张淙接到晏江何语音电话时,还没有将一百零八个台阶磕完。
他大约只磕到一半。
张淙此时此刻是害怕手机的。但手机又是他唯一的希望。
张淙趴在台阶上跪着,用沾满湿泥的手掏出手机,看到晏江何语音通话的瞬间,他巴不得将自己唯一一颗恶劣的心脏剖出来,扔去天上当祭品。
不是钟甯的电话,不是任何人的电话。是晏江何的语音通话。
张淙的头轻轻磕在台阶上。他蜷缩着身体,像一只受伤受冷,没人要的可怜猫狗。
张淙唤出一声“晏江何”,听到那人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他立时真诚地觉得:“我现在就是立马死了,也值了。”
“张淙?”晏江何若是想哄人,一贯有一套,“你说话,让哥听听声。”
晏江何放软声音:“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晏江何不愧是个缺德医生,心理素质清新脱俗,竟还能扯淡:“别人遇到危险都不停地哭爹喊娘,我却特别想你。”
张淙额头贴着雪地,贴得冰凉。他没心思陪晏江何不正经,扯肝裂胆地问:“你真没事?没受伤?真的没有?”
“没有。”晏江何放低声音,似乎是承诺一般万分认真地据实交代,“我真没事。身上可能擦破几块皮,碰了几块青,再没了,真的没了。”
晏江何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吓坏了?”
晏江何都不敢想,张淙隔那么远,凭空惦念他这边生死未卜,一晚上要怎么才能过得去。
张淙的前额在台阶上轻轻蹭了蹭,他嘴都已经冻木了:“你吓死我了。”
张淙重复道:“你吓死我了。”
他话里那失魂落魄听得晏江何心都碎了,晏江何赶忙说:“对不起,别害怕了,我真没事。”
晏江何越想越觉得自己该千刀万剐,他本想多和张淙说几句,但他借警察的手机,当下又是这种情形,也就能报个平安作安慰。最重要的是,晏江何发现,他此刻拿着电话,竟与张淙说不出别的。
说什么都不够。胸腔里翻滚着剧烈的情感,任何语言都无法代表它。
雪已经彻底停了,晏江何望了望天,索性什么都不管了,他说:“你定明天的飞机回来,我们回家说。”
张淙那头没怎么吭声,晏江何又安抚过几句,碍于环境,不得不挂掉电话。
晏江何的通话挂断后,张淙趴在地上还是没动。他缩在那里,在一片苍茫起伏的白雪上,在一片浩瀚无边的天黑下。
张淙夹在中间,渺小又脆弱。
晏江何说“回家”。张淙闭了会儿眼睛再睁开,将手机揣进兜里。
——他又有“家”了。
张淙心想事成了。安山寺果然很灵,晏江何没有骗他。但张淙并没有站起身走下去,回家等着晏江何。
他继续跪着往上磕头。
说来是笑话。张淙曾遭受过许多痛苦,人世的恩泽于他眼中不过渣滓一样。
他化成灰都抠搜不出求神拜佛的虔诚心。比起祈祷,张淙更擅长的应该是指天骂地,将各路上神大仙翻来覆去谇上百回,企图为自己赚个天打雷劈,灰飞烟灭。
至此,他这番行径惺惺作态,是那万分蹩脚的无耻之尤。哪怕佛祖普渡众生,慈悲为怀,也万万不可信。
但张淙真的有所求。
一副病态皮囊,一个不懂信仰的人,可以有所求吗?如果可以,张淙一辈子都揣着一个忠诚的乞求——他求晏江何一生,平安顺遂,欢喜无忧。
张淙就这么一步一磕往上爬。他爬到寺庙门前时,天还是很黑。
张淙一双腿早就僵得没什么知觉了。他扒着粗糙的墙面站起来,不小心给手掌心蹭掉一块皮。他又冷又累,一脸沾泥带水,却不愿意离开。
他就在寺庙门口等。他等到天边露出鱼肚白,等到黯淡的光明馈赠大地,等到寺中六根清净的和尚敲响第一声钟。
寺庙开门,一位戴着毛线帽子的和尚正脸撞上张淙,颠着腿脚往后蹦了一高:“年轻人,你这是......你......”
庙门口算足春夏秋,都常见乞讨要饭的。乞丐天没亮透便早早凑来占窝,一大清早敲响饭碗讨吃钱。
和尚开门,多会捧着慈悲心馈赠一些。只是这大冬天的,乞丐都不乐意早早蹲门儿,和尚还从未见过这般规整又狼狈的年轻人,直勾勾杵在门口。
张淙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一说话嗓子竟干裂一般疼:“我想进去烧香。”
和尚:“......”
。
骤雪转晴,天明放霁。
灾祸过后,一切照旧。这是个上好的大晴天。
。
家里坐不住,钟甯一大早便载上周平楠和晏涛去等。晏江何那头天一亮返程,算算时间,半上午就该到了。
自然,除了他们,还有一些人,也赶来接自己的亲人朋友。
大概是一晚上没睡觉,外加担惊受怕的原因,钟甯在车里坐着吹热风,差点没将自个儿憋死。
周平楠和晏涛都在后座,好不容易才闭上眼睛迷糊一会儿,钟甯只能轻手轻脚下车,自己到一边站着吹吹风,透透气。
这一透气可了不得,他一转头,瞧见不远处开过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在路边停下,车里下来了一个非常熟悉的身影。
钟甯愣了下,猛地眨眨眼,嫌弃自己太懵,又使劲儿揉了两下眼睛。
——没看错。下来这人居然是张淙!
张淙不是应该在北京?钟甯想过片刻,太阳穴开始抽抽。也是了,就张淙那完犊子德行,能待住才有鬼。他是无论如何也得跑回来。
不过这小子回来怎么不说一声?自己一个人抽什么疯?
张淙也看见了钟甯,下车直接奔钟甯走过来。
“你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这个时间......有红眼航班?”看张淙越走越近,钟甯皱眉问,“你回来怎么不联系我?你......”
钟甯问不下去了,他惊讶地瞪着张淙,觉得对面那副尊容太过磕碜,就好像翻车进沟的不是晏江何,是张淙。
张淙仿佛刚从侧翻的大巴车里爬出来。
除了手上、脸上都脏兮兮的,张淙的棉衣也湿一块黑一块,拖泥带水,甚至他额头上还有伤。
“你这是怎么了?”钟甯好悬没嚎出来,“你头怎么了?你是摔哪儿了吗?”
钟甯的眼睛又往下看,瞅见张淙的牛仔裤。一条裤子被作报废,尤其膝盖处磨得又脏又湿,像糊了一对破抹布,布料都快挂不住了。
钟甯几乎要伸手捂胸口。他那颗活蹦乱跳的小心脏,早晚要叫晏江何两口子给逼出毛病。
“说话,你哑巴了?你跑哪去了给自己弄成这德行?”钟甯想伸手拽一下张淙,却被张淙躲开了。
张淙总算淡淡地说了句话,他沙哑地问:“晏江何是不是快回来了?”
钟甯眼皮一抽,对上张淙那一对黢黑的眼睛,下意识后退一步。
“疯子......”钟甯忍不住骂人。
钟甯赶紧跑回去,从车子后备箱拎出两瓶矿泉水,又抽了几张干净的卫生纸,他回来将东西递给张淙:“先把你那花脸洗洗,你那头......”
钟甯仔细看了看,张淙的额头像是搁哪磕破了,好在伤口不深,也没怎么流血。
张淙默不作声接过矿泉水,拧开想洗手,可惜怎么摆弄都费劲。
钟甯看不过去,一把夺过来,拎着瓶子往下倒,张淙便就着水流,洗干净手,又扑了把脸。
张淙用纸巾擦脸,钟甯叹口气:“你该不是从北京爬回来的吧?”
张淙没说话。他不想说话,说话难受。他嗓子疼,现在一说话就跟刀拉一样,喘气儿咽唾沫都疼。
钟甯懒得再搭理张淙,随便,反正他也管不了这王八东西,擎等着晏江何回来亲自收妖。
只是他这边一通折腾,惊动了车里的晏涛和周平楠。
只见二老下车,一起走了过来,周平楠看见张淙,肿眼睛又红了。她絮叨着:“张淙,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因为晏江何的事?你怎么回来的?飞机吗?过来阿姨看看,出什么事了弄成这样?”
晏涛则盯着张淙额头擦破的伤:“张淙,是不是摔着了?这伤得去医院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而张淙那倒霉催的却照旧六亲不认,任凭谁嘘寒问暖,刨根问底,都杵在原地不肯吱声。
钟甯连忙退出去好几步,远离发难圈。他根本应付不过。钟甯暗地同情晏江何太不容易,“甜蜜的负担”有时候真够要命了。
幸好,去救援的车很快就到了,钟甯并没尴尬太久,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
周平楠一路小跑着迎过去,晏涛跟着她:“你等等。”
有几个乘客家属挤过去,晏涛性子温润排不上号,倒是周平楠当仁不让,一马当先。
晏江何下车,被阳光照得眯起眼睛,他双脚踩在地上,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
周围有人抱在一起喜极而泣。晏江何看见了周平楠和晏涛,他还没等招个手跑过去,便感到手腕被猛地扣住,随后被人死命往边上一薅。
这劲儿大得,估摸是冲着将他手腕扯脱臼去的。晏江何疼得嘴一咧,脚下一个踉跄,紧跟着一头栽进了一个怀抱中。
这个怀抱一点都不温柔,甚至硬邦邦,冷冰冰的。
对方那一双手臂仿佛坚不可摧的钳制,死死捆绑晏江何,越勒越紧。
晏江何下意识想挣一下喘口气,却好像惹到了对方一般,被勒得更紧。
晏江何身上有些皮肉伤,尤其胳膊后背,不晓得磕碰成了什么花哨模样,被这么勒,疼得他差点厥过去。
“嘶......疼......”晏江何忍不住痛哼。惊讶的同时,他如水到渠成一般反应过来,抱他的是张淙。
——能用勒死他的力气抱他,除了他的混账淙淙,除了那只小疯狗,还能是谁?
晏江何恍然间扫到了周平楠和晏涛的表情。亲爹亲妈就站在后头,两张脸上除了欢喜,惊讶,还掺杂了一些无法言喻的东西,瞅着别扭又难受。
但晏江何顾不了那么多,他一条命都快被张淙两条胳膊箍没了。
晏江何挣扎着伸手搓了搓张淙的后背,好像在安抚一只惊慌失措的凶兽。
晏江何呲牙咧嘴:“祖宗,轻点儿,勒疼你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