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愔本就跟着人流走得极慢,这下她彻底呆在了原地——这样的亲密,太陌生了。
项易生跟着她一起停了下来:“是不是累了?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
半晌,韩愔才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她一副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在集市街边拦下一辆车出租,用葡语说了个地址。
项易生也不多问,在一旁兴致勃勃的,全然忘了小林司机之前的介绍。他看着窗外问韩愔:“前面是不是那个圣胡斯塔升降梯,我看网上说是个景点。”
还真是个游客啊,韩愔想着。她摇摇头:“这里是个修道院,升降梯在我们要去的地方。而且那就是远景气派,进去了就是个铁笼电梯。排队两个小时,里面挤三分钟。”
“这样啊。”项易生严肃地点点头,“人多的话拍照也算了,你可不能再磕碰了。”
韩愔没有回应他,不过她还是麻烦司机在圣胡斯塔升降机停了车,让项游客饶有兴致地拍照。
从升降梯去餐馆也就步行十分钟的路程,不过里城一直被称为七丘之城,韩愔走上坡比平地更慢了。这种老城区的复古街道车也进不来,项易生就这样拉着韩愔走了半个小时,两人都没有松手。
走到长街尽头,一间咖啡店门口的吉他手映着身后的夕阳唱着著名的葡国命运之曲Fado,空灵的歌声传遍整条街区。咖啡店边上是一间橱窗里摆满了精致蛋糕的高档甜品店,再边上是一间专吃大虎虾的米其林海鲜餐厅,然后他们就走到了目的地,葡国首都里城的胖子面馆。
那面馆门口的招牌是艳阳般的东方大红色,红底印了四个白色中文大字:胖子面馆。简明扼要。
项易生看着这个颇有喜剧效果的标牌浅浅一笑,和韩愔一起走进店里。餐厅里暂时没有别的客人,店伙计不是国人,但他用一口底气十足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对着他们喊道:“欢迎光临胖子面馆!”
项易生吓了一跳,他感叹了一句:“中文真不错。”
不过显然刚刚那句话是店伙计唯一会的中文,他一脸迷茫地看着项易生,用葡语说道:“抱歉我不说中文。”
项易生不懂葡语,也一头雾水。韩愔看着菜单用葡语对店伙计说道:“两碗牛肉面,一碗换成宽河粉。”她特意帮项易生换了他喜欢的宽河粉,不过她很快改口,“等等,不用换了,就两碗普通的面。”
就在项易生不知道自己错过了宽河粉老老实实刷卡的时候,那个店员突然对着他们吼道:“OH!MY!GOD!!HANNAH?!”
不懂葡语的项易生也听懂了这句话,他惊讶地看着韩愔,发现她也有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位胖子面馆的伙计。
??韩愔之前在里城活动用的假身份叫Olivia,Hannah是她法律上的真名,知道的人并不多,而且几乎全在宾州农村,难道是她的某个匹城同学来里城的中餐面店打工了?
韩愔有些犹豫,她愣了一会儿问道:“你是……?”
“是我啊!”店伙计又换成了法语对她喊道,“我!我是毕尔格!”
“……”韩愔盯着他,愣了好一会儿,终于灵光一闪想起来他是谁。她在废弃的里城火车站见过这个男人,那时候他还蓬头垢面地裹在破被子里,连鞋子都不完整,现在捯饬得干干净净确实不一样了。
毕尔格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给了韩愔一个拥抱,还在她双颊上贴面亲吻,做足了法式的浪漫礼仪。项易生站在一旁张大眼睛看着这个男人的亲密动作和他搭在韩小易双肩上的手,夸张地拧起了眉头。
韩愔根本没想到还会见到他,她这些年经历太多,也记不清这位毕尔格的故事了。她认真地想了想:“你是……那位伞兵?”
她说完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在项易生面前隐藏自己,不过现在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了,便继续用法语和毕尔格交流:“你怎么在这里?”
毕尔格用大嗓门对上韩愔虚弱的声音,他指了指身上的白色围裙:“你可能不信!那天你离开之后我突然想尝一尝中餐,就找到了这家很晚还没关门的中餐厅!你们是不是都那么友好?这家餐厅的老板听完我的故事后说他正好在收学徒!就教我做面!一做就是这么多年!这个月老板出去旅游了,本来计划关店的!但因为我优秀的手艺,老板就交给我经营了!没想到遇见了你!”
法语说话黏黏糊糊的,讲话三个词吞一个音,项易生从小就跟着家庭教师学过法语,一米高的时候就去过卢浮宫了,读大学时也上过选修课——但多少年没有使用环境,在这种关键的场合,他全部忘了!
项易生站在店里听着两人的对话,除了第一句我是毕尔格,还有听起来像英文的la cuisine chinoise(中国菜)和restaurant chinois(中餐馆),别的都不怎么听得懂。不过他发现韩小易却能和毕尔格正常交流,而且她的法语也和她的葡语一样地道流利……项易生从侧面看着韩小易,眼里带着惊讶与崇拜,嘴巴都差点张成了O形。
这种一点一点找到惊喜的感觉,就像拆开一堆礼物盲盒,让他每一秒都在心跳加速,每一个瞬间都在感受心动。
韩愔没有看项易生,她在认真听毕尔格的故事。一个法军退役伞兵,流浪到里城,在一个中餐厅烧牛肉面,他都能写一本自传了。
他们聊到一半,毕尔格提出先去烧面,韩愔就和项易生一起在整洁的小店里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
那靠窗的位置能让人的目光顺着骨牌路的缓坡看到尽头窗口大小的海。落日映在里城的海面上,项易生觉得远处的景致仿佛是一幅在博物馆展出的安静油画。
项易生先清了清嗓子,他找来茶壶倒了两杯热水,打破了沉默:“你……你会说法语?”
韩愔点点头。
“那你,也说德语?”项易生顿了顿,心虚地承认了,“我在机场跟着你的时候听到的。”
韩愔没有追问细节,喝了口热水:“嗯。”
项易生又清了清嗓子,看上去有些紧张:“那些词性不好记吧?阴性阳性,每个国家的语法也不一样。”
“嗯。”韩愔简短地应了一声,然后缓缓说道,“其实掌握了两三门之后,后面的都不难了。”
项易生有些诧异:“还有别的?”
韩愔沉默了一会,没有隐瞒:“中文和英语算是我的母语。之前我定居里城,葡语和欧非大陆使用率高的法语德语对我来说也像母语一样。西语最近用得比较多,日语和韩语以前也会,这些年不怎么用也就生疏了。”
项易生喝了口茶水:“…………”
“当初还学了——”韩愔想了想,“俄语和意语?但是没有去当地住过,所以口语很差。”
项易生简直像遇到了一个模范尖子生,认真反省了一下为什么这些年没有坚持学二外三外四五六七外:“那你总共会多少国家的?”
韩愔答道:“不能这么算。很多国家只是在政治立场上必须有一门独立的官方语言而已,比如波黑那一片,说起来有十几种语言,其实都是共通的。”
“……”项易生双手捧着杯子愣愣地看着她,“除了这些,你还有个博士学位?”
想到项易生说他已经见过了坎贝尔教授,韩愔便继续坦诚道:“其实没有听上去那么难,博士阶段很少学内容了,更多的是教你怎么用科研创造知识。我是坎贝尔手下最浑水摸鱼的学生,只是用他的数据写了一篇论文过了答辩而已,都没有发表。”
“那当时替我找劳伦斯教授的人?”项易生已经隐约猜到,不过还是问了。
“是我。”韩愔点点头,“他在我论文委员会上,而且他欠我工资。”
“咳……”项易生呛了一口茶水,一脸认真,“韩小易,我只有英语好,也只有硕士学历。如果你是因为这些硬条件上的差距提分手,我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韩愔笑了笑,没有回应,两人之间便又陷入了一阵沉默。项易生还有好多问题想要问她,可他不想让韩小易觉得这像个刨根问底的审讯,便看了眼窗外想了个比较平淡的问题:“你来这里是因为风景吗?”
韩愔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要来胖子面馆,摇摇头:“在里城很多地方都能看到路口尽头的大海,不算稀奇的。”
“我是问里城这个城市,你喜欢这里什么呢?”项易生正在认真考虑移居的可能性,不过葡语听上去很难,他该提早学习了。
韩愔想了想,好像当时因为她和肖步的许多任务都在欧非大陆的城市,他们想着干脆搬到这附近,省得每次都要在路上浪费几十个小时。
然后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他们就搬到了这个到处都是民谣的歌声,甜品的香味以及连房屋都是糖果色的城市。
这时毕尔格端着两碗面乐呵呵地回来了,他哐当两声放下了大碗牛肉面,看着他们问道:“看你们牵着手呢,两位是来度蜜月的吗?”不过见项易生不太听得懂,他便再用不熟练的英语再问了一遍。
项易生笑着摆手:“希望如此,不过我们还在互相了解的阶段。”
韩愔像个邻家姑娘一样安静地坐着,不过大概是路走多了,她觉得有点犯恶心,便借口去洗手间检查一下身上的纱布,只留下两个男人独处。为了破冰缓解尴尬,项易生问他:“你们认识很多年了吗?”
毕尔格想了想:“也就一面之缘。”他转头看了眼韩愔离去的方向。
“是这样。”项易生本想再问得详细些,不过既然决定了不再纠结过去,他也不打算追根溯源。
谁知道毕尔格却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干脆在隔壁桌坐了下来对着项易生说:“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不过那时候我处在人生中非常困难的时刻。”
“非常困难?”
毕尔格笑了笑:“那时我是可怕的流浪汉,住在里城弃用的火车站,大喊着让她滚出我的长椅。但她并不害怕,还认真听了我的故事,陪我聊天,安慰我失去战友,给我买了酒才离开。”他伸手拍了拍项易生的肩膀,“也许你觉得没什么,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那是我在失去一切的时候出现的小希望,你无法想象——”
“我不觉得这没什么。”项易生认真倾听着,突然接话。
毕尔格看着他,大大咧咧地说道:“啊?我跟别人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都觉得只是聊天而已。”
项易生浅笑着看向毕尔格:“老实说,我觉得她这么做确实有点危险,但是我绝不会觉得这样的善意和勇气微不足道。”
毕尔格愣了一下,猛地拍着项易生的肩膀:“你们国家的人……怎么都那么友善!我真该存钱找机会去看看了!她的家人好像是混球,不过你看起来是个好人,一定好好待她!”
“家人?”
“是哥哥还是弟弟?”毕尔格回忆道。不过这时韩愔回来了,门外也进来了两位顾客,毕尔格便让他们这对爱情鸟先好好享受他做面的手艺,回厨房了。
项易生看着韩愔,解释了一句:“他刚刚跟我说起你的兄弟。”
韩愔平静地点了点头:“嗯,我确实有个哥哥,但是他死了。”
项易生想到了那个墓地,轻声说道:“抱歉。”
“没事。”
面前的两碗面带着骨汤的香味,不过韩愔很快发现自己咽不下太多东西,只是一勺一勺慢慢地喝着碗里的牛肉高汤。项易生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刚刚我说我们还在认真了解的阶段,我是认真的。”
韩愔握着勺子:“你还想知道什么。”
项易生想了想:“有一件事,你的护照说你叫汉娜,或许你还想让我叫你小易吗?”
韩愔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沉默地喝汤。终于胃暖了一些,她放下了勺子对项易生说:“你可以帮我吃掉这些面吗?他如果看到我剩那么多可能会觉得我讨厌他的手艺。”
项易生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但他还是将大半面条都夹到了自己碗里。他给韩愔剩了一两口:“还是吃一点吧,总不能只喝汤,你身体恢复也需要能量。”
韩愔低着头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强迫自己吃了一口再放下了筷子。她吃完了也不说话,就一直默默地看着项易生吃面。
从前韩愔的胃口比项易生好多了,她的工作与训练需要大量的体力与脑力消耗,每次项易生见她的胃像个无底洞一样能塞下四菜一汤就感叹着表示惊奇。他总是早早就吃完饭了,然后看着韩小易一点一点把餐桌扫荡干净,或是在一边帮她剥虾,给她讲讲公司的趣事。
等到他们一起养猫之后,项易生喜欢在韩愔吃饭的时候给她看自己抓拍到的各种犯傻猫咪集锦。有一次韩愔看了一个黑土想从茶几跳到沙发上但是咕咚一下直接掉到夹缝里的视频,笑得米饭呛在她气管里,咳了整整三分钟——她活过了那么多枪林弹雨,却差点死在自家的猫身上。
那之后项易生再也不在她吃饭的时候逗她笑了,他总是乖乖抱着手机看着韩愔咽下嘴里的食物后才着急地给她展示自己精妙绝伦的抓拍技巧。
他那么喜欢那两只猫,韩愔那次说很讨厌黑土和无鱼,他一定很难过吧。
韩愔看着项易生吃完最后一口面,开口问他:“黑土和无鱼,你还在养吗?”
项易生摇摇头:“我住在公司,所以徐老师带走养了。不过她自己请了营养师做食谱,却不控制他俩的饮食,我都怀疑黑土要得脂肪肝了,我得预约宠物医生。”项易生说着拿出口袋里的手机,点开相册就给韩愔看,“喏,这是近照,你看看,胖成个球。”
韩愔立刻推开了项易生的手机,深呼吸了一口:“不用给我看,我就是随口一问。你说你住在公司?奥古怎么样了?”
项易生也不恼,他放下手机:“早就没有奥古了,我的合伙人有一天突然卷款跑了,我处理烂摊子花了几个月,准备重新经营。不过那时候徐老师想退休了,我们沟通了一下,之后我就回到项氏接手了她的位置。上任的前几年肯定会特别忙一些,而且家里也没有人在等我,所以就基本住在公司了。”
项易生说家里没人等的时候认真地看着韩愔,他不怕对方知道,这话就是说给她听的。
韩愔避开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开口:“项易生,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他轻松地笑道:“你说。”
“我很感激你来找我,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韩愔看着他,“回家吧。”
“为什么?”项易生扬起嘴角,“我凭本事找到的你,我才不要放手。”
项易生在单据上签了小费,然后饶有兴致地看着韩愔问道:“吃过饭了,接下来呢?你要带我去的地方在哪里?还是你跟我走?”
韩愔摇摇头,她现在没有服用镇痛的药物,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很脆弱的状态,她目光里带着些恳求与迫切:“我不会跟你走的。”
????
“你不跟我走?”项易生说道,“那没事,我看项氏是时候进军一下新的市场了,我们在铁塔市本来就有一个小的事务所,我觉得在里城也可以再建一个,由董事长来亲自负责海外市场的拓展。”
“然后呢?”韩愔看着他,“你要把我关起来吗?”
项易生笑眯眯的:“怎么可能,但如果你再跟着车一起掉进深渊里,这次我一定会一起跳下去。”
这是项易生的真心话。
他拉着韩愔站了起来,像一对幸福的情侣一样和毕尔格寒暄了几句道了别。
毕尔格觉得和汉娜有缘分,所以话特别多,还想请她去自己的公寓坐坐喝杯咖啡。这个意图被半吊子法语大师项易生识破,用上十几个理由义正词严地拒绝了。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离开胖子面馆的时候已经入夜,城市的路灯都像星光一样慢慢亮了起来。
韩愔已经很疲惫了,这一天像是有四十个小时一样漫长。她平视着远方已经看不太清的大海,就那样和项易生并排站在街上,缓缓对他说:“你真的要那十万欧元现金吗?”
你真的想认识我吗。
你准备好逃跑了吗。
“当然了。”项易生非常确定。
“那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韩愔慢慢地说,“我法律上的真名是汉娜肖,但我从小用的名字叫韩愔,竖心旁一个音乐的音。福利院老师说我被送去的那天大家正好在看韩剧,他们也懒得查百家姓轮到哪里了,就姓韩吧。然后随手一翻字典,愔是第一个字,我就叫韩愔。”
项易生眼里一阵酸楚,喃喃重复了一遍:“韩愔。”他转过头来看着她,“很高兴认识你。”
韩愔没有回应,她将自己的手从项易生的怀里抽了出来。
等到与项易生彻底断开了一切肢体接触后她才轻声说道:“项易生,我杀过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