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阳宫的主宫极其气派,单单是外间都恢宏亮堂。正侧面放着一架佛龛,上面只有一尊半人高的送子菩萨相,是用上好的白玉雕琢,很是宝相庄严。
如今面上染血,却悲悯地看着身下的人。
陈雪晴仍旧穿着宫装,很有些衣衫不整的意味,怕是顾忌着要查验凶手,也没有人敢上前替她整理衣衫,只能任由香肩裸露。脸上却未施粉黛,歪歪地垂在一旁。
单看面容,只会教旁人疑她是睡下了,可她胸膛之上,本该跳动的心口却被人挖了出来。
拳头大的一个伤口,血止不住地往外流,瞧着犯恶心。
如此便罢,待看清那胸口,钟灵毓只觉着头皮发麻。
凶手用宝钗银饰将那心口塞得满满当当,两串玛瑙琉璃珠还垂了下来,不停地滴着血。
在富丽的地毯上,洇成一块乌黑的血迹。
这样残忍的手法......
钟灵毓一时只能愣在原地,白日里攒在心中的怨恨好像是被忽然掷起,又陡然静止在半空之中,悬在不上不下的地方,冷不丁地茫然一片,找不到可以依傍的地方。
明明先前还活生生的人,缘何不过半晌的功夫,就成了眼下这样的惨状。
到底是谁.....
她浑身发冷,只觉着周身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胸口闷得发痛,想要上前去摸一摸陈雪晴的脸,手却又蓦地顿在原地。
她缓缓收紧悬在半空中的手,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颤抖,只将她衣襟拽了整齐,才站起身打量起整个盛阳宫的场景。
华丽明亮的盛阳宫,如今是一片狼藉。
旁边几个侍才跪在地上,像是知道事情的严峻,眼泪吓得直掉,却是一声都不敢吭。
除了陈雪晴,不远处还躺着一位身着侍卫官服的男子,面朝下,看不清什么容颜,只是双手沾满了鲜血,脑袋底下也有一大片血迹。
正旁边,是一块碎了的玉枕。
初步判断,盛阳宫里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争斗。
按理来说,这样剧烈的争斗,宫人们应该早些发现才是,缘何还给凶手掏心挖肺的时间?
她心里有了定数,触及到身后已经没了气息的陈雪晴,张了张嘴,只能快步离开寝殿,拐到一旁的正殿。
姬华仍旧斜斜地坐在那檀木椅上。
烛光只能照亮他身上的金线,照不全他的面容,他整个脊背都藏在阴翳之中,一暗再暗。
谁都不敢出声打破这种寂静,就连太后也止住了念珠的动作,整个盛阳宫中,像是一幅华丽而糜败的画作,孤零零冷寂寂地吊在半空中。
钟灵毓踩着那幽凉的月色进来,里面这幅画才动了动。
姬华抬了抬头,张了张嘴,舌头动了动,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似乎是想哭的,可君臣之间,母子之下,有太多的道貌岸然堵住了他的唇喉,因而呢喃了半晌,也没说出来什么所以然。
旁边两位大人已经被吓傻了,只有沈檀舟垂眸上前:“钟大人,您可有什么发现?”
钟灵毓低眉:“得看陛下的意思。”
宫妃遇害,寝殿还有一位侍卫,若是大张旗鼓地调查,只怕会对贵妃和陛下的颜面有损。
纵然是她想要查明真相,也得问座上的两位当家做主的人。
更何况,这旁边还有两位用心叵测的老臣.....
她微微抬头,望向姬华。
姬华的眼睛是一点一点抬起来的,带着冷光,带着寒意,几乎是他抬头的那一瞬,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出背后一阵发寒,情不自禁地将脑袋低得更深。
昔日的温润从他身上缓缓褪去,眼中阴沉一片,似乎是压着极深的怒火,恍若酝酿着狂风暴雨的雷云,只有看不见底的黑暗。
他探身,看向钟灵毓。
语调幽凉狠戾。
“三日内,给朕找到他。”
.......
宫妃遇刺,若换做寻常皇帝,只怕得费尽心思遮着掩着。但谁都知道,姬华向来把陈雪晴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手里,如今是掘地三尺,也要将凶手绳之以法。
若不是春日宴,找出凶手倒也不费吹灰之力,但偏偏近来是鱼龙混杂,不好定论。
姬华交代此事交由钟灵毓全权掌管,沈檀舟在旁辅之,又命人收拾好了停尸的宫殿,也没久留,就颤颤巍巍地就与太后一起离开了盛阳宫。
至于吏部与礼部两个老头,暂时被监禁在就近的宫殿中,随时等候调令。
偌大的盛阳宫,一时间,只有钟灵毓与沈檀舟。
沈檀舟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听钟灵毓疲倦地摆摆手:“先将盛阳宫的宫女调到殿中看管,审一审有无可疑人员,我再去寝殿看看究竟。另,此事发生的蹊跷,你派人去寻傅天青,让他看护好陛下,免得让有心之人钻了空子。”
沈檀舟只能将劝慰的话咽下,应了钟灵毓的吩咐,先去张罗起来盛阳宫的宫人。
钟灵毓迈步,又一次进了寝殿。
贴身伺候陈雪晴的人已经被吓傻,外间侍候的宫人也来不及审问,不过这件事定然与盛阳宫内的人脱不开关系。
每年都有人贿赂盛阳宫的宫女,企图进来一窥陈雪晴的容颜——换句话来说,潜入这京城的刺客,少有一半都是为这盛阳宫而来。
刺客死在殿内倒也不足为奇,只是陈雪晴......
愣神间,一旁抬尸体的小太监手上一松,忙惊呼一声:“大人!这人身下有字迹!”
钟灵毓凑过去,只看见一个血淋淋的‘冤’字,正躺在那人的胸膛之下。
她敛眉,到底是挥挥手,示意这几人先将尸体放在尸堂,自己跟过去看了看。
内侍监总管与禁卫总管都已经立在门外,小心翼翼地望着钟灵毓。
两人虽然官比钟灵毓高上许多,但对上钟灵毓,不由得都有些发怵。
盛阳宫的布防皆是他二人负责,如今贵妃横遭此事,纵然是死罪能免,活罪也难逃。
如今陛下还没查明真相,待到水落石出,谁都逃不了问责。
这责大责小,全靠钟灵毓这一纸文书。两人哪还敢怠慢,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旁边候着的禁卫总管瞧见两个小太监抬着的人,忙骇然道:“这正是素来负责盛阳宫布防的盛阳卫尉,他,他怎么也出事了?难不成,是被那刺客.....”
说是这样说,禁卫总管却暗中与内侍监换了个眼色,从彼此眼中都瞧见了几分惊悚。
看这盛阳卫尉的衣衫,倒很有些.....
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看出来他不像是打斗而死,倒像是强辱宫眷,才会死得这样凄惨。
钟灵毓一记眼刀过去。
二人忙低下头,干咳一声:“大人您有何吩咐。”
“何公公,烦请您派一队人马,前去后宫各大住人的宫闱,送去一份点心,务必要看见殿中主位出来接礼谢恩,若是瞧见什么古怪之处,立即派人回禀于我。尤其是酉时未在殿中的人,一律押回看管。”她看向一旁出神的禁卫军总管:“至于李总管,劳烦您带队,撤搜宫中无人居住的殿宇,凶手定然跑不了多远。”
李彧忙点头,同内侍监一同出了盛阳宫。
两人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各自想着事,竟都没有出声。
乃至到了小路岔口,李彧才如梦初醒,看向身侧还在失神的何卢,长长叹了一声。
他拍了拍内何卢的肩头:“老何呀,你我的官路,恐怕是做到头了。”
何卢一顿,他压下眸中的黯然,勉强笑了笑。
见他无言,李彧深深地看他一眼:“老何,你我同朝为官多年,我还能害你不成。如今前朝后宫风波不断......”
说到这里,他凑近何卢身侧,小声耳语了几句,又意味深长地冲他点点头,才大步流星地离开路口,徒留何卢一人站在桃花瘦月中,久久愣怔。
半晌,经一阵寒风,他猛地打了个寒颤。
.....公公你历经千辛万苦才爬到这个地位,如今就忍心因这一场无妄之灾放弃功名利禄么?
“那死的不是旁人,可是陛下的心头肉呀!”
“咱们虽然为他人臣子,但也要为自己做打算。”
为自己做打算.....
何卢眸中阴晴不定,想到了前不久在他私宅出现的男子。
他也不知道孟初寒是如何找到了他在郊外的私宅,分明他已经百般避讳,却还是教他给发现了。
他与孟初寒本来也没有交集,可无事不登三宝殿,见着孟初寒的第一眼,他还以为自己是犯了什么大事。
毕竟谁不知道,孟初寒可是新晋的人才,在陛下眼中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但他万万没想到,此人前来寻他,竟只为一件事。
“公公为官十年载,可还记得先帝之托?如今,为时不晚。”
何卢回过神来。
那时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孟初寒,毕竟如今国泰安康,实在不必将这滩水再搅浑。
可是,若这淌浑水湿了他的衣物,那边无可避免地要换上一换了。
他沉下心,回头看了一眼盛阳宫。
身后的侍才道:“公公,咱还走不走?”
何卢扯了扯嘴角:“走,去昭华殿。”
第一百章
内宫里面的轩然大波倒是没有殃及到外宫的一众臣子,诸如刑部的一众人,还在御花园的凉亭下煮酒夜话。
都察院左御史看不下去右侍郎为情买醉的狼狈样,好心劝着:“王侍郎呀,自古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你又何苦在一棵树上吊着。不过话说回来,那会儿我瞧见钟大人神色匆匆地出了清涧殿,一路往内宫里去了,不会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一旁有人应和着:“估摸着不是,想必是陛下有要事相商,我见那会儿沈世子也前去御书房。恐怕是商谈婚事的——”
说到这里,他敛了眉,有些揶揄道:“咱们大人这婚事蹉跎了这么些年,倒是没想到如今又破镜重圆了。只怕要不了多久,咱们就得出喜银啦!”
王侍郎酒尽再斟,不禁添了几分醉意,他痴道:“莫要胡说,沈世子那游手好闲的纨绔,如何能与咱们大人相配!”
几人不敢再触他的霉头,所幸背过他,各说各的。
谈到钟大人,就不免有人道:“要我说啊,就算是钟大人与沈世子解除婚约,也轮不到咱们侍郎大人。你们有没有瞧见那孟尚书每回瞧咱们大人的神情,啧啧——”
在座的都是年轻后生,平素里在朝堂上还能一本正经,但是歇下来了,难免就好奇这些风月情事。
自然,其中到底是好奇风月情事,还是借着这些风月情事,遮掩一下自己的心思,谁都说不准。
抛却世人的褒贬不谈,与钟灵毓为官的一众人自然知道她的性子,慧眼识珠的也便不仅只有王侍郎孟尚书之辈。
“那孟初寒倒也确实可用之才,前岁去了西海,助大人钳住刘党,可谓是立了大功。今岁又下了江南,收拾了刘党留下的商行充了国库,倒也难怪陛下如此青睐于他——尚书!这青史上哪有二十五岁的尚书,当真是奇才了!”
有人冷哼道:“若非朝堂空缺,哪里能轮到他顶上。更何况,若非吏部与礼部两位尚书进言,户部尚书哪能轮到孟初寒?不过倒也奇怪,那两个老顽固素来眼高于顶,对上孟初寒,倒很是毕恭毕敬,就因为他是孟曦的孙子么?”
正说着,只见影影绰绰之间,行来了一队内宫内监。
一行人眯着几双醉眼,小声嘀咕着:“何卢?这么晚了,他竟还在外宫,瞧着倒像是往咱们这里来的。”
话音刚落,就看见何卢拎着精致的箱笼,立在了众人跟前。
“诸位大人,这是陛下让咱家为诸位送来的果子,特来为诸位大人饮酒祝兴。”
几人一听,当即起身行礼,躬身接过那御赐的点心。
一番客气话说过,众人见何卢还撑着张老脸在那笑,不免都有些狐疑:“何公公,可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何卢眯着眼笑:“劳烦咱家问一句,诸位大人是自酉时就在此处饮酒了吗?”
左御史一听,顿觉情势不对。
他是一众人当中品级最高的,自然就挺身上前,斟酌着问:“敢问公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人只需告诉咱家,是与不是。”
右御史抿唇:“我等是酉时来此小晏,先前倒都各在殿中,不曾外出走动。”
话音刚落,几人就看见何卢身后出现几道身影,敛眉低目,沉默地将他们围在一圈。
左右御史对视一眼,心里越发觉着古怪。
右御史有心想要多问几句,却被左侍郎拍了拍手。
两人彼此交换了个眼神,知道眼下不清楚事宜,不能多说。
若是落下了什么把柄,难保殃及家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京城这几日,确实不大太平。
何卢侧身,做出一个指引的手势:“宫门秘事,还请诸位大人担待,随咱家走上一程。”
.....
盛阳宫中。
贴身伺候陈雪晴的宫女已经醒了,茫然地跪在陈雪晴的身侧,哭也不哭出来。
她颤颤巍巍地托起陈雪晴的手,缓了许久,才尖叫道:“娘娘——娘娘!”
钟灵毓立在一旁,静默地等她哭完。
陈雪晴嫁入东宫之后,便是晚秋跟在她身边伺候,人虽不是自家府上的,但却是真心实意地待陈雪晴。
到如今,阖宫上下敢毫不避地的为陈雪晴哭上一场的,也只有她了。
哭了约莫一盏茶,她扭过头,戚戚地望向钟灵毓,猛地磕了几个响头。
“还请大人,为娘娘做主!”
钟灵毓回过神来,她微微低头,淡道:“陛下自会为她做主的,如今,你只需如实同我说明,盛阳宫中到底发生了何事。”
按照陈雪晴的尸体来看,并无明显尸僵,身体已经冰冷并且出现了尸斑。
宫女书云是在戌时发现陈雪晴的尸体,到如今统共只有两个半时辰。尸体的死亡时间是在酉时左右,从盛阳宫到外宫的路程,最远就是她待得清涧殿,来回也只要半个时辰。
若凶手当真是外臣,那酉时不在宫中的人,都万分可疑。
晚秋哽咽道:“娘娘每逢春日就身子懒,这些时日也不愿见人,时常把自己关在宫中。白日里大人来过一次,走后娘娘就郁郁寡欢,晚膳也没有用。奴婢们有心想要劝慰,但又怕说多了娘娘烦,所幸就未去叨扰。约莫到申时左右,娘娘就开始念佛,那时候屋子里面是有些响动,但是动静不大,奴婢们早就习惯娘娘在屋子里自言自语,也没敢上前。”
“娘娘念佛的时候总不爱有人在寝殿外面候着,平日里我都是打发他们在正殿里。因着这些时日外面设宴,盛阳宫中又多了许多禁卫军,娘娘叮嘱过奴婢,切不可放那些外男进来,便是宫卫也不行.....原也不知道那卫尉大人是如何进来的——”
说到这里,她猛地抬头:“难不成害死娘娘的,是那......”
钟灵毓摇摇头:“徐卫尉要比陈贵妃过世得早,想来.....”宫殿中是另有一人的。
难保不是趁着盛阳宫守卫倏忽潜入宫中,意图不轨,最后被徐卫尉发现,才痛下杀手?
但这些话她只能同姬华说,免得走漏风声,教人以讹传讹。
钟灵毓又问了一些盛阳宫中的事情,但越问,她总觉着越不安。
“娘娘近来确实是忧思颇重,可每年春日都如此,倒也习惯了。只是先前大人前来拜访,娘娘倒罕见地宽心起来了。可.....”
“可大人您一走,娘娘就跟失了半条魂似的,走路都还跌了两跤....”晚云一顿,却是不敢再说下去,有些忌惮地望着钟灵毓:“也不知道,大人是与娘娘说了什么话......”
钟灵毓如鲠在喉。
她突然有些疲倦,想要弯下腰,却发现自己的背挺了太久,总也躬不下身。
半晌,她张了张嘴,带着些许颓然:“这件事,我会给陛下交代的,你不必多虑。”
晚秋这才放下心来,她跟在陈雪晴身侧多年,自然知道两人交好,至多也就是发生了龃龉,犯不着牵扯到命案。
更何况,钟大人的名号谁人不知。
她一时有些羞愧:“大人....奴婢不是要怀疑你.....只是我家娘娘到底......”
钟灵毓摇摇头,示意她先下去休息,有事再传她。
晚秋喃喃应着,却不知钟灵毓这样好脾气,竟也没有怪罪她。
她走后,钟灵毓失了好大一会儿神,才对外面道:“传书云。”
书云年岁不大,瞧上去像是十四五岁,听说是新进宫里伺候的,也没有多久,看上去很是清秀,眼下也已经被吓傻了,愣愣地坐在地上。
侍卫们将她带上来的时候,还颇有怜惜,小声同钟灵毓道:“大人,她才进宫两个月,如今只有十四岁。”
书云微微抬头,就看见面前的女子黑衣寒目,冷冷地望向她。
她心口情不自禁地一颤,不敢再抬头,只能跪在地上,一个劲地发颤。
屋子里一刹沉默了起来。
侍卫们陡然觉着气氛不太对,却见钟灵毓的神情不像是先前对晚秋那样淡然,反倒很是凛冽,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把缴在宫外的长刀,令人脖子发凉。
没等众人多揣测,就听见钟灵毓道:“还不如实招来么。”
书云怔然抬头:“什么?”
一众侍卫更是一脸疑云。
招什么?
这不就是一位刚进宫的小宫女么?任凭她有万般武艺,也不可能是盛阳卫尉的对手。
“你不过入宫两月,却可以越过掌事宫女,直接闯入盛阳宫的寝殿,如此逾矩,难道是一个小宫女该有的行径么?”
她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身影被灯火照得极长,笼罩着跪坐在地砖上的书云身上。
好像是一座山,压得喘不过来气。
书云攥紧衣袖:“大,大人.....我,我不过是个小宫女,还不知道宫规,贸然进了寝殿,才无意间发现了娘娘她.....”
“哦?”钟灵毓蹲下身子,平视着她的眼眉:“你不熟悉宫规,却能绕过内宫,去往御花园,惊动了两位尚书大人?书云,本官再给你一次实话实说的机会,若是你不如实招来,本官也只能让你尝尝大理寺的手段了。”
对上钟灵毓鹰隼一样的眸光,书云身子情不自禁地一颤,眼中已经有了怯意。
可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紧咬着牙关:“奴,奴婢不知道——奴婢不过是内宫中的小宫女,大人就算用万种手段逼供,奴婢也什么都不知道.....”
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书云的古怪,可架不住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几个侍卫正束手无策之际,却见钟灵毓凉薄地扯了扯嘴角:“你不愿意说,本官也有法子知道。说与不说,只是你自己遭不遭罪的事情。”
她好像是当真懒得再费口舌,只稍稍起身,对周围的侍卫挥挥手:“带下去吧,不必再审,构害皇妃,按律法是——”
“当斩。”
话音刚落地,停尸的地方蓦地刮起一阵幽风,吹灭了两处的烛火,屋子里一刹暗了下去。
书云眼前一黑,陡然想起陈雪晴的惨状,待到眼前逐渐适应了黑暗,她才看见钟灵毓那双在月下的冷眼,恍然以为自己是身在阎罗九殿,浑身汗毛乍起,情不自禁地尖叫起来。
“啊啊啊!!我说,我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第一百零一章
根据书云所言,她是两月前就入了宫,被人牙子用十两卖给了公公,随后就被安排到盛阳宫中伺候起陈雪晴的起居,只是陈雪晴鲜少让她出入宫闱。
但前些日,有人悄悄找上她,威逼利诱让她监视着陈雪晴的一举一动。
谈到那人的相貌,书云颤颤巍巍地道:“我也未看清他的模样,只是他威胁我吃下毒药,若我不将贵妃娘娘的下落如实说来,也,也只有死路一条。”
待到书云说完,门口也应声出来了一队侍卫,手里捧着一个木盒,躬身上前:“大人,这是在书云房中搜到的,是一些药丸,还请大人过目。”
钟灵毓了然,又问了书云是如何与那人传递消息。
书云全都一一说明,但钟灵毓问及她的籍贯之时,却不免有些诧异,她怯怯道:“我,我,我也记不清了。”
钟灵毓凉凉一笑,挥挥手,就示意一旁的侍卫将她带下去。
书云被那笑意看得发毛,心中揣测,但面上却不敢多说,只能低着头,乖顺地被侍卫押着出去。
待到她走后,钟灵毓驱散了一群侍卫,只独自站在尸堂,等着消息。
这会儿工夫她也没闲下来,仔细看了徐卫尉的尸首。
伤口统共有三处,其一是脑袋上的豁口,是致死的主要原因。其二是肩上的淤青,显然是被重物击昏过去。最后则是右手掌心里的一个血窟窿。
看大小,倒像是钗环所伤。
难道说着徐卫尉先前还与陈雪晴交过手?
还是说,是交手的时候教人从背后打伤?
凶手为了防止陈雪晴告密,这才狠心杀了她二人。
但若是见色起意,依照这杀人手法,也不像是乍见之欢——换句话来说,一个淫贼不可能在行凶未遂之后,不快点逃跑,还在原地摆下这样极具冲击力的现场。
依照钟灵毓办案多年的经验来看,此人要么就是身负多条命案的凶犯,要么就是多年仇怨,前来报复。
可陈雪晴多年寡居宫中,若真要结仇,那也是宫里的人。
她思绪微微一滞——早就听闻宫中许多宦官行为偏激,常常以宫女取乐,虽然姬华在位已经整治了不少,但难保会有漏网之鱼。
书云的证词.....难道是太监?
如果想要不惊动旁人潜入盛阳宫,定然是在宫中有些人脉的,如今来看内侍监和禁卫总管倒非常可疑。
监守自盗,实乃常事。
愣神间,背后忽然传来了一阵轻缓的脚步声。
钟灵毓猛地回头。
何卢原本就心虚,又被她的目光一唬,脚下一软,险些没站住。
“大,大人.....您是有何发现么?”
钟灵毓见来人是何卢,这才松了口气,想问他进来缘何不通报一声,但张了张嘴,只能道:“并无,外宫那里可有什么可疑之处?”
何卢见钟灵毓面上不好看,斟酌着道:“回大人,宫中倒没有什么古怪之处,只是刑部并都察院的几位大人正在御花园饮酒,又确实是酉时不在殿内。咱家便将自作主张将这些人拉到偏殿监管,等待大人审问。”
钟灵毓一顿,只觉着这些人心大。
整个朝堂风波不断,这群人竟然还敢在深夜饮酒,夜不归宿。
她到底没多说,如今让这些人在殿里静静心也好,免得再卷入更深的风波。
“你先去寻沈世子吧,听候他的调遣。”
如今沈檀舟在外排查行踪,内侍监里自然也不能有漏网之鱼。把人交给沈檀舟,她也能放下心来。
何卢余光瞥了一眼躺在外间的徐卫尉,又瞧见在内间的陈贵妃,心里沉了又沉,但还是行礼告退。
“那大人您操劳。”
“嗯。”
送走了何卢,钟灵毓又将陈雪晴的尸体处理了一二。
胸口里的朱钗银饰统共有十支,另外还有两串琉璃宝珠,不知道是不是别有深意。
她盯着横躺在榻上的陈雪晴,心中是说不出来的酸涩。
这个人害死了她的爹娘宗亲。
到如今,算不算是因果报应呢?
她心中微微刺痛,既不想说陈雪晴是报应不爽,又不想说她是全然无辜。这些思绪压在她的胸口,可她能做的,也只有保持镇静,找出真凶。
她是大理寺卿,而不仅仅是钟灵毓。
良久,钟灵毓替她换上了一件衣物,按理来说这些都是侍人做的,但姬华显然不想假手于人,嘱咐钟灵毓要好好照顾陈雪晴。
至于姬华为何不来——
她想,也许姬华还没有勇气,来送陈雪晴最后一程。
换好衣物之后,陈雪晴仍旧静静地躺在那里,心上的伤口已然看不见,整个人平静地好像是刚睡着,恍若明日晨起,她依旧会懒起画峨眉,端端立窗口。
钟灵毓正愣神之际,忽而又听见背后传来匆忙的脚步声,她以为是何卢忘记说些什么,所幸没回头,只冷然问道:“还有何事?”
背后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钟灵毓觉着古怪,便微微偏头。
长门孤影,月色清瘦,人更清瘦。
姬吕长袖拂地,呆滞地立在槛外,身后是一轮料峭寒光,却将他照得越发怆然。他素来憔悴的面色,到如今越发苍白——眼睫,身子,甚至是魂魄都在颤抖。
他好像没有看见钟灵毓,也没有看见这些守卫,只愣愣地盯着内间的尸体,身形一寸一寸地佝偻下来,如同濒死的老枝浮木,在无边无际的长夜寒水里飘荡,不知归处。
“晴儿......晴儿——”他陡然回过神,踉跄往前跑了几步,跪在陈雪晴的尸首旁,左手轻轻托着陈雪晴的脸庞,用极细小的声音抽噎着:“醒醒,你醒醒......你醒醒啊!”
“姬华不是同我说,他一定会护好你吗......”
“姬华呢,姬华呢——”
他双目猩红,连声音都带着哑,泪含在眼眶中,又簌簌落下,到最后,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陈雪晴的头发。
“快醒醒啊.....雪晴.....你不是还说了,要去看江南的桃花......你快醒醒,今年我一定带你去。”
钟灵毓默不作声地杵在拐角,漠然地盯着眼前的一切。
她恍然发现,哪怕是知道姬吕的狼子野心,到了这样悲恸的场景,她却无法刻薄地讥讽一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良久,她才寂寂出声:“庆王殿下,还请您注意分寸。”
姬吕身子一僵,好像这才发现殿内还杵着一个人,他缓缓抬头,目光竟跟先前的姬华差不了多少,是至痛无言,更有.....狠厉杀伐之气。
两人一立一坐,一个是漠然无情,一个是悲痛欲绝。
目光僵持了不知道多久,姬吕才垂下眼睫,他攥紧拳头,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连同他的影子一起,在烛火里摇晃。
“钟大人,果然铁血无情。”
“......”
“不过也是,当年你爹娘亡故之后,也未曾见你落一滴眼泪。如今不过是几面之交的故人,哪里值得你悲怆潸然呢。”
钟灵毓没说话。
她不是不会说,而是不能说。
如今她与姬华都知道姬吕不简单,但还没有到撕破脸的时候,敌不动他们自然不能轻举妄动。
见钟灵毓垂首无言,姬吕只深深看了钟灵毓一眼,到底是迈步,离开了殿中。
乃至走到槛外,他背身,轻轻丢下来一句话。
“三日后,别让我小瞧了你。”
“.......”
钟灵毓目送着他的身影扎入夜色中,再没回过头。
她藏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如同心上的痂,剥了又愈,愈了又伤。
铁血无情,与她而言,未必不是一件幸事。
......
姬华说三日内要找到线索,其实是有些难度的。
更何况近来宫中琐事繁多,没出事还好,大家勉强糊弄着,也不会详细去调文书。但若是出事,可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比如昨夜该值守的人临时换了班,在宫中这种事情是常有,只要不大严重,给内侍监交几两银子,也就能搪塞过去。
可如今盛阳宫出事,想查宫中值夜的名册,无异是一件体力活。
钟灵毓忙得焦头烂额,沈檀舟自然也歇不下来脚。
何卢道:“钟大人那边正在查验尸首,让咱家来帮殿下您查阅名册,您看......”
沈檀舟眼角也没给一个。
“坐那歇歇吧。”
宫中出事,最逃不开干系的就是宫中掌事人员,人心隔肚皮,谁也说不准他到底是什么用心。
何卢碰了一鼻子灰,到底是敢怒不敢言,只能坐在客堂,闷闷地喝茶。
这朝中怕是越来越没有他们这些老臣的位置了。
......
盛阳宫里,灯火通明。
钟灵毓在寝殿里搜寻了许久,也没有找到什么可疑的线索。
最终,她停在那座白玉菩萨跟前。
这香炉里理应是青烟不断,可她进来之时,并没有闻到檀香的味道。
也就是说,陈雪晴那时候极可能没有点香敬神佛,只是在念经?可钟灵毓记得,方才她也没有瞧见这里有什么经书散落。
满地狼藉,唯独没有了经书?
她又来回找了半天,最终只在书架上,找到一本泛黄的地藏菩萨经。
供得是送子观音,念的是地藏菩萨?
怨不得拜了这么多年,也没见观音显灵过。
她将佛经放在桌案上,有心想看看陈雪晴到底有没有上香,手刚覆上香炉,却发现那香炉是嵌在桌案上,取不下来的。
钟灵毓心神一动,在香炉上摩挲了一圈,终于找到了两个暗扣,轻轻一按,就听见桌案上传来一声清脆的响动,继而弹出来一处暗盒。
紧接着,是一阵刺鼻的浓香。
钟灵毓不用看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这是......麝香。
第一百零二章
勤政殿里死寂一片。
沈檀舟与钟灵毓立在一侧,连眼神都不敢交换一个。
若说陈雪晴之死,姬华是痛心,那从陈雪晴的送子观音下面找到麝香,无异于是让将姬华的心才在脚底下,狠狠践踏着。
钟灵毓做梦也未曾想过,最后是她,找出来贵妃多年无子的真相。
姬华坐在龙椅上,双臂撑着脑袋,将脸埋到阴影之中。太医们林林总总跪了一地,各自觑着姬华的脸色。
事到如今,饶是傻子也能知道这么多年陈雪晴为何无能有孕。
哪里是身子的原因,分明是人家自个不愿意怀上龙嗣。在座的都是老人,谁不知道当年陈雪晴与庆王的风月情事,若非刘家家大业大,皇位与陈雪晴哪里可能是姬华的。
如今这样辛密的事被戳开,自然可以见得,饶是姬华把心肝捧出来,那陈贵妃也没有想要与姬华长相厮守的打算。
退一万步来说,这么多年后宫无妃无子,姬华在前朝力排众议,废了不知道多少心思,结果闹到现在,却是陈贵妃一意孤行导致的。
甭说姬华是一国之主,就说是寻常夫婿,见了自家妻儿这样的作为,也不免寒心。
沉吟间,太医试探性地道:“按理来说,若是用了麝香,太医一诊便知,只是缘何这些年来,太医院的记档却都无所述?此事,还请陛下详查。”
案上久久无言。
太医们心中揣测,还想再说,却听上面传来一阵巨响。姬华面沉如水,袖手一挥,桌案上的奏牍连着茶水散落一地。
只见她眸光如铁,冷而发硬,阴沉沉地盯着座下。
众人脑袋越发低下去,再不敢多说。
钟灵毓捏了一把冷汗,在心中情不自禁骂了一句蠢货。
“详查?诸位还想怎么查?”姬华森冷的目光环视了一圈,到底还是无法压下去心中的钝痛,可万语千言,到如今却也说不出口:“都退下吧,钟卿与沈卿留下。”
太医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行礼退下。
待到人散去,姬华挺直的脊背陡然弯了下去,他趴在桌案上,神情麻木。饶是沈檀舟想劝两句,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不失分寸。
天光微亮。
姬华静坐了许久,才轻声道:“其实,朕都知道。”
......
姬华当年迎娶陈雪晴,其实并不顺利。
陈雪晴痴心姬吕,嫁入东宫求死了三回。姬华原本对陈雪晴就问心有愧,若非刘继后偏要横刀夺爱,他也不会强娶姬吕心上之人,所幸就与陈雪晴约法三章,相敬如宾。
起先陈雪晴嫁入东宫的那几年,倒确实还算是瞒天过海,但时日一长,饶是姬华也兜不住,更何况还有太医诊脉。
刘继后自然不会容许这种事情,两人即便再貌合神离,一杯酒水下毒,也都是意乱情迷。
那之后陈雪晴也知道,嫁入皇宫,自不可能是守身如玉了。得亏她嫁的是姬华,若是旁人,恐怕陈家都得牵连至灭门。
但姬华本就温善,不愿这样强迫陈雪晴,自然也有心悦陈雪晴的缘故,因而也就对陈雪晴私用麝香一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两人成婚已有十年之久,饶是寒冰,也有捂化了的那一天。
自姬华登基以来,帝妃和睦也是家喻户晓的事情,早就恍惚了当年庆王与陈雪晴的佳话。
以至于姬华都以为,陈雪晴多年无子,只是当年擅用麝香伤了身子,却未曾想,这块寒冰冻了十年,仍旧这样——
钟灵毓默不作声地听着,想到先前盛阳宫时,陈雪晴还苦苦相求要绕了姬吕,越发替姬华觉着神伤。
人间自是有情痴。
姬华捏了捏眉心,只将思绪隐忍下去,倦怠道:“日后再牵扯到这些事情,便不必再深究了。”
钟灵毓点点头,轻轻应了一声:“是。”
一旁的沈檀舟原是去盛阳宫寻钟灵毓的,听说钟灵毓在勤政殿,又马不停蹄地赶了过来。
如今见二人没有什么商谈的,才上前一步,将这半宿的成果一一说了出来。
“陛下,按照钟大人的验尸报告来看,各大宫殿近日来都鲜少途径盛阳宫,何况盛阳宫地势偏僻,若有行人也会被巡游禁卫看见。臣盘问了几个侍卫,详细问了申时出现在盛阳宫道上的人,一番探查之后,倒发现了这几个可疑的人选。”
姬华与钟灵毓都抬起了头。
钟灵毓倒也没想到,沈檀舟的行动效率如此之快。
沈檀舟继续道:“不过每年这样时节,盛阳宫外总是有不少好事之人,就是宫中的奴才也想前去一睹芳采,是矣,粗略统计下来,也有一百五十六人,其中朝堂官员有十九人,还请陛下过目。”
朝堂官员统共也就只有三十人。
“……”
想来姬华的脸色已经足够难看,乃至听到这个消息,已然麻木。
他挥挥手,示意沈檀舟将名册交给钟灵毓看,才道:“每年春日宴之时,朕都会命内侍监并禁卫军,还有锦衣卫连带着朕的暗卫层层加护,这些人只消靠近盛阳宫就会被拦下来,可能性不大。朕还是觉着,是盛阳宫内出了问题。”
钟灵毓一目十行地看完了名册,心里有了考量,对上姬华的话头,缓缓道。
“盛阳宫中必然是有些问题,但这宫中也不大太平。”
宫中出了内鬼,还需要详细排查才可。
姬华微微抿唇,想说什么,却又有些乏累,到最后只能挥挥手:“你们权且处置着吧,朕有些乏了。”
钟灵毓自不会再打扰,便同沈檀舟一同告退。
出了勤政殿,已经月下五更天,瞧着天色,也到了卯时。两人忙活了一夜,有用的线索是一根也没有捞着,除了悬而不落的忧虑,就只有一身疲惫。
沈檀舟瞧见她眼下青黑,从袖中掏出来一方糖包:“先前在内侍监瞧见的,忙活了一宿,也该饿了。瞧你白日也未曾吃些什么,总不能再消瘦下去了。”
许是这一宿他没来得及饮茶,嗓子已经有些哑,却还能记起来给她带一包吃食。
钟灵毓心中滋味复杂,一时说不出来。
她接过糖包,取了一块含在嘴里,剩下的塞给了沈檀舟。
“劳你装着,下回给我。”
沈檀舟愣了愣,又揣到了袖袋里,两人都勉强笑笑,也分不出精气神来油嘴滑舌。
贵妃之死,是所有人都未曾想到。
沈檀舟道:“大人,您不觉着蹊跷吗?白日里你与贵妃发生了争执,到了夜间她就身亡。阖宫上下,那些侍卫不会拦的人只有大人你,若是风言风语传出去,陛下也会难做。”
如今看来,三日内找出凶手是必不可少的了。
钟灵毓轻轻叹了一口气:“继续查吧。”
......
两人回到盛阳宫,对着盛阳宫大小宫人又盘问了许久,仍旧没有什么线索。
好像凶手就是凭空地来,又凭空地走。
沈檀舟猜测道:“也许是盛阳宫中的人对此时预谟已久,这才无迹可寻。”
倘若是宫人,那才应当是有迹可循。毕竟盛阳宫统共就这么大,在里三层外三层的监视下,想要杀害贵妃之后,再销毁作案工具,实在是难事。
更何况,禁卫军这一夜都差把盛阳宫凿穿了,也没有看见什么凶器。
首先,盛阳宫宫里的侍卫是没有武力的,那便不可能在与徐卫尉交锋的时候,不伤一兵一卒,就将他就地正法。
其次,凶手必定是熟悉宫中路线,亦或者是盛阳宫布防的人。朝中臣子至多也就在御花园闲逛过,对后宫的地形必然不熟悉。更何况如今武官都在外戍守,就连姬岚,也早就被姬华打发回到了西海。
所以,朝堂的官员也能排除大半。
最后,此人必然是与陈雪晴熟稔至极,乃至在徐卫尉死后,陈雪晴仍旧没有呼喊侍卫。
当然,其中极有可能是因为陈雪琴已经晕厥,无法进行呼救。
钟灵毓细细分析了四条,她说完,就看见沈檀舟目光深了几分。
“大人这四条,条条都是大人。”
“.......”
钟灵毓的武力,那自然是有目共睹的,区区一个卫尉还是不在话下。
若不是他与姬华信任钟灵毓,任谁都要怀疑一番——更何况,那日钟灵毓与陈雪晴确实也不欢而散。
两人静默了半晌,钟灵毓低咳了一声,摊开先前沈檀舟盘问出来的名册。
她道:“那就暂且将我排除在外。”
沈檀舟自然不会怀疑她,若不然依照钟灵毓的身法,不至于有如此大的破绽。
他顺着钟灵毓的目光望过去,见钟灵毓的手指停在一处,斟酌道:“刘疆?”
刘疆是刘莽之子,京城第二纨绔,第一是沈檀舟。
刘莽落网之后,满门都被牵连,唯独留下了刘疆,还是刘继后千辛万苦求来的。刘疆失了后台,却并不老实,成天仗着自己姑母是太后,在京城为所欲为。
又念着刘继后的偏宠,这刘疆有事没事地往宫里跑,眼下已经在宫中借住了三月,听说成天逗弄宫女,姬华心下厌烦,每每治罪之际,刘继后总来横插一脚。
时日一长,姬华也无可奈何,只能小心看管着。
钟灵毓稍稍合计一二,才对左右侍卫吩咐道道:“去盘问一番,近来可有在盛阳宫外瞧见刘疆,顺带派人去刘疆的住处,暗暗打听些刘疆近来的动静,要事无巨细地同我说明,切记,万不可惊动太后娘娘。”
“是。”
第一百零三章
宫里面藏不住事,盛阳宫对刘疆自然也有印象。
钟灵毓左右盘问了一圈,越发觉着刘疆比较可疑。
自新岁之后,这刘疆便在宫中赋闲,可谓是臭名远扬,宫里的宫女瞧见他都是退避三舍,盛阳宫的一众人自然是敬而远之。
晚秋思索着道:“但这些时日总能看见刘疆在盛阳宫外闲逛,侍卫们虽然拦着,但宫中长路四通八达,鲜有几次真交他闯入盛阳宫外,陛下严加惩处了几次,这才老实下来。难不成......”
她双目欲泣:“是他.....”
钟灵毓摇摇头:“如今尚未有证据,不能妄加揣测。”
晚秋却听也听不进去,想要咆哮,但已经是声嘶力竭,只能沙哑道:“一定是他!这些时日他在盛阳宫外鬼鬼祟祟!定然是找到了什么门路闯入盛阳宫——此人劣迹斑斑,又久居宫中,除了他还能有谁?”
钟灵毓不置可否。
她没空理会哭得不省人事的晚秋,脑袋也被她哭声吵得发晕,只能先偏殿出来。
派去慈宁宫的侍卫已经回来了,瞧见钟灵毓就快步迎了上去,侧着身子对钟灵毓小声道:“回大人,昨日刘疆确实不在慈宁宫偏殿。”
“.......”
钟灵毓转过身,拧着眉:“可有人知道他的去向?”
“去向尚且不明,如今宫中许多宫殿空置,许多隐僻宫道也无人值守。咱们人去的时候的,刘公子还在偏殿,瞧着衣着相貌,倒像是刚回来的。属下们留了个心眼,问了慈宁宫的洒扫宫人,说的是刘公子彻夜未归,也正是方才,才被太后寻了回来。”
昨夜闻讯而来的也有太后,这件事也瞒不过太后。
想到这里,钟灵毓不免就有些头疼。
若说姬华有何缺点,大抵就是心肠太软,对陈雪晴如此,对太后亦是如此。自然,有太后在后面坐镇,想要提拿刘疆审问,也绝非易事。
但是......
见钟灵毓无言,身侧的侍卫道:“这件事,要不要禀告陛下?若是贸然去拿人,恐怕太后那一关不太好过?”
钟灵毓眸光发冷:“无碍,让沈世子将人带来细审。”
这种事情,姬华不好出面,还得是沈檀舟这样的人才好办。
......
慈宁宫。
掌事姑姑肃然盯着眼前的一众侍卫,冷然道:“世子殿下难不成是要强闯太后宫闱吗?如此以下犯上,就不怕陛下革你的职吗?”
沈檀舟笑着:“本殿奉旨办事,无意叨扰太后娘娘,如今事务压身,不便拜访太后娘娘,他日清闲之时,再登门谢罪,还请姑姑通融一二。”
掌事姑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手一挥,身后的人顷刻鱼贯而入。
她哪里是沈檀舟的对手,只能眼睁睁看着沈檀舟闯入慈宁宫,大肆搜寻。
沈檀舟不费吹灰之力,就在偏殿找到了瑟瑟发抖的刘疆。
他瞧见沈檀舟,吓得一激灵,虚张声势道:“沈檀舟!你,你竟敢擅闯慈宁宫,难不成你是想要造反吗!”
沈檀舟眼睛微眯:“造反的不是我,是你刘氏宗亲!”
“你你你好生放肆!照你所言,那,那陛下还是我的表哥,太后乃是我的姑母,难不成这天下都是谋权篡位来的?”
沈檀舟目光一寸寸地冷了下来,这种话他倒也是敢说,如今看来,纵然他与这件事无关,也少不得妄议天子的死罪。
“来人,将他嘴堵住,带回去!”
刘疆表情一变,当即不从,接连挣脱开好几个侍卫,猛地闯入偏殿,往那个太后寝宫逃去:“姑母救我——姑母救我!!!”
沈檀舟挥挥手:“赶紧将他抓住,若是叨扰太后安宁,本殿饶不了你们。”
身后的侍卫当即上前,却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
慈宁宫的石阶上,蓦地出现一处身影。
晨光适时升起,将她那华贵的宫服照得金光烨烨,细看那眉眼,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却能瞧见年轻时的风仪,如今虽然头发花白,眸光却一如当年角逐后位时那样犀利冷然。
她将刘疆挡在身后,居高临下地望着沈檀舟,沉沉道:“哀家看谁敢在慈宁宫作乱!”
沈檀舟立在慈宁宫的牌匾之下,上顶青天,下立厚土,遥遥立在阶前,风姿卓越。
她身后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刘疆同他一比,登时成了云泥之别,不免有些退怯之意。
愣神间,只见沈檀舟端正持重地向她行了一礼,才施施起身,却也不说二话,只凉凉道:“太后娘娘言重,本官奉陛下之令,彻查贵妃一事。此事殃及刘公子,倘若太后娘娘一意包庇,本官自当按律法一一带回严审。”
他神情不像有假,目光虽然恬静,却多了看不透的锋芒。。
刘淑心有顾虑,面上却威然道:“刘疆与此事无关,哀家不想说第二遍。若当真是陛下的旨意,让他自己来与哀家说明。”
沈檀舟心中隐隐有薄怒,面上的笑意却越深:“既然太后如此冥顽不灵,本官也只好得罪了。来人,将太后与刘疆一同押到内侍监,听候审问——”
刘淑被吓了一跳,怒目道:“你敢!”
她若是真因为此事去了内侍监审问,纵然是沈檀舟后续被姬华严惩,她也洗不去心上之辱。笑话,她堂堂一国太后,岂能去内侍监问审。
可沈檀舟此时.....
见刘淑面上犹豫,沈檀舟凉薄地笑笑,示意身后的人上去将刘疆抓住。刘淑显然是还想再说什么,对上沈檀舟略含警告的眼神,到底是没敢说话。
君子报仇,三年不晚。
刘疆哀戚道:“姑母.....救我.....我不想去内侍监......”
这一招,他对刘淑百试不爽,但今日,刘淑却别过脑袋,不再看他。
见已经抓住刘疆,沈檀舟客气地行礼告退:“叨扰太后,本官这就告退,望太后万安。”
刘淑气结,只能望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
内侍监。
刘疆一进去,就瞧见主位上端坐的女子,吓得他心神一颤,两腿发软,情不自禁地就跪了下去。
京城纨绔天不怕地不怕,在家横行霸道,出门更是目中无人。
唯独对上钟灵毓,那是打骨子里的忌惮。
毕竟爹娘尚有仁慈,钟大人可只有律法,稍有不慎是真掉脑袋的大事。
他趴在地上,雄壮的身子止不住地发颤:“大人饶命.....大人饶命......草民真的不知情啊......”
钟灵毓厌恶地皱了皱眉,:“本官只是审问一二,你且如实说来,昨夜你去往何处,遇见了什么人能,缘何没有在慈宁宫?近来又为何在盛阳宫外闲逛?”
刘疆松了口气,却不敢掉以轻心,只颤颤地道:“姑母不爱闻酒味,我不敢在慈宁宫饮酒,只能寻一偏僻的宫殿。如今这几日,我都是在松华殿中,此地偏僻人少,姑母对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再多问。”
这倒是不假,离盛阳宫最近的就是松华殿,两处宫殿只相隔一处松柏林,地势实在是偏僻,不为外人所知也是常事。
他觑着钟灵毓的脸色,继续道:“昨夜我喝的实在是多,就听见盛阳宫中传来一声尖叫,本来想走,又看见松园里面来了几个人影。当时我以为自己喝大了,生了幻觉,见了鬼怪,又没敢出门,所幸歪倒就睡了下去,再醒来的时候,是姑母宫里的姑姑,她说外面出大事了,教我赶紧回去.....我,我这才得知贵妃出了事......大人明鉴啊!我,我当真没有闯入盛阳宫——”
钟灵毓紧拧着长眉。
“你是说,昨夜在松园看见了人影?”
刘疆坑坑巴巴地道:“是,好像是.....但我也记不大清楚到底是真是假.....”
盛阳宫附近已经派李总管搜查,若是如刘疆所言,那就近的宫殿定然会被排查,可李总管却没有查到刘疆的所在,反倒是让太后先一步找到了刘疆。若是太后从盛阳宫中出来就派人去找刘疆,那时间也对不大上,宫人们说刘疆是子时才回到了慈宁宫。
钟灵毓问:“可还记得那些人是何种模样?”
刘疆艰难地回忆着:“不大像宫中禁卫,也不像是内侍监的人,反倒是想......”
他背后陡然惊起一身冷汗:“倒像是刺客!”
“不必妄加揣测。”钟灵毓淡淡看了他一眼:“那你若是在松华殿,缘何李总管派人搜宫之时,没有找到你?”
刘疆被这一眼压得喘不过来气,又想到自己那被抄斩的宗亲氏族,自知捡回来一条命已经是万幸,只能瑟瑟道:“松,松华殿旁的山石里,有凿空之处,藏在其中,便不会有旁人发,发现。”
钟灵毓起身:“去看看。”
第一百零四章
先帝的后宫远不如姬华的这样寥落,虽不至于佳丽三千,但像这样独宠一人的实在是少数。
先帝过世后,宫中的太妃有一半是遭了刘继后的毒手,另外一半,也在先帝在世前,被刘继后打发离宫。
是矣,这风景奇佳的松华殿,也便日渐荒芜下来。
再进去,只能瞧见山石干涸,残枝一地,满目萧条。
刘疆在前面走着,他引着钟灵毓绕到了松华殿的后堂,只见假山错综林立,饶是风华不再,也能看出当日的盛景。
盛阳宫在不远处若隐若现,也隐在松涛与山石之间。如此一看,倒遥远了许多。但算起来脚程,统共还没有半盏茶的时间。
她跟着刘疆,到了所谓的‘凿空之处’。
此处也甚是巧妙,单在外面,是瞧不起间其中种种,绕过一层一层的山石,才能见其中别有一番天地。
外面的人瞧不见,里面的人却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
身处其中,倒也颇为宽敞。
左右还有一方软塌,旁边是饮尽的酒壶,可以见得,昨日刘疆确实是在这度过了一夜,但尚未找到凶手,刘疆也没有人证,还是要严加看管起来。
只是,这熏天酒气之中,却又一丝极其熟悉的香气。
她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先将刘疆带出去,仔细地在洞内找了起来。
许是一夜未睡,加上晨光熹微,最催人好眠。她脑袋里晕晕沉沉的,刚沾到软塌,身子骨无端松软了下来,只想一睡不醒。
她素来是少觉的,一日睡两三个时辰便足够,今日这困意倒来的古怪。
她甩了甩脑袋,想要从困意中挣脱出来,却已经昏头睡了过去。
意识残留的最后一刹,她脑袋里只有两个字。
有诈。
众人在外面瞧不见里面的情境,又因为钟灵毓要一个人在其中搜寻线索,也没有闯进去查看究竟,只在外面默不作声地守着。
日影东移。
沈檀舟只听说钟灵毓带了人去松华殿,一时也没有多想,将内宫的人又巡察了一遍。
又因为顶撞太后一事,被姬华耳提面命了几句,回去之时仍旧没有瞧见钟灵毓的身影。
他心中隐隐觉着不安,便去了松华殿一趟。
假山石外面的侍卫正噤声立着,瞧见沈檀舟,又微微行了一礼。
“见过世子殿下。”
沈檀舟心中狐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能够让钟灵毓查了一两个时辰。
他与侍卫点头,就躬身进了那假山石里面。
山石生缝,露出来的光明媚而敞亮,尘烁在光影中浮沉,忽上忽下。
光影之外,是松涛万丈。
软榻上的人平躺着,从沈檀舟的角度望去,能瞧见她消瘦而英挺的眉眼,静静地沉睡在日光之下。
他一时愣在原地,连呼吸声都情不自禁地轻了下去。
钟灵毓睡得并不安稳,梦里时而是铺天盖地的血腥,是爹娘宗亲未阖上的双眼;时而又是丞相临终的遗愿,是南山的悬崖,是她杀过的人,也有想要杀她的刺客。
无数的梦境凝结成暗处的一双眼,她总觉着有人在窥伺着她。
她一定要找到那个人。
钟灵毓猛地睁开眼,蓦地对上一双温柔眼眉。
春光潋滟,眉目缱绻。
好像过往所有的黑暗,在这双眼中,都悄无声息地融化了。
她一时愣神,竟然有些分不清是真是假还是幻觉。
沈檀舟也愣住了。
他盯着钟灵毓沉静的双眸,杀伐之气已然收敛下去,甚至还有一丝懵懂。
鬼迷心窍的,他探出手,轻轻捏了捏钟灵毓的侧脸。
是有温度的。
和钟大人一样的温凉。
然后,又变烫了。
“.......”
钟灵毓回过神,脸上爆红一片,忽而觉着无地自容起来。她想都没想,翻身下床,三步跳了老远,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沈檀舟,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怎么在这里?此处是何处.....你我——”
她看清眼前的场景,心下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但还是不敢回头。
“我,是睡着了?”
沈檀舟摩挲了两下指尖,还没有从钟灵毓的脸上的触感回过神,只觉着一宿的疲倦与困顿到此处陡然烟消云散,竟有些神清气爽起来。
他捏了捏耳垂,干咳道:“嗯....应该是。”
他也没多想:“想来你也是该好好休息了,如此操劳下去,身子到底是吃不消的。”
甭说是钟灵毓,就连是他,也隐隐有些熬不住了。
钟灵毓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压下心口的躁动,镇静道:“有古怪。”
“什么?”
“我睡下,就有古怪。”
她不敢看沈檀舟的眼睛,便垂下眼睑,盯着自己的脚尖,碎发拂过她的侧脸,只能瞧见她削薄而苍白的唇。
“先前我就觉着这里有一股熟悉的香味,若非睡这一觉,只怕我还没想起来。”她四下看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软榻之上:“这香味,是贵妃炮制的融雪香。”
这香味最重的地方,便是软塌。
她四下搜寻了良久,到底是在软榻的夹缝之中,找到了几枚熟悉的香丸,只有尾指指盖的一半,极小的一粒,瞧着已经很有些年岁了。
沈檀舟一顿,目光凝重起来:“难道说,贵妃来过这里?那她与刘疆.....”
“不太好说。”
她将药丸放进瓷瓶之中:“先离开此处吧,眼下是什么时辰了?”
沈檀舟应道:“快到午时了。”
钟灵毓暗自恼怒,想不到自己一觉竟然睡了这样久,倒耽误了许多事。
许是看出来她的自责,沈檀舟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外面无大事,万事还有我呢。”
钟灵毓想,如果不是沈檀舟在外,只怕她睡不了这么久,就要被侍卫摇醒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内侍监去。
宫城里面是藏不住秘密的,更别说昨夜诗云在宫道上嚎了那么多声,眼下即便是姬华想要遮掩,也压不住悠悠众口。
走在宫道上,往来的宫女侍卫神情显然谨慎起来,生怕自己有什么可疑之处。
这些人虽不敢当着钟灵毓的面窃窃私语,但背过钟灵毓,却又忍不住交谈起来。
两人越听,面色越沉,乃至到了内侍监,脸上已经分外凝重。
不过半日的功夫,京中竟然已经传开,贵妃是与旁人私通,这才惹怒了姬华,导致满宫里找那偷欢的郎君。
若是钟灵毓没有在那山石当中找到陈雪晴的融雪香,倒也觉着这流言蜚语实在是滑稽。
可事到如今,她却也有些动摇了。
陈雪晴到底在那山石之中瞧见过谁?
她叹了口气:“详查一番松华殿附近的宫道,刘疆说那夜在那瞧见几个人,不像是侍卫也不像是内侍监的人。虽不知是不是错觉,但也聊胜于无。”
沈檀舟点点头,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我先前排查出来的名册之中,还有几人分外可疑。”
两人一同跨入门槛,往内侍监中堂前去。
钟灵毓示意他继续说。
“先前调查出来的名单之上,还有兵部侍郎的行踪,是与庆王一同在盛阳宫附近的角楼上赏花。内侍监带回来的名册是说,庆王昨日夜间都在昭华殿品茗,如此来看,倒是有些冲突了。”
宫道上的宫人是断然不会说谎的,况且连侍郎都说他是与庆王赏花,缘何内侍监带来的口录是庆王都在昭华殿?
沈檀舟语气低沉:“何卢此人,恐怕别有用心。”
钟灵毓顿了顿,蓦地想到一件事。
“昨夜他回来的时候,只同我说彻夜不归的人是刑部与都察院,他们素来风流爱饮酒,我竟也没多想。如今看来,想必此事也不会是巧合了。”
毕竟这何卢兜兜转转了一圈,只将这几人关押,属实是有些说不过去。
更别说他还画蛇添足地弄出来庆王这一茬。
抛开这些不谈,庆王半夜不睡觉跑到角楼与兵部尚书赏花,瞧着也不像是合情合理的样子。
那庆王的身子骨教风一吹就垮了,哪能在风口赏夜桃,至于那兵部侍郎,风情没有,牢骚一堆,最是没有雅兴。
两人略一合计,钟灵毓才道:“我去请奏陛下,让这几人先出来再议,如今宫内局势诡谲,还是不能轻举妄动。”
沈檀舟不置可否,两人刚回内侍监,又匆匆往勤政殿去。
刚到正宫主路上,钟灵毓隐隐瞧见一个身影,正忙不迭向她这个方向跑来,看模样,竟然是姬华身侧的刘公公,瞧着神色,倒像是有什么急事似的。
她快步上前,问道:“刘公公,可是发生了要紧事?”
刘培一见到钟灵毓,脸上表情更是焦灼:“大人,出事了!我正找你呢!陛下同一种老臣正在勤政殿等着你,二位大人快些走吧!”
“什么?”
她心中隐隐觉着不安,多问了一嘴:“公公,是因为何事?”
换作旁日,刘培多多少少也会提点两句,但今日却口风甚紧,半个字也不愿意吐露,连正眼都不敢瞧钟灵毓,只肃然地在前面引路,也不搭话。
沈檀舟与钟灵毓对视一眼,心都不约而同地沉了下来。
只怕,这件事是大事,还是关乎他二人的大事。
沈檀舟攥紧了她的手,劝慰道:“先去看看再说。”
钟灵毓没有说话。
第一百零五章
两人刚踏入勤政殿,神色都不免有些愣怔。
朝中二十九位官员,到如今来了一半,左右还有一些来赴宴的亲王,如今全都肃容敛眉,宛如宝殿上的十八罗刹,正虎视眈眈地望着两人。
至于坐上的姬华,神色就更难以捉摸,面上仍旧是沉静,只是这沉静之中却夹杂着几分无法言说的疑虑。
他沉沉地望着钟灵毓行礼,却始终没有说平身。
众人的目光牢牢地压在她的肩上,钟灵毓将背挺直,静静道:“陛下急诏,不知所为何事?”
姬华尚未来得及言语,旁边的睿亲王已经按捺不住,先声夺人:“好你个钟灵毓,事到如今,竟然还不招供!”
钟灵毓颔首:“不知道睿亲王殿下想让微臣招认什么,还请如实说明才是。”
睿亲王被她眼中的寒芒摄到,心里已经生了退意,面上却仍旧叫嚣:“你自己做了什么心中有数!”
这睿亲王是姬华的皇叔,因着早年瑞王与安王动乱,他助了姬华一臂之力,这才混上了一个亲王的尊称。
近些年来在朝堂上对钟灵毓也是横挑鼻子竖挑眼,但近些时日钟灵毓鲜少上朝,因而就免了口舌之争。
如今逮到机会,他自然不肯让钟灵毓好过。
钟灵毓心中已经猜到了大半,她凉凉收回目光,却谦卑地对上姬华:“臣若有罪,还请陛下决断。”
姬华定定瞧了钟灵毓许久,似乎是想要从钟灵毓眼中看出什么破绽,但他能够瞧见的,只有她的坚韧与固执,一如在很多年前,他夜探大牢,瞧见的孤瘦身影。
这么多年,她始终一如从前。
半晌,姬华道:“听说贵妃遇害当日,你曾去过盛阳宫,且与贵妃生了争执?”
果然是这件事。
话音刚落,旁边睿亲王便先声夺人:“陛下,如今事实不是已经摆在眼前,与贵妃发生矛盾的是她,闯入盛宴宫中的人也是她的。陛下还听什么辩解,难不成要放任真凶逍遥法外吗!”
姬华只是望着钟灵毓,静静道:“钟卿,你有何可说?”
钟灵毓跪在地上,却不知如何将那些纷争宣之于口。
她垂首:“臣昨日确实前往盛阳宫,但只是询问一些陈年旧事恶,勾起了贵妃的伤心事。言辞确有不快,但也不会殃及性命,还请陛下明鉴。”
“明鉴?”睿亲王笑得讽刺:“那本王就问你,,昨夜酉时,你又去往何处?”
“.......”
勤政殿里七嘴八舌,纷纷议论开来,颇有些忌惮地望着钟灵毓。
沈檀舟抬眸:“臣愿意为钟大人担保,钟大人绝非行恶之徒,还请陛下莫要听信流言蜚语,当务之急还是要齐心协力,一同查到真凶才是!”
“真凶?”一旁的兵部侍郎冷哼:“真凶是谁,还需要说吗?钟大人若是问心无愧,自然可以说出你昨夜做了什么,何苦在这里遮遮掩掩?”
他刚说完,左边中书侍郎也低嘲一声:“沈世子此时还是避嫌得好,这夫妻二人同朝为官,本也忌讳颇多。且不说,昨日路过盛阳宫的人,也有你罢?”
“.......”
眼见钟灵毓无言,睿亲王更是咄咄逼人:“事到如今,钟大人你还有何可说?还不乖乖认罪!”
钟灵毓确实无甚辩驳。
昨夜她一直待在清涧殿中读书,因为她是女子,周边的并没有安排其他官员,以免唐突了界限。
她自知瓜田李下,也不会随意去宫中走动,免得沾了是非。
但正因为如此,左右也没有证人替她辩解,就算是她说自己一直待在清涧殿里,也没有人会相信。
假若她将昨日在盛阳宫中的经过如实说明,此事再殃及到陈年旧案,更是说不清。
漫漫朝堂上,众人的目光或审视或忌惮或怀疑都压在她身上,没有人替她辩解一句。
而,能够替她辩解的——或远在江南,或困在殿中,或与她沾亲带故不便多说。
总归,她跪在堂下,是孤立无援。
钟灵毓神思一顿,猛地抬头,望向龙椅上的姬华。
姬华被她目光摄住,常年的默契告诉他,一定是有什么教他忽略的东西。
他暂且将脑袋里的纷纭杂绪撇清楚,细细思考了起来。
纵然是他不想怀疑钟灵毓,可眼下钟灵毓确实同这件事脱不开关系,而钟灵毓又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确实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相处多年,他又对钟灵毓的秉性万分清楚,自然知道她绝不是因为一己私欲滥杀无辜之人。
若不然,当时他也不会给她如此权柄。
沉思间,满朝臣子已经跪了一地,齐声上奏:“还请陛下将大理寺卿革职查办,另派他人彻查此事,免其监守自盗,殃及圣上安危——”
嘈嘈如雷,滚滚长鸣。
钟灵毓攥紧拳头。
她自然看出来姬华的为难。
这些老臣自从她为官那年,就想方设法地将她拉下来,眼下贵妃之事不过是托辞罢了。
以往姬华都能打着哈哈糊弄过去,但今日牵扯到贵妃一事,自然是不能善了。
她叩首:“臣赤血忠胆,绝不行伤天害理之事。还请陛下给臣三日时间,若是三日后,臣未找到凶手,便以死证清白。”
堂内嘈嘈之语陡然一静,几位老臣面面相觑,忽而如鲠在喉。
莫说姬华,连沈檀舟也被她怔到,有些不赞同。
眼下是多事之秋,没准贵妃之死也是一个局,等着他们往里面跳。假若三日后钟灵毓没能找到凶手,还又搭上了一条命,到时候真就如人所愿了。
像是害怕姬华与钟灵毓反悔似的,旁边的睿亲王忙道:“大人言出必行,若是三日后没能找到凶手,你且以死谢罪!”
沈檀舟气急:“你!”
睿亲王脖子一梗,心虚道:“沈世子何苦这么大的火,这不也是钟大人夸下海口?她若是没有这个本事,就不要有这样大的口气!”
他不敢看沈檀舟,总觉着再说下去,有些小命不保的意味。
钟灵毓微微起身,目光在列位的众人上环视一圈,唇瓣微微勾了起来,扯出了一抹凉薄而寡淡的笑意,平白透着狠厉。
细细看,那笑意竟一丝一毫没有到眼底。
她转过头,看向姬华:“微臣一言,驷马难追。还请陛下成全。”
事已至此,姬华纵然再想回寰,也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点了头。
一行人见目的达成,自然没有再久留的意味,索性跟着钟灵毓一同出了勤政殿的宫门。
钟灵毓是这群人中最后一个出去的,午后的日光从宫门里照进来,只能看见一个消瘦的剪影,大抵是跪得久了,她起身的时候微微一颤,又极快地稳住身形。
她是那样内敛的一个人,世间的苦与乐好像从未在她的心上留下什么痕迹。
她接受生,接受死,接受这世间投与的万千恶意。到了如今,即便是姬华,也不得不开始相信坊间那些传闻。
也许钟灵毓的血,就是冷的。
他默默望了许久,才发现堂下还有一个人没有离开。
沈檀舟站在窗影之中,沉沉地望向他。
两人默不作声地对视了半晌,最终还是姬华先开口,有些颓败地道:“檀舟,朕,是不是做错了。”
旁人不知道,但沈檀舟与姬华年少相识至今,岂会不知道他的脾性。
他若是想替钟灵毓回寰,也不过是多说两句话,但他没有说。
对于陈雪晴,他绝无回寰,因而宁可逼钟灵毓用性命起誓。到如今,只怕他让姬华将刑部的那些人放出来,姬华也不会首肯。
宁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百。
他有些刻薄地想,也许失去陈雪晴,对于姬华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君王是天下人的君王,而不是陈雪晴一人的。
可他却说不出僭越的话,只能微微垂头,行礼告退。
“陛下是君,君王,何错之有。”
“......”
......
钟灵毓自勤政殿出来,在外面失神了好长一会儿工夫,正要动身,却见不远处宫道旁,有人一袭白衣,立在灼灼桃树下。
似乎是在同旁人说话。
在宫中饮宴,后三日自是不必在穿官服的。
钟灵毓只看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的身份,更别说孟初寒的声音还忽远忽近地传了过来。
她微微驻足,见他身侧的是礼部侍郎,两人应是在吟诗作对,能听见几首闲诗。
礼部侍郎拱手笑着:“若是他年山河清净,我也情愿寻一处桃花庵,讨讨清闲。”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许大人的心意倒是与我不谋而合。”孟初寒拈花轻笑,消解了眉目三分料峭:“只可惜,山河未定,如此时节也只能是在梦中了。”
许侍郎也笑了笑,又宽慰了两句:“大人自年前就患了咳疾,如今听声音是还未痊愈,可要当心身子。”
“无碍,春寒如此,年年如常,倒也习惯了。”
孟初寒年少有为,在朝中却是同样少言寡语,但同僚总爱寻他吟诗作对,一是其有才气,二则是这孟尚书虽瞧着冷淡,为人却颇为随和,算是朝中才俊之中,最正常的了。
两人背对着钟灵毓,也没瞧见来人,只自顾自地说着。
钟灵毓却僵在原地。
那道不同于往日的声音在她脑袋中闪了又闪,最终成了那夜在南山寒夜里传来的几句。
沙哑,清寒的声音忽而就有了相貌。
是他......
那日夜屠孤村,寻找白枫的人,竟然是他。
浑身的血陡然凉了下来,凝结成冰,刺得她肺腑生疼。
分明是晴朗的日头,洒在她身上,她却只觉着冷。
.......
第一百零六章
沈檀舟追出勤政殿外,就瞧见钟灵毓兀自傻站着,他顺着钟灵毓的目光望去,却看见白衣翩然的孟初寒。
对于孟初寒,沈檀舟心中总有芥蒂。
他微微上前,握住钟灵毓的手,却发觉她身上冰凉,整个人竟隐隐在颤抖。
沈檀舟一顿,侧过身,才瞧见钟灵毓脸上的表情。
他很难说那是愤怒还是悲戚,只见她长眉紧拧,眼中还有些怔然,甚至是不可置信,好像是瞧见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情。
但眼前除了白衣卿相便是桃花过眼,实在是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他忍不住道:“灵毓,你怎么了?”
这声音未叫醒钟灵毓,反倒是惊动了前面的两人。
孟初寒闻声回头,却往进了一双失望透顶的眼睛。他心中咯噔一下,再看钟灵毓,却见她已经收敛好了眼眉中的失魂落魄,换成了心如死灰的漠然。
她遥遥地望着他,分明是近在咫尺,又好像是隔着烟水茫茫,看不清彼此的相貌。
许侍郎试探性地道:“孟大人,这钟大人与你.....莫非是有仇?”
孟初寒扯了扯唇角,示意他先退下。
许侍郎识趣地点头:“那下官先走一步。”
他走后,偌大的宫道上,越发寂寥。
孟初寒迈步,越过春风阵阵,隔了一步之遥,遥遥地立在的两人之间。
他是想要说些什么,眉目抽动了一下,又极快地归于平静,只是淡淡道:“钟大人,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
钟灵毓心中有万语千言,轮到此时,却也不知所为。
桃花簌簌,多语的,只有东风。
孟初寒望了她半晌,到底是凉凉地笑了:“大人有话不妨直说,世子殿下尚在此处,您如此望着我,倒会让旁人多思了。”
沈檀舟心中早就不快,但却瞧不得他得意的嘴脸,快声快语地道:“无碍。”
听到沈檀舟的声音,钟灵毓才觉着自己清醒了几分。
她昂头,盯着那张昔年同窗吟诗的面容。时过境迁,到如今是对面不相识。
她忍痛道:“为何。”
“什么?”
“为何,南山雪夜,残害妇孺之人,会是你。”
“.......”
她眼尾泛红,只觉着手腕上那一串染过血的琉璃串,滚烫发热。
孟初寒哑然一怔,方才的谈笑风生缓缓褪去,面上只有一阵孤寂。
他微微伸出手,那是一双不同于钟灵毓和沈檀舟的手,是执笔定天下的文人之手。
既无刀疤,也无老茧,却沾满了看不见鲜血。
钟灵毓凝神望去,却见他的右手,有一个不浅的血窟窿,许是树枝戳破的,虽不是很大,但却分外显眼。
事到如今,即便是没有说破,两人也心知肚明,昔年打马长街的岁月早就成了过往云烟。
“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抬头,望向远处的宫闱,神色隐隐有些纠结,却到底压了下去:“总有一天,大人会理解我的。”
“不会。”钟灵毓咬着牙,死死地盯着他:“哪怕是山穷水尽,我亦不会理解你向无辜之人提起屠刀,视人命为草芥,将律法当云烟的囚徒之为。”
孟初寒眼中却极快划过一抹痛楚,可谁也没看见。
他语气逐渐坚硬起来:“成大事不拘小节,我与大人,素来不是一路人。若是他年大人成为这小节,本官也不会心慈手软的。”
怎么可能会是一路人呢?
他效忠的可是庆王。钟灵毓无不讽刺地想。
她收回目光,站直了身子,到底没有再看孟初寒,只是迈步越过了他。
擦肩而过的一瞬,她说:“那就,拭目以待了。”
“.......”
孟初寒望着她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攥紧了藏在袖中的手,心中仍旧是刺痛难忍。
可万般不能忍,忍到如今,也早就习惯了。
这世上,如钟灵毓般不幸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钟灵毓这般幸运的人,却屈指可数。
林相已经替她铺好了路,她只管往前走,只要走下去,就总会有路的。
孟初寒收拾目光,他转过身,往勤政殿去。
.....
钟灵毓憋着气,一路走到内侍监,终于忍不住,踹了旁边的木桩一脚。
沈檀舟是未曾想到这孟初寒瞧着斯文雅致,心却如此狠辣,竟然对四五岁的孩童都能下得了手。他后怕归后怕,但又觉着匪夷所思。
“若此事是孟初寒,依照他的才智,在村子里找不到白枫的下落,定然会留下人驻守。可那夜我等潜回村庄,却未曾见到他的人。这样的漏洞,怎么可能是他能做出来的?”
钟灵毓冷静下来。
她与沈檀舟对视一眼,撑着下巴思索了许久,脑袋里将先前的是非回想了一遍,也觉着有些古怪。
“确实,他们夜袭村庄自然就是为了生擒白枫,可临到关头,却没有派人看守。难道说.....他是故意放走白枫?”
钟灵毓一时想不通。
他难道不知道,对于姬吕而言,白枫手中的《春日宴》有多重要吗?
此事错综复杂,两人一时也想不通,眼见着今日已经过了大半,还是没有什么凶手的下落。
沈檀舟轻叹了一口气:“不知贵妃之死与庆王一党有何关系。麒麟卫如今在京中大肆搜查,先前传来的消息是在百姓中瞧见了许多混入京城的武人,瞧着都是行军打仗的。昨日我与陛下也是在商讨此事,想必庆王是打算在春日宴动手的。”
他拧着眉:“只是贵妃之事,倒是让陛下与庆王都暂且将此事搁置了下来。宫中的禁卫,并没有瞧见什么不妥之处。现下看来,庆王也在等找到凶手。”
钟灵毓想到昨夜庆王闯进来的样子。
沈檀舟望着她的侧脸,又忍不住长叹一声:“你倒也是,方才在殿上,何苦以自己的性命起誓。我虽知道你定能做到,但——”
钟灵毓抬头看他,眸光仍旧沉静,不辩喜怒。
“陛下想要的,不就是如此吗?”
她自然知道这是一个逼她跳下去局,但若是舍了她,能试了深浅,也万死不辞。
何况。
宫中如今对于贵妃私通的风言风语大盛,若是将矛头转到她身上,自然可以保全贵妃的颜面。
沈檀舟喉头微动,压下了那些欲言又止,眼见钟灵毓才坐下来,又要起身,刚想多问两句,却见她身子一晕,赶忙伸手搭了一把。
他忧虑道:“先休息片刻吧。”
钟灵毓摇了摇头,借着他的力起身,眼眉虽然冷厉,但却又说不出的坚定。
“走,去盛阳宫。”
最终,沈檀舟还是眼下了喉头的忧虑,淡淡笑了。
“好。”
.....
陈雪晴的尸体仍旧在盛阳宫,只是已经教寿材装了起来。昔日辉煌的宫殿的,转眼也成了白绫飘飘,哀声连绵。
除此之外,盛阳宫倒没有什么变化。
姬华的意思是尽快找到凶手,继而追封陈雪晴为皇后,再风光大葬。
可眼下宫中人多眼杂,端看庆王昨夜来的那样迅速就知道,他在这宫中定然是有些人脉的。
夹在这些之间,稍有不慎,恐怕就会撕下现在这层遮羞布。
两人进了盛阳宫,倒也没有多说,颇有默契地在寝殿里搜查起来。
这里钟灵毓已经搜了许久,除了那枚麝香丸,也没有什么紧要的线索。
“按理来说,徐卫尉本不该擅闯入宫妃宫闱,你排查盛阳宫禁卫的时候,可有什么发现?”钟灵毓问道。
沈檀舟应着:“那夜与徐卫尉值守的禁卫都说徐卫尉是听到里面有争执声,这才自请去查看。”
钟灵毓环视了一圈,除了地上的碎片,还有一些珠钗散落一片,寝殿内确实没有认真打斗的痕迹。其余的一些凌乱,反倒像是为了迷惑人心,故意设置出来的。
那也就是说,在徐卫尉未闯进来之前,贵妃只是与另外一人发生争吵,并没有大打出手。如此来看,此人必然是与贵妃相识的。
钟灵毓的思绪不免飘到宫里的闲言碎语,还有她从山石里面寻到的融雪香。
难道说,贵妃当真是与外人私通?
沈檀舟摇了摇头:“贵妃素来心高气傲,更何况近些时日宫中又戒备森严,想要私通那也绝非易事。”
说到这里,钟灵毓忍不住道:“那这宫中,可还有什么密道之类的?先帝不是素来爱修建这些东西,要是有密道,恐怕进入盛阳宫也不是难事。”
“密道......”沈檀舟思忖着:“宫中大小密道都被填实,实在不可能再有了。”
钟灵毓却不大相信。
这深宫中的水太深了。
她探身,想要在寝殿里面找到什么暗扣之类的,兴许真能找出来什么密道。
在搜查床铺的时候,她动作一顿,眼尖的瞧见里面有个金灿灿的东西,伸手一探,却是一个烨烨生辉的凤钗。
沈檀舟也凑过来,有些诧异:“这是先帝赐予苏皇后的凤钗,统共有明珠四颗,代表着西海北境东山南海。当年先帝与苏皇后可是青梅竹马年少定情,实乃一段佳话。”
苏皇后,也就是姬吕的生母,后来因病过世了。
“那....这本应该是苏皇后的遗物,如今怎么会在盛阳宫中?”
她觉着有些匪夷所思。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发钗的顶部,还有些干涸的血迹,隐隐泛了黑。
沈檀舟回想着:“好像是去岁,陛下赏赐给了贵妃娘娘,期望两人能诞下子息,届时便提其为皇后。”
依照如此来说,那这钗子应当很是宝贵,缘何会落到这床缝之中?必不可能是随意丢掷,那就极有可能是因为打斗,无意间落到其中。
且落到其中的时日不多,至少是在三日内,若不然弄丢了这样的东西,少说是砍头的大罪。
她快步走出去,见晚秋正坐在廊下失神,便上去问道。
“你家娘娘在遇刺前可有失窃什么东西?比如说簪子之类的?”
晚秋茫然地摇头:“娘娘的妆匣都是我看管的,前日里我还清点,并没有瞧见什么失窃的物什.....至于昨日.....我尚未来得及替娘娘清点遗物。”
“那,那陛下赏赐的凤钗呢?”
晚秋道:“我一直锁在妆匣附近的小盒里,昨日上午娘娘还拿出来品鉴.....”
她脸色微变:“难道宫里遭了贼?”
钟灵毓摇头,心里有了定量。
也就是说,这钗子是昨日掉入床缝之中的?
钗子......
电光石火的一刹,她想到了徐卫尉掌心,正巧有一个簪子的伤口——
她抬头,看向沈檀舟。
“只怕凶手手上有伤口。”
“什么?”
第一百零七章
凶手应该是和陈雪晴争论了什么,导致这枚簪子伤到了手,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这凶手没有找到这枚金钗,反倒让闯入其中的徐卫尉背了黑锅?
可凶手为何要在杀死了徐卫尉之后,还要再对陈雪晴下黑手呢?
这样不是暴露了陈雪晴并非死于徐卫尉之手吗?
那他还欲盖弥彰地让徐卫尉掌心有此处伤口,是为了什么?
钟灵毓拿着那枚簪子,一路到了内侍监,同徐卫尉的伤口比对了一二,发现并不是同样的钗子所致。
她有些不明白。
这人既然害怕被发现,那为何还要如此别出心裁地挖走陈雪晴的心脏。
若是不害怕被发现,此人又何必欲盖弥彰地给徐卫尉手上留下伤口?
沈檀舟道:“我先吩咐下去,双手上有血窟窿的,一一带回内侍监。”
钟灵毓点点头。
她心中并没有什么把握,自觉探案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这样棘手的局面。
背后的人在设一个巨大的局让她往里面钻,她却分不清哪里是陷阱。
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这一局赌的是身家性命。
沈檀舟的效率很快,他没有去让何卢去查验,亲自带了一队禁卫四下搜查。
禁卫在前往昭华殿之时,正巧路过了旁边的芳华殿。
几个禁卫见沈檀舟停了下来,不由地问道:“大人,这里是孟尚书的昭华殿,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沈檀舟脑袋里将方才在勤政殿外的相逢在脑袋里转了一圈,他记得,孟初寒的手心上,也有这么一个窟窿?
侍卫见沈檀舟久久不动,的也便没敢出声,兀自等了半晌,才瞧见他挥了挥手。
“进去瞧瞧。”
一行人大刀阔斧地闯进了芳华殿,却见孟初寒正端坐在庭前,捧着一本《孟子》细细读着。瞧见来人,却也不见惊慌,只是微微合上书册,倒有一副听之任之的乖觉。
端看着,任谁也想不出来这样一位抱着《孟子》读的郎朗学士,能够如此心狠手辣。
想到南山村的惨状,沈檀舟心上不免隐隐作痛。
比起钟灵毓的痛,他的苦楚显然是有些自私的。
那样一座与世无争的村落,却还是免不了朝堂风波。他与钟灵毓,想来也是如此,既为天子臣,终生不得解罢了。
想到这里,他看向孟初寒不免就带着几分刻薄。
“想不到孟尚书这样手段的人,竟然还喜读孟圣人的书,倒是让本殿大开眼界。”
孟初寒哪里听不出来他的讥讽,只是懒懒地将书卷放下,淡然道:“孟圣人的舍生取义,殿下若有空暇,不妨也读上一读。所恶有甚于死者,故患有所不辞也。至于手段——”
他抬眸,望向沈檀舟,却也并不畏惧他身上的冷厉之气,缓缓续上:“使人之所恶莫甚于死者,则凡可以辟患者,何不为也。圣人所言,不无道理。我所为者,不过辟患而已,谈不上手段。”
“那圣人恐怕以你为耻。”沈檀舟薄唇微扯,眼角眉梢俱是疏狂,丝毫未将面前之人放在眼中,挥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孟初寒拿下,才不屑道:“圣人行事,是让该死的人去死,倘若趋利避害,不过假借仁义之名行盗世之事。孟尚书经纶满腹,倒是会为自己开脱。”
孟初寒也是一怔,他并未挣扎,只是出神地望着那卷被清风吹乱的书册。
沈檀舟瞧着他有些魔怔,也没多说,示意一行人先将孟初寒带下去。
约莫走到殿门前,孟初寒才回过神,他立定,对身后决议搜宫的沈檀舟道:“世子殿下尚未承爵,算来见到本官,也该称本官一声下官,这样枉顾分寸,就当真不怕陛下治你一个僭越之罪吗?”
沈檀舟没想到他能说这么一茬,却也不害怕,只是笑笑:“听见了没,好生招待孟大人,切记让他在内侍监宾至如归。”
“......”
禁卫军忙低着头应是,对孟初寒躬身道:“大人,您请。”
孟初寒嘴角微微抽搐,到底是甩了甩袖子,径直往内侍监的方向走去。
瞧见他离开之后,沈檀舟嘴角的笑才渐渐消失,肃然道:“搜宫。”
余下的人一刻不闲着,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芳华殿搜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什么匪夷所思的线索。
“大人,并没有发现不妥之处。”
沈檀舟倒没有多意外,毕竟依照他昨夜调查出来的名册来看,孟初寒是与礼部侍郎在彤华殿中下棋,殿中的宫人都可以充当人证,不存在从彤华殿再去往盛阳宫的时间差。
之所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
他总觉着这是一场棋局。
一场博弈。
有人执子,有人为棋。
他与钟灵毓,孟初寒与陈贵妃,都是这场棋局里的棋。有人执着他们,吞噬别人的棋子。而他这一军,将得正是孟初寒。
但,又会不会是诱敌深入呢?
他也不知道。
禁卫道:“下一个便是庆王殿下的昭华殿了,咱们还要去搜吗?”
沈檀舟诧异道:“搜,自然得搜,还要好好地搜。”
禁卫们早知沈檀舟猖狂,只能应声,认命地往昭华殿去。
但让沈檀舟意想不到的是——
庆王立在廊下,伸出的手苍白消瘦,像是只裹着人皮的枯骨,略微使劲就能折断。
这样一只病入膏肓的手,掌心也有一点红,宛若孟初寒眉间那滴朱砂痣,刺目又鲜艳。
是一个血口子。
“.......”
庆王手上也有伤口?
抓还是不抓?
左右的侍卫觑着沈檀舟的脸色,惴惴不敢言。
若是将庆王抓去内侍监,保不齐姬华就要被安上一个美色误事的骂名。毕竟单凭一个血口子,就一竿子打死,实在不像是明君所谓。
更何况,要抓的人还是陛下的亲兄长。
可如果不抓.....
庆王将那摊开的手心翻了过去,只看见分明清晰的青筋。
他淡淡道:“沈世子要找的,是这个吗?”
四目相对的一刹,两人都从彼此的眼中瞧见了一抹狠厉。
沈檀舟垂首:“敢问庆王殿下,您这手心上的伤口,从何而来?”
“昨夜与侍郎登高望月,不慎被木头扎入了掌心,沈世子若是不信,此时去西边角楼,兴许还能找到那根倒刺。”
沈檀舟自然不会大费周章去找一根倒刺。
他立在原地的,一时有些犯了难。
姬吕夜不归宿,手上有伤痕,心中有野心,对宫中的地形都熟稔于心,也与陈雪晴有一段旧缘。
算来,他应当是最像杀人凶手的。
可是这么多年来,谁都清楚姬吕的身子,那是当真病入膏肓,全凭姬华用上好的参药吊着气血,才苟延残喘了这么些年。
他能反手砸晕一个卫尉?
还是盛阳宫的卫尉。
抛却这些不谈,若说这天下之间,最不愿让陈雪晴遇害的,怕是只有庆王一人。就连是的姬华,在先前抉择之时,都且将陈雪晴置于脑后。
他是凶手?倒还不如说姬华是凶手来得可靠些。
姬吕神情恹恹,大抵是突闻噩耗,神思也难免有些恍惚。听闻昨夜回来之时,还大病了一场,若不是害怕影响姬华的声誉,他真情愿这庆王就病死在昭华殿。
眼见沈檀舟半晌未语,姬吕施施抬眼,似乎是有些不耐,但刚想开口,整个人又是一阵剧咳,随即两眼一黑,竟直直往后倒去。
得亏是身后的侍才眼疾手快,才接住了这尊玉人,免得其珠沉玉碎之险。
沈檀舟心下狐疑,上前诊了一脉,却也不是装晕。
心气郁结,气力不支,这才昏了过去。
他叹了口气,倒是难为这庆王殿下,一把年纪还来争江山。
纵使有命争,还有命守吗?
禁卫们试探道:“世子殿下,眼下还需要将人带去内侍监吗?”
沈檀舟无力地摆了摆手:“监禁昭华殿,严加看管,对外就宣称庆王病入膏肓,不便出门。也省得旁人来探望,免得惊扰尊驾。”
禁卫们忙不迭地应着,余下的又将昭华殿搜了一圈,仍旧没有什么线索。
沈檀舟满腹心事,见没有要紧的事情,也不愿在昭华殿久留,便起身回了内侍监。
内侍监里,钟灵毓已经审了孟初寒一轮,配合着礼部侍郎的证词,他确实是在桃花树下被树枝伤了掌心。
瞧着也不大像是金钗所致。
孟初寒盯着钟灵毓的掌心,那是先前她为了比对伤口,当着众人的面戳出来的血窟窿。
他眸光暗了暗,到底是说:“大人还是先包扎一番,再审也不迟。”
钟灵毓没理他。
正想着,却见沈檀舟心事重重地回来了,忙问道:“发生了何事?如何魂不守舍的?”
沈檀舟回过神来,避开孟初寒,轻声交代了一番昭华殿事宜。
庆王也伤了手?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没等钟灵毓多说,沈檀舟略一垂眸,只见钟灵毓掌心滴血,骇得他惊呼一声:“这是怎么了?谁伤了你?”
他眸光陡然凶狠起来,却被钟灵毓轻轻拍了拍:“小事,若不然——”
“哪里是小事?下次若还需要你自残以验,自可来寻我。”沈檀舟动作娴熟地从袖中掏出来一瓶伤药,小心翼翼地洒在她的手上。
钟灵毓只是静静地站着,眉目隐隐有些温柔。
孟初寒不愿再看,只是别过头去,听着两人正商讨着要出去一趟。
那声音渐行渐远,待到彻底没入春光中,他才敢回过头,往那纤瘦的背影投过去一眼。
良久,他苦笑一声,未在多言。
出了内侍监,两人便决定再去松华殿附近瞧瞧,兴许能够找到什么线索。
如今盛阳宫里里外外都搜了个遍,既没有找到什么罪证,也没有找到陈雪晴失踪的那颗心脏。那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挖走了陈雪晴的心,想必是另有他用。
如今来看,兴许只有这么一个突破口了。
钟灵毓同沈檀舟并肩走在宫道上,倒难得开了句玩笑:“到底是宫里贵人多,这一来一回,恐怕不到明年,鞋底就磨穿了。”
沈檀舟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地道:“我给你做新的。”
“.......”
见钟灵毓梗住,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忍不住调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京城近来甚火的《男德》一书之中,便有这为妻儿做衣纳鞋一为。不少家有悍妻的官员,都尝试了一二,倒是少了些口舌之争,纷纷去感念刑部右侍郎的练笔之作,一时倒是风靡全城。”
钟灵毓只听见两个字,她挑眉:“悍妻?”
倒是不知道,不在京城的这几日,话本子竟又别出心裁起来了。
只是这刑部右侍郎,还有这种写话本子的癖好......
倒是稀奇。
沈檀舟笑着:“我为大人做衣纳鞋是心意。”
“油嘴滑舌。”
“实话实说罢了。”
两人闲说了几句,心上的沉重才散了些许,又讨论其昭华殿一事。
钟灵毓只知道陈雪晴与姬吕确实有这么一段情谊,但却并不相信所谓的山盟海誓。
天下熙攘,不过是名来利往,哪里有什么矢志不渝。
沈檀舟见过姬吕手上的伤口,同钟灵毓手上的刺伤并不相像。更何况,除却钟灵毓这双眼睛能够瞧出来血窟窿之间的区别,其余人恐怕也力不从心了。
两人本来打算再去昭华殿走上一圈,可一来一回太过麻烦,只能趁着天亮,先去松华殿附近瞧上一二。
李总管的人已经在松华殿附近的宫道上搜查了许久,正要回内侍监禀报,就瞧见了钟灵毓与沈檀舟并肩而来,赶忙迎了上去。
“二位大人来得正好,本官恰好抓住了两个夜里偷欢的宫人。”他拍了拍手,身后押上来两个宫女太监,哭着求饶道:“还请大人饶命,还请大人饶命。”
李总管一瞪眼睛:“还不快些将你们昨夜瞧见的事情说与大人听!”
小宫女到底是机敏一些:“奴婢们昨夜在松华殿附近,瞧见了两个行色匆匆的人,看那衣着,倒,倒不像是本朝服饰!”
不是本朝服饰......
“后宫外朝人员,只有阿肯丹了。”沈檀舟想到稚南那张脸,初见钟灵毓时便一副色欲熏心的模样,若当真是他见色起意,倒也能说得过去。
他看向钟灵毓,却见钟灵毓歪头沉思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便试探道:“大人,那咱们现下去盘问一圈阿肯丹的人?”
钟灵毓摇摇头。
“不必去了。”她对上沈檀舟的目光,轻轻地说:“你有没有觉着,这背后好像有一只手,在推着你我左右徘徊?”
从最初排查刘疆,再到各个宫殿,还有她本身,乃至到孟初寒,如今又是阿肯丹。可刘疆只是宿醉,各个宫殿都没有可疑的线索,钟灵毓本身就更不必说了。
至于孟初寒,也是模棱两可,好像与此事相关,却又片叶不沾身。
他们二人每次好像找到了什么线索,抓住了苗头,拽出来总是一场空。
如此蹉跎来蹉跎去,日头已经到了下半晌,可真正有用的线索,却是一点都没有。
现在看来,这些线索难保不是背后之人丢出来,让他们白忙活一场。
眼下的阿肯丹国,估计也是如此。即便是仔细盘问,也不会有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她不免有些心惊。
难道说,陈雪晴之死的每一个步骤,都是这背后之人设计好的?每一个线索,每一个讯息,每一个人,都极其巧妙地串联在了一起,偏生就不让钟灵毓找到。
沈檀舟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也就是说,咱们看似是找到了线索,实则是背后的人在拖延时间?”
他神情有些难看。
“那先前在勤政殿上,你发下毒誓,也是在此人的算计之内?”
这样的话,那背后之人的心思,倒实在是让人胆寒。
即便钟灵毓不想承认,可她还是实事求是地点了点头。
薄暮西沉,将她的身影拉的极长。
她道:“若是再这样蹉跎下去,待到三日后,你说我是死,还是不死呢?”
只怕,只有死路一条了。
当真是细密歹毒的连环计。
......
第一百零八章
两人没有在宫门待太久,交代好禁卫军继续搜查之后,便沿着宫道回到了内侍监。
为了方便钟灵毓,宫中特地在内侍监给她归置了一间屋子,供她休息。
天色暗了下来,内侍监已经点了灯,两人坐在方桌之前,久久无言。
忙活了一日一夜,却是一点线索都没有找到,换做是谁也提不起劲头来。
如今看来,那凶案现场的一切,都不足以相信。凶手很有闲情逸致地布置了现场,她们确认不了哪一处是陷阱,哪一处是真凭实据。
绝不能按照这人的指引继续搜查下去了。
她支着下巴,呢喃着:“倘若此人杀了陈雪晴,是为了让我等陷入僵局,那他挖走陈雪晴的心脏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这也只是棋局中的一环吗?”
沈檀舟沉吟了许久,道:“一颗血淋淋的东西,若想凭空消失是断然不可能的。但话又说回来,全身上下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取出来,为何偏偏是心脏呢?掏空了心,又塞满珠串首饰,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有意为之呢?”
“也许是一时兴起的有意为之。”
徐卫尉手下说的是听见争吵声,徐卫尉才闯进去的。结合先前的线索来看,陈雪晴是在与凶手谈论之时发生了争执,吸引了徐卫尉注意。
徐卫尉闯了进来,被凶手重击——
凶手杀害徐卫尉是想要杀人灭口,那进一步推论,凶手十之有九是一位男子。毕竟,无论是太监还是宫女,都不至于到需要灭口的地步,总能够回寰一下。
徐卫尉死后,凶手又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与陈雪晴继续争执,继而引起了第二宗命案。可以见得,凶手与陈雪晴是异常熟络,若不然在徐卫尉死后,陈雪晴定然会大声呼叫。这其中就可以排除,在徐卫尉闯进寝殿之时,陈雪晴昏迷的假设。
在徐卫尉闯入寝殿,陈雪晴是清醒的——要不然徐卫尉不会闯入。
由此断定,陈雪晴与凶手必然熟识,而凶手并非有预谋的想要杀害陈雪晴,只是因为意见不合生了争执,才引发了杀心。如果不是的话,凶手大可在闯入寝殿的时候,就可以杀死陈雪晴,没有必要再用争吵将徐卫尉引进来。
这样梳理下来,倒有些明朗起来了。
钟灵毓抬起头,继续说着:“那么极有可能是徐卫尉死后,陈雪晴与凶手进行争执,激怒了凶手。凶手杀人之后,为了泄愤又为了迷惑我等,才布置了这么一处场景。我没有在陈雪晴身上找到其他伤口,可以见得凶手最开始也是刺穿了陈雪晴的心脏,后又将其挖走。”
话又说回来,凶手挖走心脏,就只是为了补刀吗?
沈檀舟眉头沉了下去:“白日里我已经盘问了盛阳宫中的人,陈雪晴素日里不爱走动,至多也就是去勤政殿,便是连御花园都鲜少涉足。其交际圈子颇窄,也没有什么仇人。要说最看不惯她的,也就只有太后,毕竟陛下的独宠,已经让很多人不满了。”
“可如果是与太后结仇,陈雪晴又不必在房中与其私谈。听晚秋所言,陈雪晴常年在殿中念经,她又不是有意求子,那必然是和凶手交涉,照理来看,那这样的交往,也应有好些年岁了。所以说,太后也不可能。”钟灵毓道。
“可陈雪晴嫁入东宫有四年,后入宫又有六七年,其中一直是深居简出,自不可能再与旁人相识。”钟灵毓斟酌着:“况且,即便是未嫁入后宫之前,她亦有心上之人。若非对庆王用情至深,只怕她也不会在与陛下成婚之后,擅用麝香避子。”
纵然是陈雪晴想要私通,也不可能避过姬华的眼线这么多年,换句话来说,如果她想要与人私通,那这个人必然不会受制于姬华,最起码是能够在宫中进出自由。
想到这里,两人蓦地抬头,异口同声地道:“是庆王?”
言辞之中都或多或少地带着疑虑。
不是因为不相信庆王的动机,而是因为庆王的身子骨,实在是难等大雅之堂。
今日沈檀舟还探了姬吕的脉象,确实是久病难治,不是装出来的。
他猜测道:“难道出现在盛阳宫中的不止庆王一个?”
钟灵毓缓缓抬头,烛火并没有照亮她的眼睛,黑沉沉的一片,无言地望着沈檀舟。
她语气很轻:“假若.....杀害陈雪晴的,不是庆王呢?”
“不是庆王还能有谁?难道是——”他眼睛微瞪,话语陡然咽在喉咙里,神色飘忽不定,隐隐有些不敢置信:“是.....是陛下?”
寒风阵阵,卷帘而入,几片飞红入窗,只有一地寂静。
假若是姬华,那倒是能说的通了。
沈檀舟垂下眼睫,兀自沉思着。
虽说他与姬华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但到底君臣有界,姬华能动用的人也绝不是仅有他与钟灵毓。端看朝上的文武大臣,哪一个都如钟灵毓这般,是被精挑细选,置放在列的。
陈雪晴的死,能给姬华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其一,是牵制了庆王的行动。其二,当年陈家从龙有功,若是姬华当真立陈雪晴为后,少不得又得再造出一个‘刘家’。他是君王,最先要考虑的,也理应是天下。
权势滔天的世家之下,少不得百姓受冤,纨绔横行。
抛却这些大义不谈,就说盛阳宫万千荣宠之下,搜出来的麝香避子丹,也.....
为情所困的人不在少数,姬华若是早就知道陈雪晴在使用避子丹,难免不会心生怨怼,错手杀人。
自然,这阖宫都是姬华的人,他要想动手,也不必亲力亲为。
至于那徐卫尉,兴许就是正巧撞上枪口上,才当了这出头鸟?
可若此事当真是姬华所为,那他也不至于次次都与陈雪晴在念佛的时候私会,他身为君王,想要密谈也可以屏退左右,犯不着如此小心翼翼。
那就是说,先前与陈雪晴私会的另有旁人?只是被姬华得知,才另派了他人,取走陈雪晴的心?
倒也合理起来了。
更何况,早在先前,沈檀舟就已经同姬华说过陈雪晴一事。那时姬华虽是不置可否,但到底有没有起这方面的心思,却也不好说。
这种事情对于帝王家而言总是常事,但——
沈檀舟还是摇摇头:“陛下不会如此心狠手辣,你我与他共事多年,岂会不知道他的秉性。”
话音落下,恰逢春月破窗,月色入户,倒是将那三分烛火比了下去,一片清亮如水,甚是好景。
钟灵毓难得笑了笑:“自然。”
姬华性格温善,即便是有些手段,但也不会对至亲之人下手。若不然,依照刘继后次次冒犯天威的作风,只怕早就被幽禁了。
刘继后也深知姬华秉性之中的软弱,这才屡次冒犯。
但钟灵毓从不以对人品的判断而轻易下定论,她之所以这样说,也是有些依据的。
“若当真是陛下的话,那孟初寒与庆王手上的血窟窿就有些矛盾了。”她顿了顿,继续道:“孟初寒与庆王手上的伤很新,陛下并未与其有过交流,总不可能在杀了陈雪晴之后,特意留下来这么一个破绽。如此看来,只有一个解释,那夜出现在盛阳宫中的人,不是孟初寒,便是庆王。”
可孟初寒是与礼部侍郎下了一宿的棋,庆王又是与兵部侍郎一同在角楼赏花。两人皆有人证,实在说不出来是谁在深夜潜入了盛阳宫。
“可庆王又为何要对贵妃下如此毒手呢?”
掏其心肺,填以金银。
这是何种深仇大恨,才能够做出来的事情。
钟灵毓想到与陈雪晴的最后一面,哪怕是得知庆王杀害了她钟家五十口性命,陈雪晴还能够口口声声地说庆王也是无辜之人——这样的情谊,又岂会让两人生了争吵,造成命案?
她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凤钗之上。
争吵,凤钗,血窟窿,死亡以及.....失踪的心。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她脑袋里一一浮现,却总是串联不到一起,好像是被人故意打得零碎的,混淆着她的思绪。
这些零零散散的思绪之中,她却想到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年岁前,庆王赴宴时候,衣衫上的松柏以及的同样迟来的陈雪晴。
昔日那微不可查的古怪,如今再浮上来,倒确实是有迹可循了。恐怕这些年来,陈雪晴参得不是禅,念得也不是经,而是那段少年风月。
而那夜宫女与刘疆也确实是在松华殿附近瞧见人影,只怕两人交涉的地方,皆是通过那幽密的松竹林。
也许在姬华以为密不透风的盛阳宫,早就是千疮百孔。
就像这座王朝一样,有人早就把他的耳目悄无声息地渗入其中,根深难解。
可再难解的树,她也要一一剥开,找到真相。
寂寂坐了半晌,钟灵毓起身:“去松华殿。”
第一百零九章
入了夜,松华殿是树影幢幢,走在其中倒很难分辨是人还是树影。
临近盛阳宫附近,能够瞧见来来往往的侍卫,正在排查着可疑人选。一行人只看见两个身影并肩而来,皆是利落黑衣,神色肃然。
待看清来人是钟灵毓,巡逻的侍卫纷纷行礼,正害怕着钟灵毓是来查验搜查的成果,却只瞧见钟灵毓的衣角翩然而过,急急往松竹殿的方向前去。
几人嘀咕着:“松竹殿不是已经搜了好几轮了,大人深夜前去,不知道是又有何发现。”
“倒也难说。”
钟灵毓也没理会身后的猜测,同沈檀舟往前走着。
沈檀舟虽紧跟在她身侧,但却也不知道钟灵毓到底是有什么线索。
他默不作声地跟着,看钟灵毓在林子里走来走去,时不时站在某棵松树下面比划着,又拐到盛阳宫的几条小路上来回徘徊。绕了一个大圈子不谈,结果又窜到了松华殿的山石下面,驻足凝望着。
借着宫中风灯,钟灵毓靠在石头柱子旁边,从自己的袖袋之中掏出来一本还没有手掌大的册子,上面的纸张已经泛了黄,显然是有些年岁了。
他一头雾水地瞧着,只见她取出一杆精巧的炭笔,在上面勾勾画画出几个黑点,又连成了几条线,最终落笔,在这条线的最中间。
瞧着,倒像是什么符咒似的。
沈檀舟心中惊疑不定,难道是钟大人不仅是文武双修,还精通奇门遁甲之术?
他试探性地道:“大人,您这是要求仙问卜吗?”
“.......”
钟灵毓笔尖一顿,昂头看着他,眼中倒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许是钟灵毓的目光太直接,沈檀舟也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凑过去虚心请教着。
可他定睛一看,心中却又另有盘算。
他对宫中宫殿是了如指掌,单瞧着这张纸,倒像是地形图似的。
愣神间,钟灵毓已经出声。
“你带人按着这个路线去查,凶手必然是走这条路离开,顺着这条线,仔细盘查。”顿了顿,她眸光稍显锐利:“不要用何卢的人,你亲带一队人马,务必谨慎排查。”
沈檀舟细细听着,却见钟灵毓已经将那小黑点旁边标注上宫殿与关键线索地界的名字。
按照小宫女发现身影的地方和刘疆的视线界限,再联合盛阳宫的几条通往松华殿的小路,从中便能找到一个大致的范围。可以见得,凶手逃出来之后,走得必然是这条路。
有了这个范围,再搜查凶手,就不至于是大海捞针了。
沈檀舟不疑有他,忙调人前去搜查。
钟灵毓决定再去盛阳宫中探寻一二,两人便在宫道上分别。
约莫往前走了许久,钟灵毓像是想到了什么,忙转过头去瞧沈檀舟,却见他的身影早就消失在夜色之中,找不到分毫踪迹。
她心中一滞,想着方才递给沈檀舟的本子......
那还有些陈年旧事在其中。
......
陈雪晴出事之后,傅天青就被调到御前看护。事发当夜,他也正在与姬华议事,三人听见盛阳宫的暗卫来报,当即就前去了盛阳宫。
不过半路上,傅天青被调去协管禁卫,将整个宫门封禁。如今这宫城之中,谁也别想走出去——自然,外有麒麟卫与羽林卫,谁也都走不进来。
如今钟灵毓发话,沈檀舟自然不能再去寻禁卫,只能去找素来由傅天青统管的御前侍卫。
原先傅天青辞官隐京,明面上是镇国公府的侍卫,手上其实是掌管着羽林卫与御前侍卫的。京城之中藏龙卧虎,断然不是面上这样一池静水。
傅天青正在宫楼之上,瞧见沈檀舟神色匆匆而来,忙道:“殿下,发生何事了?”
沈檀舟细细将钟灵毓的吩咐如实说了一二,正打算将那掌册递给傅天青之时,却蓦地翻到了第一页。
“......”
那应当是很久远的年岁了。
不过是寥寥几笔,却将画上男子的神韵分毫不差的描摹出来。身骑高马,锦衣官帽,眉眼是意气风流,周身是清姿出众,正旁边还用一秀丽小楷标着年岁,正是新科放榜,他拔得头筹的那一年。
沈檀舟收回了手。
傅天青接了个空,诧异道:“殿下?”
沈檀舟没应声,将那掌册放回袖中,命傅天青寻了纸笔,又重新临摹了一副,才转交给他,命他前去探查。
傅天青虽觉着他神色古怪,但到底没多说,应声带人去搜查。
他走后,沈檀舟再三按捺住发痒的心头,告诫自己不能去看。
静坐了片刻,他始终沉不下心,反倒劝慰起自己来。
钟灵毓既然将这个掌册递给了他,就摆明没有防着他,也许本意就是为了让他瞧见的。
没错,定然是这样。
这般开解了许久,沈檀舟才背过宫楼上巡逻的侍卫,寻了一敞亮的地儿,小心翻阅了起来。
掌册第二页,是一些钟灵毓少时的读书心得,那时候她的文采已经了然,但行文之间却有了另外一个人名。
“.....六月游江南,识一友人,乃义父故交之孙孟初寒。为人清朗阔达,才气斐然,佩之慕之,相谈甚欢。”
沈檀舟牙花发痒,鼻尖情不自禁地冷哼一声:“见到我也没这样夸过,我还中过状元呢,文采自然也不输他。”
抱怨归抱怨,他咬咬牙,又翻了下一页。
“午夜梦醒,狂风大作,旧梦依稀,故人不见。”
他满腔的吃味陡然散去,忽而不知该不该翻开下一页。
若是少年情事,他倒可以再看看一二,但若是这些血海深仇,他便不敢冒然冒犯了。
月下桃红潋滟,他独坐了好大半晌,只见风卷残书,替他吹动了一页。
“义父与之商谈婚事,乃沈家公子,名曰檀舟,表字善余。长街一瞥,犹自念念。甚喜,坦然应之。”
.......
傅天青带人按照钟灵毓给出的路线搜了一宿,几乎是一寸一寸地找,一寸一寸地盘问。他知道,若是在两日内找不到线索,只怕他们家世子就得孤苦终身了。
乃至天色大亮,他才从一个宫女口中得到了线索。
前天夜里确实是有两个疑似阿肯丹国的人,在长华门前鬼鬼祟祟,绕过长华门,又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长华门左边是勤政殿,右边便是临近御花园的角楼,也就是那夜庆王与兵部侍郎赏花的角楼。
宫女怯怯道:“只是没过多久,我等就瞧见庆王殿下失魂落魄地往盛阳宫附近走去,但一时也没有多想......”
旁人不知道,他自己可是清楚的。
贵妃遇害那天,他派了人去驻守的阿肯丹一行人的宫殿,甭说是人,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若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行凶,必然是不可能的。
自然,这阿肯丹十有八九也是旁人伪装假扮的。
这些宫人前脚看见阿肯丹的人,庆王后脚就从角楼里出来。换句话来说,那夜庆王到底有没有在角楼里面,谁也不知道。
傅天青心中了然,挥了挥手,又带人去往角楼前去。
......
钟灵毓回到盛阳宫,静坐了半宿,也没有思绪。
她脑袋里一团乱麻,来来回回地踱着步,神色也不大好看,苦大仇深的,像是被什么晦涩的事情给困住了。
晚秋暗自觑着她的脸色,以为钟灵毓是被案件难住,一时也不敢出声,屏气凝神地往外走去。
刚出殿门,就瞧见沈檀舟满面春风的走了进来,显然是有什么重大发现。
没等她多想,沈檀舟已经快步走上前来,朗声问道:“钟大人呢?”
晚秋忙侧过身,指引着:“回殿下的话,大人正在寝殿里,不知道被什么事情难住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沈檀舟一顿,点了点头,才撩袍往寝殿走去。
钟灵毓坐在内间,自然听见了外面的谈话,得知沈檀舟前来,更是坐立不安,面上情不自禁地躁红一片,想要破窗而逃,又害怕盛阳宫的人看笑话,只能僵坐在原地,动弹不得。
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心跳越来越厉害,不敢抬头。
乃至那件暗纹玄色长袍立在眼前,钟灵毓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试探性地清了清嗓子,抬头,却没有对上想象中揶揄的眼神。
沈檀舟的神情一如既往,平和温柔,即便这位世子殿下在传言中,脾气并不太好。
但她瞧见他的时候,总是这样温文尔雅,斯文持重。
好像害怕过犹不及,又好像是小心翼翼,生怕多有冒犯。
除了珍视,便是郑重。
一如此时。
他眼中的倦怠亦或是困惑已然烟消云散,只剩下藏不住的喜悦。即便是这种喜悦在如此严峻的情形下有些不合时宜,可还是敛不住,遮不去。
钟灵毓定定地望着他。
望着那张在长街一瞥便念念不忘的容颜,望着那张经年来悦之慕之恋之,却又惧之忧之恶之的面容。
心中万种思绪,登时涌出骨骸,分明是武功盖世,到如今也得软了心性,红了面颊。
她别开目光,生涩道:“何必如此看我。”
沈檀舟蹲下身子,他双手覆在钟灵毓的膝上,昂头看着她的侧脸。
笑意堵在喉咙里,连声音都染了欢喜。
他说:“大人,此事终了,你我便成亲可好?”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他就静静地等着。
等到别枝惊鹊,夜风中,才传来一道极轻极细地应答。
她说:“好。”
“答应了就不准反悔。”
她没有迟疑,又应了一声。
“好。”
第一百一十章
说得是此事终了,但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件事恐怕是得不到善终了。
沈檀舟心中的雀跃持续了还没有半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未经通报,大跨步地走了进来。
是李彧。
见到二人,他神色依旧凝重:“二位大人,出事了。”
......
宫妃遇害,世人在传闻中兴许还能添两笔艳色,但要是换成了太后,满宫之中便只剩下了惊悚。
慈宁宫中,一片鬼哭狼嚎。
伺候的宫女吓得不省人事,还有几个正躺在外面的宫道上,显然是被吓晕了过去。
姬华急火攻心,又因为连日操劳,眼下已经晕过去不省人事了。太医进进出出的,神情分外严肃。
钟灵毓同沈檀舟对视一眼,沈檀舟先去了正殿看望姬华,而李彧则引着钟灵毓前去了太后的寝殿。
寝殿里面可谓是一片狼藉,瓷瓶茶盏碎了一地,鲜血洇透了细织的地毯,一进去便能闻到厚重的血腥味。
她压下心头的恶心,到底没有用绢帕遮住鼻尖,快步走了进去。
白日里还耀武扬威的太后,直愣愣地躺在地上。更确切地说,是四分五裂地躺在地上。行凶之人手段分外残忍,大抵是仿造五马分尸,硬生生将刘淑分成了六块,双腿双手都被拆卸下来的,脑袋也远远地横在脖颈之上。
李彧也算是见多识广,看见这副场景却也不免心惊肉跳,抬头却看见钟灵毓正从袖袋之中取出一副黑色羊肠手套,小心翼翼地瞧着上面的切口。
他胃里一顿翻涌,脸色发白,扶着墙就开始干呕起来。
钟灵毓未曾抬头,淡淡应了一声:“你先出去。”
李彧忙不迭地点头,二话不说地就冲出了这血腥弥漫的寝殿。
殿中一刹清净了下来。
分尸的凶器是一把长剑,要比宫中侍卫用的长剑宽上两分,若不然不可能切得这样平整。除却分尸的伤口,身上并没有其他致命的伤。只是眼底瞳色浅淡,不同于常人,血中还隐隐有些青黑,是中了毒。
她起身四下看了看的,走到已经被打翻的茶盏之前,抽出验尸的银针,在还未来得及干涸的地毯上点了几下。
针头果然变黑了。
她将茶盏碎片中剩余的茶水收集起来,才起身。
太后是服了剧毒之物,死后又被人分尸。
慈宁宫的吃食都是由小厨房负责的,太后中毒身亡之事,慈宁宫上下也脱不开干系。
她粗略看了一番,对外面的人喊道:“慈宁宫的侍卫可有一一审问?”
李彧赶忙进来,低声应着:“慈宁宫伺候的大小宫人,都已经候在殿外,等候大人审讯。”
大抵是有了盛阳宫的前车之鉴,这次李彧办事分外高效,几乎是一听说慈宁宫出事,就派人将慈宁宫附近的宫殿一一监管,任何可疑人员都被押送到慈宁宫外。
钟灵毓松了口气,吩咐李彧将伺候太后起居用食的宫女找出来。
李彧目光触及到钟灵毓指尖的银针,先是一愣,隐隐有些吃惊:“竟然有人给太后娘娘下毒?这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
胆敢分尸,还害怕下毒吗?
钟灵毓不置可否,只是示意他先去一步。
李总管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没多说,快步往后面走去。
他走后,钟灵毓又四下看了看,却见寝殿的角落还有一枚已经四分五裂的玉佩。
这玉佩她曾在太后腰间瞧见,是常年悬在身边的爱物。看这样子,应当是与凶手争论的时候碎裂的。
只是这茶水里面有毒,太后中毒之后,总该倒地不起,哪还有力气与凶手大打出手?难道说,这等狼藉的现场,也是凶手有意为之?
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屋子中的一切都杂乱无章,若是人为,恐怕不能够。更像是人神志癫狂时候,信手打乱的。
如今看来,只怕还是要细细审问一番。
她轻叹了口气,本以为今夜还可以睡个安生觉。
事到如今,她心头哂笑,只怕这凶手不是想要杀人,是想要将这满宫的人给累死才罢休。
腹诽归腹诽,钟灵毓还是起身,往后殿走去。
后殿里面乌泱泱一群,有的是慈宁宫伺候的宫人,有的则是李彧查出来的可疑人员,如今都挤在一处。
李彧正押着一个侍女,走到了钟灵毓跟前。
“大人,这便是伺候太后娘娘吃食的宫女。”他手上力气大了一点的:“说,太后茶水里的毒,是不是你下的。今日有谁出入过的太后的寝殿的,你们听见响动,可又发现了什么?”
宫女已经有些年岁了,看样子是宫里的老人,此事被他厉声一吓,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回,回大人的话,我,我也不知道......还请大人饶命!”
钟灵毓听了一宿哭声,如今脑袋里是嗡嗡作响,听见这样哭哭啼啼的,心里更是烦闷。
她正准备开口,就看见沈檀舟扣着一个太监,快步走了上来。
“大人,我方才在慈宁宫偏殿瞧见这人鬼鬼祟祟的,跟了上去,却发现他是去了宫女的屋子里,偷走了这些东西。”
他手上拿了个方盒,看样子倒是精致秀气。
钟灵毓未应声,只是凉凉地看向李彧:“李总管不是说了,慈宁宫所有人都在此处了?如何还有漏网之鱼?”
李彧被她的目光看得头皮发麻,张了张嘴,想要辩驳两句,却见钟灵毓已经施施然地收回目光。
旁边跪着的宫女瞧见这太监,面上先是一紧,竟隐隐透露着几分畏惧。
再看那太监,是双目惊悚,一直跪在地上,下巴显然是被沈檀舟给卸了,说不出话了。
沈檀舟道:“方才他要咬舌自尽,被我及时阻止了。”
钟灵毓点了点头,环视了一圈,才问:“你们可知道此人是谁?”
人群中,有宫女怯怯道:“是,是慈宁宫的掌事副监......福寿公公....”
钟灵毓上前一步,接过沈檀舟手中那个的精致的方盒,打开一看,却又是一愣。
这其中是一个精巧的小瓷瓶,看质地,倒是与先前在书云宫中搜出来的药瓶,如出一辙,其中竟也是一些药丸,气味也与先前一样。
思忖间,钟灵毓沾了点水,将那药丸化开,用银针一试,果然有毒。
她将药丸递给沈檀舟:“去拿给太医一验,太后寝殿之中的茶水亦然有毒,瞧一瞧是不是相同的毒物。”
沈檀舟忙应着,将福寿交给了钟灵毓,转身就走了。
钟灵毓倒没有率先审问福寿,只是侧过头,继续盘问方才的侍女。
那侍女显然受不住钟灵毓与李彧目光的威压,又瞧见福寿的惨状,抽噎了两声,便道:“还,还请大人为我主持公道!这,这福寿给我喂了毒药,逼,逼着我给太后娘娘的茶水里放毒药——”
福寿当即怒目圆睁,张着嘴啊啊了半晌,也说不出来话。
按照宫女所说,福寿用性命威胁宫女给太后下药,算日子也有大半年了。这药虽是有毒,但却并不是立即就死的。太后服用了这么长的时日,也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近日来越来越昏昏沉沉,贪睡了起来。
可未曾想,今日却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才将此事抖露出来。
她越说,福寿眼中的怒火越盛。
钟灵毓默默听着,好半晌,却起身,将福寿的下巴给装上,淡淡道:“你,你可有什么好说的?”
福寿张了张嘴,咬咬牙:“我没有什么好说!事已至此,要杀要刮随你便就是了!”
他一副决然赴死的样子,反倒逗笑了钟灵毓。
“当真是荒唐。”
李彧难得见钟灵毓露出笑,也被吓了一跳。
在夏朝有一则传闻,便是宁见天子哭,不要阎罗笑。
这阎罗,值得就是钟灵毓。
他忙问:“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钟灵毓唇角的笑意渐渐敛下去,也没应李彧,只是自顾自地说:“你身为掌事太监,在事发之时潜入宫女的偏房,偷走这么一盒药丸,还自称是此事的背后主使。怎么,是将这满宫的人,都当成三岁孩童吗?”
福寿一愣。
钟灵毓却转身看向身后的宫女,她神情冷厉起来:“这盒药丸原本就是你的东西的,若是要搜宫定然是藏不了多久,所幸就让福寿将这药盒公之于众,当了这替罪羊。服毒的向来是福寿,而不是你。”
“......”
宫女嘴角勾出一抹奇异的笑:“果然是钟大人,到底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李彧赶紧钳住她:“你这毒妇,竟然敢戕害太后!”
那宫女却也不挣扎,只是双目泣血含恨,像是望着钟灵毓,又像是透过钟灵毓看着什么人。她痴痴地笑了,已然是有些癫狂。
“毒妇.....呵呵.....真正的毒妇是那刘淑!”
“当年她胆敢给陈皇后下毒,又戕害宫中各大嫔妃,还害死了淑妃娘娘。这样歹毒的女人,留在宫中就是祸害!如今她还纵容自己的子侄欺辱宫女,既不把咱们宫女的性命当人看,她就该死!”
对上钟灵毓的眸光,她冷冷一笑:“快了,钟大人,你的死期也快了——”
这话说完,李彧就要斥责,却见那宫女吐出来一口血,翻了个白眼,倒在了李彧的怀中。
她似乎是不肯瞑目,嘴里还呢喃着一句。
“皇后娘娘.....剪春.....给您报仇了......”
“.......”
第一百一十一章
剪春是先前在陈皇后宫中伺候的宫女,陈皇后死后,她就被发落到其他宫中洒扫。当年她也不过是一个杂役的,只是受过陈皇后的恩,机缘巧合下亲眼撞见了刘继后毒害陈皇后,心里才埋了一根隐刺。
后来阴差阳错,又进了慈宁宫伺候。
刘继后待人刻薄,宫人们自然是心生怨怼,又因为其故意放纵刘疆,这才让剪春起了报复的心理。
她用毒物控制了福寿,这才好在慈宁宫办事。
毕竟太后的饮食都要检验一二,此事又由福寿负责。
福寿见剪春死了,自知自己也活不长,只能如实将剪春的所作所为如实说出。
可是,这剪春不过是区区一届宫女,哪里能弄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毒药?
要说这背后无人指使,谁也不会相信。
正沉思间,沈檀舟已经带了一位太医前来回话。
“大人,下官验了这药丸,发现其中能够闻出来的药味就已经有十九种。方才我等用内侍监的死囚验了药,太后娘娘中的毒与这药丸之中的并不相同。太后娘娘所中的毒更为温和,若非日积月累,恐不会显出药性。”
来人是太医院院使,已经是宫里的老人了。
钟灵毓让人搬了把椅子,示意他坐下来说。
李院使感念地点了点头,半坐着,继续道:“众所周知,毒物猛烈最易炮制,但像太后娘娘所中的奇毒温和霸道,一旦深入肺腑,那便是无药可医。想要制出这样的毒物,非万贯家财,非妙手子弟,绝不可能。”
钟灵毓沉思着。
陈皇后乃庆王的生母,若是让姬吕得知此事,少不得要心生怨怼。更何况,姬吕常年卧病在床,府上虽不是万贯家财,但药物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若想要炮制毒药,也不是什么难事。
李院使顿了许久,白眉一皱,似乎在想些陈年往事。
“不过,当年陈皇后病死之时,下官诊脉就发觉了不妥。只是那时下官并非院使,不敢妄议凤体。如今来看,其病脉沉疴,倒同此毒甚是相像。”
太医院验毒药,都是去内侍监抓死囚,灌下去之后再诊脉,同其它脉案相比较,方可得到此毒的药性。
钟灵毓没说话,她示意李院使先回去待命,才领着沈檀舟走到偏僻之地,将方才剪春的话一一说明。
沈檀舟皱着眉:“此事关乎太后声誉,彼时宫中多少侍人都听到了此事,到底是有损皇家颜面的。陛下若是醒过来.......你我恐怕也不好交代。”
钟灵毓自然知道。
她与沈檀舟到底只是人臣,涉及这样的私事,还得看陛下如何决断。
沉默间,沈檀舟攥紧了她冰凉的手,劝慰着:“不过,万事有我,你尽管查探便是,陛下那里我来周璇。”
钟灵毓没有说话。
她只望着东边隐隐发亮的天色,心头阴云密布,总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
姬华一直昏到翌日晌午才醒,钟灵毓正坐在不远处,拼凑着在太后寝殿找到的玉佩。
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忙要起身行礼,却被按住了肩头。
姬华绕到她旁边的锦凳上坐了下来。
不过一夜之间,他竟然生了几丝白发,面容再没有昔日那样丰神如玉,眼眉之间尽是颓败阴郁之气,即便是春日的晴光洒在他身上,也照不穿他心底的阴霾。
他是骄傲的。
到了如今,他昂起头,眼中仍有着帝王的尊严。
这些年来,姬华待她一直是如师如友,如兄如长。往日闲坐长谈的岁月犹在眼前,可如今,心境却大不如从前了。
除却帝王的清傲,他眼中亦有迷茫,更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愧疚与自责。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又垂下了头。
半晌,姬华轻轻道:“可有查出来什么?”
钟灵毓声音情不自禁地哑了几分。
她将昨夜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话音落地,她撩袍一跪:“此事殃及太后娘娘声誉,微臣有罪,还请陛下责罚。容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定然还太后娘娘一个清白。”
姬华坐在春光里。
慈宁宫的窗影洒在他白净的侧脸上,他静静地坐着,眼眉仍旧温朗,却依然没有往日的神采。
他空洞地望着正殿里的煊赫,最终,才扯出来一抹苦笑。
“灵毓,这后宫之中的人,哪有什么清白。”
“.......”
“每一个人都是刽子手。”他轻轻地道:“朕十岁那年,看见母后杀了一个爬上龙床的秀女,发了一场高烧。朕再醒过来的时候,是父皇握住了朕的手,同朕说,希望那场高烧,不要烧灭朕的良知,成为同母后那样心狠手辣之人。”
钟灵毓望着他,沉默地听他说着这些往事。
就像当年的林相,默不作声地接纳她因为灭门之后的声嘶力竭。
人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总会想要多言。
“后来朕就离开了宫中,去了镇国公府借住,与檀舟同游策马。那时候朕还不是太子,自然可以快意红尘。”他语气很是怅然:“那时候,朕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太子,会掌管这姬家的山河。”
“只是有一天,好像突然就变了。”
“陈皇后病逝,父皇开始糊涂了起来,朝中的一切都有舅父把持,母后成了母后。许多的人开始告诉朕,朕将来会是太子,会将皇位从皇兄那里夺过来。”
“可朕知道,比起皇兄,朕一无是处。”
钟灵毓想,不过是略逊一筹罢了。
姬华抬了抬眼,自幼时便留在他骨子里的温良,并没有被任何一场高烧燃成飞灰。
他清清凉凉地望向远处,那身华丽衣袍松垮地笼在身上,越发衬得他消瘦起来。
“夺嫡之战一旦有了苗头,便迅之如雷,整个朝堂风声鹤唳。母后告诉我,她杀了陈皇后。如果皇兄登基的话,不但我会死,所有同我有牵连的人,都得死。”
他眼睫颤了颤。
成王败寇,向来如此。
夺嫡,从来都是一场豪赌。
他生在天家,本就是避无可避的事情。
像是也想到这点,姬华空洞的目光逐渐坚定起来,他的声音却仍旧很轻。
“后来,父皇告诉朕,他会让我当太子。只有朕当了太子,这天下才能安定。他驾崩之前,就攥住了朕的手,死死地攥着,盯着朕的眼睛,告诉朕,他会在天上看着朕。他让朕守住姬家的江山,切记不可落入逆贼之手。”
记忆中的父皇已经老成一把骨头,勤政殿里散发着死亡的沉重,一切都行将就木,晦暗而见不得天光。先帝就那样将沉甸甸的江山,交给了少年天子。
这一驮,就是七载春秋。
昔年消瘦的少年,如今长成了一国之君。
杀舅父,灭亲族,取贤臣,定天下。
他守住了姬家的江山,可他想守护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
母后恨他灭了刘家,说他是姬家的狗,忘记了当年是谁扶持他登上帝位。
他与陈雪晴十年夫妻,可到头来,却只是他一个人的笑话。
到了如今,他好像终于明白,何为孤家寡人。
世事无常,总会教人长大。
原来年少读不懂的江山社稷,到最后也就只有四字而已。
他五指虚握,却什么也抓不到。
姬华神情寥落,轻叹了一声。
“朕亏欠了太多的人,朕的弟兄,叔父,舅父。亲族殆尽,兄弟反目。朕知道他怨朕,若非万不得已,朕也会许他清闲一世。可到如今.......”
“朕也只能再狠心一次了。”
钟灵毓低头:“还请陛下吩咐,臣鞠躬尽瘁,万死不辞。”
姬华笑了。
“那就挖出他。朕要让他知道,输给朕一次,就会输给朕万万次。”
......
姬华醒过来之后,就领着沈檀舟前往勤政殿议事,将慈宁宫并盛阳宫的事全权交给钟灵毓处置。
剪春一事,非必要不必再探查,只消找到罪证,再将真凶绳之以法。眼下即便是姬华心中知道谁是凶手,可没有确凿的证据,到底会留下一个揣度兄弟的疑名。
功是功,过是过。
他姬华这一生,自然要光明磊落,无愧先祖,无愧后辈。
钟灵毓自不会多言。
傅天青那边仍旧在搜查,一行人在角楼附近翻了个遍,甚至将庆王所说的那根倒刺找了出来,都没有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得亏下派他的是沈檀舟,若是徐泽,他定然以为是在捉弄他。
他心中疲累,眼见着侍卫搜了一宿,便道:“先休息一个时辰。”
侍卫忙应声。
傅天青则找了个小亭,静静坐着。
刚入凉亭,他就被眼前好景惊了片刻,身旁的副尉道:“这是先前陛下从江南移过来的百年桃树,御花园的花侍好不容易栽下去的。瞧瞧,那土还是新的。”
傅天青愣了半晌,倒是钦佩姬华的苦心。
姬华省吃俭用多年,在陈雪晴身上却很是爱下功夫。
他刚钦佩完,脑子里又将副尉的话过了一遍:“土还是新的......”
“是呀,月前才种下的,宫人们都不敢来,生怕踩坏了新根——”
他话还没说完,傅天青就挥了挥手:“先别休息了,将这棵树挖出来!”
侍卫们一愣,苦着一张脸,又从地上爬起来,找了个铁锹,沿着桃树根向外面挖着。
众人几乎心死,但畏惧傅天青的淫威,只能哼哧哼哧地挖着。
约莫过了的一炷香的时间,副尉只觉着好像是铲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块黑色的破布。
他一愣,忙使劲挖了几铲土,硬生生将那衣物撅了出来,竟是两件阿肯丹的官袍!
他喜极而泣,刚想出声,又看见了黑袍之下,一个血淋淋的......
“大人!我找到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慈宁宫中,钟灵毓继续审着昨夜当值的宫人。
宫人们给出的证词是昨夜并没有人什么人前来,只有早上的时候沈檀舟前来慈宁宫大闹一场,那之后太后急怒攻心,就闭门谢客了。
守在太后宫殿外的只有剪春,如今剪春已死,其中诸多细节也辩不清楚。
难道是剪春暗中将人放入慈宁宫的?
可慈宁宫也算是戒备森严,又因为陈雪晴一事,姬华急调了一队人马前来看护。此人若是想要在杀害太后之后还想要全身而退,是万不可能的。正如当日凶手潜入盛阳宫,是怎么能够恰好越过旁人视线,撤离现场的呢?
先前沈檀舟也已经调查了盛阳宫当值的守卫,每六人一队,轮流巡逻换班,其时间并没有空白的地方。即便是有人里应外合,也不可能越过层层防护,悄无人息地潜入盛阳宫。
慈宁宫亦是。
旁人安插在宫中的人手,至多只能够替凶手打掩护,想要将凶手塞进来,是断然不可能的。
钟灵毓盘问了一圈无果之后,又让李彧将工部的记档调过来。只是如今宫门大封,一时间去不了工部,只能找到几个修缮的匠人。
几个匠人瞧见钟灵毓都有些胆寒,噤声立在堂下,细细说着慈宁宫的工史。
“帝宫原先是在建康,也是先帝登基才迁到京城,这慈宁宫是先帝修建的。只是那时候宫中并无太后,便将慈宁宫改为坤宁宫,暂由陈皇后居住。自陈皇后过世之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也就是当日的皇后娘娘迁到坤宁宫,一住了多年,后来陛下登基之后,太后娘娘住惯了坤宁宫,便又命工匠将牌匾换下来,成了慈宁宫。”
钟灵毓静静听着。
也就是说,慈宁宫原先是陈皇后的故居。
方才她也从李院使那里打听到陈皇后病逝当日的情形,也正是在慈宁宫的寝殿。
她隐隐觉着有什么东西是教她忽略的,却如何也抓不住其中详情,只能任由其溜走。
正想着,外面赫然闯进来一个人影。
她定睛一看,只见傅天青左手捧着一个锦盒,右手拎着两件衣物,三步做两步地冲她狂奔而来,眼角眉梢都带着喜意:“大人!找到了!”
钟灵毓坐直了身子,待他走近了,才伸手接过那锦盒。
她打开看了一眼,就还给了傅天青:“在何处找到的?”
“是在角楼旁的桃花树下,先前我已经拿去给陛下看了。如今物证俱在,谅庆王无无处辩驳。只是陛下说,若是庆王殿下残害妃嫔,恐对贵妃声誉不好。更因为庆王如今尚在病重,昏睡未醒,一切还得等慈宁宫的事情处理得当,再另做他议。”
也就是说,现下先将此事压下来。
不过如今已经找到罪证,庆王又困在宫中,只要这场博弈是陛下胜了,那自然就有昭雪之时。
眼下的要事,便是找出着宫中的漏洞,再一一填实。
想到这里,她又问道:“庆王如今还没醒?”
傅天青应着:“自殿下从昭华殿回来之后,庆王便昏迷不醒,已经派了许多太医前去查探,都是说庆王殿下一时半会醒不来了。如今我等不敢掉以轻心,陛下已经让御前侍卫将昭华殿围困起来。谅这些人也逃不出去。”
语罢,他神色中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淡:“不过宫中如今局势诡谲,纵然庆王昏厥,其余几位老臣还蠢蠢欲动。殿下已经被拉去勤政殿议事,我也不便在此久留,还要将贵妃娘娘的物什送过去——”
宫中诸事繁杂,纵然吏部礼部两位尚书已经被押在宫殿听审,但朝中属于姬吕的爪牙也数不胜数。
“不过大人放心,王侍郎他们已经被放了出来,如今也都在勤政殿。大人您且在这里查着,若有要事,派人前去勤政殿通报一声。”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还有......”
“嗯?”钟灵毓抬头。
傅天青笑着:“殿下让我替他问大人安。”
钟灵毓心中一暖,还没来得及说话,却见傅天青已经转身离开。
那身影在春光中渐行渐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才从那句话中回过神来,情不自禁地勾出一抹浅淡的笑。
若无闲事挂心头,此番,也算是人间好时节。
傅天青走后,钟灵毓又静坐了半晌,才定下思绪,看向先前她在慈宁宫寝殿里找出来的碎片。
玉佩七零八碎,如今也都拼了大差不差,但有一块却始终都找不到。
奇怪。
慈宁宫的寝殿就那么大,若玉佩是在寝殿里摔碎的,碎片必然是会在殿中。
那为何找不到呢?
她静坐了片刻,命宫人取了一盏香炉放置在寝殿之中,又吩咐李彧将门窗钉实,再用纸糊上一层。
李彧大为不解:“大人,陛下还没有说封宫,如今便将门窗钉上,恐怕不妥吧?”
更何况,就算是封宫,也没必要将门窗的缝隙全都用纸糊上,未免有些大题小做了。
他看向钟灵毓,却见钟灵毓连余光都没给他,只是迈步走了进去。
“待我进去,也要将门窗用纸糊上,若是露出一丝缝隙,本官定然参你一本。”
李彧心下戚戚,只觉着钟灵毓实在爱恨分明,先前福寿没逃出去的时候,她对自己尚且和善,如今却连眼角都不愿搭理他。
还要参他。
想归这样想,李彧赶忙拉住了她:“大人,这里面都钉严实了,还熏着香,你若是进去了,不多时便会窒息而亡,届时——”
“你在说笑。”钟灵毓瞥了他一眼,抬起手,一根一根将李彧拽住她衣袖的手指掰开,淡然道:“男女有别,大人您自重。”
“.......”
李彧这才想起来,这位大人以一敌十都不在话下,又岂会被木头钉实的宫门困住。倒是他错以为眼前女子只是弱质文人,禁不起这样的蹉跎。
他笑笑,退了一步之距,才道:“我在外候着,大人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就行。”
钟灵毓丢给了他一句话,就迈了进去。
“除非我的吩咐,不要擅自闯进来,也要离寝殿远些,莫要放闲杂人等踏进,更不要吵闹。”
李彧连忙应是。
待到钟灵毓走进去之后,门便从外面合上,不多时,连缝隙也被悉数糊了起来。
寝殿无灯,只有春光隔着纸透了进来,却并不太敞亮。太后的尸首已经被收敛起来,但血腥之气还是挥之不散。
她立在的殿内许久,又抱着那香炉走走停停,如此做了不知道多少次,才终于停在太后的床前。
烟雾并未直上,而是被吹散在风中。
风。
钟灵毓屏住呼吸,静静地望了许久,才在那古旧的雕花红木床上找了起来。
这床是先帝亲自给陈皇后打造的梧桐凤床,陈皇后过世后,便是刘继后一人独享。现下想来,这姬家倒多是痴情种,先帝对陈皇后的情意,也算是真挚。
钟灵毓找了许久,终究是在那匠人悉心雕琢的凤羽之上,找到了的一个暗扣。
她轻轻一按。
凤床旁边的地砖上出现了一个仅供一人通行的小口。
果然,是密道。
......
李彧在外面守着许久,也没等来寝殿里面有什么动静,正巧内侍监的何卢过来,说要与他一同去勤政殿。
如今局势险峻,宫中处处戒备,他这个侍卫总管也确实得在殿前候着,但对上何卢,他还是留了个心眼,命自己最信任的副尉留守慈宁宫,才与何卢的并肩往勤政殿走去。
另一边,勤政殿。
王侍郎望着立在最前面的那人,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世人耳熟能详的纨绔子弟,已经站到了陛下的最左侧——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也许,从最堕落的那时开始,沈檀舟于整个朝政,也都是一人之下的存在。
他立在右御史的身侧,心中是五味杂陈。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够配得上钟大人那样世无仅有的女子罢。
沈檀舟在首列,低头道:“回禀陛下,麒麟卫在京中发现自南海而来的骁骑卫,算来统共有一万,都是近年来陆续迁在帝京,假做寻常百姓,混迹在其中。另外,除却骁骑卫,世家大族府上还有府兵无以计数,江南那边亦传来战报,说是南海如今暴民动乱,戍守南海的都护与将军,正带兵北上,要面见陛下。”
众人心中都有些骇然,想不到这些年来,庆王竟有如此谋划。
若是时日再长些,只怕偌大的京城,也都是南海的骁骑卫。
侧立的王侍郎道:“如今宫中禁卫与内侍尚不知底细,若是已经被庆王策反,单靠傅将军手下的御前侍卫,也抵不住这些人马。”
满座嘈杂起来,心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不安。
有人便劝着姬华不必如此铤而走险,干脆直接一刀切,但这些说辞很快又被剩下的人压下去。
且不说,贸然动手会不会打草惊蛇,若是禁卫与内侍都是庆王的人,恐怕姬华也难逃一劫。
如今,单靠麒麟卫也是螳臂当车,理应去向四大营求援才是。
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了半天,仍旧没有争论出所以然来。
吵吵闹闹之间,傅天青轻声道:“镇国公已亲率五万大军,前来勤王。”
众人一静。
左御史瞠目结舌:“镇,镇国公不是已经辞官隐退了吗?”
一行人往姬华望去,忽而觉着昔日温润清朗的陛下,却陡然看不透了。
他是何时让麒麟卫去搜查京中的骁骑卫,又是何时让镇国公前往京城?所有的一切好像都在他的股掌之间,每位官员,都只是一个棋子。
恪守己责,对其余事务并不知情。
眼前这位帝王,他有独属于自己的制衡之道。
他给每位朝臣在界限里最大的权宜,而超出这个界限之外,就是未知。
因为未知,所以不敢轻举妄动。
这样一位将每个人物尽其用,却又用的恰到好处,其中智计,绝非常人。
殿中的人寂了下来,面面相觑了好半晌,终是将一腔困惑压了下去,沉沉立着。
是非成败,在此一举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距离勤政殿不远处的昭华殿。
躺在床上的人慢慢悠悠地睁开了眼,孟初寒就坐在床边,出神地望着他。
见到孟初寒,姬吕眉头微挑,有些诧异:“沈檀舟不是已经将你抓去内侍监了,你如何来到这昭华殿?”
他病重素来是服药做掩饰,用以搪塞太医。如今药效散了,自然就好了。
孟初寒轻声道:“几位大人都被叫去议事了,我依照殿下前日给我的密道,进入了昭华殿。”
先帝在建造宫城之时,不但在城中修建了密道,就是在宫中也设置了许多不为人知的暗室。工匠们将这密道分为阴阳两图,阳图便指的是姬华手中的那一份,如今已经在市面上流通,又被姬华逐一填补的那一份。
其中,并无多少用处。
而真正有用的,从来都是姬吕手中的阴图,掌握了每个宫中的暗道,机关,密室。
有了这张图,再森严的宫室,也困不住池中金龙。
姬吕坐直了身子,看向孟初寒。
“外面进展的如何了?”
孟初寒敛下眉头,神色并不好看。
“骁骑卫.....已经被麒麟卫悉数寻了出来,原先钟灵毓与沈檀舟南下,咱们派去了太多人手,这才导致京中倏忽,让他们发现了端倪。现下只怕陛下不会再迟疑了。”他颔首,看着眸光越来越沉的姬吕,轻轻道:“如今,能指望的只有阿肯丹的人了,禁卫和内侍监那边,臣已经打点妥当了。”
姬吕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沉之余又带着几分探究。
那目光让孟初寒心中咯噔了一下,到底是笑笑,坦然对了上去。他素来无甚情绪,眸光仍旧清寒寡淡,带着凉意,却又带着几分清澈。
两人一阵沉默。
姬吕也笑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陡然低下了头,语气带着三分阴沉。
“人心易变,初寒,本王如今能够信任的,也就只有你了。”
“承蒙殿下信任,微臣自当誓死相随。”
......
慈宁宫的密道明灯长燃,像是顾及着过往者怕黑,往下走了许久也不见暗下去。
密道周围放了几个密不透风的箱子,不知道是做什么用,里面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却是些石头。
这样重的箱子,单凭钟灵毓一个人,是断然抬不走的,只是不知道此处堆积这样多的木箱子是有何用处。
她心里隐隐觉着有些古怪,只能先压下去,迈步往前走。
古朴的长阶上,已经落了不少灰尘,能够看见几处脚印,显然是有人踏入其中。
顺阶而下,还有一串血迹。
只怕凶手是杀了人,从这里离开的。
钟灵毓取下来一枚夜明珠,仔细观摩了上面的脚印,鞋履是繁复的蟒纹,只有亲王皇嗣才会有这样的衣履。
她心里有了定数,便刻意避过那些脚印,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去。
走了没过多久,眼前蓦地出现了一间暗室,左右极其宽敞,墙壁上还有些刻文,瞧着倒有些年岁了。
她凑近:“......桓桓吾妻,见字如晤。”
桓桓.....她脑袋里将姬家的祖册在脑袋里过了一遍,名讳中有桓的,大抵只有陈皇后,陈桓。
难道说,这是先帝的亲笔?
钟灵毓细细读下去。
“朕困于金池良久,左右掣肘,终其一生,愧于天地,愧于吾妻。若得见此文,切谅为夫一生软弱。不愿泉下相见,只盼吾妻岁岁人间,见惯风光。”
“朕自知刘家蠢蠢欲动,奈何朕微弱皇子,当年只能借此东风,夺得金座。修建此城,早知往后因果。若朕难抵权臣,刘党定拥华上位,届刘氏毒妇必不会轻纵你与阿吕。此间,黄金无数,供桓桓衣食无忧,天涯海角,只盼,珍重此生。”
大夏皇位更迭,素来是腥风血雨。
先帝如此,太祖皇帝已然如此。
当年先帝不过是低微皇子,能有如此境遇,全靠刘家保驾护航。如此功臣,即便是大业已定,也不可能轻易制衡。
先帝用尽一生,也没有剜出这棵大树,到最后,反倒是刘禹的亲外甥,亲手将刘家满门抄斩。事到如今,不知道是唏嘘,还是该说悲凉。
她将后面的几句话读完,多是先帝百般叮咛,给陈皇后交代后事。可惜,陈皇后终其一生,也没有来到这座密室,反倒是走在了先帝的前面。
若是她没有记错的话,先帝还是皇子的时候就与陈皇后定情,也算是伉俪情深了。
临到最后几句,钟灵毓目光深了下来。
“......阴图阳图.....”
宫中密道,竟然有阴阳之分。
如果说姬华拿的那张图是阳图,那阴图......
再看先帝这言辞之间,切切念念地都是姬吕与陈桓,处处防备地皆是姬华与刘淑。如此看来,当年先帝也是迫于无奈,才将帝位传给姬华,并非是传闻中昏沉不知世事。
毕竟,当年太子若是姬吕,恐怕刘党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姬吕非死即伤,远不如现下这样韬光养晦,收敛锋芒待一击毙命。
不知为何,钟灵毓无端为姬华觉出几分冰凉。
先帝过世后,姬华是如何一步一步地成为如今的帝王,她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了不让大权旁落,姬华登基的这些年,未敢有过一丝松懈。
可先帝,却从未信任过他。
乃至,至死,也要留一张底牌,防备着他。
钟灵毓深吸一口气,兀自立了许久,才迈步往前走。
先帝所说的黄金万两,如今已经不翼而飞,只有一些拖动的痕迹。现下想来,当年国库空虚,也不尽然都是刘党的原因,其中有一半,大抵是被先帝悄悄藏在这殿下,成为姬吕与陈桓的后路。
到后来国库充实,也少不得刘家呕心沥血地去补上亏损。
这世上好像从未有过纯粹的黑与白,不过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罢了。
有了那些黄金,姬吕若想暗中经营也不是难事。
只是让钟灵毓有些不解的是大夏与阿肯丹的关系。若是先帝生怕大夏落入刘家的手中,那他知道姬吕与阿肯丹有所勾结,不也该对姬吕生了防备之心吗?
可是没有,先帝还有条不紊地替姬吕善后。
难道说,先帝对于爱妻之子可以容忍到这种地步?
钟灵毓觉着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她继续往前走。
其中不少密道已经被堵上了,用的都是先前在密道口旁边瞧见的木头箱子,看上去是严丝合缝,单凭手指是扣不开的。
看痕迹倒像是近来才堵实的。
奇怪,四通八达的密道,缘何到如今才被堵上?
钟灵毓眉头微皱,静立了许久,像是想到了什么,她暗骂了一声,扭头就往回走。
“该死,中计了。”
玉佩根本不是在密道入口附近碎裂的,更不可能会被卷带到如此严丝合缝的密道之中。凶手故意将玉佩摔碎,又偷偷带走一块碎片,目的就是为了让她发现这一处密道。
而这密道之中的其他通道又已经被堵实,只要她一进入这密道,在暗中驻守的人就会将出口堵实。
小小木门虽困不住她,但若是九尺密道呢?
只怕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灵。
更何况,先前,她害怕外界的声音会让香柱颤抖,影响密道的出风,又将侍卫调离了很远的地方。
有人在她潜入的密道之后,再潜进来更不是什么难事。
李彧本就不明好坏,纵然姬华与沈檀舟会派人留意着她的安危,有她先前的吩咐,这些人也不会贸然在宫殿附近。
该死。
事到如今,她倒是开始相信当年姬吕风华天下的名声了。
这样的智计,这样的谋略,当真是让人胆寒。
......
慈宁宫外,一群戍守的侍卫害怕惊扰寝殿的钟大人,纷纷离了好远。
许副尉环视一圈,有些诧异地问:“刘四呢?方才不是他在这里值守吗?”
身侧的侍卫低眉道:“刘四换值了,昨夜是他值守的慈宁宫,现下该属下了。”
许副尉倒也没多想,不同于寻常侍卫,稍有些品阶在身上的将领是没有换值功夫的。
他已经熬了一宿,到如今也是眼冒金星,思绪渐渐混沌起来了。
.......
琼华殿。
什泽盯着一旁稚南,小心翼翼地道:“夏朝已经非昔日之夏朝,六公主如今还在大牢之中,朝中局势又如此紧张,行刺天子,只怕是大罪。殿下当真要如此铤而走险吗?”
稚南坐在庭中,大夏的落红拂过那独属于阿肯丹的璎珞,他英挺的眉眼在光影中倒是消减了几分残忍。
身后的人还在碎碎念着:“不过当年王上何苦与大夏这群人做交易,如今害得我部暗使令失踪不谈,那仙珀石却始终未曾寻到。若非......”
“够了。”稚南起身,衣袍上桃红顺势而落:“昭华殿那边可有传来消息?”
什泽自不敢多说,只能敛眉道:“还在静候时机。”
.......
钟灵毓顺着来路走到了入口,果然不出她所料,先前放在角落的木箱子,如今是一层一层地磊到出口,左右是移动不了。
即便是她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发现。
如今密道已经被堵实,外面的入口若是合上,任谁也找不到这严丝合缝的密道。
密道并不通风,又因为常年无人途径,本就压抑难喘。但胜在绵长,足够她坚持一天一夜。
只要在十二时辰之内,有人寻到了她,那她就不至于憋死在这里。
可,这背后之人就单纯是为了让她憋死在这里吗?
不是的。
如果她出事,自然会有人来寻她。
从开始陈贵妃之死拖延了时间,引走了防卫,到后来太后之死,宫中的防卫又加了一层,不少人都守在这里查探可疑人员。
可宫中人手就这么多,补了西墙自然只能去拆东墙,窟窿始终没有填上。
窟窿......
钟灵毓目光一厉。
是了,这些人声东击西,为得就是要在严丝合缝的京城之中,撕开一个窟窿。
骁骑卫是为了牵制住麒麟卫,盛阳宫与慈宁宫调走了内侍与禁卫,如今轮到她了......
牵制住她.....
她若是失踪,姬华与沈檀舟自然会耗尽人手搜寻她的下落,毕竟在严丝合缝的宫中失踪,本身就是宫中的隐患。
届时,姬华必定会派沈檀舟前来搜救,那沈檀舟能够动用的人,自然就只有傅天青手下的御前侍卫。
宫中密道错综复杂,姬吕又与阿肯丹相互勾结,若是阿肯丹刺客已经潜入京城,只待守卫薄弱,就可以直捣黄龙。
姬华并未留下子嗣,待他驾崩,自然是身为皇长兄的姬吕顶上,他又有老臣拥趸,可不就是水到渠成。
所以,他们等的就是陛下身边无人把守!
第一百一十四章
勤政殿里一拨人来,一拨又去,直到日下萧墙,众人才从勤政殿内散去。
留在殿中的,只有沈檀舟与姬华,两人操劳了几日,按理来说总该是有些倦意,可闲坐在亭下,却始终忧心忡忡。
姬华倦怠地笑笑,扯了扯嘴角,又觉着不必在沈檀舟跟前装模作样,只是轻声道:“算来,你与镇国公也有许久未见了。”
“倒也不是。”沈檀舟心中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安,本不想在这里陪姬华闲聊,但又念着姬华近来神思忧郁,到底是静坐着:“原先灵毓入狱之时,我爹来过一次京城,难道陛下忘了吗?”
他说是当年镇国公带着万民请愿书,千里迢迢赶来京城一事。
说到钟灵毓,姬华叹道:“这京城之中,她到底是接过林相的担子,替朕撑起了半边天。”
沈檀舟不置可否。
静坐了没多久,姬华也能瞧见沈檀舟的坐立不安,无端觉着有些寥落,他托着下巴,望向沈檀舟:“钟卿办事素来稳妥,朕如今失母丧妻,你倒是连一句劝慰的话都不愿说了。难道还在怪罪朕当日逼钟卿起誓吗?”
沈檀舟敛眉:“不敢。”
“朕自然不会让钟卿有事。”姬华施施然地垂眸:“可贵妃之事众口纷纭,朕不得不遮敛些。只是,朕想了许久,唯独没猜到,凶手竟然会是他。”
甭说是姬华,就连沈檀舟也颇为吃惊。
当夜潜入盛阳宫的人,对陈雪晴痛下杀手的,竟然会是姬吕。
姬华强撑着气力,声音已然有些飘忽,落花垂在肩头,又落到了酒中。
“平日里,连侍女梳头都不敢用力,怕伤着她。剜心之痛......她又如何能受得了。”
说到这里,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一声。
“两情相悦实属不易,朕受丞相之托,好生照拂灵毓,若他年你负了钟卿,朕定然不会饶恕你。”
沈檀舟低眉:“我心昭昭,白头不欺。”
姬华还想说什么,却见刘培绕过宫道,脚步匆匆地往春亭跑过来。
待到近前,他行了礼,才道:“陛下,殿下,钟大人她不见了!”
......
前往慈宁宫的时候,刘培细细将慈宁宫的事情说了一遍。
“先前钟大人就与侍才们说了,不准离寝殿太近,可方才那许副尉见天色暗了下去,便自作主张前去殿前询问大人需不需要点灯,哪知等了许久,也没有见钟大人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功夫,几人觉着情况不对,闯进去的时候,却见殿内已经空无一人,大人竟不翼而飞了!”
沈檀舟声音发沉:“怎会不翼而飞,好端端的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饶是他知道钟灵毓足智多谋,可陈雪晴与太后的惨状近在眼前,任谁听到这种噩耗,都不免心下胆颤。
姬华眉头也皱了起来:“宫中可有异常之处?”
“并无,听许副尉说,几人闯进去之前,门缝还都是用纸糊上的,可谓是密不透风。”
密不透风?
沈檀舟步下情不自禁地快了起来。
浩浩荡荡一行人赶到勤政殿时,门口已经立着一众侍卫,瞧见姬华,纷纷跪地请罪。姬华没工夫理会这些人,左右盘问了一圈,得到的都如刘培先前所说。
众人都不是探案的材料,只有刑部的右侍郎,勉强还有点作用。听闻此事,连滚带爬地就从殿中赶了过来,连簪子都没插稳,行了个礼就尖声道:“岂有此理,大人失踪了这么会功夫,你们竟然才发现!若是大人——”
沈檀舟横眉一眼,冷冷扫过去:“闭嘴。”
王侍郎被吓了一跳,满肚子的话咽了下去,连一句冒犯都不敢说。他到底只是个文官,在刑部也都是整理律法文书之类的文职,真要查案探案,可是连徐泽都比不上。
姬华安抚似地拍了拍他肩膀:“爱卿海量,爱卿海量。”
沈檀舟四下看了看,屋内没有打斗的痕迹,除了太后的尸体已经被收敛入棺,同昨日相比并没有变化。就连钟灵毓先前放置的香炉,也摆在茶桌之上,瞧着没有什么古怪之处。
王侍郎凑在门口看了看,也道:“这纸张没有再次糊上去的痕迹,可以看出来,大人并不是从门口出去的。”
姬华很是纳闷:“那钟卿又是如何离开寝殿的?”
难道是密道,可宫中已经没有密道了啊?
他与沈檀舟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都瞧见了事情的严峻性。
盛阳宫是后来姬华重新修建的宫殿,是念着这宫里处处都不干净,想择一处清净之地,其中自然是不可能再有密道的。
可若是慈宁宫,那就不好说了。
先前刺杀太后的凶手行踪不定,到如今钟灵毓不翼而飞,其中必然是有古怪之处。
姬华稍稍沉思,才道:“给朕一寸一寸地搜,纵使拆了这座慈宁宫,也要找到钟卿的下落。”
太后,朝臣,先后在这宫殿里出事,若是不将其中玄机查探清楚,这京城岂不就是一座吃人的宫殿。
外面的侍卫鱼贯而入,当真一寸一寸地搜了起来。
月色渐深。
长眠在宫城之下的密道,仍旧继续长眠。
钟灵毓一觉睡醒,外面仍旧没有传来什么动静。但她当真是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好觉,累日来的疲惫,到如今也都消散了不少。
周围的空气逐渐稀薄起来,她干坐着也是等死,便细细走了这一条长路。
统共三千六百五十步,倘若换成人间寿数,这一生能活到百年,也不过是三万六千五百天。
从那一处窄小的入口开始,孤自走上这一生。或许是明灯一路,亦或许黄金万两,到最后也不过是一人,老死在长巷之中,成为这朝代之下的白骨,消散在红尘之中。
她觉着自己是活不到百年,若是侥幸死在沈檀舟前头,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至少,她不会再扶棺,再入柩,再用很长很长的时间,从如梦往事中释怀。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反悔,却仍旧要失约了吗?
意识渐渐昏沉之际,她看见梦中是当年白马,当年郎君。
喜烛燃到天明,那是一场,她此生再也无法奔赴的风花雪月。
.......
沈檀舟的眼皮跳得厉害,眼瞅着已经到了子时,一众人还是没从慈宁宫中找出些什么。
他看着一直陪他守在慈宁宫前的姬华,到底是说:“陛下,您先回去歇着吧,这里臣盯着便是。”
宫中大小侍卫已经将整座宫城都搜了个遍,仍旧没有找到钟灵毓的下落。
活生生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说没就没?
一众人都觉着恐怖,分明是眼睁睁看着钟灵毓进入慈宁宫的,可这人就是失踪了。
姬华本也是大病初愈,太医嘱咐了不能过度操劳,若是此事再累晕过去,只怕会给旁人可乘之机。
他沉吟道:“这样,朕身侧还有暗卫,再令派一队御前侍卫护着朕即可。剩下的人你随意调用——”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沈檀舟,一字一句地说。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务必要找到她。”
沈檀舟喉头微动,声音已经哽咽。
他眼眶微热,重重地低下头:“臣,自当竭尽全力。”
姬华闭了闭眼,没再多说,转身没入了夜色之中。
浩浩荡荡的仪仗簇拥着他走向勤政殿的宫道上,所有的热闹都被他抛在身后,他只留给众人一个挺拔消瘦的背影。
渐行渐远。
沈檀舟静下心来,仔细回想着许副尉与李总管的话,又将钟灵毓白日查阅过的资料,还有询问过的话,一一抄录下来。
一定有迹可循。
只要走过钟灵毓走过的这条路,就一定能够找到端倪。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选择。
李总管在听说沈檀舟也要将自己关进慈宁宫的寝殿之时,有些犹豫:“殿下,若是你也失踪了,咱们可如何与公爷交代呀。”
沈家一脉单传的嫡长子,若也不翼而飞,那——
沈檀舟没多说,迈了进去,示意李总管将门给糊上。
如今,距钟灵毓失踪,已经过了六个时辰。
香炉静静燃着,外面的人声逐渐退去。
烟雾袅袅,飘飘散散。
飘散......沈檀舟动作一顿,将目光望向了房梁之上。
他将香炉放下,几个纵身就越到了梁木上。粗壮的梁木上已然有些杂乱的脚印,顺着脚印,他停在了一块被掀动的砖瓦之下,手上微微用力,只见周围的青瓦尽数松动。
可看这鞋印,显然是个男子,不太像是钟灵毓。
青天白日,若是将钟灵毓掠走,也不可能。
他将钟灵毓白日的所作所为又在脑袋里过了一圈——查问了前朝匠人,询问了宫殿的造册......她定然是怀疑有密道的。
从宫中消失只能是密道,那么,她十有八九是进了密道。若是出宫,她竟然会想方设法传信,但至今未有下落,就说明她定然是被困在密道之中。
有人潜入房中,暗中将密道堵上?所以钟灵毓至今没有出来?
她是死是活?
沈檀舟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来。
越到紧要关头,他心中却是令人发指的冷静。
不对,钟灵毓做事素来会给大理寺众人留下记号,如今宫中没有大理寺的人,未有发现是常事。
记号.......
他脑袋里灵光一闪,几个纵身从房顶上越下,厉呵道:“来人!备纸笔!”
第一百一十五章
姬华彻夜未眠。
他独坐在勤政殿后的凉亭之中,落红已然无人扫,四下空空,唯有孤月清影。
此后岁岁年年,宫中桃花依旧,旧人旧事,都在梦中相逢。
有时候他想,若是当年未曾夺得皇位,只是寻常王爷,此生虽不至于遇见如陈雪晴那样惊艳的红尘,但也会得一良人相伴。
余生未有大欢喜,也不会有大怅惘。
父皇与皇兄自会又父慈子孝,他也可以同知交友人,策马天下。
可此间种种,到底只是幻想。
他没法重来,有些人也不会再活过来。
静坐了不知道多久,他忽然听见背后传来了响动之声,刚想叫人,却被一双制热的手捂住了嘴巴。
“来——来人——”
守在殿前的刘培隐约听见后面传来了动静,刚想转头,却又被身侧陪侍的小太监,当头一棒,敲晕了过去。
他重重地倒在地上。
勤政殿的灯火陡然暗了几寸,潜藏在暗影里的鱼贯而入,不由分说地闯入了勤政殿。
宫殿里面寂静如水,一群人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姬华的下落。
其中一个黑衣人眉头紧皱,对着身侧森然而立的人,恭敬道:“殿下,并没有瞧见大夏皇帝的身影,是不是有诈?若是那庆王联合大夏皇帝联合诓骗我等,那岂不是——”
他们费尽心思才闯入了勤政殿,如今是连个人影都没有捞着。
饶是稚南,也觉着有些古怪。
姬吕的话尚在耳边。
“宫中禁卫随时为殿下待命,只是若我朝刺客到底不如阿肯丹的,若是王子您亲自出手,恐怕我等胜算更大。”
胜算......
稚南冷哼道:“怕什么?继续找!总归咱们也有后路,若是见情形不对,不必久留,立刻撤离。”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暗使令和仙珀石,他都要得到。
到时候,王位自然非他莫属。
.....
勤政殿外的桃花林中,姬华险些被背过气去,扶着树桩止不住地剧咳。
“沈檀舟!你想捂死朕吗!”
沈檀舟冷哼一声:“我若是迟去一步,只怕就只能给你收尸了!陛下倒是心大,如此紧迫的时节,还敢孤身一人在庭院里喝闷酒。你若是死了,难道让大夏朝百姓为阿肯丹俯首称臣吗!”
姬华一阵语塞。
他到底是有些后怕:“你,你是如何知道这些人要闯入勤政殿刺杀朕的?钟卿呢?”
桃花林深处缓缓走出了一个身影。
钟灵毓面色有些苍白,她刚从密道里面爬出来,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若是沈檀舟再晚去一会儿功夫,只怕她今生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她微微行礼:“感念陛下关怀,臣暂且无恙。”
姬华与沈檀舟对视一眼,瞧见钟灵毓的脸色,也不像是安然无恙的。
只是如今说这些显然有些不合时宜,姬华便挺直身子,稍稍撑出来些帝王之尊。
他干咳一声:“缘何不让侍卫们过来,单凭你二人,恐怕不是那些人的对手。他们既然想要刺杀朕,必不会放任寻常刺客前来。”
钟灵毓那会儿已经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沈檀舟,眼下沈檀舟又向姬华复述一遍,但却省去了先帝对于姬华的防备,只是避重就轻地说了阴阳舆图之事。
钟灵毓听得有些诧异,但到底没补充,便接上姬华的话头:“如今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后路,那稚南是有些功夫在其中的。若不能一击毙命,想必他也会逃之夭夭。要抓,自然不能让他逃了。”
姬华拧着眉:“想不到庆王当真如此以身饲虎,若是教父皇知道他竟通敌卖国,不知是何等的失望。”
钟灵毓笑不出来,垂着眼睑,轻轻道:“眼下,傅侍卫正在路上,还请陛下配合臣等,来一出瓮中捉鳖的大戏。”
.......
勤政殿内,阿肯丹的侍卫惊呼一声:“殿下,方才有个人影从侧门跑出去了!咱们要不要追!”
夜色中,也看不见到底是谁。
稚南眼尖的发现那人是明黄色的衣衫,当即下令:“追!”
几人跟着那身影躲躲藏藏,稚南心中奇怪,竟是从未想到大夏皇帝还有这样的身手。
他心中狂念越甚,势要将此人斩于刀下,可越往前走,他越发不安。
眼见地势开阔起来,他已经生了退意,刚想让身后的人撤退,却见周围灯火大盛。
人群中,那明黄色的身影背过身,竟是一张清冷的女人相!
稚南还未来得及出声,人群中的睿亲王已然暴呵道:“大胆钟灵毓,你狼子野心,竟然偷穿龙袍。怨不得让我等捉拿逆贼!来人!且将她拿下!”
火炬闪烁间,幽暗之地又走出来一挺拔身影。
姬华立在树影下,冷然瞧着钟灵毓背后的稚南,森森道:“四殿下,您深夜持刀操剑,追着朕的身影一路狂奔,又是所为何事?”
睿亲王身后的一众人等,这才看见了稚南的存在。
稚南条件反射地就想跑,却见傅天青已经带人绕到了他的身后,将他团团围住。
“.......”
什泽惊道:“殿下,中计了!”
钟灵毓退到姬华身后,敛眉不语。
众目睽睽,火影森森。
稚南环视一周,到底没在人群中瞧见李总管的下落,自然知道指望不上他。
他摇了摇呀,扯下来脸上的面巾,露出了那张阴狠面容。
“大夏皇帝,当真以为这点人手,就能困住我么?”
钟灵毓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就要上前,却被姬华温温地拦在身后。
他侧过头,对上钟灵毓发白的唇色,淡淡笑了:“钟卿,你为朕做的已然足够多了,剩下的,交给他们吧。”
睿亲王自是不屑稚南大放厥词,他临时接管了禁卫军的总管之权,当即厉呵一声。
“将他拿下!若是大夏与阿肯丹交战,本王要拿他的人头祭旗!”
什泽担忧道:“殿下,只怕我等不是他们的对手。”
稚南冷扫他一眼:“做本殿的人,自要不畏生死!今日本殿就算是死,也绝不会让他们好过。何况,若是怕死,本殿就不会来夏朝做着一本万利的买卖!”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稚南拔剑而上,落英缤纷之间,众人蜂拥逼近。却见那稚南绕开禁卫,破空而出,直逼睿亲王。刀剑争鸣许久,睿亲王老将风姿不减,却到底力不从心。他身侧的长子当即挺身而出,侧剑一挡,却被顺势而来的什泽重击一掌。
睿亲王世子年岁十七,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未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稚南生擒。
长剑在颈,稚南轻蔑一笑:“睿亲王好大的口气,这便是你的独子?倒还配得上祭本殿的剑。”
“你——”
像是为了报复睿亲王,他语气有些恶劣:“若你不想他死,就替本殿杀了你们的小皇帝!”
睿亲王双眼发红,狠狠道:“我姬家的儿郎,生不畏死,自不会做背敌弃国一事!”
“哦?”稚南神情像是有些惋惜,那阴厉的目光扫了一圈,又落在姬华的身上:“可惜呢,你们大夏的皇帝皇嗣,总爱与阿肯丹人做买卖。”
“什么?”
他似乎不愿多说,森森火光下,他勾唇,看向钟灵毓。
“既然你不愿杀陛下,那这样.......若你们让她来换,本殿就绕这小世子一命。怎么样?用一个女人,换一个世子,倒是本殿亏了。”
睿亲王涨红了一张脸,却见钟灵毓只是风轻云淡的立在人群边,心中那一丝维护顿时又烟消云散。
刑部一众人怒骂道:“区区蛮族野人,如此冥顽不灵!今日你在劫难逃,还敢如此大放厥词。傅将军,你还愣着做什么!若是睿亲王世子死了,本官们定然上书,让陛下追封他为一品亲王!还不快些将这宵小拿下!”
傅天青望向姬华。
姬华看向钟灵毓。
钟灵毓的目光,落在稚南的剑锋上。
小世子吓白了一张脸,脖子上已经见了血,但却咬牙不出一言,死守着大夏的骨气。
她施施然迈出一步,坦然道:“听闻阿肯丹一诺千金,本官希望殿下,不要食言。”
刑部众人愕然:“大人!”
睿亲王一脸不敢置信:“钟灵毓,你——你——”
只有稚南,笑得有些歹毒:“自然,本殿的剑,还是爱饮美人的血。”
钟灵毓抬眸:“那你的剑是真剑。”
“......”
怎么感觉她在骂人?
王侍郎到底是憋不住,撩袍一跪:“陛下!钟大人满门都死在这阿肯丹的手中,您,您莫要寒了我等臣子的心啊!”
左右御史连带着一些朝中新臣,纷纷跪在王侍郎身后。
“陛下,钟大人与朝中功不可没,还请陛下三思!”
一时间,人群之中,只有睿亲王瞠然而立,呆呆地望着那纤瘦而坚定的身影。
稚南脸色不太好看,手上的力气更深了些:“还想不想救他了?”
钟灵毓笑笑,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缓慢地走向了他。
四目相对,一个是势在必得,一个是泰然若素。
她往前走。
背后传来了一声苍老的声音。
“大人......多谢。”
钟灵毓身影一顿,她侧过身,面容在春风中,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温柔。
她笑笑:“王爷若是诚心谢我,便在春日宴后,去相府门口,将王侍郎的《男德》读上几遍吧。”
“?”
这个时候了她还有心情说笑?
眼见钟灵毓越来越近,稚南脸上的笑越来越深。
只要杀了钟灵毓,姬华必定失了臣子的心,到时候大夏就是一盘散沙,若想攻之是轻而易举。
早晚有一天,阿肯丹的铁骑,会踏平这座王朝。
可换人质的一刹,只见钟灵毓腰肢一软,脚下用力,一脚将亲王世子踹到睿亲王怀中。她身形一侧,避过什泽的剑锋。
眼见稚南就要刺过来的,可剑锋却停在她鼻尖,便再难行动。
稚南愕然回首。
沈檀舟持剑刺穿了他的腹部,冷寂寂地瞧着他。
“四殿下,还想逃吗?”
“.......”
第一百一十六章
众人虽不知沈檀舟是从何处冒出来的,更不知一直赋闲在府的纨绔世子竟然会有这样好的武艺。
满座愣怔之间,只有傅天青上前,将什泽等人一一押下。
稚南受了伤,眼下总有千般计策,也是插翅难逃,只能恶狠狠地盯着一众人。
纷纷扬扬的好戏唱罢,便到了散场的时节。
先前钟灵毓就与姬华商量好,她假扮姬华吸引稚南的注意,再用禁卫逼稚南釜底抽薪。但若想要抓住稚南,还是得要接近稚南才行。
原本是想要沈檀舟出其不意,倒未曾想,稚南竟然抓了睿亲王世子。
沈檀舟实在后怕:“灵毓,方才你不该以身犯险的,若我迟来一步,他的剑定然会伤到你。若你有什么好歹——”
她不是没想过这一茬。
可她就是因为想到了这一茬,才敢,无所顾忌地走上前。
清凉月色下,钟灵毓抬眸,轻轻笑了:“我知道,你不会让我赌输的。”
正因为她把后背交给的是沈檀舟,所以她不怕死。
沈檀舟不会让她死。
就像是他还是找到了自己留在慈宁宫的记号,拆了机关暗道,将她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一样。
在所有计策之中,沈檀舟是她的万无一失。
沈檀舟满腹的忧虑被她这笑意一荡,倒也散了不少。他嘴角的笑可笑还未扯出来,却见钟灵毓身子一软,旋然往后倒去。
“大人!”“灵毓——”
累日来所有的疲倦、在密道之中尚未缓过来的昏沉,方才来回奔波的操劳,到如今已全然涌上心头。
钟灵毓谁也没应,她只记得,自己倒在一个坚硬温暖的怀中。
身上是好闻的沉香,清清淡淡地将她与这血腥隔绝起来。
她想,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
钟灵毓昏迷之后,剩下的一众人就被押入天牢审问起来。除却稚南,宫中不少姬吕的爪牙都被抓了起来,一并关入大牢,其中便有内侍监的何卢。
被抓之前,他还一个劲地嚷嚷:“咱家并无谋反之意!是李彧,都是李彧!”
人群中,李彧站在最后面,冲他笑笑。
“公公,若不是我,哪能有你的今天。”
何卢一愣,这才明白李彧话中的深意,错愕道:“你,你先前是在诈我!”
李彧不置可否地笑笑,挥挥手示意禁卫将这些爪牙给带走。先前禁卫之所以交给睿亲王暂管,只是为了让李彧来抓这些爪牙。
正如姬吕将刺扎入姬华的肉里,他又何尝不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宫中在清算,只有清涧殿里,沉香许许。
太医诊断的是钟灵毓操劳过度,气血两虚,又因为先前在密道里昏了太久,虽未造成太大的影响,但到底得需要好好调理半年,切勿再连轴转。
若是再这样蹉跎下去,饶是九五之尊,也拦不住春花辞树的寿数。
送走了太医之后,沈檀舟就坐在床侧,姬华立在他身后。
若是礼部尚书在这里,恐怕又要斥责沈檀舟大不敬之罪了,但两人素来如此,也是近来才有些避讳,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
姬华刚想开口,就见沈檀舟站了起来,他有些诧异,正欲出声,却听见一阵脚步声。
刘培进殿:“陛下,庆王与孟尚书失踪了。”
姬华与沈檀舟对视一眼,倒也不诧异。
“依照庆王的手段,他若是不逃走,那才是有诈。派人搜查就是,务必要捉拿回京。”姬华叹了口气,转而问道:“稚南那边审问的怎么样了?”
说到这里,刘培却有些迟疑。
姬华偏头:“直说便是。”
刘培简要交代了稚南的陈词,涉及到贵妃之死一事,指南只知道,是姬吕想要让陈雪晴帮助阿肯丹的刺客在宫中布局,引姬华来到盛阳宫。但陈雪晴并不情愿,两人大吵了一架,而后姬吕则觉着陈雪晴疑心别恋,这才亲手剜了她的心。
陈雪晴此处行不通,姬吕只能另辟蹊径,行调虎离山之际,派稚南潜入勤政殿再行刺杀。这些同钟灵毓推断的差不多,而沈檀舟早先就将这事告诉姬华。
姬华心已经死了几回,到如今也可以面无表情地听完这些陈词。
他道:“除此之外呢?”
想到稚南的狂言,刘培咬了咬牙,到底还是硬着头皮,从袖中掏出来一块印着龙纹的锦布。
沈檀舟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刘培道:“回殿下,这是稚南身上搜出来的东西,上面是先皇的印玺......”
“什么?”
依照稚南所说,当年先帝用仙珀石为约,同阿肯丹换了暗使令。两国暗中结下了这张契约,只要夏朝每年给阿肯丹运送一车仙珀石,阿肯丹的暗使与刺客随时听候先帝的调遣。这仙珀石则是一种昆山石产。
姬华神情凝重起来,强压下心中的惊愕,紧抿着唇瓣。
父皇......阿肯丹结下契约?这,这......难道他忘了,阿肯丹屠戮了多少西海百姓吗?
如此.....岂不是和通敌叛国并无二样!
他扶着床畔,微微坐下。
“仙珀石是什么东西?”
刘培小心翼翼地应着:“听稚南所说,那仙珀石乃白色石块,并非纯白,掺着一些粼粼金粉,其中还有些清淡雅致的香味。奴才听着,倒是很想先前钟大人抄冠世候府所得的幽香石。听稚南皇子说,此石可以用药,能使人神清气爽,更像是先前夏朝禁行的五石散。”
“........”
姬华摁了摁眉头,语气无端带着凉意:“继续说,他与庆王的勾结,还有先帝与阿肯丹的契约,全都如实说来。”
刘培只能继续道:“至于那契约,他的属下什泽说,当年先帝受制于刘家.......更不愿将太子之位传与陛下.....所以便想着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所以委托阿肯丹人效忠庆王,待到时机成熟,替......庆王殿下,夺回皇位........”
姬华沉沉坐着。
殿中的阴影笼在他的身上,越发为他添上几分深不可测。
他只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已经沙哑。
“如何夺?”
刘培不敢说。
姬华微微抬眼。
他哆哆嗦嗦地抖露了两个字。
“.....弑......帝.....”
弑帝.....
弑帝。
姬华静了许久,忽而轻轻地笑了,面上好像无事人一样,偏过头看向身侧的沈檀舟。
只有沈檀舟,瞧见了他眼中的悲凉和蓄满的泪。
他对刘培挥挥手,刘培赶忙退下,只听见背后传来姬华令人头皮发麻的狂笑声。
“弑帝......朕的父皇......要杀了朕......哈哈.....“
“檀舟,朕为了姬家的江山,狠心杀了簇拥朕登上帝位的舅舅,杀了朕的兄弟,杀了一切朕的至亲血肉......可到如今,他却要杀了朕。”
那因为妻死母亡而未敢留下的泪,此刻却再也忍不住。他孤坐在椅子上,抱着头,低声如诉,发出了一些似笑似哭的声音,只觉着分外悲凉。
沈檀舟立在他的身侧,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他思绪飘得很远,远到好像看见了少年时的姬华。
那时候他不过十三四岁,同他一起在沈府的客堂下,种了满墙的蔷薇花。
他说,待到他封王离京,要与他一同前往东山,戍守山河,安邦定国。
届时蔷薇花,大抵已经开到灿灿烂烂处,春风过境,自当时好风好月好人间。
可身为皇室中人,又岂能如此太平一生呢?
他偏过头,看见床上的钟灵毓动了动,喉头一顿,到底什么都没说,转头看向了姬华。
“陛下,灵毓先前同臣说过,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无论是先帝,还是太后,更或贵妃娘娘,终其一生本也不能陪陛下走过这漫漫长路。有些路,总该是陛下自己走的。天下这条路,如今,陛下已经将它走得很好了的,又何必还要为先前的境遇,忘却了自身的功绩?”
“您看,先帝不信您,您亦然将这天下治理的海晏河清。”
“先帝也好,庆王也罢,臣与这万千百姓,都是助您青史留名的阶。这条路很难,但陛下,您是为了先皇的诺才走上这条路的吗?”
“陛下理应伤怀,但臣认识的陛下,从不会因为一己之情,而溃不成军。”
姬华久久无言。
他缓缓抬头,勾出来一个苍白的笑。
“朕,要好好静一静。”
沈檀舟攥紧拳头,到底没有说话,只是目送着姬华晃晃悠悠地起身。
临到门槛的时候,姬华整个人顿了许久,才迈步,走到三月芳菲中。
日光是那样晴朗,可他的身影是那样寂寥。
他静静矗立了一会儿,却没有往前走,只是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在地上。
“陛下——”
........
远在京城外华驿县,一座废弃的老宅之中,孟初寒与姬吕对坐无言。
两人趁乱逃离了宫城,一路颠簸到此处,姬吕的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他挥挥手,拒绝了孟初寒递过来的丹药,只倚在火边,静静地望着春日里的落叶。
他忽而偏过头,对沉若静潭的孟初寒笑笑:“你看,春天也会有枯叶。”
孟初寒有些看不懂他的情绪,只能应道:“冬日未凋的叶子,反倒受不住春日的温煦。”
“不管是春日还是冬日,该亡的,总得亡。”他起身,喉咙又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孟初寒忧虑道:“殿下,您的身子实在受不住这样的逃亡,咱们......”
“逃亡?”姬吕抹去唇边的血,森然笑了笑:“本王已经无路可逃了,如今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战。”
他强撑着自己站起来:“这些年,姬华早已不容小觑,本王也料得自己杀不了他。他身侧太多能人贤臣,自然比你我二人多了些脑子。若是轻易杀了他,倒是小瞧了他。”
“南海与江南的人,可正在路上?”
孟初寒抿唇:“南海大都督与陆尧将军已经率兵马来勤王,不过镇国公也率领东山营的人前来。事到如今,只有决一死战了。”
“那便决一死战。”
.......
第一百一十七章
姬华晕得猝不及防,一众侍卫忙不迭地将他运到勤政殿去,又传来太医一个劲地忙活,最终是急怒攻心,郁结堆积,又得昏上好长一段时间。
沈檀舟暗自腹诽,姬华没有太子还敢昏迷,这要换做旁人,只怕早就趁着这功夫给他皇位篡了。
想归这样想,他还是认命地替姬华捻了捻被角,将姬华留下来的烂摊子稍稍处理了一二。
太后与贵妃的后事需要处理,还有姬吕逃之夭夭的事情,更有与阿肯丹协商的文书需要审阅。如今吏部与礼部两位尚书都纷纷辞官,尚书一职也空缺下来,京中不少庆王的爪牙纷纷被擒,可用之人确实不多。
若不是他知道先帝对于姬华的重要,想必也会以为姬华是想要躲懒,才这样晕过去的。
沈檀舟轻叹了一声:“休息好了就快些醒过来,这么多事等你决断呢。”
姬华自然没法回应他的话。
处理完这些琐事,他回到清涧殿时,天色已经晚了。
钟灵毓还保持着先前离开的姿势,一动都不动。
沈檀舟哑然失笑:“大人,倒是连个身都不翻,如此躺了一天,骨头都硬了吧?”
钟灵毓微微睁开眼,对上沈檀舟疲惫的面色,到底是敛下了眉。
“原先,我不该醒。”
自刘培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但她却不知该如何对上那样的姬华,只能装聋作哑了。
沈檀舟自然没有多说,他给钟灵毓倒了杯热茶。
“此事,恐怕不能善了了。阿肯丹如此猖狂,势必是要出征了。只是如今庆王不知何所去,若一旦交战,恐祸起萧墙,届时内外受敌,与社稷也是无益。”
钟灵毓稍稍起身,接过那盏茶,抿了一口。
她清冷的面容上,划过一丝极其浅淡的轻蔑。
“七日之内,他定原形毕露。”
.......
泗水之畔。
姬吕立在茫茫烟水旁,与隔岸的五万将士遥遥相望。
孟初寒极目远眺,只能看见将士之前,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身披红斤,手持长枪。
“殿下,是镇国公。”
沈威没有直接去京城,而是绕到了江南与京城的泗水河,作势阻拦南兵北上。
而姬吕身后,却是十万将士严阵以待。
姬吕轻嗤道:“老骥罢了,倒真以为自己还如当年,姬华也是无人可用了。”
他回首,看向阵前的陆尧,隐约觉得不大对劲。毕竟先前他是同陆总督商榷起兵之事,如今带兵前来的却是陆尧,倒有些说不过去。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今,只能背水一战了。
真当他决议下令之时,却见陆尧翻身下马。他身后的江南水军却纷纷退开,留出一条小路。他眉头微皱,只看见人群之中,走出来一个身影。
姬吕瞠目,不由得惊道:“沈檀舟——你!陆尧......你,你与他......”
陆尧的眉目在晨风水雾中,朦胧不可辩,只能听见一片清冷。
“庆王,我父为成全舍妹心愿,宁可叛君也要将千凝嫁与你。可你却蛊惑暮雨对其痛下杀手,到如今,还想让我等助你一臂之力,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
沈檀舟的目光,却落在始终站在姬吕身后的孟初寒上。
他微微低下了头,敛下了眼眉中的复杂。
姬吕拧着眉:“荒唐,陆将军,你莫要被小人诓骗——”
陆尧却不给他狡辩的机会,将他与陆暮雨往来的书信,狠狠地砸向了他。
漫天飞纸之中,姬吕愕然回头,却见孟初寒垂袖无言。
这些东西,都是先前他命孟初寒去做的,如今却出现在陆尧的手中......
怪不得即便是姬华知道了孟初寒与他有关,还是会重用孟初寒。亏孟初寒还同他说,是他诓骗姬华,让姬华以为他是潜伏在自己身侧的奸细。
没想到,到最后骗住的只有他。
他不敢置信地呢喃着:“是你......怨不得本王苦心经营到现在是满盘皆输......是你!孟初寒!你忘了当年是谁从刘家手中救出来你吗!若不是本王,只怕你早就被刘家所害.......你,连,连你也背叛本王......连你也!”
南海大都护到底是反应迅速,猛地带人挡在姬吕身侧。
镇国公隔岸观望,只见江南水兵与南海将士对峙而立,大战一触即发。
陆尧高声喊道:“诸位将士都是我夏朝同胞,如今姬吕意图谋反,尔等若缉拿逆贼,理应厚赏!”
前有江南水兵,后又镇国公虎视眈眈,此战,自然是不战而败。
不少南海将士纷纷缴械,团团将南海大都护与姬吕围了起来。
姬吕尚在失神,事到如今,他自知败局已定,只是泣血而笑。
“可叹本王一生蝇营狗苟,到底,是败给了人心。”
大都护横刀立马,也抵不住将士万千。
姬吕却像是疯魔了一般,信手抽了大都护的长刀,深深地看了孟初寒一眼。
风萧萧兮易水寒,他横剑直指。
春日的晨风还是那样凉,两人的衣袂在风中烈烈作响。
沈檀舟望向那始终不辩不解的孟初寒,正欲擒下发癫的姬吕,却被孟初寒一眼定住。
“孟尚书,你——”
四目相对之间,孟初寒到底叹了口气。
他看向姬吕,又看沈檀舟,到底只说了一句:“世子殿下,本官大抵喝不到你与灵毓的喜酒了。”
众人愣怔间,他上前一步。
连姬吕都未反应过来,那把长刀,已经贯穿了孟初寒的心肺。
他疼得眼睑发颤,口中呕出来一口血,却仍旧挺直了脊梁。
他好像从不辩解,做了就是做了,错了就是错了。只有在钟灵毓跟前,好像才情愿多说两句。
但谁也听不出来,他话中的深意。
想来,他不在乎有没有人能听懂。
这一生,负尽天下人,独不负家国。
晨光初泄,他在风中,释然轻笑。
“王爷.......这条命,下官还给你。”
........
孟初寒的死讯传回京城时,满堂静默。
若非孟初寒在庆王身侧蛰伏已久,姬华也不会兵不血刃的拿下南海将士。
论起功劳,想必他是当属第一位。
姬华高坐在龙椅上,往前看去,能瞧见金銮殿外的层峦叠翠,若隐若现。
那是大夏的山河,而这山河,埋葬了不知道多少英雄的枯骨。
堂下的行官继续道:“依陛下之言,已向阿肯丹下了战书,如今镇国公携其世子正前往西海。”
姬华没有什么要说的,就摆了摆手。
一旁的刘公公只能道:“退朝。”
陈雪晴与太后都已经葬入皇陵,姬华追封陈雪晴为皇后,朝中也并无异议。毕竟若是当日陈雪晴同意埋伏刺客,只怕姬华小命不保。
下了朝,钟灵毓没有出宫,辗转去了御花园。
姬华听见脚步声,没有回头,也知道来人是钟灵毓。
“沈卿此去,关山险阻,起码得三年才能归来。”
钟灵毓没料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才道:“三年而已,转瞬即逝。”
回应她的是一声低笑,和一声轻轻的叹息。
两人久久无言。
燕子回楼,又是一年春好处。
姬华转过身来:“你是想来问朕,孟初寒一事吗?”
钟灵毓垂下目光,用沉默给了他答案。
行官带来的消息是孟初寒自刎,姬吕兵败之后,亦选择自戕于阵前。大理寺搜到最多罪证的不是庆王府,反倒是孟初寒的尚书府。
经年来,庆王的所作所为都罗列于前,等着旁人来收拾。其中便有当年姬吕如何诱劝陈雪晴将刺客带入钟府的,先帝又是如何替姬吕遮掩。此事是孟初寒着笔最多之处,其中种种细节,都描述的清清楚楚。
看得出来,孟初寒当年也是极其用心的再追查此案。
自然,谁也都看出来了,这孟尚书的情之所钟。
姬华轻叹一声。
“当年刘禹一事之后,孟卿便将庆王的野心告之于朕。只是庆王聪慧异常,朕也没有万全的把握将他连根拔起,便只能兵行险招。但朕与孟卿都未曾料到,庆王手中还有阴图。如此更可以见得,庆王心思复杂,如野草难烧,春风又生。他一直周璇庆王,忍辱负重,是生怕露出破绽,到时候满盘皆输。”
“.......”
庆王的心思却是复杂,步步连环,倘若不能一击毙命,自然是会有卷土重来的那一日。
姬华望着钟灵毓沉静的侧脸,忍不住道:“到如今,朕还是想为孟卿辩解一句——”
“陛下。”钟灵毓打断了他:“谋不同,不与论道。我与孟尚书,早已不是同路人。”
这世上有千万条路,无论对错,也不能更改。
因为这条路,走得向来是自己,而不是他人。
第一百一十八章
阿肯丹偷鸡不成蚀把米,接连在大夏折损两位皇子之后,自然是士气大败。
但阿肯丹猖獗多年,人人善武,若想轻易征降是必不可能的。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钟灵毓时常能收到沈檀舟的书信,但多数却没功夫回。
经此一役,姬华力排众议,执意立了钟灵毓为刑部尚书。朝堂上余下几位亲王,虽是颇有微词,但如今的姬华,早已不是他们能随意左右的少年。
至于徐泽,自然是喜不自胜。
熬走了大理寺卿,他自然就官升一品,成了名正言顺的大理寺卿。
他避开了风云际会的京城,又顺道将白枫接回来,将前尘旧案一一了结,也洗清了白家的骂名。
姬华有意让白枫官复原职,却被白枫拒绝了,只想做一闲散文人。
又是一年大雪,丞相府只有钟灵毓与月娘,捧着炉子望着新岁的烟火。
不知道徐泽是怎么将白无尘拐回了徐府,年前婚事就已经定下了,今年他到底不必四处蹭饭,胆敢回家了。
至于白执玉,年中的时候已经动身前往西海,大抵是想要与傅天青在西海会面,也没有留在京城。
月娘见钟灵毓失神,又笑道:“如今是殿下去西海的第三年,想必明年春,殿下就能回来了。”
钟灵毓压下心头的忧虑,到底是起身去书房,提笔点墨,寄去一封书信。
陌上马踏飞雪,关外血溅三尺。
天色将明之际,西海湖外,不知道是谁高呼一声。
“降了!阿肯丹降了!”
沈檀舟摘下银盔,遥遥望向远处的降旗,同人群中的傅天青对视一眼。
恰逢红日初升,长离山尖上的白雪,仍旧如当年那般,灿灿如金。
傅天青如释重负地道:“殿下,咱们可以回京了!”
.......
捷报传回帝京,已经是开春之时。
朝堂众人大喜过望,降服了阿肯丹,实在是千古功绩。
徐泽喜不自胜:“信上说了,殿下等人不日回京复命,如今算来,应该还有一月,就能抵达京城了。”
钟灵毓心口止不住地发跳,饶是她万般克制,还是敛不去唇角的笑意。
乃至到了下朝,众人还能觉出钟灵毓的好心情,便情不自禁地上前恭贺着:“如今世子殿下立下汗马功劳,只怕回来就要承袭老公爷的爵位啦!”
谈到爵位,钟灵毓眉头微沉。
左右的官员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见钟灵毓面色不好看,又不敢多说,只能匆匆离开。
唯独旁边的睿亲王,看着钟灵毓,阴阳怪气地轻哼了一声,道了句:“恭喜你了,钟大人。”
救下来世子之后,钟灵毓自然没让他去诵经,每逢上朝,他也就不再一马当先地找钟灵毓不痛快了。
钟灵毓没理会他。
她心思沉沉,径直越过了他。
睿亲王早已习惯,只甩了甩袖子,到底没多言。
.......
一月后。
三军将士自朱雀大街而过,百姓挤满了长街弄巷,再看沈檀舟,却再没有往日的指指点点。
姬华率百官迎在宫门下,遥遥望着那支踏平阿肯丹的铁骑,只有钟灵毓死死地盯着那白马上的郎君。
去时杨柳,归时霏霏。
寒风吹乱了他额间细碎的发,分明已不再如少年般意气,可她还是一眼就望到了心里。
十年,她与沈檀舟在这朝中并肩厮杀了十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的山河落定。
四目相对,到底是无言。
他翻身下马,单膝行军礼。
“臣沈檀舟,参见陛下。”
身后百官右手置于左手之上,躬身颔首,敬以回礼。
恭祝这大夏的功臣与将士,旋返帝京。
.......
沈檀舟凯旋,姬华难得大方一回儿,决定在清鸿殿大宴一场。
在城楼点兵之后,自然就是回金銮殿论功行赏,圣旨倒是众望所归,沈檀舟袭爵,老镇国公辞官告退。其余诸位官员,也都升官赐金,很是热闹。
乃至到了下朝之时,钟灵毓仍旧没有来得及同沈檀舟说上一句话,就见沈檀舟跟着姬华回到了勤政殿。
她在热闹外,愣了许久,刚想迈步,却被一声苍老的声音叫住。
“哎!灵毓!”
钟灵毓回过头,就看见阔别多年的老镇国公立在风口,笑呵呵地冲她招手。
她赶忙行礼:“见过镇国公。”
沈威笑着:“经年一别,你倒是让老夫刮目相看,文肃那老头若是瞧见你这样,也必然是赞不绝口!”
他说的文肃,便是林相的字。
钟灵毓惭愧道:“下官一身反骨,到底是辜负了义父的期望。”
想来丞相那样的人,若是知道她如此藐视礼法,败坏风气,也会......
沈威笑着摇摇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我辈英雄,自然不问男女之別。钟大人,切莫妄自菲薄。”
钟灵毓一怔,还想说什么,却见沈威摆了摆手,脸上的笑已经兜不住了。
“好姑娘,如今山河已定,何时与我家那竖子成亲呀?”
她面上一红,到底没有再说话。
......
勤政殿里,姬华怒不可遏。
“你!你!你当朕是什么!怎么?朕堂堂九五之尊,还害怕你们夫妻同朝为官,逼得功臣辞官告隐马放南山?沈檀舟,旁人也就算了,你与朕一同长大,难道不知朕是什么样的人?”
沈檀舟静静跪在玉砖之上,任由姬华数落,唯独不求收回成命。
姬华骂累了,往后一坐。
“朕素来用人不疑,若朕顾忌你与钟卿,当年便会允诺钟卿的退婚。更何况——”他微微抬眼,神情仍旧矜傲:“朕相信自己,即便是你们同朝为官,朕也不会让你二人有谋权篡位的机会。”
“......”
还真是。
姬华能坐稳这个天下,靠的从来不是沈檀舟与钟灵毓。
而是他的用人之术。
沈檀舟喉头微动:“那臣与灵毓的婚事——”
“择良辰吉日,朕许嫁妆八百抬,送钟卿出嫁!”
.......
冬月廿五,镇国公府挤满了吃酒的人。
徐泽给罢喜银,却看见人群中有人缩头缩脑,隐约觉着古怪,快步跟上去,却见是睿亲王,正鬼鬼祟祟地停在管家公的旁边。
他正要叫嚣,却见睿亲王挥挥手,左右几个侍才抬了几个木箱子,停在镇国公府前。
“本王与老丞相也算是世交,这,这就权当是喜银了!”
说罢他就要走,却被徐泽一把拉住:“睿亲王殿下,您给喜银就给呗,何苦这样鬼鬼祟祟的?”
睿亲王被吓了一跳,脸上涨红一片,当下甩开了徐泽的手,三步做两步地跳远了开,也不进去讨杯酒喝,转身就上了车架,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泽奇道:“这.....”
旁边的管家公见怪不怪地摆摆手:“都是林相的故交,平日里虽看不惯大人,可大人到底是林相的义女,若不前来贺礼,心上到底是过意不去。但来了又拉不下面子,只能礼到人不到了。”
徐泽想,还有这等好事。
岂不是少开两桌席,白捡一堆礼?
正想着,他瞧见了傅天青,便凑上去一同去了府内。
这种热闹,自然传不到镇国公府的后院之中。直到月落梢头,钟灵毓才隔着红纱,看见了有人推门而入。
是沈檀舟。
她想过自己这一生,或许是横尸荒野,或许是老死相府,总归都是孑然一生,从未妄想过会有这样的一个人,不管她的横眉冷对,不顾他的锦绣前程,一意孤行地跟在她的身侧,固执地陪她走上这一条漫漫长路。
十六岁相遇,到如今她二十六。
万语千言,凝结到此处,只有一双颤抖的手,执着喜秤轻轻地掀开了那抹红纱。
钟灵毓目光恍然不知落在何处,不敢望他的衣襟,更不敢看他的眼眉,只能盯着自己的手,不知所措地坐着。
沈檀舟失神地望着她。
望着她换去亘古不变的黑衣,解下寸步不离的长刀,往日眉目里的凌厉,现下也被喜烛烧了个干净。
这是钟大人,本该是他这一生,最可遇不可求的人。
十载相逢,他终是得偿所愿。
他躬身,攥紧了她的手。
窗外是良辰好景,帘下是酒暖衣轻。那一腔少年情谊,在颤颤烛影下燃到天明。
这场风花雪月,到底是,有了归期。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