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泉男皂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132397 下载APP
独耳奥冲正在低矮的城墙下等她,匕首在手掌内翻滚。
“将军,您总算回来了。”他把武器插入腰间,“去了这么久。再不回来,我和兄弟们就要冲出去了。”奥冲在攻打新罗的战争中失去了一只耳朵。此刻他全身着盔甲,旁边立着他的马儿“骄傲”:“怎么样?红袍子怎么说?”
泉男皂的出面只是让乙天卓暂时退兵,而非永久。泉男皂想:“恐怕只有献上你这个凶手,乙天卓才肯撤兵。”她差一点说出口,但她不会交出跟随她十几年的兄弟。此话说出来无益。
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淡淡地下令:“奥冲,把军师钟涛叫进来。你也进来。”
泉男皂进入涟川狭小的泉府,奥冲帮她卸下一身的盔甲。她左手放下环首刀,右手连同右臂,在那场悬崖坠落中永远地失去了,同时身体右侧失去了感觉,还好双腿仍能走动。“风之女”的名号俨然成为历史。
她坐下来,示意他们也这样做。
两人坐在她的下首。奥冲高大、强壮,不肯屈服,而聋子钟涛则是个内敛的人,瘦得像麻秆。“泉将军,乙天卓虽暂时退兵,但绝不会放弃涟川。”聋子指出。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这是我的家乡。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亲吻了表妹。我失去了表妹,但我不会失去涟川。”奥冲握紧了拳头。
“决心不会改变我们被困的事实。”泉男皂想。
乙天卓的大军刚刚拿下扶余城,他的大军更向往南方的百济,而非此处。她说:“乙天卓更希望得到一个交代。” 统领一方大军,泉男皂明白,乙天卓不会放弃索要凶手——她忠实的部署奥冲。
聋子钟涛读懂了她的唇语:“将军,难道你想——”
“我不会把任何人送出,”她坚定地看了两人一眼,“也不会把涟川送给红袍子。父亲让我坚守这里。”
“红袍子来势汹汹,将军。”钟涛声音低沉地警告她,“那气势让我害怕。他有两万大军,还不战而胜拿下阴江德的扶余城。我们涟川和扶余城相比,只是一座微不足道的小城。红袍子甚至不用架云梯,人架着人,就可以冲破低矮的城墙。”
“让他们来吧。”奥冲喊道,“我愿意第一个战死。但在死之前,我要杀死更多红袍子。”
奥冲的父亲在抗隋战争中被红袍子围住,自刎见了双神。他母亲听到消息后,当着八岁奥冲的面,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奥冲,冷静!你这样会让涟川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她斥责下属,“在做任何事情之前,要先动动脑子。没有我的命令,你为什么伏击红袍子?他们并未准备攻打我们。”
奥冲摊开双手:“将军,我只想给侵略者一点教训。”
她迅速抬起头:“五十三个红袍子因此惨死,而我们要付出代价。”
钟涛以严厉的口吻警告奥冲:“红袍子不滥杀无辜,但有仇必报。你忘记了他们为什么再次来到半岛?不不不——他们不会容忍这样的侮辱。别弄错,他们会采取行动的,至少会要你,然后在他们的军营里砍下你的头,给所有人看。”
泉男皂不想送出兄弟,还要保住涟川的百姓。“双神,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她如雕塑般坐着,一动不动。
“如果将军愿意,我可以派人去平壤,向盖苏文大人求援。”聋子钟涛建议。
“我父亲?不去那里。薛仁贵的兵打下了安市,正向平壤进发。”
“我们孤立无援。”她没把这句话说出口。涟川一千多守军和数万百姓的性命都握在她手中。“我要亲自见下乙天卓。”
“将军?”钟涛问她,“您见他是为了——”
向他乞求?她咬咬牙:“他仍然是大丽男儿。”
“您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她对钟涛点点头,“明日我去唐军行辕。”
侍女们铺好了床铺,在府邸中等待她安寝,但泉男皂宁愿睡在城墙的塔楼上。那里空气更新鲜,有时候还有微风。最重要的是,她能感受到她的城墙。
等她爬到城墙上时,一轮弯月悬在黑暗的天空中,在薄云中朦朦胧胧,就像躲在轻纱后面的眼睛。她进入塔楼,躺卧在简易的牛皮垫上,双手枕在脑后,透过窗户凝视天空。
满天都是眨眼的星星,成千上万的星星,数不清的星星,正如杜鹃涧里的星星们。
她从腰间解下竹箫,放到唇边。“十年了,”她默默地想,“我等了他十年。他终于来了。”
她轻轻地吹,清幽、悠远的调子从陪伴她十年的箫中飘出。之后,她轻轻唱到:
一人、一马、一剑,
两人、一山、一心。
就在那一刻,
你强行占满了我的心。
蓝玫瑰花儿,绿草儿,
一切变得有情义,
嗜血的刀枪在远离。
从今心中跟定了你,
爱之所在,永不分离。
爱非虚幻,更不缥缈,
它是意义,一世有了目的,
它是幸福,一生收获欢愉。
杜鹃涧内,此生有你,
依偎又私语。
月光下,木屋外,
相拥又相视。
情倾心倾,
柔情痴情,
相伴到永生。
杜鹃涧中,
同坐同歇,
同舞同歌,
不分彼此。
用尽我痴心,
只求生死依。
爱恨情仇,
半岛雄鹰。
杜鹃花儿重开时,
便是重逢日,
便是重逢日……
之后她望着前方,无声地抽泣……远方是漫无边际的唐军行辕,似乎触手可及。营帐应该是红色的,血液的颜色。中国人喜欢红色,而大丽人喜欢白色,这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乙天卓喜欢哪一种?染成鲜血颜色的盔甲,还是她白色的襦裙?她很想知道。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去问他,问你的卓……”她不知不觉地走下城墙,打开城墙大门,将整个涟川城暴露在红袍子眼下。
她往前走,唐军的营帐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快能看到自己的卓了……眼前的血色营帐瞬间幻化成长着翅膀和獠牙的怪兽,发出一阵阵凌厉的怪叫,像陷入夹钳里的猛虎一样嘶喊。它们飞过她头顶,喷出橘黄火焰,烧遍全城。
她往回跑。“我的城池,”她想,“还有城中的百姓、她的兄弟们,都等着她去拯救。”城墙底下,她被怪兽们包围。其中一个怪兽长着乙天卓的头颅,脸庞坚毅而俊美,正如她每日期冀的一样,让她感到既甜蜜又痛苦。
她痴痴地看着它……这个怪兽朝她身上吐火,希望彻底覆灭。她的城池、她的同胞,还有家人的期望……父亲大人出现了,站着旁观,低声嘲弄她。“你不应该爱上乙天卓,”盖苏文宣布,“你背叛了家族,也要为此付出代价。”
长着乙天卓头颅的怪兽喷出烈焰,将父亲大人的身体点燃。父亲大人大喊后倒在地上,滚了几下,烧焦的尸体臭不可闻。
泉男皂手中多出一把铲子,她开始给父亲挖坑,她的右手回来了,右边的肩膀和身体也恢复如初,一如十年前。
她正要把父亲的尸体拉入坑中——“父亲由你而死。”二阿兄泉男建从墓中走出,头上是骨白色的头发,还有一双血红的眼睛,腐败、带着恶臭的泥土从他身上滑落。他轻声一笑,以显示他的谴责恶意满满。“你为了乙天卓烧死了父亲。”
“我早看出来了,”三阿兄炸裂般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她为了乙天卓曾经放弃十万大军,还有泉家的荣耀。”
大阿兄背着湛卢双剑,冰冷的金色眼睛瞪着她,不发一言。
为了三位阿兄,她跳起来,腾飞在空中,抢过大阿兄的湛卢双剑,将怪兽砍倒在地。
怪兽变回乙天卓的人形。她一剑下去,砍在乙天卓的肚子上,血液喷薄而出……她大笑,这是复仇的笑;为了全城死去的百姓和兄弟们。她拔出双剑,再次砍下,她又大笑……随即,她发现身体的另一半在哭,在恸哭……
随后,聋子钟涛和独耳奥冲帮她挖坑……
“死?”奥冲用手挖坑,眼神麻木不仁……
铁锨“铛”的一声打在奥冲头上。“是你招惹了红袍子。他们要你的命,不是我们的!”军师钟涛扔下铁锨,以她从未见过的表情哈哈大笑。没想到脚底一滑,钟涛落入坑中。他挣扎着,试图爬到她身边求救,但泥土从四面八方升起,把他拉下坟墓,塞满他的嘴、他的鼻子、他的眼睛……随后土坑露出钢锯一般的锋利牙齿,咬断钟涛的胳膊、肩膀,吞没他的整个身躯。
坑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吞没了她、燃烧的城墙,还有整座城池……
冷风把她从噩梦中唤醒。太阳迟迟不肯出来,寒冷无法驱散。她来到府中,侍女们端来浴盆,她褪下衣服,身体泡入水中。黯淡的太阳越过府墙,透过阴黑的云层,把微弱的光线射到大地上。
她穿上珍藏的华服,那是她和卓在一起时曾穿过的紫色襦裙,用沙丝做的,带着旧日的气味,杜鹃涧的气味。
“为了您的安全,将军。”奥冲坚持,“把我带上。”
奥冲会为她牺牲自己的生命,这一点她从未质疑过。“这会激怒红袍子。”她下了命令,“好好待在城里。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出来。双神在上,你闯的祸已经足够大了。”
她披上羊毛制成的斗篷,有绿色布料做成的镶边,像夏日的青草。她登上马出了城门。她只带了一人——聋子钟涛。
“将军,您千万当心乙天卓!”奥冲在她后面大喊,“一有动静,就给我们信号,我们冲出去救您。”
她苦笑了下:“乙天卓不会伤害我的,至少不会在他的营帐里。”
昨天她出现在他面前,看到她的卓变了,头发全白、身形消瘦,比十年前更为惨淡。尤其是那双眼睛,那双忧郁而迷人的眼睛,曾经让她为之疯狂、陷入其中不能自拔的眼睛,竟也变得黯淡无光。但一切的一切,都不能阻止她对他的向往。
他也一样。她敏锐地感觉出,看到她后卓从马上跌落,这意味着一些东西。她很少看到一名数万大军的统帅从马上跌落,尤其是在看到一个女人后。
见到她的卓后,她应该说什么。她思考着:“卓,你应该退军?”不,他不会的。但他必须退军,因为他是大丽男儿。
“卓,我想你。”或许她可以这样说,她的胸口在起伏,眼泪在打转。“每日每夜都在想,你是我活着的全部……”不,她不会说出这些。
他见到她之后会怎么做?抱住她?还是威胁她?她拿不准,一点都拿不准。
“将军,乙天卓会不会把我们绑起来杀掉,然后把我们的尸体抛到城中?”聋子钟涛问。
她转过头来,对聋子说:“他不会这样做的。到了大帐之后,一切看我眼色行事。”
钟涛举着旗帜在后,大丽的白底龙旗在旗杆上无精打采地飘动。她安坐在马鞍上,脸色庄重。她动了动鞘中的长剑,她可不希望需要它时它卡在那里,还有腰间最为信赖的飞刀。
现实中的唐军行辕似乎比她噩梦中的更为恐怖。尖利的树干构成栅栏,像怪兽的坚硬胡须。栅栏内,几千处营帐犹如怪兽的利齿。每一角都有唐军值守。每一角的最高处都挂着沉重的明黄大唐旗帜,上面写着两个大大的黑字“乙支”。
一个穿着红袍子却戴着新罗草帽的人出现。他肌肉发达,有一张引人注目的丑脸。他的嘴唇宽厚,黄色牙齿乱七八糟地支棱着,眼睛凸出,而且他很恼火,泉男皂能感觉到。“你是来送死的?还是个女人?”他的态度让泉男皂以为跟她说话都是一种耻辱。如果说有的男人脸上缺笑容,他的脸上则缺把刀。
“金思,大帅要见她。”一个声音传来,浑厚又坚定。泉男皂抬头,看见一个几乎和乙天卓一样高的巨人。
金思厌恶地看着她和钟涛,让开了道路。巨人带着他们二人来到行军大帐。
她的卓站在她面前。
时间在她面前停止了,身边的一切都凝固了,唯有她的呼吸。卓脱下了盔甲,和她一样穿上了白衣,素白的上襦——大丽的颜色。
他虽然掉了一半的体重,但他的下颚上扬、双肩挺直,整个人笔直如长矛。他高大、有力,又英俊,一如她梦中的模样。只不过时间和悲伤在他身上雕刻出了难以磨灭的痕迹,黑黄的脸庞上满是皮革般的皱纹,满头雪白的华发像在马奶中泡过一整年,艰难地散落在肩膀上。他嘴唇上的浓密胡须也变成了灰白色,眉毛也是同样的颜色,忧郁的双眼中的光泽几乎干涸,充满悲伤。
“卓,你的头发……”她伸出左手……
“泉将军,”卓的身体颤抖了,“不要走近……告诉我你此行的目的。”
她的身体像被什么击中了,疼得让她回过神来。她看了下帐中的红袍子,还有身后的钟涛,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变得庄重。“我来寻求和平。”
“和平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那个叫金思的短命鬼也进了中军大帐,“你把大唐天师看成什么了?”
泉男皂唯一确定的事就是,她想杂碎金思那口扭曲的黄牙。“我来谈判,而非战斗。”
“你们偷袭了我们,无耻又狠毒。”金思的手搭在剑把上。
战场上没有荣誉而言。泉男皂觉得,还是不理他为好。“卓…乙支大人,”她大吸了一口气,“十年没见,别来无恙。”她的内心在哭泣……她想握住他的手,靠在他的胸膛上……
“泉将军,”卓眼睛中的正念衰退得厉害,“和平不可能。我要拿下涟川。伏杀我天师的凶手不能逍遥法外。”
“我知道攻打涟川不在你的计划之内,你要快速赶往泗沘城。”
卓背后的巨人大剌剌地说道:“你们涟川只是个土坡,俺们天师用半天就能踏平它。”
“代价就是,你们要付出更多的人命,几百人,甚至上千人。”
金思露出满嘴的黄牙:“维护天师的名誉,值得。拿下涟川后,我会把你喂狗。”
乙天卓摆手制止了金思。
泉男皂当金思是一条疯狗。她止住火气:“乙支大人,涟川四面受敌,易攻难守。即使你打下来,也需要花费更多兵力来驻守,这并非你的最佳选项。为了你们五十三个兄弟的性命,我愿意做出赔偿:两百名奴役、五千石粮食和一千两黄金。”
“泉家人开口果真是大方。”乙天卓的眼睛依旧冰冷无比,“但你肯定不知道,我们死了三百四十六个兄弟。他们都是跟了我十年的老兵。”
三百四十六人?她感觉自己的肚子上挨了一拳。“这……肯定有误会……我的人清点过,只有五十三名。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卓后面的巨人没好气地说:“这位女中豪杰,看来你的人对你撒了谎。兄弟们的尸身现在还在后营的棺材里等待下葬。你的手下是群卑鄙的懦夫,可耻地伏击了他们。”
她迷惑了。如果只死了五十三个人,她可以试图说服乙天卓,但三百四十六个人……
“卓……”她凝视他,像十年前一样凝视他。
“交出凶手来。”卓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缠绵了一刻,透出一阵光亮,不过转瞬即逝。他的语气变柔软:“把他交出来,涟川就能免于生灵涂炭。”
金思猛地转身面向他的长官,鼻中喘着粗气:“乙支大人,他们像杀狗一样屠杀了我阿弟,还有其他三百多名兄弟。”
卓避免与部下的眼光接触,仍然对她说:“泉将军,将行凶之人带来,我会在这里处决他。之后,我考虑宽恕你们的错误。”
这是仁慈……大大的仁慈…………但她仍然无法送出与自己生死与共的兄弟。她做不到:“卓——”
“泉将军,”乙天卓打断她的话,“将行凶之人带来,那位一只耳朵的懦夫,否则我别无选择。”
“你有的选。卓,你是大丽人。放过我们一次……”她听到了自己的恳求声。这让她无比诧异,骄傲的泉家人从来不低声下气。
“明天——必须送来凶手,否则就是毁灭。”
“我请求单独与你对话。”
她的卓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环视身边的人:“你们都退下。”
金思恶狠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和巨人、钟涛一起,不情愿地离开大帐。
等大帐内只剩下他们俩……她慢慢地靠近卓,眼中噙着泪水。卓的眼睛肆无忌惮地凝视她。两人的眼神交合,分开,再次如水乳般溶在一起……他缓缓地站起,眼中全是忧伤,还有喜悦、释放……
她先开了口,眼泪和眼睛分离,坠落在地:“卓,我等了你十年。”
乙天卓脸上的肌肉在颤抖,忧郁的脸变得松软:“泉男皂,你喜欢的乙天卓死了,留下的是这个扭曲、丑陋的灵魂。”
这句话令她痛哭失声。她看到了悬挂在他身后的玄琴,上前握住他的手:“你永远是我的卓……”
“不。”他冷酷地推开了她……他的视线停在她的肩膀上:“你的胳膊?”
“断掉了,还有我右边的身躯。”她抹去泪水,“从蜈蚣山的悬崖跌落后,树枝救了我。”她唯一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胳膊,“卓,你不能杀死同胞。”
“我不是叛徒。”他面无表情,“是你们逼我这样做的。”
“没人逼迫你。你总会有选择。”
“我选择给我的亲人复仇,选择带我阿妹回家。我有什么错?!”
“如果大丽灭了,哪里还有你的家?”她的手摩挲着他的臂膀,给她带来无数美好感觉的臂膀。她陶醉于其中。
“在你父亲和兄长们杀死我父亲时,我就没了家。”他的牙齿咯咯响,“他们还囚禁了我阿妹。我就是要毁灭你们泉家。”
“啪——”她抽了他一巴掌,“你是要毁灭整个大丽——你的祖国。”
乙天卓没看她,静立无语。
她掏出手帕,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鲜血:“卓,想想我们……想想你父亲,他不愿看到你带领中国人毁掉自己的祖国。”
乙天卓的脸有如石刻:“你竟敢用我父亲的名字要挟我?”卓的鼻孔张大,鼻息似乎都是冰冷的。他蛮横地推开她的手:“请你离开我,立刻。”
“我从来没想要——”
“走,泉将军,否则我会马上下令攻下你的涟川,或许我还会亲自带队。记住,明天之前把独耳的懦夫带给我。他杀死我三百四十六名兄弟,我必须给活着的兄弟们一个交代。你不送来的话,就会失去涟川,付出血与火的代价!”
回去的路上布满荆棘。直到出了营帐,她的头依然在混沌中,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当下,她放弃了对胜利的全部希望,她阴郁地意识到。如果战斗,他们只是在寻求死得其所,像大丽男人一样,而她并非男人……
夕阳沉入西侧的丛林中。她坐在马鞍上,高高低低,头疼得像在被人不停地猛击。震霞将军维护她的手下,这也是他们誓死跟随她的原因。但他们大多数是像奥冲一样的傻瓜,无畏的傻瓜、忠诚的傻瓜,归根到底还是傻瓜。难道要把他们交出,把跟随自己一辈子的兄弟交出?
这里离平壤遥远,离冬比忽更近些,向北只有五十里。乙宏安早死了,但这里仍然是他的天下。南境的山、南境的树、南境的狼叫,还有这里不友善的人们。
这里不属于他们。她朝城墙走去。涟川城是由长满苔藓的城墙围着一座低地建成的,四面都是地势高的大道。这注定了涟川只能攻不能守。她来到城墙下,看到外围依着地势布成着椭圆形防御。聋子钟涛的工作总是一丝不苟。城墙有两个大门:南门和北门。每个大门都由一对方形木塔保护着,周边都有巡逻哨兵。这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但它并不坚固,注定会被攻破。
等她和钟涛回到城内时,集市内挤满了惊慌的人。她的手下全副武装,在城墙上跑动、警戒。老百姓们则满面惊恐,交头接耳。他们围上来,一个老头儿大声嚷嚷:“泉将军,离开涟川吧,你们给我们带来了杀戮。”
众人群情激昂,都喊叫着让他们离开。
愚昧的人们……如果她离开了涟川,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奥冲一记重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一个正在叫喊的年轻人脸上,才让众人安静下来。
她连忙示意奥冲住手。放弃城池?涟川是灌奴部的地界,乙天卓或许不会屠杀他的族民,但是他的手下会,尤其是与那死去的三百四十六名红袍子更亲近的兄弟们,他们会把这里变成一片屠场。
钟涛示意军士驱离百姓。“泉将军,放倒旗帜吧,我们无法抵挡唐军。盖苏文大人也不会因此责怪我们。”
盖苏文大人不会原谅她的。自从她放弃十万大军后,父亲就把她当成了一颗无用的棋子,发配她来守这座不起眼的城池。
“你再也不是震霞将军,”当她拖着残躯来到会庆殿时,父亲严肃地告诉她,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再也不是。”
相比于其他人,父亲对她的惩罚很仁慈,所以她应该非常庆幸自己被发配到涟川。她年轻时见惯了生死,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将军,觉得那只是见到双神早晚的问题。现在她再也不这么觉得,每个生灵都值得被认真对待。她在涟川的十年中,小心经营,珍视百姓的生命。
于是她爬上城墙,召集所有兄弟。她站在装满猛火油的木桶上,让所有的兄弟都能看见她。“兄弟们,”她喊道,“唐军来了,带着两万人。”
奥冲首先抽出长剑:“战斗!我们要战斗!”
“不,”她制止了奥冲,“我决定献出涟川城。”
奥冲像第一次认识她一样:“将军……您是要我们丢盔卸甲,祈求饶命吗?”
“不,”壮汉习力用带着缺口的环首刀敲打着丑陋的盾牌,“绝不。”
矮子胡立刻附和,他身材的宽度和高度一样。“不!”他声如雷鸣,他也跟了她十几年。他虎背熊腰,比在场所有人都矮出两头,却比任何一个人都强壮。“绝不!”
“我们打不过这么多敌人。”聋子钟涛平静地说。
“懦夫!”奥冲把剑搭在钟涛的肩膀上,“他们来多少,我们打多少。敌人越多,荣耀越多。我们将被后人传颂。”
“不,他们只会传颂我的愚蠢?还会搭上上万平民的性命。”她绝对不能这样做。乙天卓说他已经死了,而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震霞将军也早已离开。
她不准备死,不是今日,也不是此处。见过卓后,生存的欲望变得如此强烈,以至她自己都感到羞愧。“后人不会传颂我们,只会骂我们葬送了百姓的生命。把涟川还给乙宏安的儿子乙天卓,我们撤回平壤。”
“将军,”钟涛不安地问,“盖苏文大人——”
“我来面对,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她对所有的兵士们喊道,“听我的号令,明日打开城门,交出武器。兄弟们,我们回家!”
一些人默不作声,更多的人一起欢呼:“回家!回家!”
在涟川的最后一晚,泉男皂心神不定。她再次睡到了城墙上。这是不安宁的一夜。她躺在干涩的牛皮垫上,目光陷进树木和黑影中。月光下,远方是层叠的山丘,还有白雪皑皑的峰顶。慢慢地,她意识到周围的树正在缓缓地靠近。
它们靠近得越来越快,如汹涌的灰色海水般向她涌来。
泉男皂满脑子都是乙天卓,十年前的,还有现在的……他的手、肩膀、白发,还有唐军红色的大营、金思的长剑、城中的百姓……
乙天卓站在城墙下,致命的树木露出致命的利齿,朝他袭去。她能看到他满头的白发、细长的身躯和忧郁悲伤的眼睛。
她要解救他。
她从城墙上软绵绵地跳下,身上什么都没穿,就像她出生时一样。
她跑过一片空地,跑向她的卓,树林随之后退。她踩着湿软的泥土,离卓越来越近。她的卓却拔出长剑,动作无比优雅。他挥起长剑,穿透了她的胸膛……疼痛随之而来,她的身体扭动着……很快,疼痛变成了甜美,像马奶中加了蜂蜜。
她应该本能地转身跑掉,但她向他贴近。卓拔出剑又砍了一刀,更甜蜜的一刀……一切变得更慢,天与地之间都被金色蜂蜜所充斥,还有无数欢快的泡泡,而她在这甜蜜里前行……奔向她的爱。
她对他大喊,说她爱他。卓听到后,正如她期望的,他扔掉了刺眼的长剑,眼睛里的忧郁消失,代之以愉悦,对着她眨巴眼睛。“皂,我们去杜鹃涧。我答应你。”他的声音在晶莹的蜂蜜中传播,像断断续续、重重叠叠的耳语,又如天籁之音。
她从未见过卓这样的神采。她终于来到卓面前。她踮起脚尖,看着这张她深爱的脸,闭上眼睛吻了他……
一声呼喊突然唤醒了她。
城墙上满是飞奔的脚步声,还有此起彼伏的惊叹声。矮子胡挨着城齿往城墙外看。她来到城齿旁,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过了很久,泉男皂才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血与火。
“唐军大帐起火了。”聋子钟涛走了过来。这是个残酷的现实。红光吞没了南方半边的地平线,红袍子的惨叫在这里都能听得见。烟雾让月亮变得缥缈,遮蔽了整个树林。
“奥冲呢?”她的心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转过身,左手抓住钟涛的衣领:“告诉我,奥冲在哪里?”
没人知道奥冲在哪里。火一直烧到了清晨。那一夜,城墙上的兄弟们无人入眠。
等到奥冲归来,朝阳出来了。“将军,看看我的战果。”他在城墙上指着唐军燃烧后的营帐。
“你夜袭了唐军大帐?”泉男皂耗尽了耐心,“奥冲,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一场辉煌的胜利,将军。”奥冲脱去被火烧得残破的衣服,“我只带了二十名兄弟,点燃了红袍子的上千顶帐篷。”
“也掐灭了我们生存的希望。”
聋子钟涛低声咒骂:“莽夫!你闯了大祸。”钟涛第一次变得手足无措,“将军,这该如何是好,如果唐军知道了——”
“他们已经知道了。”她断定二十名兄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不留下,“并且很快会扑向我们。”带着血与火。
“没有一点办法了吗?”钟涛问道,“乙天卓会屠杀我们,还有这里的平民?”
即使乙天卓不会这样做,他也不可能约束得住愤怒的属下。
“我们完了,”她悲哀地想,怒视着奥冲,“上千名兄弟,奥冲,”她怒不可遏,“还有上万平民,都会因为你的鲁莽而死。”
“将军,弃城吧。”钟涛建议,“我们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们只有两百匹牲畜,许多还是运粮的骡马和驴子。更重要的是,如果他们逃跑,红袍子会迁怒于这里的百姓:“你我都得死,重要的是保住百姓。”
钟涛愤怒地转向奥冲,抓起他的衣领:“就是因为你的愚蠢,将我们全部葬送。”
“我杀死了成千的红袍子,成千的敌人。”
“还葬送了数万男人、女人和孩子。”她怒火中烧,开口时却冷静如冰,“奥冲,你是真瞎还是装瞎?依你之见,我们都变成死人,这就是你想要的?”
“将军,这不是我想要的。”奥冲走近她。他笑了,疯狂地笑,整个城墙上都是他的嘶笑。他拔出短刀:“为了我的双亲,我以一人的命换一千红袍子的命,值了!”他将短刀插进脖颈,利落地往左一横,割断了气管。
她扶住倒下的奥冲,目睹跟随她一辈子的兄弟喘完最后一口气。她身边的钟涛则脸色苍白、满头大汗。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战号低沉,绵延不绝,让人血液凝固。“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唐军的号角为她的美梦奏响丧钟。
他们难逃一死。
“将军,”钟涛拽住她的衣袖,“撤退吧!”
这会让红袍子更生气,而城里的百姓是他们唯一可以撒气的对象。她不能这样做。
“准备迎战。”她平静地吩咐部下。她走向瞭望塔,钟涛和矮子胡紧随其后。
唐军不断移动,整肃成进攻的方阵,如红色潮水般向城墙涌来。
“这太疯狂了,这是死路一条。”钟涛失魂落魄,手臂不住地抖动。
“作为我的军师,你最好想一个计策。”她命令钟涛,“收敛奥冲的尸身。待会儿我有用。”
她让所有兄弟都爬到城墙上。当着所有人的面,她拔出环首刀,朝他们大喊:“红袍子攻过来了,带着血与火。兄弟们,我不会逃跑!”
“将军,”她手下最好的射手罗翔在人群中发出疑问,“我们能守住涟川吗?”
肯定守不住,但她不会放弃涟川。“我不会抛弃这里的百姓。兄弟们,你们有两个选择。”她指了指城门,“你们可以骑上马匹离开涟川,现在还来得及,我不会责怪任何人。”她的声音变得激昂,“还有一个选择,那就是……追随我,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战斗!”
一千张嘴巴同时在咆哮:“战斗,战斗,战斗!”没人离开。
她满意地看着跟随她出生入死的兄弟,欣慰地点头:“那好,准备迎战。”
矮子胡敲出三声连续的鼓声,这是命令众人就位迎战的信号。红袍子的方阵越来越近,她能听见红袍子将官的喊叫,矛、剑的碰撞声和马匹的嘶鸣。
红袍子的马太多,人更多。中间是一万多名步兵,两翼的骑兵大约有一千人。方阵后还有大量的辎重队伍。她看到了抛石机和云梯,心底一凉……让她更寒心的情景出现,乙天卓骑着一匹银色骏马,杀气腾腾地向他们袭来。
突然间,她想到一个疯狂至极的办法。她拉着钟涛到了城墙下,商议了半炷香的时间。
“不可能。”钟涛断定,“根本不可能。”
之后,他们又花了半炷香的时间,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钟涛亲自率人安排布置。
她重新上了城墙,让所有兄弟知道,她在他们身边。
“撞锤!”一个声音突兀地响起,“他们带来了撞锤!”
无所谓了,涟川肯定会被攻破的。矮子胡坐在城垛上,有条不紊地给铁弓上油。壮汉习力单手抱着一个比她还重的油桶,将其放到城齿下。她新晋的贴身侍从密星躁动不安地在她身边徘徊,手中的环首刀不住地抖动。
这孩子才十六岁,是涟川当地人。她曾答应他的父母,会好好照顾他。他平常表现得很成熟,让人挑不出毛病来,却在这生死时刻展现出真实的一面。他是否有勇气面对即将来临的一切?
泉男皂在城墙上走动。南部城墙是最高点,也是最坚固的堡垒。西侧的城墙最让人担心,矮小且羸弱,守卫塔更是形同虚设。东面和北面城墙够高,也够坚固,且背靠原林,红袍子的攻城队伍无法展开大规模进攻。是西侧城墙,她断定,红袍子肯定会攻击西侧城墙。
聋子钟涛小心谨慎地观察城墙,判断出城墙最先倒塌的位置,然后安排三百多名兄弟在城墙下忙碌。
其他的兄弟也在紧张地备战。一堆堆五尺多高的牛油桶码放齐整,堆积的檑木和滚石占据了城墙上的一半空地,还有干苔藓、淬硬的尖桩、摞起来比人还高的箭矢。
这个时刻,她没忘记涟川的百姓。城墙下,几十个兄弟正催促平民远离城墙,并劝返试图离开城池的人们。这个时候出城,会被红袍子当成猎物一样射杀作乐。
壮汉习力下了城墙,怀抱一个小男童往城中跑,一个妇女紧紧地跟着他。“鬼斧”乐普在集市里搀扶一位老人离开。泉男皂把全城的百姓交给了她最为信任的堂弟泉男正。一旦计划失败,泉男正会向唐军投降,希望这样能换取全城百姓的生命。
城墙上,她指挥众人:“把猛火油送到每个城齿下,每个平台下都要放满十捆弩箭,每人十支长矛,还有备用的盾牌。那儿,快,快!”
一些女人和孩子也要参加守城之战。看来涟川百姓并非全是忘恩负义之人。她让矮子胡和射手罗翔教他们射箭,并安排人把充足的武器送到每个人手中。
几乎就在眨眼间,红袍子的方阵便涌到了南边正门下。涟川的整座城池和红色大军相比,显得异常渺小。钟涛仍然带领兄弟们抓紧最后的时间忙活。密星在不断地颤抖,还尿湿了裤子。
“去把号角吹响,”她告诉不安的侍从,“然后下城墙催促钟涛。”
云层遮住了太阳,天色阴沉。
她先听到了马蹄声,接着是上万红袍子整齐的步伐声,然后是武器、盔甲相碰的金属声响,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逼人。飘动的烟尘使人不容易辨出具体他们有多远,直到乙天卓从整齐的明黄旗帜下现身。
他看到了城墙上的她,举起右手。一通鼓声后,整个大军在城门前停下来。金思骑着一匹高大的杂种马,立在乙天卓左侧,全副武装,全身紧绷。
乙天卓仍然骑着那匹银马。他也武装了起来,穿着一套不同于唐兵盔甲的明光铠甲。那是用金子和银子镶边的蓝釉札甲,像手套一样合身,像原林中的飞燕草,明艳而致命。
整个大军停下后,乙天卓夹了下马。马儿往前,更多的人跟在后面,大约二十个护卫。
乙天卓让马走到城墙下,满怀戒心地站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乙天卓,”她站在城墙上喊,“你的营帐——”
“全部被烧毁,死了一千多名兄弟。”乙天卓喊回去,脸上有种无法协调的愤怒,“又是那个独耳的懦夫。我发现了他的踪迹。”
她让壮汉习力把奥冲的尸身吊下城墙。“乙支大人,”她逼自己改口,“这就是你想要的人。”
金思张开了满嘴龅牙的大嘴:“还有全城的人。”
她的心变得僵硬。“那是不可能的。”她在做最后的努力,“乙支大人,昨夜我听到了你们的惊叫声。那些火光让我也感到害怕,请手下我的歉意。我对这些毫不知情。”
“那是你的火,泉将军,”乙天卓坚持,“这就足够了。”
泉男皂看到过这个冰冷的表情:“如果我的人放下武器——”
“你的人也会得到相应的惩罚。”乙天卓毫无表情,嗓音中没有一丝怜悯。
那意味着兄弟们都得死,还会连累城中的百姓。够了,她受够了这些:“我不会再和你对话,乙支大人。我们都是双神的子女,让双神保佑你我吧。”
“根本没有什么双神。”乙天卓用脚跟碰了下马腹,叹了口气,“我实在不想被迫杀你。”
“我也实在不想死。”
他看了她最后一眼,眼中的哀莫让她绝望:“让这一切尽快结束吧。”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在乙天卓的命令下,红袍子的军队开始攻击。首先是一阵石头雨。
她让密星敲响战鼓,让兄弟们找好掩体。呼啸的石头雨过后,喊杀声响起。她站起来往下看,城墙下,无数红袍子冲向城墙,像密密麻麻的红色蚂蚁,致命的蚂蚁,并且越变越大,越变越恐怖。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已经进入她的射程。敌人在奔跑,她举臂张弩,密星在凹槽里挂上一支弩箭,黑色的箭杆、灰色的羽毛。她瞄准前方,等待,等待——她扣动机关。羽箭“嘶”的一声离弦而出,一名红袍子头部中箭,仰面跌倒。
“兄弟们,为了大丽!”她大喊,“发射!”
城墙上的箭矢如雨般倾泻而下。红袍子虽穿着盔甲,却很少拿盾,中箭之人颇多,留下上百具尸体。
她指挥众人战斗。一团火光引起她的注意。她扭头,发现南门着火了。南门是用精钢包裹橡木建造而成的,还能支撑一段时间。正如她所料,在南城墙遭受较大损失后,红袍子将主力转向西面城墙。她的大部分兄弟在那里守护。
片刻之后,密星的弓箭响了。“我射中一个!”男孩刺耳地嘶喊,“我射中了脖子!”他跳上城垛,以便射得更准。男孩刚把长弓举到肩头,“砰”的一声,箭矢朝红袍子将军射去。
他射偏了。
他下方的弓箭手却没有。
胸部中箭的密星一声没吭,脑袋朝下从城墙上栽落,之后是一声沉闷的撞击声。西边城墙上着了火,冒着黑烟。由木头和泥巴搭成的城墙无法抵挡这样的大火。西边城墙快塌了,她看了眼死命忙碌的聋子钟涛,命令所有人从城墙上撤下,在城墙下迎接冲入城内的红袍子。
正如她所估计的,城墙倒塌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城墙倒塌时,一束火焰呼啸着窜出,声音如此响,甚至盖过了红袍子的战鼓,之后是冲天而起的灰色烟尘。红袍子踏着倒塌后的废墟冲进来。
废墟是他们最后的战场。
钟涛对她点头示意,泉男皂马上明白,他还需要一些时间。
她必须顶住。
红袍子排成紧密队形冲向废墟,横刀高举过头。他们一边用华语尖声呼叫,一边攻击大丽的男儿们,用矛刺戳,用刀斧挥砍。兄弟们的鲜血疯狂地流泻,兄弟们在拼死坚守最后的防线……刀剑相撞,鲜血四溅……兄弟们快顶不住了,渐渐往后撤去。泉男皂拔出环首刀,冲向红袍子。
幸存的左手探到腰间。飞刀出鞘,并被迅速掷出,正中一个红袍子的眉眼。第二个和第三个红袍子冲过来,她的环首刀和横刀相撞。第二下,她迅速劈开红袍子的头盔;第三下,她将环首刀嵌入对方脖子中,对方原路滚下废墟。在她忙着和第三个人交手时,第四人的横刀直奔她的胸口。横刀快要击中她时,袭击人的脸上中了一把斧子。
“鬼斧”乐普上前,刚刚从红袍子的脸上拔出斧子,胸口上中了一支长矛般粗硬的弩矢,将他整个身体带下废墟。
矮子胡及时带着兄弟们顶了上来。一炷香的工夫,前面的情况全变了。上百名兄弟在废墟上被红袍子逼退。她看到一支槊刺穿了矮子胡的肚腹,力量很大,甚至把他挑到了空中。一个唐将出现,那意味着乙天卓离她不远了。
“咱们的人要崩溃了。”壮汉习力出现在她身边。
“坚持下去,”泉男皂命令他,“直到我看见乙天卓。”
一切发生得非常快。一个兄弟倒下,另外一个马上把口堵住。兄弟们的数量太少,无法支撑太长时间。在她试图放弃时,她看到城墙外竖起了明黄龙骑和白底雄鹰旗帜——乙天卓来了。
她马上让兄弟们组成椭圆阵形,有秩序地后撤。他们放弃了这片废墟,留下了几百具大丽男儿和中国人的尸体。红袍子手持横刀猛扑而上。壮汉习力、射手罗翔和她一起,气喘吁吁地撤退。
城墙失守了。
红袍子冲向集市,散向各个角落。她和数十名兄弟闪进集市广场上的塔楼。
“点火把。”等他们登上三层高的塔楼,泉男皂吩咐兄弟们。四支火炬放在火堆边,头上包着蘸了油的破布,火焰腾跃而起。她用左手从箭袋中拽出一支火箭,引燃它后交给罗翔。
她从窗户中看到了金思,龅牙的身后站着乙天卓。金思的烈马踩踏着兄弟和敌人们的尸首,肆无忌惮地屠杀仍在喘息的受伤兄弟。
射手罗翔沉着地将火箭搭上弓弦,引弓,瞄准,发射——箭支拖着一束火尾飞速向下,钉入集市左侧的木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桶内装满了牛油和灯油,木桶两侧还放着树叶和干柴。
“继续,”她催促,“继续射。”二十多支火箭被射往高处,划出弧线,坠落在木桶前。
风刮得恰到好处,城墙下的道路被火焰包裹,红袍子只能从集市里的一条狭长道路冲进城里。
正如她和钟涛所料,金思和乙天卓夹紧马腹,快速向他们袭来。
近了,更近了,成败在此一举。
她的心怦怦直跳,似乎要跳出胸口。兄弟们和上万涟川百姓的生命寄托于接下来的一瞬。
乙天卓到了正确的地方——
她接过壮汉习力的号角,猛然间吹响战号,号声绵长而低沉——这是给钟涛等人的信号。
两下心跳后,乙天卓脚下的地面先发出一阵“吱嘎”声,随后是“哗啦啦”的崩裂声。
乙天卓的马惊恐地抬起前蹄,在原地打转。脚下的土地像有了生命,摇晃了几下,宛如泉男皂跳动的心。
地面最终坠落,乙天卓未能幸免。一声“铛”的巨响后,空气中充满灰烬与粉尘。
击中他了!泉男皂此刻既欣慰又心痛,既放松又焦躁。
她通过密道,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坠落之地。乙天卓仰面躺在一片废墟上。微弱的阳光射进来,仿佛给他裹上了一层轻柔的无用盔甲。
乙天卓大声咳嗽了几下,撑起身体,半跪在废墟上,马儿在惨烈地号叫。
卓的眼睛和她的眼睛相遇。“泉男皂,”他的声音很低,但仍然浑厚并富有穿透力,“干得好。”
“把他捆起来,快。”她顾不得许多,命令习力和罗翔。
等他们押着乙天卓来到地面时,他们十几人被上千名红袍子团团围住。长矛和横刀的尖端几乎刺入她的喉咙。他们不敢把武器插入她的喉咙,因为她的刀压在红袍子主帅的脖子上。
残暴的金思一刀砍下钟涛的头颅,怒视她,带着满脸的阴沉和狂暴:“放开他,女人,我保证给你一刀痛快的!”
她把刀压得更紧,乙天卓的脖子上渗出血来,却让她更痛。“停止行凶!再靠近一步,你们主帅就会挨上另外一刀。”
上次在营帐中见到的巨人出现了。他慢慢地放下横刀,两手摊开,示意众人后退:“泉将军,不要妄动!放开俺家主帅,有话好好说!”
“卓,”她在他耳边说,“你要凶手,我给了你,还有他的尸体。”
乙天卓的身子和脸庞一如既往的僵硬:“泉将军,他夜袭我军营,烧死了我很多兄弟。”
“一千两百二十一人,”金思喷着唾沫,“加上被伏击死去的三百四十六名兄弟,这一千五百多人都要算到你头上、你手下的头上,连带全城的百姓。”金思恶狠狠地说。
“金思,你他娘的给我闭嘴!再敢说我砸烂你的头!”巨人的胡楂在颤抖,“乙支大人在她手上!”
“卓,为什么不来找我?”她听见她的声音在颤抖,“而是一味地打击我?为什么?”
“我有上万名兄弟,”卓的声音带着无奈,“我需要给他们一个交代。”
“拿整座涟川城老百姓的性命作为交代?”
“如果有必要的话。”
“我认识的卓不是这样的人。”泉男皂庄重地说,“我的卓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像他父亲一样珍惜荣誉,守卫忠诚,从不滥杀无辜。”
“也许吧。这曾是我的活法。是的,这是我以前的活法,我可能还有这些东西。但它们不能给我带来正义。”乙天卓的身体抖动了下,“我渴望正义,我要争取,我已经陷入太深……”
“不,”她举着环首刀的左手发麻,“你总会有选择的。”她说,“退兵吧。”
“不可能。”他斩钉截铁地拒绝,“天师必须得到正义和复仇,否则我再也无法统领他们。”
“卓……”
“要么杀掉我,要么投降。”
“然后看着你杀尽我所有的兄弟,还有城中的百姓?”
卓的手在颤抖,一如在悬崖上抓住她的手时:“泉男皂,我快要给我家人带去正义了,快要解救出我阿妹了。我不能失去这些……”
“即使是为了我?”她做出最后的努力。
“也不能改变。”
泉男皂的心像被突然出现的魔鬼摘走了,凶神恶煞的魔鬼露出血红的牙齿嘲笑她。
“你要以血还血,要正义,要复仇……”环首刀从她手中滑落,她松开了卓的脖子,“我给你……”
乙天卓觉察到了异常,猛地转身面对她。她手中多出一把匕首,乙天卓的眼睛睁大,充满慌张——
“卓,是我命令奥冲伏杀了你的三百四十六名兄弟,也是我命令奥冲放火,杀了你一千多名兄弟,都是我……”她大声说,让所有人都听见。
太阳战胜了乌云,射下柔和的光线。她举起虎头匕首,裸露的钢铁泛出耀眼的光芒。她凝视他的眼睛,让她深爱的眼睛……
周围都是血与火,濒死的兄弟在呻吟,倒塌的城墙冒出让人窒息的黑烟。他是大丽男儿,却给他的国家带来了死亡和毁灭。她想厉声尖叫,用最恶毒的言语威胁他,但不知为何,她听到自己吐出了最柔软的话语:“我的卓……你不该……”
杀死他!为了国家!为了同胞!她该杀死他……她举起匕首,想插进他的胸膛。杀掉他!她听见心在怒吼……但是……不知为何,她的手指却把匕首尖端压进自己的脖子……
“这样,乙支大人就得到了他应得的正义和复仇。”泉男皂轻声说。
“啊——”乙天卓失声喊叫,身体猛地抖动,像被箭矢射穿了胸膛。
他用身体倚住她,烟雾熏得他眼中盈满泪水。
她的脖子开始抽疼。她拔出匕首,血喷了出来。她再次插进去,这次没了感觉,只有乙天卓疯狂的叫喊。
“卓,我像个傻瓜一样爱着你……”她幽幽地说,血雾遮挡了她的视线,挡住了她深爱的乙天卓。
乙天卓终于挣开绳索,抢走了匕首。
她的身体像羽毛一样倒下。乙天卓扶住了她。
她的眼睛闭上,又缓缓睁开。
“卓……”她气若游丝地说。
“别说话。”乙天卓脸上的每寸皮肤都在颤抖。他用残缺的手压住她的脖子,试图阻止剩余的鲜血流出。他咬着嘴唇,阻止自己哭泣,却挡不住泪珠串串。
“卓,还记得汉风苑的对拜吗?那场景在我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如果是真的……该有多好!你还夸我漂亮,我特别开心……还有杜鹃涧、小木屋、晚上的繁星……”
他猛烈地点头。
“如果我们没离开该有多好……”她的声音变得微弱,“你给我讲的故事……卷发女孩、王子,还有他们的宝宝,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吗?”
“嗯!”他郑重地点头,眼泪滴在她的脸颊上,“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她咧开嘴开心地笑了。十年来,这是她最开心的时刻。她感受不到身体,只能努力张开嘴……乙天卓眼中再次充满温柔,还有她最期望的爱意:“别说话,我会把你治好……”
她叹了口气:“记住,来世……来世我会在杜鹃涧的木屋等你……我会头戴蓝玫瑰做成的花环,这样你就不会错过我……更不会在亲吻时把头……转过去。”
乙天卓哭喊着抓住她的双肩,发疯般地摇晃她:“我错了,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答应你回到杜鹃涧!我们一起生活……你给我活下来!皂……我的皂……”
可惜乙天卓的声音在她耳朵里渐渐变弱——变弱——
过了一会儿,她又醒了过来。她努力举高手……
乙天卓连忙握住,她的手贴在他脸颊上。
手指轻动,她抚摩着这张她深爱的脸……幽幽地叹了口气:“卓,你这头笨鹿……”
她闭上了眼睛……色彩、声音、情绪渐渐流逝……
随后是彻底的虚空和黑暗……
……
第一百章 乙天卓
乌云组成一张阴郁的面孔,里面隐藏了无穷的恨意,乙天卓感觉得到。刺骨的寒风叹息着,让他浑身颤抖。带来颤抖的是冰冷,还有懊悔……
乙天卓放过了涟川的所有人,相比心中的缺失,这不足为道。乙天卓唯一确信的是,他正在迈向地狱……
他在意的人走了……胖子宋成、秀才曹、比乐、泉男皂,噢……不……他拒绝去想她。
伤口太深,太深……一思念就会让他阵痛。乙天卓好像变成了行尸走肉。
乙天卓想起生命中的其他女人。方草娣,他也对不起方草娣,走时他没有道别,大唐女孩很可能还在抱怨他。一想起方草娣,他就会想起她的小辫子和小辫上的挂饰,还有挂饰碰撞的脆响。他们一起在长安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应该出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家人,从此忘掉他。
黑夜不知不觉地笼罩住他,星星们眨着眼睛挨个出现,马匹踏着潮湿的黏土和草地在黑暗中彷徨。队伍中每隔十骑点着一把火炬,焰苗在风中飞舞,兄弟们的盔甲和头盔反射着橘红的光。前方是无际的树林,从扶余城到泗沘,还有一天路要走。早上,他带领一千先锋队先行。这支小队伍前进的速度很快,没多久就甩开了庞同善指挥的大部队。
“乙支大人,前面是条河。”巨人李义打断了他的哀伤。
乙天卓麻木地勒住缰绳,前面出现一条黑色缎带——奔腾的河流发出一阵阵险恶低哮。
“传令下去,今晚在岸边宿营。”他有气无力地下了命令。
巨人李义答应一声后掉转马头,沿着队伍往后传达命令。
他和童路下了马,一名军士过来遣走马匹去喂草料。营地中央点燃了一处篝火。他坐在篝火前让悲痛淹没自己。
巨人李义走近,带来咸牛肉干和干饼。他喝了几口水:“等米粥烧完后,给我来一碗。”
“宋成就喜欢喝粥,也喜欢做。”巨人李义叹道,“有他在,咱们二团的伙夫最是清闲。”
宋成死于赈粮的袭击中,多么快乐的一个伙伴。
“他还会跳胡旋舞,”巨人李义继续说,“嗓子也好。”
不光宋成,秀才曹也走了,被泉男产割下了首级。乙天卓没有找到他的尸身,不得已只能找来他的衣物,让李义掩埋于洒泪亭附近。从未哭过的李义赶跑了所有人,一人在坟前哭了两个时辰。
还有比乐,他唯一可以谈心的朋友。乙天卓没能保护好他。现在想起,他的伤口仍然刺痛。“我就是一个深坑,”他自嘲,“接近我的人呢都会死,尤其是在意我的人。”
心中另一个声音响起:“这是你自己造的孽。如果你不去登州军营,不见马载,不向苏定方建议攻打百济,不跟随天师来到半岛,这些人的死不会算到你头上,而你可以在长安开一爿酒肆,或者学一门手艺,比如打铁,或者做一名乐师,守着裴行俭和方草娣终老。这会是一幅美好的景象。但你选择了血与火,你选择了寻求公平和正义,就必须承担这些,承担残酷的现实……”
他叹了一口气,灌了一大口酒,悲伤地说:“向我保证,李义,保护好自己。”
巨人李义咧嘴笑了:“您放心吧,大人。我家里还有老娘呢,我会很小心的。”
童路把玄琴送入大帐中,被巨人李义瞧见:“大人,这把玄琴,您从登州就一直带在身上,从没见您弹过。”
“是啊,”他苦笑,“当时曹宪中和你在登州营内偷玩过它,被我发现了。”
“当时您发了好大火,还威胁要杀我们哩!”巨人李义笑道。
他仰脖灌了一口酒:“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加入天师,是为了救我阿妹。”
“你的阿妹?”
“对,我阿妹。”他眼中透出残存的光,“她叫乙奴。在她成为人质前,她曾多次让我演奏玄琴,我一直推脱。我会救她出来,然后在思许亭演奏阿妹最喜欢听的曲子。”
“思许亭在哪里?”
“平壤,”他说,“平壤北面的牡丹峰。”他抬头仰望黑夜,“很快就会到了。”
之后,乙天卓喝了不少酒,用酒麻醉自己。他被抬入大帐的床铺上,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摇摇晃晃地起身,取出玄琴,抚摩良久,心思稍定,和衣倒在床铺上。
睡梦中,隐隐约约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乙天卓!”
冬比忽城外的洒泪亭沐浴在阳光中。小弟长成了和他一样高的瘦高小伙,眼睛如同后花园水塘中的池水一般清澈。
“小弟!”他上前扶住乙天旭的肩膀。
“我不是乙天旭。”
“小弟,你怎么了?”
“乙天旭死了。”
小弟的头顶冒出一缕轻烟,融入阴暗的空气中。
之后,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草原上,脚下是一处深陷的斜坡,远方来了一支马队。
“乙天卓!”
等马队走到他身边,他看到了二弟。他的脸憔悴而哀伤,脖子血肉模糊,微微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头颅。“大阿兄,”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取下自己的头颅,用两手托在腹间,嘴唇翕动着,“我们为你而死。”
二弟的身体中冒出青烟、蹿出火焰。前一刻他还有血肉,紧接着就变成了无数碎片。“救出乙奴。”碎片随风散开,彻底消散于风中。
“乙天卓!”
在泗沘殿内,小妹穿着婚服、戴着凤冠站在他面前。她对他厉声尖叫:“你带领中国人攻占百济,破坏我和扶余隆的爱情,你不配做我大阿兄!”
她头顶的凤冠开始融化,黄金像蜡一样滴落,冒着蓝焰,在她脸颊上烧出几道深陷的凹痕。“你不是我大阿兄!”她厉声号叫,眼睛爆突出来,形状恐怖。
前方有门,不过离他好远。他不敢正视小妹的眼睛,他开始快跑。后面的小妹在熊熊燃烧,让人窒息的炽热紧紧跟随着他。
前方的门被打开,一道亮光闪过。他闯了进去。
“乙天卓!”
这是冬比忽城乙支府,但他分不清这是祠堂还是政事堂。冰冷深入骨髓。乙支家的列祖列宗站在两侧,他们穿着古代大丽人的褪色服饰,手握白色长剑。
“逆子!”一个雪白头发、纯蓝眼瞳的老者骂道。
“逆子!逆子!”众人齐声呐喊。
人群中,祖父乙支文德拨开父亲阻挡的手臂,抽出长剑挥砍过来:“逆子!竟然引狼入室!”
他想对他们解释,但脸上完全没有知觉,更不用说舌头和嘴巴。他想到了乙奴,他必须活着!他拔腿飞奔。
“快跑!”鬼魂们齐声呐喊。他在恐惧中倒地,长剑落在背后。他的皮肤被割裂,血水顺着腰部和大腿流淌。血水一碰到石地板立即结冰。
“乙天卓!”
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再次出现,让他瞬间安静下来。
女人挡在乙支文德身前:“你不能杀害我唯一的儿子!”
乙支文德的眼神坚毅无比,钢铁之声从喉咙中发出:“但你害死了我!”
乙支文德挥剑砍向戴着鹰徽紫晶的女人。女人躲开,拉住他的手往后跑:“卓儿,你是乙支家的雄鹰,半岛雄鹰!没人能伤害你!飞走吧,我的儿子!”
翅膀撑破他的后背,冒出、舒展。他张开翅膀,依依不舍地回望世间最慈祥的女人。
“母亲……”他喊。
母亲冲他微笑,对他摆手。她的腹部冒出汩汩鲜血……
乙天卓飞向空中。政事堂渐渐变模糊,冷气散去,石地板消失不见。他飞过群山来到杜鹃涧。在木屋前,泉男皂点燃了一堆篝火,木柴熊熊燃烧。他落在地上。
“乙天卓,”泉男皂对他浅笑,充满花香的身体凑近他,在他耳边低语,“你回家了。”
“我回家了。”他痛哭流涕地抱紧女孩,“你没死!你没死!!!你没死!!!!!!”他浑身颤抖……而她柔声应和……绿水青山,林中木屋,还有爱他的女人。
他真的回家了。他抱住她温暖的身体,让篝火的火焰覆盖了他……
他骤然从梦中醒来,鼻子里有灰烬的味道。
耳边传来喊杀声!乙天卓猛然起身。他叫醒童路,从童路手中接过长剑,冲出营帐。外面,敌人的骑兵从北边涌来,如同一条钢铁和火焰组成的洪流。他们已经冲破了壕沟。隆隆的马蹄声和鼓声几乎同时响起,这是一次组织严谨、有序的突袭。
他环顾四周,上百座营帐有不少已经倒塌,厚重的油布落在兄弟们头上。一阵火箭从北部划过夜空,拉出道道光痕,应声落在营帐上。很快,那些营帐便冒出了火舌。紧接着,几个身上着火的兄弟在地上打滚,叫声凄厉。
黑影朝火焰移动,钢甲闪烁橙光。骑兵从四面八方涌出,隆隆马蹄声掩盖了凄厉的叫喊。人、马都没有穿戴盔甲,更显得灵便和鬼魅。敌人挥舞着环首刀和大棒,在人群中肆意行凶。
乙天卓一剑劈断系住马儿的绳索,跳到马背上。他用长剑拨开一柄长枪的攻击,金属撞击溅出一片火星。他正要回击,却被马下的偷袭者拉落马下。
乙天卓从地上爬起,一个突刺,长剑刺穿了偷袭者的胸膛。他向篝火的方向跑去。“成钳形队形!”他大吼。
“来不及了——”巨人李义在他身边喊。
随着敌人的骑兵越来越多,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很快,他们被围成一圈,退到篝火旁。
有几个兄弟欲冲出去,结果被长枪刺死。大势已去。他不想让兄弟们再受伤:“别反抗了!放下武器!”
灯火通明中,乙天卓仔细观察这帮袭击者。他们穿得破破烂烂,手中的武器也十分粗糙、简单,只不过人数众多。为首的将官骑马过来,像一尊移动的铁塔。他拿着火把指挥着众人。在闪烁的火光下,乙天卓盯着他看了半天,惊讶地脱口而出:“黑齿常之!”
那将官听到他的声音愣住了。他随后下马,拿着火把凑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看了他好大一会儿,竟然大笑出声。将官扔掉火把,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摇了下。“乙支老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哩!” 黑齿常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你怎么还成了红袍子的将军?”
“阿兄不知道?我加入了大唐天师。”
“什么?!”黑齿常之的额头紧蹙。
“为了我阿妹,我告诉过你。”乙天卓说,“泉男产还囚禁着我阿妹。”
“如果你为了一个女人抛弃扶余人的勇气,那你就太软弱了。”
“大唐皇帝向我许诺过,不会灭掉我的国家。”
“听我说,老弟,大唐军队是虎狼之师,说的话不能信。他们联合半岛恶狼新罗人,正要灭掉咱们扶余人。依愚兄浅见,你要把个人恩怨抛在脑后,一致对外。等打退新罗人和中国人,咱们再找盖苏文这个畜生算账。”
“不行。这是唯一的办法。”
“乙天卓,”黑齿常之变了脸色,“你不要忘了,你还有一个阿妹,她是百济国的太子妃和未来的王后!国王扶余义慈、扶余隆和你阿妹都在逃亡,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我劝你回头是岸。我给你一条路——加入我的反抗军,一起反抗大唐的残暴统治。你知道吗?他们屠戮了整个村庄,纵容士兵抢劫,征粮大队把村庄抢了个干干净净。”
“黑齿兄,这里面有误会。我在百济赈粮时,也遇到过劫掠的军队。他们是新罗人,打着大唐的旗帜,这里面肯定有诈。有人在挑拨大唐和百济的关系。我告诉你,天师乃仁义之师——”
“攻破泗沘城后,纵容士兵烧杀抢掠,百济女人被征为营妓。”黑齿常之怒视他,“这也算仁义之师?!”
“我会质问苏定方大帅的,会给你一个交代!”
“你的意思是说,你信任这些中国人胜过信任我?”
“我没这个意思。但黑齿阿兄,我必须这样做。”
“你不是我阿弟!咱们的情义到此为止。”黑齿常之吩咐手下,“放了他们。”
黑大汉转向他:“乙天卓,这次我把你放了,是因为咱们原来的情义。以后,我们如同这支箭——”黑齿常之从箭壶中取出一支箭矢,“咔嚓”一声把它折为两段,“再无兄弟情分。再让我碰到你,哼,我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第一百零一章 高宝梅
春州城外的初冬一派肃杀景象。
在城外的军营大帐内,“我军在新罗东南登陆,打了他们一个出其不意。”毛野稚子指着桌案上的地图说。此人异常谨慎,也不缺乏果敢。中大兄没有辜负她,给了她一名实力干将。
高宝梅点头。好的战术加上倭人强有力的实施,就会有相应的回报。她赞许道:“占领了沙鼻歧、奴江两座不小的城池。”
“这下新罗人不像原来那般肆无忌惮了。虽然红袍子攻下了泗沘城,但他们已陷入百济反抗军的奇袭战中,抽不开身。新罗南部遭到我大倭攻打,腹背受敌。这下半岛上有好戏看了。”毛野稚子平静地阐述。
阿弟高宝雄站在一旁:“姐姐,毛野将军有何高见,翻译给我听。”
她连忙将二人的对话翻译成华语。阿弟听完后,对毛野稚子将军说道:“毛野将军,作为大丽太子,我佩服您的作战安排和勇气。但春州就在您面前,我们应一鼓作气拿下它。”
毛野稚子仔细看了看地图,又用手指测量了下奴江和春州的距离,摇了摇头:“春州在新罗西侧,与百济接壤,奴江和沙鼻歧距离春州太远。贸然攻打春州会分散我倭军兵力。我们长途跋涉,面临给养问题,这不是妥当的方案。”
“那你为何来春州?”阿弟急问。
“我肯率领六千兵力到春州,是因为你姐姐。”毛野稚子的细长眼睛眨了眨,“或者说是为了中大兄。我们救了你,目的已经达到。你应该跟我回沙鼻歧。我们从那里北上金城,一举捣毁新罗的老巢,然后配合朴市田来津将军赶走中国人。”
绝对不能让毛野稚子这样离开春州,这是大丽的城池,是他们阿叔的家,不能让新罗人占领。她和阿弟对视了一下。“毛野将军,你听我说一句,”大丽公主走到地图前,“朴市田来津将军陪同百济王子扶余丰到了周留城,那里变成了百济反抗军的临时都城。你看,”她指了指地图,“周留城距离春州只有三十里地。如果我们拿下春州,周留城和春州就能连成一片,相当于在唐军和新罗之间狠狠地插进一颗楔子。”
精悍的毛野稚子有着小脸、小眼睛、小嘴巴和小鼻子,什么都小,只有脾气大。他坚持己见:“不。这是中大兄和我商定好的计划。我们从新罗东南海岸登陆,一直北上,先攻打金州附近的城池,给新罗造成压力,让他们把军队从西部收到境内。这样大唐失去新罗的支持,就不会再四处出击,这样就间接解了百济之围。朴市田来津就可以和扶余丰、鬼室福信的百济反抗军围攻泗沘城。只要拿下泗沘城,就可以把中国人打跑,则百济即可光复。百济光复后,我们可以联合高句丽、百济一起攻打新罗,这次我们一定要灭了它!”毛野稚子掷地有声。
“毛野将军,”她提醒他,“金城是新罗的都城,城池虽然不大,但城墙坚固,拿下金城并非轻而易举之事。如果不能在短期内拿下它,到时候粮草不济,我们只能偃旗息鼓。”
“你有什么好办法?”精悍的毛野稚子问道。
“新罗人万万不会想到,我们会突然出现在春州。我们是无意中来到这里的,朴市田来津和扶余丰也不知道,而我们距离他们只有三十里之遥。”
“所以,你是告诉我,奇袭?”
“正是。”她露出微笑,“我和阿弟了解春州,因为我们曾在这里布防。我们知道打哪儿能最快地拿下这座城池。”
毛野稚子看了他们俩一眼:“主意倒是不错,可惜我只有五千步兵和少量骑兵。另外,我们没有攻城器械。”
“你有。”瘦弱的阿弟听完她的翻译,指向外面的树林,斩钉截铁地告诉毛野稚子,“这就是你要的攻城器械。我攻打平壤时,几乎砍光了平壤城外的树木。给我一千人,我五天内给你做出所需的云梯、耧车、攻城塔和抛石机。”
毛野稚子仍然犹豫不决。她和阿弟需要一座城池,没有领土的太子不是太子。她正欲劝说,突然有卫兵来报:“报告将军,有位老人拜见将军。”
毛野稚子诧异地问道:“老人?”
卫兵回道:“正是,后面还跟着很多人。这老头儿并未报上名姓,说只是一见,并不会耽误将军太长时间。”
“放他进来。”毛野稚子放下手中的炭笔。
帷幕被拉开,帐中进来一位老头儿。高宝梅从未见过比这老头更瘦的人,稻草人都比他胖。他薄薄的脸皮包裹着骨头,头发和胡须灰白。老头儿抬头,先是看了看阿弟,又看了看她,眼中射出光来:“太子!长公主!”
高宝梅的呼吸暂停:“松桓?”
阿弟猛地从座位上立起。
“太子!公主!”松桓跑过来跪下,拉着二人的衣角号啕大哭。毛野稚子在一旁不知所措。
阿弟和她分别扶住松桓的胳膊,扶起瘦骨嶙峋的太子护卫。他是如此衰老,以至于她和阿弟都以为他是个老人,实际上他不过三十多岁。
“松桓,真的是你!”阿弟身子颤抖,用埋怨的语气诉说,“我的太子护卫队长松桓,你去哪里了?让我日夜思念!日夜思念!松桓,我以为你死了,每日每夜……地想你!”
松桓涕泪齐流:“殿下,我何尝不是?十年前,我遵照您的命令,带着一百人偷偷北上,沿着铁原一直往北。经过铁原时,不幸被铁原城主牟睨发现。我说服他出兵,却被他扣留。他本想将我送给盖苏文,但盖苏文在和‘文德之子’的战斗中吃了败仗。他又不敢杀我,所以将我关押起来。后来盖苏文消灭掉灌奴部的族军后,他知道错过了把我交出去的最佳时机,又怕放我出去会造成麻烦,所以一关就是八年!两年前他去世了,他的儿子做了城主,才把我放出。”
“他的儿子牟番?”高宝梅心疼地看着松桓。
“是啊。他放我走前,问我去哪儿,我说继续往北借兵。他说:‘你被关了八年,也不知道太子和公主是否还在人世,为何还要继续做傻事?’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怒斥他,说我才不是在做傻事!我生是高家的人,死是高家的鬼!即使要死,也要死在太子和公主前面。就是太子和公主不在了,我也要在阴间给太子借兵!牟番没有因为我的无礼而惩罚我。相反,他给我备足了银两,还特意派了五百名最好的亲兵将我护送到了绝奴部的地界。”
“那你为何不来找我?为何还要北上?”阿弟也跪下,君臣二人抱着对方……
“殿下交代的任务并未完成……我无脸面对殿下!”松桓的哭声更响,“我于是只身一人往北。我不敢雇马车,混在游民和逃难者的队伍中,受尽了苦难。历经一年,我才到达安市。没想到安市正在战火中。我辗转反侧,终于见到您的舅舅杨万春大加。我把公主的玉佩交给了他,说太子和公主需要帮助。他说无法分出更多人手,让我在府中住了一个多月。虽然安市保卫战打得惨绝人寰,你舅舅仍然匀出五千兵马给我。”
“之后呢?”阿弟关切地问道。
“如何绕过平壤将这五千兵马带到春州是个大问题。我用杨万春和牟番给的银两买了三艘船,将兄弟们分批次走海路运到熊津港,绕过了唐军的防线,然后经过扶余丰的周留城,接到了他们的补给,最终到达这里。”
“你是说,你给我带来了五千兵马?”阿弟带着颤音,难以置信地问他。
松桓哭道:“太子殿下,我只给您带来了五千兵马!我无能啊,不能给您带来更多!”
阿弟把他紧紧拥入怀中:“松桓,你不是无能,你是大忠……大丽没有第二人能比得上你!只要能见到你就好……比什么都好……”
松桓扭过头来对她说道:“公主!我有使命回禀!”
她在松桓走时给他安排了一项使命:“我高家的骨血?”
松桓眼中的光芒比太阳的还闪亮。“太子,公主,” 松桓拉住她和阿弟的手,哭声中掺着笑,“高家有后了!”
“如枫?”阿弟倒吸了一口气,身子一颤,“平壤城的青楼女?”
“正是。我的手下孔权在平壤城中乔装走访了半年,终于找到了如枫!泉男产没杀她,甚至给他们找到一处房屋隐藏,还定期送去饭食。太子……您有了儿子!公主,您有了侄子,有了高家的骨血啊!”
“啊……”阿弟哽咽,几乎说不出话来,“他们母子……现在何处?”高宝梅的眼泪唰唰地往下流,她用衣袖拭去满脸的泪水。
“孔权找到他们,在护送他们回春州的路上,却遇见了金缪的人。他拼死抵抗,掩护母子二人离开,自己却被金缪的人截杀了。我接下他们母子后把他们寄养在一户人家,这户人家是我堂弟。太子您放心,他们都很安全。他们都在等着您哪……”松桓仰天长叹,“公主,我完成了您的嘱托!我完成了您的嘱托啊……”
“好样的!好样的,松桓!”高宝梅的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滴在松桓的身上。她和阿弟一起抱住松桓,三人抱在一起,久久不肯松开……
阿弟有些挑衅地看着毛野稚子:“我勇敢的大倭将军,如果我给你带来五千兵马,春州还打不打?”
毛野稚子把手中的炭笔折成两截,咬了咬牙,恶狠狠地说:“打!”
“兵贵神速!”高宝梅马上说,“春州离金城不远,来回只需两天的路程。我们要马上行动。”
毛野稚子在帐内走了几圈,神采奕奕地来到地图旁,语气也客气了许多:“太子殿下,我需要您和松桓的人马,立即就地取材,只做一种攻城器械。”
阿弟脸上有她最为赞赏的自信:“梯子?”
毛野稚子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正是梯子!”
看到她有疑惑,阿弟向她解释:“春州的防守兵力不多,根据我的线报,只有不到两千人。春州的四面城墙很长。如果我们集中兵力攻击一处,他们占据有利地形,轻易就能阻挡我们。我们的优势是有一万多人,可以从四面城墙分别涌入。春州不似平壤,墙矮易攻,总有一处他们会顾此失彼。”在一天内,阿弟像变了一个人,变回了太子,变回了大丽男儿。
“一旦一处被破,春州就会被拿下!”松桓在旁边说道,“我不会饶了狐狸脸那个畜生,替死去的太子太傅报仇!”
“把他留给我,松桓。”阿弟目露凶光。
“田中,”毛野稚子对他的副将说道,“你手中有多少猎隼?”
“回将军,在攻占奴江时用掉了五只,现在还有六只。信鸽倒有不少。”
“好!天助我也!”毛野稚子喜悦地说,“你立即用鸽子送信到周留城,告诉朴市田来津我正在攻打春州,让他后日前务必带领两千精兵增援,还有供一万大军七日食用的粮草。”
“遵命!”
“立即围住春州!让弓箭手和猎隼围住东西南北四面城墙,不能放走一只新罗人的信鸽。”
“遵命!”
“还有——任何进出城者,一律扣住、关押。如果是探子,无须审问,当场杀掉。去吧!”
“遵命!”田中副将领命而去。
之后,阿弟和她见了松桓带来的五千兵马。
那五千兵马驻扎在山脚下。这些人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由老弱伤兵和未经训练的孩子组成的难民。阿弟看到他们后,眼睛却闪闪发光。阿弟站在他们面前,望向每个人的眼睛。大丽公主能感受到阿弟对他们的热爱和渴望,以及阿弟迸发的雄心。
“大丽勇士们!”阿弟对他们喊道,洪亮的嗓音往后传去,覆盖每一个角落,“我就是高宝雄,荣留王的儿子、大丽的太子!”
人群中传出轻微的喊声:“太子!太子!”
“我的同胞,双神的子民们,勇敢无畏的大丽将士们!我舅舅在北部与薛仁贵抗争,仍然不忘把你们送到我身边,让你们经历千辛万苦赶到这里。为什么?!”他扫视人群,“因为我舅舅知道,如果春州丢失,新罗人就可以和中国人联手,南北夹击我大丽,大丽国将不国!而我们不会让他们得逞!”
五千将士的喊声开始变大。无论老幼,他们都是大丽男儿:“战斗!战斗!”
“我们为了国家而战!等我们打败新罗人,我们会赶走盖苏文,赶走伪王,恢复大丽正统,赢回荣耀!”
松桓拔出环刀,灰白的头发在风中飘舞,“为了太子,为了大丽,我们死战!!!”
“死战!死战!死战!”五千将士发出震天动地的呼喊。他们抽出环刀,举起环刀,上千环刀在阳光下光芒万丈。
经过仅仅一天的准备,阿弟就做出了攻打城池的重型装备。
攻打城池的时刻到了。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所以攻势甚猛。过了今天,新罗的援军就会到来。如果新罗人里外夹击,他们会很被动。
田中副将和松桓分别带兵从不同方向强攻。他们举高盾牌,徒步冲过护城河。春城守兵高举弩弓,朝天空射出箭雨,给他们造成了很大杀伤。高宝梅在高处看到大丽男儿越过护城河,将梯子搭在城墙的各个方向。春州守军不断掷出石块,试图阻挡。
城墙上各处都在爆发激烈的战斗。刚开始的突击毫无效果,倭国和大丽的联军伤痕累累。其中表现更为勇敢的是倭军将士。他们作战勇敢,配合精彩绝伦。毛野稚子指挥他们爬上了梯子。他们擅长集体作战。有时候,为了后面的进攻,前排士兵必须冲击。虽然他们也知道十有八九是去送死,但从不退缩,往往一排排地战死。一拨倒下,另外一拨马上填上。
这种自杀式打法收到了功效,他们差一点就攻进去了。总差那么一点,高宝梅扼腕叹息。士兵的数量在不断地消耗。黄昏渐渐降临。
当士兵抬来松桓的尸体,高宝梅无法认出那就是松桓。他的头部受到了重击,被锤子砸中,皮一点没破,可脑袋内部被打得稀烂,头胀得像个紫色大葫芦。竹竿般的身躯上却有一颗瓢一般大的头颅,样子分外惨烈。
阿弟蹲下身来,抚摩他的血色脸庞,久久没有说话。父母被盖苏文弑杀后,他没有哭泣;误杀阿叔时,他没有哭泣;攻打平壤时被射中左眼,他也没有哭泣;把她送到倭国时,他也没有哭泣。此刻阿弟单膝跪下,他哭了……
这是阿弟第一次哭泣。虽然他在强忍,但身体仍剧烈颤抖。随着一声巨大的呜咽声传出,他终于出声号哭。
没人敢上前打扰他。就连毛野稚子也在那里静静地观察。
高宝梅眼中噙泪,上前轻声安慰他。良久,阿弟抹了一把眼泪,和她抱在一起。
“姐姐,我是不是做了好多错事?”他哭问。
“不,”她眼中含着泪水,“你没做错什么!你做了高家人该做的。”
“我应该听从你的建议,救出平壤风月场里的如枫。她怀了我的血肉……”
“这是一个很难的决定。”高宝梅心中痛楚,“再说,松桓完成了他的使命。”
“我不该杀害阿叔……”
“这不怪你,那是误杀……”
“我还下令杀害咱们的阿妹高宝竹……”
她想安慰他,不知为何,嘴中却吐不出一个字……
“虽然她不是阿叔的亲生女儿,但她毕竟是高家人。高家已经凋零至此,只剩下了你我……”高宝雄哭道,“我很后悔……我不该下令杀她……”
“我还私通三韩部的魔鬼金缪,让他毒杀乙天卓。失败后,我还杀死了金缪的父亲金伯,挑起了灌奴部和三韩部的仇恨,让咱们的表亲们受尽了折磨。还有乙天卓,他是咱们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咱们的亲生阿兄。”
高宝梅听过这些传言,但听到阿弟亲口说,她还是有些震惊。她停了半晌,扶正阿弟的肩膀,郑重地说道:“不!他不是咱们的阿兄。他是乙支文德的孙子,是乙宏安的儿子。他不是高家人,他背叛了王室,背叛了大丽,背叛了双神!”
“我非常迷惑。我所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阿弟痛哭,“仲室韦师傅的两个儿子跟随我战死,而我逼死了他。现在连松桓也离我而去……”
阿弟在她身上恸哭了一阵后抹干了眼泪,脸上恢复了坚毅的表情:“我不能就这样看着松桓死去,什么也不做。”
他站到所有人面前,嗓音犹如刀剑在剧烈碰撞:“拿我的盔甲来!”守卫连忙拿来盔甲和头盔。
“阿弟,你要冲锋?”她上前阻拦。心中焦急,她跨步太大,几乎跌倒在地。
“我是大丽太子,更是一个男人。父亲说过,他是平壤第一勇士。我要冲在最前面,而不是像个孩子一样哭泣。”阿弟戴上头盔和护喉。旁边的兵士给他套上盔甲,并用绳子勒紧。
“你不能去!”她失声叫道,“太危险!”
“姐姐,高家人没有孬种!”他举起环刀,看着仅存的两千大丽男儿。
“我大丽的勇士们!敌人快不行了!”他发出炸雷一般的呼喊,“跟着我!砍死这帮新罗杂碎!”
高宝梅听到了两千名大丽男儿发出的巨大吼声,那吼声犹如世间最响的一声惊雷,毫不留情地将她震倒。
毛野稚子拔出唐刀,用倭语喊道:“为了我们的先人!冲锋!”
倭军的喊叫也如山崩地裂般响亮:“天皇万岁!中大兄万岁!中大兄万岁!!!”
她安排贴身侍卫紧紧地跟在阿弟两侧。阿弟带着洪水般的人流冲向城墙。
黄昏下,阿弟左突右躲,箭矢在他身边如雨般落下。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双手不由自主地上下摆动。
阿弟杀过了护城河,二三十人刚把梯子架好,阿弟第一个爬了上去。
一块石块从上面坠落,高宝梅就像站在悬崖边上。阿弟侧身躲开,石头砸中了他下面的军士的头顶。一声脆响后,军士的半边脑袋瞬间没了踪影,身体的其余部分如跳舞般摇晃,最终坠下梯子。
阿弟用环刀拨开飞来的箭矢,但还是有一支箭矢射中他肩部下的胸口。高宝梅觉得自己比他还痛。
阿弟没有停止,继续攀爬,还有两三步就要到达城齿。一个弓箭手突然冒出,张开铁弓瞄准了他。阿弟猛地往上一跨步,将环刀埋入弓箭手的面门。箭矢仍然飞出,射中了阿弟下面的人,那名军士捂着脸坠落。
阿弟拔出环刀,顺势把弓箭手拽下城墙。
阿弟的一条腿跨过城齿,右手砍翻一个来袭的弓箭手,然后整个身子跨过城墙。紧接着,另一架梯子上的倭兵也跳上城墙。
转眼间,城墙上的箭矢、石头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惨叫和哀号。梯子上的军士源源不断地涌上城墙。很快,大门从里面隆隆打开,更多大丽和倭国人马疯狂拥入春州城。
高宝梅生怕阿弟出什么差错,她心急火燎,恨不得插翅飞过去。她骑上马,没披挂任何盔甲便冲入城门。一个石块在她左边坠下,裂为两半,碎片溅了她的坐骑一身。
城内只有血与火……
城内的房屋和集市在熊熊燃烧,喷出浅黄的火焰。高宝梅往身后看去,城墙上的木制台阶也在火海中,先是传出“吱嘎吱嘎”的燃烧声,随后是“哗啦啦”的崩裂声,一座箭楼轰然从墙上脱落,其势犹如雪崩。空气中充满了灰烬与烟尘。
城门内变成了屠杀场。灰衣的新罗兵和白衣的大丽兵或者扭在一起,或者倒在地上。她看到一个灰衣新罗士兵捂着腹部惨叫,肠子流了一地。有一个新罗士兵将刀插进了一个倭兵的胸口,但他自己的脖子被一把匕首刺穿。
她上了城墙,没看到阿弟,也没看到自己的侍卫。她的心狂跳着,脚下站立不稳。她疾步跑向城中。阿叔的府邸里传出打斗声。她连忙进去,一身是血的阿弟正和狐狸脸打斗。高宝梅的护卫已经战死,地面上横竖躺着几具尸体。
阿弟明显气力不支,落于下风。狐狸脸砸下一剑,势大力沉。阿弟接住后,被迫单膝跪倒在地。狐狸脸再次举高长剑正要砸下,高宝梅掷出飞刀,正中狐狸脸的肩部。
狐狸脸往后倒去,阿弟顺势横劈一刀,斩断了狐狸脸的左小腿。狐狸脸哀号着倒地。
阿弟用环刀支撑着站起。
高宝梅走近,看到阿弟肩上中了一箭,胸膛上挨了一刀。她要带他到阿花处救治,被高宝雄一把推开。
阿弟握着环刀,围着狐狸脸转着圈子:“金文忠,你这个卑鄙的新罗人!”
狐狸脸仰面躺在地上:“他娘的黑石王子……”
阿弟手起刀落,砍掉了狐狸脸的左胳膊,血雾迸发。
狐狸脸口中出血,求饶道:“您是大丽王子,我只不过是按照一清丞相的意思行事,我们并无私人恩怨。”
“呸!如果你硬到底,我还会给你个痛快的。瞧你这副德行,也配做春州城的城主?!”他又挥出一刀,卸下了狐狸脸的右胳膊。
狐狸脸又喷出一口鲜血,紧接着是惨号:“杀了我……你仍然是乞丐王……”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弟的环刀再次落下。狐狸脸的人头离开了身体,滚落到柱子旁,带着一脸的责备,嘴唇还在抖动。
“你错了,我是黑石王子!”
第一百零二章 泉男产
“老爷,”管家来报,“大夫说了,夫人的眼疾治不了的。”
泉男产的心往下沉:“夫人整日神神道道,最近在做什么?”
夫人的贴身丫鬟小婷像只喜鹊:“老爷,夫人不能视后,嘴里一直念叨着去牡丹峰上的思许亭。”
他顿了顿,说:“带她去。用大轿,不要让她受苦。”
老管家有些犹豫,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了出来:“老爷,府里只有一百一十号人,有九十多号为夫人的疾病忙活。我怕其余人照顾不好老爷。”
小婷大声斥责管家:“老管家这是什么话?夫人身体羸弱,目视不得,行走不得,又是咱们泉家的夫人。你们平常伺候怠慢,冷语相加,我都没和你们一般见识。竟然还在泉老爷面前恶人先告状!你们是没心肝的活死人吗?!”
小婷的叽叽喳喳更让他心烦。他黑了脸,警告管家:“我不需要照顾,把人用在夫人身上。敢懈怠半分,我定会惩罚!”老管家吓得浑身一哆嗦,嘴里答应一声,退了下去。
之后,他和大祚荣、信诚来到盖苏文的府邸。他独自一人来到父亲大人的书房。他没有让人通报,径直进去。房间内,盖苏文大人正与他的小孙子泉献忠一起玩耍。
听见脚步声,盖苏文抬起头,皱着眉头:“男产,你来做什么?”
“父亲大人,”泉男产扬起头,脸上挂着微笑,“不要皱眉,为什么我不能见见父亲大人呢?”
看到他头一次微笑,盖苏文的眼中闪现一丝不安。
他示意信诚和大祚荣把四四方方的竹笼放在书房门口。一声凄惨的声音从竹笼内传出,划破了室内的和谐。
待信诚和大祚荣退出房间、闭上门后,面对父亲大人和小侄子的怀疑目光,他来到桌前,从银壶内倒出一杯葡萄酒,一口气灌了进去。红酒的香味从他残缺的鼻子里喷出:“父亲大人,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和您好好说会儿话,像真正的父子一样,像大丽男人一样。”
泉男产坐在了书案对面的椅子上,跷起二郎腿:“二阿兄被乙宏安惩罚,断了条胳膊,我打了乙宏安。你作为我父亲,不但没维护我,还宣称要交出我,任由荣留王处置。父亲,你未免太绝情了吧?”
盖苏文的金黄眼瞳注视着他。逗孙子的柔和眼光一扫而光,代之以惯有的冷酷:“那是缓兵之计。如果我不那样说,就会打草惊蛇。”
“说是这样说。所以,你不假思索地推我出去,不管我的死活。”
“即使他们真的要你,我也不会把你交出去的。相反,我让你统领咸兴城的守军,还给了你一支两万人的弓骑兵队伍。”
“你是为了利用我。你利用我和二阿兄杀死了乙宏安,即使当时他手无寸铁。”
“荣留王必须死,他逼死了泉荣雅。荣留王死了,就不可能留着乙宏安。你忘了是他把你二阿兄变成了残废?”
“你还是承认了一直在利用我。我守住了平壤城,身上留下二十多处伤口。我尊敬的父亲大人,从我受伤到痊愈,你从没抽出时间去看望过我。”
“只有绵羊才需要怜悯,泉家人是猛虎。男产,收起你可怜兮兮的一套。”父亲身后的鹩哥扑腾了下翅膀,叫道:“怜悯!怜悯!”
“我当然知道,爱不是食物,更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提起这个字,我都能感受到罪过。父亲大人,你把我教育得很好。我变得坚硬无比,谁也杀不了我,即使是你。”
“男产——”盖苏文的语气缓和下来。
“你想让我死。”他又咕咚灌了口酒,“你明知道乙天卓总有一天要杀回来,带回血与火,但你仍然让我娶了乙奴。你杀了她的父亲,还让二阿兄和我把她收到房中折磨她。父亲大人,你是要把我限于死地啊。如果不是大祚荣的狗提前警告,在冬比忽的乙支府,我早已被乙天卓砍成肉酱了。”
在父亲大人的眼睛里,泉男产看到了一丝恐惧。不过转瞬即逝,被熟悉的冷酷表情所代替:“那是因为你二阿兄泉男建不懂我的安排。他玩着‘猫捉老鼠’的鬼把戏糟蹋乙奴。”
“不要把帽子扣到我二阿兄头上。你这样安排时就已经知道了结果。为了达到控制灌奴部的目的,你让我和金缪这头怪物合作,还让我背了所有的黑锅。”
“你没有抓住机会,男产,你并未和乙奴生下一男半女。”
“父亲大人,那是因为我们从未同过房。”他狞笑,房内的炙热空气让他的鼻孔孔道变得干燥。
盖苏文咬紧牙齿:“你没有和你妻子同过房?乙奴——”
“乙奴是个可人儿。我很想把她压在身下,撕光她的衣服,狠狠地攻击她。最好像你期望的一样,生一个小狼崽,最好还是绿眼的,这样你就能继续歧视我们。”他看了眼父亲大人的宝贝孙子泉献忠,然后站起来在大厅内缓缓走动,双锤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冬比忽,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说了很多话。趁着酒劲,我除掉了乙奴的脚镣……娘的,我甚至扒下了她的裤子!老二顶得我难受,我也想把泉家的子子孙孙射到她体内,但我他娘的做不到,真的做不到!我把衣服又重新披到了她身上……你以为我不想?盖苏文大人,我想,我做梦都想!但我做不到。她太惨了,我下不去手。你要明白,我一直在找愿意跟我上床的女人。”
“泉男产,”盖苏文的眼睛眯了起来,“我一直高看你了!你以为有人愿意跟你上床?”
一阵怒火在泉男产体内乱窜:“所以我身边没有任何女人。父亲大人,这下你满意了吗?你想让我和乙奴交合生出儿子,统治灌奴部。我很乐意看到你的美梦破碎。还有,盖苏文,我是头狼,但我不吃死尸!”他咆哮。
“作为泉家人,你不这样做,别人就会杀掉你!”
“是你想杀死我!”他停下脚步注视盖苏文,然后看了眼呆住的侄子,“安市被贞观帝团团围住,于支留和宝藏王给你压力,你偏偏让我扛无异于送死的重担。”
“男产,你的弓骑兵是大丽最强的。”
“得了吧。贞观帝围城时,我和杨万春没收到你的半粒粮食。你的如意算盘是让我和杨万春两人同时死在红袍子手中,这样你的两个心腹大患便会一起覆灭。多么美好的计划!我进入安市,幸亏杨万春勤政,准备了一年的粮草。我九死一生,逼退了红袍子。后来我还生擒了唐将庞孝泰,杀死了他的十三个儿子,大大震慑了红袍子。我的勇猛打碎了你的全盘计划,所以你回报我的,是把我发配到冬比忽,和金缪那帮渣滓混在一起。”
“我是让你去统治。”
“你是让我去送死。好几次,一个喜欢刻雄鹰的神秘杀手差点杀死我。能活下来,我应该舔双神的脚指头。盖苏文,是你发动了血色婚典害死了乙宏安,又用卑鄙计策害死‘文德之子’和大丽公主高建丽。你明知道灌奴部族人恨不得把我撕成碎片,可你还是毫不犹豫地让我去送死。这死亡的陷阱,你绝对不会让大阿兄去钻。父亲大人,我很庆幸我还活着站在这里。”他的手搭在锤把上。“还有,大阿兄杀了二阿兄,你只是关他禁闭了事。”
“那是因为你二阿兄在密谋害你大阿兄。我告诉你很多次了。”
“那是因为你从未把二阿兄和我当人看。”他一边咆哮,一边来回走动,“在你眼中,你只有一个儿子,那就是泉男生。我们俩入不了你的法眼。为了所谓泉家的荣耀,二阿兄失去了一只胳膊。他躺在房间里那段时间,你没去看过他一次。我在疆场流血,”他脱下盔甲,露出肩膀、小腹和背部大大小小二十多处伤痕,“我为泉家流了这么多血,你连一声感谢都没有。你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我,却从未把我当成一个泉家人看待!”他拿出短刀指向盖苏文,“凭什么?凭什么泉男生能当你的继承人和大对卢,而我和我二阿兄不能?”
“因为你们不是嫡出!至于你,我甚至无法证明你是我儿子。你要记住,泉男产,你的一切都是我给你的!”盖苏文冷酷地回答。
这会让其他人胆寒,却让泉男产兴奋。“包括我身上的伤疤、让我变成魔鬼的残缺鼻子和我母亲的死亡,”他幽幽地说,“是的,这些都是你给我的。其实,你一直想杀死我!”
盖苏文没有回答。“父亲,我来问你一个问题。”他掀开覆盖竹笼的毡布,从侧面拉开竹笼的门,薅住车度的头发。伴随着阵阵惨叫,他生生地把车度从笼中拽出,拖到屋子中央。“父亲大人,你还认识他吗?”
盖苏文挺了挺胸,冰冷地看了车度半天,嘴巴里弹出三个字:“不认识。”
“不认识!不认识!”鹩哥同意。泉男产抬头看去,鸟儿用珠子似的黑眼睛斜眼看着他,就像父亲大人一样。它还抖动着翅膀,炫耀着自己的高高在上。“不认识。”它又叫。
泉男产想,有一天他一定会折断这只鸟的脖子,清脆的咔嚓声一定会让他满意。
他抬起脚狠狠地踩着车度的脸挤压,颊骨崩碎的声音让他很舒服。“说——你认识泉盖苏文大人吗?”
血从车度脸上流下,他像落水狗般狼狈:“不认识!不认识……”
他一脚踢中车度的面部,让车度陷入晕厥。他又狠狠地踹了车度的肚子一脚,才让这鸟人苏醒。“还敢放屁?!你的孩子还在我府中。”他又补了一脚,确保车度的左边肋骨全部断掉,“别装死,车度,死也要有个男人样。”
“我说——我说——”一阵惨号后,车度开了口。这个凶手茫然地看着父亲大人:“盖苏文大人——”
盖苏文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对身边的孙子说道:“走,去找你阿爹——”
“谁也不能走出这个房间。”这会引来大阿兄,从而破坏掉整出好戏。他平静地说,带着不为所动的威严:“任何人——都不许走出。”
鹩哥在一旁高喊:“走!走!走!”
泉盖苏文咬牙切齿,不发一言。他的金色眼睛仿佛能撕开人的皮,看到人的心。据传他还瞪死过活人。“但他瞪不死我,”泉男产狂暴地想,“我是他的复制品,还比他更冷酷。”
“盖苏文大人,当年是您让我杀了令公子的啊!怎么又不承认了?”车度带着哭腔说,“您原谅我——否则他会杀掉我唯一的儿子。”
盖苏文平静的脸上先是不安,后是愤怒,同时夹杂着恐惧。最后,父亲的身体松了下来:“我承认。”
鹩哥附和:“承认,承认!”
他质问父亲:“你一直想杀死我!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儿子,为什么在我出生时你就要杀死我?”
“因为你是一个怪胎!”盖苏文变了脸色,眼睛和嘴巴都在抖。他失控了……
鹩哥尖声怪笑:“怪胎!怪胎!”
“就因为我母亲是突厥人?!”泉男产口中喘着粗气。虽然他早就知道真相,但通过盖苏文之口说出,仍像大锤砸在胸口一样让人憋闷。
“突厥人风流成性,礼法混乱。儿子可以娶妻后母,兄弟可以共妻,更不用说平常人之间无处不在的乱交。谁知道你是不是我泉家的种?”
“我母亲在泉府受你宠幸……”
“我只和她在一起过三次,她还有一个经常往来的突厥男人。”
“那是她亲阿叔,照顾我三年的舅公。不要掩饰,盖苏文大人,你无时无刻不想杀死我? ”
“泉男产,我是想杀死你……”盖苏文的牙齿“咯咯”直响,随后又抬高嗓门儿,“但我也无法证明你不是我的种。所以我收留了你,让你冠上了我的姓氏。”
“得了吧。我进入泉府时你只想杀死我,而不是想收留我,所以你找到了车度。你说如果我能打败车度,就能证明自己是泉家人,就能进入泉府。而你暗中命令车度杀了我。”泉男产提起了瘦弱的车度,“告诉盖苏文大人,是不是这样。”
车度急速地点头:“我只要杀死你,就能得到一百两黄金,足够我快活一辈子。”
他松开车度,望向盖苏文:“但你没想到,有着突厥人血统的我是那么顽强。即使鼻子被砍掉、血充满了整个鼻孔,我还能用嘴呼吸,还能活下来。你更没想到,当时还挺着大肚子、怀着泉男皂的泉荣雅夫人会站出来。她勇敢地站在我面前,挡住了车度的剑。平日对你百依百顺的泉夫人,破天荒地当面指责你的冷血行为。可能是因为泉夫人的痛斥,唤起了你体内那最后一丁点善念。”
盖苏文如雕塑般站立着,没有说话。他的鹩哥却叫喊不休:“善念!善念!善念!”
“你拒绝死的决心让我尊敬。”盖苏文说了出来,“我欣赏这一点。”
“作为绿眼狼、双瞳怪,我从来不后悔,也可以接受你这样对我。但是,盖苏文,有一句话我非常同意,虽然它来自咱们的仇家乙支家。”泉男产又灌了一口葡萄酒,“你肯定听说过‘凡事必报’,没人能够逃脱。虽然你权倾朝野,权力无边,但你也是凡人。”
他从身后拔出软弓,拨弄着弓弦:“告诉我,父亲大人,我的母亲——契宓•古丽是怎么回事?”
他让母亲的名字在空气中停留了一会儿。
这像一个晴天霹雳,让盖苏文的脸变得煞白。看来小个子乌斗的消息是准确的,因为盖苏文大人的眼睛已被恐惧所充斥。他太了解父亲了。他从小就在研究父亲,看父亲的脸色变化是他人生的一大快乐之事。
好久,盖苏文都没有说话。父子互相怒视着对方,沉默了很久……
他把弓放回身后,拔出匕首往上抛出,然后用手接住。他用右手扯住车度的耳朵,匕首利落地割下他。车度抱着喷血的头哭号。泉男产用鞋底将匕首擦拭干净,再次抓起车度的衣领。“告诉我,车度,我不想再污掉我的匕首。我的母亲怎么了?”他把耳朵丢到一旁,看着盖苏文大人。
“我……我杀了她!”车度的最后一点勇气随即消失。他极高极细的声音像被宰杀前的猪,全身都在抖动。最后,凶手示威似的看着盖苏文大人:“我杀了她!我杀了她!我杀了她!”
“她孤身一人,是个弱女子,”他将匕首放回腰中,“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盖苏文大人……授意,”车度在地上滚来滚去,“泉将军,放过我。我还有儿子,还有老娘……放过我吧,盖苏文大人……”
他放下车度,看着盖苏文大人……
盖苏文从桌后走出,眼睛里全是责备,没有一丝动摇。他其实喜欢父亲大人这样。“泉男产,没错,是我命令他杀死了你母亲。”
泉男产眼里喷火,想一口吞掉眼前的男人——他的父亲,他的仇人。“为什么?”
“我了解了你母亲的身世,她在妓院接过客人。”
“那是为了生计。”
“没有泉家人能够忍受,所以我安排车度杀死了她。我还想让车度杀死你,但你太小,他不忍下手。你想进入泉府,我想通过一场打斗杀死你。但在打斗中,我看到了你的勇敢,我甚至看到了我年轻时的影子。夫人也阻止了我,所以我让你活了下来。”
时候到了,二阿兄,母亲。他抬头看天,似乎看到了母亲。时候到了。他拔出金锤,猛地一挥,敲碎了车度的脑袋。泉献忠惊叫一声。
泉男产用袍子擦拭锤子上的鲜血,看着脑浆和血水混在一起流出:“为什么?父亲大人,为什么杀死我母亲?”
“因为我不能忍受泉家的名誉受到玷污。”盖苏文大喊,“你母亲私通突厥人。”
“但你无法证明。”他收起锤子,从背后拿出软弓。
“我无法证明,所以我才这样做。她私通——”
“私通?”他将弓对准盖苏文,“再说一遍?父亲大人?”
“泉男产,你敢造反?!”盖苏文厉声喝道。这一刻,他掩饰恐惧的表情非常到位。
“我和二阿兄明明是你的儿子,却被你当成畜生一样看待。我想进泉家,你安排我比武,为此我失去了鼻子。是你把我变成了一个怪物!我为泉家出生入死,水里来火里去,留下一身伤痕,却被你贬得一文不值。我力保平壤不失,你从来没有感谢过我;我二阿兄被泉男生所杀,你屁都不放;我拯救安市、击杀庞孝泰,只因为没杀死杨万春,你没有给我半点奖赏。别人的父亲要么给儿子留下金子,要么留下宅院,最不济也会留下个念想。而你,盖苏文大人,你给我的只有杀戮、冷漠!我早看出来了,你一直希望我死去,我亲爱的父亲。看我母亲的姓氏,你就知道她是突厥贵族。为了变态的虚荣感,你丧心病狂地杀死了我母亲!”他引弓,软弓的金丝楠木“嘎吱”作响,虎筋制作的弓弦越来越弯……
盖苏文的眼睛里全是怒火:“我早该杀了你!你这个‘绿眼狼’,你这个私通——”
“唰”的一声,箭矢飞出,直奔盖苏文的腹部而去。正要射中时,泉献忠从后面急速闪出,挡在了盖苏文面前。
“噢,不,不,不……”泉男产大惊,手中的弓半天没有落下。
箭矢穿透了泉献忠的左胸……
盖苏文扶住小孙子,喊了半天没有反应。
盖苏文的五官扭曲着。
放下孙子后,盖苏文失去了理智。他拔出腰间双刀,呼喊着朝泉男产砍来:“你不是我儿子!你这个‘绿眼狼’——”
鹩哥在一旁呐喊助威:“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
“绿眼狼!绿眼狼!绿眼狼!”
“绿眼狼!”
泉男产扔下弓,拔出双锤,左手拨开金刀的攻击。
二阿兄、母亲……他一锤砸在盖苏文的耳根处——
“砰”的一声,大丽最有权势的泉盖苏文大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双目圆睁……
鲜血从盖苏文的脑后溢出,流了一地……
鹩哥扑腾而下,落在盖苏文背上。它昂首阔步地朝盖苏文头部跳跃,歪着头,好奇地看着汩汩流出的鲜血。
“死啦!死啦!”它宣布,“死啦!死啦!死啦!死啦!”
第一百零三章 扶余丰
前往周留城的路上,扶余丰找不到一块未被焚烧的田野和一座未被洗劫的城镇,所到之处百姓流离失所,大地一片焦土。
他和中大兄皇子的宠物狗朴市田来津商讨后,颁布了严令。未经扶余丰允许,任何人不得离队。如果不是丑话说在前头,这帮凶狠成性的倭人会骑着马匹驱散家畜,践踏农田,甚至以屠杀人为乐。
扶余丰的侍卫们一路紧紧地跟随他,他们一半是鬼室福信安插在他身边的复国军,另外一半是中大兄皇子派来特意“保护”他安全的倭国士兵——这肯定是秃头中臣镰足的主意,扶余丰向来厌恶比他头发还少的中臣镰足。
扶余丰有自己的对策,他让倭国侍卫和鬼室福信的狗腿子正古走在前面,让跟随自己多年的老侍卫走在后面。“把朋友留在身后、敌人留在身前,方能万无一失。”这是父亲的教诲,为数不多的箴言。可惜父亲已变成酒桶一个,现在还失踪了,很多人以为他死了。
他父王是孱弱的,扶余丰的到来能给百济人带来希望,这也是鬼室福信把他迎接回国的原因。“不,”扶余丰思索,“他把我迎回国是为了让自己的军队合法化。鬼室福信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百济国。”
他们来到周留城城门前。“开门!”周留城城门的守卫用雄浑的嗓音重复,“开门!”
城内有民众敲锣打鼓,甚至有数千民众列队欢呼。
中大兄皇子相当够意思,不仅派大将朴市田来津带着整整一万人马挥军渡海,还带来三万石粮食和大批军械。这些都是复国军亟须的物品。扶余丰的子民需要他,他也需要他的子民。
朴市田来津身材矮瘦,鹰眼尖鼻,目露凶光,完美体现了倭国勇士特有的傲慢和冷酷。不过,还好他是个直肠子。“即使他要杀我,”扶余丰断定,“也不会在我睡觉时偷袭。”踏足半岛的行军让朴市田来津很满意。这鸟人想完成先人未竟的遗愿,把天皇的旗帜插遍半岛,效忠天皇和中大兄皇子。
扶余丰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如果倭国侏儒的菊花旗插遍我百济土地,那我百济的旗帜又该插到什么地方?”恐怕鬼室福信会非常同意扶余丰的看法,甚至更激烈。
鬼室福信是父王的义弟,名义上跟他最为亲近。鬼室福信以拥戴他为借口,肆无忌惮地打击他阿兄——太子扶余隆。鬼室福信心胸狭窄,心狠手辣,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如今他带着大批队伍来到周留城,鬼室福信会怎么看?如何协调鬼室福信和倭军的关系?扶余丰知道,考验还在前头。
刻有黄金条纹的弯曲黑号角被吹响后,人群从周留城的临时王宫里拥出。说是王宫,倒不如说是一处大号的宅院。鬼室福信走在最前面,率领一大帮虾兵蟹将出迎。见到他后,鬼室福信并未下跪:“臣鬼室福信见过百济国王。”
他和朴市田来津下马,随同鬼室福信进入王宫:“国王?难道阿叔封我为国王了?”
鬼室福信没有理会他的玩笑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泗沘城被攻破后,老国王扶余义慈生死不明。我们那时候就称您为国王了。”
“是立我为傀儡吧?”他冷笑,肩上的猴子喳喳叫唤。
鬼室福信不为所动,作揖道:“国王,你取笑我了。你是百济王,我是你忠诚的部下。”
“忠诚?”扶余丰很厌烦看他演戏,“如果要谈忠诚,我知道我还有个阿兄呢。即使要选国王,也应该由他来做。”
“扶余隆已死!”
“什么?”他的手猛地一抖,吃了一半的苹果掉落在地。
“泗沘城破后,扶余隆掩护义慈国王先行撤退。为了防止唐军洗劫后宫并把后宫佳丽掳为营妓,他逼杀了众多后宫妃嫔。泗沘城上千名百济女子为了维持贞洁,从泗沘殿后的落花岩一跃而下,也有人看到扶余隆做了同样的事。”
从三四十丈高的悬崖跌落?那的确很难逃脱一死。不论怎么说,扶余隆毕竟是他的血亲,他感到一阵悲哀。“我父亲呢?”
“你父亲不知所踪。”
“你先逃脱,抛弃了我父亲?”
“你是在指控我吗?”鬼室福信和蔼地问。
“我需要指控你吗?”他尖锐的语气令义叔皱眉。如此对义叔讲话很危险,即便他的眼睛仍在微笑,仍然兴味盎然地闪烁着光芒。但今日不同于以往,扶余丰身后是上万名凶狠残暴的倭兵。
“难道半岛上有军队能抵挡十三万红袍子?”鬼室福信询问他忠诚的走狗道琛和尚。
胖大和尚像狗一样吠叫:“没有,大将军。”
“撤退和抛弃是两码事。”扶余丰质问二人,“你的国王不知所踪,而你还站在这里,毫发无损,满面红光。”
“站在这里迎接你的到来。”鬼室福信说,他带着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来到大堂,“殿下不会因为这个责罚我吧?”
“你打着我的名号做大了百济复国军?”扶余丰厌恶地指出。
“唐军残暴,屠戮我子民。我做大复国军也是在等你回来接手。另外,我安排道琛和尚毒死了熊津大都督王文度。”鬼室福信说道。
“大唐如何反应?”扶余丰不禁忧心忡忡,大都督可不是一个小官。
“他们能有什么反应?天师攻下泗沘城后,苏定方和刘仁愿马上就离开了百济,向大唐皇帝献礼去了。那时候,百济只剩下三万唐军,由文官刘仁轨统辖。”鬼室福信道。
“义叔,你这里还有多少大军?”
“十万左右。”
“在信中,你说不准备主动出击配合倭军攻打大唐和新罗,为什么?”
“殿下刚到半岛,我建议你先熟悉下情况。大唐和新罗是难缠的对手。”鬼室福信提议。
朴市田来津通过翻译说道:“大唐只有三万大军,我有五万勇士。”
道琛和尚摆手道:“刘仁轨不可小觑。”
“正是。”鬼室福信道,“三万唐军的战力极为强悍,让我们损失惨重。”
朴市田来津兴奋地说:“我喜欢强大的对手。”
鬼室福信眼中闪现一阵窃喜的光芒,恰恰被他捕捉到了。
他们来到周留城的府衙,穿过大门来到正厅。这个地方狭小简陋,却是周留城里最大的建筑。鬼室福信住在最大的主人房里,给扶余丰留出了东侧厢房。
扶余丰没有抱怨。正厅两边放着长凳和方桌,里面站满了人,绝大部分是鬼室福信的亲信。这些人像群窝囊废,扶余丰心想,因为他们一个个形容枯槁,有的呈现病态的苍白,有的被风吹得满脸红肿。冬天还没到来,他们就已经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看来红袍子没给他们好日子过。
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坐在了左侧的位置,鬼室福信带领亲信道琛和尚等人坐在了对面。
有人给扶余丰送来了午餐,一碗粥加一块烧饼,还有一块咸羊肉。扶余丰问道:“这是你们的伙食?”
胖大和尚道琛回答:“正是。大唐四处征粮,留给我们的粮食更少。”他还吹嘘他们组织了近十万人的复国军,队伍正逐渐壮大。如果能等到赶跑中国人那天,他会是社稷的功臣。
“苏定方被你们包围了,为什么不进攻?”朴市田来津直言不讳。
鬼室福信放下茶杯:“泗沘城背靠扶余山,易守难攻。大唐十三万大军围攻数月才攻打下来。以我们的装备去打他们,等于去送死。”
扶余丰抓住了这句话:“义叔,两方对垒,全凭一口气。再自我贬低就是作死,我受够了你的保守。”
“你错了。不分敌强我弱盲目出击才是作死。”鬼室福信冷冷地看着他。
“你保存实力是为了你自己吧?”他讥讽义叔。
“我是为了百济!”
“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也不配合倭军攻击新罗?”他质问。
“如果唐军从泗沘城出动,城中防守空虚,我们的机会就来了。”鬼室福信道。
“如果”这个词是蠢蛋、懦夫的惯用词,他的义叔不是一个懦夫,更不是一个蠢蛋。那鬼室福信到底想要什么?把他接回百济,难道是为了他的统治?
朴市田来津说道:“鬼室福信,不要做缩头乌龟,请和我们联合,攻击新罗。”
鬼室福信坚持:“好不容易攒下这点家底,我不会轻易拿出去消耗。”
朴市田来津说道:“鬼室福信!我倭国倾举国之力而来,关键时刻,你坚持做乌龟?”
鬼室福信不为所动。“朴市田来津,看看这些将士,”鬼室福信指着身边的几个跟班,“他们跟我水里来火里去,百济人的土地需要百济人来主导。”
朴市田来津大怒:“放肆!没有我们,你们早被唐军灭了。”
鬼室福信也怒道:“朴市田来津,我早就看穿了你们倭人的狼子野心。你们说是来帮忙,实际上是在这里浑水摸鱼,占领百济,占领新罗,奴役我百济百姓。想从我这里夺取兵权,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浑蛋!”朴市田来津怒不可遏,“唰”地拔出闪亮的唐刀。鬼室福信的守卫看到此也拔出了环刀。一时间,整个房间内剑拔弩张。
“都给我住手!”扶余丰大声喊道,“唐军杀了我阿兄扶余隆,掳走我父王和王室成员,泗沘陷落。如果你们再自相残杀,就先把我杀了!”
鬼室福信和朴市田来津看了看他,怒气冲冲地把剑放回鞘中。
“义叔,看来你对复国军的实力有清醒的认知。” 扶余丰讽刺鬼室福信。
“我不想让辛苦攒下的基业毁于一旦。”鬼室福信道。
“这是懦夫的做法!”朴市田来津说道。
“等你和唐军打过仗,你就会改变看法。”鬼室福信回击。
朴市田来津轻蔑地说道:“碰到我大倭勇士瞧瞧。无论在海上还是陆地上,没有哪个国家能打败我倭国!我不想坐在这里等死。毛野稚子已坐稳春州,我们还龟缩在周留城!”
“什么?妞儿拿下了春州?”扶余丰错愕,“她不是在奴江吗?”
很明显,朴市田来津收到了毛野稚子的信,但没有分享给他。朴市田来津勉强地回答道:“高宝梅为了救她的弟弟高宝雄,出其不意地顺势攻打了春州。只经过一天的战斗,他们便拿下了此城,这才是我倭国的勇士。依我看,我们去攻打泗沘城,这是最好的方案。”
“我们怎么夺取它?半数人虚弱得迈不开步,你指望他们去攀登城墙?建攻城塔?”鬼室福信道。
“我们应该留在这儿,直到唐军撤离。”道琛说,扶余丰看出他是鬼室福信的小狗。“这儿至少有安身之所,而且还有给养。”
“为数不多的给养。”鬼室福信那边的人群中罕见地出现一个不同的声音。这让鬼室福信大为恼怒,转头怒视这名口不择言的军士。
“没错。”朴市田来津附和,“我的人可不是混吃等死的,来到半岛就要战斗。”
扶余丰想,他必须通过战争来获取鬼室福信的军队的领导权,否则他就真的变成了傀儡。同时,他还要利用好倭人,而不能让他们占了主导,傀儡的角色他不想扮演两次。他开口说:“鬼室阿叔,你是我父王的义弟,我敬重你,也敬重你的决定。但我们需要战斗,拿下春州是一个好的开头,我不希望被看成缩头乌龟。我建议攻打泗沘城,你怎么看?”
“我们会死很多人。”
“那说明更应该进军。”朴市田来津坚持,“若难逃一死,不如多杀几个人再死。”
“想死请自便,朴市田来津。”鬼室福信说,“我咧,我还想熬过这个冬天,让唐军冻死。”
“懦夫!”朴市田来津斥道。
“懦夫也比莽夫强。”道琛回击。
朴市田来津的脸因愤怒而扭曲:“你——”
“打仗就得死人,道琛。”扶余丰说道,他咬了一口羊肉干,把其余的喂给了猴子,“跟我们一同进军的,可以分享从唐军和新罗杂碎那里夺取的战利品,以及我的感激。不愿跟随的——”
“你们夺不回泗沘城!”鬼室福信打断了他的话。
“此话怎讲?”扶余丰驳斥,“寒冷冻脱了你的卵蛋?我宁愿第一个登上城墙,也不愿窝在这里听你的训斥。”
鬼室福信回答:“勇气可嘉,国王,但仅凭勇气奈何不了泗沘城的高墙。您打算怎么夺回城池?靠倭军的破烂武器?唐军的武器装备世间罕有,单兵更是武装到牙齿。”
朴市田来津说:“我们砍下树木,做成梯子跃过城墙。”
“这是送死。他们的箭矢充足。”
“春州——”扶余丰刚要反驳。
“春州的城墙矮,且只有两千人防守,而泗沘城的每个塔楼上都有上千士兵。”鬼室福信驳斥。
扶余丰不放弃:“造抛石机和冲车。”
“还是去送死。”
“我们会造攻城塔。”
“送死、送死,全是送死。”鬼室福信不屑地看着他们,“除非你们长出翅膀。”
第一百零四章 乙娇
世界一片灰暗。
空气里有松木和苔藓的味道。苍白的月光勉力照下,无法像太阳般驱散林中的迷雾。乙娇紧紧地握住扶余隆的手,率领百济王室的最后追随者,在深林中费力穿行。
江水潺潺流动。月色下,江面泛着粼粼波光,如万千只眼睛在眨动。他们这支四五百人的队伍,沿着河谷卑微地前行。
乙娇看着扶余隆刚毅的脸庞,心里产生一阵余悸。泗沘城被攻破时,在黑齿常之的保护下,他们杀出了一条血路。她和公公扶余义慈从泗沘城逃出,惴惴不安地等待夫君的消息,盼着夫君尽快回到身旁。那些日子,她不曾睡过一晚好觉,常常从噩梦中惊醒。最后她得到的却是扶余隆跳下高岗的消息。听到消息后,她昏迷不醒。
她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第四日,夫君毫发无损地站在了她面前。乙娇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喜极而泣。她的夫君命大,从落花岩跳下后被树枝挡了下才落入水中,后被江流冲到了岸边,免于一死。
从此,她再不让扶余隆离开自己。无论何时,她都需要他。她不能接受没有他的任何时刻,当下更是。
大唐的军队追了他们三日。中国人是不会放弃的。乙娇心里害怕,扶余隆感应到了她的恐惧,抚摩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轻轻说话,让她恢复了些许平静。不过,这些不能让唐兵退却。她什么时候才能得到她期望的和平生活?
乙娇怀念在冬比忽乙支府的生活。她觉得那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她牵着扶余隆的手来到后花园的黄檗树下。她骑上他的脖颈,去够黄檗树的黑果实,然后去吓唬孪生姐姐乙奴。她怀念宠爱她的阿爹、严厉的阿娘、可爱的小弟和愣乎乎的二阿兄,但她最怀念的,是整天对她气鼓鼓的乙奴。
每日,她都能感受到在地狱中煎熬的乙奴,这是独属于孪生姊妹间的情绪感应。虽然此刻她们俩天各一方,但彼此的想法和感受联结得越来越深。她不知道乙奴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但她感受到了乙奴的痛苦。乙奴的眼泪已干,心几乎死去,唯一支撑她活下去的是大阿兄的解救。乙娇感应到了这些,她甚至感觉到大阿兄也只为这件事情活着。
乙娇每天都为乙奴祈祷,祈祷乙奴能熬过今天,祈祷她的亲人能好起来。
熬过今天又能怎样?明天又是同样的悲惨,世间最悲惨的莫过于没有希望的明天。它让你看到的是前方无尽的黑暗,是更为艰难的道路。
让乙娇感到意外的是大阿兄。他成了大唐将领,还参加了攻打泗沘城的战斗。后来他只身前往冬比忽,凭一人之力拿下了冬比忽城。她始终难以相信,难以抑制地想:“我在大阿兄的心中到底是什么位置?他是否可以为了姐姐而任意破坏我的爱情、我的家庭、我的所有……”
黑齿常之昨日把见到大阿兄的经过告诉了她。她握住他的手,说了很多感激的话,之后却陷入深深的忧虑。大唐和百济成了死敌,如果有一天,她被擒,或者夫君和公公被擒,大阿兄会对他们做什么?会像红袍子一样对他们痛下狠手吗?她不敢去想……
他们下到斜坡底部,面前是一条流下山峦、注入白村江的小溪,头顶的树木在冬风中发出唰唰的警示声。寒风又湿又重,警告着他们不要前来。他们排成单列,在斜坡下穿行。他们不敢走大路,因为走大路会暴露行踪。
前方跑来一个斥候,他来到夫君和黑齿常之跟前时气喘吁吁的:“报告太子,唐军骑马追来了,跟咱们一个方向。”
这无异于晴天霹雳。自从义慈国王率领王室从泗沘城逃出,他们辗转反侧,先后在大小数十座城池驻扎过,但它们无一例外都被唐军一一攻破。乙娇厌倦了东躲西藏的生活,她希望找到一个好归宿,好好地修整。毕竟,她累了……
“马上转移!”黑齿常之对军士下命令,又对身后的人悄声说道,“熄灭火把!不要出声!”
整个队伍的火把很快就熄灭了,山谷寂静下来,只有布谷鸟和猫头鹰在鸣叫,还有他们的喘息声。
前方出现星星点点,越来越多。几个心跳后,无数火把把山谷照得如同白昼。
他们沿着乙娇头顶的山道行走,马蹄触碰山地的嗒嗒声犹如死神的脚步声,离她越来越近,让她的心悬得越来越高。乙娇害怕。恐惧中,她想到了姐姐乙奴。姊妹俩小时候曾结伴去雪塔底下玩,她们在一个楼梯处看到了一座石像。她们从未见过它,上去触摸。结果还没碰到,“石像”竟然动了起来,把两个女孩子吓得齐声尖叫,抱成一团。
“石像”褪下麻布面具,原来是二阿兄在捉弄她们。虽然乙娇当时臭骂了他一顿,心里却留下了阴影。回到卧房后,她总觉得房间里有鬼,尤其是床对面的柜子里,觉得里面肯定藏着一个恶鬼。这时候乙奴安慰她说:“如果晚上特别害怕,你只要蒙上被子,恶鬼自然就跑了。”
她很怀疑这一点,但事后还是这样做了,好在恶鬼的确没来打扰她。此时此刻,乙娇没有被子可以蒙住脸。她不知道乙奴是不是也经历过同样恐惧的时刻,孪生姐姐是否有被子可以蒙住脸。
她紧紧地握住扶余隆的手。夫君转过头,黑暗中,他深深地亲吻了她的额头。“没事,我的宝贝,我的小鹿,他们很快就会过去,你不会有事的。”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火把越来越近,慢慢地,慢慢地,到了他们头顶。她甚至看到了中国人手中的刀剑反射的月光,感受到了火炬的热度。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好在唐军从他们头顶走了过去。唐军没有发现他们,渐渐远去。
她悬着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她看着夫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两人对视,无声地傻笑。唐军的马蹄声越来越远。
左边传来一阵嘈杂声,这让她重新紧张起来。她慌乱地望向声音的源头,看到有个土坡正往下滑落。它上面站了太多人,承受不了那么大的重量,开始滑下山坡。有个军士由于慌乱喊了一声。
这声叫喊惊动了整个山谷!本来远去的马蹄声瞬时又响了起来。
“掉头,在后面!”有中国人喊。马蹄声逼近她们,带着明亮的火把朝他们袭来。“这里有反抗军!”
山谷很快被人的呼喊所充斥。
红袍子杀过来了。黑齿常之跑了过来:“太子,我们被发现了,现在怎么办?”
夫君恢复了镇静:“兵分两路,一路从这里朝相反方向走,引开唐军;一路沿着山间小道前往周留城。”
“我带人引开他们!”黑齿常之马上接口,语气决绝。
夫君拉住国王守卫的手:“特拉,你带我夫人、父王、大臣们走小路,我和黑齿常之引开他们。”
乙娇拽住夫君的衣袖,大哭道:“别离开我!”
“我只是暂时引开他们,一会儿就和你相聚。”夫君向她保证。
乙娇正要拦住他时,扶余隆和黑齿常之带着军士们跳上山路,打着火把,向相反的方向逃去。
她正要追出去,被特拉拦腰抱住。乙娇大哭,扶余义慈劝道:“娇儿,走吧!再走来不及了!”说完,公公拉住她的胳膊,往相反的方向走。
乙娇扭头,含泪目送夫君离开……
“双神保佑,一定让我的夫君安全回家……”
第一百零五章 乙天卓
罗圈腿刘仁愿由于愤怒变得更丑了。他眼中喷出怒火:“扶余隆多次伏击我们,杀死天师两千余人,难道这样的人不该杀?”
乙天卓没有半点退让,否则被俘的扶余隆就会死于非命。
他一改退让的风格,和刘仁愿针锋相对:“那是因为你纵容士兵在百济杀烧抢掠。刘仁愿,再不收敛你的暴行和愚蠢,会把更多人推向反抗军,四处与天师为敌。”
“高丽奴,如果不镇压,不展示天师的力量,谁服从你?”刘仁愿破锣般的嗓音在大帐里鼓噪,“我们在半岛孤立无援,十万天师的性命难道要寄托在你这个狗奴才的仁慈上吗?”
乙天卓转向苏定方:“大帅,扶余隆是前百济国的王子,深受百姓爱戴。如果我们杀了他,百济百姓会被彻底激怒,到时造反势头会更烈。还请大帅三思!”
刘仁愿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对苏定方说:“大帅,如果你听从高丽奴的话,任凭扶余隆屠杀我天师士兵而不受到惩罚,那我们无须在半岛停留了,趁早返回大唐。”
这个肯定不是苏定方能接受的,他的目的是彻底征服一个国家。果不其然,没等乙天卓继续说话,苏定方就皱紧了眉头:“没人能袭击了天师还大摇大摆地走开。”苏定方思考片刻,咨询文官刘仁轨的建议:“正刚,你看呢?如何处理这个烫手的山芋扶余隆?”
数月不见,刘仁轨脸上的皱纹更加深了。他捋了捋长长的雪白胡子,沉吟了一会儿,方才回道:“我们把扶余隆杀了,固然可以杀鸡给猴看,能暂时镇压住反抗军。不过,只怕会有更多人打着太子的旗号来复仇,找我天师的麻烦。如果能说服他投降,倒不失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过,末将更担心一点:虽然我们已经打下了百济,但我们的思维依然停留在‘打’上,还没到‘治’的阶段。我们只有颁布新政,与民休养生息,将他们纳入王化之下,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苏定方嘴角露出微笑:“这些恐怕要留给你来做了。我要尽快把百济王室献俘给陛下。天卓,昨日马载给我带来了守约的书信。你干爹正在大唐苦苦地等你回去,信中说祖母也十分想念你。你不负众望,奇袭冬比忽手刃了仇人。天卓,算了吧,跟我回去吧。这样本帅跟我徒弟也算有个交代。”
就差最后一步了。“大帅,攻下平壤我便回去。”乙天卓这样回答。
苏定方看了他一眼,无奈地一笑:“天卓,扶余隆是你妹夫,你去劝劝他。如果他归降,我会启禀陛下饶恕他,并封他父亲为熊津都护府的首领、百济故地的酋长。”
“如果他不从呢?”他逼自己发问。
苏定方没有答话。该死的刘仁愿在旁边说道:“如果他不从,你知道等待他的会是什么。”说完,罗圈腿哈哈大笑。
乙天卓忍着体内的怒火:“大帅,您答应过我——不伤及百济王室!”
这次作答的是文官刘仁轨:“天卓,那你最好说服你妹夫,别让大帅为难。”
“黑齿常之呢?”他听见了自己的低吼声。
“这个也交给你来劝。敌人挑衅,天师会还以铁与血。敌人屈膝臣服,天师会赦免他,还会赐以官爵。这是我大唐的对敌准则。”苏定方道,“这件事情,本帅就交给正刚老弟和你了。”大帅下了命令。
“黑齿常之是员猛将。”刘仁轨颇为喜欢黑齿常之,“如果能为我天师所用,大帅保证他会得到相应的封赏。”
乙天卓没发一言,转身离去。
这是一间暖和的黑牢,走廊墙壁的壁台上插着火把,微弱、摇曳的火光透过铁栏杆照射到扶余隆的牢房中。这黑牢建在泗沘城地下,所以很潮湿。两名看守站在门前守卫这名重要的囚犯。乙天卓走过来,向守卫问询扶余隆的伙食情况。
“乙支大人,您放心,大帅特意嘱托我们每天都有肉。”
乙天卓赞许地点头,并对他们示意,其中一名看守打开了房门。
“把门关上,你们守在这里。”他命令身后的童路和巨人李义。
旧百济国太子、反抗军统领、妹夫扶余隆正坐在靠墙的草堆上。看他进来,扶余隆只是瞄了他一眼,并未起身:“乙支阿兄,数年未见,别来无恙。”
“乙娇在哪儿?”
“安全的地方。”
“连我也不告诉?”
“你是红袍子。”扶余隆看了他一眼,“还是红袍子将军。”
“你受伤了吗?”
“没有。谢谢你的关心。你以什么身份来看我,堂堂的天师将领,还是我的亲人?”
“阿弟,别使性子。你救过我的性命,是我一辈子的亲人。”
“别让它变成我一辈子的悔恨。告诉我,乙支阿兄,这是不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见面?”
“是的。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相见,因为我伏杀了两千多唐军,像宰牲口一样宰掉了他们。苏定方绝对不会放过我,还有那个刀疤脸将军刘仁愿。”
“但有一个挽救的办法。”
扶余隆望向他的眼睛。过了一会儿,他轻笑道:“我当然知道,低下我的膝盖和头颅。”他的妹夫起身,慢慢朝他走来,“乙支阿兄,还记得我们在乙支府的生活吗?”
“当然。”乙天卓回应,“我们一起玩耍,很开心。”
“我非常怀念在乙支府的时刻。乙支家人其乐融融,乙支府是个温暖的地方。”扶余隆贴近他,语调变得激昂,“百济也是个温暖的地方,现在却是一片地狱。”
“我们无法避免——”
“这惨景由你带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扶余隆打断他的话,“温暖的地方,谁能还给我温暖的地方?乙天卓,在乙支府,我和黑石王子比试剑术,我受了伤。你让我放弃,但我坚持不放弃。你知道为什么吗?”
乙天卓动了动身子,没有言语。
“如果你放弃自己的话,你的子民也会放弃你。你知道中国人要什么吗?很简单,他们要的是我的臣服,我的子民会跟随我臣服于大唐。但我不会向他们下跪。”
乙天卓走近妹夫,鼻子里的霉味越来越重:“阿弟,你是百济国的太子,你的臣民很爱戴你。投降大唐,他们会保留你原有的称号,你仍然统治你的子民。先忘记尊严,想想你的子民,你的尊严比上百万百济民众的生命更重要吗?”
“尊严?”扶余隆盯住他,冰冷的眼神看得他直发毛,“我的尊严一文不值,还不足以给我带来一块打糕。这不是尊严的事。”
“那就痛快地跪下,向大唐称臣。你的土地将重获和平,你的子民也会得救。”
“乙天卓,”他轻笑,“你知道我为什么登高一呼便能汇集数十万的队伍吗,虽然我们只有木棍和带豁口的钝刀?”
“因为你是百济国的王子?”
“王子的身份只是华丽的装饰,里面的东西才是吸引人的。他们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任我。”扶余隆走到窗前,望向窗外,好像外面有大片的绿野,“如果我向唐军下跪,我们百济人仅存的信念会随着我下跪的膝盖而灰飞烟灭,我们的土地会彻底变成中国的领土,我们的文化会湮灭在中国的文化中,我们百济人就会消失于历史中。几百年后,我们的后代将流浪四方,没有故土可以回去。乙支阿兄,你以为我会让史书这样写我?!”
“你是不是怕了?”乙天卓无奈地说。
“是的,被你们逮住,我害怕,我也怕死。相信我,我很怕死,但我对这种感觉不感到羞耻。乙支阿兄,你是个好人,想救我。可让我当亡国奴,远比死亡更可耻。”
“我或许真的是头笨鹿。”
“想想乙娇,阿弟。”乙天卓流下了眼泪。
“不要提她!”扶余隆怒吼。他拿手砸墙,指关节出血。他用左手蒙住眼睛,眼泪从指缝里流出:“你走!”
乙天卓迈着灌铅的双腿,拖着无比沉重的身子走出牢房,心中若有所失。接下来的一刹那,他在痛苦地思索:“我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他又来到黑齿常之的牢房,他还没进去,黑齿常之就在里面骂道:“乙天卓,我不该放了你,我早该杀了你!”
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去。等他回到泗沘城大殿,已经到了晚上。他看着刘仁轨期望的眼神摇了摇头。苏定方大怒:“我要给死去的两千天师士兵一个交代!仁愿,黑齿常之如何处置?”
罗圈腿刘仁愿马上说道:“黑齿常之作战勇敢,是个心腹大患,索性一起砍头。”
乙天卓怒道:“如果斩杀黑齿常之这样的忠良大将,天师何以为天师,上国怎能是上国?!”
刘仁愿的丑陋脸庞扭曲着:“高丽奴,我说杀就得杀。”
乙天卓怒极:“如果再叫我高丽奴,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钉在墙上。”
“黑齿常之宁死不降,忠于君主。如果我们杀掉这样的人,大唐王师的名誉何在?如何进行王化统治?”刘仁轨力劝。
罗圈腿刘仁愿回击:“正刚,当务之急是将百济王室献给陛下,以赶上他的泰山祭天大典。”
“我看是你的升迁之路吧!”刘仁轨一改温文尔雅的话语,气势凌厉,让乙天卓颇为惊讶。
“正刚兄,你这话是何道理?”刘仁愿的眉毛和眼睛挤到了一起。
“你整日为难乙天卓。”
“乙天卓是高丽奴!”
“你放肆!”这句话激怒了刘仁轨,“你对天卓的出身横加指责。殊不知我大唐之所以伟大,正是因为我天朝素来包容万象。不说我大唐汉民,就连新罗人,也是由马韩、弁韩、辰韩融合而成。高丽更为复杂,由濊貊人、扶余人、靺鞨人、大汉朝鲜遗民汇成。天卓一心向唐,屡立战功,更是圣人亲封的灌奴部大加、行军道副总管,而你竟敢屡次侮辱他的出身。”
“刘仁轨,你敢——”
“多少蛮族汇入我王化之下,你自己祖上就是匈奴出身,”刘仁轨打断刘仁愿的话,“你放纵部属残暴对待百济民众,纵容士兵杀伤抢掠,逼迫女人做营妓,还逼迫上千百济宫女和泗沘城女人跳下悬崖。为了一己私利,不怕史书上怎么写我大唐吗?!”
刘仁愿用看仇人的眼光看着刘仁轨,对他喊道:“刘仁轨,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定会向圣人好好参你一本!”
乙天卓挡在刘仁轨面前,对这个丑八怪猛喝:“你这条匈奴狗!你以为你在朝中有人就可以横行无忌、龇牙狂吠?!”
“你这个高丽奴——”
话还没说完,刘仁愿脸上就挨了乙天卓一巴掌,罗圈腿几乎跌倒在地。这鸟人挥起胳膊要反击,又被乙天卓单手拧住。乙天卓左手高举,带着怒火又狠狠地给了他一巴掌。
这次刘仁愿的罗圈腿打旋,狼狈地跌倒在地。
刘仁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羞愧难当,快速起身,拔出剑:“小兔崽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乙天卓慢慢抽出长剑,剑鞘和剑柄触碰摩擦,像是死神在召唤。剑身亮出全部光泽,死亡的光泽,它等待这一刻已经太久。“你才是个无知的蠢蛋,刘仁愿,你从头到尾一直是。”
“你敢殴打我?”
“我当然敢。我是贞观帝亲自接见、显庆帝封赐的灌奴部大加,正三品职务。我是这片大地的主人。你算什么东西?匈奴人的野种!”
刘仁愿大怒,双手握剑对准了他。“来吧,”乙天卓激烈地想,“给我一个还击的理由,让我把长剑插入你的胸膛。”
“动手吧,野种刘仁愿,你不是一直看不惯我吗?我还杀了你的表弟——哈哈哈,我杀他就像杀一只鸭子一样轻松。临刑前,他像个孩子似的向我求饶,你的血性他没有遗传到半点。哼,你不是早就想报仇吗?那就来吧,还愣着干吗?”
有那么一刻,他以为刘仁愿会挥剑过来。最终,刘仁愿扭曲的脸慢慢平复。这个怂包慢慢地放下了剑。算他识相,如果过招,乙天卓有把握三个回合内能取他的性命。苏定方和刘仁轨也深知这一点。乙天卓甚至断定,苏定方和刘仁轨非常乐意上报刘仁愿病亡或者战死。
这个浑蛋看了眼退到一旁的刘仁轨,又无奈地看了眼并不准备干涉的苏定方,把剑放回鞘中。“乙天卓,你等着!早晚我会让你死在我手中!”然后踢开帐门而去。
乙天卓对着苏定方跪下:“大帅,请您原谅我的无礼。我请求您绕过黑齿常之的性命。他救过我,又放过我。”
大帅终于发话:“就依你们俩之意,不杀黑齿常之,留下他的性命。但你和正刚负责劝降他。”
刘仁轨点点头:“我当努力为之。如果不成功,您再杀他也不迟。哎,只可惜了扶余隆……”
第二日正午,他们把扶余隆带了上来。他的双手被麻绳捆着,脖子上套着一根套索。妹夫穿戴整齐,双手裸露在寒风中。苏定方、刘仁轨、刘仁愿、乙天卓在前台就座。
苏定方说道:“扶余隆,最后一次机会,代表百济投降,你会得到土地和封号。”
“我希望我的子民们多杀几个唐军。”扶余隆啐了一口唾沫,也啐出了性命。
苏定方对刽子手示意。刽子手按住扶余隆,让他跪下,挥起大刀——
“慢着,”罗圈腿刘仁愿冒了出来,“把这个光荣的任务交给番人乙天卓,是时候证明他的忠诚了。”
乙天卓大惊。刘仁轨质疑道:“有这个必要吗?”
罗圈腿刘仁愿言之凿凿:“十分有必要。乙天卓被黑齿常之释放,已经引起军中将领的猜疑,包括他的部下。如果兵士怀疑主将,他还怎么领军打仗?等大帅离开百济,我们还要一起共事呢,我可不想和一个我不信任的人合作。”
乙天卓求助似的望向苏定方。大帅半天没说话,最后叹了一口气:“天卓,你必须这样做。给他一个痛快,别让你妹夫受罪。”
扶余隆被绑在泗沘城王宫外的大门前。在高高支起的高台上,扶余隆的肩膀被两位大唐兵士架住。扶余隆特地穿了一件厚实的白色上衣,将头发整理得干干净净。乙天卓看到那张脸上写满决绝,但仍有一丝留恋。
他知道扶余隆在留恋什么,他知道。
高台下站着几排大唐军士。他们持着长枪将好几万名百济民众挡在圈外,长枪闪耀着金属光泽。老百姓聚在一起,麻木地看着他们的太子。
苏定方抬头看了看太阳,然后提高音量对下面的民众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苏烈从登州渡海以来,率领天师屡战屡胜,为百济百姓带来福祉,不与民相争,备受爱戴。扶余隆却无端伏击天师,致使两千余天师士兵葬身于半岛。本帅虽有好生之德,如不惩戒,法理如何维护?所以本帅宣判扶余隆死刑,立即执行!”
人群里飞出一颗石头,砸到苏定方的几案上。刘仁愿大怒,连忙安排士兵抓住投石之人,一顿鞭打后,投石之人被砍了头,在百姓中间引起一阵尖叫。
“扶余隆,有遗言留下吗?”苏定方问道。
扶余隆顿了顿,挺起了胸膛,对着民众大声喊道:“中国来攻打我的国家,我站起来反抗。我输了。就这么简单。”随后他跪下,垂下头颅,露出脖颈。
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士兵们举起长枪,横起来堵住涌动的人群。
刘仁愿在一旁对着百济百姓大喊。“你们都要做出选择,”他大声宣布,“要么选择大唐,成为天朝上国的子民,要么选择他,”刘仁愿指了指扶余隆,“死亡。”
一阵宣布行刑的号角声响起,乙天卓慢慢离开座位,走向高台。
扶余隆稳如磐石地跪着。他穿着整齐的纯白衣裳——扶余人喜欢的颜色。衣裳剪裁合体,金线绣成的海蛇在胸口蜿蜒,蓝色貂皮制成的披风顺着他宽阔的肩膀垂下。百济太子的双眼带着黑眼圈,衣角和头发在禀风中摆动,更显萧瑟。
对于乙天卓,这是艰难时刻。虽然他曾目睹心爱的人一个个地被迫离他远去,这次却是他主动下手。
他颤抖着身子,慢慢地踩着阶梯,胸口剧烈地起伏。他停下来大口呼吸,半晌才恢复神志。他上了高台,哆嗦着接过鬼头刀。
他在台上站了半天,耳边隐隐听到刘仁愿的怒吼。他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神。他不敢看扶余隆的眼睛。
“不给他痛苦,”乙天卓告诉自己,“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他的妹夫冰冷地看了他一眼,往前伸出了脖颈。
他把刀高举过头,阳光在暗沉的金属上跳跃。眼泪流下两颊,遮住了他的视线。
他闭上眼睛,用尽了全力,这一下比风还快。
“咔嚓”一声脆响后,扶余隆的人头掉落在地,滚出去几步远。
他跪倒在地,扶着地面哇哇呕吐。此时,死人和活人都浑身浴血。他吐到身体虚脱,然后像甩掉恶魔一样甩开屠刀。
他的手脚都在颤抖,怎么也止不住。他只能紧紧地握拢双拳。“如果有神的话,”他又在祈求,“请饶恕我,他是我的亲人,但我别无选择。”
他强撑着走到人头处。他双手抱起头颅,正要放入篮中,却听到微笑的头颅说:“阿兄,照顾好乙娇……”
第一百零六章 扶余丰
“什么,萧嗣业亲自来见我?”鬼室福信把脚放入木桶时停了下来。
“正是,他只带了两个人,现正在城墙大门外。”道琛和尚在一旁回答。
扶余丰坐在木椅上,忍着鬼室福信的脚臭和怠慢。他皱着鼻子,确保让鬼室福信看见自己脸上的恼怒:“义叔,萧嗣业是什么来头?”
“大唐扶余道行军副大总管,”道琛和尚总是一副虚伪的和善样。他笑时,扶余丰总感觉他手上藏着刀。
“来头不小,来咱们周留城搞什么鬼?”扶余丰瞥了道琛一眼。
鬼室福信慢慢地踢开木桶,缠上灰色脚布:“苏定方要还师了,这会带走大部分红袍子。我看他来是议和的。”
“议和的前提是让红袍子离开百济。”扶余丰马上回答,“否则他们将遭受来自百济和倭国的灭顶之灾。义叔,你不会真的和红袍子讲和吧?”
“先会会他们。”鬼室福信命令道琛,“打开城门,请他进来。”
“跪迎双神后裔、百济国王扶余丰!”传令官大声唱道,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周留城府衙大厅。扶余丰坐在擦得锃亮的乌木长椅上,这张临时王座的后背被雕成了王室的蛇形。他的左侧是鬼室福信和道琛,右侧则是怒目而视的倭将朴市田来津。
大厅里站满了人。他们勉强跪下,又很快站起,然后继续私语,仿佛扶余丰不存在,这让他颇为恼火。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晨光毫不吝啬地洒进大厅,带来些许热量。扶余丰却觉得疲惫至极。没有父亲在,周留城的兵马彻底分成了三股势力:倭军、鬼室福信的人马,还有拥护自己的兵马。而他几乎没有能信任的将领。
相比把自己扶上王位的鬼室福信,他更相信一言不合便拔刀的朴市田来津。“但我没有可以指挥的军队,”扶余丰想,“只有军队才能给人带来权力。如果有一天倭人彻底占领了百济,他们会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处理我。”对此他深信不疑。但他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妞儿的大长腿不合时宜地浮现,扶余丰的老二抖了几下。
百余人在大厅中低语,等待三名中国人的到来。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厅内瞬间安静下来。声音越来越近。“唐使萧嗣业觐见百济国王!”传令官大喊一声后,一名大将领着两名军官进入大厅。
萧嗣业一身轻甲,显出颀长身材,面容俊俏。扶余丰打量此人,如果把这身甲胄换成长袍,他会变成优雅、机智的诗人。虽然来人是敌人,但扶余丰还是暗中感到几分敬佩。
“在下萧嗣业,”大将脸上的笑容还算真诚,他双手抱拳,对扶余丰微微低头,“见过大统领。”然后,一个接一个地,他和所有人进行眼神交流,还不忘抱拳行礼:“见过诸位将军。”
“萧嗣业,你只是个将军,”道琛首先发话,“觐见我们的国王,要行跪拜之礼。”
“贵国义慈国王还没死,大人,”萧嗣业向道琛建议,“您需要更多耐心啊。”这句话让道琛语塞。
“萧将军,”扶余丰开口,“两军交战,你不忙着准备兵马物资,却来我处闲逛,所为何事?”
“和平,”萧嗣业指着外面,“属于冬天的和平。”
“代价是?”他问。
“放下菜刀和木棍,仍然做你的王子,各位将军嘛,”萧嗣业环视四周,“保持原来的官秩,分毫不差。”
扶余丰咯咯笑道:“萧将军,你原来是来劝降的。你的眼睛是近视还是远视——中大兄援助我百济,武器、粮草、冬衣数不胜数,还有五万兵马。你不晓得我百济复国军和倭军已经结成联盟,组成了一支强大的军队吗?”
萧嗣业眼中露出一丝轻蔑的神色,这让扶余丰很不舒服。“请原谅我的直白,也请您面对现实。你们的对手是我中华天师——周围小国千年来唯唯服从的天师。”
听完翻译,正如扶余丰预料的一样,朴市田来津双眼圆睁:“西皇帝,东天皇,我大倭跟你们平起平坐。凭什么你们是天师?”
萧嗣业听完翻译后不禁大笑。“早看出来这些倭人朋友不甘寂寞。” 萧嗣业眯着眼睛讽刺道,“尔倭国不过是东隅一贫瘠岛国,安敢比我中原万里疆域、天子所在?你坐井观天,妄称天皇,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朴市田来津拔出唐刀:“萧嗣业,你若再敢胡言,我将你劈成两段!”
扶余丰反感朴市田来津动不动就拔刀的冲动。“朴市田来津!休得妄动!萧将军来到我的屋檐下,带着和平的目的前来,我还不想给唐军口实。”
朴市田来津恶狠狠地看着萧嗣业,“咣当”一声归刀入鞘。
“说归说,”鬼室福信不动声色地说,“萧将军,谁都可以一逞口舌之快。倭军占领了新罗奴江、沙鼻歧两座城池,高句丽重镇春州也已被毛野稚子拿下。”
“奴江、沙鼻歧也算城池?只是两个没有城墙的村庄而已。春州的城墙低矮,且只有两千守军,他们也能惨胜?若我天师来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萧嗣业认真地说,眼神让人觉得这个就是事实。
“我们复国军有十万之众,援助我们的倭人越来越多——”鬼室福信继续说道。
“占领百济的倭人也会越来越多,直到最后完全取代你们。”萧嗣业打断鬼室福信的话,“即使让普通百姓选,他们也不会选择攻破春州后杀烧抢掠甚至奸淫百济妇人的倭兵吧?”
道琛跳出来喊道:“你们红袍子不也一样?攻破泗沘城后,屠杀百济民众,强行将我百济女人收作营妓!”
“我大唐天师来到百济,最终目的是借道。我们是占领了泗沘,但我天师不是横征暴敛的狂徒。我们未占领泗沘前,就与民方便、赈济难民。谁知在赈粮时,由于叛徒泄密,天师遭到袭击。我们误以为是你们百济反抗军所为,所以我们做了一些匆忙的决定。现在看起来,那些决定并不明智。将军们,你我都是军士,在战场上我们都忍受着血腥和粪便的臭味,这很难让我们的心保持清醒。这一点请你们理解。”
鬼室福信说道:“萧将军,王兴寺天师赈粮遭袭事件,不是我百济人所为,苏定方却一口咬定是我们,决意消灭我们。”
萧嗣业点头:“我这次来就是向你们传递大帅的口信,他对这个匆忙的决定感到后悔,他请求得到百济百姓的原谅。他想让你们知道,我们天师是仁义之师。这其中有误会,恐怕是新罗人在背后使坏,挑唆天师和百济的关系。一旦证实,天师会给贵军一个交代。”
鬼室福信点头。
鬼室福信的反应让扶余丰大惊失色,难道鬼室福信也像大部分百济官员一样,起了归降之心?到时候,三分之二的复国军会被红袍子招致麾下。别说复国无望,他作为末代国王,被流放到岭南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萧将军说话就像唱歌。有了你们仁义之师,百济王室就不用四处逃窜,百济百姓也不用忍饥挨饿,在雪地里等死?”
“大统领,”萧嗣业对扶余丰说,“我们的敌人是高丽,而非贵国。我们为讨伐大逆不道的泉盖苏文而来。你我都算经历过世事的人。如果在海上遇上无法抵挡的风暴,你只能收起风帆,否则就会沉入海底。”
扶余丰大怒:“你敢威胁我?”
“我在向你谏言。”萧嗣业丝毫不为所动,“放下武器,你仍是百济王室。继续选择对抗,天师会将你挤成齑粉。”
“你敢——”
“我们当然敢。为了尽快拿下高丽,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消灭反抗军,还有你的倭人朋友们。”萧嗣业又扫视了下朴市田来津。
鬼室福信在一旁插口:“你们苏定方大帅就要启程回国,到时你们只有三万人留守泗沘城。你们不怕陷入百济的人海中吗?”
“你放心,鬼室将军,”萧嗣业脸上的微笑从没有消失,“我们会捉到义慈国王,然后献俘给皇帝。至于兵力,对于我们天师来说,三万人和十三万人没有太大区别。天师无论攻城还是野战,正如我刚才所说,并无敌手。如果有人胆敢招惹我们,来十万我们仍然能灭之。”
“好大的口气!”扶余丰怒道。
“当然。我大唐国力强盛,兵强马壮。征伐百济和高丽的大军只是我庞大天师的九牛一毛。我向你们保证,我们发誓要灭了我们千年的仇敌,高丽这次绝无生还的可能。你们百济——我们并不想让你们难堪。所以大统领,为了你的子民,为了你的将士——他们缺衣少食,半岛的冬天又是如此凛冽——放下武器投降吧。大唐会给你应得的东西。”
“不!”扶余丰以决绝的语气说道,“绝不!除非我死!”
“那你是彻底关上了和平的大门!”萧嗣业问道。
“我们百济复国军会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
“慢,”鬼室福信连忙制止,“萧将军,我们可以谈判——”
“浑蛋!”朴市田来津听完翻译后,眼睛、鼻子和嘴巴挤成一团。他怒斥鬼室福信:“倭军绝不和大唐谈判,扶余丰也不会。如果你鬼室福信敢和唐军谈判,就休怪我无情!”
扶余丰讨厌自己被朴市田来津代表,但他的确同意倭人的话,同时对于暴露内部的不团结很恼怒:“萧将军,希望我们不要在战场上相见。否则,我会很乐意砍下你的头颅,为我阿兄报仇。来人,送萧将军出府。”
朴市田来津恶狠狠地看着萧嗣业,似乎要将他一口吞下:“萧嗣业,虽然这次不能杀你,但我会在战场上打败你们!让你们所谓的‘天师’尝尝我大倭的厉害!”
看得出来,萧嗣业懒得搭理朴市田来津。他又一抱拳,目视众人,目光停留在鬼室福信身上的时间更长一些。“诸位自求多福吧!”说完,他大踏步离开。
火苗舔舐着黑夜,扶余丰伏在案头沉思,猴子蛋蛋两手抓着笔在一张纸上乱画。他心里烦躁,一掌打开了猴子。“陛下,有人想见您。”国王侍卫正古禀报。
“这么晚?来者何人?”
“来人不想告知名姓,只说有重大消息告诉您。”
扶余丰起疑:“带他进来。”
来人中等身材,全身棕色披挂。更为奇怪的是,等此人掀开兜帽,他发现来人的头发、皮肤和眼睛的颜色也均为棕色。此人看到扶余丰便跪拜:“新罗特使、正殿尚宫金品日参见百济王!”
扶余丰大为惊异:“新罗使者?你来做什么?”
“我有好东西要呈给陛下。”棕人说话慢条斯理。
“你?新罗人?有什么东西要给我?如果有的话,那你快点,否则不要怪我把你投入大牢。”
“如果陛下看到我献给您的东西,您肯定不会的。”棕人轻笑。
棕人从衣袖中慢慢拿出一封书信,正古接过信递给了他。他撕开信,确保信的内容没被正古看到。扶余丰的眼睛扫在信纸上,上面正是“忠诚”的阿叔鬼室福信的笔迹——他看完后感觉五雷轰顶。
“你怎会有这个东西?”扶余丰发觉自己的手在抖。这封信是鬼室福信写给大唐将军苏定方的。他遣开了正古。
“苏定方、刘仁愿带着义慈国王和扶余丰回大唐献俘。这封信几经辗转,到了我们新罗人手里。”棕人道。
“你为什么要送给我?”
“我们要帮你们百济。我们一清丞相认为,如果鬼室福信等人把您和义慈国王作为投名状献给苏定方,降了大唐,那百济会变成大唐的天下。大唐是巨龙,吃完了百济,接下来就是我们新罗。这么跟您说吧,”棕人脸上的表情很真诚,“在大唐面前,无论是百济还是新罗,都是任人宰割的小国。咱们两国虽有争吵,但从来不曾灭过对方。大唐不一样,你们百济消失后,我们新罗离灭亡也就不远了。”
“说得好听。新罗联合大唐攻打我百济,你们对此孜孜以求。”他怀疑地说。
“我们只是想借大唐的手夺回被你们占领的城池,从未想让你们亡国。你们的复国军牵扯了大唐的军力,使其不能觊觎我国。对于我新罗来说,利大于弊。所以,虽然我们明面上配合打击百济,但实际上我们从未真正出过力。就像围攻泗沘城,我们没有如约到达,也没有送去粮草,只是在外围和阶伯的军队打打停停。”
“你们杀死了阶伯!”
棕人纠正:“我们‘被迫’杀死了阶伯。我们新罗人极为敬重阶伯的忠诚和勇敢,连我们一清丞相和国王都对阶伯赞赏有加。前四战,我们新罗军队都是能避开就避开。最后一战时,阶伯杀死了自己的妻小,破釜沉舟,摆出了拼命的架势。我们没得选,只能硬扛。还有粮草,我们没有一次如约向大唐提供粮草,总是迟滞。尤其是在大唐攻下泗沘城后,我们谎称粮草困难。告诉您一句实话吧,大唐被迫撤兵,就是因为我们没提供足够的粮草。”
看扶余丰犹豫,棕人找了个座位坐下。“陛下,”棕人动情地说,“我新罗和您是一个阵线,就是保住百济,耗死大唐。我们唯一担心的是一个人,鬼室福信掌管着绝大多数的复国军。您初来乍到,忠于您的军队少之又少。如果他投降大唐,百济国便彻底葬送于您手中。陛下,您要好好考虑啊!”
有些人什么都不信,而有些人什么都相信。扶余丰又看了一遍鬼室福信写给大唐的投名状:“吾等献上百济残余王室。”这会不会是新罗的诡计?但鬼室福信的行为的确已经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极限。“此事重大,我需要和大臣商议后再做决定。来人——将来人好好安顿。”扶余丰唤入正古。扶余丰不能把此人放跑,这倒是真的。
待棕人被正古引出后,扶余丰踌躇了半刻,这事他必须和倭人商定:“速去叫来朴市田来津。”
等朴市田来津进入他房中,已经到了子时尾。扶余丰将信件给他看过。
“浑蛋!”朴市田来津怒不可遏,“此人敢私通大唐!怪不得今早见到萧嗣业时,两人十分暧昧。原来偷偷投降了大唐!”
扶余丰背着手在屋内走了几圈。这会不会是新罗人的阴谋?鬼室福信虽然不足以和红袍子抗衡,但足以让新罗人头痛。倭军登陆半岛前,趁着大唐攻打泗沘城,百济无暇顾及东部领土,新罗无耻地占领了很多百济的城池。倭军登陆后,唐军要撤出,半岛的势力强弱将有所反转。狗日的新罗人刁钻狡猾,他们让我们自相残杀是不是为了削弱百济的力量,他们好从中获渔翁之利?
不过,这的确是鬼室福信的笔迹。扶余丰拿着信对着烛光又看了几遍。没错,这颇有机锋的字体正是鬼室福信的手笔。如果鬼室福信投靠大唐,带去的不光是数十万反抗军,还有他——百济残存的王室。大唐定会给他加官晋爵,甚至会让他成为百济的大都督,这也不是不可能。萧嗣业来访时,两人的言语和眼神沟通似乎也印证了这封信的内容:“待臣思虑周全,择机而动,定将反抗军和王室献于天师……”
“我该如何做……”扶余丰纠结地想。
当晚,他和朴市田来津计议了一夜,并未入睡……
据传鬼室福信的父亲也是个和尚,在王兴寺里搞大了一个串门尼姑的肚子。当他们进入鬼室福信的卧房时,鬼室福信正搂着两个浑身赤裸的侍女,一老一幼。看来传言的可信度很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鬼室福信脸上满是笑容,用看似轻松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我带来了一点儿酒。”扶余丰坐下来,“这是倭国清酒中的极品,秦氏清酒。”三四十岁的老侍女扭着浑圆的屁股起身,递出酒杯。扶余丰弯起酒壶把酒倒进玉杯。
“比马溺强不了多少。”鬼室福信全然不顾身边还端坐着朴市田来津,还好东洋人并未发作。他们三个男人围坐在矮桌旁,桌上点着蜡烛,四周一片昏暗。
鬼室福信的眼睛像河水般浑浊,他猛灌了一大口。加上刚才喝的三大杯百济米酒,此人几乎喝醉,这很罕见。“咱们的倭人朋友为什么如此安静呢?”
朴市田来津今晚很开心,他收起平常紧绷的脸,抓起还在蠕动的章鱼,蘸着生鸡蛋清和辣酱吞入口中。“这辈子没吃过如此美味的一餐。”他又灌进一杯清酒,将活章鱼冲下肚,“我倭国的清酒不带劲,可百济的章鱼够味!”
“那是。如果朴市田来津将军愿意,我可以天天让人给你做这道菜。”鬼室福信捏了捏那少女的粉红乳头。
扶余丰咽了咽口水。“既然两位都拿出了对方最好的东西招待彼此,我们就没有内斗的借口了。”说完,他和朴市田来津哈哈大笑。
鬼室福信也扬起眉毛,展现笑容:“陛下,有如此母女两个美女尤物陪我,我不愿和倭人兄弟大动干戈。”
美人穿着衣服时扶余丰尚且管不住自己的老二,更何况她们光身出现在鬼室福信面前?
“大唐有什么好怕的?”朴市田来津吹声口哨,“苏我入鹿在我倭国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不也被中大兄皇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我就是冲在最前面的那个。来,鬼室福信大人,我再敬您一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风情万种的大龄侍女将酒倒入鬼室福信口中,“明日有愁明日愁。大人,朴市田来津将军和殿下都等着您呢!”
“一点儿没错,”扶余丰又将鬼室福信的杯子倒得满溢,“义叔,我来到周留城后如有言语冲突,请您多多海涵。毕竟咱们共同的敌人是红袍子。”
“侄子,不是我不想攻打红袍子,而是红袍子太强大,我们要避其锋芒。”鬼室福信已酒至半酣,“他们已占领了德物岛、泗沘城,还有高句丽的冬比忽。”
“这的确是让人闻风丧胆。”扶余丰也饮了一小口米酒,脸上表现得很无奈,“谁能料想到红袍子会从德物岛登陆,直接杀奔泗沘城来。”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朴市田来津说,“这是中华人的说法。”
“可惜……”扶余丰顿了顿,“有些人并没表现出百济人的勇气。据说在泗沘城破后,许多人抛弃了国君逃之夭夭。”
鬼室福信刚被灌了口酒,在嘴里漱了半天才吞下去。“逃之夭夭?这是你的理解?唐军十三万人攻了进来,我们等着被屠戮殆尽?”
“逃跑是一回事,带着国君撤退是另外一回事。”他笑着对鬼室福信说。
“扶余丰,一个统治者一定要审时度势,不能意气用事。”鬼室福信眯缝着眼睛看着他。
“我想也是。”他回答,心里想的却是宫中惨死的嫔妃、城中被屠杀的百姓和落花岩下成百上千名妇女的浮尸,还有仓皇逃走的父亲。“还有我可怜又可恨的阿兄扶余隆,他怎么就会被红袍子抓了个正着呢?”
鬼室福信推开少女的豪乳,脸上有些愠怒:“扶余隆就是个没脑子的人,专断又倔强,听不得别人劝。他伏杀了一两千红袍子,你以为红袍子会放过他?”
“红袍子只有三万人,又是初到我百济,为何能吃得这么深呢?”扶余丰的语气略显散漫,“难道是有人向红袍子通风报信?”
“许多百济人为了几斗粮食向大唐折腰,成为百济的叛徒。”鬼室福信开始起疑。
“当然不包括你。”朴市田来津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鬼室福信把酒杯往桌上一砸:“你喝醉了不成?你敢糟蹋我的名誉?”
“有名誉的是阶伯。”看着鬼室福信大言不惭,扶余丰怒火中烧,“你有个屁名誉!”
鬼室福信霍地站起,两名侍女一左一右跑出:“扶余丰,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他暗示朴市田来津,然后怒㨃义叔,“阶伯被叛徒兴首出卖,死于第五次黄山之战。义叔不知道这回事?”
“我当然知道!还用你来告诉我?!”
“众人都知道阶伯的副官兴首被新罗人收买,但他们不知道兴首没这个胆量单独行动。如果他没有同伙,你把我的脑袋砍了去。”
“你再胡闹下去,脑袋很快会搬家,”鬼室福信眼中没有闪现他预料中的恐惧,“兴首逃到了新罗,他的新主子是新罗人。”
“不,是红袍子。他只是逃到了新罗。”
“扶余丰,”鬼室福信提高了嗓音,“你的脑子坏掉了吗?兴首从红袍子那里得不到任何好处。”
“逃命的机会,还有新罗的感激和收留。”扶余丰开始踱步,“只不过新罗王是个见风使舵、不忠诚的伙伴,他强迫兴首供出了他的百济同伴。”
鬼室福信的一对眉毛挤到一起:“扶余丰,你这个愚蠢的丑鬼!”
“什么?”他的怒火陡地上扬,“你敢叫我丑鬼,已经够不知好歹了。我是扶余王子。你算什么东西?我问你,你是不是将我阿兄的行踪偷偷报给了红袍子,导致我阿兄被砍掉了脑袋?你是不是和叛徒兴首勾结,残害了我百济柱石阶伯?”
鬼室福信呆呆地望着他,不发一言。
扶余丰走近义叔,用无比愤恨的眼睛看着和尚:“阶伯杀死自己的夫人和一对儿女,来彰显破釜沉舟的决心。这样的人才有荣誉!你却勾结叛徒无耻地残害了他!”
鬼室福信的脸色一直没变:“扶余丰,我以为你是个可塑之才,我高看你了!这些都是虚伪和恶毒的指控。你要为自己的飞扬跋扈付出代价!来人!”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道琛和尚和鬼室福信的两名贴身侍卫闯入房中。
“代价我来付。”朴市田来津起身,“你操心自己的事吧。”然后猛地摔掉了手中的杯子。
“铛”的一声吼,道琛和尚刚刚进门,在门口埋伏的母女两人同时出手,一人按住他的肩膀,一人握紧他的头,快速扭断了道琛和尚的脖子,速度快得匪夷所思。扶余丰看到后,才知道一万两白银没白花。
她们故伎重演,两名侍卫倒在地上。
浑身裸露的母女二人大跨步来到矮桌前,双乳上下晃动,脚丫在石地板上踏出清响。
她们步上台阶时,鬼室福信眼中终于现出恐惧,慌忙后退。
“鬼室大人,”扶余丰叫道,“您不近女色一辈子,很遗憾,让您的第一次变成了最后一次。”
“为何抓我,就为了这些虚无的指控?”
朴市田来津拿出信件:“哼,这是你写给大唐的投诚书!”
鬼室福信读完大喊:“这是天大的谎言!这虽是我的笔迹,但不是我所写!这分明是有人想加害于我,让我百济人互相残杀。肯定是新罗人或者是唐人!扶余丰,不要枉杀我!”
扶余丰恨死了鬼室福信的飞扬跋扈和不听号令:“我恰恰分辨不出来。鬼室福信,从我率领倭兵来到周留城,你就百般刁难,更别提指挥你的人了。如果你真的忠于王室,早该和倭兵一起攻打泗沘城和新罗,配合毛野稚子,而不是一味龟缩。”
朴市田来津对扶余丰说道:“陛下,鬼室福信势大。我们要尽快处理,不能留下后患。”
扶余丰冷冷地说:“鬼室福信,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扶余丰,我看着你长大,跟了你一辈子。你以为傍上倭军,翅膀就硬了?没有我,复国军没人肯跟你!你们这些腐狗痴奴!不明是非!”
母女二人上前,架起鬼室福信,让他动弹不得。猴子从扶余丰的肩膀上跳下,拿着匕首砍在鬼室福信的小腿上。鬼室福信跪倒在地。
“闭嘴!鬼室福信,你是我父王的义弟,被赐姓扶余,本该忠君爱国,但你拥兵自重,飞扬跋扈,视我于无物,不仅不听调遣,还为了一己之私私通大唐,意图让我成为大唐的阶下囚。你这百济叛徒!不诛杀你,不足以服众!来人!”
“在!”
“砍掉鬼室福信的头!慢着——尸体处以醢刑!”他恶狠狠地下了命令。
鬼室福信死后,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又杀死了三十多名鬼室福信的死忠。之后,离开扶余丰的人多达万人,最后只剩下五千人跟随。
行完刑后,扶余丰若有所失,带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宫中。他猛然想起了新罗使者。他遣正古将人带来。正古去了半天,慌忙跑来。
“禀告陛下,新罗使者不见了!”
第一百零七章 泉男生
“不不不不……”夫人哭号,“双神啊,救救他吧,谁来救救他啊,他是我儿子,我儿子……”
杨后琴抱着儿子冰冷的身躯,裙服破烂脏污,脸颊白如马奶。
“儿子走了,”他把手搭在夫人肩上,“松开吧,让他走吧。”做母亲的浑然不觉。泉男生用力掰开她的手指。儿子的尸体被毫无声息地抬走。
“什么样的人能对十岁的孩童下手?!”杨后琴的音调比他的湛卢双剑更锋利,“是谁害死了我儿子?!”她怒视着他,“泉男生,作为泉家的猛虎,去复仇,去给你儿子复仇!”
杀了他阿弟泉男产?不,泉男生厌烦了这一切。他厌倦了父亲关于家族荣耀的说辞,厌倦了朝堂中阳奉阴违的大臣,厌倦了三弟看自己的眼神,厌倦了高句丽,他厌倦了一切。“我不能。”
他带着唯一的儿子泉献诚来到会庆殿。这里是为父亲举办葬礼的地方,也是父亲带着母亲的尸体作为婚典贺礼的地方。
“双神,”他悲哀地想,“你们到底带来了公平还是偏颇,慈悲还是暴戾?”
他握着儿子的手穿过会庆殿的大门,头顶是无数盏白色的灯笼。他来到大殿的中心,两侧的大臣们在他身边纷纷跪下。他们中间有许多是父亲或者三弟的旧部:信诚、大祚荣、罗桂、乞乞仲象。他们曾跟随父亲征战新罗、大唐和灌奴部,但他已久疏于战事。如果他振臂一呼,这些手握重兵的将军是否会跟随他?还是选择暴虐成性的三弟?
巍峨穹顶下临时设置了一个高高的平台,他和儿子沿着木制的台阶上了平台,看到高句丽莫离支、大对卢的身躯静躺在花岗岩石棺中。父亲的阿弟泉净土和他儿子泉男正在为父亲守灵。泉净土的斗篷上有一些红色的镶边,人也呵欠连天,这情景让他颇为恼怒。叛徒,他想到,如果大唐围住平壤,父亲的胞弟会毫不犹豫地献出南部十城。
父亲大人穿着他最好的盔甲,胸前放了一把镀金宝剑,剑的上半截出鞘。父亲的右手牢牢地握住剑把,像是即将出征的勇士。“我父亲永远是个勇士,”他心想,“无论后世对他的评价如何,他让大丽站了起来。”父亲的神情严肃,一如他平时的冰冷。眼神是他的灵魂所在,也是让人恐惧的原因。这双眼睛可以看穿任何人,看穿任何人的焦虑、丑陋和虚弱。父亲的眼睛能杀人,如今它们永远地闭上了。
泉男生站在棺材旁边,和诚儿一起,把棺材盖板放置在棺材上,这会让父亲安息。“父亲,你安息吧,去追寻我母亲,”他苦涩地想,“无论我母亲是如何过世的,你需要去找寻她,去面对她……”
上午,大臣们来到棺材前挨个瞻仰。他们衣着简朴,表情肃穆,但泉男生怀疑许多人正暗中为此高兴,因大对卢的暴卒而倍感痛快。盖苏文与其说受人爱戴,不如说被大家畏惧,平壤人不会忘记当年他是如何杀掉荣留王和乙宏安,又疯狂坑杀了一百多名大臣的。“如果仇家们报复,我的家人怎么办?”泉男生苦涩地想。
所有的哀悼者中,克平最为伤感。“他把大丽变成了强国,”守灵的第六天夜里,太监告诉他,“盖苏文大人是男人中的男人。”
“而你是太监中的太监。”泉男生心想,同时心情复杂地看着克平。这个跟随荣留王一辈子的太监在最后时刻背叛了国王,改投令人敬畏的父亲,这中间肯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而这些秘密,被父亲带到了坟墓里。
时至黄昏,三弟没有出现。他不会来了,泉男生断定,他肯定不会来了。他杀了父亲,虽然盖苏文对他不好,但毕竟是他父亲。“他不该杀死父亲和我儿子,我最爱的儿子。”他悲哀地想。他想到了复仇,想挖出他的湛卢双剑,再次像“优雅的甘右”一样去战斗,将他的杀父仇人击倒,砍下仇人的头。不过“仇人”变成了三弟,上一次是二弟。“我不能再这么做了,双神开始诅咒我了,让我失去了儿子。我不能再失去夫人和仅存的儿子,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是懦夫的行为。”
会庆殿内阴暗而静谧。最后一抹夕阳从高窗斜射进来,日神在每个慰问人的脸上笼罩上一层暗红的光,一如鲜血的颜色。高高悬挂起来的牛油灯被点燃,火焰摇曳不定,黑影像魔鬼,开始在墙上聚集。当所有人都离开后,会庆殿恢复了它的死寂和破败。
唯有小个子乌斗没走:“您真在这里守了七天七夜?您上次休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泉大人?”
双面人一开口就让他厌烦。“盖苏文大人还活着时。”他轻声回答,毫不掩饰地表达自己对他的厌恶。
“在这举国悲伤的时刻,于支留大人却在朝堂上向国王谏言,”乌斗用轻轻的语气说,“说要保举您三弟为高句丽的大将军和大对卢。”
“他不是我三弟,”他似乎听见湛卢双剑在抖动,“我不是他阿兄。”
太监克平却有些真实的伤感:“公道自在人心。您才是盖苏文的长子,最有资格做大对卢。”
他厌烦了这些。无论他们说什么,他都不想听。他让双面人离开了灵堂。陪伴父子俩的唯有蜡烛和甜腻而腐朽的死亡之气。他久跪的双腿几乎麻木,父亲和儿子的死让他彻底解脱了。
“或许三弟应该把我杀了,并抛尸在咸兴城的地底深处。”尸体也许若干年后才会被人发现,这样最好,他宁愿安静地死去。他想起小时候刚被父亲送往安鹤宫时,在呼啸的狂风中,荣留王在会庆殿前等他。
那时候的荣留王高大英挺,有着宝塔般的健壮身材,乌发飘扬,还有一双闪亮的大眼睛和利如刀锋的笑容。荣留王穿着明黄丝质长衫,脚踏棕色鹿皮靴,上衣的前胸用金线绣了条腾云驾雾的飞龙。
泉男生还记得荣留王蹲下身来,笑得异常柔和。“你最喜欢什么?”荣留王问道。
“我最喜欢剑。”他这样回答。
荣留王的手搭在他肩膀上:“生儿,我会给你找一个最好的剑师。”
从此,他开始了练剑生涯。荣留王把他当成亲生儿子看待,至少在黑石王子出生前。自从离开亲生父亲后,泉男生再没有踏出过王宫。“戴圭说得对,我早该随着荣留王一同死去,而不是像这样苟活着。”可他还有家人,还有他的儿子诚儿。
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父亲,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悲伤。“我的眼泪在哪里?”当他看到乙奴的手铐脚镣时,他哭得死去活来。看到父亲倒在血泊中,他一滴眼泪也没有。
守灵后,他回到泉府。信诚带着十名护卫驻扎在府中:“对不住了大公子,泉男产将军说这场悲剧是个意外——”
他冷漠地插话:“意外地杀死了父亲和他的亲侄子。”
和尚顿了顿:“泉男产将军说,如果大公子有什么需求尽管说。”
“他要软禁我?”他愤怒地质问。
“不是,为了保护您。”信诚一本正经地回答,“您要跟我走一趟。令尊去世后,大唐和新罗来犯,时局不稳,这是为了您全家人的安全考虑。”
“不要再拿我的家人说事!”他掐住了信诚,“永远不要拿我的家人说事!”
信诚身后的护卫要拔出刀剑,信诚摆摆手,护卫们收起了武器。
“想想您的家人。”信诚无耻地说。
他心中悲愤,松开了手:“回复我三弟,我和他割袍断义,恩断义绝,以后便是陌路人。”
毫无任何悬念,泉男生被囚禁了起来。
厚重的木门外传来声响,泉男生感觉死神临近了。“父亲,你如果在天上,你睁眼看看,这是你想要的一切?你自不量力地对抗大唐,对内压迫群臣,一次坑杀了一百多名大臣,你以为这是胜利?你睁眼看看,泉家已经支离破碎,我甚至连自己的儿子都保护不了。更可怕的是,我们一直在自家人杀自家人。”如果父亲还说他为泉家赢得了胜利,他就要上前骂醒父亲:“你难道称呼这为胜利?!”
钥匙转动,牢门“咯”的一声被打开。他背靠潮湿的墙壁,渴望手中有武器。“没关系,我还能又踢又咬,尝尝鲜血的味道。”火光照来,他举手遮挡。“来啊,连你兄长都怕吗?来杀我啊!”他嘶哑地喊道。
来人果然是泉男产。他左手握着火把,两个大锤一左一右悬挂在腰间,随着身体的走动前后摇摆:“大阿兄。”
“泉男产。”他的牙齿咯咯响,“别这样叫我!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
“让我作七步诗?”
泉男产呼了一口气,鼻孔发出“滋滋”的呼吸声。他摇了摇头:“不,不会。”
“但你杀死了父亲。好一个计策,勾结于支留和老妓女……”
“父亲是个懦夫,他正在葬送大丽。”
“他打跑了黑石王子,帮助咱们赢得了大丽!”
“我们正在失去它。红炮子刚进入百济时,大丽就应该出兵,联合百济抗唐,这样才能保住大丽。”
“那现在呢?”
“我不会坐视不管的,我会主动出击,和大唐的决战即将到来。”
“你是嫌大丽死得不够快?薛仁贵都快攻到平壤了。”
“薛仁贵不是大丽人,我们才是。父亲一味地退缩,让大丽丢失了太多城池。我不能再失去最后一次机会。我要向大丽人展示对待入侵者的待客之道,即使最终毕其功于一役!”
泉男生冷冷地说道:“这只表明你是一个嗜血的人。”
“我是一个嗜血的人,大阿兄,我不否认。因为我不嗜血,就不会幸存这么长时间。”泉男产举着火把转了一圈,“大阿兄,你是父亲的金疙瘩。在父亲眼中,我永远是别人的孽种,是泉家的耻辱。”
泉男生双手握紧镣铐,仿佛这是世界上唯一可以依赖的东西:“好一个嗜血的泉家人,我也杀死了自己的二弟,你是不是要替他报仇?”
他松开镣铐,迎面打向三弟,正中面庞,蕴涵着所有的恐惧、怒火和痛苦。
泉男产后退了几步。“我不会道歉的,”泉男产的嗓音像锯木头之音,“我会做出赔偿。无论你相不相信,我不是故意杀害我侄子的。”
“噢,不是故意的?泉男产,我想报复你,我想用双剑砍下你的头为父亲报仇。但……你睁开眼睛看看……泉家人还有几个?只有你和我……”他无比丧气地瘫坐在石板上。
“对,只剩你和残缺的我了。”泉男产伸出右手,长满黄茧的手犹如一把坚硬的钳子,“大阿兄,我用这只手……用它杀死了侍女柳桐,因为她嘲笑过我;我用它……协助二阿兄杀死了乙宏安;用它杀死了高宝雄的先锋牟剑,敲碎了他的头;用它杀死了庞孝泰十三个儿子中的六个……还用它杀死了你的父亲、我的父亲,还有……还有你儿子,我的侄子。我喜爱他。他聪明又勇敢,像个真正的泉家人。”三弟的身体在颤抖,一滴眼泪在他眼睛里打转,但是没溢出来,“大阿兄,我从来没喜欢过这只手……”
三弟用左手拔出明晃晃的锋利腰刀,剑柄和剑鞘摩擦,“嚓嚓”作响。三弟举起了它——
“不行!”泉男生听见自己在大叫,“不能这样!”
他的声嘶力竭没能阻止腰刀划下。
一阵血雾后,“啪”的一声,断臂掉落在地。三弟像个大丽男人一样,没发出一声呻吟。“大阿兄,”三弟抽搐着走到他身旁,用左手给他打开镣铐:“你走吧。”
昏暗的灯光下,三弟显得渺小、可怜。
泉男生长吸了一口气,试图让不断颤抖的身体站稳,但无济于事。他停留了一会儿,看了看三弟的双瞳和残缺的鼻子,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只给三弟留下一句话:“照顾好乙奴。”
回到泉府后,夫人扑到他怀中,大儿子泉献诚在一旁哭泣不止。
冷雨飘飞,把平壤城内的泉府墙壁染成暗红色,犹如凝血。初冬已是如此寒冷,他可以想象接下来的深冬会是多么残酷。杨后琴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牵他走过泥泞的庭院,来到正堂。泉府一改往日熙熙攘攘的情景,即使正堂也非常冷清,并不见下人。
“他们都跑了。”夫人哭道,“他们知道你被三弟囚禁后就都跑了。”
他看到儿子泉献诚冻得瑟瑟发抖。
“你想着凉吗?”泉男生不敢再冒险了,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泉献诚从小身体就弱,虽然现在他已经是个半大小子,但仍经常生病,一阵风就能让他高烧几天。“诚儿,你是泉家人唯一的后代,也是盖苏文大人的长孙,你要有泉家人的样子。”夫人从里屋拿出一件狐皮大衣罩在儿子身上。
泉献诚望着他:“阿爹,三叔真的杀掉了小弟和祖父?”
“当然不是。”他撒谎。
“别人都说是。”
“你作为长子,不要轻信别人的传言。”看到泉献诚循规蹈矩的模样,他在心里叹气,“我和你阿娘有话要说,你先出去。”
等儿子离开,他凝视夫人,跟随他十几年、对他生死不弃的忠心女人。
他对夫人充满了歉疚。在太子的婚典上,他几乎命丧于二弟之手,让夫人担惊受怕;他带领大军征战于支留部,被人偷袭,差点死去,让夫人整日担惊受怕;为了救乙奴,他放弃了整个家族,杀死二弟,受到父亲的惩罚,夫人为此大病一场;夫人的父亲杨万春被自己的父亲逼死,他没起到丁点作用;而现在,夫人又要承受丧子之痛……
“我不能再次让她受到伤害,”他暗暗告诉自己,“不过还有一次,最后一次……”
他对夫人说道:“宝藏王已被三弟拿下,于支留也支持三弟,朝中无人是三弟的对手。在军中,信诚、大祚荣、罗桂等将领也支持三弟。高句丽已没我的容身之所。”
“夫君有什么打算?”
“大唐。”他对杨后琴说。
夫人身子一颤:“咱们泉家是大唐的死敌,大唐会接受我们?”
无疑,在地狱的某个角落,父亲看得咬牙切齿,更多死人会用戏谑的目光欣赏这场滑稽的剧目。
“他们会接受的。”羞耻感、无能感同时涌上心头,他觉得无比亏欠眼前的夫人。他没保护好她的父亲和小儿子,现在还要……
“诚儿……我要把诚儿献给大唐做人质。”
第一百零八章 乙天卓
泗沘大殿上的高台被拆除,这里变成了熊津都护府府衙。大帅和刘仁愿进京献俘,王文度蹊跷地死在新罗,文官刘仁轨于是被圣人任命为熊津都护府大都督。
府衙内,四面都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冰冷的空气在喉咙里凝结。乙天卓对端坐在主位上的刘仁轨说道:“大都督,正是我老二团的金思把我防守冬比忽的情报通报给了新罗。新罗人又透露给了泉男产。新罗大军还故意挑起百济人和大唐军队的冲突。”
刘仁轨起身,花白的山羊胡让他想起刘至师傅:“原来如此。你是怎么发现的?”
“在王兴寺赈粮时,我们遭到了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袭击我们的人马是正规军。他们对赈济地点和时间把握得非常准确,让我起了疑。我抓住了一个活口,以为是百济反抗军,没想到他是新罗人。几鞭子下去后,他才招供他们是新罗大将金庾信的兵马。”
坐在乙天卓对过的萧嗣业问道:“贤弟有没有问出是谁提供了情报,还是这个金思?”
“正是他。”乙天卓也起身,没有刘仁愿的大殿让他放松很多,“他得到我的信任,跟我去了乔冠的粮仓。他先通知新罗人袭击我赈粮大兵,意图全歼我们和灾民,在百济人和天师之间埋下仇恨的种子。与此同时,趁我们慌乱,新罗人又率领兵马袭击了粮仓,让我们军心大乱!”
萧嗣业的语气有些气愤:“是可忍,孰不可忍!”
刘仁轨说道:“新罗是半岛上最弱小的国家。新罗王和一清宰相是怕熊津都护府把百济纳入王化,他们无法占领更多的土地,所以想挑起百济和大唐的仇恨,让天师永无宁日。”
萧嗣业正色道:“刘大人说得极是。新罗人狼子野心,大都督不能小觑。”
刘仁轨问他:“天卓,对这个叛徒,你有什么提议?”
乙天卓心里的仇恨越来越少:“大都督,金思逃走了,可能已经逃到了新罗。”
刘仁轨笑而不语,看了眼萧嗣业。
温文尔雅的萧嗣业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贤弟,我早已把你当成中国人。让我告诉你,对待叛徒或者不敬你的人,如果想让他臣服,一定要把他打怕。无论他在什么地方、能跑多远,一定要找到他,狠狠地打,让他怕到骨髓里,到死都不会再动任何反抗的念想。在我大唐,一个五人的大唐使团就可以在西域诸国耀武扬威,甚至调动他们的军队、废立他们的国王。如果这个叛徒金思杀害了众多平民百姓和你的兄弟而不受惩罚,那你的威望、大唐天师的威望如何立起?”
乙天卓看着萧嗣业,郑重地点了点头。
客栈外的飘儿被秋风吹得淅沥作响。他和萧嗣业带着童路、巨人李义来到客栈门前。他们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了伙计。
童路的情报显示,金思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他们连续两日骑马追赶,众人饥肠辘辘。
“大丽的米酒让人流连忘返!”萧嗣业优雅地翻身下马,“如果能活着回大唐,我要带回两缸。”
“带走一个会酿酒的百济婆娘岂不是更好?”巨人李义在后面咋呼。
“家中有了厉害婆娘喽,哪敢再带一个?”萧嗣业笑道,“否则聒噪不休,终日不得清静。”
“我他娘的早想好了,这次跟随苏大帅回去,我要吃下家乡十碗面。”巨人李义宣称。
每次听到巨人李义爆粗口,乙天卓都会觉得莫名的舒心。他松开鞘里的长剑,推门而入。他们四人沉默下来,原来吵闹的屋子瞬间变得一片死寂。
客栈不大,横七竖八地摆了十几张桌子,长条凳子散落其中。二三十个食客都穿着左衽的三韩服饰,似乎是一伙人。在他们四人进来前,这帮人正饮酒作乐。乙天卓不在意就餐的环境,而是就餐的人。这些就餐的人也认识他们。
在大堂正中的座位上,金思被一群人围在正中。金思抬起头,和乙天卓目光相对。
“找麻烦吗,红袍子?”一个斗鸡眼、单眼皮的瘦高男子用生硬的汉话问道,语气中带着马韩语的口音。他怀中坐着一个女孩,他的手在女孩上衣里捏着乳房,现在抽了出来。女孩借机逃走。
“找酒喝。店家,给我们来壶米酒。”乙天卓扔下一块银锭,“要好的,我的伙伴们喜欢喝米酒,最好是陈酿的。”
“我不想惹麻烦,大人。”店家说。
“那就多拿些酒来,然后滚蛋。”巨人李义道。
乙天卓分别看了萧嗣业、巨人李义、童路一眼,他们用眼神回应。接着,乙天卓来到金思对面的桌子前坐下。他看着金思,却对店家说道:“倒酒。”
“看来这位兄弟气势盛得很呢!”斗鸡眼阴阳怪气地讽刺道,“欢迎你们到新罗来。哟,我怎么闻到大丽叛徒的气味了?”
金思警告性地把一只手搭在斗鸡眼的胳膊上。斗鸡眼住口了。
乙天卓一个字也没说。金思推开斗鸡眼,站起身来。“这小子醉了。”金思变得更为强壮了,头顶没有一丝头发,下巴和脸颊上却覆盖着铲形胡子,又浓又黑。“他不能喝,能说。”
“那他不该喝。”
“高句丽的叛——”斗鸡眼还没说完,被金思漫不经心地拧住耳朵,话音变成痛苦的尖叫。金思松手后,又给了他一巴掌。“不要再打断男人间的对话。”
店家端着托盘匆忙跑回,上面有四个木杯和一个酒壶。乙天卓提起酒壶把酒倒进木杯中,一口灌了下去。米酒味道不错,香甜绵软。“说得好——男人间的对话。我有个朋友离开了我,不辞而别,他的做法似乎不那么男人。”
金思脸上的肌肉动了下:“他或许有苦衷?”
“可他是我多年的朋友。十年前,我去登州大营时,也是在酒肆喝酒,他仗义而出,没有让我挨到后面这位巨人朋友的拳头。”他回头看了眼巨人李义。
“没错。他也很享受那样的时光。”金思冰冷地说。
“我们都是胡人,与我最好的朋友比乐一起,我们互相照应。”
“当然。”
“我们一起攻打泗沘城,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对着箭雨冲锋,互相掩护,一起浴血奋战。我和他一起攀爬冬比忽城的城墙,差点一起死去。我把他当成自己的兄弟,将我的生命托付于他。可是——”
“可是什么?”金思呷了一口黏稠的米酒。
“他背叛了我。我率领二团的兄弟们去王兴寺赈粮时,突然遭到土匪的围攻。我刚想明白原因。”
“没错。不过他们并不是土匪,而是新罗军队,是金庾信的队伍。”金思阐明。
“我说嘛!原来是我的朋友用信鸽把消息告诉了新罗将军金庾信。”
“新罗邀请大唐来,是为了灭掉百济和高句丽,而不是让大唐来统治半岛的。半岛属于新罗。”金思慢慢地放下酒杯。
“所以这位朋友率领金庾信的队伍假扮成百济反抗军,偷袭天师,制造天师和百济人的矛盾,让天师深陷于百济人民的反抗中,新罗人从而渔翁得利。代价嘛,我老二团的兄弟只活下来三十一人,这些人跟了我十年!”
“二团死了一百人,而一千多新罗人惨死在你的鸳鸯阵下!我没有带领,是跟随棕人。”金思沉默良久,“有时候为了得到,必须放弃心爱的东西。”
“代价太高昂,我接受不了。还有,在冬比忽守城最为艰难时,粮仓突然着火,烧掉了几乎所有存粮,几乎让满城民众陷于人相食的境地。粮仓是我父亲亲自督造的,用石头、黑铁筑成,水泼不进、火烧不透。怎么会大门洞开,走了火?”
“后来你想明白了?”
“还是我的朋友。因为他是朋友,我信任他。趁我睡觉时,他盗走了我藏于衣中的钥匙,偷偷打开了粮仓大门,配合三韩人金缪火烧粮仓,再利用我的信任把钥匙放回原处。如果没有我父亲提前安排的存粮——冬比忽早被屠城了。”
“破了,你仍有地道,仍能保住性命。”
“是,托我父亲的福,我可以保住性命,但满城的几十万百姓呢?秀才曹呢?他怎么会一出城门就被泉男产抓住并割下了头?”
金思目露凶光:“没错。是你的朋友用箭矢告诉了城外的泉男产,秀才曹才被当头抓住。我可不喜欢那个逞能的小个子。很可惜,你没死。”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陷入深思。我究竟做了什么,让我的生死朋友选择背叛我?”
巨人李义动了一下,腰间的横刀和匕首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
“为什么?”金思失控,不由自主地叫喊,“因为我不是你!你是高丽奴。在大唐,你比我们新罗人还低贱。我比你早到军营十年,十年!武功、阵法、经验,我独占鳌头,你连带兵打仗的经验都没有!凭什么马载不让我当校尉?他选了你!是因为你是乙支文德的后代吗?是因为他和你干爹是多年好友吗?是因为你得到了贞观帝的青睐吗?我不服!”
金思的五官在抖动:“早在跟随李靖征突厥时,我们从长安出发,一路西行几千里灭突厥,我就立下了赫赫战功。因为是胡人,我没有当上将官。征百济时,我立下大功,受了伤。我轻伤不下火线,跟随你爬过冬比忽的城墙,这是多大的功劳?可他们看在眼里,仍然没有提拔我。而竟然将你一跃提拔为副总管。我仍是一个队正,李义都做上了校尉。这不公平!”
金思喷出沉重的鼻息:“我想让你死,我想让你死无数次!如果不是该死的童路寸步不离,我早杀死你了!你让我变得更痛苦、更迷茫。”
听完金思的话,乙天卓的心反倒镇静下来,断了指头的手抽搐了一下:“宋成的命谁来偿?秀才曹的命谁来偿?死去的二团兄弟们怎么办?”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脖子上感受到巨人李义沉重的呼吸气流。
“你想在新罗的地界耍大刀?”斗鸡眼尖细的嗓音让人厌烦。
萧嗣业冷笑了下,语气里透出杀气:“金思,就凭你卑鄙无耻的下贱行为,我天师趁势灭了你们新罗都不为过!”
乙天卓对萧嗣业摆了摆手:“这是男人间的恩怨,会用男人的方式解决。”
金思倾身向前:“乙天卓,别跟我提什么男人,你才是叛徒——”金思身后的二十多人突然立起。
乙天卓坐直身体,手放到膝盖上。随后,一切同时发生。他拔出鹰爪,挡下金思的一击,又拨开斗鸡眼的环首刀,并顺势从中间拦腰一挥,把斗鸡眼砍为两截。
左边有人用手一甩,一个银光闪闪的东西穿过厅堂,直奔他的喉结而来。乙天卓下意识地侧身一躲,暗器擦过脖子,留下一道血痕。暗器钉在门边的墙上,微微颤抖。
萧嗣业、童路、巨人李义早和其他人接上了手,整个大堂内充斥着长剑的奏鸣曲。
乙天卓退后一步,金思踢开横在他们面前的长桌,一手持长剑,一手持匕首。金思右侧的矮胖跟班也站了起来,拔剑冲了过来。
乙天卓从腰带里抽出匕首,猛然掷向矮胖跟班的脸。匕首正中对方的喉咙,矮胖男人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和金思知己知彼。金思是个杀人狂,没有花拳绣腿,招招致命,一招一式都带着威力,精准而无情。
乙天卓一边接招,一边后退。躲过一击后,他猛地踢向长椅,椅子狠狠地砸向金思的小腿。金思猛地跃起,躲过了椅子,却没躲过他的剑——长剑划过新罗人的脖子,血溅到天花板和墙壁上。金思跪了下去。
“金思,”他右手握剑抵住金思的脖子,左手扯住金思的头发,“向宋成、曹宪中,还有我二团的兄弟们问好!”他一刀割下金思的头颅。
他提起湿漉漉的头颅。“够了。”他吼了一句,“都放下武器,天师饶你们不死!”
萧嗣业从一个新罗人身上抽出长剑,也喊道:“放下武器!否则天师踏平你们的狗窝金州!烤了你们的肥猪国王!”
大堂中的新罗人面面相觑,踌躇着放下了武器。
乙天卓看到巨人李义倒在血泊中……
“不——”他扔下长剑和人头,连忙跑过去,单膝跪在血泊中,握住李义的手。
李义的眼睛不动了。“送我回家……家乡的面……”血从李义嘴角流出,“每年……忌日……供给我……”
乙天卓腹内绞痛,想哭却没了眼泪。他看着李义的双眼点了点头:“你放心……我会送你回家,我会办好一切……”
李义的生命从眼睛里一点点地消失。
怒火燃遍全身,乙天卓放下李义,拿起长剑,推倒阻拦他的萧嗣业,疯狂挥向已经放下武器、跪在地上的新罗狗……
在熊津都护府的府衙,“金思死有余辜。”萧嗣业平静地说,并将整个过程告诉了刘仁轨,隐去了他们杀死投降的新罗人的那段血腥。
熊津都护府大都督刘仁轨频频点头。“他死有余辜。各位,”刘仁轨满意地看着他们,声音在偌大的旧宫殿里回荡,“我还有消息要告诉你们,高丽大对卢盖苏文死了。”
听到这条消息,乙天卓心里并不怎么高兴。相反,他很失落,他悲苦地想:“应该让我手刃杀父仇人。”
“还有,泉男生以子为质,归降了大唐。”刘仁轨抚摩着胡子,意味深长地看了乙天卓一眼,“高丽这次在劫难逃了。北部的薛仁贵春风得意,他已攻下了安市,加上泉男生的指引,拿下平壤指日可待。”
看到乙天卓没有说话,刘仁轨大都督继续说道:“两位将军,还有一条震惊的消息,百济反抗军头领鬼室福信被扶余丰诛杀了。”
“这个我倒是料到了。”萧嗣业微笑着坐在椅子上,“上次我进入周留城谈判时,看到扶余丰、鬼室福信和倭人三方虽在一个屋檐下,却各怀鬼胎。”
“鬼室福信一死,追随他的人大部分离去,百济反抗军的实力大为削弱。”刘仁轨断定,“现在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倭国。他们和高丽旧太子高宝雄联手占领了春州。”
这则消息让乙天卓吃了一惊。自从他赶走那位“表兄”后,这是他头一次听到旧太子的消息:“在倭人的帮助下?”
“毛野稚子。”大都督呷了口清茶,“好像还有一些高丽人。他们用了两天时间拿下了春州,倭人来势汹汹。”
“大都督不用太过忧虑。”萧嗣业微笑着回应,“我在周留城留意了下倭人兵马。倭人虽然颇有勇气,但其装备不良、阵形散乱,不足为惧。”
“线报说,杀奔半岛的倭人足有五万之众。天师还没有与其进行过正面决战,我们万万不可小觑对手。我听说中大兄皇子还要派兵五万,和我天师决一死战。”刘仁轨说。
萧嗣业建议:“倭人渡海而来,大都督为何不向圣人请奏,派水师迎敌于大海,利用我大唐船大坚固的优势将这些小个子一网打尽?”
刘仁轨一笑:“这一点我已经做了,皇帝也有了旨意,待会儿我向你们言明。”
“大都督,”乙天卓总觉得大帅的离去太仓促,留下三万天师在百济疲于应付,无法彻底消灭百济的反抗势力,从而耽误南北夹击平壤,“苏定方大帅带领十万大军离去,时间上是不是有点过于匆忙?”
刘仁轨笑道:“长孙无忌进入凌烟阁,在功臣中排名第一。苏大帅想效仿李靖进凌烟阁,这无上的荣誉他垂涎已久。可他已年过古稀,时间对于他来说是天敌,所以他需要尽快把仗打完,把功业坐实,才能对皇上开口。”
萧嗣业笑道:“贤弟,苏定方北灭西突厥、南镇吐蕃,这次又东灭百济,都是俘虏其国君而回。这下史书要对他大书特书了。史官们对此事兴奋异常,激动得不知道如何下笔哩!”
大儒刘仁轨哈哈大笑:“大帅的功名咱们姑且不论。天师的目标是高丽的平壤,不是这里。不过百济的祸乱毕竟由我大唐引起,而我天师乃仁义之师,我不想看到百济旧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天卓、嗣业,我们要把百济治理好,这样才能将我中华的仁义和先进文化散布于半岛,让半岛人民真正享我天子雨露、仁政道德。天卓,你在打仗和治理方面都很有一套。坦诚来说,你不愧是乙支文德的后代。大帅离去,留下我作代都督。百济故土人群复杂,有扶余人、三韩人、汉人、靺鞨人等,如今反抗军频繁闹事,该如何收拾百济的烂摊子?”
乙天卓向刘仁轨建议:“我们先把倭军和复国军的联军赶出周留城。让他们没有大城的支撑,自然造不出大动静。”
刘仁轨捋了捋胡子:“中大兄皇子下了血本,派出水师从九州赶来。加上扶余丰收留的鬼室福信的残军,还有跟随毛野稚子、朴市田来津第一拨到达的军队,总数达到十万之巨。”
“咱们如何应对?”萧嗣业问道。
“我将半岛形势的邸报呈给圣人后,陛下任命三朝元老刘德敏为征百济水军大帅、熊津都护府总管,来协助我共同打击倭国。前些日子,我遣去倭国的使者带给我不少情报,说倭国船只最多能容纳百余人,其造船工艺还停留在我大汉朝时期的水平。刘德敏乃我天朝水师栋梁,有他在,我倒宽慰不少。刘仁愿上书,建议放弃熊津都护府,专攻高丽。我在给皇帝的奏章中陈明,如果我们撤出,前期几千唐军将士就白白牺牲了。我陈明利弊,皇帝大为嘉奖,让我担任代都督。所以,我必须治理好百济。”
乙天卓建议:“百济故土如今到处断壁残垣,一片焦土。我们要出台政策稳定当地百姓的民心,让他们进行农耕生产。让他们忙起来,这样他们自然就不会加入反抗军对抗天师。”
“仁政!天卓,你说得很对。旧百济军民经受了残酷的战争,太需要仁政了。我准备实施以下七项军政,你看看如何。”刘仁轨慢慢踱步,慢慢道来。
“第一,收殓遗骨,清理战场。”刘仁轨叹了口气,“长时间的战乱几乎让百济境内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了人间地狱,战死、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大多曝尸荒野。大战后如果处理不当,必有大的瘟疫。我准备下令军民收殓尸体、掩埋死者。这会清理出农田和山林,为恢复生产做准备。”
乙天卓和萧嗣业同声回道:“大都督英明。”
“第二,选拔官吏,恢复行政。泗沘城灭亡后,原百济王室很快就会被苏定方和刘仁愿带到大唐,官府衙门荡然无存。很多地方如今都是三不管,盗匪丛生、政令不通、赋税不收。我意欲按照我大唐制度,在熊津都护府的基础上重新划分府、州、县,并征召和委派当地官吏进行管理,构建起百济官员负责具体事务、汉官稽查监督的行政体系。
“第三,修桥开路,兴修水利。百济境内的生产和交通设施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为了能够尽快落实各项政令,我准备发动军民修桥开路,恢复交通干道,修缮各种农田水利设施,为恢复农业生产创造条件。
“第四,收拢流民,落实户口。长时间的战乱破坏了百济的农耕,也让百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兵役和赋税无法落到实处。我准备颁布各项政令招募流民,派官吏帮助他们返回原籍,并按照我大唐的户籍条法,三年一造户籍。先由官吏帮助他们返回原籍并登记在册,然后由民户自己申报户口、田地,登记造册;官员按各户资产多寡、丁口强弱定户,据以征收户税。
“第五,鼓励生产,赈济灾荒。除了围攻周留城的大唐将士外,其他所有军民都需要垦荒种田,以摆脱大唐补给困难之困境。我还准备对伤兵、孤老和灾民等进行救济,让百济军民能够维持生计,慢慢安顿下来。
“第六,屯粮练兵,营建后方。等生产进入正轨。我们要完成太宗皇帝的遗愿,那就是对高丽的征服。新罗这个国家我无法信任。它明面上说帮助大唐,暗地里却一直在偷奸耍滑。运送粮草补给短斤少两,约定的军士也没有送至。它害怕大唐占据新罗和高句丽后会对它痛下狠手。我们要靠自己,要让百济成为征战高丽的南部大本营。
“第七,宣扬正统,教化百济。我准备在各州、县营建府衙,召弱冠书生,供奉大唐社稷,推行大唐年号和历法,普及华文,最终让百济成为我大唐的化内之地。我要把孔庙建在每个市镇的中心。
“第八,待彻底平定百济、赶走倭军时,天卓,你率领三万大军北上,配合北线的薛仁贵攻打平壤!”
“大都督,你为什么信任我?”乙天卓问道。
“因为你付了血钱,”刘仁轨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对,“扶余隆。”
刘仁轨又踱了几步:“圣上对你和你妹妹乙奴的遭遇颇为唏嘘。他在批复我的奏折中,特意让我对你说一句话。这句话只有八个字。”
“什么话?”他的心跳少了一拍。
刘仁轨沿着石桌徘徊良久,最后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血浓于水,义重于生。”
听完后,乙天卓默默踱步出府衙。
“血浓于水,义重于生”八个赫然大字在他脑中闪闪放光。他想起这一路经历的生死……他加入唐军,期待带来公平和正义。难道为了这些就能安心地杀死扶余隆?
“血浓于水,义重于生。”他抬头望向天空,忍不住跪了下来,眼中盈满泪水,但不知道为谁而流……
第一百零九章 高宝梅
高宝梅在高府的右厢房里找到了阿弟。
大丽太子站在一张长桌前,两手搭在桌子上,垂着头,桌子前放置着松桓的尸体。
“阿弟,是时候安葬松桓了。”她劝阿弟。
“我要陪他七天。”阿弟固执地说,“我替他守灵。”
毛野稚子突然走进来,对二人笑道:“太子殿下,好消息。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处死了鬼室福信。”
阿弟这才把视线从尸体身上转开:“鬼室福信死了?”
毛野稚子笑得很浅,但高宝梅能看出他无比开心。
“松桓死了。”高宝梅扳过阿弟的肩膀,检查了下他胸口上的伤口,绿色膏药发出一阵难闻的臭味,让她皱眉,“扶余丰来信说,他们正组织兵力围攻泗沘城。”
毛野稚子幽幽地说:“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阿弟止不住地咳嗽:“我有情报,唐军水师已抵达白江口,抢占了有利位置,正在白村江上严阵以待。”
“中大兄是怎么安排的?”高宝梅问道,“他有没有派兵?”
“公主不用担心,中大兄皇子已倾巢而出,”毛野稚子端坐,“作为陪都的周留城如果被唐军所破,百济复国军就算彻底完蛋了,高句丽也将不保,这等于把半岛拱手送给大唐和新罗。他已派出第三拨远征军,总数四万余人,由庐原君率领,正星夜赶来。有望后日与百济复国军会和。”
阿弟问道:“两军的情况?”
“据斥候所报,唐军水师只有七千余人,战船一百七十艘,由刘仁轨统帅。而百济和倭国的联合舰队有将近两万人!”
阿弟说道:“红袍子不同于大隋,重质量轻数量。他们曾用两千人拿下冬比忽城。你们要无比小心。”
毛野稚子“哼”了一声:“没什么能抵挡得住我们大和的战船。我们征服了虾夷,将士们是顶尖的勇士,能以一敌十。”
沉稳的毛野稚子这么有信心,反而让她产生了担忧:“毛野稚子,我们不能坐井观天,最后后悔不迭。最好提醒中大兄皇子和庐原君,一定要多多侦察,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公主和太子殿下,海面上全是我倭国的船只。海神见到我们都要退让三分。”
阿弟惊问:“上千艘船只?”
“对,上千艘。”毛野稚子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挂着我大倭的旗帜,倭国大将阿倍比罗夫也会出战。公主知道,”毛野稚子看了她一眼,“阿倍比罗夫征战虾夷,战无不胜。有他指挥,我倭国会给唐军一个下马威,还会在半岛上全歼他们!”
“我们需要做些什么来配合阿倍比罗夫?”她问道。
“我们的兵马撤出春州,和扶余丰、朴市田来津的兵马合成一处,坐船沿着白村江前往入海口,在那里静候阿倍比罗夫的到来。”
“之后呢?”高宝梅问道。
毛野稚子拔出匕首,在手中颠了颠,甩向墙上的地图,匕首尖端插在地图上标注的“泗沘城”。“十万大军从白村江入海口顺流东去,直接攻打泗沘城!”
阿弟和她对视,交换眼神。他们从彼此的眼神中马感觉到,他们俩不会离开春州。阿叔死去,他们拿下了春州;仲室韦死去,他们丢失了春州;松桓死去,他们又重新拿下春州。春州绑缚了太多东西。
“我和姐姐不会离开春州的。”阿弟明白无误地告诉毛野稚子。
“什么?”稳重的毛野稚子感到震惊,“不跟随我倭军攻打泗沘?”
“泗沘城不是我大丽的城池,春州才是。”阿弟告诉他。
“是我们帮你拿下的春州,”毛野稚子温和的语气渐渐消失,“殿下,你要记住这一点。”
“我不会忘记。但是,”熟悉的高家人脸色在阿弟脸上浮现,刚毅而果敢,“这不会影响我驻守春州的打算。”
“你要知道,”毛野稚子的友好荡然无存,“春州是我们倭军的,不是你的。”
“不,它是我大丽领土,不是新罗的,也不是你倭国的。”阿弟平静地说。
毛野稚子从座位上立起,脸色紧绷:“高宝雄,城内驻扎着两万倭兵。你敢说春州不是倭军的?”
“倭军属于中大兄。”高宝梅冷冷地审视毛野稚子,并起到了意料中的结果——毛野稚子又慢慢地缩回座位。
不过,毛野稚子仍然不死心:“公主,中大兄让我们尽快拿下百济,否则等大唐援军从大陆赶来,我们就丧失了机会。你们来到春州后,很多高句丽人踊跃加入你们的军队。虽然你们在攻城战中损失惨重,但也汇集了一万兵马。我需要团结每一份力量,才能有大的胜算。”
“这一万兵马是我大丽的勇士,是我阿弟的子民!”更是她和阿弟的希望。随着胜利的消息传出,越来越多的大丽人加入姊弟俩的队伍,有农夫、铁匠、猎人、佃农……“为了逃避大唐和新罗的军队,他们如潮水般来到我阿弟身边。他们知道唯有我阿弟才是双神的后代、大丽合法的继承人。他们知道我阿弟不是孬种,更不会放弃他们!我们不会离开。”
“高宝梅,谁给了你这个权力?”毛野稚子口出狂言,“你没有资格!”
这个问题和结论让她大为光火。“谁给了我这个权力?我没有资格?”高宝梅走到他跟前,“永远不要用这种语气对一个高家人说话!”她迅速拔出匕首,抵上他的脖子,“连你的主子中大兄也不敢这样对我。如果再敢对我和阿弟不敬,我会让你死在大丽的土地上。”
血顺着毛野稚子的脖子流下来。“不要过来,”毛野稚子举起右手,制止两名拔剑出鞘的倭人守卫,但他的眼神中并没有求饶之意,“长公主,这是你解决争端的方式?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知道就好。”她将匕首放回鞘中,转过身去看着阿弟,“我从小就被迫离开了王宫,我只要一样东西,与我家人的团聚。”她看着阿弟,眼中泛出光来,“没有人能够阻挡。”
毛野稚子的眼睑垂下来:“长公主,您只有一万兵力,大多数还是新兵,不可能攻下平壤。”
“在平常情况下是不可能。”阿弟浅笑,“但我大丽人生来就会射箭、骑马,现在盖苏文疲于应付北面和南面的红袍子,给了我们很好的机会。”
她接话:“当然,我们会记住你善意的提醒。我们会固守春州,理顺关系再择机而动,”她看了一眼阿弟,“我们不会重蹈覆辙。”
送走毛野稚子后,阿弟的双手紧紧地捂着受伤的胸口,直喊疼。听到阿弟叫声惨烈,高宝梅连忙叫来医师。
进来的正是跟随阿弟的女孩——脸上有三道疤的女孩。
女孩的丑陋让高宝梅的心猛地下沉。女医师仪态优雅地走过,挎着一个红色木箱。走近阿弟后,她放下药箱,拿出各式瓶罐、小盒、剪刀和针线,取下贴在阿弟身上的药膏,拿出湿叶子裹住刀伤,从篮中拿出圆形药膏帖。她正要涂上时,高宝梅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慢着!”她听到自己喊道。
高宝梅围着女孩绕了几圈,细细地打量她:“你叫什么名字?”
“阿花。”
“你为什么在我阿弟身边?”
“我是阴大人府中的贴身丫鬟,无意中救了殿下的性命,就一直跟着他了。”
无意中?她大为疑惑。“这世上没有凑巧的事。”她死死地盯着阿花,突然间,她心中产生一个疯狂的想法。不会吧,难道是她?虽然身形、样貌不像,但这气质似曾相识。
高宝梅沉默了半天。“阿花?如果这真是你的名字。我倒有个故事讲给你听。春州是我阿叔高建鲁的城池。他的妻妾们不争气,没有给他留下一男半女。他在出城游览时救下一个女孩。我阿叔非常喜欢她,抱回家当成亲生女儿养。她长得像亭亭玉立的竹子,阿叔给她取名高宝竹。为了让她冠上我高家的姓,阿叔还和我父王大吵过一架。后来我阿叔在一次意外中死去,我们的堂妹却不见了踪影。这么多年来,我和阿弟一直无法忘却这件事。你知道为什么吗?”高宝梅贴近阿花的脸,她能感受到女孩带着草药的呼吸,“她为了逃走,砍掉了自己的一只脚。你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做吗?”她转到丑陋的女孩身后。
阿花无辜地摇头。
“她是为了给父亲报仇。”她走到女孩面前,“告诉我,会不会是竹子变成了花儿?”
阿花露出笑意:“公主您真是抬举我了。我出身贫穷,只是阴江德府中的丫鬟。”
阿弟在一旁说:“姐姐,你别风声鹤唳。阿花救过我的性命,如果她有歹心,早害死我了。我相信她。”
“但我不相信她。”高宝梅有属于女人的准确直觉。“虽然她割了脸,但不可能长出脚!”话刚说完,高宝梅蹲下,猛地掀起阿花的裙角。
一双裹着粗布的玉足完整无缺。她脱下鞋子仔细检查,的确完好无缺。“难道是我想多了?”她怀疑地想。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
“姐姐,快让她过来医治,痛死我了。”阿弟在一旁叫道。
不等她同意,阿花上前,扔掉带膏药的旧绷带。一股甜腻的腥味扑面而来,让高宝梅非常不安。“别动,让我为您清洗伤口。”阿花的触碰很轻柔。高宝梅亲自端来一盆温水。
“可能有一点刺痛,”阿花一边警告,一边用烈酒润湿软布,擦拭阿弟的肩膀。阿弟紧抓椅子把手,深深吸气、面部抽搐,好不容易才没有发出尖叫声。
阿花再次拿出药帖,裹在伤口上,用绷带扎紧:“太子殿下,会有点痒。”
阿弟用柔和的眼光看着阿花:“我相信你。我赐给你的宅院,你可喜欢?”
阿花诡异地微笑道:“可喜欢呢!长这么大,没住过这么大的宅院呢!”
“用人对你可好?”
“奴婢只知道伺候别人,还没让别人伺候过,真是受宠若惊!”
阿弟看上去很开心:“阿花很懂事……”
“可能也很危险,”高宝梅仍然不放心,“阿花,好好伺候。如果我阿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你的命祭他。”
“如您所愿,公主。”阿花无视她的眼神,收拾好瓶瓶罐罐,放入药箱后转身离开。
第一百一十章 乙天卓
他骑马进入阴森的树林,来到一个黑暗又安静的地方。这里的白桦树很少,多是松树,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
“还有多久?”乙天卓问他的“同伴们”。
前面的两人没有回答。
一束束午后的阳光斜射而入,射下斑斑点点。乙天卓留意到附近有人在走动和低声交谈,有五十个或上百个,甚至更多。
“下马。”后面的两人低声命令。
乙天卓顺从地翻身下马。一人往他头上套上麻袋,他眼前一片黑暗。
双手被细绳反绑后,他被扶上马。走了大约一个时辰,他被人扶下马来,脚踩或大或小、凸凹不平的坚硬岩石小心翼翼地前行。发霉的味道越来越重。
走了很长时间后,头套终于被取下。
他看到自己来到一个山洞中,里面还有十几个人,面黄肌瘦、神情麻木。他们有武器,但大都破旧不堪,只有不多的环首刀,更多是棍棒与带着豁口的刀片子,还有人拿着一把生锈的菜刀。
山洞里满是石头和泥土,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还有泥土、腐叶和树根的味道,这让他回忆起平壤的黑牢岁月。闪烁的烛光投射出诡异的影子。
“我们有逃生的路。”黑齿常之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出现在他面前。失去养尊处优的生活后,黑齿常之硕大的肚子瘪下去不少,但宽阔的胸膛还在,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乙天卓,我们又见面了。”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黑齿兄,又见面了,我不希望这是咱们最后一次见面。”
在他和刘仁轨的劝说下,苏定方大帅不情愿地放了黑齿常之。让乙天卓失望的是,黑齿常之又加入了百济王室的反抗军。了解到他们日子过得艰难,刘仁轨通过线人安排了这次密会,乙天卓希望以他的真诚换取黑齿常之投奔天师。
“这可说不好。”黑齿常之不屑地说。
“既然是最后一次见面,让我们一醉方休。”说完,乙天卓从袖中拿出一壶酒,抛给黑齿常之。
“富平石冻春?!”黑齿常之在空中接住。看着酒瓶,他两眼放光。
“正是。”他看着黑毛大汉去了壶盖,“咕咚咕咚”灌了一气。
“能喝到好酒的日子太少了。”黑齿常之揩去胡子上的酒水,兴奋地说。
“你慢慢喝,我还有不少。”
黑齿常之放下酒壶,对身边的人示意,有人给他搬来一只木凳子。
“告诉我,乙天卓,你这次来打的什么主意?”喝完了酒,黑齿常之翻脸不认人。
“黑齿兄,冬天来了。你的人在挨饿受冻,死神正在接近你们。”
“我觉得我们没问题,坚持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黑齿常之仍然嘴硬。
“是的,以很多的死亡为代价,又有什么意义?你自己很明白,你们不会赢得这场战争。”他劝黑齿常之。
“乙天卓,不要假装关心我们的死活了。”
“如果我不关心的话,我不会打开冬比忽城的大门,拯救上万名百济难民,还差点被混进来的三韩人杀死!”
“你别在这里假惺惺了!你带领唐军杀了我百济平民!”黑齿常之怒道。
“那是因为他。”他从背后拿出行囊,“砰”地放到桌子上。他慢慢解开裹布,一个血淋淋的头颅立在上面。“这是我身边的奸细。他叫金思,跟我一样,是在大唐的胡人。”他苦笑,“是他扮成了百济人,在我分发救济粮时带领新罗人击杀了大唐士兵。苏定方大帅为了稳定军心,才被迫下令屠杀百济人,我已将他绳之以法。大都督刘仁轨是让人尊敬的人。他与民休养生息,制定政策将百济纳入了大唐的王化之中。相信我,黑齿兄,百姓会像大唐人一样过上富足的生活。”
“相信你?相信你出卖我们,并亲手杀死太子扶余隆?!”黑发大汉斥责他。
“照顾好乙娇。”扶余隆的话在他耳边响起。“是。我杀了他。他值得我们每个人敬仰。千年后,我们的后代仍然会记得他的名字。但那是一千年后的事,并非现在。只要你放下武器,大唐会还你原来的职位和俸禄。待百济平定后,你会成为大唐的将军。”
黑齿常之交叉着双臂。“投降?”黑毛大汉把酒壶使劲摔在地上,酒壶粉碎。不过,乙天卓留意到并没有酒液洒出,看来黑齿常之刚才把酒喝光了。“我不会投降的。”
黑大汉的语气弱了很多。乙天卓明白,他们坚持不下去了,只是在提条件。乙天卓继续笑着劝说。他们开始讨价还价,比如保留黑齿常之的将军名号,还有他手下人马的规模等等。半个时辰后,一切都谈妥了。
最终,百济国的最后一名将军黑齿常之伸出手:“就这么定了。愿双神原谅我背叛了国家。如果我不这样做,跟随王室的上万人肯定熬不过这个冬天。”
乙天卓握住他的手:“一言为定。黑齿阿兄,我向你保证,你仍然是百济故地的将军。”
“你们乙支家的诺言抵得上万金,我信。”黑齿常之的手仍和以前一样能捏碎骨头,通红的脸颊上皱纹变得更深了,“冬天来了,我还要给我的新婆娘找个温暖的住处呢。”他龇牙一笑。
他忍不住大笑:“黑齿兄,扶余义慈国王呢?”
“哎,他早坚持不住了。也就是咱们兄弟俩之间说话,扶余义慈早想投降大唐了。”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找我?”
“还不是想多压榨压榨你这个红袍子嘛!”
他在黑齿常之胸前捶了一拳:“你我兄弟间没有这么多讲究。你仍然做你的将军。说不定哪天刘仁轨大都督回到大唐时会把你带到大唐。到时你才能施展手脚呢。”
“我们都同意了,三天后见面。但有一个人——”
“我需要面对她。”他打断黑齿常之,摆手没让黑齿常之说下去。
一想起她来,他的心口就痛,愧疚滋生,占据身体的每一个毛孔……
他深深地呼吸,试图把神志拽回体内。他对黑齿常之点头,跟着黑大汉往洞内深处走去。他们左拐右拐,最终在一片火把下,他们到了一个小山洞前。黑齿常之敲开了小巧的圆木门,带着他进入。
小妹乙娇坐在小板凳上,正专心致志地做着女红,似乎并未看到他。
“娇妹。”他鼓起所有的勇气开口,却只听到了自己微弱的声音。
乙娇并未抬眼看他。她拿着一块红色面料,似乎在做一个荷包。“我喜欢射箭骑马,姐姐喜欢刺绣。在整个冬比忽城,姐姐的刺绣是最美的。”阿妹的语气像黄连一样苦涩,“我从马上下来时,阿娘总是教训我:‘看看你姐姐,刺绣的针法她都会,齐外、套针、长短针、打子针,难度很大的散针、旋针也不在话下。再看看你,整天不学好,天天像个男孩儿,和一帮铁匠、马夫的儿子混在一起,哪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乙娇咬断金线,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
小妹的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她将荷包的正面展示给他看。
那是令乙天卓无比惊讶的刺绣功夫。即便洞内火光昏暗,红色荷包布面上仍闪着光亮。黄檗树浪漫地挺立着,上方的太阳散发着万道光芒,一个右臂受伤的男孩努力用肩膀扛着一个女孩,女孩开心地伸长胳膊够着树枝上的黑色果实……
如果他猜得没错,这是扶余隆和阿妹定情时的情景。乙天卓的心往下沉,往下沉……
乙娇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扶余隆和我在乙支府的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他是我的,我是他的,而你……你……你杀了他……”小妹吼叫,手指抚摩刺绣,“你这个浑蛋!我把你当成亲人,我和扶余隆冒着生命危险救你……但……”她双手捂面,刺绣从手中飘落,眼泪从指缝流出。
他慢慢走向她……
她抽出匕首,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眼中透着寒光。“别过来,别碰我!乙天卓,你知道我为什么恨你吗?因为你不光杀死了我夫君,”乙娇嘶喊,洞内的回音加重了她语气中的疯狂,“你还杀死了我孩子的父亲!”
乙娇怀孕了?乙天卓觉得整个山洞都在转动。他抓住黑齿常之的肩膀才勉强站住。
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听明白这句话:“你怀了扶余隆的孩子?”
她举刀走到他前面:“是的,我有喜了!而你带来了杀戮,带给我痛苦,夺走了我一生的幸福。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她浑身颤抖,面容恐怖。匕首袭来,乙天卓本应躲闪,不知道为什么,他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刀尖插进胸口。
他胸前瞬间血流如注。
娇妹睁大了眼睛,仿佛刚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猛然缩回手,呆呆地望着他。
乙天卓张大了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身体剧痛,乙天卓单膝跪地。身体前倾时,黑齿常之扶住了他……
小妹过来扶住他的肩膀,握住他的手。
他感受到了小妹手上的温度,听到了她的哭喊:“你为什么不躲开?!为什么不躲开?!”她抱住他,像受伤的猎物般嘶鸣、哭泣。
他的嘴巴里涌入鲜血,满口血腥味,血和眼泪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
他脸上挂着笑容:“因为值得……”
第一百一十一章 方草娣
受降大典被安排在泗沘城的百济塔(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定林寺内)前。牛角号响过几声后,一个传令官喊道:“圣旨钦点神丘道行军大总管、左武卫大将军、上柱国公苏定方将军到!”
苏定方大帅一身明光细鳞甲,骑着高大健壮、长颈高扬的焉耆马缓缓而至。两名将军一左一右,落后大帅一个马的身位,骑马并行。她看到后差点倒在棕人怀里,因为大帅左边的大将正是乙天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如老人的皱纹般深刻……
高台上,穿着百济服饰的五六排王室之人对苏定方跪拜。身边的棕人告诉她:“最前面的白须老者是百济国王扶余义慈,后面的是他的第三子扶余泰,那个是百济太子妃乙娇。”
棕人说的她听不进去,她很难把目光从乙天卓身上抽离。牛角号再次响起,义慈国王带领扶余泰和上百名旧百济大臣跪下,磕头道:“百济故王义慈率领前百济王室恭迎天师苏定方大帅!”
苏定方俯视他们,满面笑容。他从金盘中拿过绫锦圣旨,徐徐展开,朗声读道:
“维显庆五年十月一日,皇帝若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半岛子民,皆仰慕中原,盼归王化。今上苍恩德,被于半岛,唯三军将士用力,平定百济,王臣皆服,朕心甚慰。朕已赐中土天下大酺三日,特下诏将百济故地分为五部,置熊津、马韩、东明、金连、德安五都督府,并置带方州。五都督府下辖三十七州、二百五十县,皆纳入中国版图。命左骁卫郎将刘仁轨暂为熊津都护府大都督,乙天卓为副都督,统领天师,提调军事,并酌情委派故百济酋长分任都督、刺史、县官等职,以恢复民生,而百济故民能沐中华雨露!钦此!”
扶余义慈听罢行大跪之礼,口中齐呼:“吾等百济旧臣遵旨!大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苏定方双手虚扶起扶余义慈:“旧王义慈请起。你们的决定是正确的。圣人大喜,一概赦免了你们。不过,你等王室还有这一万多随从需要跟我走一遭。“
“大帅要带我们去哪里?您曾经答应过,我们可以留在故地。”扶余义慈的脸变成了苦瓜。
“圣人龙颜大悦,临时决定让我带你们返回东都洛阳。我要把你们献俘给皇帝。圣人对于你们自有处置。”苏定方拍了拍扶余义慈的肩膀。
扶余义慈脸上通红,似乎受到了惊吓,不能言语。
“不过,你放心,圣上宅心仁厚,对于归降的胡人,定不会为难。另外,乙支家的诺言值万金,”他欣赏地看了眼在一旁的乙天卓,“我不会破坏天卓和你们达成的协议。我会向圣人启禀,如果你们愿意来到半岛,或是留在长安,你们自愿选择。”苏定方笑道,他拍了下手,“众人跟我来!”
众人下了高台,跟随得意扬扬的苏定方来到百济塔前。方草娣看过去,石塔底层由四通石碑围砌,正面用花岗岩雕刻了一块石碑。石碑高达三丈,上面用额篆书书写了“大唐平百济国碑铭”八个大字,碑文用楷书书写,云“显庆五年岁在庚申八月己巳朔十五日癸未建”。
苏定方命扶余义慈等人观看,还用手指指点点。扶余义慈和众大臣皆鞠躬点头,唯唯附和。
在大帅右侧的刀疤脸将军大声笑道:“大帅,您的生祠在大岑岛修建完毕,旧百济民众降香祝致,络绎不绝哩。”
苏定方哈哈大笑:“一年的辛苦没有白费,总算给了圣人一个交代。”
仪式完成后,方草娣和棕人一起来到原泗沘宫殿。
在大殿门口,她对棕人说道:“你完成了一清丞相的托付,可以回去复命了。”
棕人眼中露出失望的神情,但转瞬即逝:“女孩这么早就想摆脱我了?棕人有很多话想对女孩说呢。”
在路上,棕人对她诉衷肠,流露出许多男女间的情绪,让方草娣大为惊讶。她拒绝了他的倾诉,但棕人坚持把方草娣送到最后。
看着棕人坚定而虔诚的眼神,方草娣只得把铭牌递给穿着甲胄的大唐守卫。守卫看完后,对方草娣一鞠躬,说道:“原来是王文度总督的手下到来。请恕罪。我马上引您进去。”
她和棕人随着守卫穿过泗沘大殿。大唐熊津都护府就设在泗沘城正中的宫殿内,门前站了四名持枪的威武大唐士兵。
方草娣进入正殿,她的心怦怦直跳——她心爱的人就在里面。果然,乙天卓正和一名老者站在大殿中央,对着地图议事。
她忘记了周边的一切,怔怔地走过去,也不知道双脚是怎么迈到乙天卓面前的。
她急切、热烈地看着他。日思夜想的乙天卓在容貌上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他仍然高高挺立,但身体变得如此羸弱,像在秋风里摇摆的最高的一株草。他的脸色是如此憔悴,苍白的皮肤像干皴的榆树皮。
他的右胸口被白色纱巾团团包裹,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在刚才的庆典中,他的伤情并不明显,但方草娣能感觉到他的疼痛,因为他移动得相当缓慢。最让她恐怖的是他的眼睛,本来忧郁的双眼变得空洞、冷漠,似乎已无力盛下任何情感……
她的走动惊动了乙天卓。他转过身看到了她,茫然地看着她,最后眼中现出一阵喜悦……
她猛地跑过去投进他怀里,抱住他大哭,让自己淹没在他的身体里。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开口责问:“卓,你怎么了?你为什么瘦成这样?头发怎么全白了?为什么不给我打声招呼就一去不复返?!为什么不见我,不找我,为什么?!为什么?!我等了你十年啊!”多年的相思之苦像决堤的洪水一样迸发出来……
她大哭,之后是抽泣,最后是哽咽。他没说话,一直抚摩着她的后背。不知道又过了多长时间,她才回过神来,凝视他的眼睛。乙天卓脸上浮现出笑容:“娣妹,我们相聚了。这最重要。”
那位长者走过来:“我的老天爷,这可是我第一次看到你兄长笑。看来,你们这是兄妹重逢啊。”
乙天卓向长者介绍道:“大都督,这是我的结拜小妹方草娣。”
“方草娣?”大都督问道,“和王文度一起来到半岛的方草娣?”
她擦去泪水,点点头。
“我收到过王文度大人的信,一直在等你们来泗沘城。王文度大都督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大都督问。
方草娣把经过简短地告诉了刘仁轨大都督。听到王文度死在金城王宫那段时,刘仁轨大都督皱起了眉头。
“哥哥,”方草娣改了称呼,“我搭王文度大都督的官船来百济找你,带着你干爹写给你的信。我们从登州出发,官船在靠近百济港口时被百济反抗军劫持,一百余人被他们抓获,好像是押往了倭国。只有我和王伯伯在一个神秘人的帮助下逃到了新罗。蹊跷的是,王都督在宣读圣人旨意时蹊跷死去,可能是有人在王都督的酒里下了毒药。后来那个神秘人也消失了。幸亏我反应快,读完了圣旨。”
乙天卓对刘仁轨说道:“这是新罗人下的手。”
刘仁轨踱了几步,看了下棕人,徐徐说道:“王文度乃我天朝命官,竟然在新罗遭此荼毒,这事非同小可。我须马上将此细节上报陛下。”刘仁轨皱了皱眉头,“新罗大臣们有什么反应?”
“新罗大臣都跪在地上。”方草娣回答。
“这事非同小可,我先发出邸报,待会儿恐怕还要和姑娘细谈。”对她致谢后,刘仁轨和守卫一起出了房门。
大殿内只剩下乙天卓、棕人和她。
卓凝视她的眼睛:“妹妹,怎么这么远跑来见我?多危险!以后有什么事情给我寄信即可。”
这提醒了方草娣:“你干爹给你的信……他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一定要交给你的。”她从上衣中取出一封信给乙天卓。他展开阅读。这封信方草娣看过数遍,已能背下,上面写道:
吾儿天卓:
长安一别,忽近十年。为父思念之情,并不消褪,却与日俱积。十年来,吾每岁修书数封,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唯马载透露一二,然不能挡我思念之情。人愈老,情愈艰。望吾儿体谅。
祖母卧床不起,数日滴水未进,气息奄奄,唯希冀与你一见。
痛我心者乃方草娣,窈窕小女已化为痴情大龄姑娘,守我数岁有余。为父已拾掇房间,托媒人送彩礼,专等吾儿来。婚丧嫁娶,你我父子二人颐养天年。
至祈勿却为盼!
大安!
裴守约(印章)
显庆五年四月初五
短短的几段字,乙天卓看了一遍又一遍,泪水顺着脸颊无声滴落。之后他开始缓慢地走动。她能看出他在思索,在踌躇,在彷徨……
方草娣需要做些什么才能带他走。她冒着刀枪剑雨来找他,就是要把他带回大唐,开始他们的生活……没有谁能阻挡。她拉着哥哥的衣角,毫无羞涩地大声说:“我父亲收了你干爹的聘礼。”
乙天卓注视着她无比期盼的表情,嘴里蹦出一句话:“妹妹,我不能回去。”
方草娣的心瞬间跌到谷底:“为什么?你已手刃了仇人金缪,替阿弟、阿娘报了仇。”
“但我还没解救出我阿妹乙奴。”
她抓住乙天卓的胳膊,一脸哀求地看着他:“兄长,放手吧,这么长时间了,你阿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她还活着!”乙天卓凶猛地喊,脸部变得狰狞。他变了,在方草娣的印象中,这是他第一次发怒。
她已顾不上什么礼仪,一把拉住他的手。“卓,你要听你干爹的话,跟我走,跟我回大唐。我们在一起,不分开,好吗?卓,我一直想你……没有你,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样生活,我离不开你……”她的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卓,想想长安,想想我们在一起的时光。我知道你想家,你去救阿妹也是为了家。我们成立一个家,好不好?你有虔诚守护这份爱的我,而我变成了一位老姑娘。我穿越大海,冒着生命危险来找你……卓,梦幻般的长安城、温暖的小窝,还有孩子坐在你我身旁,为我们的家增添色彩和欢笑。卓,这就是我们活着的意义。你感受到了,对不对?卓,告诉我,”她摇晃他的肩膀,“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跟我回家!”
乙天卓泪如雨下。“一位父亲、一个爱我的人、一幢府邸、几个环绕膝下的孩子……没错,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要……我喜欢女儿,等她会说话时,我要教她唱歌。我还要男孩,乙支家应该有传人。我的儿子既要像大丽人一样英勇强壮,又要像唐人一般文明开化、知书达理。是的,”乙天卓像讲故事般慢慢地说,“这一切向我涌来,那么美好……不过,我生长在冬比忽城的乙支府,我们五个孩子追逐玩乐,我听到了父亲的谆谆教导、阿叔的弦琴声……二弟是我最好的玩伴,小妹很可爱,还有乙奴……噢,我的乙奴……我看到了血色婚典,父亲的头颅被活生生地割下……我被送入没有一丝声响的地牢慢慢腐烂,二弟和阿娘惨死,金缪让我和野狼搏斗,泉男皂为我而死,比乐在城墙上为我死去,以及我的兄弟宋成、李义、曹宪中,还有扶余隆——被我亲手斩下头颅的亲人、我阿妹的夫君……他们都已死去,为了我死去……”
乙天卓对她摇摇头:“妹妹,无人能从过去逃脱。即使是看破红尘、虔诚念经的僧侣,也会在深夜想起自己的过去……没有人,真的没有人……这些过去会刻入你的肉体,直到它在土壤中腐烂……”
乙天卓顿了下。“我必须找到她,”他最后坚定地说,“我必须去救她……救她是我活着的目的,直到死去……”
这席话让她的心冰冷得无法融化。“卓,除了你阿妹,其他人都不值一提?卓,喜欢上什么人,是我能选择的吗?”她剧烈地摇晃乙天卓,晃得他牙齿咯咯作响。后来她忍不住扑进他怀里。“卓,跟我一起念,‘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她号啕大哭,“跟我一起念……卓,你必须跟我一起念……‘窝想话俾你字,窝怎系好总诶内’……我喜欢你,卓。跟我回家,回到大唐的家!”
心上人的眼泪像断线珠子般不断滴到她的手臂上。
棕人冒昧地走上前来:“你是乙天卓?”棕人看了眼方草娣后,目光落在乙天卓身上。
乙天卓转过身:“正是。你是?”
“你的鸳鸯阵滴水不漏,我的兄弟死伤无数。我佩服至极!”棕人微笑。
“你——你——你是袭击赈粮队伍的新罗骑兵将军?”乙天卓惊奇地问。
棕人抬起衣袖——方草娣大惊,这是棕人拿刀的手法。
方草娣下意识地站在了心上人面前。一道白光闪过,方草娣只觉得胸口被塞进一个硬硬的东西。
她垂下头,一把飞刀正中其前胸,鲜红的血顺着刀把往下流。
棕人睁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手中的另一把飞刀滑落在地。
方草娣头晕目眩,一阵剧痛后,她再也感觉不到身体。
她滑倒,乙天卓在后面扶住她。棕人也近前扶住她。
棕人在她耳边喊,带着哭腔:“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我是他的……”她觉得生命渐渐从身体里消逝,嘴巴像冻住一样,“他是我的……答……应……我,别再伤……害卓……”
棕人泪流不止。“棕人不会再拿他的命。但棕人已向一清丞相许诺,如果拿不到,棕人要用命偿还。”说完他笑了下,从腰间抽出腰刀插在脖子上,又转动了一圈。血喷射而出,形成一圈血雾。棕人倒在了她身前……
乙天卓抱住她,疯狂地呼喊。她看得真切,却听不见了。
随后她看到她和裴元庆、乙天卓再次来到平壤的汉风苑。他们三人一起,在温暖的房间里玩牌、弹奏玄琴、吹奏玉笛。这一切真切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还看到自己披上了五彩的画帛,穿着紫色褥裙,在乙天卓的欢快玄琴下翩翩起舞。
她想起了在长安他第一次吃辣时的窘境……还有他们一起看胡人女孩跳舞的情景……但很快,一切都不见了,代之以无穷的黑暗和死寂……
第一百一十二章 乙天卓
“怎么着,俺家娘娘还是不肯理你?”黑齿常之问他。
乙天卓站在泗沘城的大门前,目视黑齿常之的手下排成两队鱼贯进入城内,等待天师的整编。
“来到泗沘城后,每日清晨小妹都会到扶余隆的墓上呆坐,傍晚才回来。我去寝宫见她,总是被赶出来。”他麻木地回道,“几日前,她跟随义慈国王和大帅去了洛阳。这期间她没跟我说过一句话。”
“娘娘一定会明白过来的。你放心吧,兄妹之间的情分最深厚。这一点你要相信我。”黑齿常之自信地说,“我阿妹出嫁得早,她经常到我家中告她夫君的状,说她夫君殴打她。我很生气,骂她为什么不还手?她说还手了,但打不过。那我说:‘好,我帮你出头!’”
“你怎么做的?”
“我让妹夫加倍痛苦。”
“具体讲讲?”
黑齿常之得意地扬起头。“我骑马冲入他府中,剥下浑蛋妹夫的衣服,用木板敲打他的屁股。有时候打得他一个月都下不了床。”黑齿常之得意地笑道,“这时阿妹又反过来打我,说我下手太狠哩。这些女人们,真搞不懂她们。”
乙天卓苦笑。“你是惩罚了他,但没杀死他。”他悲哀地想,“而我杀死了妹夫,杀了小妹一辈子的依托,杀了她孩子的父亲,让他一出生就没了阿爹。”
黑齿常之的手下鱼贯而入。几乎所有人都很瘦弱,有些简直只剩皮包骨头,胳膊像麻秆。乙天卓怀疑他们能否举起环首刀。时值隆冬,有些人仍穿着薄薄的麻衣,有的穿着残缺的盔甲,更多人衣衫褴褛,甚至还有个赤身裸体的。
他们每人都带着武器,大都是削尖的木制或竹制长矛、石头槌子、生锈的匕首、开口的大刀、狼牙棒和锈迹斑斑的菜刀。只有几个将官模样的人有马骑,还有两人骑着骡子。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疲惫。
他看到一个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跟他印象中的小弟一样大,但毫无小弟的乖巧。“还有孩子?”
“还有女孩呢!”黑齿常之搓着手说,“反抗军至少有饭吃。”
“我可能会遣散他们,我不允许孩子出现在天师的队伍里。”
“把他们遣散?这些孩子都是孤儿。”
“让他们放下刀剑吧。都督府、刺史府和县衙的衙员,吏、户、礼、兵、刑、工六房衙役,甚至三班隶役等都有出缺,简单考核和教授后,就可以委以任务。”他对童路和黑齿常之说。童路点头,立即领走了里面的孩子,进了府衙。
等所有人过去,他从萧嗣业手中接过人数统计单子。他仔细看了一遍,说道:“一共一万两千七百二十三人,都会加入熊津都护府的募兵行列。到时总督大人自然会给他们分派任务。”
“乙支家兄弟,我们新近加入大唐,正要表现,所以还得请你在刘仁轨总督那里给阿兄我争取一些露脸的机会。”黑齿常之从马鞍上摘下酒袋递给他,“给——拿着,别嫌弃。喝它,夜里还能暖身子。别停,继续喝,放开喝。”
酒袋里的马奶酒呛得他眼泪直流,喉咙到胸膛像是着了火。他又痛饮一口,试图掩盖方草娣死后的钻心悔恨和痛楚。“黑齿兄,你放心,这世间让我关心的人已经不多了,我自当为你努力争取。”
等最后一名军士进入泗沘城大门,他和黑齿常之相拥:“原谅我,黑齿兄……”
“没什么可原谅的,老弟,”黑齿常之望着阴暗的天空,“天师要灭高句丽,而我百济只是错误地成了它的邻居。我知道这一万多人的母亲们都会原谅我的。只是,你自己的家事——”
“我会自己解决的。”他说。但如何解决?他害怕去想,因为根本无法解决。他祈祷能尽快看到乙奴,不要让这悲怆变得毫无意义……
他们两人来到大殿内。在大唐熊津都护府,刘仁轨总督和萧嗣业正在等候他们。
黑齿常之迎着刘仁轨跪下:“百济降将黑齿常之见过大都督!”
刘仁轨满面笑容,双手扶起黑齿常之:“大将军不用多礼。天卓极力荐你。今日一见,果真虎虎生威。不要拘谨,从此我们便是一家人了。”说完携着黑齿常之的手落座。
侍从给黑齿常之端了碗茶,黑大汉一仰脖给喝光了。“苏大帅给我发来了邸报,”刘仁轨微笑着对他说,“他将一万两千人妥善安置在了大唐富庶的河南道,并将扶余义慈和其子扶余泰,以及大臣、将领等,一共九十三人带到则天门献俘给显庆帝。圣人登上门楼看到此景,龙心大悦,接受了百济俘虏,并将其全部释放,以显示他的仁义和慈爱。圣人还宅心仁厚地封义慈为忠国公,享三品俸禄,赐长安都宅邸一座。”
黑齿常之不禁动容。他离开座位,再次跪下叩头:“黑齿常之万分感谢天朝上国对我旧王的仁慈!”
刘仁轨再次把他扶起:“我大唐以仁义和礼仪治理天下,黑齿将军不用担心。”
“根据线报,”萧嗣业一脸微笑,“鬼室福信死后,一直龟缩在周留城的百济反抗军有了异动。他们只留下了一万兵马防守,其余七万倭军和反抗军联军都沿着白村江一直往西去了。”
“这是要干什么?”乙天卓问。百济反抗军有一段时间没搞出动静了。
萧嗣业笑了笑:“去迎接五万倭军。就在我们说话时,倭军的一千多艘船舰正向半岛驶来。”
“一千多艘战舰?”黑齿常之张大了嘴巴,“这么多?”
刘仁轨嘴角轻轻一扬:“咱们大唐的水师也在路上,由刘德敏率领。等他们到达白村江,我会带你们去见他。”
“就是,”萧嗣业在一边附和,“估计你们俩都没见过天师的船舰。管他倭国来一千只还是一万只,我们自有应对之策。”
刘仁轨站起来,在大殿中踱步:“周留城只有一万人,防守空虚,春州更是。据说毛野稚子走后,春州只有高丽王子和公主带着一万新兵驻守。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个机会。”
乙天卓问道:“您的意思是说,趁此机会拿下周留城?由于周留城距春州只有一天行程,然后顺势拿下春州?”
刘仁轨脸上露出笑容:“天卓说的正合我意。在我大唐水师打击倭军之时,周留城必定防守空虚。我们出其不意,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周留城城破后,倭军在半岛无立锥之地,对他们的士气也是巨大的打击。”
萧嗣业说道:“正是。不过,虽然周留城只有一万守军,但周留城毕竟是百济反抗军所谓的‘都城’,所以守兵必定死守。这是个累活。”
黑齿常之从座位上站起,双手抱拳:“我愿带领新降兵马攻打周留城和春州,誓将这两座城池献给天师!”
刘仁轨和萧嗣业交换了下眼神:“黑齿将军,你刚加入天师,熟悉我天师建制、兵法和阵形更为重要。不过你放心,我肯定会分派给你任务。”
“大都督,”乙天卓觉得不方便保持沉默,这是黑齿兄取得天师信任的好机会,“战机稍纵即逝,黑齿将军出生于周留城,对周留城及周边城池的熟悉程度远胜你我,对守城情况更是了解。如果要从我天师中挑一个能迅速攻打下周留城的大将,除了黑齿常之,我看不到第二个人。在这里,我恳请,也愿意给黑齿常之做担保。请您放手让黑齿常之一试。”
萧嗣业点头。“大都督,黑齿常之虽是新近归降,但从其对义慈的忠诚上来看,他必定是可信赖之人。还有呢,”萧嗣业笑道,“天卓老弟推荐的人必定不会错。大都督,您就应允吧。”
刘仁轨对三人笑道:“既然是众望所归,那我岂敢螳臂当车?”
众人笑。
“我担心的人在高丽那边。”萧嗣业说道,“泉盖苏文死后,他的三儿子泉男产夺得了军权,此人可是个危险的家伙。”
“泉男产?”刘仁轨问乙天卓,“是攻打冬比忽的将军?”
乙天卓点头:“正是此人,号称‘绿眼狼’,心狠手辣,并不好对付。他还囚禁着我的阿妹。”
“他的长兄泉男生投降了大唐。”萧嗣业说道。
泉男生,背着湛卢双剑的荣留王护卫、盖苏文的长子——他投降了天师?这让乙天卓颇感意外。
“他发去密信,将平壤城的防守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了薛仁贵。听说,他还将自己仅存的儿子泉献诚送到了长安做人质。”萧嗣业小声说道。
“涓奴部的于支留呢?他和盖苏文沆瀣一气,做了不少坏事。”乙天卓很想知道。这些残忍地杀害他二弟和阿娘的刽子手应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于支留一家子鬼得很,没有任何消息。泉男产的确像他年轻时的父亲,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重新整合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正向冬比忽和我熊津都护府袭来。”萧嗣业说。
“冬比忽城墙高大、坚固,”刘仁轨说,“现由马载带领一万人驻守,我不担心。”
“这次不一样,”萧嗣业语气缓慢,“上次乙支兄守住冬比忽已让泉男产光火。加上薛仁贵破了北部重镇安市,高丽军没有取得一场像样的胜利。这次我怕泉男产铆足了劲要和我天师大战一场。”
“你有什么对策?”刘仁轨问他。
萧嗣业顿了一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乙天卓问:“你是说——”
“主动迎击,彻底打碎泉男产的反扑,毕其功于一役。”萧嗣业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瞬间明白了这一点:天师从南北两路发兵半岛以来,都是攻城拔寨,很少像在广袤的西域一样,痛痛快快地在正面和敌军对抗。这对天师而言是不利的,因为天师最擅长的队形、攻击和防御战术施展不开。‘绿眼狼’迫于高丽民众的压力,急需一场胜仗。如果他们能利用好这一点大败泉男产,一役就能重创整个国家的守卫意志。可以说,一旦胜利,大丽的有生力量将被全歼,平壤唾手可得。
“如果泉男产够聪明的话,他会待在城里不出来,等到冬天,直到我们弹尽粮绝。还没有一支中原军队能在冬天拿下半岛。”黑齿常之说道。
“依我看来,泉男产不会这样做。”萧嗣业道,“唐军灭掉百济后,北线的薛仁贵占领了不少地盘,高丽领土十去四五。南线的天师再夹击的话,高丽必定不保,十之四五就会变成百分之百。当下,全高丽百姓,还有朝中大臣,都在观望泉男产的战果。如果他继续窝在平壤城,就不会再有人服从泉家。我估计泉男产肯定会大军出动,和我们来次决战。”
言之成理。乙天卓思索了片刻,问道:“决战可能在什么地方进行?”
萧嗣业来到地图旁,指向一片灰色山脉的下面:“这里——西面和北面都是山脉,唯独这块区域地势平滑,适合军队展开作战。另外,这里离平壤不远。”
“这是什么地方?”乙天卓问道。
萧嗣业看了他一眼:“相望坡。”
这个地名让乙天卓的心跳加快,但他什么也没说。
两日后,乙天卓和黑齿常之跟随刘仁轨来到了白村江入海口。入海口停泊着上百艘大船,还有数不清的小船。他们四人在护卫的指引下来到岸上的中军大帐前。进入帐内后,他们看到大唐老将、水军大帅刘德敏正在查看账目,先锋将杜爽侍立在右边。
刘德敏须发皆白,年逾古稀,但仍然精神矍铄,嗓音洪亮。看到他们进来,刘德敏抱拳对刘仁轨大笑:“正刚贤弟!哦,不对,你现在是熊津都护府大都督、钦封的故百济道大帅!”
刘仁轨满脸堆笑,抱拳还礼:“兄长莫要取笑于我。这大帅的差使还需要仰仗各位才能完成。”
“贤弟,这一别五年,我看你出落得越发神清气爽咯。”
“兄长又在寻我开心。我因‘毕正义案’得罪了李义府,在青州(山东省青州市)任刺史,待了将近五年啊。哪里比得上你在长安都中悠闲自得?”
“哼!李义府这个心机小人,早晚有一天圣人会收拾他的。他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愚兄看贤弟把熊津都护府管得不错。如果能回去,陛下肯定会重用。贤弟,你翻身的时刻马上就要来临咯!”
“能得到兄长的认同即可,”刘仁轨摆手,“我已看透功名利禄等身外物,能为大唐多做点事就足够了。此生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贤弟所言极是。圣人喜欢重用咱们这些老滑头,只怕这场战争也是你我的收官之战。”刘德敏说。
“兄长,你可探得倭国的情报?”刘仁轨问道。
“海上斥候探到了情报,倭国把家底都拿出来了。” 刘德敏回答。
“我也曾派出使团到倭国。虽然受到了礼遇,但没有探得任何消息,只知道齐明天皇决意与我大唐死战。”刘仁轨道。
“天皇?这蕞尔岛国也敢妄称天皇?”刘德敏哈哈大笑,连胡子都在颤动。
“兄长,齐明天皇不过是个被推到前面唱戏的,中大兄皇子才是最终的决策者。”
“这几位小老弟都是谁?”刘德敏望向他们三人。
“这个高个子的年轻人大有来头,他是乙支文德的长孙乙天卓。”他指了指乙天卓,“曾经觐见过先帝的大将。他只用一千人便拿下了冬比忽,还守住了。他还是裴行俭的干儿子哩。”
“乙支文德的长孙?”刘德敏颇有兴味地看着他,“幸会幸会。”
刘德敏义正词严地说:“你祖父是个了不起的人,也是我尊敬的一名大将。他给前隋于仲文的诗我们每个中原人都会背。这个黑毛大汉呢?”
“他是新近归唐的大将黑齿常之。”刘仁轨说完,黑齿常之连忙抱拳行礼。
“好个勇武的将军!”刘德敏笑着对刘仁轨说,“正刚,你我都老咯。这天下终归是年轻人的。天师班师回朝后,我敢打包票,你黑齿常之一定会在中国大放异彩。”
刘仁轨微笑着附和:“我也是这样看的。兄长,我们看下你的船队?”
“当然可以。”刘德敏说完带领众人出了大帐。
熊津江入海口是一个天然的深水港,水面深阔,岩石成岸。大帅刘德敏、副将杜爽、刘仁轨、萧嗣业、乙天卓和黑齿常之登上南岸的高坡,看到江边樯桅如林,大小船只连绵不绝、一望无际,蔚为壮观。
“共有多少只战船?”刘仁轨问道。
“战船一百艘,还有七十艘在路上,预计明晚便可抵达。其中有四十五艘大型楼船,整个水师有七千余人。”
“倭军号称有上千艘战船。”黑齿常之说道。
刘德敏哈哈大笑:“一千艘也不怕。倭贼乃井底之蛙。实话告诉你们,我对倭国船队了如指掌。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中大兄想赢我天朝水师,他做梦去吧!我天朝水师还没打过败仗。来,我带你们来看下。”
他们先看的是楼船,船上起楼,故叫楼船。等乙天卓和黑齿常之跟着登上三层的起楼,才知道为什么水师老帅有如此的底气。起楼各层排列女墙、构筑战格、树立大旗,还装置了长达三丈、包裹着铁皮的乌黑防火拍杆。大船顶楼是将帅击鼓号令之地,也是强弓硬弩手的所在地。此外,大船的甲板上甚至可装载战车、战马,全船的桨手多达数百人。如果纯载士兵的话,可载士兵近千人。楼船不但可远距离用拍杆攻击敌船,也可凭借自身重量压沉敌船,威力极大。
刘德敏问黑齿常之:“你可曾见到倭国有类似的大船?”
黑齿常之目瞪口呆:“我没见过。如此巨舰,恐怕只有天朝上国才有。”
众人下船,看到了艨艟。乙天卓看到艨艟虽船体狭长,却也能容纳数百名军士。然后他们参观了体积小一些的斗舰,能容纳四五十名军士。
斗舰由两层厚板打制,故称之为舰。它可以抵御敌船的飞矢流石,是冲锋的主力战舰。还有体积更小的走轲,只能容纳十人左右。这些轻快的战船是快速攻击的力量,适合与敌人短兵相接,往往能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
刘仁轨问道:“水兵的本领如何?”
刘德敏道:“没得说。他们大都是我从登州地方官府征召的渔家子弟,大部分还改了募兵。他们在船上个个如履平地。登州府是出入渤海之地,他们对半岛都熟悉得紧,有的士兵甚至知道渤海间的急流险滩的具体位置。掌舵之人都是十年以上的海上老把式。”
“这七千大军可都有过海战经验?”刘仁轨问道。
“他们都是一路南征过来的。曾随着我从渤海南下,一直打到南洋和岭南。”
指挥大舰的中军房和政事堂一样大,异常宽敞。海风吹过,带来了大海的咸腥气味。刘仁轨穿着青色长袍端坐于几案前,刘德敏、乙天卓、黑齿常之、杜爽分立两侧。
刘德敏首先谈到了潮汛和风向,他对刘仁轨道:“大帅,我方逆风。明日,如果风不大的话,对战局没有影响。”
刘仁轨点头:“最佳的攻击时刻在午时。我方船大体坚,吃水深,风大对我方有利。水军打仗,也看重阵形。在大海里,保持阵形不易,所以千万注意这一点。”
刘德敏抱拳道:“请大帅放心。我水师已操演攻打阵形不下百遍。”
“好!杜爽,你担任先锋,只管放任倭军船只攻入阵形内。总攻号角响起时,你才能追击,击沉见到的每一艘船。”
“得令!”杜爽应道。
“刘德敏!”
“末将在!”
“你掌管水师,统驭全局!”
“得令!”
“黑齿常之!”
黑齿常之抱拳:“末将在!”
“盘踞周留城的扶余丰和朴市田来津,还有刚刚打下春州的毛野稚子,已率领大部分兵力离开城池,来支援倭军水师,周留城和春州的防守必定空虚。我命令你带领降唐的原百济兵马以及两千天师,攻打周留城和春州,一举荡平盘踞在那里的反抗军和倭军!”
“得令!”黑齿常之吼道,如炸雷一般响亮。
“乙天卓!”
“末将在。”他出列。
“你率领我泗沘城天师两万人,带着我的手谕,与冬比忽守将马载的一万兵马会和。全军归你节制,阻击高丽大将泉男产的反扑。你要在相望坡打出我天师的气势,一举破敌。然后配合薛仁贵,直取平壤!”
“得令!”
第一百一十三章 扶余丰
海上晴空万里,海面碧波微荡。倭军和百济反抗军的联军指挥舰随着满潮前进。
扶余丰站在甲板上,风吹帆,“咯啦”作响。“你需要敬畏大海,”扶余丰告诉自己,“因为它可以吞噬一切。”但今日,除了敬畏,他们还需要勇气和运气。
两日前,周留城、任存城被黑齿常之带领的降兵和红袍子围攻,扶余丰大为光火。这让他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没了鬼室福信和道琛,百济复国军不堪一击。现在看来,两人的飞扬跋扈显得有些理所当然。倭军战斗勇敢,他从不怀疑,但倭军的装备十分寒酸,甚至连像样的盔甲都没有,有些装备甚至比不上反抗军的。
“棕人坑死我了!”他暗骂,“还有该死的新罗人!”
在周留城、任存城、春州生死存亡之际,他联合妞儿给中大兄皇子写了一封情谊满满的信,先是回忆了他们在飞鸟城一起诛杀苏我入鹿的美好时光,接着笔锋一转,严酷地指出,如果中大兄再不派出下一拨倭军,复国军在百济的最后势力即将被彻底消灭。倭国再想染指半岛,简直比登天还难。
信被送出后,扶余丰忐忑不安。他白天不思饭食,整日和朴市田来津谋划守城和进攻作战之事,晚上则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焦躁地等待中大兄的消息。
两天前,他接到了中大兄的信札。打开看后,他喜极而泣。信中说,中大兄的三万人已搭载近千艘大小船舰,在阿倍比罗夫的带领下从九州出发,直奔白江口。大军预备在那里登陆,攻打泗沘城。
这让他惊喜万分。大唐也从登州调来了水师,虽然只有一百七十多艘船舰,人数也不足万人,但是船坚炮利,士兵作战娴熟。他们还抢先占据了白村江入海口,那里本是联军要登陆的地方。
扶余丰当时对朴市田来津说:“周留城被大唐军队围困,我们应向主力部队毛野稚子求援。”
“我向毛野稚子发了信鸽,他说会过来帮助我们。” 朴市田来津信心满满。
他们一定要挡住大唐刘德敏的水师。如果让他们在白江口顺着熊津江而上,将大批大唐军士运送到周留城,那周留城肯定不保。
“扶余丰,我们不应该龟缩在这里。我们倭国带来了八百艘战船,再加上你们复国军的数量,高达上千艘战船。大唐只有不到两百艘船。”朴市田来津拿着磨刀石打磨佩刀。
“你的意思是我们主动出击,到白江口迎接中大兄皇子的水师,合成一支船队,在白江口打垮大唐水师?”
“没错。这样就解了周留城的围。”
就这样,在听到大唐水师的消息后,阿倍比罗夫立即命令驻扎在春州的毛野稚子和驻扎在周留城的朴市田来津,通过水路加入攻击队伍,准备在白村江与大唐决一死战。
两日前,在夜色中,他们在周留城前不远处的白村江坐上小船,顺流而下来到了入海口,躲过了大唐水师,随后在离白江口大约一百里的地方碰到了阿倍比罗夫。和阿倍比罗夫的第一次谈话让他无比气恼。
阿倍比罗夫分析了大唐的水师力量后,决定率领联军直插白江口,凭借数量上的优势吃掉整个大唐水师。扶余丰强烈反对。
为什么强烈反对呢?大唐的这支水师曾从登州一直打到过广州,平定了国内无数次叛乱。大唐水师的船舰大且坚固,而且水兵都是沿海之人,深通水性和大海,给养颇为充足,战斗力绝非倭军可以相比。
“倘若我指挥,”扶余丰想,“我决不会如此行动。首先,我会挑选数艘快船先行来到白村江入海口,深入河道仔细审察,刺探虚实,而非轻率地猛扑而进。”他两日前向阿倍比罗夫提过这个建议,但联军总指挥只是客气地道谢,眼神并不友好。
由于船只总数是唐军的七八倍,阿倍比罗夫认为小心谨慎或精巧谋划都没必要。他直接将船队编成二十道战列,最前面是大船,后面跟着几十甚至上百艘小船。
扶余丰正在沉思,隆隆的战号穿越海面而来,嘶哑深沉,犹如地狱的呼唤,船船相传。
“收帆。”指挥大舰上,阿倍比罗夫、毛野稚子和朴市田来津从船舱中走出,来到扶余丰身前。毛野稚子对船上的水兵下了命令:“降桅。桨手就位。”船员们匆忙跑上岗位,甲板上一片忙碌。
扶余丰看过去,前方几里处有一些身影模糊的“小船”。“要是它们真的这么小就好了,”扶余丰想,“这样我可以一把捏碎它们,省去了血与火。”
“唐军就在前面。”斥候喊道。
三名倭人和他站在一起。阿倍比罗夫命令毛野稚子和朴市田来津:“传令下去,准备战斗!”
号声再度响起,指挥大舰上传出的指令很快被上千艘倭国战船执行。虽然有时候扶余丰恨倭人,但他不得不佩服他们的纪律和合作精神。
扶余丰的猴子变得紧张,在他肩膀上抓了一下。扶余丰打了一个激灵,战斗马上就要打响。
“下桨,”毛野稚子具有穿透力的嗓音在海面上传播,“成列。”一百片桨叶同时入水,桨官猛烈击鼓。桨官每敲一下,桨动一分,百人一体,整齐划一。
在他后面和前面,数百只船在搅拌蓝色的海水。阿倍比罗夫转过头来对他笑:“国王,有什么想法?”
扶余丰面无表情:“被喂鱼不是我中意的死法。”
阿倍比罗夫似乎看穿了他的紧张:“扶余丰,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喂鱼的。我一万余人加上你的兵,共四万余人,还有近千艘战船,而唐军只有七千人。我会取得胜利,将百济交还给你。”
如果打仗都如求和算术般简单就好了,扶余丰暗想。
士兵们隔海遥呼,彼此鼓励。倭军士兵从九州出发,一直闷在舱内无所事事,早已迫不及待。他们渴望战斗,并且自信满怀,坚信胜利属于他们。在这一点上,他们和舰队总司令阿倍比罗夫倒是一条心。扶余丰希望他们永远不要丧失信心,尤其是在彻底看清大唐的船队后。
在内心深处,他期望倭军和大唐水师两方都损失惨重,而倭军惨胜,这样他在半岛就有了更多话语权。毕竟,这两个国家都不是百济的朋友,而白村江和泗沘城则是他百济的国土,两国是为了一己之私在他的国土上战斗。
大唐船只越来越近,扶余丰的心跳也越来越快,直到他感觉不到心跳。北方,大唐的巨大船舰犹如大海怪兽,怒目盯着他们闯入。它们的船帆闪着金光,帆布上纹饰了象征天师的威武巨龙。
这是扶余丰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战船。许多船上竟然能起楼,还是三层的楼。船舷周围还装置了长达三丈、被铁皮包裹的大手臂,好像是拍打敌船用的,这让扶余丰心悸。甲板两边布满弩炮,船头和船尾各放置了一台抛石机,用来投掷燃烧的猛火油桶。它不仅具有巨大杀伤力,而且行动十分敏捷。这大船远远超过阿倍比罗夫的指挥大舰。
扶余丰估计,如果单纯载士兵,这船可载近千人。它不光形体巨大、稳定性强,犹如钉子般插在海中,船舷上还有防浪板,形如鹘翅,既可防侧倾又可掩挡海浪。这凸出来的鹘翅使得阿倍比罗夫之前制订的用舢板和抓钩攻打大船的计划彻底破产。大唐战船的船体用巨木制成,想用小船冲撞,无疑是送死。
扶余丰看到阿倍比罗夫自信的目光开始闪烁,接着出现一丝恐惧。
谨慎的毛野稚子可没这么多讲究,他看着阿倍比罗夫问:“尊敬的大统领,我们是否需要改变攻打策略?”
阿倍比罗夫盯着前方的大唐战船,半晌没开口,到最后吐出几个字:“大军按照原定方案执行!”
毛野稚子急了:“大统领,唐军船大,难以破敌!是否等一下,坐观其变?”
朴市田来津的五官都挤到了一起,他拔出了剑:“毛野稚子!我大倭有一千余艘船,将士们都在等着天皇的荣光,你却在这里说丧气话,打击我军士气,该当何罪?!”
阿倍比罗夫看着他的两位将领,无情地下达了命令:“进攻——”
指挥船上的鼓点变得越来越密集,周边响起了喊杀声。
鼓点敲出战斗的节奏,扶余丰所在的“天皇”号劈开汹涌的绿色水面,率领着上千艘联军船只冲向大唐船队。船桨拍打着大海,船头矗立的倭国菊花神旗迎风飘扬,载着扶余丰最后的希望。除了几十艘大船,还有上百艘中等体形的战船和小船。进可攻,退可守。
大唐那边的号角声响起,是“呜呜呜呜”的声音,随后是一阵鼓声。大唐水师展开两翼,准备“迎接”他们。楼船分列开来,艨艟和小船在两边护卫。
双方越来越近。扶余丰这边,海上众声喧嚣,充斥着吼叫、呼喊、号角声和鼓声,还有木桨起落时击水的声响。
“保持阵线。”阿倍比罗夫对指挥舰上的宣令旗手和二十名鼓手喊道。一阵海风吹起他老旧的白色披风。阿倍比罗夫连铠甲都没穿,只罩了件皮背心,脚边搁着一顶圆盔。在海上,沉重的盔甲不但不能救人于水火,反而会让人断送性命,对此他坚信不疑。他的两名部下朴市田来津和毛野稚子则没有他那样的信心,他们在甲板上走来走去,身上的铠甲闪烁着光芒。
此时,所有的倭军战船都已就位,如同巨大的鱼群,向猎物游去。无论是大船,还是小船,或大或小的甲板上站满了弓箭手。大船帆桨并用,紧张地在洋面挪动。海风在他们这边,他们长驱直入。喇叭被吹响,微弱但刺耳,随即被千军万马的呐喊声所淹没。扶余丰摸了下他的猴子,手搭在剑把上,默默地祈祷好运降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透过海面汹涌的白沫和船桨齐整的拍打,指挥舰上的指令通过水面传达到倭军的每一艘船上,阿倍比罗夫将军发出了总攻信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加速前进。”阿倍比罗夫咆哮。鼓声加急,倭军水手击桨的速度随即跟上,木叶在水面翻飞,嗨哟……嗨哟……无论大船还是小船,都齐齐冲向唐军。
甲板上,步兵们以刀击盾,弓箭手则飞快地搭好弓弦,抽出羽箭。扶余丰难以平复心情,在甲板上紧张地走来走去。大唐水师摆好了阵形,露出一个巨大的口子,无遮无拦地张开两翼,好似要尽数吞没他们。
他举手遮挡西洒的阳光,仔细眺望唐军战船。前方战舰上传来一阵呼喝,战号再度响起:敌人迎战了!蓝天下,扶余丰看到大唐的船只并没有展开阵形,反而收紧了些。它们仍然在缓慢前进,向他们逼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战斗速度。”阿倍比罗夫高喊。桨官猛烈击鼓,船桨起起落落,指挥大舰前方的小船们破浪前行,甲板上士兵的叫喊振聋发聩,盖过了一切。对面,大唐的战船整齐得像道盾墙,两翼张开了大嘴巴。
前方就是白村江的入海口。他脚下的辽阔海洋马上就要变成人类的大屠宰场。大唐的战船在他眼前越变越大,百余艘战船徐徐展开,船头一律向外,在入海口排成一个巨大的扇形船阵。最前面的是比宫殿还要高的楼船,船壁黑亮。楼船两侧是中小船只,好似蹲坐在大海上的凶残猛兽。倭军需要更多勇气,还要运气,还有一切……才能赢得胜利。
倭军前方的战船逼近唐军战船。扶余丰嗅到了陷阱的味道,虽然他看不出敌人有任何埋伏或突袭的迹象。到最后他才明白,原来唐军是要引他们进入阵形里的伏击圈,然后再分而歼灭。
“倏倏倏”,箭矢声响起,决定百济、半岛、倭国、大唐命运的大战正式打响。
最先展开攻击的是大唐的楼船。前方不远处,一群橘红色“飞鸟”从大唐楼船高处俯冲而下,约有二三十只,拖着长长的火尾呈抛物线冲向倭军的船只。河水吞噬了大半“飞鸟”,也有几只在倭军战船的甲板上着陆,散射出火花。有十几支箭矢射到了船上,还有一个兵士被弩矢穿透了身体,跌落船下。其余的军士连忙灭火。倭军战船上乱成一团,有几只小船开始冒烟。紧接着,大唐战船上的绞车开始张弦开弓,燃烧的巨箭又开始了第二波攻击。这次还夹杂着硬弓射出的火箭,由弓箭手站在高高的楼船上发射。
直到大唐完成第三波攻击,倭军的船只才到达攻击范围。这时,最前面的倭军船只开始发射弓箭,但他们的船上没有可以进行远程射击的弓弩,更没有火箭,根本不足以对唐军船只构成威胁!。
燃烧的弩矢没有烧掉倭军将士的勇气。相反,随着鼓声变得更加频密,阿倍比罗夫的军队开始了死命的进攻。
一阵“呜呜呜”的号角声后,迎接扶余丰所在船队的是浸透猛火油的火箭。这些连弩火箭带着尖锐的呼啸射来,很多钉在帆布桅杆上。在大唐战船的甲板上,战炮装填完巨大的石块后伸出,长达三四丈,置于倭国战船上面,抛下巨石。
扶余丰看到一艘战船被巨石砸中,船完全解体,支离破碎。许多倭军士兵被石头直接压入海底。石块坠落后或溅起巨大浪花,或击穿橡木甲板。
楼船每遇一船,巨大的拍杆便从高处轰隆隆地砸下。倭国的小船如同鸡蛋一样,被拍得樯桅摧折,剧烈摇晃。更小的船则被直接拍入水底。
海水被染成血红色。为了省事,大唐的楼船甚至直接狠狠地撞向联军船队,力道迅猛,导致准备接舷战的船员都跌倒了。倭国战船的船桨噼噼啪啪地断裂,声音犹如死亡的乐章。还有坚固高大的艨艟也泼着箭雨以泰山压顶之势撞过来,如入无人之境。
撞击小船的噼啪碎裂声、激烈的喊杀声和惨叫声,让扶余丰分不清东西南北。正前方,大唐的一艘楼船连续拍沉十几艘倭军小船,又让两艘倭军大船陷入火海。
阿倍比罗夫一声令下,两艘倭军大船一左一右,拼命向楼船的左右两翼撞去。这是要同归于尽的架势!一艘还没来得及接近楼船,便被巨石砸中甲板,船头倾斜,最后船身和楼船头部相撞,并没有达到撞击的效果。另外一艘大船趁楼船忙于应付时,船头猛烈地撞向大船的右舷。两艘战舰相撞,发出巨响,顷刻间,又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回荡在水面,接着是第三声。楼船凸出来的鹘翅被撞掉,船舷被倭军的船头碰出一个大洞。
大唐楼船开始进水。倭军的大船更为惨烈,已经起火自燃。倭军士兵试图通过船头登上楼船,和上面的唐军同归于尽,却屡次被唐军的箭矢压制。唐军的弩箭和火箭如雨般射向联军的船只。紧接着,唐军的艨艟过来,训练有素的大唐士兵驾着小船左突右拐,很快便来到联军的船只下,进行接舷战和救援工作。艨艟和小船上的唐军士兵先是用弓箭压制,随后用抓钩将倭军小船拉近,短兵相接。唐军首先使用长枪,待倭军战船上的士兵被消灭一拨后,他们登上甲板,用斧剑挥砍,甲板上血肉模糊。
唐军士兵往往分小队作战,刀盾手在前挡住攻击,横刀手紧跟着攻击,直到杀死小船上的所有倭兵,或者将他们击落海中。
倭军虽然勇猛,但显然是第一次碰上如此强大的军队,被打得晕头转向。成群的倭军落入海中。活人挣扎求生,死人寂寞浮沉。穿着铠甲的倭军落水后立刻沉入海底,被大海吞没。即将淹死的倭军勇士们也大都失去勇气,在海上苦苦哀号。
朴市田来津紫胀了脸庞,在船上接连用唐刀砍着扶杆。经过一艘小船时,他不顾毛野稚子的劝阻跳上小船,亲自带领士兵战斗。倭军指挥舰上,弓箭手们正拼命向临近的大唐战船发动攻击。大唐战船甲板上的弓箭手予以还击,有人被射落。扶余丰听见一阵阵惨叫。
一个时辰后,海上布满了船只。有些在燃烧,有些在下沉,更多船只被撞得支离破碎。船壳在水面犹如大锅,里面漂浮着无数联军的尸体、断桨和趴在残骸上的幸存者。联军的惨叫声铺满整个江面。
烟焰涨天,海水皆赤。
如果这不是地狱,还有什么地方更像地狱?
一个军士跑过来大声禀报:“报告将军,朴市田来津将军战死!”
“大将军!”毛野稚子对阿倍比罗夫喊道,“我方损失惨重!需要变换阵形!”
太晚了!扶余丰看到海面已经成为一片火海,而燃烧的绝大部分都是倭军的小船。最糟糕的是,倭军的船已被唐军水师包围。唐军两翼的口子已经合上,倭军逃出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在外围的倭军船只对此无计可施,因为他们没有火箭,没有射程更远的弓弩,也没有可以让大船沉没的拍杆和抛石机。他们唯一的希望是集合所有力量攻打一处,然后帮助被困的船只冲出火海和地狱。
扶余丰乘坐的“天皇号”左侧受到撞击,不断进水。阿倍比罗夫说道:“号令所有船只撤回白江口。”
兵败如山倒,狂妄自大的倭军终于品尝到了自大的苦果。他们迅速撤退,在旁边小船的拼死保护下,在大唐船只的穷追猛打下,只有百余艘船只逃离了白江口,向白村江方向驶去。
“大将军,”毛野稚子一边指挥众人战斗,一边提醒阿倍比罗夫,“请戴上头盔。”阿倍比罗夫狠狠地把头盔扔到水中:“你看我的将士们有头盔吗?”
一支长矛大小的弩矢落在离扶余丰不到两尺的地方,深深没入木制甲板中,颤个不停。船与船之间飞箭往来,好似咝咝怪叫的火蛇。
估计唐军已发现这是指挥战舰,所以有两艘楼船围了上来。扶余丰心颤:“难道我的末日就在今天?”一阵箭雨射来,指挥舰上的倭兵用盾牌挡住了一些,然后将遍布于船上的火箭拔出掷到海中。紧接着,左边楼船的拍杆袭来,指挥舰是倭军最大的一艘战船,吃水量和楼船相差无异。楼船的拍杆拍下,并没将指挥舰拍到水底,唐军楼船倒是上浮了些,船上的红袍子站立不稳,许多倒在甲板上。
这时候,一阵抓钩“铛铛铛”地钩在船舷上,艨艟上的红袍子通过船舷涌了上来。阿倍比罗夫一声令下,一阵箭雨让这拨先锋红袍子丧生于大海之中。
几拨过后,唐军仍然没有办法将士兵送到指挥舰上。随着对方的奇异鼓声,两艘楼船离开,随后摆出怪异的架势,船头分别对准指挥舰左右两舷的中间位置,也是它最薄弱的地方。他们要撞船!
扶余丰呆住了。随着鼓点,两艘楼船几乎同时扎进指挥舰体内,把两侧船舷撞了个稀烂。撞击的力道很大,两艘楼船的船头都穿过了船舷,两头几乎在指挥舰体内相碰。一阵天旋地转后,扶余丰犹如被一阵疾风吹倒,差点被抛入海中。他的牙齿猛地闭合,差点咬断舌头。他吐出一口鲜血。
碰撞、撕裂、分解,指挥舰被两艘楼船撞成了纷飞的碎片,它像炮仗般爆裂开来,碎木疾飞,发出尖啸。敌军的楼船几乎完好无损。在残存的甲板上,毛野稚子掩护阿倍比罗夫上了一艘小船。扶余丰站在一具尸体旁,突然被人从后用横刀偷袭。这一击被他的守卫正古挡下了。红袍子已经登上残船。
扶余丰晕头转向。红袍子喊叫着发起冲锋。扶余丰双手握剑,抢先刺入袭击者的腹中。
甲板在往下沉,变得越来越小,直到最后消失不见。几乎不等扶余丰思考,海水就已没过他的身子,开始扑打他的脸庞,水灌进他的鼻子和嘴巴。风和日丽,海水却异常冰冷。就像这人世间,一切看着美好,等现实来临时,总会让你体会到终极的冷酷。
他丢掉祖传的宝剑,海水一拥而入。他呛水、淹溺,肩膀上的猴子抓耳挠腮,奋力尖叫,却不愿离开他。他抓住蛋蛋的前掌,一把将它扔飞,猴子敏捷地落在漂浮的木板上。
他心里涌上一丝安慰,随之而来的是惊恐。他盲目地挣扎,终于浮出水面。他吐出积水,深吸了几口气,抓住最近的木板,紧抱着不放。
倭人的指挥大舰很快消失不见,焦黑的残躯如同鲸鱼般跌落水中。溺水的倭军和仅存的百济将士们死死地抓着散落水中的木板。流水紧抱住他,裹挟着他。他跟着旋转漂流。
他咬牙奋力游水,绕开了一只正在燃烧的小船。十几具尸体散落在小船周围,其中一个肠腹顿开,海水被染成红黄色。他恶心呕吐,猛烈咳嗽。难道就这样完了?整个大海都在发怒,整个大海都在燃烧,都在沸腾。
到处是燃烧的桅杆、燃烧的士兵和燃烧的烟雾,漂浮在海面上,让他窒息。
“双神把我召唤走吧,”扶余丰想,“我失去了所有希望……”
第一百一十四章 高宝梅
春州王爷府内热气蒸腾,空荡的卧房里竟然有一只苍蝇飞过,停在阿弟的床前,缓缓打转,振翅的嗡嗡声搅得她满心恐惧。
粘在阿弟肩膀上的黑色膏药已变得干巴。阿弟闭上眼睛,不断地抓伤口,有时候甚至会抠出黑色的血水。
挨到晚上后,阿弟已吃不下食物,连粥和蜂蜜都灌不进去,只是不断地踢打和呻吟。第二天中午,连咕哝声也没了。
她摸了摸阿弟的皮肤,烫得吓人。她连忙命人端来一盆水,将湿布盖在阿弟滚烫的额头上。阿弟睁着双眼,眼神却空洞无光,对她视而不见。实际上,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只有断断续续的呻吟声。
高宝梅对着随从喊:“叫阿花过来!”
没多大一会儿,阿花进来了。今天她穿着一身白衣,上面绣着黑色的花儿。她面色怪异,走到阿弟面前,掏出了刀子。
高宝梅警觉地问:“你要干吗?”
阿花熟练地割开绷带,用刀挑开膏药上的干巴黑泥,一股恶臭、甜腻的味道从伤口处涌出,浓烈得让高宝梅不能呼吸。阿弟的胸口一片黢黑,腐烂的伤口闪闪发亮。
阿弟抽搐了一下,好像在与看不见的敌人打斗,黑色脓血从伤口中缓缓流出。
有毒!毒已进入肌理和骨髓?
“啊!”高宝梅失声喊道,“不要离开我!”高宝梅转过来,发疯似的掐住阿花的脖子,“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公主,您的宝贝阿弟已跟死人无异。”阿花费力地说,脸上露出让人恐惧的笑。
“不!他不能死!他不可以死!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我不让他死,这只是一个小伤口,怎么会……”阿弟的眼睛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神色,如死人一般。
高宝梅拔出腰刀,顶着阿花的脖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我让他变成这样的!我要让他受尽所有痛苦,慢慢死去!”
“你到底是谁?我们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你让我阿弟受如此折磨?”
阿花摘下头巾,散开头发,枣红色的头发四散在腰间。
不,不,不,不会是她!不可能是她!怎么可能?高宝梅急速地摇头……
“再好好看看,我的好姐姐……”阿花幽幽地说。
腰刀“当啷”掉落在地,高宝梅脑中一片空白:“高宝竹?”
“没错,我就是你们找的高宝竹!”
高宝竹瞪大眼睛,盯住脸上的疤痕。恐怖的脸孔变得更加狰狞。虽然她的容貌大变,但高傲的气质永存。没错,她早应该辨认出来,这个女孩就是高宝竹!“我看过你的脚,它是好的?”
“没错。因为牢房的守卫是我父亲的心腹荣港。他砍了自己女儿的脚!然后拿给你们看,骗过了你们。他让我穿上他女儿的衣服,把我送出了春州。”高宝竹怒视她,“为了给我父亲报仇,我拿刀割花了脸。还有什么比丑陋更让女人伤心的呢?可我失去了父亲,就不怕再失去容貌。”
“你毁容就是为了骗过我们?”
“我毁容来明志!我要为父亲报仇。我预料到如果高宝雄攻打平壤失败,肯定会去找阴江德。所以我早早地投靠了阴江德。由于乖巧伶俐,还有才艺,我很快就被阴萱姑娘看上,做了她的贴身丫鬟。我一直在等他的到来。终于,我等到了这一天。”
“宝竹,你父亲的死是误会。”
“不!”高宝竹怒斥她,“我亲眼看见他把匕首插入我父亲的胸口!他害死了我父亲!剥夺了我所有的东西!”
“阿妹——”
“别这样叫我!”
“你父亲也是我们的血脉。”
“可是你们杀了他,你们两个狠毒的亲人!”高宝竹恶狠狠地看着高宝雄,“你们什么时候正眼瞧过我?你们都以为我是捡来的孩子,地位和下人的差不多,尤其是你的阿弟。你以为我阿叔配不上我的爱?”
“我不这样认为,宝竹,”她分辩,“真的,我把你当成亲人。”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被你阿叔收养吗?”
高宝梅语塞。
“你们不知道,因为你们不在意。我生父因为和人赌钱,被人追债杀死。我阿娘带着我,穷困潦倒地生活。一年后的一天,我娘竟然给了我一小块银子,让我出去买糖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那么重的银子!我高兴地跑出去,买了糖,开心地回到住处。可我刚进门就看到母亲的腰带悬在横梁上,我母亲的脖子挂在腰带上,一动不动。她的舌头伸出嘴巴,非常可怕。我以为她在跟我做游戏,抱着她的裤脚想拉她下来……她没动,我害怕了,哇哇大哭。当时父亲带着随从正好路过,循着哭声进来,看到我抱着我娘亲的尸体哭。他把我阿娘的尸体放下来,安慰我说我阿娘睡着了,一会儿就会醒。他百般哄我,等我不哭后,他带我入府,专门安排一个奶娘和我做伴。几日后,阿娘不出现,我哭得更厉害了。这时候父亲过来对我说:‘你阿娘去了一个美丽的地方,双神接待了她。她过得特别幸福,她希望你跟着我每天过得都开心。她还说,如果你想念她,她就会到你梦中和你相聚。’”
高宝梅的眼泪掉下来,正要回话,又听到高宝竹说:“这就是我父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的父亲。而你们无耻地杀了他……我发誓要为父亲报仇人……落魄的太子来到春州,他看到了我……我也看到了他,但他没有认出我,因为我变成了人见人憎的丑陋女人。我救了他。”
“你为什么救他?”高宝梅看着正在呻吟的阿弟问,“为什么不让这一切提早结束?”
“那样死太便宜他了!我要让他的精神受尽折磨再死!”高宝竹声嘶力竭地喊道,“我找到了巫师,学了杀人的秘密之法。我将五味毒药混合在一起,做成了这膏药。虽然他的眼睛睁着,但只能随着光线的转动而转动,实际上他看不到,也感觉不到。我的姐姐,我告诉你吧,他是个死尸,他是活死人。”
“宝竹,他是我阿弟、我最亲的人,我活着的全部……”
高宝竹问道:“堂姐,你准备怎么杀死我?给我来个痛快的吧。”
高宝梅没有抬头,只是轻轻说了句:“你走吧……”
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死寂……
等高宝梅抬头看她时,高宝竹高傲的脸突然扭曲起来,恐怖的脸庞上像有几条毒蛇在蠕动,紧接着肆无忌惮的哭声从她嘴里迸发出来。高宝竹双手捂住脸上的刀疤,哭着跑出了房门……
高宝梅叫随从进来,让他们端来满满一桶热水。她亲自为阿弟沐浴,擦拭手臂和胸膛上的尘土,用软布擦拭脸庞……
她垂下头,把脸颊贴在阿弟胸口听他的心跳……
下一刻,她肝肠寸断……
回不来了,双神告诉她,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回不来了……
她拿起床上的棉花方枕,紧抱在前胸,泪水如雨滴般滴在枕头上。
“如果这是一场梦该多好,让我赶紧醒来,”她悲苦地想,“这样我一睁开眼就能看到父亲、母亲、阿弟站在我身旁……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
她吻了阿弟的额头……
之后,她双手握紧方枕,压在阿弟脸上……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雄鹰之眼
雄鹰振翅而飞。
它饱饮长风,越飞越高。冬比忽城上方,高耸的乙支府显得矮胖。很快,城墙成了泥地上的线条,头顶的苍穹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碧蓝无垠的天空,几块淡淡的云彩触手可及。
下面的世界越来越小。整个世界摊在下方,如同一幅五颜六色的织锦。雄鹰锐利的眼睛闪着光芒,将一切行走其间的景色尽收眼底,清晰无比。
它飞过重建后的冬比忽城,一直往东,飞过枯黄的平原,飞过白雪皑皑的连绵峰峦。银色河流在深绿色的树林中留下蜿蜒丝线。它飞过沟壑纵横的丘陵,山山水水缓慢地向后退去。它飞过大同江,蓝绿色的河水浩荡奔涌。这条伟大的河流从东至西跨过整个半岛,将陆地上的河水源源不断地汇入大海。雄鹰像永远不会停下的白色箭镞,向着东北方向疾飞。
它又飞跃了一座崚嶒大山,两座小山中的一片平原如画轴般豁然展开。两座小山一南一北,将平原夹在其中,这里就是相望坡。相望坡的北面停留着一队纯白颜色的大军,一万骑兵和四万步兵杀气腾腾、整装待发。
雄鹰在天空中盘旋几下,看到绿眼白发的将军在五万大军方阵的前列,双手举着大锤,等待着最后的决战。
南面是一片红色的海洋。三万大军排列成整齐的方队,像烈日下燃烧的火焰。穿红色衣甲的天师队伍整装待发,大纛旗上的“唐”字清晰可见。弓手、弩手、战锋队、马军皆平静如缓缓升起的太阳。
童路身前立着一位瘦削的大将,他的盔甲是厚重的十三铠,上了暗红色瓷釉,在旭日的光芒中鲜亮如火。他头戴红缨头盔,盖住了灰白头发。他的披风由难以计数的金缕丝线织成,正是显庆皇帝赐给他的礼物。他骑着一匹银色宝马。雄鹰认出了他,在他头顶盘旋了几下,落在他的肩膀上。他抚摩着它的羽毛:“父母保佑我。二弟,如果你在天上看着,把胜利带给我。”雄鹰用“咕咕咕”的声音表示回应。
之后,乙天卓挥舞长剑,远处响起军号,低沉哀怨,令人不寒而栗。伴随着有序的鼓声,整个方队开始前移,像移动的火焰,慢慢向土坡蔓延。
太阳将浅红的光洒在大地上,行走的天师犹如一朵缓缓绽开的钢铁红玫瑰,尖刺闪闪发光。中军的刀盾手站成三排,步弓手排成三列,有条不紊地调试弓弦,箭矢在腰间晃动。成方阵队形的长枪兵站在弓箭手身后,后方则是一排接一排手持横刀的短刀手。左右翼全为玄甲骑兵,共约四千人。他们的装甲更为厚重,巨大的马匹托起他们。两翼犹如两只黑色巨掌,随时准备给对方以雷霆一击。
北面,牛角号声从白色阵营中传出。“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低沉而悠长,犹如来自北方的狂风暴雨,令雄鹰不寒而栗。它“呜啊”叫了一声,从乙天卓身上飞起。
乙天卓挥挥手,唐军的号角随即回应,“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洪亮而沉着。战鼓“咚、咚、咚、咚”地响起,所有兵马立即摆起阵形。右厢前军、右厢右军、左厢左军在前,右虞候军、左虞候军和左厢后军在后,围城一圈,组成六角方阵,将乙天卓带领的中军围在圆内。
六个方阵、中军圆阵,还有方阵之间、方阵和圆阵之间,大阵包小阵,大营包小营,各阵营相连,弩兵、长枪手、刀剑手之间相互配合,使得李靖将军发明的六花阵集中、机动、协调,配合得完美无缺。
南面过来的白色人马首先是骑兵,身穿白色皮甲,每个骑兵将士的帽胄上都插着一支鲜艳夺目的翎毛。他们人人一把环手刀,背负强弓长箭。马队风驰电掣般跑动,骤然间齐刷刷一排人立。战马齐声嘶鸣,同时陡然止步,前蹄落地处钉成一个严整的十十方阵,令人叹为观止。高句丽的骑兵竟如此整肃威武。最前面的大将白肤绿眼,波浪式的金银头发随风飘舞,手中端着硬弓,腰间拴着两把金锤。
随着绿眼将领的一声呼喊,白色海洋里的弓骑兵飞驰而进,就像大海中的波浪,向右厢前军的方阵扑来!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
对于当今世上的战争,三百步是遥远的距离,那是一里多地的距离。世上没有一个国家强大到能在这个距离上射杀敌人,而唐人做到了。
乙天卓一声大吼,令旗举起,位于中军圆阵的伏远弩队列出列,沿着既定的路线以最快的速度来到右厢前军。一千两百名弩兵推来了六百辆弩车。这弩车几乎和马车一般大小,军士摇动转轴、绞开弩弦,这可是强度达到“十二石”的强弩。另外一名士兵拿出一支巨大弩矢,长三尺五寸、粗五寸,以铁叶为翎,犹如一支短矛,被搁置在弩臂正中的矢道内。两边的六道矢道内左右各被放上三支略小的箭矢。之后两名士兵摇动弩车,对准移动的黑点。
“放!”乙天卓喊道。
士兵扣下开合,数千弩矢齐发,呼啸着飞入空中……雄鹰在天上看到弩矢划开蓝天,毁灭性地砸在白衣轻骑兵马队中……“咚咚、咚咚、咚咚”,弩矢从天而降,只要被碰到,无论是多厚的甲都会被穿透,无论是马匹还是骑兵。雄鹰看到一支弩矢穿透人的胸膛后又穿透了马的后背,还有一支弩矢穿透了马的头部,将士兵摔落地下,士兵折断了脖子。
弩矢所到之处,无不摧毁一切……血腥味在空气中蔓延,雄鹰闻到了……
这并没阻挡勇敢的白骑兵的攻击。他们撇下一堆尸体,继续往右厢前军袭来。此时,伏远弩沿着固定路线从方阵中撤回中军圆阵,擘张弩、角弓弩、单弓弩三种不同的弩手来到前军方阵,射程最远的擘张弩排在最后,单弓弩排在最前。鼓声响起之后,三排弩手分别放出弩矢,遮天蔽日地砸向白骑兵。
还有一百步的距离,这终于到了白骑兵的射程。高句丽弓骑兵骑术精湛,只见他们人马合一、收发自如,远超唐军骑兵。他们射技非凡,风驰电掣间三箭连发且正中唐军咽喉,无数唐军骑兵落于马下。论马上射技,没人能与之比肩。人快、马快、身手快,出手快如疾风。
白色军队的弓骑兵在草原上驰骋,拉弓射箭,姿势既优雅又可怕。每射出一箭,他们还会吼出大丽人的问候。一万弓骑兵喊着同一个口号,听命于同一名将军,同时射出一万支箭矢。遮天蔽日的箭矢几乎同时从同一个位置掉落在同一个地方。它们像长了眼睛的冰雹,朝天师奔去。红衣士兵们举起盾牌,试图挡住漫天的箭雨,但仍有百支、千支箭矢找到了它们最喜欢的部位。刹那间,倒下去的人不可胜数,呐喊转为哀号。
绿眼将军一声怒吼,身后的传令官吹起牛角号,弓骑兵伴随着号声进退有序,队伍整齐划一。几个回合后,各有死伤。白衣军展现出了更强的作战欲望。绿眼将军按捺不住,亲自率领骑兵袭击右厢前军,吸引了天师兵马的大部分远程武器。之后,白衣兵分成三队,分别攻打六花阵的前军左厢左军、后军右虞候军和左厢后军。其中攻打左厢后军的攻势最为猛烈。一个脑后只有一小撮辫子的光头大将挺着一支长枪冲开了最前面的刀盾手。
右虞候军、左厢后军最前面的刀盾手没有被冲垮,但无法抽调出兵力防守左厢后军。乙天卓只能从中间圆阵里调集兵马。白衣弓骑兵犹如一阵风,迅速离开前阵来到后阵,将成千上万支箭矢砸到左厢后军之后,造成了巨大杀伤。
光头将军带领的骑兵和步兵勇猛往前。虽然他们损失惨重,几乎被唐军阵内的弓箭手射成筛子,但他们仍然依靠着数量上的优势往前冲锋。他们几乎就要冲破最后一层刀盾手,杀出一条血路。如果唐军的左厢后军被破,那整个阵形也将被攻破。再加上白衣军在数量上的优势,红衣军几乎没有翻身的可能。
白衣弓骑兵收起硬弓,拔出了剑。他们成了真正的骑兵,又一次向左厢后军袭来……
这是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
在白色骑兵距离他还有二十步的时候,乙天卓一声令下,弓弩手射出箭矢。大唐重器出现!数千名身高八尺以上的壮汉手执陌刀,与战锋队齐入奋击。雄鹰看到这陌刀犹如庞然大物,刀重十五斤,有着七尺左右的恐怖身长,刀刃更是长达三尺。
持刀之人皆身材壮硕。他们走出盾牌队伍,高举陌刀,双刃陌刀闪烁着死亡的光芒。他们如墙般前进,和白衣弓骑兵接触后发出“唰唰”的恐怖砍声。无数冲在最前的骑兵被砍杀,他们的战马也没能幸免。这杀器砍向白衣兵的轻甲,如同切瓜砍菜一般。
第一拨陌刀兵挡住骑兵的攻击后,第二拨陌刀兵紧接着跟上,又是一轮人仰马翻,马儿的嘶鸣和受伤士兵的哀号响彻山谷。两千名陌刀士兵如山一般站立,像山一样挡住了骑兵,给白衣兵马造成了巨大的杀伤。
绿眼将军扔下硬弓,挥舞双锤,吼出一声命令。英勇的大丽人在怒吼。北面,战鼓响起,所有兵卒放弃左厢后军,冲向唐军前阵。
几个心跳后,白色海洋冲向红色的山峰。在一人高的铁盾后,弓骑兵成楔形阵形,率先与唐军接战。面对大排长枪,有的战马在距离枪头五步处猛地停下,将马上的骑兵甩进阵内;有的战马冲了过去,马儿的头颅和胸部被唐军的枪尖贯穿;还有的战马跳过盾牌,在阵内转动厮杀。
弓骑兵始终无法突破坚固的红色城墙,不消半个时辰,白衣军的弓骑兵丢下上千人马尸体溃退。白色兵马的攻击受挫……
一阵凄厉的号声响起,残存的弓骑兵撤退。之后是隆隆的行进鼓声,四个步兵方阵组成的白色大军紧随而至。阳光下,白衣军步伐整齐,长枪和刀剑犹如一片闪亮的森林,汇成一股强大的攻击波,开始攻击唐军前阵。红色海洋中号声大作,红色方阵骤然旋转,阵中的旗帜穿插移动。不消片刻,三万红衣军团的方阵变成一个大大的圆阵。
三万大丽勇士组成的白色方阵越来越近……一阵尖利的号角声再次响起,红衣圆阵内,铁盾手身后的弩兵“唰”地立起。天师弩手训练有素,每千人形成一个大大的弧形,一共五层,一层射出弩矢后立即后退,重新装填弩矢,后排续射,如此往复。暴雨般的长箭呼啸着飞向天空,遮住了太阳。
天师的弓弩是可以射穿皮革甲胄的长镞箭,这给白衣兵造成了极大的杀伤。许多白衣兵的盾牌被射穿,士兵轰然倒地。不过,这并没有阻止白衣方阵勇士的冲击,他们依靠数量的优势冲到了铁盾前。
这是一场山岳与山岳的冲撞……由三层铁盾组成的唐军前军圆阵被白衣军冲击得摇摇欲散……将领一声呐喊后,金钲被敲响,“嘡——嘡——”的声音很快传遍整个圆阵。圆阵如鲸鱼般往后稍退,然后利用退出的空间收缩阵形,组成多达五层的铁盾防护墙。
之后,软弓射出无数箭矢。随着铿锵有力的号子声,长枪从铁盾后一起刺出,不断刺中白衣兵的身体。白衣士兵拼死往前,手持环首刀,疯狂地砍向持盾的唐兵。两方士兵接触之地已然成了人间地狱,无数人马的断肢、尸体被两方士兵踩在脚下,越积越高……连空气都被鲜血染红,血雾弥漫整个相望坡。
除了血腥味,空气中更多的是杀气、绝望和解脱……
随着将领一声呐喊,天师的反击开始了……
位于后军的天师玄甲骑兵率先跑出圆阵。这两股黑色骑兵犹如两把尖刀,插入白衣步兵的中间部位。天师的骑兵队伍中,无论人还是马,都武装到了牙齿。这样的重装骑兵对战轻甲步兵,很快演变成一场屠杀。白衣大军的中间位置很快成了天师铁骑的劈杀场。越来越多的弓骑兵被唐军骑兵的长枪刺中、倒地。
白衣军最前方的攻势逐渐减弱。又一声号令响起,唐军圆阵内的重装步兵提着盾牌、长刀和长枪往前,不断刺杀白衣军的骑兵和战马。一阵厮杀后,作为主力的红衣轻步兵持刀剑和轻盾牌成楔形队形往前。和红衣骑兵一起,无情地斩杀白衣骑兵和步兵。
红衣兵始终保持着队形。主人高举长剑示意左右,身边的军号“呜呜”响起,也奏响了“绿眼狼”大军的丧钟。位于最后的白衣步兵最先溃败,随后白衣军兵败如山倒,无论是弓骑兵还是步兵,都如退潮的海水般溃逃……
绿眼白发将军还要往前冲,被后面的几个副将拖住……
五万白衣军队损失过半,撤出战斗……
白色雄鹰落在主人的肩膀上。主人对它笑了笑:“平壤,我来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乙天卓
地图显示,天师距离平壤只剩五十里。萧嗣业进入大帐,来到他跟前,兴奋地拍着他的肩膀说:“贤弟,白村江海战,我天师四战四捷!”
“倭人败了?”乙天卓问道。
“刘仁轨大都督坐镇,刘德敏指挥,前锋将冲锋陷阵,我天师水师仅以七千人和一百七十余艘战船,焚毁和击沉倭国和百济战船四百余艘!倭军大败,死伤七万人,海水都被鲜血染红,倭将朴市田来津战死,阿倍比罗夫、扶余丰和毛野稚子逃脱。天师缴获了扶余丰的王室宝剑。据说这位百济的末代国王逃到了高丽。”萧嗣业指着手中的青色的宝剑说道,“看——刘仁轨都督特意送给我们看的,还说要呈给圣人。这下倭人老实了。”
这意味着倭人染指半岛的美梦被彻底击碎。没想到在中国军队面前,倭人这么不堪一击。他问萧嗣业:“天师全歼联合舰队的消息是否传到了周留城?”
“老弟,周留城早就被拿下了。”萧嗣业笑道,“海上胜利的消息下午就传到了陆地上的周留城。守城的沙吒根本抵挡不住黑齿常之的猛攻,被迫献城投降。协同防守的倭军低下了野蛮的头颅,通通跪伏于泥淖之中,听凭天师发落。这上万倭军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跑的跑。黑齿常之一鼓作气,又打下了百济反抗军的最后一座堡垒——任存城。百济大将迟受信倒是员猛将,黑齿常之足足打了七天七夜才拿下。”
“黑齿常之果然没有辜负刘仁轨大都督的一片厚望。”他感到一丝欣慰。
“那是当然。半岛上的倭军四散逃走,守卫春州的倭军更是如此。”萧嗣业补充,“倭军作战勇敢,但打仗没有章法,装备也差。只要我大唐天师站好队形,倭人只有挨揍的份。”
“大唐会不会趁势攻打倭国?”
萧嗣业转了一圈:“我看不会。陛下将高丽视为最大的敌人。毕竟土地相连,子民经常在高丽和中国之间来回转换。一女不能侍二主,天子只能有一个。不过,中国和倭国毕竟隔着大海,圣人没必要为了贫瘠的岛国牺牲将士的性命。所以嘛,刘仁轨大都督将三万大军悉数交于你,让你配合北面的薛仁贵南北夹击高丽,拿下平壤。”
是的,他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这一刻,但他体味不到一丝欣慰,心中却有不少悔恨。他突然怀疑他所做的这一切是否值得……
“黑齿常之攻打下周留城和任存城后,被天子封为折冲都尉。”萧嗣业道,“不过,有件事情你或许会关心。黑齿常之攻破春州后并没有看到高宝雄、高宝梅姐弟俩的身影。他们毕竟是荣留王的孩子、你的表亲,如果我们启奏圣上,他们归降,说不定皇帝会册封他们为高丽王。”
“他们能去哪里?”
“黑齿常之的人在高建鲁王爷府的大卧房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一男一女。虽然从形容上无法辨别,但黑齿常之上报刘仁轨大都督说,从尸体上找到的玉佩看,他们十有八九是流亡的最后两个高家人。”
听完这席话,装满情绪的坛子被打碎,爱恨情仇一起冲了出来。乙天卓心中五味杂陈,跌落在座位上……
斥候进来:“报告将军,我们抓获一个大户,好像是从平壤城来的。”乙天卓正想了解下平壤城的情况,便说道:“带他进来,我问些平壤的问题。”
来人不慌不忙地走到他跟前。他头戴黑色幞头,一身汉服装扮。此人眼熟无比,乙天卓盯着他看了许久。说来也怪,来人也睁大眼睛看着他。
“克平?”他难以置信地望向来人。
来人摆脱了尴尬之色,换上笑容。他摘下幞头露出光头,此人正是克平。只见他从容地抱拳:“克平见过大唐将军……乙天卓,别来无恙啊!”
“真的是你,”他大感意外,“克平,你是大丽的太大兄,为何穿大唐服饰?”
“乙支将军,还不是因为您的大军。您打败了泉男产的大军,那是大丽最后的希望。平壤成了一座孤城,被攻破是早晚的事。”
“所以你提前逃跑了?克平,你总是能审时度势。”
“你不光逃跑,还引来了红袍子——”
“不要拿我和你比。”他打断太监。他从来不喜欢这个阉人,诡异而狡黠。“荣留王的金牌是被你偷走交给泉男建的,这才导致荣留王被杀、我父亲被杀。克平,说吧,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
克平大笑:“你以为我离开平壤是为逃命?你错了,我还有心愿没完成。”
“告诉我,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让你带着遗憾离开这个世界,为你的背叛付出应有的代价?”
“因为它。”克平指了指他的脖子。
“什么东西?”他低头,目光停在脖子上的鹰徽紫晶上。“这个?”他拿起紫晶。在阳光照耀下,它晶莹剔透、华丽无比。
“正是。乙天卓,你很聪明,再想想。”
他走到书案前,看着克平如死人一般平静的眼睛。“是你?是你潜入平壤城的乙支府中,将鹰徽紫晶给了我?”
“不错。”
“为什么这样做?”
“因为你需要知道你的亲生父母是谁。”
他突然大怒:“我不需要知道我亲生父母是谁!不需要知道!我只知道,你害死了我父亲!”
“我是想害死你父亲,更想害死荣留王这个畜生!”克平咬牙切齿地说道,“没错。是我将黄金令牌交给了泉男建,让他调动镇军大营的兵马杀到安鹤宫,在婚典上杀死了荣留王。我要让他死!让他在痛苦和屈辱中死去!”克平眼中瞬间充满了怒火。乙天卓能感受到,因为太监的身体在颤抖。“在他参加泉荣雅的生日宴会前,我在烤肉上涂了药膏。嘿嘿,你不知道呢,你们都不知道……药膏里添加了南洋蜥蜴的血,涂在煮熟的肉上喷香无比。不过,吃后却会癫狂暴躁,人兽皆然,被感染的锦鸡甚至会去咬老虎。所以他控制不住自己,骚扰了盖苏文的夫人。”
“你的目的是什么,太监?”乙天卓厌恶听他讲故事。
“挑起二人的矛盾,以盖苏文的脾气,绝不可能咽下这口气。果不其然,泉荣雅被调戏,我故意从中调解,但二人的矛盾变得不可调和。事情完美地按照我的计划发展,盖苏文第二天就辞去了大对卢的职位。我的计策成功,逼走了盖苏文,下一步是把你们乙支家拉入平壤这汪浑水中。我极力挑唆荣留王将乙宏安、你和乙奴带到宫中。我了解乙宏安,他看重家庭,而荣留王是你阿娘的阿兄。虽然过往他们有恩怨,不过他顾及亲人,肯定会过来。我还撺掇他把你带来,许以太小兄职位,因为荣留王认为高宝雄太过冷酷,恐怕不能承受整个王国的重担。他可以在死前传位给你,加上乙宏安的扶持,可以让大丽在和大唐的对抗中延续下去。让乙奴嫁给高宝雄,是为了抚慰高宝雄失去王位的失落,也是为了防止他造反。联姻是稳固王座的最有效工具。这样嘛,通过联姻,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
他在一旁没说话。
克平的眼睛在发光:“在我苦口婆心的劝说下,荣留王终于同意了我的方案。在高宝雄去冬比忽宣布旨意之前,我主动向荣留王申请,去了冬比忽。在这之前,我辗转找到泉盖苏文使用过的匕首,把它交给了一个我雇佣的蹩脚刺客。果不其然,刺客在刺杀乙宏安时被戴圭拿下,顺便暴露了泉家的匕首。我还在冬比忽散布谣言,说泉家人要攻打冬比忽,以挑起泉家和乙支家的矛盾。之后,乙宏安果真带你入宫,让你做了太小兄。这都是我的策划。还有,你来平壤前,我就已偷偷告诉黑石王子,你是荣留王的亲生骨肉,并且给了他证据。”
“什么证据?”他吃惊地问。
“你父亲没舍得杀死的老管家。那个老头儿目睹乙宏安抱你进了乙支府,并且交给了高建丽——也就是你姑母。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老管家并且控制了他。我把他交给黑石王子,让他吃惊地意识到他还有个长兄,并且继承顺位还在他之前。不出我所料,我暗中打听到黑石王子果然要加害于你。高宝雄被称为‘黑石王子’,但他的内心其实脆弱得很。当湛卢双剑被荣留王放于养子泉男生的手中时,高宝雄气得拂袖而去。”
“克平,我们两家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如此恨我们,让我们骨肉相残?!”乙天卓的舌头撞开牙齿,怒视着太监,握住宝剑的五指开开合合。
“我要让荣留王的后代骨肉相残!原因嘛,我马上会说。黑石王子勾结金缪害你,被你侥幸逃脱。荣留王在宴会上对泉荣雅动手动脚,不仅自己身败名裂,还和盖苏文彻底闹翻。我知道盖苏文肯定不会咽下这口气。他逼死了堂妹——唯一能引他发笑的夫人泉荣雅——并冷冻了她的尸体,在高宝雄和你阿妹的婚礼大典上将它展示给所有人看。之前,我参加了荣留王和乙宏安的密议,准备在婚礼时将盖苏文分布在朝中的走狗一网打尽。我们特意拉拢了镇军大营的负鼎鹚,荣留王还给了我黄金令牌,以防意外。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盖苏文辞去大对卢之前,我就已经倒向他。荣留王完全被蒙在鼓里,更不用说你那光明正大的父亲。盖苏文以为我要的是黄金,他说咸兴城有数不清的黄金,我想要多少有多少。黄金是我掩藏真实目的的绝佳借口,我答应了他。拿到黄金令牌后,在盖苏文的授意下,我将它交给了泉男建。后来泉男建拿着黄金令牌去了镇军大营,和负鼎鹚一起斩杀了松峦,然后杀到了安鹤宫。之后的事,你都很清楚了。”
乙天卓的胸口起伏:“你一直在荣留王身边,他无比信任你,你有无数次机会可以杀死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让他死?”
克平继续说道:“我要让他看着骨肉相残,还要让他身败名裂、横尸街头。最终我达到了目的,他被盖苏文的手下阿厄斯看成了三段,尸体被扔在了会庆殿下的臭水沟里。”
“为什么?回答这个问题。”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荣留王这个狗杂种不配拥有乙雪!”说到乙雪,克平充满怒火的眼睛竟然瞬间柔和下来,脸上溢满幸福……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右手,好像乙雪就在他眼前,伸手可触:“她是个完美的女孩,不管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很美丽,更不用说接近她的时候。她有冬雪的肌肤、太阳色的金眸、如山峦般起伏的胸和白桦树般笔挺的长腿。最美的是她的卷发,每一缕都是可爱的象征、不羁的象征、美丽绝伦的象征。
“乙雪狂野的个性里其实有一颗异常柔软的心。我被高建鲁的手下侮辱并打伤后,她轻轻地、温柔地给我抹药,她的手指触碰我皮肤的感觉,我现在还记得。天啊,多么兴奋的时刻!我经常梦到那一刻!”克平浑身颤抖,“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以为乙雪是带刺的野玫瑰,”克平脸上的每个部位都在颤抖,似乎要把整个世界吞入口中,“但她是最温柔的。我受伤时,她用手帕给我止血。从那时起,这条手帕从没有离开过我的身体。”克平从身上拿出一条手帕,洁白的手帕上绣着鸳鸯戏水的图案,四个角上都有乙支家的雄鹰标记。
“乙雪没有把我当成她的情人,所以我做了她的侍从。但她一直是我的情人、永远的情人。在我心里,她从来没有死去。在山洞里,我去扶乙雪时被荣留王打了几个嘴巴。‘乙雪是你能碰的吗?’他斥责我。”克平愤恨地说,“他有什么资格斥责我?他这个畜生,他夺走了乙雪的一切,夺走了我的一切。在我们刚要走近彼此的时候,是荣留王,”克平提到这个名字,马上吐了口唾沫,仿佛这个名字就是毒药,“是他抢走了我的乙雪!比武大会上,高建武在马上打败了所有的对手,包括乙宏安、乙宏措、于支留、高建鲁、杨万春和盖苏文,最后被乙雪挑落马下。他拐骗了乙雪,和她偷偷约会,最终搞大了她的肚子。
“高建武偷偷叫来一个郎中。这个郎中隔着帘子给乙雪号脉,说她有喜了。这个喜却让乙雪惊惧。她清楚地知道,如果这一切被父亲发现,父亲一定不会放过她,乙支文德对名誉向来有着变态的执着。于支留的涓奴部有着最强大的族兵,高建武不敢把此事告诉阿兄婴阳王。如果婴阳王知道,他肯定会重重地惩罚他,说不定还会将国王的位子交给高建鲁。找到乙雪后,你伟岸的父亲杀死了乙雪的贴身侍从蜜儿和阿心。这些你都不知道吧?我躲到山洞里才逃过一死。哼,这些人在这种事情上什么都能干出来。高贵的乙支人也不过如此。你的出生导致乙支文德、乙雪和神剑甘右等百余人丧生。最后,只有乙宏安、高建武和甘左三人活了下来。
“你父亲本打算杀死荣留王,后来是乙雪拦住了他,用生命拦住了他。乙雪看到高建武和乙宏安打斗,心急难产而死。这两个畜生!”克平的牙齿咬得咯咯响,“一个为了家族荣誉,一个为了情欲和王位,他们不顾乙雪的死活,当着乙雪的面打斗,导致这个可怜的女孩心内焦躁,下体大出血,引来了死亡……我躲在山洞中,看着乙雪倒在了你父亲的臂膀中。我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甚至不能哭出声。我恨死了他们两个!是他们杀死了乙雪!就像你们乙支人说的一样,”克平的眼睛中闪出恐怖的眼神,他狠狠地吐出四个字,“凡事必报!”
“所以你要害死我父亲和荣留王?”乙天卓的胸口在起伏,手指松开了刀把。
“每个导致乙雪死亡的人,我都要报复。报仇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我就是一个行尸走肉,靠着唯一的目的呼吸着空气。我被高建鲁的手下牟剑打伤了下体,很难再生育子嗣,于是我索性全部除去。为此,我差点死掉。但为了乙雪,我活了下来。我乞求荣留王把我留在他身边。或许是出于对乙雪的怀念,这个蠢蛋答应了。我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尤其是在经历了几次大战后,我彻底取得了他的信任。之后我开始策划这一切。
“至于刚刚出生的你……你父亲将府中的人换了一遍,然后将你抱回家,极少出门。几个月后,才说你是他和夫人高建丽所生。我辗转偷到了这块鹰徽紫晶。它跟了我快二十年。后来我把它拿给了你,把荣留王的这桩事情捅了出来,让世人认识到荣留王的真面目,让他对你的期盼落空……为什么是那时候?因为你来了平壤,我决定让他屈辱地死去。让他在对乙雪的愧疚中死去,让他在有儿子不能相认的困境中死去!”
听太监讲完故事,乙天卓麻木地看着他。
二人对视,好长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最后乙天卓开了口:“克平,我只有一个父亲,那就是乙宏安。你走吧,我不杀你。”
“让我逃走?”太监的公鸭嗓尖细得吓人,“哈哈哈……没人能逃走。我们犯下的每一桩罪恶都有神在注视着!罪恶都需要偿还,以一种方式,或者另外一种。没有人能逃脱,只有报应,分毫不差。对于我,几十年的恩仇已经一了百了。你以为我还留恋这个冷漠的世界?悲哀的戏文演完了,帷幕合上了,乙天卓,你以为我会苟且地站在台上不肯脱下戏装、洗净粉墨?你虽是国王的血脉,但你是乙支家的天卓。我本想到雪塔去,但见到了你,我很高兴,乙雪的儿子……我刚才说了我的心愿,我的心愿就是到冬比忽,到雪塔下,和我的乙雪葬在一起……
“不过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克平开心地笑了下。他从袖中拿出一把蓝色药丸吃下,旋即倒地……
乙天卓慢慢地走过去,冷眼默默地看着阉人全身抽搐,口吐黑血,带着满足的眼神、诡谲的微笑……乙天卓从脖子上扯下鹰徽紫晶,蹲下身子,将紫晶放到痴情的太监手中。“凡事必报。”他对克平耳语。太监颤抖的手握紧了鹰徽紫晶,脸上露出笑容,直到一动不动,成为永恒……
上午的骄阳似火,蓝天万里无云。
太阳勾勒出杜鹃涧的轮廓。几座山脉间的杜鹃涧,是他魂牵梦萦的地方。他印象中的长草和树木已非盛夏的深绿。秋意浓重,冬日紧随,草原比他记忆中的苍白,泛着病态的、近乎黄色的暗淡绿色,不久就将走向棕色的终点。
时间过得很快,他沿着小径来到半山腰,去找林中的木屋。杜鹃涧仍然一片静谧。微风吹过,草杆摩擦,发出阵阵叹息,树枝哗哗,如在低声倾诉。或许它们是在窃窃私语,议论着入侵者。
“我当时疯了,离开了这里。”他痛恨自己。
漫山遍野都是杜鹃残花,还有蓝色玫瑰的枯枝,散发出沁人的馨香。他身后是战马的嘶鸣。他命令所有将士停下。他独自来到山涧,看到杜鹃涧仍然在,只是房子都已经空置,里面的人没了踪影。他方才想起老道之言,关于星宿的预言。这才明白,是他带来的战争让杜鹃涧的人们再次踏上了流浪之路。
他来到他和泉男皂待过的小屋。他仿佛听到了一阵银铃声,仿佛看到紫萱姑娘一步三跳地从花丛中跑出,来到屋前,对他微笑:“笨蛋!人家女孩子的心思你一点都不明白?皂姐姐在替你暖床哩!”
房屋历经风蚀雨剥,屋顶的木头要么缺失,要么陷入屋内。他推开门,生了锈的合页嘎吱作响,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扑来。斑驳的阳光透过破烂的屋顶洒入屋内,屋里灰土遍地、蛛网满墙,床上的猩红床垫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窗前疾窜而过。
风催百花,尘埋残门。
“杜鹃花儿重开时,便是重逢日。”泉男皂在他耳边嘶哑地吟唱,“情倾心倾,半岛雄鹰……”
眼前的一切又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泉男皂,她穿着白色上衣、蓝色绣花长裙。她褪去了他的衣服,开心地给他擦洗伤口,敷上草药,口中哼唱着欢快的歌曲。待他伤好后,她带他来到屋前,屋前种着一片蓝色玫瑰。
“什么时候种的玫瑰花?”他听见自己在说话。
“一个月前。笨鹿,就是为了等你来,你终于来了。”泉男皂咯咯直笑。
他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她却像薄雾一样消失,这让他痛心不已。他走到小屋前,做了一个蓝玫瑰花环。他将手环上的挂饰取下,拿出一把铲子挖了一个衣冠冢,然后将挂饰和花环扔进冢里,用土掩埋。
整整一个上午,他都在木屋里坐着,望着窗外。天上艳阳高照,他的心却陷在黑暗中。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黑暗,但他知道他的灵魂和存在的意义正在消失。黑暗之下,还有一类东西,更深一些,温暖的东西,就像美好的话语、美丽可爱的孩子、深爱的人在他体内的残留。
当下,这些东西逐渐消失,逐渐离开他的身体。
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痛苦了。
他需要做的是放手。他想对黑暗说:“黑暗,那就来吧,吞噬我吧,让我消失吧,让我消失吧。消失后,我就不用品尝这生不如死的痛苦了。”
但是……但是……在最底层,他仍然感受到了爱,甚至比放手时还强烈。这时候所有的痛苦消失,只有爱围绕着他。
他想起了在荣留王的欢迎宴会上,他和泉男皂比武的情形。他骗过了她,抓住她的脚踝,将她抱在怀中,她则搂着他的脖子凝视着他。他想起了他们在汉风苑喝交杯酒时泉男皂害羞的表情,想起了泉男皂出征新罗时不舍的表情,想起了他们在杜鹃涧的经历——木屋、鱼儿、篝火、歌唱,一切的一切……
他无比怀念,也无比后悔。为什么人总是不能体味当下的美好,而把它丢到一旁,无用地忧虑将来、感叹过去?为什么非要等到真正失去时才痛彻心扉、悔不当初?
泉男皂……
死神能剥夺她的生命,但夺不走她的温暖,而温暖会永远生长在他内心最深处……
“来世……我戴着蓝玫瑰做成的花环在这里等你。”泉男皂重新出现,在他耳边低语,“到时候……你就不会错过我了……也不会把头……转过去……”
他伸手去抓,抓住的只有空气,泉男皂微笑着远离他……
他跪了下去……
他弯下腰……
他垂下头……
他的双手嵌进泥土……
他浑身战栗……
他哭得像个婴儿……
第一百一十七章 乙天卓
他醒来,捋了捋头发,枯似干草,又摸了摸脸庞,干若陈皮。
今日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一天,阿妹就在他面前的平壤城内,这座从未被攻破的城池即将陷落。
他不能以这样的容颜见奴妹。他让童路端来一面铜镜。
铜镜中的男人,他根本不认识。像父亲一样,他头上爬满华发,脸消瘦得厉害,眼窝凹陷,颧骨突出,还有深深的皱纹。他悲哀地想:“我变了,我的奴妹肯定不认得我了……这个样子可不行,我要打扮得漂漂亮亮去见我阿妹……”
他换上珍藏的一件黄色长袍,这是奴妹最喜欢的衣裳。他坐在铜镜前,童路给他梳理灰白长发。等梳妆完毕,他让童路拿来笔墨,他给裴公写了封信,盖上自己的印章。他将信纸折好,放进牛皮纸信封里。
“童路,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他想让童路开口,但他知道童路不会这样做,“长安城裴行俭裴公,交给他。”他无奈地把信交给童路。他看着童路,童路也看着他,很久很久……“童路,看到乙娇后,告诉她,我对不起她。如果有来日,我会加倍对她好……”
童路接过信,像珍宝般放入袖中,然后看了他一眼,对他点头,转身离去,踏上了前往大唐的路程。
送走童路后,他和马载阿叔出了中军大帐。二人纵马沿着平壤城巡视。在这里,他看到一幅无比壮阔的景象:在薛仁贵的统驭指挥下,由他带领的三万人马和薛仁贵的五万人马合成一处,团团围住了灰色的平壤城。
他们沿着城墙骑行,数不清的抛石机陈列在城下,黑压压、密匝匝,一望无际。冲车、云梯、望楼如山一般层叠矗立。八万攻城甲士列开大阵,红色盾牌森森闪光,犹如一片红色海洋,散发着气吞山河的气势。
一夜之间,薛仁贵就架设起了五千余台抛石机。平壤城墙的总长度为五十里,这就是说,每隔一里就有百余台抛石机。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的攻城巨兽,他在心中暗叹:平壤这次绝无可能幸存。马载阿叔在一旁告诉他,为了搜集到足够的石弹,薛仁贵特意征用了整整一万人到大城山。他们几乎将山夷为平地,并将平壤周边小城的石制品洗劫一空。
第二日中午时分,随着薛仁贵一声令下,攻打平壤的战斗正式打响。
瞬间战鼓如雷、号角长鸣,五千台抛石机和上万辆连弩车开动,千炮齐发,并辅以无数强弩。石块和巨矢如狂暴的流星雨,倾泻到平壤城墙上。这末世降临般的打击令戒备森严的城防完全无力招架。墙壁上很快出现成百上千道裂痕和孔洞,箭楼被燃烧的猛火油石块尽数摧毁,冒着黑烟,连楼橹都坠落到地面上。
一阵狂风暴雨后,平壤护城河被上万大唐士兵疾风骤雨般填平。之后,由五百名军士推动的巨型冲车在数千名士兵的掩护下以不可阻挡之势轰隆隆地猛撞四面城门。顷刻间,大门的外门开始碎裂。与此同时,薛仁贵一声令下,与城墙等高、可容纳一百人的巨型攻城车——对楼——被马群牵引着跨过护城河,展开激烈的登城战。
在这生死存亡之际,高句丽的士兵们表现出了大丽人的勇气。这个乙天卓不得不承认,在天师猛烈的火力面前,大丽勇士明知前面就是死亡,仍然慷慨赴死,用血肉之躯来抵挡巨石和弩矢……
整个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虽然平壤守军损失惨重,但大丽人没有放弃。
夜晚,他和马载来到薛仁贵的中军大帐,看到薛仁贵正与李绩侃侃而谈:“泉盖苏文的弟弟泉净土已带着高丽南部十城降唐。平壤已是一座孤岛。泉男生将长子泉献诚作为人质送到了长安。有他在平壤城做内应,我们明日只要继续攻打,不怕城不破。”
薛仁贵看到他们二人进来,起身让座。右威卫大将军、瓜州长史、平阳郡公薛仁贵是个身材高大、膀阔腰圆的壮汉。他全身披甲,有着铁塔般的身体和钳子般的巨掌。“幸亏你们俩来了,”薛仁贵眉开眼笑,嗓音洪亮,“李绩正和我打擂台呢!”
李绩是个安静的指挥家,也跟着笑:“要我说,我们见下高丽的使者信诚。”
“见他作甚?!”薛仁贵昂起头,不屑地回应,“平壤西门已被撞出一个大洞,明日肯定能破。他们的四万守军十去五六,只能疲于应付。”
李绩面向他:“乙支大人如何看?”
没错,这些守军是泉男产的人,但他们更是他的同袍,而他不想让更多同袍死去。“薛统领,李将军,虽然我们肯定会攻破平壤城,但他们在高处。”
李绩点头,回头看着薛仁贵:“他们毕竟在高处。怎么样,乙支大人一针见血吧?薛礼,天师虽然能攻下平壤,但我们不想损失更多兄弟,毕竟他们还要回家搂婆娘哩。”
“他娘的,那就听你的。”薛仁贵哈哈大笑,“我也不愿失去更多兄弟。这一路下来,我损失了一万人,他们可都是跟随我出生入死的好手!来人,将那没毛的秃狗带上来!”
很显然,薛仁贵的判断出了偏差,因为信诚和尚的头顶竟然长出了寸余长的头发,不过脸上的疲态尽显。和尚被押了进来,他很谦逊,对着李绩和薛仁贵跪拜,全然不顾大丽男儿的尊严。
“起来吧。”李绩命他起身。起身时,信诚的目光和乙天卓的相对。和尚脸上现出复杂的神情。
薛仁贵坐在椅子上,双手按着佩剑,像一言不合便要宰杀猎物的屠夫:“信诚,你有屁快放!”
信诚连忙像唐人一样,左手搭在右手上,对薛仁贵抱拳躬身施礼。过了很长时间,他才凑足勇气开口:“泉男产将军……泉男产让我告诉两位将军,天师来犯,他不能亲自出城迎接。不过,他要在城墙上好好招呼你们。”
薛仁贵大怒,正要发火——李绩打断他,对发抖的信诚说道:“泉将军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咯?”
信诚的头更低了:“泉男产将军拒绝投降,大祚荣、乞乞仲像也都不愿投降。我们泉将军说了,平壤守军会战斗到最后一人。”
李绩看了一眼薛仁贵,耐心地问道:“那你到我军中有何贵干?”
“泉男产将军让我告诉天师,如果再不撤兵,”信诚欲言又止,最终带着颤音说了出来,“大丽的冰雪……会将你们掩埋……”
“大雪不用你们操心,”乙天卓能看得出来,李绩也在忍着不发火,“无论是安市还是冬比忽,甚至泗沘城,都没能淹没我们。”
信诚没了底气,声音犹如蚊蝇一般:“我们泉大人说,正义在我们这一边。”
“正义?你敢跟我谈正义?!”薛仁贵按捺不住,怒冲冲地来到信诚面前,指着信诚的鼻子便骂,“还敢在此大言不惭?!你难道不怕我把你放到抛石机中,将你扔回安鹤宫?正义,正义?盖苏文大逆不道,为了一己之私,弑杀我天朝册封的高丽王,这叫正义?坑杀百名忠心耿耿的大臣,这叫正义?穷凶极恶地挑起五部之争,用恶毒计策杀死乙宏安等有识之士,也叫正义?!”薛仁贵指了指乙天卓,“无端关押、折磨乙宏安的儿子乙天卓,还把他送给狼狈为奸的三韩人,又设计害死乙天卓的二弟乙天伦和他的娘亲,这些恶行人神共愤,这叫正义?刺面使者侮辱天朝皇帝,焚烧我大唐馆驿,杀我大唐散骑侍郎郭子奢和馆驿臣民,这叫正义?天师来伐,你们不但不知负荆请罪,还负隅顽抗,伏杀我国重器庞孝泰和其十三子,这叫正义?我大唐将士一万余人将尸骨留在半岛,不能回归故土、葬于祖宗之列!这叫正义?
“尔高丽蕞尔小国,临界大唐,本应对天朝巨龙敬畏俯首,却不知天高地厚,时常犯我大唐领土,扰我大唐百姓,真是井底之蛙,自不量力!如今作茧自缚,引火上身,不知跪拜请降,还在这里厚颜无耻地谈什么正义!我告诉你,如果你们再不打开城门,待我攻破城墙,我薛礼会屠尽城中所有人!然后将平壤一把火夷为平地!只有这些血与火才能让你们明白,这就是犯我炎黄子孙的后果!”薛仁贵狠狠地扇了信诚两巴掌,又重重补了两脚,“滚!”
信诚脸色紫胀,浑身如筛糠般颤抖,汗湿重衣,口不能言,连滚带爬地出了中帐。
等到第五天,乙天卓从马载口中了解到,信诚偷偷打开了平壤城的北门,迎接天师进入。两炷香后,平壤的所有城门就像决了堤的大坝——红色海洋从四面城门涌入,喊杀声震天动地。他辞别马载,上马疾驰,准备进入平壤城,而薛仁贵在后面喊道:“卓弟,卓弟,等……下……”
“阿妹,我来了……”他没有理会薛仁贵的叫喊,夹紧马腹,“嗒嗒嗒”地直奔平壤城。
护城河里满满的尸体,成了乌鸦的乐园。滚滚浓烟下的城墙上仍然是喊声震天,橡木与钢铁造成的雄伟大门烧焦坍塌,吊桥锁链断裂、木板散落。
穿过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东西集市。这座平日人流如织的繁华之处现在全是血与火,以及随处可见的尸体。他经过无数尸体堆起的尸山,强忍着让他作呕的血腥和恶臭,夹紧马腹往前行。安鹤宫的大门前没有一兵一卒,他纵马从东门进入,来到会庆殿。大殿广场上一片狼藉,到处是废弃的武器,上百具尸体散落在整个广场。大丽的安鹤宫成为一具空壳:宫殿被焚毁,木梁燃尽,墙壁塌陷,唯有会庆殿依旧耸立在断垣残壁间。
他绕着会庆殿仔细地转了一圈,这是阿妹举行婚典的地方,是父亲被害的地方。殿门已化为焦炭,房椽消失无影。
天空中传来一阵尖锐的嗥叫,阴影和气流掠过,天剑扑打着翅膀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进入会庆殿,在大殿内看到了泉男产。
“绿眼狼”被十名唐军死死架住,旁边还有两具唐军的尸体。泉男产的脸上和头发上全是鲜血。待他走近,“绿眼狼”猛烈地挣扎,他能听到泉男产的骨头在咔嚓作响。
泉男产对他怒吼,左边的断臂挥舞着,犹如折断的旗帜,嗓音像巨石砸中城墙的声音,四个眼瞳在可怕地快速转动。“乙天卓,你这个叛徒……你为了你阿妹,背叛了整个大丽!将我百年大丽基业毁于一旦!让我百万大丽百姓沦为亡国奴!你不是想要正义吗?是我杀死了你父亲,如果再让我选一次,我还要把他的心肝挖出来!我没有动你的宝贵阿妹,如果她还活着,我要强奸她无数次,哈哈哈……”他像个疯子一样大笑,“你不是想杀死我吗?那就来啊!还等什么?!过来杀了我!来啊!来啊!!!”紧接着,他发出古怪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乙天卓才意识到泉男产在抽泣。“绿眼狼”哭了,哭得像个十岁的孩子。
“你不配被杀死。”他轻声说。
“是你不敢吧?!”
“在平壤乙支府前,你侮辱了我父亲,这是对你的惩罚。”他冰冷地说道,“我阿妹在哪里?”
“她被另外一个叛徒救走了,”泉男产像得了失心疯,仰头哈哈大笑,“你们两个叛徒。叛徒见叛徒……我早该杀了你们俩,我后悔没把你们软弱的头颅砸碎……”
天剑扑打着翅膀飞走。他马上明白,他使劲夹了下马刺,往牡丹峰飞驰。天剑扑腾翅膀高飞,往半山腰飞去。他看准了天剑的方向,他感受到狂跳的心脏猛烈撞击胸腔:思许亭。
他跑到思许亭时,泉男生正看护着一个女孩。他极速下马,几乎跌落在地,疯狂跑到女孩面前——
阿妹……阿妹躺在他面前……
阿妹着一袭白装,但不及脸色苍白,眼睛空洞无神——这不正是他朝思暮想的阿妹吗?
泉男生凑上来:“乙天卓,你阿妹……”
“不要提我阿妹!”
“乙天卓,听我说——”
“滚——!”他拔出长剑,对准他的喉咙,“再不滚就是死!”
和十几年前相比,泉男生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彼时的泉男生高大健壮,神情威猛,眼前的他却瘦骨嶙峋,一双眼睛失去了所有神采,全是麻木和空虚,脸上的表情既释怀又焦急,既无奈又渴望。泉男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说一句话,转身默默离开。
天剑飞到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哀号数声。
“奴妹,你醒醒!”他丢掉长剑,蹲下身子。
乙奴眼中的恐惧一扫而光,脸上奇迹般地泛出血色。她的眼珠没有正对他的眼睛……她真的看不见了?噢,不!不,不不不——
“大阿兄?”乙奴抖动着身体才勉力吐出几个颤音,干涸的眼睛中流出几滴晶莹的泪水,“真的是你?”她伸出手,慢慢地抚摩着他的脸颊、鼻子、额头、头发,肩膀,之后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用左手抚摩她的头:“是我,阿妹,是我……”他身体战栗,眼泪如瀑布般涌出。
“阿兄,你真的……来了。我不是在……做梦?”
“不是。我的阿妹,不是。我就在这里,就是我……”他憋不住,发出一声巨大的哽咽。
“阿兄……你是驾着七彩祥云……来的吗?”
他“嗯”了一声,使劲点头:“是的,阿妹,正如我们的约定。”
“阿兄,我特别想你……真的……”
他心中剧痛,就像胸前插满了匕首,失声恸哭:“我也……想你……”
“他们对我不好……”乙奴起先轻声抽泣,然后毫无保留地释放出所有哭声。她身体颤抖着哭泣:“我一直在……假装……勇敢,等你回来……救我。”
“你很勇敢,阿妹,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乙支人。”他看着她正在变暗的眼睛,抚摩她干枯的卷发,“我们在一起了,阿妹,没人能把我们分开了。”
“阿兄……”乙奴呢喃,“吻……吻我……像上次那样……”
他拭去泪水,闭上眼睛,俯身贴住乙奴的双唇……
等他离开她的双唇,她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胸口在起伏。“阿兄,我看到了……看到了咱们家,后花园……黄檗树……和水塘,还有二阿兄……小弟……乙娇,还有阿爹……阿娘,我们……围在一起。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看到的……”她微笑着说。
“牡丹峰……思许亭……”乙奴微弱地说道,“还有玄琴……阿兄,给我弹奏……一首吧。”
他含泪放下她,从马背上取下玄琴。
他慢慢地拨动琴弦,一阵似潺潺流水的琴音慢慢撞开空气,浸入乙奴的耳朵。她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开心的笑容,这笑容他等了十几年。他轻轻唱道:
我抚琴轻声弹唱,
弹给我的阿妹哟,
弹出一片青山绿水,
弹出蓝天白云,
还有和煦温暖的太阳,
我弹出林中的木屋,
还有屋中明亮的大窗、温暖的床。
我陪着一个姑娘,对她浅笑,
她凝视我的眼睛,
开心地和我一起轻唱。
我弹出屋前的麦田,
还有头顶叽叽喳喳的鸟儿。
我弹出开心和安宁,
直到雨点轻轻滴在我头上。
我弹出星空浩瀚的夜晚,
阿妹和我坐在木屋前仰望。
那些抬手就能触到的星星啊,
它们对我们眨眼,听我们歌唱。
我的阿妹,我望眼欲穿。
在思许亭,我们重逢。
天空的雄鹰,是我热烈的爱,
身边的山峰,是我深重的情。
我的阿妹,你是否也在等这一刻,
等着我们的重逢……
我们的重逢……
泪水“嗒嗒”地滴在玄琴上。他拨出最后一个音符时,他和阿妹心中的连接骤然消失。这让他眼前一黑。
他回头,望向靠在石头上的乙奴……他跑过去……乙奴松开了手,闭上了眼睛……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
他身体一松,坐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紧紧地把她抱在怀中,极度扭曲的脸上满是悲怆的泪水,满头的灰白头发四散开来。
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迸出一阵哀号……天剑不忍直视,哀鸣一声后扑扑飞高。最后,他垂下头颅,伏在她身上感受她最后的温度,痛哭流涕……
这个世界,只剩下疼痛了。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每一寸骨头都在灼痛……
自从他和阿妹分别后,他便陷入了深渊,一个慢慢没过他头顶的深渊,一个慢慢吞噬他灵魂的深渊。太多的人在他身边死去,但他始终在这里坚守、挣扎。
现实就像针灸,无时无刻不在深刺他身上最痛的穴位。或许他应该感到庆幸,因为他还能感受到痛苦,因为他还有阿妹,他害怕这痛苦最终也会离他而去。在这世上,没有什么比失去痛苦更痛苦的了……
他看着阿妹满足的脸庞突然意识到,纠结、挣扎、煎熬、痛苦、希冀等所有感觉在这一刻突然离他而去,像一缕青烟,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放手竟是如此的简单。
在最后一刻,他终于看清了他自己。他曾经学习过、反省过,也被别人教训过,他还深深地反省过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直到此刻,他才真正认清了自己,还有其他所有人——泉男皂、方草娣、乙娇、裴元庆、克平、泉男生、童路、甘左、阿叔、比乐、李义、秀才曹、宋成、裴行俭、泉男产、马载……还有发生在他身上的这部大戏,这部大戏里充满了粗劣的假设和愚蠢的愿望。
他所经历的一切,包括他的爱、他的恨、快乐与痛苦、失望与希望、回忆与将来,都是一回事儿,或者都是一场梦。而这一切,大戏、梦都可以放手了,因为阿妹……
他又一次吻了她:“我不会离开你的,阿妹,我哪儿都不去了。我终于和你在一起了。”
他轻轻地抱起乙奴,走到悬崖边……他转过身,背对悬崖往后倒走……
天剑飞来,扑腾着翅膀,剐蹭他的脸庞,痛嗥无比。
他笑着看了眼天剑,仰身跌下……
思许亭上的松树疾速朝天上飞去,天剑疯狂地俯身而下,哀号急鸣,跟着他们坠落。它挥舞着爪子,似乎想抓起他们……
呜呜的风声充斥乙天卓的耳朵——他抱紧阿妹,微笑,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第一百一十八章 乙娇
她从睡梦中醒来,嘴角的甜蜜尚未散尽。
睡梦中,她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冬比忽,再次和姐姐同住一个房间——乙支府的女儿房,温馨、精致的女儿房……
儿子的鼻息声把她拉回现实,让她明白她在离家千里之遥的长安城,而非冬比忽。她也由乙宏安大加的女儿、百济太子妃,变成了长安城一户普通人家的女人。
五年转瞬即逝,关于冬比忽的梦变得却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她神往。
晨曦的光线飘进卧房,给房间带来几分暖意。
她直起身体看着睡在右侧的儿子,心中的惆怅被看到儿子的宽慰所取代。儿子像个小老虎般趴在床上,他有他父亲的影子。
扶余隆走后,姐姐也离她而去,家人都离她而去,扶余隆、阿爹、阿娘、大阿兄、二阿兄,小弟……她无时无刻不把儿子留在身旁。这样做是否太自私?可没有亲人的日子她无法入睡……
脑袋发胀,她掀开被子,披上衣裳来到窗前。透过窗格里的轻纱,她看到院子被一片白色所覆盖。
长安城下雪了……
漫天苍白中,她看到了无穷无尽的虚空,映衬着她的孤单。
五年前,义慈国王带着百余名随从和上万名百济百姓来到洛阳。献俘仪式结束后,她和公公被安置在长安都。显庆帝宅心仁厚,不仅给公公封了侯爵,还赐予宅邸一座。只不过,上百名“发誓跟随”王室的随从来到长安后渐渐离开了他们,拥抱了在长安的新生活。如今,这座空旷的宅邸里只有不到二十个下人。她的公公却每日都能苦中作乐,整日品茶、观舞,如今又像中国人一样钻研书法和画竹,而她依旧生活在过去。
雪花纷飞,在微弱的风中飘舞,就像人的生命一样脆弱。花园里,积雪盖住花草,为它们披上洁白的外衣,积雪压弯了一棵梨树的树枝。它像黄檗树,但没有黄檗树的伟岸和深情。
离开乙支府去狩猎的那天,踏上离家的马车时,她曾回望乙支府,没想到那一眼竟是关于家的最后记忆。
她离开了乙支府,奔向辽阔无垠的世界。“我以为我会猎到一只麋鹿,”她无奈地想,“却反被猛兽伤害。”她整个人犹如天地之间的一瓣雪花,飘在了千里之遥的大唐。
她穿好衣服,打开房门。她的贴身侍女——黑齿常之的堂妹——茨馨并未随黑齿常之离开她。即使在黑齿常之成为大唐的要员后,茨馨仍然跟随着她,是个忠心和谨慎的仆从。“如果没有她的陪伴,”她想,“我能否挨过这段非人的折磨?”
茨馨进入房门伺候,给乙娇披上一件蓝色天鹅绒斗篷,和她一起走出房门。
她们穿过雕龙画凤的游廊来到花园。她真正感受到了眼前的美景,并惊讶于这份让人怦然心动的安宁。她忘记了身边的一切……雪花从空中无尽地飘落,孤寂地飘落,它们轻轻地、不受打扰地着陆。人间的色彩败下阵来,遁逃无踪,眼前唯有黑、白和灰:白的屋顶、白的地面;黑的影子、黑的树;灰的天空、灰的心情。
“这是纯粹的世界,”她想,“一个属于我的世界。”
她轻声走动,姐姐给她做的驼鹿皮靴子在雪面留下鞋底的形状,没发出任何声音。她走过挂着冰晶的梨树,望着展开的树干,不清楚自己是否仍在梦中。如果它是一棵黄檗树该有多好!飘飞的雪花犹如扶余隆温柔的亲吻,滑过她的脸庞,因体温而融化,融化在她心里。
她来到花园中央,闭上双眼,举头向天。她看到了雪花的舞蹈,品尝到了雪的滋味、冬比忽的滋味、清白的滋味、梦的滋味、亲人的滋味……
茨馨在回廊处站着,静静地望着她。天空渐渐泛白,黎明悄然而至。这是新的一天,她心想,指引着未来。可她渴望的是回到过去,祈祷能回到过去。她应该对谁祈祷,父母和亲人的在天之灵?她可以在小花园里栽上一棵黄檗树,就像在家里一样。如果没有黄檗树,没有池塘,那这花园、这宅邸和她一样,空虚,空虚,空虚……大地灰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拾起一把雪用指挤压,把它做成了雪球,紧实而洁白的雪球。在冬比忽的一个早上,在她的蛊惑下,小弟和她做了不少雪球,埋伏在后花园门口的两侧。姐姐乙奴跨入时,遭到了她和小弟的联手伏击。小小的雪球不断地砸在姐姐的漂亮衣服上,急得姐姐又想护住衣服,又想护住头发。小弟个子小,跑得快,“刺溜”一下不见了踪影。姐姐抓不到他,所以开始追她。
两个女孩叫喊着绕过池塘,来到黄檗树下。她绕着黄檗树跑,姐姐跟在她身后不放,直到双双喘不过气来。乙娇靠在树背后休息,不曾想姐姐悄无声息地过来,从身后抱住了她。
“求饶!”姐姐扭住她的耳朵,这是姐姐最擅长的,要么扭,要么掐。有时候她把姐姐逼急了,姐姐还会咬她哩!“求饶!”
“我求饶!”她的语气瞬间软下来,做出求饶状。看到她可怜见的样子,姐姐松开了手。刚得到自由,乙娇又劈面将雪球涂在姐姐脸上。姐姐花一早上化的妆没了,这让姐姐很生气。姐姐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掀翻在地,从她手中抢过精心制作的雪球,把雪球往她头发里塞……直到大阿兄和哑巴乔黄走来,两个高大的男孩一人一个,抱开了姐妹俩。
“现在我手中有了雪球,能拿它做什么呢?”她望着手中可怜的小玩意儿悲伤地想,“这里没人跟我打雪仗。”她在花园内站立许久,才随着茨馨回到屋内。等和公公用完早膳,她穿过花园,看到儿子扶余文思穿着绿色小皮袄在雪地里追逐滚动的蹴鞠,四个小厮跟在儿子身后跑。一时间,寂静的扶余府响起欢快的叫喊,给灰茫茫的天空带来了色彩和生气。
她微笑着看儿子嬉戏。旁边的茨馨对她说道:“娘娘,这是长安人最喜欢玩的游戏。在玄武门的北郊和通化门的东郊原野,全是踢蹴鞠的人群呢。改天咱们也出去换换心情吧?”
“好啊,到时候把我公公也叫上。他整日待在府中,也该出去一次了。不过,我要说你,茨馨,以后就不要叫娘娘了,我早就不是了。”
扶余文思颠着蹴鞠,二十多下不曾落地,旁边的小厮们为他鼓掌加油。儿子将蹴鞠颠高,横过一脚,将充满气的皮革球稳稳地踢过风流眼儿。小厮们一阵欢呼:“小主人又进球了!”连她也为儿子喝彩。
正当众人看着儿子玩蹴鞠时,管家来到她身旁:“夫人,左领军员外将军、扬州刺史黑齿常之大人刚刚见完老爷,特意来看望您。”
黑齿常之来了?她心内一阵激动,连忙牵着儿子的手去了正堂。刚进去,就看到一个黑须大汉对着她跪下,按照百济礼数行了叩拜大礼。
“娘娘,”满脸髭须的红脸汉子双眼噙泪,“黑齿常之来见您了!您可安好?!”
她和茨馨连忙上前扶起黑齿常之。茨馨三年后才看到堂兄,也轻声抽泣。乙娇眼中也含着泪水。她连忙说道:“黑齿常之,以后别这样行礼了。”她将身后的儿子拉出来:“儿子,快点叫黑齿阿叔,每年的西域小泥人、金瓜子,还有吐蕃的牦牛肉,都是你黑齿阿叔带给你的。”
扶余文思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跪下,对黑齿常之磕头:“谢谢黑齿阿叔!”
黑齿常之跪下还礼,抱着扶余文思哭道:“我的王,您不能跪下,这折煞我也!您是咱们扶余人的后代、我们百济人的王!”
众人唏嘘不已。乙娇安排黑齿常之坐下,茨馨给堂兄端来了香茗。黑齿常之喝了一口,命他的随从带进来一个孩童:“娘娘,这次我回京也带来一个小孩,以后可以作为王子的玩伴。”
一个和扶余文思年龄相仿的总角垂髫孩童走来。令人吃惊的是,他并未像扶余文思那样穿着背带小口裤等孩童衣服,而是穿着大人才穿的湖蓝圆领窄袖袍,身后背着一把木制小弓,雄赳赳地站在她面前。
“娘娘在上,小七给您行礼。”小七像个大人一样行礼,声音虽然稚嫩,但洪亮清脆。
这个男孩和她儿子差不多大,也就五六岁左右。乙娇颇为喜欢,逗他道:“这位小哥,欢迎你大驾光临。不知你尊姓大名?”
“我的尊姓大名是高仙芝。”小七小手扶地,对她叩头,操着一口流利的长安汉话。他说完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回望乙娇。
众人发笑,茨馨更是拿手帕捂住嘴巴咯咯笑个不停。众人又逗他玩了一会儿,才让茨馨领着两个男孩去后花园玩蹴鞠、戏耍。
看着茨馨带着扶余文思和高仙芝下去,乙娇和黑齿常之对视,这时她才留意到黑齿常之明显苍老了很多,黑胡须有不少变成了灰白色。
黑齿常之说道:“我也喜欢这孩子。男孩子都喜欢刀箭,我这调皮的侄子更是痴迷。”
乙娇问:“高仙芝是你哪位夫人的侄子?”
“高舍蕊,我最后一房太太。我还曾经向你大阿兄提起娶她的过程哩。”黑齿常之脸上展开了难以抑制的笑容,随即又恢复原色。
沉默了一会儿,黑齿常之继续说道:“五年前,泉盖苏文的阿弟泉净土向大唐投降,大丽最后的军队被灭。此后,圣人把大丽分成了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平壤被设立为安东都护府,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任检校安东都护,领兵两万镇守其地。大丽并入大唐版图,置于中国人的治下。当时还有个献俘仪式呢,据说很隆重。”
乙娇叹了口气:“平壤被攻破的消息传到长安城时,这些平常看似安静的中国人疯了。真的,他们真疯了,每个人都疯了……他们走出屋外,将长安城的大街小巷全部塞满。当时我站在二层的阁楼上,看到他们敲锣打鼓,打着龙旗,舞着狮子,尽情地狂欢。甚至连我府中的用人春香也换上男人衣服,穿上圆袍,戴上幞头,加入狂欢的队伍。我和对过卖酒的赵阿婆非常熟稔。那日她竟然敞开了自己家的大门,解开了所有的陈酿酒桶,不收任何钱财,任由庆祝的人喝酒取乐。这些癫狂庆祝的队伍持续了整整一个月,阵势比正旦节还要热闹,似乎整个长安城都陷入了狂热之中。”
“娘娘,何止是长安城,整个中国都癫狂了。高舍蕊的阿兄当时在凉州驻防。据他说,那里的农民放弃了劳作,牧民放弃了牲畜,商人忘记了利润,都聚在不大的凉州城饮酒作乐,长达数月之久。”黑齿常之的神思回到了五年前,“我率领百济的八千同胞,作为天师东征将士的一员,带着大丽的俘虏凯旋。我们驻扎在帝都的郊外,接到了显庆帝的圣旨,由薛仁贵、萧嗣业、庞同善、马载、泉男生等人将高句丽国王高宝藏、大将军泉男产、百济王子扶余丰、信诚等俘虏直接押往太宗昭陵。”
乙娇忍不住问道:“为什么显庆帝要把高宝藏等人押到太宗的皇陵呢?”
“娘娘,因为太宗皇帝继承前隋衣钵亲征大丽,立志为死去的中国人报仇,却没能完成夙愿,到死都没看到高句丽倒在中国人手中。他在地下经过十年的漫长等待,终于看到儿子替自己完成了心愿。除了新罗,整个半岛都已是王化之地。这意味着中原和高句丽五百年的恩怨得到了解决。这么多年来,有几百上千万中国人为征服高句丽丢掉了性命。提起高丽这个名字,他们都恨得咬牙切齿。如今高句丽已灭,你想想,这些中国人难道不会癫狂至极?”
乙娇沉默不语。
黑齿常之继续说道:“之后,我跟随刘仁轨来到含元殿,圣人和珠帘后的武后满面春风地接受了东征军大总管李绩的献俘仪式。在那里,我和薛仁贵长谈了一番。我还见到了裴公。”
“之后呢?我听说高宝藏又回到了平壤,他没受到惩罚?”
“高宝藏只是名义上的国王,长期充当泉家人的傀儡,并无实际过错,所以被免于处罚,被授予编外司平太常伯这样一个虚职。后来他因为在任上勤俭,任劳任怨,又被圣人任命为工部尚书,娶的就是武后的堂兄武惟良的女儿。现在他有了一个儿子,叫高德武。我今天才从裴公那里了解到,高宝藏昨日被封为辽东州都督朝鲜王,重回平壤。”
“为什么把高宝藏派回高句丽旧地?”她问道。
“征一国易,俘民心难。高句丽遗民经常反叛,尤其是那个靺鞨人大祚荣。圣人为了消灭反抗势力,把近百万大丽百姓迁往河西、中原、江淮等地。我夫人来自大丽,她的高姓家族亦被迁往中原。幸好被我撞见。据传,她们高家是大丽王室的远亲,也是你们大丽的名门望族,但人丁不旺,再加上这场战争,只剩下我夫人和他阿兄高舍鸡这一脉。高舍鸡跟我一样,降唐后入了官秩。他在凉州从军,我征战突厥时和他见过一面。分别时,他把这个不安分的小侄子托付给我,让我在长安城带上几年。”
“这小家伙很可爱,我很喜欢,以后多带他到府中玩耍。文思正缺小伙伴呢。”乙娇问道,“你这几年怎么样?自从你们把我们送回长安的府邸,我都没见过你。”
“五年前,攻占平壤后,你大阿兄失踪了。他失踪前让童路给裴行俭带了一封信,信中提到了我,说我是他的结拜兄弟,他有愧于我,所以请干爹裴行俭多多照顾你和我。”
“原来如此!”乙娇恍然大悟,“大唐对我们照顾有加。赐给我们一座府邸居住,还让我们每月按照三品大员的待遇享受俸禄。裴行俭裴公每年都会过来看望我们三四次。两日前他还来过一次,给我们带了五百斤粟米、一千斤稻米、几缸腌肉和干果等,还带来了四个部曲——两个来自新罗,另外两个来自旧地高句丽。他说有个能说家乡话的人在身边会好些,还说有什么困难尽可以找他。”
“全靠你大阿兄的这封信啊!”黑齿常之叹道,“听童路说,裴公看完信后,六十多岁的老人痛哭失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后来,在裴公的帮助下,我降唐以来屡获重用。他是我的恩人啊。我还有一位恩人,便是刘仁轨大都督,他对我更是有知遇之恩。我是百济人,但他相信我。他力排众议,顶住压力,让我统领大唐兵马五千攻打春州。我没有辜负他的厚望,连同我的一万兵马,很快就打下了春州。但半岛与大唐相比,毕竟是个小地方。记得我刚入唐时,为了表现自己,为了争功,曾在不是很熟悉敌人和地形的情况下贸然出击,结果吃了一场败仗。当时国舅爷长孙无忌要取我的性命。如果没有裴公和刘公拿命担保,我早已成了刀下鬼。后来,我没有辜负裴公的厚望,屡获战功,甚至获得了显庆帝的褒奖。今年突厥旧部阿史那•骨笃禄等侵扰昌平,在裴公的建议下,圣人任命我为燕然道大总管,命左鹰扬大将军李多祚作为我的副手,率领大军反击突厥。在黄花堆,我率领天师大败突厥旧部,追逐四十余里,突厥旧部逃往沙漠以北。由于给养问题,我没再追。自从我降唐以来,这算是最大的一场胜仗。我进京后,马上过来看我的旧主人。看到咱们百济王室体面地在帝都生活,我就放心了。作为天朝上国,大唐没有食言。”
黑齿常之把脸凑到她跟前,悄声说道:“朝堂内,咱们的恩主显庆帝体弱,更兼精神不济,后宫的武媚娘则借机一步步地干涉朝政、收买人心,大有篡夺之势。”
乙娇心中一紧:“听我公公说,与中国宫廷斗争之残酷血腥比,我百济朝堂上的争斗犹如儿戏。你心底瓷实,咱们又都来自番邦,不似这些土生汉人根基扎实。你可知道,就连咱们的恩公裴行俭,都是祖辈三代为官。咱们无根无靠,稍不小心便会万劫不复,你万万不能参与其中!”
黑齿常之叹了一声:“陷在其中,只怕难以抽身啊。另外,圣人对我不薄,不但没有将我发配为奴,反而重用我番邦之人。有时候想想,却不能袖手旁观。”
她抓住黑齿常之粗糙的手掌:“答应我,不要参与其中。我不想在大唐的扶余人日渐凋零。”
黑齿常之沉重地叹了口气,答应了她。
“还有泉男生,他每年也来看我,但每年都被我拒之门外。”
“娘娘,您不可太过苛责。他为了保护您的孪生姐姐,手刃了阿弟。他……也不容易啊……”
“凡事必报!”
“在平壤尚未陷落前,泉男生就归降了天师,不仅将平壤的布防、兵力情况详细地告知了薛仁贵,还率领忠于他的顺奴部族军两万余人归降。在东都洛阳,他被圣人封为右卫大将军。他虽然谢了恩,不过事后我了解到,他以身体原因并未赴职。我还听说,他每年都去岭南的云飞嶂祭奠庞老将军。他一心归唐,毅然斩断了归家之念。这五年,朝廷屡次请他做官,他都百般推辞。不过他的长子,也是泉家唯一的男丁泉献诚,却平步青云。虽然他年纪轻轻,却因谨慎可靠被同僚交口称赞,已在户部做了员外郎,未来不可限量。在献俘之日,他的阿弟泉男产由于在平壤城负隅顽抗,要被圣人处斩。高句丽数万投降的官员、官兵,无一人站出来为他求情,这时候泉男生站出来。他叩头不止,额头破了,鲜血流了一身,他动情地替阿弟求情。看到泉男生如此念及手足之情,天子大为感动,免了泉男产的死罪,将其发配岭南。”
乙娇感慨万千:“黑齿阿兄,我不想沉溺于过去,但总放不下。梁园虽好,终非故乡。我最想念的就是冬比忽城,做梦都想回去。和我的兄弟姊妹在一起。”想到这儿,乙娇的眼泪又流下来。
“娘娘,您别伤心。我会经常过来看您的。你大阿兄乙天卓曾让我好好照顾您。他是我的生死兄弟,有我在,就有你们全家的安全。”
“你找过我大阿兄和姐姐的尸首没有?”想到两人,乙娇心中在滴血。她对大阿兄的恨意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销声匿迹,代之以怀念之情。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攻打百济、南北夹击高句丽,这是大唐灭掉祖国的必由之路。夫君不愿意投降,不愿意当亡国奴,他被害,即使不是大阿兄下手,也会是别人……
而姐姐……在她跟随公公义慈国王和对她照顾有加的苏定方大人来大唐时,她站在船的甲板上望向碧蓝的天空和大海。就在那一刻,她和姐姐的连接突然消失了……那种感觉带来的痛苦,她现在仍然能感受到。那是一种类似被斩断手臂的痛,她心中缺失的部分迅速被黑暗和绝望占领。但恰恰在那一刻……腹中的胎儿第一次踢了她……这让她在痛苦的同时又激动万分……
黑齿常之的话打断了乙娇的回忆:“我曾特意委托薛礼在思许亭下的悬崖下找寻,整整一千人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整座山翻了个遍。可惜,他们并没有寻得你阿兄和姐姐的尸身。这是一桩奇事。据寻找的军士讲,倒是有一只白色大鸟一直跟着他们,在他们头顶盘旋。”
乙娇表示了感激。“我还有一个阿叔乙宏措,童路说甘左死前原谅了他。说实话,我也不知道阿叔和甘左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阿叔往大唐运送供奉时,在渤海失踪了。我经常梦到他,梦是如此真切,让我特别怀念。还有小弟,”乙娇说到这里控制不住,失声痛哭,“我小弟天旭被金缪袭击后再也没了消息,生死未卜……”
黑齿常之长吁短叹:“你们乙支家遭受的苦难太重了。我听裴行俭说,贞观帝曾派人找过你阿叔,他好像在登州的一座道观里做了道士。我也安排人寻找过,可惜没有符合描述的人。至于你小弟乙天旭,哎,太久了……娘娘,许多事情能放下就要放下啊……”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我们在冬比忽乙支府的祖宗牌位,能否帮我带来?”
黑齿常之面露难色:“这个要取回来倒是不难,难得是如何安放。”
乙娇道:“我来供养我的先人。”
黑齿常之正色道:“娘娘恕罪,这恐怕不行。您虽是乙支后人,但不是传宗的子嗣。如果义慈国王知道了也无分辩处。”他又叹道:“可惜啊,不知道乙天旭和你阿叔下落如何。有他们在,就不会有如此惨景!”
“那就这样把乙支家的牌位扔在乙支府里不管吗?”
“圣人体恤乙支家人,一直命人照看着乙支府。府中房屋和财物都已经被封存,有专人看管,包括你们宗祠内的一切物件,任何人都不能擅动。原来它曾被暂时征用为大唐东明都督府府衙,就是薛仁贵的公办治所,现在估计要被高宝藏的僚属占用了。不过娘娘不用担心,高家毕竟和乙支家血脉相通,谅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我听说鸭绿水东侧的大丽故地卒本城有一户乙支姓人家,我已派人出去寻找,他们有可能是你祖父乙支文德的一脉远亲。如果证实,我会亲自去冬比忽和他们交接乙支府,包括家产和宗祠牌位。哎……乙支家多灾多难啊,希望你小弟和阿叔还活着,等他们想给祖宗上炷香的时候,还能有个地方祭拜……”
乙娇麻木地点了点头,如果凡事都可以放下的话,每个人就都不会有烦恼了。但有谁能做到呢?他们又叙了半天话,直到黑齿常之的下官来催,他才不舍地离开。临走前,他还告诉她:“如果有什么急事,直接到府中找我。”乙娇点头答应。
母子二人送黑齿常之和高仙芝出了府门,目送他和男孩登上一匹西域黑色骏马。等人和马走出好远,乙娇才想起回府。
她刚转过身来,儿子喊道:“娘,快看!!!”他手指天空——
她顺着儿子指的方向看去,一只低飞的白色雄鹰在天空中滑翔。
震惊击中了她,猛烈地敲打着她。
乙娇全身一软,瘫倒在地……
白色雄鹰在天空中嗥叫一声,展示着它的雄伟与壮阔……
她全身沸腾,如火一般炽热——雄鹰下,一位盲眼的瘦高道士向她大步走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乌斗
他和新罗国一清丞相骑马悠悠慢行,来到大江南岸。
夏日的雨水正从黑云中肆意砸下,仿佛万把利剑直刺进浅灰色的江流,发出哗哗的穿刺声。水位上涨,几乎淹没岸边树木。树枝从湍流中伸出,像溺水者的胳膊盲目地伸向天空。
岸边的道路上有厚厚的树叶,踩在上面感觉像是潮湿的垫子。耳际有低沉的轰鸣,像水中的巨兽在低声警告。
乌斗紧了紧蓑衣和斗笠,和一清丞相下马。他们牵着缰绳,迎着雨水,沿着大江缓缓而行。
“这片是萨水?”乌斗望着滚滚的江流,心内一阵感慨。
“正是萨水,大同江的支流。几十年前,乙支文德在这里击溃了大隋的军队。”一清丞相一向紧绷着脸,如今却是一脸的释然。
萨水湍流不息,正如永恒前进的时间,将无数英雄扫入历史。乌斗笑了笑:“几十年前,隋炀帝率领百万大军来犯高句丽。隋军攻不下辽东城,全军的进攻受阻。隋炀帝决定抽调三十万大军作为别动队,命于仲文为将军,率兵攻击高句丽的国都平壤。同时派来护儿率领由三百艘战舰、四万水兵组成的江淮水师从山东渡海,与于仲文的三十万步军别动队一起,水陆并进,夹攻平壤。”
一清丞相顿了顿。“没错。那时的炀帝踌躇满志,准备一举拿下平壤。”
乌斗点头,继续说道:“乙支文德决定先行引诱来护儿的水军攻打平壤,诱至城下加以歼灭,然后再抗击大隋步军别动队。隋水军渡海登陆后长驱直入,直扑平壤。到了平壤郊外六十里处,平壤守军才在乙支文德的带领下开始反击,但并没全力阻止隋军前进,而是佯输诈败,诱敌深入。隋军中计,进入平壤周边。高句丽军伏兵四出,隋军在慌乱之中溃不成军,基本全部被歼,四万水军仅余数千人得以逃生。”
一清丞相摸了摸他的八字胡,“大隋的水军大败,陆路的中国军队也没好到哪里去。于仲文率领的三十万隋军渡过鸭绿江后,乙支文德用小股部队持续攻击和骚扰隋军,使得隋军疲劳不堪。后来他又率部佯装败退,诱敌深入,有时甚至一天佯输诈败给隋军七阵。被胜利冲昏头脑的于仲文率军一直攻到离平壤城只有三十里的地方。为了攻打平壤,远征的隋军兵士每人背着供一百天食用的粮食行军。因为过于劳累、不堪重负,隋军兵士在半路上纷纷扔掉了粮食。等到了平壤城外,隋军几乎丢掉了所有的军粮。乙支文德抓住时机,使用坚壁清野的战术,使隋军找不到一粒粮食,陷入无粮可吃的绝境。士兵不怕死,却怕没有粮食吃。如果军心不稳,失败是必然的。在断粮的绝境下,隋军开始从平壤撤兵。隋军一开始撤军,乙支文德立即命令高句丽军发起总攻,从四面攻击隋军。就是在这里,高句丽军与隋军展开了决战。乙支文德老奸巨猾,事先命人在萨水上游筑坝,使得中国人能够直接涉水过江。同时,乙支文德在萨水四周埋伏了重兵。当三十万隋军涉水渡江时,高句丽军迅速掘开上游堤坝,放水淹隋军。三十万隋军大部分被水淹死,少部分上岸的隋兵也被埋伏在萨水四处的高句丽伏兵截杀。乌斗,你我脚下站着无数中国人的鬼魂啊!最后,乙支文德派使者给于仲文送去了一首诗,你还记得否?”
“‘神策究天文,妙算穷地理,战胜功既高,知足愿云止。’”乌斗哈哈大笑,“此即后来有名的《与隋将于仲文诗》”
一清丞相也笑了笑:“乙支文德英雄一辈子,消灭了三十万中国人,没想到最终还是被灭了国,家族灰飞烟灭。”
乌斗大笑:“乙支人有句族语:‘凡事必报。’这四个字用在他身上非常妥帖。”
“乙天卓深爱着他阿妹。”一清丞相松了松斗笠。
“越爱什么,越会死在那上面。”乌斗总结,“你我从未想到,到头来竟是乙天卓让我新罗赢得了这场半岛上的混战。乙天卓要公平正义,但公平正义恰恰害死了他的祖国。个体的普世价值会导致一个国家的灭亡。”乌斗意味深长地看了一清丞相一眼,“这会让你感到困惑吗?”
“中国是我做梦都想毁掉的,”一清丞相长吁了一口气,最后回道,“虽然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此仇此恨我怕是难以体会啊,”乌斗叹道,“你父亲斛斯政死得太惨。”
估计除了乌斗和新罗王,世间没有第三人知道一清丞相的真实姓名:斛斯清。
“我祖辈侍奉中原皇帝,我曾祖斛斯足在北周的宇文泰当政时就已是车骑将军,家父斛斯政更是升作大隋的兵部尚书。他侍奉皇帝,殚精竭虑,忠心耿耿。”斛斯清像要看穿阴沉的天空,“家父因为和杨玄感来往密切,受到杨广的猜忌。后来一封信到了炀帝手中,信里污蔑家父是叛臣杨玄感的同谋。杨广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斩杀家父,幸亏杨广的亲信明雅是家父的挚友,他担着身家性命提前把这消息告诉家父。家父走投无路,只能投奔高句丽。”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乌斗看了看平静的斛斯清,“天下之大,却全都与你为敌。”
“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你恐怕没有机会品尝了。皇帝杨广大发雷霆,斩杀了家父的朋友明雅,大骂家父是叛徒。本来他想不惜任何代价抓住家父,但由于杨玄感的叛乱,他们从高句丽撤出,舍弃了无数辎重,轻装去了洛阳。老天不开眼,让这个有勇无谋的畜生大败杨玄感的军队。杨玄感自杀。”
“我听说你父亲曾被婴阳王派往冬比忽做城主?”乌斗小心问道。
“对,只是短暂地在那里待了三年。后来,大隋第三次征伐高句丽时,高句丽经过连年战争,再也无力抵抗,命悬一线。这时,婴阳王在乙支文德的建议下,无耻地背叛了家父。他答应如果大隋撤军,就将家父交给杨广,让他得到惩罚。杨广果真撤军,家父被送出。因为婴阳王知道,如果他不这样做,就无法平息巨龙的雷霆之怒。”
乌斗看着屹立中国两百余年的名门望族斛斯家的后人斛斯清,没发一言。
“杨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家父拉到金光门,绑在柱子上。不明真相的文武百官用石块和箭矢击打他。后来这帮畜生又支了一口大锅,将家父活剐,将肉扔到大锅里煮。大臣中有很多人拿起锅中肉吃,又将余下的骨头收起来焚毁,还把碎末扬到空中。”斛斯清厉声控诉,带着颤音。这是四十多年来,乌斗第一次看到最好的朋友如此激昂。
“我兄弟姐妹八人,还有全府上下五百多人口,只有我和老管家藏在无人知晓的密道里活了下来。我们逃出长安后,老管家说中原没了我的容身之所,准备把我送到新罗。可惜他在把我送往登州的途中病亡。于是我只身一人来到新罗。那时候我走投无路,几乎什么都干过,也是在那时遇到了你。”
“那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在金刚山的日子,你我晚上做小偷,白天在树上睡觉。最后我们竟然偷到了宫中,把镇殿之宝新罗金冠都给偷走了。”乌斗大笑,“还好,国王特赦了我们。”
“国王是我们的恩人,给了我复仇的机会。我们有同样的目标,并且都无比的坚定,”斛斯清笑道,似乎也沉浸在两人的过往时光中,“那就是消灭高句丽、赶走中国人。”
乌斗是个纯正的三韩人。根据他的口音,乙宏安曾怀疑他是三韩人,这让他紧张了一会儿。只可惜那个家伙太短命。“我们完成了第一个目标,第二个似乎没这么容易实现。今年是平壤被攻下的第五年,自从大唐将高句丽分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并于平壤设安东都护府以来,薛仁贵率兵两万与刘仁轨留守平壤。他们抚养孤儿,赡养老人,治理盗贼,提拔、任用高句丽的人才,表彰品德高尚、行为优异的百姓。高句丽人都非常喜悦,似乎忘却了亡国之痛哩。”
斛斯清却说:“这只是暂时的,乌斗。我承认,如果从外部攻击中国,这世上没有一个国家能战胜它,因为它太过庞大。但有一个例外,就是在它发生内部争斗时,我们乘虚而入,那样胜利就在我们眼前。”
就像斛斯清正在做的:从内部分裂中国。乌斗问他:“我们的目标是?”
“我们的目标,也是唯一的希望,就是让它四分五裂。”斛斯清郑重地说。
乌斗点头,并向他颔首致意:“你说得对,只有一个四分五裂的中国才能让我们新罗人睡好觉。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已借中国人之手将高句丽抹去。”
斛斯清笑道:“别忘了,是那痴情的太监克平帮助了我们,而背后的推动者是我们两人,也就是他们口中的‘双面人’。”斛斯清和他对视,两个老伙伴会意地微笑。
“太监的心灵太扭曲了。”乌斗有些感慨,“我和他共事二十年,我太了解他了。”
“心灵扭曲的人往往比一般人更能成事。”斛斯清断定。
乌斗很同意这个说法:“乙宏安刚来平壤时,震霞将军说要攻下金城,你我如热锅上的蚂蚁。你亲自纵马飞驰到平壤找我。我们在靠近平壤的酒馆见面时,你可能没有想到,乙天卓竟然也出现在同一家酒馆。事后我才发觉,因为害怕暴露,我出了一身冷汗。”现在想起,他仍然觉得惊险。
斛斯清道:“还好他们忙于内部争斗,忘记了你、我的存在。你的判断是对的,乌斗。你跟踪泉男皂,第一时间了解到女将军已陷入乙天卓的忧郁眼神里。后来,你又安排棕人将方草娣安全地带出平壤,并把她送到泉男皂的大营中。这拯救了金城,也拯救了新罗。如果没有你这招,如果泉男皂不撇下整个大军去找梦中情人,新罗王金春秋已经当了荣留王的俘虏。”
乌斗诡笑道:“最厉害的震霞将军也是女人,而女人永远是感情的奴仆。棕人立了功,他击伤了阿厄斯,保护方草娣逃出生天。这一切都在你的运筹帷幄之中。”
“老朋友,你过奖了。你的挑拨计策完美无缺,你最高明的一招给我留下了无比深刻印象。在去冬比忽城的路上,你派人刺杀黑石王子,并让他们误以为是泉男建所为。这一招端的狠辣,彻底撕裂了泉家和高家。你是怎么悄无声息地做到的?”斛斯清罕见地赞扬他。
乌斗哈哈笑道:“我没有任何动机,就没有人会怀疑我。如果敌人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不知道你想要什么,他们就不知道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在高句丽朝堂上纵横二十余年,从未让任何人知道我下一步要做什么。我设计那次袭击其实并不打算杀死黑石王子。我拿出上万两黄金,间接召集人马前去袭击黑石王子,并故意露出蛛丝马迹,让他们以为泉男建是主使人。我知道僧旻和尚功夫了得,袭击者不是他的对手,肯定会留下活口,被黑石王子抓去审问。果不其然,黑石王子和他师傅仲室韦对审问出来的惊人结果深信不疑,落入我的圈套。实际上,泉家和高家并无深仇大恨,但架不住我这番拱火。加上太监克平又在关键时刻无意中帮了咱们一把,这五大家族的火不可能不烧起来啊!”
斛斯清微笑:“我只见过克平一面,但看得出来这人是个情种。他一手制造了荣留王的调戏事件,意图挑拨荣留王和盖苏文的关系,竟然还成功了。能在荣留王这个仇人身旁尽心照顾二十年,这人的忍耐力断然不一般。”
乌斗点头:“太监的忍耐力当然更强。他要看着荣留王受苦,消解仇恨的有效方式就是制造仇恨。”
“难道荣留王之所以如发疯般非礼泉荣雅,是太监克平造成的?”斛斯清问道。
“正是这个太监。”
斛斯清问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盖苏文的老婆泉荣雅是自己上吊身亡的吗?”
“才不是。”乌斗停下脚步,“泉荣雅优雅大方、忠贞贤淑,荣留王只是握了握她的手,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是盖苏文这个老变态在生事。他认为家族荣耀高于一切,觉得夫人遭受了凌辱,身子不干净了。当泉荣雅鼓起勇气,强挤出笑容走到盖苏文面前时,盖苏文决绝地告诉陪伴自己三十年的夫人:‘我无法再触碰那头蠢猪碰过的手。’泉荣雅因此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
斛斯清露出一脸的鄙夷:“盖苏文这个枭雄行事如此鲁莽。泉男生和泉男皂恐怕到死都不知道,竟然是他们的父亲逼死了母亲。”
“泉家人向来薄情寡恩,出这档子事不算稀奇。”乌斗不屑地评论。
斛斯清在江边停下,目视前方的江水:“从表面上看,盖苏文自认为英雄一世,他对中原的强硬好比高句丽历史上的好太王、长寿王。但此一时彼一时,大唐远非那时候的中原王朝所能比的。盖苏文的强硬,好比刻舟求剑,虚有其表。好太王和长寿王之所以能北屯辽东、南征百济与新罗,主要是因为当时中原南北朝对立,无暇顾及半岛事务。尽管如此,在处理与南北朝的关系时,高句丽的历代国王无不小心翼翼。尽可能满足南北各朝‘天朝上国’的虚荣心,哄得他们没有借口进攻半岛。而大唐国力强盛,盖苏文还无视大唐的存在,杀掉郭子奢,焚烧大唐领馆,刺面侮辱大唐贞观帝,这无不是以卵击石的行为。”
乌斗点头,接着说:“后期,辽东城被攻破时,他终于意识到大唐的强大,对外变得畏敌不前,大多数时候都派三儿子‘绿眼狼’去送死。他对内紧压,每天身佩五刀在朝廷上欺国王、下压群臣。这说明他已经心虚、害怕了。他害怕一旦自己的‘神武’形象被强悍的大唐天师打碎,一百多名被他坑杀的大臣、支持荣留王的旧臣,还有跟他有过节的杨万春、于支留等会联合起来,将他泉氏家族碾为齑粉。”
“盖苏文从来不是什么政治家、军事家,更不是高句丽的民族英雄。相反,他只是一个只知蛮干、不懂邦交之道的权臣和莽夫,比荣留王差太多。虽然荣留王晚年沉溺酒色,疏于朝政,但他毕竟修了鸭绿水长城,并且和大唐保持了友好的关系。”
斛斯清赞同地说道:“你编造了阿厄斯没死的谣言,故意让于支留知道,并且让他深信不疑。自此,安鹤宫再无宁日。这是个好计策。”
这的确是乌斗的得意之作。他用这个谣言争取到了泉男产,而“绿眼狼”的这一锤子让苟延残喘的大丽彻底倒下。没了盖苏文,于支留和老妓女不可能单独面对大唐。
斛斯清对这个决策佩服之至:“你为什么认定泉男产会残忍地杀死父亲?”
“我对泉男产这个人太了解了。多年来他一直受到父亲的打压,身心饱受折磨。”泉男产被俘虏到大唐后,被流放至岭南,生死未卜。他对泉男产的遭遇颇为唏嘘:“一个嘲笑双神同时嘲笑我们的魔鬼。他忠诚,死命效力于家族和祖国,却感受不到由此带来的荣耀和认可,只有冷漠和敌视。他努力战斗,但胜利中没有喜悦,唯有屠戮的快感。他是一个扭曲的人。他没有爱,也不爱自己,他知道他配不上乙奴,也没有碰过她。驱使他的只有对亲生父亲的仇恨。”
“你好像同情他。”斛斯清丞相说。
“是的。”乌斗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他必须承认,“我的确同情他。我是‘双面人’,死在我手中的人不计其数。在我把这些人献给死神时,我什么也感觉不到。唯独泉男产,误杀侄子后他砍掉了自己的右手,拿给他的阿兄。如果你看到他被俘的样子,也会流下同情的眼泪。当时他激烈反抗,被薛仁贵鞭笞了一百下,体无完肤,之后又被投入水牢。等被捞出来时,他的身体已经溃烂,但他仍不屈服。你我虽为新罗人,是高丽人的对手,但你不得不佩服,泉男产才是真正的大丽男儿。之后,他被强制押往长安,途中受尽了折磨,最后被发配岭南。”
斛斯清丞相也感叹:“这一切都是盖苏文的罪孽,这都是他自找的。就像乙支人所说的,凡事必报。”
“还有于家人的煽风点火。他们在薛仁贵围城之前就带着家财灰溜溜地逃脱了。”乌斗说。
斛斯清丞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真以为于家人能全身而退?”
他心中陡然起疑:“难道没有?”
斛斯清脸上露出一丝不安:“刚才我提到了‘凡事必报’。于金氏、于支留和于华瑶都被一个肩膀上架着鹰的盲人道士击杀于客栈中,尸首分离,死状很惨。”
斛斯清的不安感染了乌斗。
他们俩也会有报应的。早晚有一天,也会降临到乌斗头上:“贤弟,你为什么放走高宝雄?”
“放走高宝雄是因为他是大丽太子,可以和盖苏文纠缠。让他们忙于内斗,咱们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不过,”斛斯清摘掉斗笠,仰面享受雨水的冲击,“事实证明,这步棋我走错了。我当时就应该杀掉高宝雄。”他看着大同江,似乎要将蜿蜒千里的大江都收入眼中。
乌斗接着问:“你为什么派棕人去杀乙天卓?”
斛斯清正色道:“乙天卓是高句丽复活的火种。宝藏王被大唐押往中原,高句丽的贵族、地主与数十万百姓被迁入中原各地。按照大唐的做法,他们肯定会找一个当地人管辖、统治这些人,毕竟他们的爪牙还伸不了这么长。就像百济灭亡后,旧王扶余义慈仍然是名义上的统治者。”
“没错。”乌斗点头回应。
“乙天卓是荣留王的亲生儿子,还是长子,又是显庆帝明正册封的灌奴部酋长,他对半岛最为熟悉,在攻占平壤的过程中大放异彩。那个时候我就预测到,如果高句丽灭亡,显庆帝肯定会让他成为高句丽旧地的统治者,虽然会冠以大唐的名号。乙天卓这个人不简单。他虽出生于富贵之家,却遭受了许多苦难,很会用兵。若高句丽在他治下,会很快恢复。”斛斯清丞相看了乌斗一眼。
乌斗当即会意:“你是怕乙天卓被大唐显庆帝派到平壤进行统治,这样高句丽就会彻底成为大唐的有效领土,我们新罗将一无所获。”
斛斯清说:“正是。在半岛上的每次争斗中,除了一些小错误,我们新罗走对了每一步棋。”
“贤弟,”乌斗提醒斛斯清这个战略大家,“半岛上的另外一个玩家——倭国,他们的走向也需要关注。”
斛斯清点头:“倭国是我新罗的威胁。中大兄皇子已经即位,号天智天皇。以中大兄的能力,建立一个强大的中央集权皇室不在话下。依我看,倭国的强大将势不可挡。我听说中大兄已将国名改成了日本。这个国家会成为我新罗的心腹大患,他们一直觊觎我半岛,还有整个大陆。他们倭人对于陆地的渴求超出我们的理解。”
“所幸,我们借助中国人之手彻底打服了倭人,换得了百年的半岛和平。”乌斗叹道。
“半岛永远不会和平。”斛斯清摇头,发出这样一句判断,“永远不会。半岛左边的中国是条巨龙,右边是勇敢的武士。他们的对决才刚刚开始,以后会害苦我们新罗。”
乌斗很轻松地笑道:“身后之事,谁能说得清楚呢?!先不管这些了,先让我们享受下胜利的果实吧。”乌斗指了指前面湍流不息的江河:“这条河已经纳入我新罗疆界了。”
斛斯清点头:“大唐或许会占领平壤、占领泗沘城,但半岛毕竟离大唐有千里之遥。在大唐眼中,这里是冬天奇冷的苦夷之地。除非中原动乱,否则汉人不会愿意来这里。但半岛是我新罗的命根子,咱们一定要握住它、抓紧它。”
乌斗笑道:“当然。让我新罗一个个地吃掉半岛上的所有城池吧。现在,我们不就在平壤前谈笑风生嘛!”
斛斯清丞相也笑了:“总有一天,新罗的旗帜会插遍半岛,新罗人的足迹会延伸到鸭绿水。”
两人对视,哈哈大笑。
新罗和大唐的战斗:公元660年和668年,在唐朝联合新罗灭亡百济与高句丽之后,唐朝在百济故地设立熊津都督府,在高句丽故地设立安东都护府,并以新罗其地为鸡林州都督府。唐朝意图在高句丽和百济故地实行羁縻统治政策,新罗则意图争夺百济和高句丽故地由其直接统治。为争夺对百济和高句丽故地的统治权,唐朝与新罗爆发战争。后由于受西北吐蕃局势的影响,唐朝对朝鲜半岛采取退守政策,唐朝、新罗最终以大同江为界划分势力范围。唐朝巩固了大同江以北、特别是辽东地区的统治;新罗实现对朝鲜半岛大同江以南地区的统治,进入统一新罗时代。
苏定方:十五岁时,骁悍多力、胆气绝伦的少年苏定方便追随父亲征战,先登、陷阵,乡里依赖他得以安定。隋朝末年,投奔窦建德、刘黑闼义军,在乱世中屡建战功。贞观初年归李唐,随李靖北伐东突厥。在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夜袭阴山一役中,苏定方作为前锋率领两百名骑兵一马当先,攻破了颉利可汗的牙帐,为唐灭东突厥立下大功。显庆二年(657年),累功升任行军大总管,开始独当一面,并以其非凡战绩和正直为人深受唐高宗的赏识与信任,屡委以重任。征西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句丽,苏定方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将唐朝国土向西开拓至中亚,向东扩展至朝鲜半岛,为大唐帝国立下不世之功。先后迁任左骁卫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封邢国公。晚年受命担任安集大使,全面负责对吐蕃的军事防御。乾封二年(667年)去世,年七十六岁,追赠幽州都督,谥号“庄”。
刘仁轨:麟德二年(665年),唐高宗到泰山封禅时,刘仁轨带领新罗、百济、儋罗、倭国四个属国的酋长奔赴泰山参加祭典集会。高宗特别高兴,擢其为大司宪。乾封元年(666年)六月,刘仁轨迁右丞相,兼检校太子左中护。武则天执政时,任命他为尚书左仆射。皇太孙李重照被废除后,刘仁轨独自主持长安留守事务。垂拱元年(685年),遵从新令改任文昌左相、同凤阁鸾台三品。正月二十二,刘仁轨逝世。武则天停朝三日,命在京官员依次到他家中吊祭,追赠开府仪同三司、并州大都督,陪葬乾陵,赐其家实封三百户。
黑齿常之:黑齿常之善于用兵,史书称其“骁勇有谋略”。降唐后数十年,黑齿常之屡建战功,纵横吐蕃,所向披靡,数破突厥,威震天下,进爵燕国公。永昌元年(689年),受酷吏周兴诬陷,黑齿常之含冤自缢而死。
泉男生:高句丽灭亡后,泉男生率国内等六城十余万户,总计至少五十万(数据是否有权威出处?)高句丽人归唐,被高宗授辽东大都督、上柱国、玄菟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之后加官晋爵,被封为右卫大将军、卞国公,食邑三千户,兼检校右羽林军。泉男生于公元679年病逝于安东都护府的官舍之中,死后被安葬于东都洛阳。
泉男建:被唐军俘获后本要被高宗处死,但泉男生念及手足之情,出面求情。高宗感动,免其死罪,流放岭南。后死于流放中。
泉男产:因泉男产在破城前已降,归唐后被高宗任命为司宰少卿等职。后死于私第。
泉献诚:归唐后四次被封官晋爵,从卫尉正卿到袭封“卞国公”,左卫大将军,食邑三千户。其后代也多有加官晋爵者。(此处有误,介绍的并非泉献诚)
宝藏王:被任命为辽东州都督、朝鲜王。后来宝藏王因暗中支持高句丽遗民起义被流放四川。宝藏王的儿子高德武接管安东都督府。
人口统计:唐平高句丽后,分其境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一百县,并于平壤设安东都护府以统之,任命右威卫大将军薛仁贵为检校安东都护,领兵两万镇守其地。高句丽第二十八任国王宝藏王高藏被唐朝俘虏。根据司马光的《资治通鉴》记载,高句丽贵族及大部分富户与数十万百姓被迁入中原各地,融入中国各民族。另有部分留在辽东,成为渤海国的臣民,也有小部分融入突厥及新罗。自此,高句丽不再存世。
中大兄皇子:天智天皇二年(663年),依百济之请,中大兄皇子的援军在半岛大战唐军,惨败,被迫撤出朝鲜。中大兄皇子企图在朝鲜半岛南部恢复支配地位的希望化为泡影。天智天皇六年(667年),中大兄皇子将都城从飞鸟迁到近江。称制七年后,即668年,中大兄皇子才正式即位,这时他四十三岁。中臣镰足集中了一批博学之士,参考唐令,于668年编成《近江令》二十二卷。在废除土地和人民的私有制度之后,为了直接支配全国的土地和人民,推行“租庸调法”,编制全国性户籍。天智天皇九年(670年),编制了包括几内、东海、山阳、南海、西海等地区公民、部民、奴隶的户籍,史称《庚午年籍》,是日本历史上最早的比较完备的户籍,为公地公民制奠定了基础。天智天皇十年(671年),天智天皇在被严寒笼罩的近江大津宫结束了他波澜壮阔的四十六年生涯。
续守言、薛弘恪:他们并没有被处死或发配为奴隶,而是被中大兄皇子安顿了下来。二人因为能够识文断字,被任命为音博士,负责校正当时日语中不规范的唐音。薛弘恪更是参与了《大宝律令》的制定,一时风光无限。
大祚荣:高句丽灭亡后,他征高句丽遗民,据东牟山(今敦化敖东城)筑城而居。圣历元年(698年),正式建国,自号震国王,史称“旧国”。对外采取结盟政策,与契丹结好,同东突厥结盟,屈从于新罗。后国势渐强,占据东北地区东部、南部及朝鲜半岛北部、俄罗斯沿海州一带。唐中宗亲政后,派侍御史张行岌对震国招抚,大祚荣欣然接受,派次子大武艺入侍唐廷,表示臣服。开元元年(713年),唐玄宗派鸿胪卿崔忻前往震国,册封大祚荣为左骁卫大将军、渤海郡王,仍以其所统为忽汗州,加授忽汗州都督,不称震国,专称渤海。
扶余丰:刘仁轨率唐军于白江口大败倭国与百济之联军,扶余丰逃往高句丽。高句丽灭亡后,为唐所俘,流放至江南,不知所终。
高仙芝:唐朝中期名将,高句丽人,姿容俊美,善于骑射,骁勇果敢。幼时随父入唐,20岁时被封为将军。官至安西副都护、四镇都知兵马使等职,封密云郡公。吐蕃占领小勃律,唐朝三次出兵不捷,遂于天宝六年(747年)命他为行营节度使率军出击。高仙芝智取小勃律,升安西节度使。天宝九年(750年),进攻石国(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先约和,后突袭,生俘其国王和部众。次年,石国引大食来攻,他出击大食败归。后入朝,授开府仪同三司,任右羽林大将军。天宝十四年(756年),安禄山叛乱时,高仙芝以副统帅之职出征讨叛逆,前线失利,退守潼关,为监军宦官边令诚诬陷、杀害。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