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生生不息①⑤ - 安山寺很灵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396 下载APP
张淙一路想,一路坐着不动。屁股下一列长长的火车在轨道上“哐且”,他的五脏六腑跟着破碎,起伏,又重生,再破碎,再起伏,不停不死。

火车铁皮破穿压抑的黑暗,迎头与寒冷拼杀,向往家乡苍白的大雪。

雪花扑在窗户上,火车到站的时候,张淙从座位上站起来,好悬没直接跪地上。

他坐的时间太长了,将双腿给坐软了。

张淙又推又撞地挤出去,毫不在乎踩了几只无辜又劳累的脚,他听见身后有人怒气冲冲地斥责他:“你赶着去投胎吗?”

投胎?这么“充满希望”的咒骂,他哪配。

张淙跑下车,他印象中已经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回忆起最近一次,还是冯老走之前的那个腊月。那一年冬天的最后一场雪,雪很大,很冷。

那一年冬天,也是张淙遇见晏江何,开始“活着”的时候。

张淙跑出车站,大口倒过寒气,没两下就将肺底换透了冷气儿。他肚皮下冰凉,揪住一辆出租车上去,竟然张嘴对司机说:“安山寺。”

司机自然懵了一下。这个时间出站的客人,又碰上大雪漫天,不是张罗着赶紧回家就是去就近的旅店。

安山寺?先不说这地方离市中心远,四周没有居民区,着实偏僻,现下还天气恶劣,夜又深,司机指定不乐意载。

司机趁着后视镜看,总觉得后头俊美的年轻人脑神经不太利索。怎么非挑了这么个地方去?

张淙的确是脑神经不利索了。他刚才在火车上想了五个多小时,最后悲哀地发现,他居然什么都做不了。

他骨髓里很可能埋藏着深重的反社会人格,没了晏江何竟镇不住了,拆皮扯肉一般想爆发。

谁让晏江何去乡下的?晏江何是因为谁,才那么晚出发的?谁开的那辆大巴车?凭张淙那副该枪毙八千个窟窿的本性,他现在恨不得抡着刀子,将那些人挨个乱砍千百遍。

但那又怎么样?张淙知道自己是个祸害。他不是东西。他该死。只是他祸害完了,晏江何也不会完好地站来他面前。

不会了。就算他千里迢迢地跋涉回来,这片大地,此刻也不是他的“家”。

曾经温暖的回忆一次一次淹没他,撕疼他死去又生的仇恨,不断折磨他冰冷的神智。

人不过是如此渺小无力的废物。拗不过生死,拗不过恐惧。所以才衍生出了“乞求”。

张淙想起晏江何曾经在他高考前说过:“有个安山寺,特别灵,走一百零八步台阶,去烧香,能心想事成。”

那是晏江何第一次想带张淙出去溜一溜,但张淙心疼晏江何太忙,拒绝了,反而偷来了跟晏江何夜跑的机会当甜头。

晏江何不是求神拜佛的人,张淙更不屑求神拜佛。当时晏江何说一嘴,不过是想带张淙出去放松,缓解备考压力。

张淙都懂。

只是现在,晏江何随口一句话不走心的话,竟然成了张淙唯一的力量。

晏江何不是说,安山寺很灵吗?

“安山寺。”张淙又重复一遍,语气又平又冷,活像死人诈尸讲话。

“你换一辆车吧。”司机磨蹭道,“小伙子,你看这么晚了,再说这大雪,安山寺我不......”

“安山寺。”张淙再重复,同时从兜里抓出一大把现金扔给司机。

他将兜里所有的现金都扔了出来,蓝绿红一小沓,连钢镚都算上:“快点走。”

司机不敢说话,赶紧踩着油门开车。他心道晦气,虽然张淙给的钱远超此趟路费三五倍,但明显司机没拉个善茬。

司机之所以这么老实开车,真不是全看在钱的份儿上。他是认准后头的年轻人得了毛病,但瞧张淙那架势,像极了凶神恶煞。就差司机再推辞一句,张淙从兜里掏出一把刀子,对准驾驶座捅过去。

这一路司机都没敢跟张淙搭话,张淙也闭嘴不说话。等到了安山寺,张淙下车,出租车立马一溜烟儿逃没了影子。

雪比先前小了一些。是个好兆头。晏江何那边的救援,兴许能顺利许多。

张淙站在台阶底下往上看,寺门修得挺气派,坐在一百零八个台阶上,很高。

张淙周围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孤零零地立在这儿淋雪,被裹雪的木枝树桠围困,头顶一片苍茫的空洞,着实有些瘆人。

其实张淙来这里也是扯淡,深更半夜的,寺庙不开门,他连根香都没处烧,祈祷给谁听?正常人该回家,或者去周平楠那边一起等信儿。

但张淙都做不到。他怕死了。

晏江何说过,安山寺很灵。

张淙想着,竟然在台阶上跪了下来。他没走着上一百零八个台阶。他跪着磕头。

一个台阶磕一个头。

张淙的牛仔裤没两下就湿透了,台阶上落满了雪,有些滑,掌心按下去雪化,又湿又冷。

地上的白雪被张淙用膝盖蹭出两行洞。天上的雪依旧往下落,斑白张淙的发顶,迷进他眼睛里,沾湿他的睫毛。

张淙的额头一次一次磕在台阶上,手印一次一次按在台阶上。

雪越来越小,夜晚还是很冷。

……

晏江何那边直到凌晨三点多才终于看见救援的车。

这一瞬间众人像集体打了兴奋剂,鼻涕眼泪一把抓,见了人民警察好像见了八百倍祖宗,愣差抱警察大腿哭嚎。

情况还算好。伤情本没有太严重,晏江何又尽力做了紧急处理,状况还尚能控制。伤员先被转移,剩下的乘客也进了别的车里。

快四点多的时候,晏江何所在那辆车才载着所有乘客去了安全地带暂避,等天亮了再往回走。

晏江何先前朝赶来的医护人员一通交代,唾沫星子都喷干了。这会儿他消停地坐在车座上,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做劫后余生。

这种感觉异常地刺激人。晏江何靠在椅背上深呼吸,觉得自己的魂儿好像被抽去地狱转了一圈,刚回来安顿进躯体。

这地方已经有信号了,车里的乘客几乎全在跟家人通电话,又哭又笑的,吵吵嚷嚷。神奇的是这声音虽杂碎,听着竟不惹人烦,反而有点像天籁那般可爱。

晏江何也要往家里打电话,但他摸了一圈,没找到自己的手机。应该是不小心掉哪去了。

但晏江何在腹腰的位置摸到了另外一个东西。

晏江何的手钻进衣服下摆,将它薅出来看——是张淙给他的木头戒指。

这玩意竟然没丢。

用来挂脖子的黑色皮绳刮断了,但戒指还串在上面。小东西连带断绳,一起钩在晏江何裤腰上,被棉衣兜着,折腾这么一大通竟没有掉出去。

晏江何将戒指放进衣服口袋里装好,又拉上衣兜的拉环。

他此刻发了疯一样地想张淙。晏江何确定自己是疯了。因为他现在非常想将张淙拽到跟前,吻他。

此种思念太过不合时宜,太夸张了。

晏江何赶紧跟警察借了个手机。尽管他很想张淙,他还是将第一个电话打给了周平楠。

事儿闹得这么大,周平楠和晏涛肯定知道了,现在定是急疯了。

电话几乎瞬间就通了,但没人说话。晏江何清了下嗓子,希望自己开口时能够轻松些:“妈,是我。”

还算轻松。晏江何这“妈”喊得没哭天抢地,也没歇斯底里,但架不住周平楠非得声泪俱下。

她对着晏江何一通说,哭腔太重,晏江何甚至听不清她在哽些什么,最后是晏涛拿过了电话:“江何吗?”

“是我,爸,我没事。”晏江何胸口泛酸,眼眶生涩地疼了起来,“我真没事。嗯......没受伤。放心吧,天亮就往回走了。你告诉我妈别担心了。”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晏涛在电话里不断重复。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晏涛将电话给了钟甯。

钟甯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时,晏江何愣了下,但也没太意外。

这么大的事,这些人估计都吓懵了。钟甯在他家也正常,有钟甯陪晏涛和周平楠,晏江何也放心些。

“这次真多亏有你,能陪着我爸妈。”晏江何叹口气,“真是世事无常,差点没吓死我。”

“我才要被吓死好吗?”钟甯骂道,但声音里明显能听出轻快和笑意,“你那边再不来消息,我和老徐的魂儿都要去长江黄河打水漂了。”

“对不起。”晏江何笑笑,庆幸道,“没事了。等我回去请客,给你们压惊。”

“必须的。”钟甯说。

晏江何靠在车边上,看眼前走过的身影,又听钟甯说:“对了,这事儿我跟张淙说了,感觉他吓得够呛。”

晏江何顿了顿,说:“他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我,本来也要吓着了。不跟你说了,我给他打电话。”

晏江何挂了电话后愣住了。他拿着手机,发现自己竟然记不起张淙的手机号码。

他这人脑子常年不往心里走,从小到大这么多年,能背住的居然只有周平楠这当妈的手机号,和他自己的电话号码。

全要赖手机通讯录,备注太方便了。

晏江何心里亏,琢磨着回去肯定要将张淙的手机号倒着背下来才行。

他又跟警察商量了一下,登上了自己的微信账号,最后给张淙发去了个语音通话。

接通的时候,晏江何听见张淙的声音。

张淙是深吸了一口气才问的。他的声音里带着颤抖,与晏江何皮肤上感受到的寒冷如出一辙:“晏江何?”

被张淙一声喊得,晏江何的眼眶更疼了,他甚至怀疑,眼中是不是有哪一处被寒风给扎破了。

晏江何屏住呼吸,小心着哄道:“宝贝儿,是我,我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