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第九十九章. 鸡鸣狗到 · 饲狼 (番外)

书名:一片闲心对落花 作者:芦苇芭蕉 本章字数:16043 下载APP
妙仪这才想起来,离开普贤寺的时候,妙善提起过,这人是来庙里寻寿安公主的替修的,警觉起来。
不过,现在她被他绑着,就算不愿意,也没什么违拗他的筹码。
她抽抽鼻子,没有马鬃拂面,想再哭有点难。一转念,先到酒肆门口去也好,那里人多热闹,遂缄口不言,乖乖与他两人一骑。
赵衍以为她没有异议,夹起马肚子,不一会儿便停在酒肆门口的灯笼柱下,春夜褪去寒意,微风拂来晚香,熏人欲醉。
火光透过灯笼上的红纸,将面纱染上绯色,面纱裹出个秀气的轮廓,她一张小脸怕是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此刻鸦羽低垂,不知是不是羞赧了。
赵衍的手出了一层汗,搭在自己膝头,踟躇片刻,终于抬手捻起她面纱的一角,刚要往下轻拉,见她转过头去:“公子……我遮着脸是有苦衷的。”
赵衍手指一顿:“什么苦衷?” 
当朝民风开放,没有闺阁女儿不得露面的旧俗。
“我……误食了东西,发了疹子,脸上长了红斑……自己都不敢看。”
赵衍闻言讪讪收回手,他虽想一睹芳容,却没有非看不可的因由,恰逢人家破相的时候,不好勉强:“你是寿安公主的替修,你可曾见过公主本人?”
妙仪仍旧拿侧脸对着他:“公子为什么想知道寿安公主的事?”
赵衍原先觉着只要合了眼缘,情投意合,娶个公主也没什么不好,日后守着公主一个人,恐怕也不是难事。
不知为何,现下他不愿提及自己和寿安公主的婚事,过了半晌才道:“我……有个友人,也许要尚公主……”
“可是那个和你一起来庙里的人?” 妙仪细细回想,今日和这人一起的还有个青衣男子。
妙仪听他轻轻嗯了一声,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原来那个人就是赵衍,依稀记得他身量不高,有些富态,可惜今日没有留意他的长相,也没机会考察他的谈吐。
不过这个人既然有心来打探,她便漏些消息给他,也是一样的:“你想问什么?”
“我听说替修都要找个容貌相似的,你师姐长得像不像公主?”
“像。”
“很像?”
“很像。”
“那……你长得像不像她?”
“不像。”
赵衍不解:“你不像她,为什么又能当她的替修?”
妙仪被问住了,模模糊糊道:“我小时候像她,长大了便不像了,也因此可以还俗回家了。”
赵衍颔首,大概是快还俗了,家里才会张罗婚事的。
“公主……她脾气好不好?”
妙仪动动手:“你帮我解开一只手,我便告诉你。”
赵衍依言给她解开一只手,留下她的右手和自己的左手绑在一处。
妙仪拉起一小截箭袖,露出手臂上淡淡的红斑和几道乌紫的伤痕,被雪白的皮肉衬着,更显得触目惊心。
赵衍自小也没少挨戒尺,一看便知道那乌紫的伤痕怎么来的,问道:“是公主罚的你?”
妙仪点点头,赵衍还想细问因由,听见远远地传来马蹄声,见有几十骑人马往这边过来,擒着火把,快马加鞭,个个身形魁梧,穿着常服,却不像等闲人家的家丁,尤其是那些马匹,倒像是战马。
这些人这么晚了上山干什么?
他正纳闷,觉出手腕一紧,被人紧紧握住了:“这里太亮了,我们避一避吧。”
隔着衣服,也能觉出她双手冰凉,赵衍狐疑道:“他们是找来你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她不过一个小小替修,从庙里出来不过个把时辰,不可能引来这么大的阵仗。
“我们快走吧……” 三言两语间,妙仪也编不出什么万无一失的理由:“我不能被抓住。”
她正求着,见来人越来越近,隐约像是殿前都指挥使,这人识得她,待他们真走近了,盘查起来,便更难脱身。
赵衍定在原地不动。
妙仪急了,抬起两人绑在一起的手:“你若不走,他们来了,我便说是你将我抓出来的……”
“你……” 赵衍被她将了一军,不知如何是好。
“不信,便赌赌看师姐是帮你还是帮我,他们是信你还是信我!”
这个小混蛋,装乖讨饶时楚楚可怜,一不如意便龇牙咧嘴,赵衍恨得牙痒,冷笑一声:“这么说来,我与其被你诬陷个强抢尼姑的罪名,不如先坐实了才好。”
他说完策马折返,往山上去了。
妙仪心中一惊,她不过想激他躲一躲,没想到真惹恼了他,手上挣不开,腰也被他牢牢扣着:“你干什么,放我下来,要去哪里?”
乌骓驰骋起来,风在耳边呼啸。
赵衍贴着她的脸道:“这儿夜里有豺狼,再不老实,就把你这小坏狐狸丢去喂狼。”
第一百章. 鸡鸣狗到 ·  知错 (番外)
妙仪不信他要将她喂狼,安静下来,趁着他策马疾驰的颠簸,偷偷去解手上的攀膊,只等后面追逐的兵士远了些,便找机会甩开赵衍。
赵衍打算赶在那队人马之前,将人送回庙里,他从未和女子同乘一骑,乌骓马跑起来,上下一摩擦,才觉出其中不妥,远远看见来时的岔路,决定放慢速度,趁着隐约天光,抄小路尽快上山。
妙仪见他偏离了大路,心里一紧:“你到树丛里做什么?”
“这是条小路,比大路快些,那些抓你的人不一定知道。”
她不想露怯,沉声道:“还是大路好些,天全黑了,还有月光。”
赵衍见她强装镇定,决意再磋磨她一番:“你现在怕了,刚才是谁说我强抢了你……你可知道被人强抢的少女是什么下场。”
“我,我长了疹子,丑陋无比……”
他往后坐了坐,与她隔开一拳的距离,打算再唬她一下:“这里无星无月,看不见便无所谓美丑了。”
妙仪被他吓住了,所幸手上的攀膊解得差不多了,打算找到机会在树丛中藏匿片刻,等这个混蛋和来寻她的人都走了,再去驿馆找表哥不迟。
如此想着,她果真一闭眼,跳下马去,见着路边有几丛郁郁葱葱,往里走去。
赵衍见她逃脱,也跟着跳下马去,唤道:“回来,那里是陡坡。” 他话音未落,只听见她惊叫一声,忙抓住她挂在树枝上的攀膊。
妙仪进了树丛,第二脚就踏空了,不敢往下看,好在双手握住了树枝,只是上面尖刺倒生,刺得她钻心得疼,无力地唤道:“救我……救救我。”
赵衍虽拉住了攀膊,但那薄薄的绸缎经不住力气,忙握住一根粗壮树干,倒抽一口冷气,也顾不得手上疼,探身下去,终于看见挂在树枝上的人,向她伸出手去:“拉住。”
乌骓见主人落了崖,在路边嘶鸣起来,恰被行到岔路边的那队人马听见,领头的停下了马,对着身后道:“去几个人看看。”
赵衍刚拉住妙仪的手,便听见有纷杂的马蹄声靠近,听上去有四五骑。
“你是情愿在这里挂着,还是跟他们回去?” 他一边将人拉上来,一边压低声音问她。
“我不跟他们回去。” 她小声说道,语气坚决。
赵衍一蹙眉,想不出是场什么样的婚约,是个怎样不堪的男人,让这丑丫头甘愿冒如此风险,想尽办法也要退婚。
他觉出她手上湿黏,想必也是被树枝的倒刺伤了,于是道:“有人追来了,我们还得在下面躲一会儿,我拉你一把,你抱紧我的腰。”
赵衍双手握着树枝,双脚踏在石壁上。妙仪将他的腰当成救命的浮木,紧紧抱着,侧脸贴在他的胸口,里面咚咚跳着,越来越快。
马蹄声越来越近,有人翻身下马:“来看这马儿,乌黑油亮,倒是匹好马。”
“有马必是有人,四处搜搜。”
火光探到路边,不一会儿又收了回去:“我看还是走吧,这马看着金贵,搞不巧是哪位富家公子,私会佳人,寻些野趣呢!”
他身下热起来,男人下面大概也有一颗头脑,惯爱给脖子上的这一颗出难题。赵衍低下头,覆在她耳边道:“你松开点。”
妙仪吓得满身是汗,哪里会听,一松开不就是要坠崖了,只抱得更紧了。
赵衍急得咬牙切齿,又低声道:“不然抱住我的肩。” 他长这么大,才知道自己的腰如此敏感,像火折子一般,一撩就着,又无可奈何。抱着他的人受了惊,一身温热香汗,不时微微战栗,可真是要命。
终于等到那群人走远了,赵衍臂上一使力气,攀着树枝,回到路上。
两人一站稳,赵衍便将黏在身上的人扯开,他不是柳下惠,还做不到坐怀不乱。
乌骓见主人回转,踱步过来,赵衍骑上马,对着妙仪道:“你自己回去吧,我那身衣服也不要了,一个女孩子,以后少作弄人。” 
他说完后叱马回转,将妙仪一人丢在原地。
妙仪心中纳罕,照说自己今天欺了他数次,也不见他恼,怎么现在突然发作起来,自顾自走了。
很快黑暗中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零碎的风撩动树叶,吹断一根枯枝,砸在林中,多么怪异的声响,这一迟疑,连马蹄声都远得不听不见了。
她怕引来树林里的东西,脚下放轻,快步走着,不敢哭出声来,默默流了一路眼泪,面纱都湿透了。
赵衍骑出去一阵,等身下平静下来,放慢了步子。
他也不是真的要将一个弱女子丢在山里,让她长长记性罢了。走了一阵,还不见她追上来,索性停在那里等她,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问她:“知错了么?”
暗夜里,他们也看不清对方的脸。
只听那小尼姑,哇地一声哭出来:“是不是真的有狼。”
他本想说,有啊,你这个傻瓜,刚刚抱着的就是狼,一转念,又住了口,怕将她吓得过头了,哄道:“别哭了,马给你骑,我送你回去。”
妙仪擦擦泪,心中赌咒:等我见了表哥,让他将你丢去喂狼。
待到了嘴上,又化作一句温顺的:“多谢公子。”
赵衍嘴角一勾,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尼姑,果真是要吓一吓才好。
第一百零一章. 鸡鸣狗到 ·  缠郎 (番外)
两人一路无话,不一会儿便到了山寺后门。
妙仪气消了大半,细想想这人着实不坏,除却爱逞几句口舌风流,也算是个君子,况且自己理亏在先。
可她长这么大,除了父皇母妃,还没向别人低头过,先开口道歉是决计做不到的。
月色朦胧,只照出一个颀长背影,赵衍放开缰绳,抬起手臂让她扶着。
“到了。”
妙仪在他腕上虚虚一撑,翻身下马,声若蚊蝇道:“嗯,公子恩德,定当铭记于心,日日为公子诵经祈福。” 
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赵衍怎会不知她有口无心?
这个小尼姑,先是蒙住他的脸,他下山捉住她后,天又黑了。她怕是连他的长相都没有细看,再见也不知能不能认他出来,罔论铭记于心。
他虽不在乎念经祈福这一说,还是忍不住问她:“你说要诵经祈福,又可知道我姓甚名谁,怎么说给菩萨听?” 
妙仪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他竟当了真,只好顺着他道:“该怎么称呼公子?”
“你便叫我云钟吧,浮云的云,暮鼓晨钟的钟……你又叫什么名字。”
她的真名自是不能说的,只道了个鲜为人知的小名来:“我叫音音。”
“草长莺飞的莺?”
妙仪摇头,今日一别,他们大抵不会再见,不想牵扯。
可是赵衍不依不饶:“落英缤纷的英?” 
他见她还是摇头,笑道:“那定是杳无音信的音。”
“公子猜得无错,就是杳无音信的音!” 妙仪说完,见寺院围墙内,隐隐有火光,越来越亮,料想是跟在他们后面上山的那队人马在搜寺。她往前迈了两步,不见身后的人要走,回头道:“我回去了。”
赵衍似是听不懂她的道别:“你今日没办成的事,怎么办?” 
他这一问确是问到了她的心里,回去后,想再出来怕是更难了。
妙仪赌气地捏住乌骓的耳朵:“都怪你。”
乌骓被她欺负得痒了,一边扭头一边喘着粗气,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窝囊模样。
赵衍见她指桑骂槐,心中暗笑,拾竿而上:“你要找人救你……我也许可以帮你送信……”
妙仪不可置信地转过脸看他:“此话当真?
赵衍道:“只要你答了我的问。
“什么问?”
赵衍也不知自己为何多此一举:“……你……见过那个要与你定亲的人吗?”
妙仪摇头:“未曾见过。”
“难道他劣迹斑斑,声名狼藉?”
“未曾听说。”
赵衍不解:“那又是为什么不愿试试?”
妙仪笑起来:“你若是女子,就知道我为什么不愿试试。姻缘若是一场赌局,男子赌的也许是几个春秋,女子赌的却是一世喜乐,何谈试试。”
这世间,就算是天之娇女,也没有试错的权利。
“你若是没见过他,怎知道不会和他两情相悦。” 
赵衍不知是在问她,还是在问自己,今日他来鸡鸣寺,忐忑的也正是一段未曾谋面的姻缘。只不过做不到她这样决绝,尚未见面,便要退婚。
妙仪微叹一口气,“不论他是什么样的人,这婚约太多算计,我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
他们何其无辜,都是这场联姻中的两枚败子。父皇想要的,是那人爹爹手中的兵权,诸多利害,千丝万缕,能貌合神离,相敬如宾,已是最好结果。
便是真的两情相悦,一旦起了兵权之争,他们又真能免于劳燕分飞么?她与赵家二郎在一起,于旁人许是千般好,于他们自己却是万般错。
赵衍听完她寥寥数语,翻身跨坐在乌骓背上,罩在心头多日不安渐散,觉出几分疲惫。
他要娶的不是公主,而是天子的恩典。这么想来,那寿安公主是美若天仙,温柔可人,还是肥胖臃肿,刁蛮刻薄,仿佛也无甚区别。
赵衍一拉缰绳,眉头紧锁又匆匆放开,展颜一笑,“那便祝你心想事成。”
妙仪见他要走,忙问:“你到底愿不愿意替我送信?”
乌骓已跨出去几步,他的声音渐远:“巳初,普贤殿。”
命运何其相似,他又怎么忍心袖手旁观?
妙仪待他去远了,才扣动朱门上的铜环,一个女尼开了门,见了妙仪直道:“阿弥陀佛,殿下终于回来了,主持急的犯了心悸,妙善师叔都快要哭晕过去了,贵妃娘娘来了。”
妙仪听她说着,前面两桩意料之中,待听到贵妃来了,才是真的慌了神,忙跟着女尼,往禅房走,一路想着说辞,走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还穿着那人的衣服,忙道:“我回去换件衣裳。”
里面早有人等着,听见外面的动静,将门开了,一个年长嬷嬷迎了出来:“殿下回来啦。”
妙仪认得她,是父皇的奶嬷嬷,在宫里资历极高,连皇后娘娘都得给她几分薄面,心道不妙:“嬷嬷,难道父皇也来了?”
嬷嬷看了一眼妙仪的衣裳,叹了口气:“陛下让奴婢陪着娘娘来的,殿下别去换衣裳了,娘娘本就玉体欠安,又等了殿下多时了。”
妙仪只得硬着头皮,往禅房里走。
周贵妃坐在软垫上,手撑着头,一双杏眼拢着薄愁,她美得出尘,举手投足间总有一段耐人寻味的风韵,让人看不透,看不够,也难怪艳冠六宫十几年。
这本是好事,可自诞下妙仪之后,便再无子嗣,又经年独占雨露隆恩。周家占下半壁朝堂,在旁人看来都是因她枕边风吹得好,在外得了一个红颜祸水的名声,不怀好意之人,总将她与苏妲己,杨玉环相提并论。
她的艰辛,从不对女儿提起,只愿她无忧无虑长大,却没想到将她娇养出天大的胆子来,前几日顶撞了父皇,今日又从寺院偷跑出去。
周贵妃抬眼,待看清妙仪穿的衣裳,呼吸一滞,有点喘不过气来,便是公主,名节也是大过天的。
“你这身衣裳哪里来的?”
第一百零二章. 鸡鸣狗到 ·  刑凳 (番外)
妙仪自知连闯大祸,前几日在父皇面前闹着要退婚,今日又私自出逃……
她走到周贵妃近前,见她脸色苍白,蹙眉捧心,愧疚道:“母妃,儿臣知道错了。”
“我问你这衣裳哪里来的?” 
周贵妃见她支支吾吾的,撇了身旁的嬷嬷一眼,略一思忖又道:“不说也罢,你说得出口,我却不一定听得入耳。”
妙仪心想,这身衣裳虽得来得不甚光彩,却也没那么不堪,解释道:“是儿臣从香客那里换来的。”
果不其然,嬷嬷走到周贵妃身旁,附耳过去,周贵妃蹙起眉,正色道:“她不会说谎,我看也不用验了。”
嬷嬷毫不退让:“娘娘,这是祖宗的规矩……老奴出宫前,陛下也……” 她顾着公主年轻面薄,没有全说出口,只隐晦道:“真有什么岔子,怕是将来……对定安侯府不好交代,那便是老奴担不起的罪过。”
妙仪听嬷嬷语焉不详,觉出一丝危险来,刚想再说什么,被周贵妃一抬手制止了。
嬷嬷颇有眼色,也不管周贵妃应不应,只道:“老奴下去准备准备,娘娘和殿下说几句体己话。” 她说完便退了出去,将门关好。
“母妃,儿臣刚到山下,见天黑了,便折回来了,没出什么事?”
周贵妃瞥见那黑色绸缎上的暗纹,问道:“现在没人了,说吧,你是拿什么东西,又是和什么人换的。” 她为了防女儿动小心思,收买寺中女尼,入寺的时候妙仪可是身无长物。
妙仪怕妙善挺不住盘问,说漏嘴,也不打算隐瞒,只低声道:“我没问那个人名字。”
“你拿什么跟他换,能让他连衣服,连脸皮都不要了,光着身子下山么?”
“我……我拿刀逼的……” 她说完,自己也有几分不好意思。
“你竟拿刀逼着男子脱衣服。” 周贵妃一口气接不上来,自己少女时虽也活泼,却不像这个女猢狲一般胡闹。
“你还知不知道……” 廉耻二字太重,当母亲的终是不忍说出口:“有没有一点女儿家的样子?”
“母妃,我再不敢了……”
“你敢不敢,我也拿不准,只能让你再没机会胡闹了,让我猜猜你是为了什么?”
妙仪住了口,她不能说是要去找表哥。
“不说也无妨,你表哥今日已经出城,回南诏了。”
“我不信。” 表哥每次来都会和她见面,给她带稀奇好玩的物件更不必说:“表哥不会不辞而别的。”
“他是我侄儿,我让他走,他不得不走。”
“母妃……” 妙仪直起了身,一脸愁容夹着怒意。
周贵妃看她一眼:“你想让敏之在赵家之前去提亲?” 她见妙仪不说话,知道自己猜得不错,又道:“敏之自小宠你,你去求他,他十之八九是会应你的。”
妙仪不解:“母妃明明答应了,不让我嫁去赵家的,为何不与表哥说,还将他赶走。”
周贵妃叹一口气:“我看不得你这样利用敏之,你待他以兄妹之情,却让他以男女之情来回报,最终只是害人害己。何况就算他真的应了你,也是白白被你坑害一场……陛下不会应他的。”
“母妃……” 妙仪委屈起来,自己被呵护着这么多年,却在这桩最要紧的事上孤立无援。
“只为了躲过你父皇给你指的婚,你便自己寻个人匆忙嫁出去,作茧自缚,日后更有苦吃。你们姐妹两个的婚事,陛下都是早有打算的,我自会替你着想,寻个机会的……” 她还想说什么,被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
嬷嬷苍老的声音,穿过门扇传来:“娘娘,老奴准备妥当了,请殿下过去吧。”
妙仪不解,轻轻问:“母妃,她要我去做什么?”
周贵妃心中虽然不忍,但这是宫里的规矩,违抗不得:“给你验身……你出去那么久,回来时身上又穿着男人的衣裳,这种事,口说无凭。”
“母妃,我不要。” 
“也是个大人了,难受也得忍着,便当给自己一个训诫,以后做事多想想后果。”
周贵妃说完,对着外面道:“嬷嬷进来吧。”
妙仪被嬷嬷引着,回到自己的禅房,里面灯火通明,浴桶中的水泛着氤氲热气,一张红木高背长把手的椅子端端正正放在中央。
那是女子的刑凳,只为拷问贞洁,她待在宫里,见过新入宫的妃子宫婢从彤事院里那个无窗的房间出来,各个都是梨花带雨,又悲又羞。
不论有没有错处,被架上去是一场羞辱,被人掌灯看进身体里去,是另一场羞辱。
听说,有些后来被发现与人私通的宫婢,从里面被绑出来的时候同时惨着脸,如死人一般青白难看。
“嬷嬷,我没有事,不用验的……” 她虽不抱希望,还是解释道。
布满皱纹的嘴角动了动,她验过无数女子,那些被验出破了身的也都这么说,有的一看便是故意隐瞒,有的是太天真了,被人夺了童贞也不知道。
“殿下不用怕,先让人伺候你沐浴,将身子放松些,忍一忍就过去了,所有入宫的女子都经过这一遭,殿下本来是不必遭这个罪的……”
嬷嬷叹了口气:“女儿家的苦,这还是轻的,下次不要一个人乱跑。”
第一百零三章. 山寺桃花 · 赴会 (番外)
赵家世代单传,到了侯爷这一辈,才老来又得一子,取名赵衍。
杜氏将幺儿含在口中也怕化了,哪里肯让他随了父兄的老路从军。
好在他读书颇有天分,年纪轻轻便写了一手好文章,以后入朝为官,不在话下,父兄在外领兵,管他不到,母亲平日里也不拘他太紧。
这一日,家中却一反常态,十个家丁守住赵衍的读书的青云阁,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只因他昨日和友人吃花酒的事传到了杜氏的耳中。
杜氏替丈夫守着家业,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幺儿和公主的婚事已然板上钉钉。这时候去吃花酒,便和打天家的脸一般,往小了说是教子无方,往大了说是目无君上。
她狠狠心,对儿子动了家法,禁了足,做足功夫给外人来看。今日照常约了女伴过府,不怕将自己打儿子的事说给人听。
赵衍与人有约,不去的话,心有不甘。
按说这两层高的小楼,些许家丁,是困不住他的,奈何昨日刚挨了顿好打,拉扯起来,得不了好处,只得另想法子。
他有两个亲随,年长的,唤作鹤望,古板木讷,循规蹈矩,听杜氏的话多些;年少的,唤作松年,机灵讨喜,与他更亲近些,此刻正在青云阁西边的廊下候着,等着自家二公子被放出来。
已过了辰时,赵衍心里焦急,一瞥窗外的松年,想出个主意来,抬笔写了几个小字,并书桌上几张被他团了的熟宣,作了一个厚实的纸团,准准向松年掷去。
松年额头上轻轻一痛,往二楼西窗一看,果然看见公子对他比手势,将纸团捡回来展开,有几张上面似是个蒙着面的少女,画了一半又被人抹了去,看不明白,又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一张写了字的:梯子,二楼后西窗。
松年立时会了意,费尽辛苦,绕过前面看守的人,从背面的陡坡上将两节短梯推了上来,又自己带了麻绳,将它们节在一处,靠在窗上,而后对着二楼,连学了三四声杜鹃叫,直到赵衍探出头来才罢休。
赵衍对他做个口型,松年明白过来,跑去前面缠住了那些看守,弄出些不大不小的响动,替赵衍打了掩护,见他顺利从梯子上爬了下来,过了一会儿才到南墙下与赵衍会合。
“公子,你这是又要去哪里,我陪你一起?”
赵衍平日出去总是带着松年的,犹豫一会儿道:“不用了。你回去将梯子藏好,我若是赶不回来,也查不到你头上。”
松年心中腹诽,莫不是又要去秦楼楚馆,却也按下不表,思及赵衍有伤在身,双手抱梯,助他翻过了墙头。
赵衍赶到鸡鸣寺,离巳初还有一刻,只见山门处贴着告示,几个早来的香客摇头惋惜,竟是闭了寺。
他隐约觉得和昨日那个出逃的小尼姑脱不开关系,苦于无人求证。
恰在这时,瞧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圆胖身影,正在清扫石阶,一边扫一边不住地抹汗。她动作笨拙,气喘吁吁,看样子就不是惯做这等体力活的人,大抵是被罚了来的。
赵衍走到离她五六步远:“你还记不记得我?”
妙善抬头只看了一眼,立刻垂下眼:“今日闭寺,施主还是改日再来吧。”
她装作没认出来,赵衍也不恼:“她和你算是共犯吧,你在这一处扫地,她又在哪里受罚?”
妙善突然加大了力气,扬起阵阵尘灰来送这不速之客。
赵衍转身避开:“你不说也无妨,我今日就修书一封给住持,也请她给我评评理,这鸡鸣寺不收香火油钱,什么时候改成剥人衣裳了?”
妙善四下瞧瞧,无人注意到他们这里,才大着胆子低声道:“昨日也不是我要为难你,今日你又何苦要为难我?”
“不为难你也行,你只与我说说昨夜这寺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现下好不好?”
昨夜发生了什么事,妙善所知不多,只好将寺中来了贵人,有些守兵护卫的事与他说了,指望能够蒙混过去。
赵衍听了,果真不再为难她,只道:“你若是见了她,告诉她我在约定的地方等她,一时走不开,晚些也无妨。” 
他说完往山下走了几步:“带到了话,我自不会为难你,她若是不来……” 他隐去半句不说,引着她往最坏的结果想。
妙善也不知自己能不能见到妙仪,刚要推诿,他的身影已转瞬隐入春草萌生的幽径,惊起一双黄鹂翠鸟,衔着婉转合鸣,一高一低追逐嬉闹着,划空而过。
春日正好,处处都双双对对。
第一百零四章. 山寺桃花 · 报应 (番外)
天色微明时候,妙仪才觉出困意,阖上红肿双目,那如蛆附骨的感觉又回来了。
椅背坚冷,脚被死死按在寸许宽的把手上,用不上力气。两柄玉做的小棒,触体冰凉,由人一左一右,撑开她的身体。
嬷嬷跪在她身下,执灯凑到近前:“老奴冒犯了,殿下勿怪。”
她莫名流了许多眼泪,身子不住收缩,又被强撑开来,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也无心留意了,只依稀记得,嬷嬷如释重负一笑。
她脑中浑浑噩噩,问出句傻话来:“男子也有贞洁可验么?”
嬷嬷不料她这么问,尴尬一笑:“男子的童贞,无迹可寻的。” 
天地造物不公,阳为主,阴为副,这大约就是佐证。
妙仪年纪小,出嫁前几日,才会有女官教习和合之术。
可今日她再懵懂,对男女之事也有了几分模糊的明白,大抵和被人验身一样是场羞辱吧,悄无声息流了一脸的泪,只等众人都退了出去,才哭出声来,间间断断,一夜未眠。
半梦半醒间,有人搭上她的手臂,妙仪将身子缩成一团,受了惊一般大叫:“放开我。” 
妙善讷讷收回去:“师妹,是我,你要不要起来用早膳?” 她帮着布膳的女尼提东西进来,还算顺利。
一碟碟素斋端上桌,妙善又合着碗碟碰撞的声音,轻轻在妙仪耳边道:“昨日那个人来了,他说和你约好了,若见不到你,便要去找主持告发我们。”
妙善昨日答应帮时,得了妙仪的承诺,不论出什么事,妙仪都要护她不被牵连。现在那人追究起来,她是跑不掉干系的,只盼妙仪去见见他,好生赔个不是,将这一番恩怨揭过去。
妙仪一时竟忘了今日还与那人有约。
她得知贺敏之离了大梁,心灰意冷,也无心再去见他,只对妙善道:“师姐,我与他约了巳初在普贤殿见面,师姐有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什,替我垫付了,酬谢他一番吧,再告诉他,请他帮忙的事,也不必了。” 
她说完,用被子蒙住头,此刻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
这时,贵妃身边的女官过来,因娘娘要回宫了,派她来看看殿下醒了没有。
妙善见她躲在锦被里,一言不发,也知没机会再劝她去赴会,只好匆匆回房,东翻西找,见昨日那个匕首的鞘还在自己枕下,上面镶金嵌玉,很是名贵的样子,便用布裹了塞进袖笼,往普贤殿去了。
妙仪一觉睡到夜深人静时分,饿得腹痛,她一日未吃东西,又饥又渴,掀开帘帐,见圆桌上有个食盒,轻轻下了床,先倒了盏茶喝润润口,打开食盒一看,俱是她爱吃的点心甜汤,余温犹在,大概是母妃命人制了,从宫里送来的。
今日气母妃,未曾相送,现下也有几分过意不去。
母妃大概是这世上唯一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了,她曾以为父皇也是,如今却不敢这么想了。
她刚要喝酥酪,听见窗格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起先未太在意,过了片刻,又是两下,有些疑心,放下汤匙,走到窗前。
一个小石子砸破窗纸,打在她的右肩,石子上裹着张纸,展开一看,龙凤凤舞的几个字:
小贼尼抢衣骗马,巧舌如簧,少年郎以德报怨,巳初普贤。
大概是怕她识不得自己潇洒的字,还附了张小像,画了个蒙面的少女,骑在一匹浓墨写意的黑马上,衣袂翩翩,落笔有粗有细,最多的心思还是花在了那双眼睛上。
这画的竟是她么?
月光晦暗,她无暇细看画中人像不像自己,脸先红了起来。
妙仪将小窗推开些许,果真看见个黑衣人立下她窗下,树影婆娑,也不知道是不是那个人,未敢多想,立时将窗阖上了。
赵衍见楼上的小窗终于有了动静,知道那小胖尼姑没骗自己,便借着她窗前的桃树,攀上了二楼,惊下一树花雨夜来。
正犹豫着要不要推开,听见里面有些响动,有人将窗从里面闩上了。有个好听的声音从窗那头传来:“你快走吧,别给自己惹麻烦。”
赵衍也不答她,心中怒起,昨日抢衣裳时,怎么不怕给我惹麻烦了?纸糊的窗,只防君子,他现下不想当君子,用力一推,戳破一大片,伸手解了窗栓,翻身进去,一把拉住想要逃走的人,将她翕动的唇捂住,掌心两瓣柔软,惹人心痒。
他给自己找了许多理由,言而有信,路见不平,同病相怜,都是借口。
想来便来了,无须理由。
温热的鼻息掠过她耳侧的细发:“你别怕,也别喊。我不要你性命。”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第一百零五章. 山寺桃花 · 寻蜜 (番外)
妙仪的背靠着他的胸口,那里跌宕起伏,紧张伴着兴奋。
做恶事的人,如果不够恶,便是如此,和昨日的自己一个样。
外厢守夜的女尼见妙仪房中有微弱火光,又有些细微声响,贪恋温暖的被窝,只唤了声:“师叔醒了?”
对峙的两人俱是吓了一跳。
妙仪先回过神来,机不可失,脚跟往后挪,碰到了他的脚尖,又将全身的重量集中在一处,狠狠踏了上去,果然觉得那人痛得全身一抖,只是捂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懈。
竟然不怕疼么?大概是力道不够狠,她又抬脚踏下去。
只是还未落地,膝窝已被身后人的膝盖一顶,似被人点中了穴位一般,腿上软软失了力气,站不住了。
赵衍在她腰上扶了一把,盈盈不堪一握的地方,又软又韧,像带细刺的花茎,他刚摸上去,便如被烈焰灼了手一般,匆匆放开了。
好在她没真摔着了。
门外的女尼终究是不放心,下了床,走到妙仪的房门前:“师叔可要热茶?”
妙仪找准机会咬住赵衍手指上一层皮,上面一层薄茧如铠甲一般,她咬到牙酸也不见那人松手,反倒见他伸出一只手,捏熄了桌上的蜡烛,呲地一声响,大概是皮肉烧焦的声音。
这个人,铜皮铁肉做的无赖么?
门外的女尼许久不闻回声,刚要推门,见灯熄了,里面没了动静,只当师叔被关着,闹脾气,也未多想,便回去睡了。
赵衍颇有耐心,等到门外的人呼吸渐稳,似是又入了梦乡,才又开口说话:“别叫,我倒没什么,引了人来对你自己可不妙。” 说完将怀里的人放开了。
妙仪往前走了三两步,摸到桌上的一只茶盏,刚想敲碎了充作利器,一转念,觉得这人说的也无错,真是引了人来,昨日验身的罪怕是要再受一次,传出风声去,也有损她的闺誉。
何况,他真要有什么不堪心思,昨日在树林里早有机会下手的。
如是想着,便只将那茶盏虚虚地握着:“ 你来干什么?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赵衍慢悠悠道:“与你同谋的小尼姑说你不要我送信了……可我还是想亲口问问你。” 
毕竟是终身大事,昨日还豁出性命要去搬救兵,今日就连送上门的救兵都不要了,说不通。
妙仪也知道欠他一个解释,拿起荼白茶盏,走到绣花屏风后,悄声道:“我要找的人,已经不在大梁了。” 说完在暗地里摸索出昨日用过的面纱,也想再找个更称手的防身之物。
赵衍听见她在里面翻翻找找,似有读心术一般,将那柄镶金嵌玉的匕首从屏风上面递过去:“这是你让她给我的?”
借着朦胧月色,妙仪隐约看出是一把匕首,才想起昨日交给妙善防身的那把,什么时候到了这人手上?大概是妙善做主给了他的。
“不错,我现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只这匕首还算精巧,便算赔你衣裳罢。”
赵衍笑起来:“我不要……”
妙仪求之不得,伸手去接,哪知他不松手,她使力一夺,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留了个鞘给他。
如此正好,她利器在手,又有了昨日在普贤殿逞恶的底气。
“你怎么不听我说完,我不要这匕首,不是不要你赔了……哪有小娘子送人匕首的?” 
男人之间送送兵器也无妨,女人送男人兵器,是千刀万剐,还是一刀两断的意思?
妙仪想想,没觉出什么不妥,只道:“不要罢了,我也没什么其他的东西好赔你的。”
赵衍走上两步,鼻息越过细绢的屏风,仿佛咬着她的耳朵:“不如做个香囊吧,绣上名字,昨日告诉过你的。”
她的心突突跳起来,母妃给父皇做过香囊,姐姐也在学着给她未来的夫婿做香囊,香囊这个东西,仿佛是不能胡乱做给别人的。
她敷衍道:“我忘记你的名字了,也不会做香囊……再说我欠你一身衣裳,用匕首还你已是两清了,你自己不要,便不能再问我讨其他东西了。”
赵衍想到自己昨日冒着坠崖的危险救她,今日还带着一身伤痕来帮她,现在她说要两清,委屈得直冒火.
他一转身也挤进了屏风后面:“若说两清,你剥我一身衣裳,我是不是也该剥……” 剥她衣服几个字说不出口,气势矮了一截,忙转圜道:“何况你还欠我一命。”
他步步紧逼,最终只隔着一把匕首的距离。
妙仪屏住呼吸,闭上眼,脑中想象着鲜血淋漓的场面,“你别再过来了,这是佛门清净地,我不想随便杀人。” 她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地放大了声音。
她假装恶人的模样,让他想笑,自己不清楚自己的斤两,那语气哪里是真敢杀人的。
赵衍将胸口抵在了匕首尖上,慢慢靠近。他今日仔细看过,未开锋的刀,连刀尖都是钝的,或许可以伤人,要不了性命的。
他往前一寸,她的手腕便往后退一寸。
赵衍心道:果真是只会嘴硬。
嘴真的硬么?
他想知道得紧,黑暗中两缕呼吸一来一往,引诱着他的唇,找对了方向,隔着面纱,觉出那里其实柔软芬芳。
他吻着她,一只蜂儿在蕊芯寻蜜,不知所措。
第一百零六章. 山寺桃花 · 灯帐 (番外)
妙仪退了半步,抵上了身后的檀木案几,无处可躲了。她索性侧过了脸,躲下他翩然而至的又一个吻,希冀他们只是在黑暗里看不见,一不小心靠得太近了而已。
赵衍的手情不自禁又抚上了她的脖颈,不让她躲,双唇找准地方,这一次不再是蜻蜓点水的浅吻,他隔着面纱咬住了柔软芳唇,吮吸起来。
妙仪脸上似有两团火在烧,一颗心如堕冰窖。
因为的另一只手也抚上她的腰,呼出的气息火热而危险,灵巧舌尖得寸进尺,沾湿了薄薄面纱。
他是故意的。
妙仪一横心,双手手腕一用力,将匕首扎进他的胸口,终于觉出那人狂浪的攻势,顿了一顿,闷哼出声,似是吃痛得紧了。
她立时又怕起来,手腕往回撤了些力气,脑中乱成一团,他怎么不躲,杀人竟然这么容易么?
也没真想杀他。
赵衍被他刺中了,也不恼,钝刀割肉,疼是疼的,可那刀刃入肉半寸不到,且她刺在右胸口,破了皮,流了点血而已,伤不到要害地方。
嘴上确是不依不饶。
“啊……小尼姑,你好狠的心,我怎么说也救过你的命,诶……” 
人都道,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他不过亲了几下而已。
今夜薄云胧月,星辰含羞,妙仪看不见他脉脉含笑的眼睛,得意忘形的嘴角,只听见他状似痛苦的低吟,鼻尖涌进血腥味道,慌乱回道:“你放开我,我便不刺你了。”
赵衍料想她是第一次伤人,不知浅深,诓道:“我心口痛极,站不住。” 
所以不得不像现在这样,把你抱牢。
“那我扶你去坐下。” 妙仪探问。
她见赵衍不置可否,当他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虽不喜被他搭肩搂腰,咬牙忍住,扶他慢慢走着,由他像座肉山一般,将半身重量铺天盖地压下来。
走了没几步,有人低头,在她脸上一啄,耳边传来忍不住轻笑。
赵衍觉出她面颊滚热,知她羞恼透了,此时心情大好。
妙仪回过神来,一把推开他,大叫一声:“你骗人。”
睡在外厢的女尼,纵是好梦再沉也被惊醒了,立时起了身:“师叔?”
赵衍立时又将她的唇咬住,只漏出她几缕挣扎的鼻音,趁她不备,将匕首也夺了过来。
女尼起身点灯,脚步越来越近,到了房门口,曲起手指扣了扣:“师叔,我进来啦?”
赵衍对房中格局不了解,就着门外灯光,隐约看见身侧是一张挂着薄帐的床,一把撩起帐子,将人裹挟,一齐跌到锦褥软被上。
妙仪转身要下去,被他重重压上来,复又吻了下来。
只为将她的唇占住,无暇去将他告发。
吱嘎一声门开了,隐约烛光慢慢靠近,赵衍见身下人紧紧闭着眼,似是痛苦极了。
“师叔,我在外间听见响动,你可还好?” 女尼见四下无人,帐子放下了,料想她师叔在里面,边往床边走,边问道。
赵衍放开了她的唇瓣,让她有机会答话,又将她的耳垂上轻轻一含,果然逼着她睁开了眼。
昏黄之光,只勾勒出个轮廓,却也不难看出他的英挺的轮廓,一双明眸如堕入暗夜的星辰。
一个没脸没皮的无赖,或许生了张极俊的容颜,比他做下的事,不般配太多了。
他在她耳边沉声道:“让她来看看,我们在做什么!” 
那声音压得低,远着听,不辨男女,
女尼误会是妙仪在说话,追问道:“师叔,你说什么?” 
赵衍的话让妙仪觉得羞耻,他们是怎么躺在一张床上的?
如果今日她不好奇去开窗,不心软再多补他几刀,抑或那一日没有去牵他的马,没有在芸芸众生的衣服中,好巧不巧,挑中了他这身最麻烦的。
都不会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这样抱在一处,被旁人看见,他也许会没命,自己也许再也不用嫁人了,说不出是好是坏,但大抵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如是想着,她如梦将醒道:“我魇着了,无事,你出去吧。”
女尼闻声,未再靠近,转过身去,烛光更暗了。
赵衍脸上晦暗不明,一只手探到她耳后,捏住面纱的一角。
黑暗中的这缕光既凶险,又矜贵,如他明日要去放手一搏的命途般流转不定。
妙仪按住他的手,如果未曾真的见过面,今日荒唐,也许都可当作从未发生,转瞬便会烟消云散,没人会记得。
他们十指紧扣,暗流涌动。
这一瞬犹疑僵持间,各自心事百转千回,终让那束光渐去渐远,谁也没有机会将对方看个仔细。
一个惋惜,一个庆幸。
女尼吹熄了蜡烛,他们重回黯淡。
赵衍轻叹一声,掀开她的面纱,复又吻了上来,此时没有什么再隔着他们的唇,只有暗夜沉沉蒙住了他们的眼睛。
面对面,不得相见。
第一百零七章. 山寺桃花 · 弦外 (番外)
“你脸上的疹子什么时候才好?” 
赵衍算着日子,此行如果顺利,来回大概也要一两个月,只盼她那时好了,肯让自己一睹芳容。
妙仪道:“我不知道。”
“又骗人。” 他们相处短短两日,分辨她的谎话,赵衍已经是熟能生巧了。
哪有女儿家脸上长了疹子,如她这般满不在乎的。
他知道从她口中撬不出真话,抬手抚上她蹙起的眉间,撩起额角碎发,掠过凝脂般的侧脸,停在她尖尖下巴上,指尖游移,恋恋不舍。
“宝纱难掩两靥红,柳丝不隔桃花面……” 情人眼里出西施,赵衍此刻心有体会。
妙仪挡住他作乱的手指,也不管他吟的什么,默不作声,一只手在被褥间细细寻觅,那柄匕首如果不在他手上,便是落在这一床绵软里了。
“我明日要去投军。”
赵衍活了十七年,头一回做这样大的决定,无人可说,心下寂寞。
他一直想与父兄一样去塞外建功立业。
少年人谁没有雄心,谁人甘愿靠着父兄荫庇,只做个钩心斗角的文臣?不过是阻碍重重,才一直举棋不定。等他夜奔投军的消息传遍大梁,人人都只会说他豪情壮志。
除了他自己,没人知道这番豪情壮志,实则系于一场突如其来,又不愿错过的邂逅,说到底,是为了儿女情长。
他不愿被人摆布,便要让功业掷地有声。他和她昨日一样,也是去搬救兵的,不过他的救兵从来都只是他自己。
她的手顿了顿,沉默半晌,有些不解:“做什么和我说这个?”
赵衍握住她的手,翻身下来。他今日不是为了轻薄她来的,一时控制不住自己,此刻悬崖勒马,好为长久之计。
“我阿兄从军前几日,娘替他纳了个通房,他起先不情不愿,从军营回来之后立刻将她明媒正娶进了门。”
妙仪嗅出一丝危险,不想听他胡言乱语:“你放开我。” 
赵衍自然不会依她:“你知道是为什么?”
“不想知道。”
他将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扣进她的指缝中:“我阿兄说,他快死的时候竟然想起了那个女人,明明不过只在一起过了一夜而已。” 
不知是不是像他们这样在一起,不再做什么,苦短了春夜。
妙仪终于在被褥的一处皱褶中,找到了匕首,悄悄握在手中:“你和我说这个干什么?”
赵衍耐心十足,循循善诱道:“我明日要去从军,今夜和你一处,若是活着回来了,也将你明媒正娶进门……何况昨日你让我宽衣解带,今日我一亲你的芳泽,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
他们不过见了两面而已!
赵衍巧舌如簧,竟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体,说得顺理成章。
妙仪斩钉截铁道:“我不嫁你。”
赵衍回想起来,她今日提起过,昨日想去找的人已经离开大梁了,故意捏她的痛脚:“还想着你的救兵?” 
妙仪被她一问,想到不辞而别的贺敏之,心中酸楚,无言反驳。
“你且记得,真打算救你的人,不会等你开口,也不会不辞而别。” 
妙仪恨他一语中的,自己却也想不出其他法子自救,愤愤道:“真烦人。”
赵衍知道她也是大户人家小姐,三书六礼没个三年两载过不完的,他只去几个月而已。
属于他的小狐狸跑不了。
“三个月后我会来这里找你,你我都有一桩恼人的婚约,我也只是顺手救你脱离苦海罢了,你到时候不愿意嫁我,我也不会强人所难……”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该赔我的香囊,需仔细做好了。”
“我不会做香囊。” 此言不差,她自幼不喜女红,要做什么都有身边的婢女嬷嬷代劳了。
“那你会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
赵衍对拿捏她的法子已经驾轻就熟了,他撑起一只手臂,将人虚虚拢在怀里,玩味道:”只会吃饭,睡觉,做坏事?” 
妙仪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被他一把环住了腰:“我见你的案几上有把琴,你明日抚一曲给我送行!”
“你将手放开。”
那处柔韧纤细,赵衍舍不得放开,恨不得这样两相僵持着到天亮。
“我答应你……你放开。”
清晨时分,鸡鸣山上薄雾未退。
乌骓沿着小路下山,马背上的人时不时牵住缰绳,将它慢下来。
它等了一夜,有几分不耐,一踱步子,惊动头顶的雀鸟,踏枝而去,下一片晨露朝雨。
一段袅袅清音翩然而至,是一首鸥鹭忘机,故事不难懂,一位渔夫出海,因无巧诈之心,连异类都愿和他亲近嬉戏。
原以为是流水,潇湘这等女儿家喜欢的,抑或是阳关,胡笳一类送行迎归的,不想她却选中这样一首平淡又不失欢快的闲曲,他有几分诧异,又觉得她这意料之外的选择,如天边渐渐泛出的青粉天色一般可爱天真。
赵衍侧耳倾听,散音旷远,泛音如赖,轻抹慢挑,描绘出海日朝晖下,群鸟众和的盛景。
恰在这时,巨大的楠木钟杵,撞上了山寺的铜钟,浑厚钟音将她的琴音淹没,如巨浪滔天,驱散了傲风而翔的海鸟。
他停了马,静静等着,钟音落寂之后,又袅袅清音绕耳,她言而有信,果真要抚完一曲,给他送行。
赵衍回首,身后朝阳大好,照亮漫漫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