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压过头顶，几乎将白日涂抹成黑夜。
根据经验，大雪很快就会倾泻而下。今年的雪很多，每场冬雪前总是异常寒冷。狂风吹起，抽打在他脸上，带着狼嗥般的风声。
高宝雄在心里咒骂这鬼天气，同时祈祷大雪不要马上到来。他和阿花还在山腰，只有下了山，才有人家躲避。风越来越大，树叶纷飞，围着马儿转圈、悲舞。
路况也变得十分凶险，处处是软泥和碎石，马儿非常容易扭断蹄子。他小心地拉着缰绳，这两匹马是用阿花最后的积蓄买的，不能有差错。
漫天的雪最终还是不管不顾地落下，堆积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眼前飞舞，模糊了他们的视线。高宝雄戴上兜帽，但雪花仍不遗余力地钻入脖领处。
阿花在后面问他：“为什么去春州？”
“阿花，没人时，在和你的太子说话时，你要加上‘殿下’。”
“殿下，我是民夫的女儿，”阿花回道，“对礼节不熟悉。”
“我原谅你的无礼。春州是我阿叔的城池，后来被新罗人卑鄙地骗走了。”他咬咬牙，想起可恶的狐狸脸。
“殿下，民间传言说，是您杀害了自己的亲阿叔？”阿花微弱的嗓音中透着悲哀，甚至有些愤怒。
“谣言。”过了好一会儿，高宝雄才语气微弱地撒谎，因为他不想吓跑唯一的追随者，“阿花，我承认我做过很多错事，但没做过弑亲的疯狂之举。”
阿花面无表情。她的骡马走山路更平稳，渐渐赶了上来。“到了春州又能做什么呢？春州被新罗人控制着。如果他们发现我们，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抓起来。”阿花的外套变成了白色。从侧面看过去，女孩像缓慢移动的白色幽灵。
“我们等待时机，等我姐姐。”
“你确定公主能借兵归来？”
“我确定。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太子殿下，我是您忠诚的奴仆。您去哪儿，我就跟随您到哪儿。”
“那就少废话。”
山腰的杨树林中出现一间茅草屋。高宝雄如获至宝，他夹了夹马儿，快步来到这里。
茅草屋的左侧被积雪压塌，但整体完好。他下马进入茅草屋，把马儿也牵了进去，并拭落马背上的雪。阿花过来帮助他清除身上的雪。之后，高宝雄脱下湿衣服交给阿花，阿花自去处理。
雪稍微小了些。阿花要脱去湿衣裳，高宝雄便出了茅屋。他要去捡拾枯枝，马儿在一旁啜饮蹄下的雪水。待他回来时，阿花换上了干净的麻布衣服。不得不说，女孩身上有股清新的味道。
他抖落枯草上的水，把它们放在湿漉漉的树枝上。他拿出打火石，正要剐擦。
“生火？”女孩找到一处稍微干净的地方坐下，脸上露出怀疑的表情，“殿下，山上有土匪。我怕烟雾会把他们招来。”
“我主政春州时，从未听说过有什么草寇。”
“殿下，自从新罗人占领春州，扶余人生活艰难，很多人落草为寇。”
“他们打家劫舍？”
“正是。火会把他们引来。”
她的话让他愤怒：“我知道火会把他们引来。你当我是笨蛋？”
阿花微微低头：“我当您是太子。倘若我冒犯了您，请接受我谦卑的歉意。”
他试图让她心安：“阿花，你不用担心。如果真有人敢打劫大丽的太子，我会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
阿花的嘴角扬起细微的笑意，脸上的三道疤痕离得更近了。不过，她嘴上却说：“正是。我伟大的太子。”
打火石的火星蹿到草上，火苗升起、膨胀。一阵浓烟后，火焰开始驱赶他们周围的冰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把眼神从火焰中抽离：“阿花，我见你随身带着笛子，会吹吗？”
“殿下，”女孩回道，“我会的。”
“农夫的女儿也会演奏乐器？”
“我从阴萱姑娘那里学到的。”
“那好。我听听你的演奏。”
阿花从骡马后面的破烂驼包中抽出一支竹笛。“殿下，是《日月神奏》还是《高句丽的男女》？”
两支曲子在血色婚典上都出现过，他不想听。“都不要，给我演奏一曲中国的《梅花三弄》。”
阿花开始吹奏。婉转悠扬的笛声把他带回太子岁月，带到了安鹤宫中的家……他闭上眼睛，任由泪水流下……
“阿花，你为何跟着我？”歌声停歇。不知道什么时候，篝火灭了。他又放了些草，用打火石打出火星，但火星碰到湿草后很快熄灭。“金子？土地？还是女人？但你又不是男人。”
“因为您是大丽的王子，是大丽最尊贵的人，任何人都比不上。您又勇敢又正直，跟随您是我的荣幸，也是每个大丽儿女都会做的。”阿花正色道。
“当然。”高宝雄又抖了抖枯草，“姐姐和松桓会帮我借到兵马的。”松桓不会放弃他，姐姐更不会。高宝雄拔出匕首敲击打火石，敲出一片火花，枯草开始冒烟。“只有我才是双神的后代。”
“双神会保佑您的，太子殿下。”
他得意地朝火堆轻轻吹气，火焰顿时跃得老高。
阿花拿出湿衣服，摊在手中，架在火上烤。
“不需要双神保佑，我马上就会有军队的。”高宝雄背靠柱子笃定地说。
“恕我直言，太子殿下，”阿花小心翼翼地回答，“咱们孤身两人，没有军队的影子。”
“你傻了？中大兄出兵了，姐姐定会给我带来一支大军的。”高宝雄怒斥她。
“公主在倭国流亡了十年，可见倭人对她并不好。”阿花挑战他，“更不可能给她大军了。”
这话引燃了高宝雄体内的怒火。他掐住她的脖子：“我说有就会有。姐姐不会抛弃我的！”
阿花哽咽：“我错……”
“哟，小两口闹矛盾了？”在争吵时，他们竟然没发现屋外来了一支马队，乌泱泱的，大概有七八十人。他们挎着环首刀、板斧等武器。
“我看更像兄妹二人打架。”正中间的秃头首领断定，他有屠夫般的嗓音。
高宝雄放下阿花。来人从两侧逼近他们，瞬间围住整个茅草屋。
这次他们在劫难逃。高宝雄单膝起立，右手握紧匕首，左手按住阿花的肩膀，示意她别轻举妄动。
“诸位，过来一起烤烤火？”他对周围的人喊道，“毕竟外面正下着雪。”
为首的秃头哈哈大笑：“这篝火是我的，这茅屋是我的，这山也是我的。”
“不对。你们都是我的，整个高句丽都是我的。”但他没说出口。“如你所说，”他附和，“你是谁？”
“当你升天去见双神时，”秃头回答，“告诉他们，送你上天的是山王达飞。”达飞身材矮壮，手里握着突厥人使用的弯刀。
“双神不会接纳我的。”高宝雄对他们说道。
“双神会接纳任何人。”秃头达飞不同意。
“我是双神的儿子，大丽国王荣留王的儿子，当今太子——高宝雄！”
几十人面面相觑，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们打量着高宝雄身上的破烂衣服，还有他瑟瑟发抖的神情，然后爆发出一阵狂笑。
达飞笑得鼻涕都流出来了。山大王对身边的人嚷道：“那你们还不好好招待咱们的‘太子’！”
土匪们一拥而上，架起他和阿花。他喊道：“放开我，你们这帮蠢蛋！我是太子，你们这帮不要命的家伙！”
土匪们哈哈大笑，搜遍他全身，一无所获。“娘的，还说是太子！毛都没有！我看你是乞丐吧！”达飞狠狠地给了他两巴掌：“真晦气，等了一天，竟然等来两个穷鬼。看你们两个白白嫩嫩的，只能蒸成馒头凑合凑合。”
达飞走到阿花面前，左手抬起女孩的下巴：“你这小妞，好好的脸干吗弄花？否则还能卖个好价钱。红袍子正缺营妓。不过呢，寨子里倒是缺些粗使丫鬟。”
“至于你，”首领转过头面对他，“留着没什么用了。说吧，太子殿下，你想怎么死？我这里有一百种死法让你选。”说完他亮出匕首，在高宝雄脸上摩擦了两下。
他用眼睛把山大王吞没：“听着，你们这帮蠢货。我正是大丽太子高宝雄。我父亲是荣留王，我的先祖高朱蒙是所有扶余人的祖先。你们放开阿花，继续走你们的路，我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如果继续对我不敬……”
“怎样？”
“我会砍掉你的头，踢到山下！”
拳头飞来，一阵眩晕向他袭来。
两边的人架住他。“他娘的，就你这穷鬼，还他娘太子？！”达飞迎面又给了他一拳。高宝雄的脸上火辣辣的，额头上的鲜血浸入眼睛，双眼难以睁开。
“太子，太子，让你他娘的做梦！”达飞又送出一拳，“你是太子？想做国王，我他娘的也是国王，这大山的国王，山大王！”
“双神！你在哪里？！父亲，母亲，难道你们忍心看着你们唯一的儿子死于一个土匪手中？！”
他隐约看到达飞举起了刀。
“来吧，给我一个解脱，”他心中悲鸣，“结束这一切苦难。”
刀悬在半空，但没有挥下，达飞整个人凝固住了。
高宝雄昏昏沉沉地抬头。那是一阵呜咽……高宝雄也听见了，是一只号角的呜咽。
架起他的人也听见了。他们放开了他，转身看向前方。
阿花趁机扶起他，从身上掏出白色手帕，替他拭去额头和眼角的鲜血。
他推开阿花，顺着声音搜寻。但他什么也看不清，眼前一片模糊……
“这是军队的号角。”山大王说。
“不可能是唐军。他们正在洗劫泗沘城。”山大王身边的一个矮子说。
“什么东西过来了。”另外一人紧张地说，“从南面。不会是冲着兄弟们来的吧？”
高宝雄也感受到了，因为大地在颤动。这是成千上万的兵马！
“牛三，带兄弟们上马。角块，你断后。”
一切发生在瞬间。鼓点、号角、喊杀声一并传来。他的视力终于恢复，漫山遍野的兵马霍然出现，占据了他眼中的世界，让他热血沸腾。
高宝雄攥紧拳头，身体不住地颤抖。土匪们想要四处逃散，但已经来不及了。丛林中涌出军士，大多是步卒，也有骑兵。
他们吹响海螺号角，嘴里发出怪叫，如波浪般朝他们涌来。
山大王紧张地四处张望。他把高宝雄击倒在地：“看样子是冲你来的。操他娘的！老子就是死了，也得拉个垫背的！”
高宝雄的余光扫过侧面，越来越多的人围了上来，黄色的菊花旗帜在他们头顶飞舞。正东、正北和东北三个方向，山大王的人仍在顽抗。军士们的枪、剑和长柄斧挥起，淹没了土匪们。
“放开我！你这个低贱的劣种。”高宝雄喷了达飞一口血，“我会让你死得舒服些。”
“你和我一起死！”达飞的匕首刺向他的脖颈。阿花跳到达飞身上，胳膊死死地勒住壮汉的脖子，并大声嘶喊。
匕首向他体内探索时停住了。
“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坠落在地。高宝雄睁开眼睛，达飞的秃头落在他身旁，染红了新雪。
一个身影拨开人群。乌云退却，阳光照耀着他们。
双神显灵了。高宝雄一边笑，一边努力看。
他看到了……
一名身穿倭服的女孩站在太阳底下，闪闪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