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生生不息①④ - 就像这一辈子突然没了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668 下载APP
北京,晚上九点二十分。

张淙坐在一家精致漂亮的欧式咖啡馆里。优雅的小提琴音款款灵动,四周包围着一股令人舒适的淡香。

张淙手边的一杯美式咖啡已经冒不出丝毫热气,白瓷杯口干干净净,他一口都没喝。

张淙低头,盯着杯子边上的手机看。

晏江何已经上车三个多小时,按道理说,就算天黑走得慢,也该到了。

张淙刚才趁着去卫生间,前后给晏江何打去两个电话。第一次没人接,等他第二次打过去,竟然不在服务区。

晏江何说村里信号不好。但张淙还是觉得挂碍。或许是心理毛病,他竟感到一丝不安,大抵是杞人忧天了。

“具体就是这样。”张淙对面坐着他的学长,“我跟几个同学早就商量好,决定在北京开一家游戏设计公司。虽然你现在才大一,但我知道你在游戏这方面已经有不少经验了。”

“张淙,你是一把好手。”学长笑着,说话很诚恳,“所以,等今年夏天公司正式启动,我们想让你过来帮忙。”

学长:“当然。你目前还是以学业为主,做原画要是耽误事儿,你有空帮我们接外包就行。你毕业了以后,可以直接留在公司,甚至可以算你技术入股。我们真的非常期待你的加入。”

张淙沉默了片刻,眼睛从手机上抬起来,看向对面:“学长,帮你们接包或者做原画,都是没问题的。”

张淙说:“但我毕业以后不会留在北京,我们需要线上联系。”

学长愣了愣,却也没太意外,他问:“你已经有更好的出路了?你还真是......有才华就是抢手,才大一就不停地接橄榄枝。”

“是你平时接包的那家吗?我记得你提过,那家老板是你老师的朋友。”学长还是没放弃,“你可以再考虑考虑,留在北京总归方便些。虽然我们公司刚起步,但待遇不会差的。又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创业......”

“不是这个问题。”张淙终于端起手边的咖啡喝了一口。

美式凉了以后,入口好像格外苦涩:“我就从没打算留在北京。”

“从没打算留在北京?”学长这回倒是意外了,“为什么?你有能力,也有机会,北京是帝都,和其他城市还是差别很大的。”

学长顿了顿,似乎明白了,他试探着问张淙:“你是想毕业以后回家乡?”

“嗯。”张淙也不避讳,直说道,“我要回去,我的家在那儿。”

学长完全没料到,他感慨一声:“真看不出来,你竟然是恋家的人。”

张淙垂下眼睫,又去盯手机黑屏,没吭声。

他哪里是恋家的人。张淙又哪里有家,如何能恋得到家?他心里那个“家”,那个归宿,不过是晏江何一个人罢了。

学长摇摇头,觉得可惜:“张淙,你要不要再想想?虽然以你的能力,只要你坚持,以后在哪都能发展的很好,但在北京总归机会更多一些,方便许多,行业也要更景气。”

学长:“而且你家那边,离北京也不远。坐飞机也就两个小时。”

“不一样的。”张淙坚定地说,“我想的很清楚,我一定要回去。”

读大学的四年,对张淙来说已经是极限的极限了。时间再长,他绝对受不了。

他这个人,从小生在淤泥烂潭里打滚儿,天生出息不得,胸无大志。

张淙业已病态偏执地确定,他的生活,梦想,热爱,包括才华,本事,甚至一条性命,都是晏江何给的,全属于晏江何。

他的前程和蓝图,也均是依靠晏江何构建的。他全部的世界观,都以晏江何为中心。

所以张淙要回去。他要待在晏江何身边,陪着晏江何,照顾晏江何。他不能让晏江何一个人,浑身疲惫,孤零零地累倒在床上,沙发上。

这等于要了张淙的命。

看张淙半步不退,学长也不好多说。他叹了口气:“行吧,尊重你的选择。但如果你回心转意了,我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打开。”

“谢谢。”张淙说。

他话音刚落,手机屏幕倏得亮了,同时铃声响起。张淙心头一动,又落下。——不是晏江何,是钟甯。

但下一秒张淙的眉心却皱了起来,钟甯这个时间给他打电话,是怎么了?他们之间早已许久没有交涉。

“接个电话。”张淙拿起手机,朝学长招呼。

学长点点头。

“喂,张淙。”钟甯的声音听着不太好。

张淙莫名地很不舒服,就像坠下一个大的落差,恍惚间竟很慌:“钟哥,怎么了?”

钟甯那张嘴若是去讲恐怖故事,绝对一阵见血,不用关小黑屋点蜡烛,单是青天白日底下,便能吓死一筐人。

他先说:“你别着急,也别慌。”

这么一开口,本是为了张淙着想,可惜这铺垫太不吉利,张淙不着急也得着急,不慌也得慌。

钟甯又叫张淙瞬间魂飞魄散,他实话交代说:“晏江何出事了,现在联系不上人。他坐的大巴车翻了。”

“哎张淙!你怎么了?”学长瞪着眼,被吓了一跳。

他看到张淙猛地一下站起来,一只脚带翻了凳子,又被凳子腿儿绊倒,再飞快连滚带爬地起身,不管不顾地撒丫子狂奔出咖啡馆。

学长懵了:“这小子平时挺沉稳的,这是怎么了......”

张淙一路东倒西歪,死死擎着手机,活妥儿的一只没头苍蝇。学长叫他他听不见,服务生喊他他听不见,路面上汽车的鸣笛声他听不见,冷风吹脸上了他也感受不到。

直到钟甯一句话,张淙才反应过来:“伤情虽然不太清楚,但据说目前没有死亡。你先冷静点。”

张淙跟刹闸一样,登时站住,他立在马路牙边儿上:“什么?”

钟甯那头停顿两秒:“你先别慌。晏江何肯定没事。”

张淙飞快反问他:“拿什么肯定?”

钟甯哑巴了。

张淙闭了闭眼,胸腔里冷透了,仿佛冰封。连同他血脉的涌动,心脏的跳搏,也一同冻了起来。

他浑身的慌乱也都被忽得冻死,那感觉太冷,过于安静了。

是死寂。

就像这一辈子突然没了。

“张淙,你别这样。”钟甯终于重新开口,“我知道江何跟你在一起了,所以觉得现在必须告诉你实情。”

钟甯:“你听我说。我们打听到内部消息,出事那边信号不好,联络不通畅,但情况似乎比我们想象的要好。而且救援队已经去了,但是因为这边在下大雪,山路不好走,可能短时间内没办法赶到。但你真的不用往坏处想。到目前为止,我们收到的都是好消息。徐怀在警局......”

“你认为这些,算好消息?”张淙的声音阴冷,硬冰碴子一般朝钟甯扎过去。

钟甯也不知道后没后悔告诉张淙,他叹口气:“再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联系你。”

张淙没说话,他挂了电话,伸手招来一辆出租车:“机场。”

人的大脑真的很神奇。极度的惊慌过后,居然能冷静清晰到从未有过的地步。张淙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清醒到连每一次呼吸所煎熬的分秒都可以搁心里数清。

张淙坐在出租车上,低头看手机。没有合适的飞机票。今天夜里没有他能回“家”的航班。

张淙又去看火车,扒到一趟十点二十发车的,大概凌晨三点半到,历时五个多小时。

“师傅,去朝阳站。”张淙改口,对司机说,“快点,求你,我赶时间。”

他手上快速操作,指尖灵活得不像是自己的。没有卧铺,张淙买了一张硬座。

还好这个时间不堵车,张淙一通紧赶,狂奔进站。他满头大汗,气都倒不过来,但总算让他拽死尾巴赶上了。

张淙的座位靠窗,他一屁股坐下,一瞬间觉得四肢无力,软绵绵得动弹不得。

张淙歪着头大口倒气,脖子好像被掐断了似的。他的额角贴在车窗上,滚热的汗水弄花了冰冷的玻璃。

张淙看见他对面那排座位躺着一个中年大汉,身上裹一件厚实的绿色军大衣,闹不清是睡了还是闭目养神,一双黝黑的脚丫子光着,冲向过道。

张淙旁边又坐下来个中年女人,她大腿上抱着个半大孩崽子,正嗷嗷地滋哇乱叫,女人嘴头上则是连哄带骂。

车厢里有种令人很不愉快的气味,混合着方便食品的味道。很憋闷,发霉腐臭似的,令张淙窒息。

车厢里有播放视频的声音,辨不清节目和台词,与众人的交头接耳混在一起,搅乱各地高低不同的方言,乱糟糟乌泱泱的。

车厢里有人在嗑瓜子,瓜子皮带着口水,被丢进嘴皮底下套着白色塑料袋的小铁盘里。

车厢里有人闭着眼睛,塞着耳机。

车厢里有人瞪着眼睛,把扑克牌甩去桌子上。

车厢里有一个张淙。

张淙或者是从十八层地狱里薅出来的煞星胚子,被阎王老子强塞进陶静仪的肚皮里,才来到人间作祸成个活物。

有的时候。

在张淙没遇见晏江何的时候,在张淙远离晏江何的时候,在张淙也许要失去晏江何的时候……

这些时候,很多这些时候。他都会觉得自己没有丁点儿的人气。那感受说来玄乎,他似乎是个独立在外,被世界抛弃的局外人。人间芬芳或恶臭的人味儿全沾不上他的身。

他只有荒凉的一片贫瘠。

他还有一条黢黑,没有底,没有岸的河。河水呛人,能咳得他撕肝裂胆。一口酸一口苦,一口辛一口咸,只独缺一味甜。

河水里疯长出肮脏的杂草,缠住张淙的双脚。勒疼他,拖拽他深陷,淹没,痛苦。

火车已经开动,窗外快速变换着黑暗和光点。

学长肯定是不放心,又给张淙打来了个电话,张淙没接。

张淙也不敢打电话给钟甯,将事情再理得清楚些。他更不敢打给晏江何。

张淙居然怕了那巴掌大的手机——他怕承担那巴掌大的手机所带来的一切。

张淙坐在位置上一动不能动。漫长的五个多小时凌迟,他像一具僵尸,除了脑子在转。——他控制不住地去回忆那些早已被他想念过翻来覆去的记忆。

那些他和晏江何的一点一滴。晏江何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笑容,每一次对他发脾气,打过他的,骂过他的,哄过他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