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宫人的通报,陈雪晴忙放下手中的花样子,起身迎了出去。
左右的侍才笑道:“便是陛下来了,娘娘也没这样激动过。”
陈雪晴早就听说钟灵毓回宫,但这些时日姬华不让她随意走动,再加上钟灵毓也未曾进宫,眼下一听见钟灵毓的消息,自然是坐不住的。
盛阳宫里,一切如故。
落红如雨,几乎铺满了盛阳宫的石阶。
钟灵毓盯着那些桃树望了许久,蓦地想到一些久远的少年时节。
这些久远的时节,若隐若现地浮在脑袋里,逐渐有了一些确切的影像。
那些她不忍记起,不敢回忆的往事,都血淋淋地呈在眼前。
淄州山多,钟家后面也有一条小路,每逢三月,陈雪晴回来省亲的时候,总是回来钟府寻她。
她年岁小,爹娘都去西海的那几年,总是陈雪晴领着她,前去后山摘桃花。
后来她年岁渐长,钟父又将她接去西海暂住,颠沛了许久,钟父以西海荒僻,不适合教养,这才将她送去了京城,养在丞相府。
她自幼时,就见惯悲欢离合,总觉着山山难越,有人一别就再难相见。
黄沙漫天的西海,落英缤纷的后山,到铺天盖地的血腥。
她懂事地去接纳,去理解,却从未有人问她到底受不受得住。
不是的,有人问过。
有人问过她,该如何周全这一生。
她微微出神。
“灵毓!你回来啦!今日怎么想起来见我,倒真是稀奇呀!”
身后传来的声音蓦地将钟灵毓从回忆中拉出来,她缓缓转过身,将目光落在陈雪晴的面容上。
那张,让姬华魂牵梦萦的面容。
那张让庆王心甘情愿放弃太子之位的面容。
她想,若是她没见过陈雪晴,只怕她永远都想象不到,有人会心甘情愿为她放弃太子之位。
可她见过,因此也知晓这世上当真会有一张让万物都黯然失色的容颜。
陈雪晴见她目光凝重,忧虑道:“灵毓,你.....怎么了?”
钟灵毓收回视线,她垂下眼睑,盯着两人在日光下单薄的瘦影。
一位是繁复宫装,一位是官服煊赫。
她们都困在这一身富丽堂皇之中,成为记忆中一个模糊的影子。
良久,她抬头,声音是说不出的沙哑。
“我是想起当年少时,贵妃娘娘拉着我,去后山踏青。其实我已经记不太清楚,只能想起贵妃那年不过十四,满山遍野的桃花树下,你穿着一身白衣,像是再向我笑。”
陈雪晴有些不明所以,但听见钟灵毓这么一说,她眸光不自觉也软了下来,引着钟灵毓进去小座。
像是想到什么,她屏退了左右的宫人,才怅然地摇头:“那时候你一个人留在钟府,年岁又那样小,我爹娘与叔父婶母都是义交,我与你自然也不能生分了。现下想起来,还是你少时活泼些,一日能说上好多话,可比你这些年加在一起还要多。”
钟灵毓压下心中的悲痛,强装若无其事:“自然,便是想说,也无人可诉了。”
“......”陈雪晴面上一僵,笑容也一寸寸地淡了下去:“叔父与婶母他们.....”
后面的话,她再说不下去,想抬头窥一窥钟灵毓的神色,却见钟灵毓正冷寂寂的盯着她,一改往日的腼腆羞赧,像是洞彻一切的麻木。
她心里咯噔一下,面上的笑却怎么都兜不住,张了张嘴,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
钟灵毓绝没有叙旧的心思,此番朝堂春日宴,即便她再不想应酬,也不会跑到盛阳宫中来与她闲聊。
陈雪晴神情有些躲闪,显然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灵毓,是不是我说错话了?”
钟灵毓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才凉凉启唇:“我还记得,自后山到钟府,还有一条崎岖不为人知的小路。原先你总带着我走那条路回府,只因为那条路上,花开如霞,不像人间。”
“......你,你倒是记得清楚,本宫.....竟一时有些恍惚了。”
“怎么会呢。”钟灵毓深吸一口气,才发现原来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是这样的痛:“娘娘走了那样多次,应当比我记得要深些吧。我还记得呢,那时候娘娘瞧见一只被猎户中伤的野兔尸骸,还起了善心,将它埋在那棵老树下。这些,娘娘你都忘记了吗?”
“本宫.....”
“娘娘应该不会忘的,毕竟娘娘不是带我一个人走过那条路,不是吗?”
陈雪晴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望向钟灵毓。
“你......”
“娘娘想问我如何知道的,是吗?”
钟灵毓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她。
陈雪晴浑身的力气骤然褪去,整个人瘫坐在檀木椅上,怔怔地望向钟灵毓,无力地辩解着:“什么....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盛阳宫里华丽而冰冷,钟灵毓立在那凄寒的石砖上,望着陈雪晴惨白的小脸。
她有时觉着可笑,有时觉着心酸。
她从未想到,置钟家与死地的,不是大夏的死敌,而是与她情同手足的好友。
这么多年,陈雪晴对着她这张脸,对着这满宫的桃花如血,就没有过一丝的愧疚吗?
没有,她一丝一毫都没有流露出来,把她当成傻子一样,施舍她几分温存。
钟灵毓紧咬着牙关,将喉中痛苦的呜咽死死的压下去。她眼眶发红,含着那欲落的泪,深吸一口气,偏过头去,不愿意再看陈雪晴一眼。
再开口,她声音带着颤:“事到如今,贵妃娘娘还要同我装腔作势吗?陈雪晴,我钟家上下五十口人命,你便就可以视如草芥吗?这么多年,你夜夜宿在这万千荣华上,可有想过,这天下也曾是我阿爹拼死守过的山河?”
“不是的,灵毓,你听我说.....我也不是有意而为之,这件事错在我”陈雪晴眼泪一个劲地往下砸:“但,但我也没有想过,会害钟家至死地......”
她想站起来去拉钟灵毓的手,却被钟灵毓一把拍开,只能踉跄跌在地上,捂着脸抽泣道:“是我,都是我....灵毓....是我恨叔父让我嫁与姬华,可我从未想过,要害死叔父与婶母....灵毓.....”
钟灵毓站在长门的阴影中,她望着跪坐在地上的陈雪晴,心中更多地却只有悲凉。
“自然不是你。”她凄凄笑了一声:“你不过是闺阁少女,只不过认识一条小路,哪里能一夜血洗钟府。贵妃娘娘,灭我钟家子息的,是庆王殿下,对吗?”
陈雪晴僵在原地,眼中最后一丝光也彻底熄了下去,她呆滞地望向钟灵毓。
“我.....”
钟灵毓蹲下身子,她轻轻地道:“若你还有一丝良知,就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
“.......”
.......
从盛阳宫出来,钟灵毓立在门外,久久无言。
陈雪晴的话在她脑袋里纷纭着。
“那年我偷听到叔父与我阿爹商讨我的婚事,我爹本意成全我与阿吕,只是叔父说,倘若我嫁给姬吕,那便是于天下无益,枉为人臣,辜负先帝所托。只有嫁给姬华,才能够与刘家抗衡,免得皇权旁落。我爹自然是同意了叔父的请愿,可我当时年幼,只想着江山社稷与我何干,更不愿嫁给一个比我还小的皇子,便想着与阿吕私逃。”
“可阿吕说他已然安排好,他说姬华尚可堪以大用,他已经将太子之位拱手让人,情愿与我策马山河,做一对闲散夫妻。但未曾想,不过多日赐婚的圣旨下来,让我做了太子侧妃。当时阿吕已经失了威仪,自然不能再争储。”
“他同我说,想要拜访叔父,让我引荐一二,希望能让叔父松口,劝阻我爹让我与他私奔。我不过是深闺女子,哪里知道这些曲折。可叔父左右不愿意见姬吕,我只能带他走那条小路——”
“可还没到钟府,我便已经晕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便在后山的竹屋里面。那时我没找到阿吕的下落,本想去钟府,却发现那条小路已经被人堵了起来。我回去的路上,才听说钟家已经.....出了那种事。”
“我知道.....这些都是我的妇人之仁惹的祸,若早知我会害死叔父,我宁可早就认了命.......”
陈雪晴哀戚的面容犹在眼前。
钟灵毓望着自己发皱的官服,是先前陈雪晴死死拽着不愿意撒手,求她放过姬吕。
“庆王殿下又何错之有呢?江山,权势,他明明都曾放下过,是他们逼他的。这一切,都是他们逼得——灵毓,给阿吕一条生路吧。”
生路。
得问这大夏律法。
她没回头看盛阳宫里的光影,只是挺直着脊背,漠然走出那座宫殿。
和风如熏,她忽然不知该去往何处,略往前迈步,险些没站稳,手腕上陡然一暖。
她抬头,望向不知道何时出现在盛阳宫门前的沈檀舟,飘在半空中的心绪,忽而落了下去。
对上沈檀舟肃然的眉眼,钟灵毓勉强笑了笑:“你来了。”
一开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嘶哑。
“在御花园没找到你,便知晓你定然是在这里。”沈檀舟瞧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像是被锥子重重地凿了一锤,闷重的疼。
他取出帕子,递给了她:“大人,你想哭就哭吧,我帮你挡着,无人会瞧见的。”
钟灵毓愣住。
她无力地摇头,想往前走,却又迈不动步子,好像是心口缺了一块,周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连声音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一丝微弱的残喘,替她悲鸣着。
她喃喃着:“沈檀舟,我已经没有眼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