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再次降临,穆国王宫深沉的轮廓犹如一座卧兽渐渐隐入重云浓暗的天色, 宫门关闭之前,卫垣方才离开东宫,在侍卫的拥护下往上将军府打马而去。
长街两侧华灯初上,酒楼歌坊人流如川,一片声色喧哗,刚刚进入这邯璋城最为 热闹的街道,身后马蹄声响,卫垣微一侧首,颜菁与十余名亲卫自后面赶上,来到 身旁。
“卫将军。”颜菁轻提马缰, 与卫垣并骑而行, 几名同属冥衣楼的亲卫散开身后, 不着痕迹地将后面的白虎军侍卫隔开。
卫垣目光一扫,笑道: “颜兄回府去吗?若有闲情, 我们不妨到燕子楼喝上两杯。”
颜菁转头压低声音道: “将军可知今日做了什么,商公公乃是主上最为倚重的 内臣,现在竟丧命穆国,且是在白虎军手中。”
卫垣笑了笑,不疾不徐地道: “颜兄莫非没有想过,白虎军和统卫府上万人搜遍 全城,连一个三公子的人都没抓到,若非今日击杀三名叛党,你我如何向太子殿下 交代?对着连相那么精明的人,不会招来疑心吗?”
颜菁眉峰略蹙: “即便要应付太子御,也不必假戏真做,将军不是不知道商公公 的身份,如此行事究竟意欲何为?”
卫垣眼中光影一沉,扭头道:“颜兄这是在质问我?”
颜菁见四周不时有人向这边注目,心知在此不宜多言,强压下心中不满: “我并 无此意,只是一旦九公主问起,不知将军要如何回复。”跟着抱拳道, “我会向公主 如实禀报此事,将军好自为之吧。”说罢一提马缰,当先而去,身后亲卫随即跟上。
卫垣目送统卫府的人消失在长街尽头,不由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眼中闪过一道不 为人知的精光。
上将军府位于邯璋城风景极佳的贵族坊区,整座府邸占地极广,建筑高阔深进, 斗檐重壁,颇具西地沉雄之风,但最为讲究的乃是后院聚水成湖、山石穿叠的内苑。 此时天色入夜,两侧连排装饰的青铜销金纹卧兽灯早已燃起,照得四下亭阁明暗,一 片影影绰绰,卫垣遣退随从,步上通往书房的玄石廊道,突然间脚下一停。
一丝细叶悄落月空。
对面同时传来一丝女子笑声,既轻且媚,跟着淡纱袅袅如烟,一抹白衣身影自楼 阁之中飘落路前。
“卫将军,久违了。”眼前女子烟视媚行,越过枝影横斜的湖畔,徐徐向灯 下而来。
“白姝儿?”卫垣目光微微一动。
“将军还记得姝儿,姝儿给将军见礼了。”白姝儿略一扬袖,侧身低眉,眸光却 微微挑去,月下媚影,色若桃花。
“哼! ”卫垣站在廊前,沉声道, “白堂主可真是好胆量,出入我上将军府如入 无人之境。”
白姝儿抬头柔声道: “将军请莫要怪罪姝儿, 姝儿此来是想与将军商量几件秘事, 自不好招人耳目,所以才先一步在这儿等候将军。”
卫垣道:“我与你有何事需要商量?”
白姝儿素首微微一侧,露出足以令任何男人心动的娇容: “将军是聪明人,跟聪 明人说话,姝儿向来不愿拐弯抹角,浪费时间。我知道将军是帝都的人,说起来,如 今我们也算共事一主,莫非无事可言吗?”
卫垣倒负双手,半明半暗的灯影之下,也看不出神色深浅,或喜或怒,只是随 口道: “哦?那我倒愿闻其详。”
白姝儿妩媚道:“那姝儿便直言了,我想与将军联手,除去两个碍事之人,今后 无论何事,更可相互照应、互通有无。”
卫垣道:“什么人,碍了谁的事?”
白姝儿略略移步,抬手拂掠乌发:“一个是连相,这个不用我说,也是将军该 杀之人;而另外一个,是虞峥。”
卫垣眉头一挑:“你敢杀虞峥?可知他是白虎秘卫之首,三公子的得力之助?”
白姝儿掩唇一笑,一瞬间眉目千姿,媚态丛生,更令人感觉到在这美艳的外表之 下,几多心思叵测。来此之前,她早已派人查实宣平客栈三名“叛党”的真实身份, 以此揣测卫垣的底细, 几番计较, 遂亲身一探上将军府: “将军连商容商公公都敢杀, 又怎不敢杀区区一个虞峥?三公子既有将军相助,虞峥如何能比,何况此时太子御已 经怀疑了他,将军倒是教我,该如何保他?”
卫垣听到“商容”二字时, 面上神色刹那一动, 旋即恢复深沉, 跟着抬袖一拂, 转身道: “白堂主请回吧,今夜之话我从未听过,三公子也永远不会知晓。”说着举 步欲行,白姝儿心知此人城府极深,绝非三言两语能够打动的,却也不急,暗影下红 唇隐隐一勾,悠然说道: “看来倒是我料错了,将军原来是甘愿受制于人,做帝都手 心的傀儡,或是一枚过江之卒。”
卫垣脚步倏然一停, 白姝儿继续道:“只是依我看来,将军即便忠于帝都,那东
帝对将军却绝不放心,将军身边究竟有多少眼线,明里暗中,恐怕不止一个颜菁吧。 更何况以东帝之冷情,对将军的家眷,连我自在堂都查不出他们之所在,将军此生也 不知是否还能相见。”
卫垣背身而立,片刻后回头说道:“你知道的事情,当真不少。”
白姝儿婀娜前行: “姝儿是诚心与将军合作, 所以才多加留心嘛。将军何不想想, 他日倘若三公子继位,一个颜菁、一个虞峥,足以将穆国大部分军权瓜分,有九公 主在侧,三公子对这二人恐怕要比对将军更加信任,将军难道毫无顾虑吗? ”她在卫 垣身旁停步, 美目轻扫, 淡淡闪过七分妖媚、三分心机, “至于其他, 大丈夫纵横天地, 何患无妻?”
卫垣慢慢转过身来。
“将军。”白姝儿手腕一翻,掌心现出一卷细帛, “除掉连相,太子御身边最为 倚重的便是将军,那将军则可轻而易举,成为拥立三公子继位最大的功臣,若虞峥 亦死,将军作为朝中最有资格的大将,理当接掌禁卫兵权,甚至包括之前掣肘在侧的 白虎秘卫。这些,是所有与左君侯府有关的朝臣,秘密对三公子立下的效忠书,只要 将军点头,便可尽为所用,日后你我一人在内、一人于外,纵然那九公主假手天威, 又能奈之如何?”
月下微光,灯中亮芒,卫垣深沉的眼中映出女子媚极艳极的姿色,如一刃淬亮的 刀光, 划掠心头。面对这张诱人的面容, 穆国第一大将仿佛被光亮刺中, 微微眯起眼睛, 片刻之后, 抬手拿起她掌中的密帛, 笑道: “有美色更有头脑, 难怪三公子另眼相看, 白堂主这样的女人,总是不会令人失望。”
“相信将军也不会令姝儿失望。”白姝儿仰首相视,口吐媚言, “上次连相逃 过一死,这次姝儿便先替将军办妥此事,明日红颜阁中,如情姑娘会随时恭候连首 座大驾,将军莫要忘了, 一定邀上虞峥虞统领。”说罢一声轻笑,飘身而退,如来时 一般悄若无声地消失在烟月之下,只余媚香如缕,袅袅轻散。
落峰山脉,八百川峦龙卧,苍云主峰乃是其中最高之处,云出烟岫,雾锁千岭。
在距离天宗总舵不远的一处山峰之上,子娆盘膝静坐绝崖,闭目倾听其下瀑布飞 流激溅,漫山叶落清霜,已隐隐有了飞雪的气息。
夜玄殇悠长稳定的呼吸声自身旁传来,当她睁开眼睛,恰好可以见他轮廓俊冷的 侧颜,不变的夜色玄衣,棱角分明的眉目与坚定的鼻梁,水光中略微削薄的唇,微笑 时如春风,凝静时却似冬日深雪锋冷的痕迹。
子娆微微侧眸,不由记起当年第一眼看见这个男人时,漫天风雨与杀机之中,那
一袭玄衣,随意甚至有些狂妄的姿态。一人一剑,逍遥敌间,鲜血或是生命仿佛只是 他笑容的陪衬,剑下天地睥睨,无人可以令其一顾,无物可以动摇其心。
纵不期之遇,结伴江湖,亦无缘由,不相问,可托生死,成挚交。 驰纵随心,自然而然。
或许夜玄殇原本便是这样一个人,只要和他在一起,你从来无须去想怎么办,亦 不必问为什么。醒时恣意醉时狂,出入险境是痛快,傲啸江湖是畅然,美色在前,他 不会拒绝,亦懂得欣赏,杀戮随身,他步步踏血,笑对惊涛。这样一个人,她想不出 这世上有什么能将他束缚, 权力、女人或者王位, 即便成为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主宰, 夜玄殇仍旧是夜玄殇,和昔日沣水渡前的桀骜男子,不会有半分区别。
“看了这么久,在想什么?”对面之人突然开口,俊目张开,薄唇含笑。
子娆略微一怔,随即凤眸轻掠,淡淡地道: “看你行功圆满,想是无碍了。我在 想今晚会否下雪,雪中相杀,又是一番什么滋味。”
夜玄殇悠悠抬头, 看向天边似有似无的弦月, 云雾渐浓, 弥漫千峰: “雪夜宜饮酒, 只不过今夜,你我都需保持清醒。”
子娆道:“究竟是什么人,仍不肯告诉我吗?”
夜玄殇道:“此人隐身穆国十余年,除了王室中寥寥数人,几乎无人见过她的 真容,更不知她的真实身份,甚至对于外界,她根本就不曾存在。我所能告诉你的不 过是推断、揣测或是疑问,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不想轻下断言。”
子娆淡淡地道: “即便亲眼去看,你我的论断也不会相差太远,对方引入你体内 的四域噬心蛊,合我二人之力亦无法将其逼出,你先前服下的药丸只能控制一时,她 的目的显而易见。”
夜玄殇一笑道: “不必着急,她究竟是谁,目的如何,或许今晚一切都会有个 答案。”
“若非是你,我绝不会有这般耐心。”
子娆修眸微微掠至,月夜隐去了最后一抹淡芒,微雪之气翻飞风中,涂抹出渐深 的寒意。事关帝都王族, 亦关系那个人的生死, 每一刻等待都是以他的一分痛苦换取, 甚至他的生命与心血,每每思及,她恨不立刻能见得其人,寻出真相,但眼前显然不 仅是一剂药毒, 更有许多未知之数、未动之谋, 置身乱局, 敌暗我明, 不能忍者不能胜。
这世上最难熬的本便是一个“忍”字,又有几人,能真正将这一字一忍,写到风 平浪静、无波无痕?
夜玄殇的声音依旧散漫从容: “既已如此,那莫如再多答应我一事,今晚无论发 生何事,都且按兵不动。”
子娆心中微微一动,竟似有种异样的感觉闪过。明明是雪雾盈空,他注视的目光 如晴空深夜,黑暗中仿佛透知一切,她细微的心思。那话语不是命令,亦不是商量, 只是从他口中说出,别有一种笃定的意味。她扭了头看他,眸底微光在烟瀑水雾中若 隐若现,突然间,不远处山峰蹿起一道金黄色的流光,带着轻锐的啸声穿破迷雾,当 空绽开一朵灼亮的烟花。
子娆眉梢一挑: “若快过我,便答应你。”话音落时,幽袂飞香,人若轻云一般 飘出悬崖,径往激流直下的水瀑落去。夜玄殇在她身动一刻,人亦迅掠而出,后发 先至,两人几乎同时在水瀑中突起的岩石上借力,倏然横过其下深潭,落往峰谷平川 之处。但见夜雾中两道人影并肩疾掠,一若夜风云光,一如暗电驰闪,只似几个起落 便越过当中山谷,瞬间逼至苍云峰二十八天关入口。
山前警哨响起,传来守卫弟子齐声呵斥。
“什么人擅闯天宗?”
两人不约而同飞掠数丈,眼见落往关前,子娆忽然轻笑一声,扬袖飞出,反向夜 玄殇身前阻去,同时借反震之力,身化幽云,凌空飘逸。
“漂亮! ”夜玄殇突然加速,身形一闪破入纷飞袖影,长臂疾探,不偏不倚锁住 她柔软的腰肢,带得两人纵身而起,同时左手向外斜挥。
一股浑厚的掌力横空扫过,如同怒潮扑面,最先赶来的十余名天宗弟子身不由己 地跌出圈外,先后滚作一团。
夜玄殇手挽子娆落在天关之前,微微笑道:“快你一步。”说话时目光却看向严 阵以待的天宗弟子,严邃深处,隐透精芒。
子娆但笑不语, 只是慵然绰立, 玄袂轻衣在将雪的峰谷之中, 与发轻舞, 飘若云生。
“二师兄!”
“二师兄…… ”
天宗弟子虽是狼狈,却无一人受伤,此时皆认出夜玄殇,更加有人脱口叫道。
夜玄殇凝神打量,随后隐约一笑:“是小刀?没想到最先遇上的是你们。”
这二十八天关最外处岗哨的守卫皆是昔日与夜玄殇、夜玄涧二人交情不错的弟子, 方才说话的一名身穿天青色武士服的年轻弟子越众而出: “二师兄,真是你回来了, 师尊命我们……”说着向两旁看去。
夜玄殇道:“格杀勿论是吗?你们几人齐上,能否挡得住我剑下十招?”
“以二师兄的武功,我们自是难有胜算。”夜玄殇昔日身在苍云峰时,武功便远 远高出同门兄弟, 近几年身经百战, 修为更臻大成, 方才一掌手下留情, 众人皆是清楚, 否则此刻不知还有几人能够站着说话。那被他叫作小刀的弟子沉默片刻,和身旁几人
交换了一下眼神,上前一步问道: “二师兄可否告诉我们,师尊为何突然要杀你和大 师兄?”
夜玄殇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信步向前走去: “看来他始终瞒着你们,那不过因为 他怕我,也怕二哥。”
众人愕然的同时, 亦在他暗蓄气势的步伐中不由自主地向侧闪开, 令他通过封锁, 来到两侧对出的峰谷之前。
山风不休,夜空终有雪迹飘落。
通往苍云峰的二十八重山道层峦叠嶂,每一步都暗藏着险峻的杀机,总舵之中现 在混乱已起,方才的烟花报信,乃是表明所有失陷之人已顺利救出,示意两人可以放 心行动。天宗弟子中,昔日过半与夜玄殇亲厚,近几年来甚至有不少弟子的武功是经 夜玄涧口传身教,名为兄弟,实同师徒。渠弥国师不曾十分防备这些人,皆因从未想 过自己亲自动手竟不能预先除掉二人,此时想要弥补却是为时已晚,唯有将其中主要 弟子调至山下,避免他们内外呼应,传递信息。
小刀上前数步,道:“二师兄当真要上山?从这里到含阳峰六道天关,皆是与我 们关系不错的师兄弟,但其后关卡,却都是师尊亲卫弟子,奉师尊严命,擅闯者杀 无赦。”
“想我们同门相残,师尊仍是这么狠心。他既扣押二哥手下四部兄弟,我又岂会 坐视不理? ”夜玄殇锐利的唇锋微挑,转身道, “你们拦不住我,小刀你带人回去禀 报渠弥,便说我夜玄殇杀上总舵,一并告诉后面师兄弟,不动刀剑者,我绝不会伤 其分毫,但谁要以武阻路,归离剑下,生死由命。”
小刀震惊道:“二师兄如此会惹怒师尊,若师尊亲自下山…… ”
夜玄殇哈哈笑道: “他若不来, 我倒白来了。”说着抬手搭上小刀肩头, “去吧, 我不想与你们动手,除非是切磋武艺。”
四周几人皆是心头一热,念起当年同修习武的兄弟之情。小刀深吸一口气,突然 低声道: “其实二师兄不说我们也能猜出几分,师尊他是在帮太子御。太子御这些年 将穆国弄得乌烟瘴气,甚至逼杀二师兄,我们早有耳闻,更加心有不满,如今二师兄 平安回来,大家都很高兴。”
夜玄殇含笑拍了拍他肩膀,小刀转身道: “我们会照二师兄吩咐去做,二师兄一 切小心。”
杀戮自第七重天关开始。
黑色的夜, 微白的雪, 鲜红的痕迹漫开在玄色的光与影中, 甚至连惨叫都是多余, 干脆利索不见一丝拖沓。
夜玄殇与子娆循路而上,渠弥国师所倚重的亲卫弟子武功皆非泛泛,但在两人默 契无间的联手下, 一连五道哨岗的抵抗都未曾超过半刻,弹指笑语,尽破剑袖之间。
再过三道岗哨,再杀四十五人,无伤者,亦无活口。重重示警的烟花冲破迷雾, 赤色纵横, 如溅染冰雪的血痕一般消没在黑暗的夜空。面前第十五道岗哨, 名作星潭, 随后赶来的弟子只见雪光之中玄衣轻舞,凌乱的冰屑在女子指尖袖袂化作晶冷细刃, 烟雪缭绕, 一路飘染朱红千般,妖娆血色,如若红莲开绽,业火遍燃雪谷。
那景象极美, 仿佛挑破夜色妖魅的幻象, 映入眼中,绝艳出尘。冽冰穿过身体的一刻, 可见美若天人的容颜,幽香飘曳如缕,随后万般寂灭,唯余血华。
然而更多人最后所见却是剑光,归离剑的光芒,绝杀、冷酷、耀目如盲。
不同于曾经的狂肆嗜血,历经百战的剑更冷更快,执剑之人无情,似如神魔,却 亦始终带着冷静不动的微笑。每当剑出, 必有冽光相伴, 只在此时方能见剑锋的痕迹, 惊电一闪划破雪夜,之后所有的颜色都在黑衣黑眸之中沉亡。
二十八重天关过半失守,且伤亡惨重。天宗总舵接到示警,增援弟子不断赶来。 渠弥国师最为信任的无风殿护卫弟子及时出现在星潭,终于阻得二人片刻。
“如此微雪良宵,何必偏来送命?”
子娆与其中两人出招相交, 蓦地幽叹一声, 微微飘身轻退, 玄裳纷绕, 指端点雪, 冽冰飞旋之时绽现道道光华,交织盈满,几若月色重临山峰。
两名护卫弟子狂喝一声,祭剑前冲。
雪华影幻,一缕灿光骤然生姿,子娆十指蔻丹,绽作莲华千重,弹指一息,玄雪 纷落,飞红断舞。
与此同时, 夜玄殇剑出破空, 一名护卫弟子刀折骨裂, 口唇溢血, 顿失再战之力。 另外三人尚在数步之外,仍被剑气逼得目不能视,更为可怕的是剑锋催发的冰雪,如 同怒涛狂浪,携卷夺命之锋当头袭来,莫可抵御。
眼见三人绝无幸免,山间主峰忽然传来一阵厉啸,瞬息之间,一股惊天动地的剑 气当空而至,激雷一般劈中剑华。
两剑重击,真气从中爆破,仿若飓风当空,激得峰谷星潭冰雪狂冲。
夜玄殇剑身一振,信手再发三道真气,与子娆袖底丝华魅舞的流光刹那相交,在 两人面前形成双重屏障,合力挡下渠弥国师重剑一击,同时二人凌空飞退。
“哈哈,国师甘为太子御卖命,甚至不惜牺牲弟子,可惜这次人被救出,还是一 样留不下我!”
随着一声长笑,夜玄殇与子娆没入微雪深处,渠弥国师现身剑影之中,勃然大 怒:“回总舵将人拿下! ”含怒命令护卫弟子后,渠弥国师无视因夜玄殇之言兀自惊
疑的众人,提剑往山下追去。
第一百章 孽情业果
暗夜融于雪色,其光如莹。
夜玄殇带子娆穿林越溪,一路提气疾奔,转眼已经离开苍云峰范围,向北行去, 在渠弥国师衔尾而至之前没入一片雪雾松林之中。
雪染松枝,林中寂静如同冥域。无数藤蔓深连错综,不见天日,唯有浓重的雾色 重重弥漫,随着两人衣袂不时轻浮荡漾,似是引开前路,又似将一切隐瞒。
千径诡异,幽暗迷踪,当那所隐藏在烟雪之下的白石道观幻境一样出现在眼前 之时,子娆忽然停下脚步,一种强烈的预感涌上心间,或是不安,更多的是诱惑。微 雪浸落玄衣, 林外传来疾速的破风之声, 瞬间进入林中。夜玄殇手掌在她肩头轻轻一搭, 并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相视,仿佛浑不在意迫近的大敌。
子娆微微吸了口气,轻声道:“走吧。”
道观深处烟云缭绕,楼阁虚境,雾隐雪飞,越发予人神秘莫测的感觉。两人舍去 正门越墙而入,小心施展轻功,越过一片雪地花林来到观中玉石砌成的灵池之畔。夜 玄殇突然做个噤声的手势,拉了子娆向后闪去,两人轻身之间自池中石桥之上翻至 桥底,运起内功吸附其上,不落半点声息,落雪窸窣的微响更成了最好的掩饰。
一道极轻的衣袂破风声响起,有人落至桥上,似是环目看察周围: “方才感觉这 边似有人声,为何现在全无踪影?”
随着一个女子低沉冷媚的话语,另外一个声音阴柔的男子开口道: “有人通过林 中迷阵寻到玉真观,倒也奇怪,不知是何方高手?”
夜玄殇与子娆隐入桥底时,只见那女子一角紫衣道袍飞掠,男子与她同时出现在 桥上,却不曾带起丝毫声息,几乎叫人不能察觉,可见武功修为要高出那女子许多。 因桥底灵池乃是源自地脉的温泉泉眼, 此时轻浮的暖雾霭霭升起, 将桥上落雪全然融化, 所以不曾留下足印。子娆听得这两人声音,心头狠狠一震,只觉无比熟悉,甚至不能 置信, 幸而先前见到穆王服食的药丸时早已有过无数推测, 甚至想过最为离奇的情况,
不致因心中震惊而泄露行踪。
只听那女子冷冷地道:“你先走吧,这里的事情由我处理,不必你多管。”
那男子道: “你不要我插手也无妨,我不过遇上了,顺便看看是什么人。”说罢 轻声笑了一笑,动身而去。
那紫衣女子却无声息,一时四面雪落,天地似无人迹,夜玄殇自然不会认为她已 离开, 空出手来指了指桥下雾气笼罩的池水。子娆会意, 两人悄然放手, 双双潜入水底, 只露出口鼻呼吸,如此借着夜色的掩饰,再加漫天飘雪,对方纵然武功不凡,一时也 难察觉。
渠弥国师追踪二人进入松林,林中所设的迷阵自无法将他阻住,稍迟片刻,便寻 到了白石道观。
四面山野空夜,尽飞白雪,观门之后,现出若隐若现的楼台,不知去路。
渠弥国师环目扫视,不见夜玄殇与子娆踪影,知二人必是藏身观中,冷哼一声, 踏步而入。
雾锁烟云,轻出空阁,雪夜中忽有一道人影轻纱般掠过,好似惊鸿一瞥。雪中风 起如幕,只显得影影绰绰虚实莫辨。
“装神弄鬼!”渠弥国师身形忽移,瞬间向雪地花林迫去。
林中一股飞旋的雪雾蓦然卷上半空,如云扑面罩向来袭者,其中蕴含阴柔冰冷的 真气,只要被其拂中,难免重伤当场。渠弥国师冷哼一声宽袖前扫,掌中真气与之相 撞, 噗地散开漫天雪粉, 一缕紫纱魅影飘袭无踪, 同时射出一十三道轻光, 一击不中, 随即倏然横移,穿破飞雪落向灵池桥畔。
那人现身之时, 渠弥国师目中忽现异芒, 欺身一手探出, 急速抓向那人面上轻纱。 紫衣女子半空中一连数度旋身,重纱异华飞绕,当风疾扬。只见池上半空飞雪急舞, 两道人影迅若鬼魅纠缠如烟,令人眼花缭乱,只看得桥下二人屏息静气。
一抹紫纱倏地扬上半空,双掌相对,紫衣女子娇哼一声,飞身疾退,踏足石桥。
渠弥国师跟着落至对面桥头,隔了半边夜色,看向伊人风姿妖艳的背影,声音阴 沉骇人:“当真是你。”
面纱自两人之间飘旋而落,坠入雪中。
白石桥上, 紫衣女子衣袂轻飘, 转过身来, 露出绝世容颜: “你终于还是来了。”
她淡淡开口,似冷似媚,飘雪融于幽泉,有着冷暖交流的滋味。渠弥国师踏过冰 雪残纱,步步而至她近前: “你居然还活着。”他的目光狠冷却灼人,突然抬手锁住 她纤细的喉咙,逼近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面容,“是你,婠儿,你居然一直藏身在
穆国,千方百计地躲着我!”
婠夫人武功虽逊他数分,却并非全无抵抗之力,谁知竟是丝毫不加躲闪,任他手 掌在自己咽喉处收紧,扼住她香艳的呼吸。
桥底子娆微微一动,却被夜玄殇抬手制止。只听婠夫人幽幽地道: “你不是一直 想杀我吗?我不躲着你……”渠弥国师手底的力度令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仰起头, 美目中逐渐流露出近似绝望的神态, “我不躲着你,是不是该将自己送到你面前,让 你在这里再刺上一剑? ”她抓着他的手蓦然松开,宽大柔软的道袍应声滑开肩头,直 落胸前。
道袍之下居然衣衫全无,凝光雪肤灼目, 一道剑伤猩红如血,烙在她双峰挺秀的 胸口。渠弥国师似被闪电猛地劈中,掌下一松,目中却射出危险狂乱的光芒。
婠夫人柔软的身子向前跌去:“你……你那么恨我,恨到要亲手杀了我,现在为 何又放手? ”削滑的肩头衣袍半遮,微雪辗转零落,将夜色温柔涂抹,反令那香软肌 肤更添妖曼之美。她缓缓抬眸,一点媚若冰晶的眸心隐隐透出琉璃清紫的色泽,如此 美冶诱人,却又弥漫着错综复杂的恨意: “但你凭什么要杀我?那时候我便想问你, 凤赫,我有哪里对不住你?杀瑶辛的是凤离,害你被逐的是凤妧,巫族对不住你,凰 族对不住你, 但我有什么错?若说错, 我便错在不该从凤妧手中救你, 更不该替你医伤, 帮你隐瞒!”
“闭嘴! ”渠弥国师怒喝一声,猛地抓住她的手臂。他扣住她逼至桥畔,眼中遮 不住痛恨与杀机,更抹不开迷乱的狂色。
婠夫人蓦地仰头,发如缕,恨如丝,四目相对,雪帘隔开重重天地,仿佛只剩注 视彼此的眼睛。她的呼吸声微微颤抖,衣衫若无,便如那一夜王城佛殿中,她完美的 胴体展现在幽暗的月光下,那柔软炽热的触觉,缠绕索求,分分寸寸都诉说着欲望。 他不知她是谁,是何方仙魅、何处妖孽,她的唇覆上他的神魂,在他身上妖娆起舞, 令人销魂得痛快。
渠弥国师突然低吼一声,俯身狠狠压向面前冰艳的红唇。
月境如幻,华幕纠缠,庄严肃穆的暗殿之中欲孽遍地,一片靡乱癫狂。在那千 重深宫,不伦之秘, 无人知道暗杀凤后的刺客伤而未死, 更无人管得襄帝宠妃的寂寞。
佛幛深处,她冒死将他藏匿,莲华灯前,她用最好的方式替他疗伤。她是巫族 的妖女,亦是瑶宫仙子,她救了他的命,亦要了他的命。
道袍自婠夫人身上滑落腰畔,雪舞如蔓,那吹弹可破的肌肤仿若冰雕一般,透着 晶莹妖滟的微光。她的双臂缠上他的身躯,似若灵蛇挑衅索取,要他付出一切,共赴 极乐之境,偏又在销魂之际张口噬人。
渠弥国师闷哼一声,踉跄倒退,目露怒意。
白雪溅开艳红,婠夫人向后飘落,唇角一缕血滴更添致命的媚艳,檀口轻启,摄 心勾魂: “你仍是这么狠心,当年你要我死,如今还不放过我们的女儿。凤赫,你真 真下得了手。”
渠弥国师不及发怒,闻言一震:“什么?”
“若不是为了救她,我怎会被你发现行踪? ”婠夫人站在桥畔,飞雪绕身轻落, 有种迷离的姿态,“甫一见面便要杀她,以为她是襄帝之女吗?”
“哼!”渠弥国师脸色微沉,“她是襄帝最为宠爱的九公主,人尽皆知。”
婠夫人美目微抬,轻轻叹道:“九公主生于庚申年戊子,你不妨自己推算,亦可 以去看她身穿的幽冥玄衣。唯有凰族纯正的血统才能令玄衣现出金芒, 襄帝将此物赐她, 人人都道九公主天赋异禀,或道巫术诡奇。但身为凰族嫡传的你应该心知肚明,除非 她的父母身上都流着凰族的血液,否则幽冥玄衣便不会显现如此异象。”
“庚申年戊子……”渠弥国师于心头暗暗推算,一时不能置信,上前数步, “难 道那丫头是我们的女儿,她竟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却不说话,只是隔了雪夜幽幽看他,眼中凄滟的水色,足以令任何男人为 之疯狂。
桥底雾气迷蒙,若隐若现的微芒随着玄色衣袂在幽迷的暗光中浮漾,夜玄殇明显 感觉到子娆的身子在发抖,越抖越是厉害。
“不可能……幽冥玄衣怎会与血统相关,这是父王赐我的生辰之礼! ”未等开口 说话,子娆猛地抬起头来,却不料背心一暖,竟被一股真气封住穴道,跟着身子软软 倒向夜玄殇怀中。
夜玄殇在听到婠夫人说出“九公主”三个字时便知要糟,以前他虽注意到子娆身 上玄衣材质奇特,却未承想关系如此重大,婠夫人与渠弥国师之间的内情亦令人始料 未及。他终究比子娆冷静些许,心知大敌当前,倘若惊动对方,二人皆难全身而退, 只得先行点了子娆穴道,复在她耳边低声道: “子娆莫要怪我,亦莫要冲动,婠夫人 的目的并不简单,你若现在出去,药毒的真相便难以查明,他们岂会轻易放过控制东 帝的机会?”
子娆穴道被封,无法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却在听到“东帝”二字时目光 微颤。慢慢地, 原本盈满怒意的星眸深处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 仿若星云蔽月、 暗夜轻潮,片刻之后,颤抖的双睫缓缓落下,终于遮住了那片黝黑的色泽。
此时白桥之上,却传来阵阵纠缠急促的喘息声。桥畔衣衫飘落,紫纱旖旎带着迷
舞的幽香,引诱与欲望的声息,驰乱狂靡,如火情孽,仿佛焚染千雪,灼烧一切。
子娆无力地靠在夜玄殇怀中,双目长睫紧闭,竭力咬牙抑制,却终有一痕泪水缓 缓自眼角滑落面颊。
黑暗之中,夜玄殇始终单手贴在她背心,借助灵池温泉的暖流注入自身内力,以 免她穴道受制,情绪激动反伤经脉。突然间,石桥上方响起一阵凌厉的破风之声,声 疾如电,只闻渠弥国师一声狂吼,跟着有人闷哼飞退。
来人现身的同时,婠夫人眼中紫芒大盛,双掌倏地印上渠弥国师胸前,真气 催吐!
噗!飞雪如箭射向半空,漫天赤红,渠弥国师口喷鲜血,身子向后震飞。
异变只在刹那之间,婠夫人出手偷袭的一刻便已飞身而起,纤衣凌空,一道紫芒 如蛇绕身,与渠弥国师临危反击的极招相交,顿时冲破骇人的劲气,遥遥落向桥头。
勾魂艳色化身罗刹,痴缠情欲如刃交身。
渠弥国师猝不及防之下遭二人联手重击,背后一招重伤内腑,更被胸前掌力震破 护体真气,直侵五脏,已是经脉俱断,只因内力深厚一时不曾断气,挣扎着道: “你……你是为了 …… ”
“自然是为了杀你,亦是为了我想要的东西。”婠夫人落足雪中,飞衣遮身,掩 去万般艳色,只余冷冷话语, “先下手为强,我不杀你,便终会为你所杀,如今你死 在我手里,也算死得其所了。”
渠弥国师眼见她绝无一丝感情的美目, 口中鲜血狂涌, 拼着最后一丝余力问道: “你骗我……那个丫头……究竟是不……是我的女儿?”
婠夫人冷笑一声:“是与不是, 都已经与你无关了, 无论如何, 她对你只会有恨。”
“你……”渠弥国师怒极攻心,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剧震之下,瞠目气绝。
以骗局开始,终以骗局结束,曾有的情与孽、爱与念,是无意相遇的错误,抑或 是欲望与利用、挑逗与占有。白雪微茫, 血色在脚下蜿蜒成流, 勾勒出无尽妖艳的纹路, 然而所有这一切在此时的婠夫人脸上都看不出分毫的痕迹,那张晶雕玉琢的面容恍然 不似真人,只如一张诡艳的面具,充满了冰冷的意味。
岄息落至婠夫人身旁,狭长的脸面略见苍白,显是方才偷袭之时被渠弥国师真气 震伤,一时未能复原: “此人武功当真骇人,若非在那种情况下,杀他还要多费不 少周折。”
“他一日不死,我一日难安。”婠夫人此时方娇躯一颤,以袖掩唇,吐出小半 口鲜血。自与渠弥国师面面相对的一刻,她便全力施展魅功,迷惑对方以期生路,应 对渠弥国师这种高手,心神消耗自是非常。
岄息伸手将她挽住,一边送去内息助她恢复,一边低头欣赏她异芒未消、淡紫晶 莹的眸心,轻笑道: “幸而你演得一出好戏,欲拒还迎,更加深情销魂,将这渠弥玩 弄于股掌之间。婠儿,你可真真是男人的克星,诛人诛心,这渠弥恐怕是死不瞑目, 只因到了黄泉底下都不知道那丫头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女儿。”
婠夫人扫视他妖异的面容, 一字一句道:“子娆是我的女儿。”
“我们的。”岄息突然俯身, 靠近她柔艳的双唇, 呼吸轻融寒雪, 夜中细眸泛妖, “她是我们的女儿, 否则这二十多年, 又怎能在王城中好端端地活下来, 平安无事?”
他修长如美玉一般的手指抚过她的脖颈,像在把玩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咫尺间, 婠夫人冷冷地盯他片刻,忽而妖冶一笑,目露异彩: “怎么,你也想试试销魂的滋 味吗?”
岄息在那魅紫色的眸心里徐徐眯了眼睛,叹道: “前车之鉴犹在,纵使传承离境 天之血统,我也不敢随意消受婠儿的媚功,否则落得横尸当场,便是得不偿失了。”
婠夫人隐隐微笑, 柔声轻道:“你记着, 每一个不该动我的男人, 我都不会放过。”
岄息松开手道:“我若死了, 婠儿岂不寂寞?何必那么急着杀我, 别忘了没有我, 你要如何控制穆王和帝都?”
婠夫人笑容收敛,声音转冷: “既然知道,还不快回你的王宫去,倘若身份被 人揭破, 自有人不放过你。”
岄息抽身而退:“待婠儿想我,我会再来。”
风起夜岚,婠夫人目视他的身影消失,天地冰雪迷雾,遮不住她眼底炽盛的寒 芒: “岄息,莫以为没有你我便无法行事,用不了多久,我便会让你和他一样,死 不瞑目。”
第一百零一章 翻生掌死
穆国东宫。时近寅半,一夜冷雪掩盖了白日殿宇辉煌的气势,令这深宫将明的 天色始终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冰冷的石质宫灯在雪花翻飞的广殿前投下绰绰
光影。白的雪、黑的夜,仿佛有着分明的界限,却又永远无法分辨清晰。
破风声打破黑暗,两名黑衣秘卫穿过飞雪向太子所居的承澜殿匆匆掠去,在禁宫 之内随意施展轻功, 显然是事情紧急。两人进至回廊, 对殿前侍卫亮出一对白虎令牌, 越是入内越见灯火增多, 待到左殿书房之前, 室内重重人影和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 明显倍于往日的白虎侍卫更加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殿中空气凝重,唯见灯火不住跳动。金座之上,太子御阴沉的脸色在光影深处显 得明暗不定,卫垣、颜菁、应不负等东宫重臣皆尽在侧,却无一人开口说话,更加少 了太子御倚为左膀右臂的首座连相与禁卫统领虞峥。
两名秘卫在殿外无声跪下,抬头看见当中白布覆盖的两副担架,一时谁也不敢当 先开口。忽然间, 只听咣啷一声, 卧虎金案旁一尊翡玉摆饰在太子盛怒之下震作粉碎, 溅得一地朱红若血。
“废物!统统一群废物!你白虎军和统卫府是干什么吃的?非但捉不到叛党,反 让自在堂在众目睽睽之下杀我重臣!一个女人!竟把你们玩得团团乱转,竟然还有脸 回来!”
卫垣本便一直跪在殿中, 自是太子御怒斥的目标, 颜菁在其震怒之中亦转身跪下: “是臣等失职,请殿下暂且息怒,眼下当是商讨如何处理后事之时。”
太子御怒哼一声,目光扫向殿中已然冰冷的两具尸体。
数个时辰之前,东宫首座连相在朱堰坊红颜阁设宴,邀上将军卫垣与禁卫统领虞 峥共赏来自楚地的歌女。宴中连相召阁中美姬如情侍酒,其后更是携美入室,共赴 巫山,不料却在云雨正浓之时被如情趁机刺杀,惨亡美人帐下。
红颜阁中同时埋伏了自在堂精英高手,对虞峥、卫垣猝然发难。两人遭阁中毒烟 所困,功力受制,虞峥当场被杀,卫垣负伤逃脱。
如此情报报入东宫,太子御深夜惊闻凶讯,自是怒不可遏。
颜菁最先抵达东宫,刚刚正在查看两人尸身。应不负比他稍晚一步,只是袖手 在旁,待太子御发作完毕,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问道 : “颜将军可从尸体上看出什么 端倪?”
颜菁目光轻微一侧,随即道: “连首座身上致命之伤乃是脑后玉枕穴中淬毒的暗 器, 当是有人趁其不备偷袭所致, 而后复受重掌袭击。这种情况下, 纵以连首座的武功, 亦难有生路。虞统领身上数处伤痕, 深浅不一,显然是力战而亡, 对方想必人数不少, 且下手十分狠辣。”
应不负道: “如此说来,卫将军所言皆是事实,自在堂策划的暗杀乃是针对连首 座而来, 恰巧遇上三人同席, 临时改变计划。此前我们还曾怀疑过虞峥对殿下的忠心,
现在看倒是多虑了。”
“想来的确如此。”颜菁一言之后,垂目不语,俊秀的眉峰却隐隐微蹙。
他能得东帝信任, 多年来身入穆国中枢负责冥衣楼部署, 自是思虑缜密、心智过人。 此次暗杀连相的行动虽说成功, 但虞峥意外身亡, 不免令人生疑。方才他特地遣开侍卫, 亲自验看尸首,仅从表面的伤痕一时却看不出究竟,思及此处,他的目光在卫垣身上 停了一停,回头命令侍卫:“将人先抬出吧。”
两具尸体,数处伤痕,道出似是而非的真假谜团,当时唯一在场的卫垣肩上之伤 看去不轻,面对太子御勃然之怒,回答亦是毫无破绽。这世上最高明的谎言本便是九 假一真,关键之处一隙隐瞒,便足以令真相去之千里。
“此事实乃臣等大意, 不想那白姝儿竟然化作如情的模样, 令得连首座戒心全无, 反而连累了虞统领,以致二人丧命敌手,请殿下降罪。”
“死有余辜!”太子御眼中冷芒一闪, 灯火暗璨, 映得那张寒戾的面容越发森冷, 回头之间,看见外面已跪了多时的秘卫,阴沉着脸问道:“又是什么事?”
众人目光皆落向门口, 秘卫在灯外低下头去, 其中一人迟疑着禀道: “回禀殿下, 刚刚接到消息, 苍云峰天宗总舵深夜遭袭, 渠弥国师……国师不慎, 为夜玄殇所杀。”
“你说什么?”太子御霍然转身,东宫内外顿时死寂一片。
冷雪漫覆黑夜。
“渠弥老儿死翘翘, 这下天宗群龙无首, 被二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好消息不断, 就连那连相也挂在了美人堂主手中,只可惜虞峥死得有些冤枉。横看竖看,太子御此 番当真是气数已尽,现在便是你不想做穆王,恐怕也难逃此劫。奇怪,想当初认识 你时,我怎也没看出你像是会自讨苦吃的人……不过话说回来, 太子御整日阴魂不散, 着实比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更加烦人,如此解决也好。”
雪落重檐,彦翎悬空坐在回廊栏杆之上,一边往嘴里丢着胡豆,一边看着这已下 了整整一日的雪。今年穆国的雪似乎来得分外早些,不过一夜之间,天地尽染银装, 纷扬无止,倒像是这时节域外漠北广阔之地,冰雪万里,似有鹰击长空、展翼翱翔 的痕迹。在他身后,那人懒洋洋地静卧席间,不言不语,似已入睡一般,对身边之人 滔滔不绝的话语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喂! ”彦翎终于结束对情报的分析,眯起眼睛,呼地向外吹了口气,一缕飞雪 打了个旋,飘回廊前, “下雪了啊,这时候漠北的酒最是好饮,逐快马金雕,更加 痛快。”
屋中那人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唇畔笑意淡淡,显出十分闲散、十分疏懒,浑不 似昨夜刚刚翻覆穆国、当下将临大敌应有的模样,片刻之后,信口问道: “二哥他们
回来了吗?”
“稍晚美人堂主一步,早便回来了,一日寻你不见,个个心下奇怪呢。”彦翎斜 眼睨去,看那样子颇有几分想要拎人起身的想法, “天宗的去向对穆国关系重大,你 倒半点也不操心,当真好没道理,我说,事到如今,你这个便宜储君到底打算怎么处 理你那没情没义的大哥?”
夜玄殇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无意中往廊外扫过,穿过重重飞雪,落向对面隔湖而 建的一栋小楼。昨夜苍云峰固然天翻地覆,邯璋王宫惊流迭变,但玉真观中,婠夫人 暗算旧识、岄息动手杀人、渠弥国师当场横死, 非但牵出帝都昔年秘事、巫族幸存之人, 渠弥与婠夫人的情缘纠葛,岄息临走前那一句模棱两可的低语,更加显示出事情背后 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令子娆的身世一夕成谜。
真情假象,牵连万千,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回到统卫府后,子娆一言不发,一人不见。夜玄殇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处 的冷静,而他自己,亦同样需要仔细思考来理顺渐趋复杂的事态,更需要一段时间安 静调息,以压制每次动武后便有发作之势并且日益严重的血蛊。
所以这一整日他都不曾露面, 直到彦翎按捺不住地找上门来, 也不管人要不要听, 将眼下情况不由分说地道个清楚,同时毫不客气地丟来一堆问题。
面对彦翎不以为然的态度,夜玄殇收回目光,也不过就是淡淡地道了一句: “天 宗有二哥亲自出马,操心岂不多余?”
一提到夜玄涧, 彦翎刚刚结束的话兴顿时死灰复燃, 将最后一颗胡豆往嘴里一丢, 身子一轻,闪进室中: “哎呀呀,说起你这二哥,昨夜可叫人大开眼界,千云枪名列 九域上品高手榜, 与血鸾、逐日齐名天下, 果真名不虚传。昨晚你算是错过好戏一场, 苍云峰总舵二公子橫枪立威,独对无风殿十八大弟子锁神剑阵,飞雪之中,前前后后 仅出九枪, 九枪过后阵中再无一人剑仍在手, 亦无一人胆敢拦路, 单人单枪兵不血刃, 慑得天宗上下近千弟子鸦雀无声,啧啧,那等场面、那等气度…… ”
他这里眉飞色舞地将昨夜战况说书般讲来,夜玄殇忍不住便叹了口气,直到彦翎 将千云枪如何威震天宗,妙手神机如何破狱救人,跃马帮又是如何转手之间,便令数 百天宗弟子化身贩夫走卒藏踪匿迹之事痛快说完,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几乎快要倒背 如流的人才颇有耐心,更带笑谑地道:“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这‘金媒’的外号应该 改成‘金嘴’才更合适。”
彦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要反驳的话却被他截在了口边: “前几日托你打听 的事,可有结果?”
“切,这又想起来问我。”彦翎端着茶盏跷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道, “最近整
个穆国都被你搞得风声鹤唳,多费我不少力气,不过那人确实有点来历,而且消息非 常蹊跷。”
“如何?”
彦翎道: “你要查的人很可能是当年重华宫中的头号宠臣,早应被帝都处死的长 襄侯岄息,且如你所料,他的确出身巫族,不但与九公主的生母婠夫人有瓜葛,更与 当年的巫医岐师关系匪浅。”
“是他? ”夜玄殇剑眉略扬,这答案在意料之外,却亦是意料之中, “难怪他对 巫族之事如此了解。”
彦翎继续道: “而且根据传回的消息,我还十分怀疑一件事,此人现在十有八九 藏身王宫之中,最可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害我们上次被太子御整得很惨、对兰音夫 人施展九针极刑的应不负。”
夜玄殇仍保持着仰卧的姿势, 目中却有一缕轻光闪过, 心头亦忽有不少疑问得解。 彦翎平日看去不务正业,实际却是万中挑一的精灵人物, “金媒”之称自非虚名,消 息既然是从他这里得来,岂会不知其人其事非同寻常,兼对夜玄殇与子娆目前的关系 十分好奇,说完情报,忍不住凑前问道: “昨晚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这该死未死的岄 息可与你那美人公主颇有些瓜葛,怎样,要不要我帮你继续查下去?”
夜玄殇漫然扫他一眼,回答简短干脆:“开罪帝都,莫寻我来保命。”
彦翎顿时黑着脸叫道: “真真没道理,我金媒彦翎一条消息价值千金,如今白手 奉送,竟还有人不领情!”
夜玄殇任他跳脚, 看了看暮色将临的天色, 终于坐起身来, 抬手在彦翎肩头一拍, 只道一句:“莫再深查。”说着玄衣一飘,离席而去。
帝都之中的那个人,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心知意会。手掌九域的君王,绝不会吝 啬些许手段,令不该暴露的秘密埋葬,让不该存在之人彻底消失。
漫天雪停,晴夜月升,彦翎被他掌下温暖的力度按得跌回席间,微微一怔,对着 朝他沿湖而去的背影大大丢了个白眼,咬牙嚷道: “过河拆桥啊! ”一边说着人便向 后一躺,双眼一闭,片刻之后,唇角却有一丝笑意渐渐晕开。
夜玄殇离开静室后先去见过颜菁,问过些许彦翎并未提及,而他欲知的情况,复 又叮嘱他格外留意应不负此人, 待到诸事妥当, 已是雪月当空, 他站在窗前思量片刻, 便独自往湖苑而去。清池之畔,梅枝枯影,月痕初上东山,冷雪在略已封冻的湖面之 上轻覆晶莹的微芒,白日喧嚣红尘, 一夕琉璃世界。
一人身影,逆了月光,轻染雪色,独倚阑干。
湖上霰雪轻飘,与玄袂深处点点淡金色的清芒交织浮漾,勾勒出女子半副侧颜,
一泓乌发,地上几壶酒空,墨睫之后星目半闭,看不清眸光心绪。
“闷酒难喝,独饮易醉,喝酒也不请人吗? ”夜玄殇自灯下光明步入暗影,挺拔 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落上伊人红唇。
子娆轻轻抬眼掠去,那目光似是醉意,却清透得令人心头一动: “夜三公子想 要喝酒,何需人请?”
夜玄殇一笑,伸手取了她袖底残酒,在一旁坐下: “听颜菁说,你今日将离司、 宿英等人通通打发回了帝都。”
随着他身影移开,一抹月光映落眉梢,子娆慵懒倚栏,淡侧玉容,目光深处风 飘雪落,流过暗夜的清影。不久之前, 卫垣特地避开耳目, 亲至统卫府送来一道密旨。 一裁龙纹冰笺、十字朱红行书,金印之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九华殿中那人御笔 亲书。
一纸生死、一笔杀伐。商容乃是影奴之首,禁宫中枢,多少年来忠心伴驾,可谓 他之左膀右臂,但他予卫垣这样一道密旨,亦令雪战千里传书带来一笺轻言,要她彻 底控制冥衣楼所有势力,务必留身穆国。
思及念及、推之想之,仿佛有些事情千丝万缕纷杂浮现,像张开一面遍布危险 的网,网在他的手心,而她,却在网心,寸步难移。
“此间事了,太子御已非你对手,留他们何用? ”子娆的声音妩媚如旧,更似酒 后慵然,月光飘浮其中,雪中天地一片清幽,似是一幅莹净素白的画卷。夜玄殇静看 画中人儿, 清朗的眉目别样分明, 稍后他突然笑道:“残酒无味, 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说话时他已伸手将她带起,由不得她同意或是拒绝,轻而易举地避开所有人,借 着雪光月色施展轻功潜出城外,跟着共骑西去。
第一百零二章 雪域银倏
一出邯璋城,不见华楼玉宇,亦无人川灯流,雪中天地顿觉空旷,一片茫茫清 净无尽,白色的山野不断向纯粹的黑夜遥遥延伸出去,因寂静而觉苍凉,更因空茫
而觉无限自由。
微雪之光,暗夜之下,他将她拥在马前,冷风阻于宽阔的胸膛之外,前方道路 无期,飞雪漫漫,不知去向何方,不知通往何处。
子娆性情本便乖张,对夜玄殇于此非常之时任意离城毫不在意,至于万一情势 生变,或是东宫再行追杀, 两人似乎都无所谓。便这样一人提缰纵马、一人懒倚马前, 也不问一声,也不说一句,一任快马疾驰向西,离邯璋城越来越远,渐渐进入茫茫起 伏的山峰雪林。
待到峰谷深处,山势渐趋陡峭,冷雪遍覆,马儿再行一时便难立足。夜玄殇带了 子娆弃马登山,于冰雪之中施展轻功,一路遍踏月光循崖而上,以两人武功修为,高 峰深潭亦如平地,纵行雪中只见从容。
直至山岭尽处, 子娆微微驻足, 忽觉眼前一亮。但见这山峰之下一片微光雪影, 晶莹熠熠,天月星辉无声相照,映得四处冰柔雪灿,几若琉璃世界、域外仙地。峰谷 当中依稀似一处冰封已久的湖面,此时轻覆了夜华雪色,却不掩波光冰流之美,默对 天地,纯净如斯。
“怎样,可敢与我踏湖一游?”
峰顶月下,身旁男子负手笑立,雪峰天地为幕,万丈尘俗放手。
眼前峰谷,四面绝岭无路,唯有纵身可入。
子娆微微挑眉,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带出七分恣意、三分畅快,于是忽然之间, 她牵他的手,纵身跃出山峰,飘摇的袖光如一片幽云浮风,直往那晶莹广阔的湖面 扑去。
耳边破风之声,衣衫急遽振扬,自高峰坠下时惊人的速度,令人心脏猛烈收缩, 继而生出畅游天地生死无间的快感。
张开手臂,任凭身体极速跌落,风与雾疾旋,夜与光迅逝,放弃任何借力,却没 有松开相握的双手。
二十丈……十丈……五丈……三丈……
劲风中传来低沉的笑声。
即将坠落粉身碎骨的瞬间,夜玄殇身形奇迹般一转,掌间真气,忽然将子娆身子 向上送去。子娆亦飞袖而出,借他真力腾空的同时扬袂一带,两人原本疾坠的势子顿 变斜飘,便那样携手轻掠,飘然踏雪,落至光影剔透的湖面。
笑声随之传出,是毫不掩饰的肆意与畅快,笑意流过眉梢的刹那,飞扬之姿灿若 流光,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亮。一人注视之中,微风过境,点点雪光飘浮夜空,一 片绝色空灵。
足踏冰湖, 子娆心中极是痛快, 抬手挥袖舞雪, 看向夜色之下含笑而立的男子: “这是什么地方?”
夜玄殇眼底倒映着她轻舞的身影,深邃清澈如同夜光之下的星海:“喝酒的 地方。”
他笑着回答, 在她诧异的注视下随手拔剑, 随手一扬,真气贯处, 归离剑破冰而入, 直透雪湖。随着喀喇数声轻响,湖面裂痕四现,被他雄浑的内力震透冰层,自雪下延 伸出去。两人立足之处顿时浮浮摇摇,裂冰之间现出柔软的湖水,仿佛随时便会轻涌 上来。
子娆自不在意失足入湖的危险,不过略提真气,轻盈立于冰面之上。却只见归离 剑破冰之处,已出现一股清澈水流,深泉一般不断涌起,如碎明月,如溅珠玉,而一 丝奇异的酒香亦随之若隐若现地融入了冷月风光,也不知是雪漫山空的气息,或是云 去月开的晴意,似极香美,又不尽然,只叫人捉摸不着、分辨不清。
子娆尚自愣愕,夜玄殇已是俯身痛饮一口, 目露畅快之意,跟着抬头笑道:“这 雪岭之酒绝不比云湖玉髓差些,不尝尝吗?”
子娆这才回过神来,知这雪岭深处定有酒泉,却也唯有这人寻得到此处,更只有 这般武功修为,方能破冰引酒,如此一饮。当即足下一点,身形略飘,俯身之时墨 发随雪,伸手浅掬。掌心清流,若雪微融,入口一瞬,似是冰纹乍破,月光忽现,却 只一瞬,那酒意冷意,清意寒意,倏然无踪无痕,却又在下一刻直彻肺腑,似将五脏 六腑化了水晶琉璃,冰雪质地,通透得可见可知。
子娆轻呼一声: “好酒! ”这等快意,惊云冽泉较之过烈,云湖玉髓较之太醇, 如此自然之气,无须酿造亦无法酿造,纵使泱泱湖水亦难冲淡分毫。
一口酒下,仿佛仗剑江湖,纵马风尘。一口酒下,仿佛袖拂惊峰,登山乘雾。一 口酒下,仿佛长歌破空,秋水浩波;仿佛身边之人抬眸一笑,山风流泉,月明青松。
子娆双眸渐渐被笑意染透,如玉魅颜亦似酒色风流,透出冰清玉洁净丽的妩媚。 清风碎雪,夜色万丈,却此一人,喜怒颦笑,夺了星姿月色。夜玄殇抬头看她,目光 亮处似极柔和,只是唇畔慢慢挑开一个戏谑的轻弧。
忽然间,他掌下悄悄发力,那深湖酒泉被他内力激发,蓦地向上溅出,散开一天 晶莹冰流。两人此时距离极近,子娆始料不及,就这样被他溅个满脸满身,轻呼一声 向后闪去。
“夜玄殇! ”被偷袭之人修眉一挑,挥袖击向冰湖,那酒泉与冽冰心法相融,化 作万千晶丝穿挟飞雪,向着夜玄殇迎面扬去。
夜玄殇一招出手, 自然早有防备,放声大笑,掌间一道光华,归离剑绽开清芒,
美酒冰泉于剑尖飞散,剑气一扬,又是一道流光溅出。步移,人趋,袖飞,身旋,曾 经无数次交手, 剑出招至心意相通。雪华冰影, 星辰湖光, 仿似在两人之间穿流飞荡, 一人振剑如水, 电驰星飞, 一人转舞若云, 步步风华。两人皆是趁醉而战, 放手而搏, 斗至酣畅,剑若游龙破苍穹,兴致极时,舞作清影穿云霄。
如此长夜,如此风光,如此一战!一时心中畅快,彼此眼底笑意,想喝酒时有人 作陪,想打架时有一对手,无论何时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酒入喉,剑逐风,月影沉,飞雪落。
直到饮得醉了、打得累了,两人方才罢手,也不知谁先躺下,在微雪冰晶之上, 浮浮沉沉,看那星月满天。
散雪落上长睫, 星光轻覆眉梢, 没有人说话, 只有冰湖轻流的微响, 酒泉的清香, 千峰静籁,万谷空寂,无风亦无浪,宁静得好似红尘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 子娆清魅的声音在微雪中轻轻响起:“换作你, 会追查下去吗?”
身边之人头枕手臂,沉稳的呼吸声随着微微起伏的湖波不时传来,面对这莫名所 以的问话,也无须再多解释,只是闭目道:“会。”
只一个字,极简单的答案,便如他的人、他的剑,剑出心坚,则诸难辟易,无 须迟疑,更无犹豫。
夜玄殇就这样躺在星光之间,话语淡淡,似若清风,好像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根 本微不足道,她的身份、她背后的风浪、她的荣华与风光: “人在穆国,只要你 愿意,此事必定水落石出。”
只要你愿意。
若你选择追查身世,天涯海角,真相必定大白于天下;若你不想节外生枝,这份 秘密从此掩埋于穆国,归离剑下不会有一人一字泄露。
子娆睫毛微微一动:“你不在意?”
夜玄殇懒懒地答道:“赌输给我的是子娆,不是王族九公主,何况若你不愿,这 赌注也一样可以作罢,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喝酒,也不影响我们聊天过招,穆王又或是 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你也不在意穆国?”
“那只是我的责任。”夜玄殇笑笑,漫不经心,但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在下一 刻成为杀伐无间的王者。
一天风浪如许, 一心清湛无波, 一人身系九域兴亡,却可挥手将一切掷作尘埃。
一切皆可为执念, 一切皆尽如清风。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谁,他便是他,进退从心,无须缘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直指本心的勇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友如此的幸运。
红尘安宁,冰雪如画,子娆睁开眼睛,看向浩瀚夜空。漫天星光倒映,漫天月 华无尽,微雪如絮,轻轻落下,无声无息,覆上了红唇柔美的笑痕。
过了片刻,她突然轻声道:“夜玄殇,谢谢你。”
“不觉多余? ”男子爽朗的笑语响起。远近山峰环绕无声,冰雪在月华之下闪动 着清烁的光芒,子娆倏然一笑,轻身而起,挥袖之间将归离剑卷入手中,剑出,光 灿人间。
空谷明月, 飞雪寒霜, 人似乘风, 剑欲飘飞。一十八招归离剑法, 便在她袖底指端, 月下湖心, 化作淋漓尽致的一舞。那样的光华、那样的剑气, 似将冰雪风云尽融其中, 仿佛九域山河,因此一舞而动,九霄天地,因此一剑而倾。
夜玄殇蓦然击掌,长啸而歌,歌声直震云霄,直上青冥,与那飞舞的魅影相融 无间。
千古明月,照此天地,万载冰华, 一影成双。
这一夜两人痛快醉饮,直到天色将晓,酒足兴尽,方才离谷而去。湖面上重新恢 复平静,月光依旧轻洒山谷,冰峰晶莹,默对雪夜烟霞,唯其高处,绝壁之上,多出 龙飞凤舞的字迹,于冰雪之中惊破尘梦。
雪域银倏。
坚石上剑锋的痕迹,张扬飞纵,肆意如风,似见女子绝艳身姿,无论何时,都难 掩风华夺目,仿若飞凰展翼,扶摇九霄。
黎明降临大地,邯璋城上彻夜明亮的火把一一熄灭,白日守城的将士按职轮岗, 等候入城的商旅经过哨岗,陆续开始进入这诸国瞩目的雄伟王都,揭开一天繁华的 序曲。
时近正午,前来都城的客商多数都已进入城中,通衢大道之上,一匹飞驰而来的 快马突然出现在阳光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远远看去,那奔驰的快马仿若雪中天地风云飞扬,只是一瞬便到眼前。城头守兵 居高临下,看得最是清楚,只见那纵马之人一袭墨色长衣,雪日金辉似若流水,随那 深沉的色泽迎风飘扬,倾洒在他峻冷的神容之上,眼前散漫不羁的笑意便带出三分从 容霸气, 令人自然而然不敢正视, 但是偏偏, 他身前女子却叫人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晴日映照雪色,那女子容色之美已是罕见,一身广袖玄裳宛若夜色流风,那样肃 杀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只见风流妩媚,那般清华之姿,纵连天光也要退避三分。
双人一马,向着城门疾驰而至,关卡之前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四周众人为二人 风姿所慑,不由纷纷让开道路。直到这时,守城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长戟当前一架, 纷纷喝道:“什么人?下马!”
骏马收势,说停便停,马上之人却身形不动,那黑衣男子不过略略抬眼,越过一 众明枪金戟,只往那为首的军将身上扫去。
淡淡一眼,那军将禁不住便是一个寒战,心头叫苦不迭,不知这位爷何时出了邯 璋城,这时候回来又何必如此明目张胆,不避东宫眼目,那女子不必猜也知道是谁, 怎么就容他如此胡闹。想归想,手底却不敢耽误,匆匆急挥,低声道: “放行,快 放行。”只恨不得这两位赶紧消失,千万别出什么纰漏。
那马上男子挑唇一笑,话也没说一句,携美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军将汗透衣背, 连旁边士兵好奇的问话也充耳不闻。
夜玄殇和子娆纵马入城,却不回统卫府去,径自到了城中最是热闹的燕子楼,一 口气点了一汤八菜, 外加邯璋城极负盛名的漱玉龙峰茶。两人也不避身份, 也不入雅间, 毫不客气地要了大堂当中席位,坐享名菜佳肴。
此时正当中午,燕子楼人来客往,当中不乏穆国朝臣贵胄,从左君侯府到白虎 军将领,不少人认出夜玄殇,皆是惊愕不已,更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走,眼 前这位乃是未来国君,自己正牌的主子,谁也得罪不起;若留,三公子现在无论如 何也还是满城通缉的重犯,若引来不知死活的东宫禁卫喊打喊杀,岂不是天大的 麻烦。
眼前这燕子楼有多少达官贵人, 夜玄殇自然心知肚明, 却是视若无睹, 我行我素。 在他与子娆招人点菜时,二楼一间雅室里一个白衣劲装的年轻将军忽地起身,灼灼目 视这边。桌案对面,颜菁放下手中茶盏,淡淡地说了一句: “肖儿,泰山崩于面前而 色不变,身为将帅,方有纵横沙场的资本。”
那白衣将军手指在剑柄上一握, 又盯了正在大堂悠闲落座的人一眼, 转回身道: “世叔教训得是,是小子冲动了。”
颜菁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心中却自苦笑,这两人如此一现身,便是表 明对太子御公开挑衅,若非现在整条街都是他统卫府的人,兼之连相一死,太子御 身边耳目已失,恐怕早便掀起轩然大波。这两位主子,昨日莫名其妙没了人影,一 天一夜不见,现在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公然现身闹市,如此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人有 些头疼。
他身边的白衣将军正是虞峥长子虞肖,颜菁身在穆国,同虞峥的交情向来不错, 日前虞峥意外身亡,他恐怕虞肖惹出事端,不得不私下交代一番。虞肖方才向下看去
之时,夜玄殇目光亦有意无意地向上一瞟,亦自颜菁身前轻轻一掠。
就在此时,喧哗热闹的酒楼之前忽然出现一个碧衣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江畔晴空万里,一天雪融随风,那男子出现的一刻,整个酒楼似乎静了一静,极 短的一刻,他已闲步而入,不见如何,便到了正中桌前,微微摇头,轻轻一叹。
冬日拂过春光,流水漫过暖玉。
夜玄殇正自大尝燕子楼的招牌名菜,就那么抬头一笑,扬声招呼:“小二,添碗 添筷!”
那人拂袖落座席前,含笑的目光扫过眼前无比招摇的场所,顺便和正忍不住往这 边看来的熟人们微笑致意,方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免我四处寻人了。”
夜玄殇指了指盘中: “二哥先尝尝这道冰凌鱼, 味道十分鲜美, 凉了便欠鲜味。”
“这燕子楼最值得一尝的乃是一品素笋,清新别致,入口难忘。”夜玄涧悠然 举箸,兄弟二人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今日清晨东宫传出消息,外城戍卫兵权暂由卫垣和大将廖邺接替,至于内宫禁 卫统领一职,颜菁认为若由虞峥长子虞肖继任,既可安抚虞家,也对局势最为有利, 已经说服东宫颁下令旨。”
夜玄殇点头道:“虞肖虽然年轻,但虎父无犬子。”
子娆托腮品茶,漫不经心地听着,眼角向着楼上微微掠去,心忖颜菁动手不慢, 那廖邺表面属于东宫派系,实际同左君侯府关系亲密,如今虞肖子袭父任,虽非如他 父亲一样暗受老穆王密令,支持夜玄殇,但兵权三分,至少不曾落入他人手中,如此 相互制衡,局面不偏不颇。
夜玄涧不慌不忙地饮茶品菜,继续道: “天宗之事全部安排妥当,所有弟子暂时 隐入跃马帮,不暴露身份。还有,殷帮主秘密调遣了七艘战船,眼下正在堰江三里 之外。”
夜玄涧性情洒脱,待同门师兄弟素来亲厚,如今渠弥国师一死,天宗多数弟子皆 愿跟随大师兄,少数顽抗者不足为患。跃马帮战船入楚,进可攻退可守,更令众人全 无后顾之忧。夜玄殇轻松地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玄涧徐徐饮了一口清茶:“在此之前,让我与他一谈。”
夜玄殇道:“二哥若要留他一命,除非莫再让我二人相见。”
夜玄涧笑了笑道: “我只是担心父王, 若他肯保证父王平安, 望你略念兄弟情分。”
夜玄殇剑眉略扬,也不十分在意地道: “二哥随意,我回统卫府醒酒睡觉。二 哥进宫,大家谈得拢,便还算兄弟一场,若谈不拢,二哥便替我下个战书。”
他这最后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亦未收敛锋芒毕露的杀意,四周始终留神注
意这边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他二人不避人耳目地出现在燕子楼已有多时,往日遍布城 中的东宫禁军却直到现在动静全无,这已充分说明一件事情,那便是太子御如今已全 然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表面风光依旧,实际山穷水尽。
此时此刻,自然也不会有人甘冒开罪三公子的风险前去东宫通风报信,相反却有 人站了起来,最先领头的乃是与他们隔了一张桌台的白虎军少将扶风,取酒行至三人 桌前,只道一句:“三公子请!”
酒中话意,不言而喻。
夜玄殇哈哈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一挑,将碗一倾。
扶风扬眉道了声“好”,身在燕子楼的十余名军将臣僚跟着上前, 先后举酒相敬, 人心背向, 立时分明。夜玄殇来者不拒, 接连十余盏烈酒下肚, 面不改色, 双目神采更甚, 几是飞扬逼人。
男儿豪饮,江山定局,子娆在旁看着痛快,拂袖起身,亲手替夜玄殇斟酒。两人 神容相衬,龙章凤姿,更令得众人倾慕倾心,原本热闹的酒楼中静作一片,随即又响 起轰然叫好之声。
最后一人退开、最后一盏酒尽,夜玄殇长笑而起,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携了王 族公主, 便这样上马而去, 但在他们离开之时, 邯璋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燕子楼里,夜玄涧霍然起身,神色惊变。
长街之上快马倏停,马上男子回头望向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穆国王宫,目中阴 霾一片。
钟声哀沉,声声传遍都城内外,直达天际,直透人心。
九哀之声,昭王之丧,举国齐哀。
第一百零三 一武夺将
漠北赤峰山,风雪过后的大地在辽阔的天光下展开茫茫气势,峰峦叠嶂的原野 上, 一队轻骑呼啸而过,如同苍鹰展翅,越过长空,向支崤王都疾驰而去。
奔马之上都是赤焰军中最为出色的战士,人人身经百战,虽经一日奔驰亦无半分 疲态,仍旧保持着英武的军容。与他们相比,前面为首二人无论穿着打扮都显得有些 随意,一人红衣,一人白袍。飞扬不息的风中,一袭赤色之上飘拂的金纹若隐若现, 几似阳光织就,马上之人更是姿容绝世,眉目惊心,但是,哪怕在这样的光芒之下, 若有人一眼望去,仍会被一旁那个衣发飞扬的白衣男子吸引目光。
白色原是最简单的颜色,非但简单,而且素净,但那个人,不过随意而为,便将 这样简单的颜色穿出万千风流,双眸光彩一转,这素净的衣衫也似灿亮夺人。这般纵 马飞驰,令他容光之间有种恣意的张扬,那一种几近放肆的骄傲,是曾经千军万马中 淬炼的锐气,亦是曾经手掌重权无匹的自信。
刚刚离开旷野进入王都范围,前方便有两列人马迎上前来,金伞华仪之下,一行 疾驰之人徐徐勒马。
“殿下!”
“参见殿下!”
姬沧略一扬手,对前来接驾的军将点了点头。而身旁之人,却眼也不抬,就那么 与宣王纵马并行,对面前行礼的众人一概视若无睹。
纵然早已见惯少原君的言行举止, 军将们对此仍觉窝火, 只是所有人也不得不承认, 这人不过缓带轻衫,随随便便站在华势逼人的宣王身边竟不见分毫局促,分明只是一 个淡淡的眼神,那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卓傲之气,说是睥睨万众亦不为过。更何况宣王 待他礼遇非常,眼前宣国正为王域之战调兵遣将,多少事情亟待处理,宣王却为了这 人的一点伤势,亲自陪他去赤峰山别宫一住便是半月,直到一年一度的冬祭军典当日 方才回到都城。众人口中虽然不说,但心下皆是恼火,除了始终保持着适当沉默的柔 然族王子万俟勃言之外,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不满的冷哼。
宣王策马在前,将两队华丽的仪仗不远不近地抛在身后,沿路纷纷跪迎的支崤子 民与两侧开路的兵马显出极其威重的排场。
宣国地处北域,与楚国等地不同,供奉玄女为神的同时,亦会在每年入冬之际举 行盛大的军典,祭祀北方玄武之神。今年适逢战事,这一祭典亦分外隆重,除了进行 例行的祭天仪式外,更会在之后通过比武择选此次出征的领军大将,这在武风盛行的 当下十分常见,乃是战前点将最普遍的方式。
东宫神殿位于宣国王宫之北,依赤峰山走势形成上下两宫,上为供奉玄武神的 天宫,下方是高逾三丈、宽近五丈的赤石云台,迎面连接占地极广的校场,非但可做 阅兵演练之用,每逢战事,亦会在此处歃血祭旗,点兵出征。
重鼓之音,突然自天际响起, 一声之后,滚滚而来。
壮丽激昂的鼓乐与恢宏的号角之声浑融一体,震慑人心。百名金甲战士自中军策 骑而出,长戟高举向天,千军随之一喝,迎接那自华美无边的朱红锦毯上乘舆而至的 王者。
当前铁骑开路,玄武军旗昭烈风中。
赤艳战服,金光之色,衬得那身处万众目光中心的人神容生魅,似妖近魔。诸国 但逢大典排场无不宏大,九域国君也无一不是尊贵高华,但却无人能似宣王姬沧,就 这么随意一站,便压了漫天华丽, 一人一身之威,便令煊煌沦为陪衬。
当那耀眼的身影自金舆之上掠起,横过数丈御阶踏足在赤石云台之上,赤焰军数 万将士同时爆发出震天威喝,几令神威无光。对面观礼台之上的白衣男子眸心微微 一收,唇畔轻佻的笑痕,却似冷芒微闪。
宣国神圣的冬祭军典,皇非答应姬沧随行而回,也不拒绝临场观礼。在赤峰山别 宫休养的这段时间,他身上伤势已然痊愈,武功也恢复近半,若非被一股莫名的力量 封锁了几条主要经脉,这些许内伤自是不能造成什么困扰,但即便现在仍受限制,对 于少原君来说却已足够。
皇非居高临下,在一天辉煌之中冷眼旁观。
此次前来参加冬祭军典的除了赤焰军全部将士之外,尚有宣都之外十九部重兵的 统帅,以及柔然族这样臣属宣国的首领。开坛祭神的仪式实际用不了太长时间,今天 真正的重头戏自然是接下来令人瞩目的点将之战。
此时在祭台之前, 八名来自楚国的战奴双手被缚跪向北方, 下一刻,已被斩首剖心, 活祭战神。
喝呼之声席卷大地。
高悬的头颅,鲜血自温热的胸腔中喷薄而出,注入酒碗,余者渐渐冷凝于雪色 之上,蜿蜒而成狰狞的痕迹。
热血喷出的一刻,一直暗中关注着观礼台上那人的万俟勃言突然微微一凛,感受 到一阵令人心寒的杀意。
乐声止,金鼓重新响起,三遍鼓息,终于拉开比武点将的序幕。此时整个赤焰军 中都弥漫着一股热烈的气氛,对有资格参加的军将来说,这无疑是立威扬名的最好 机会,若能成为领军主帅, 那便等于取得了军中实权, 更可能意味着战功赫赫的未来。 而对观战的士兵来说,这样骁勇精彩的比武,实为一场武技盛宴,能够亲眼观看可谓 幸事,甚至只要有足够的能力,便一样可以挑战任何一人,这足以令悍勇好斗的战士 兴奋莫名。
鼓声息后,台上献出十三碗烈酒,每一碗酒都染过战奴之血,泛着鲜艳的赤红, 每一碗酒都由一个美丽的女子下着黄金丝缕织就的长裙、赤裸着上身跪捧过头。
鲜血激人性,烈酒红人面,黄金动人心,美色夺人魂。
只有战胜,才可获得这一切,一切都足以激发人心最原始的野性,令人心甘情愿 冲锋陷阵,赴汤蹈火性命相搏。
赤焰军中狂热的欢呼声更甚, 十三名大将登上赤台。有资格竞争六军主帅的将领, 早已在之前经过无数挑战,亦无不是宣国领兵沙场的猛将,唯有如此才能站到宣王 之前,对主帅之位发起争夺。
十三碗血酒将由宣王亲赐参加比武的大将,以砺战意,以示王恩。
宣王起身,走向美色所奉的烈酒。
十三名大将抚剑跪下,身后呼声如潮。
便在此时, 一道白色身影,突然横掠千军,横过群臣,出现在赤石云台正中。
一人的目光,扫向众军。
万人一静,风过长空。
那样锐利的身姿,如日夺目,姬沧眼中异芒倏闪,皇非唇锋若笑,一语激起千 层浪: “姬沧,你若想与我联手对敌,今日便由我亲自选将。”
台下哄然。
姬沧前行,朱衣曳地,两人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定对方。忽然间,姬沧仰首长笑, 妖异的细眸之中泛出桀骜之光。
“好!此言正合吾意!”
非是如此之人,何能令宣王折腰,若非如他之强,岂不无趣,他亦无心。
皇非头也不回地扬袖抬手,宣王身畔血鸾剑铮然轻响,已是落入他手。姬沧无动 于衷, 一任佩剑离身,眉眼深处,甚至带出拭目以待的兴趣。
一抹血痕如光,刹那绽开在雪衣之下,微冷的剑锋指向当先一名大将。
欲饮楚人之血,除非完胜此剑,否则便以性命为代价,流尽自己的鲜血。
台下军将再次爆发出阵阵高呼,一浪高过一浪,当先那大将亦是浓眉一轩,振衣 起身。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十余年间, 大楚少原君一直是赤焰军最大的劲敌, 丧命在他手中的宣军不计其数, 破灭在他麾下的城池片草无存。在场诸将,皆知少原君重伤初愈,此时功力最多只有
平常大半,面对这般挑衅,不免心存轻视之意,但十三人无不转出同样的念头 —倘 若趁此机会除去此人,便是为宣国除一心腹大患,赤焰军从此再无对手。
战士们激昂的高喝连成一片,刀戟似海,声势骇人。
台上之人,冷对这漫天喧哗,衣不惊尘,在那大将拔剑出鞘的一刻,他掌心冷凝 的剑锋忽然极其轻微地一颤。
一声剑啸, 蓦然而起。似乎只是极轻的响动, 却在突然之间, 盖过了所有高呼声、 所有助威声、所有喊杀声。
剑光绽,逐日色,天地一亮。
姬沧眉梢一震,似是被那剑光耀动,然而身处剑气中心的人,却只能见到一片浓 重的黑暗。
带来黑暗的是血鸾剑光,因那赤色太浓,血色太深,仿佛将一切拖入了无底的 深渊,不见天日。
血鸾逐日。
这一招逐日剑法,昔年曾令姬沧一战负伤,付出了三城之地的代价,亦曾在千军 万马中夺敌首级,令得赤焰军铩羽而归。
这一招剑法,曾破南楚十营八寨,扩大楚疆域三千余里;曾兵踏漠北饮马逐战, 剑锋所向,风云色变。
以血鸾剑施出的逐日剑法, 于极亮之中透出赤艳妖异的血色, 执剑之人弃神成魔, 一身杀伐, 一剑夺命。
血光!
爆!重躯坠台,血溅尘扬。
“赫字营中领军安夷。”白衣男子傲然话语, 淡淡报出对手姓名军职, 一瞬惊慑全场。
观礼台上,包括万俟勃言在内所有将领皆是一震,台下之将,竟是一招毙命,尸 身横曝军前,鲜血染透黄尘。
反手一剑, 一盏烈酒挑前,皇非抬首长饮,剑尖微震,金盏碎溅满地。
赤焰军中怒声一片,历经无数沙场血战的战士,皆被这傲慢的态度和刻意的杀戮 激起心头血性,后面一将腾地起身,长刀点地,沉声喝道:“请教君上高明!”
皇非略略抬眸, 看了对手一眼: “赫字营大将初离肖, 你的刀, 挡不下本君三招。”
一言一词,对赤焰军诸将了如指掌,亦激起对方心中怒意。
话落,剑起,光灿。
初离肖长刀破日, 一赤色, 一银光,两道利芒半空爆开,如雨激落,炫目至极。
初离肖的刀法已经名列宣国上品高手之列,纵横沙场,攻城略地,亦曾斩杀烈风
骑麾下猛将,饱饮楚人鲜血。若在今日之前,有人夸口三招之内能败初离肖于剑下, 在场的所有宣人都会当作一个笑话。
少原君固然强势,但能跻身赤焰军上将之人也绝非泛泛之辈,每一个人都有足够 的资格,代表着宣国武人的实力与信心,安夷的落败不过是轻敌与疏忽,这样的情况 绝不会发生第二次。
台上目光所向,台下喧喝如潮。
皇非扬眉,冷笑,剑振。
一招,千尘惊破,金阳如华。
一招,风云色黯,血日当空。
第三招,赤芒自银光之间破出,瞬间遽盛。
初离肖退,速度不可谓不快,然而血鸾剑更快,一丝赤电,追魂夺魄,在雪亮的 刀锋之前绽开惊心血雨。
雨落,刀飞,臂断!
一剑杀一人, 一剑废一人。
初离肖滚落台边,一手捂住喷血如泉的肩膀,不可置信地盯住傲立于血雨之后的 男子,面色苍白如死,额前冷汗如瀑。
万人一静。
皇非振剑,饮酒, 一缕新鲜的热血沿着剑尖落入金盏,酒色更浓,杀意更烈。
“焰字营上将诸程。”
“骁字营中领军越淳穹。”
“锐字营上将司徒历。”
……
饮酒一盏,杀敌一将,当皇非喝到第八盏酒,原本沸腾激烈的赤焰军已是安静得 落针可闻,每个人都似被战台上那白衣如玉的男子摄住了目光。那人独立漫天血腥 之中,便似一柄风华凛冽的剑,放眼天下,竟无鞘可容。
台上台下万众惊心,但自始至终有一人,直视那夺魂的光芒与杀机,声容不动。 亦只有一人看得清,那每一招精妙绝伦的剑法,每一步算入巅毫的杀戮。
以他的剑,杀他的人。
宣王姬沧,毫不诧异逐日剑法可斩废赤焰军阵前虎将,多少次搏命激战,十年间 平手之敌,眼前之人,原本便是足以同他一较高下的对手,纵然千军之围,亦未必能 困得其人片刻。只是此时, 他伤后功力不曾全复, 如此强行施为, 初时锐气尚能支撑,
但若连战十三名高手,再高明的剑法亦无法抵消内力的消耗。
姬沧微微细了长眸,眼光莫测, 一时如刃。
却只见台上那人随手扬袖,轻轻一笑,便在一天赤色之中冷声说道: “何必浪 费时间,剩下的一起上吧!”
千军之前,执剑邀战,杀意滔天。
余下五将尚未自震惊中回神,血鸾剑光已如天冲血日,带着死亡的光芒迫向双 目。剑气,自那人身边席卷了半边高台。
每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一点剑光, 速度之快, 几乎超过了他们所能想象;剑势之利, 几令战场上杀人如麻的猛将,也在一瞬之间惊破了神魂。
天地仿佛骤化血海狂涛,地狱怒焰,只余这不可思议的剑光。然而千百次血战中 磨砺出的本能反应, 亦令五人的精神晋入前所未有的高峰, 几乎同时, 刀、剑、枪、 鞭、锏五种兵器,自五个不同的方向,射向血海的中心、怒焰的巅峰。
漫空劲气中, 人人睁眼如盲, 姬沧眸光却是一利, 突然振袖而起, 凌空掠向战场。
朱袍雪衣,交织如练,快得令人看不清分毫。
嗜杀之光!
一片赤华, 霍然自两道人影间冲流而出, 战局中五人跌出丈余, 无人能再稳当站立。
光华落,半边赤艳的衣袖飘至足下,姬沧左手指间现出一缕血流,赤色涔涔,很 快滴落在飞尘之间。
日落千山,天地无声。
那执剑而立之人,白衣如霜微染朱红,剑锋上亦泛着殷艳的光泽,不知是何人的 鲜血,色若琉璃。
身边五将,四人已死,另外一人兵器折断,侥幸存命。
皇非看了姬沧半刻,忽然将血鸾剑抬手一扬,剑锋直没石台,风飘如血,跟着反 袖一拂,转向已被震慑得一片肃静的赤焰军,冷声道: “他日本君领兵,你们若有一 人不服,便先问过此剑,但若有一人不从军令,眼前此刻便是先例。”
声音清晰传出,偌大的校场,数万名兵将,竟无一人出声,无一人动作,甚至无 一人移开目光。
乱世天下,每一国军队之中站在巅峰的莫不是这样的强者,每一个有资格统领千 军的,也无不是这样的强者。所以哪怕是敌人,是仇家,是对手,也一样令人尊敬 折服,尤其此时此刻,这台上之人,没有人敢轻视,亦没有人能够轻视。
第一百零四章 换剑之交
月照华殿,入夜后的宣国宫城灯辉连绵,满庭金光将黑夜衬托得分外深沉,亦 将整座寝殿雄伟的轮廓勾勒分明。
殿前雪地里一排跪着数人,最前面的正是今日刚刚在冬祭军典上被皇非一剑重伤 的赤焰军大将初离肖,身后几名金袍将领人人面带异色,肩头挂雪,显然已经跪了有 些时候。
灯火重重不熄,透过晶丝错落的珠帘,可以看到大殿内铺满了柔软奢华的白色 兽皮,帷幔浮金香气如幻,御榻之上,宣王慵然斜卧,一袭朱衣红袍映着雪色华光, 仿佛冰雪云境散开灼人的红焰。
如光使跪在殿前详细禀报着现在支崤城中各方动向,感受到御座之上似有似无的 目光,一直不敢抬头,直到最后,方才试探着道: “殿下,皇非今天一举杀了军中八 名大将,似乎也太过分了些,现在军中议论纷纷,若这些将领的嫡系部属心存怨怼, 难免动摇军心…… ”
“嫡系?”
刚刚接过花月使手中美酒的宣王眸光略略一挑,那锋冷的色泽令如光使心头一凛, 惊觉不慎说错了话,顿时低头不敢再言。
宣国的军制与楚军、王师皆尽不同,除赤焰军核心十万骑兵之外,其余皆属雇佣 性质的部队。举国二十七城共有十九部重兵,二十万兵马与王室以契约为凭,各部自 有统帅,战时听从宣王调遣,亦由王室提供部分军需,以及丰厚的战利品。
财物与女人,永远是战争最直接的获益,亦是宣王控制外十九部重兵最有效的 手段, 所以宣军每下一城, 必任军队烧杀劫掠, 甚至毁地屠城, 从不约束。但对于宣 王来说, 这批雇佣士兵只是战场上锋利的武器, 如同每一辆战车、每一匹战马的意义, 而真正能够捍卫王权、坐镇王都的, 却是直接听命宣王, 亦只效忠于宣王的赤焰军。
赤焰军中, 绝不允许有一兵、 一卒、 一士、 一将脱离宣王掌控, 哪怕是各营上将, 亦没有单独调兵的权力, 哪怕是最低一级的战士, 亦只听从一人之令, 只可为一人战, 只能为一人亡。
如光使一时错言,背后微微冒出冷汗,若按宣王平日性情,虽不至于因此要了他 的性命,但恐怕活罪难逃。却不料只听得一声发问,座上流金广袖微微一扬,花月使 手托玉盘小心翼翼地退至一旁。
姬沧没有因如光使的失言而发作,只是在灯光下漫然抬手,看了一眼掌心那道殷 红如刃的血痕。锐利如昔的剑法、毫不留情的杀气,那一招日落千山,血鸾剑下他也 不是第一次得见, 自从十年前少冲山上一战相识,每一次面对这绝世之剑都会令人生 出鲜血杀戮的快感。曾以一人之力振一方、以一人之力慑天下,现在的皇非仍旧如此 骄傲,征服这样一个人,比逐鹿九域更加危险,却也更加精彩刺激。
“你怎么看?”
这一句话,却是问向殿下三人中唯一还站着的瑄离。瑄离抬眸,迎上北域君主莫 测的目光, 依稀笑了一笑: “皇非在神殿前的确锋芒太盛, 不过, 少原君便是少原君, 不是外面跪着的那一群手下败将,若他现在已经俯首称臣,殿下不会觉得无聊吗?”
“哈哈! ”姬沧闻言突然放声大笑,“如果这么轻易便能让皇非低头,我岂会与 他交战十年,费尽心机?根本用不着我动手,他早便死在赫连羿人手中。”
“所以说殿下并不需要一个逆来顺受的俘虏,殿下需要的,是同昔日一样战无不 胜的少原君。”瑄离微微欠身,笑容优雅恍若流水轻波, “今日点将台上无人是皇非 的对手,按道理,他已经是十九部三十万兵马的统帅。如今大军发兵在即,殿下等的 不就是这一天吗?”
近旁如光、花月二使听得面面相觑,一时间连出言劝阻都忘记了。姬沧眼中却有 光芒一闪而过,似笑非笑:“说下去。”
瑄离扬眉,流露些许不屑:“皇非现在根本不是殿下的对手,但他最恨的却是 东帝,在攻下帝都之前他绝不会对宣国不利,相反他的加入却会使我们胜算大增。就 算皇非领兵出战,一切也都在殿下掌控之中,外面跪着的几位将军反对殿下的决定, 未免有些多虑了。”
“技不如人,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们是否嫌赤焰军的脸面丢得不够?”
姬沧冷哼一声,随手将酒盏向侧掷开。瑄离淡淡地道: “烈风骑将领若落在殿 下手中,结果也不会比这好上许多,他们与少原君如何相提并论。”
姬沧看了他一眼,起身向殿外走去。
在他出现的一刻,两旁甲胄鲜明的铁卫同时后退, 近百盏金光灿烂的明灯照亮长阶, 仿佛白昼突然降临,令得那徐步而出的华贵身影清晰逼人。殿前将领纷纷抬头,从东 宫神殿回来, 赤焰军剩余的所有将领一同入宫请命, 要求宣王立刻处决皇非, 平息众怒, 但直到此时才算真正见到宣王一面。
“殿下!皇非今天杀我军中大将,分明是故意为之,殿下对他已经十分容让,若 不及时处置此事,必定后患无穷! ”重伤未愈的初离肖第一个开口,雪地里他的脸色 苍白如同死人,身子也已摇摇欲坠,然而态度却是异常坚决。
深夜残雪,随着宣王的脚步微微飘扬。
“你们想杀他? ”一声妖魅的问话隔着黑暗传来,看似随意,却如血鸾剑的锋芒 一样令人感觉窒息。众将沉默片刻,隐字营上将白信抬头道: “皇非此人留不得,无 论如何,赤焰军将士绝不可能听他号令。”
姬沧倏地一笑,细长的眸子掠过灯影流光微微眯起: “既然如此,本王的规矩你 们清楚, 你们若凭自己的本事除掉皇非, 本王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但若谁败在皇非手里, 也莫让本王再见到他。”
“殿下……”众将一愣,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对这样的结果似乎有些意外。姬 沧却已向前走去,路过他们身旁时略一停步,在耀目的灯辉之中垂眸下视: “你们应 该早就知道,我赤焰军中只认强者,强者从来只服从一种人,那便是更强的人。”
轻慢的话语不经意带出狂肆,所有人都被那种迫面而来的气势所慑,一时鸦雀 无声。就在这时,似是回应宣王方才所言一般, 一道琴音突然划破深夜,凭空响起。
七弦音,如流水,乍然起时,如过虚空。弹琴之人似乎只是信手挑弦,却好像忽 然之间,整个琉璃花台,甚至整个支崤王都都能听到这样的琴音。跪在殿前的众将皆 是一惊,每个人心头都生出莫名异样的感觉,仿佛热血流过剑柄,风沙漫过铁蹄,万 里征尘铁血山河扑面而来。
跟随在姬沧身后的瑄离蓦然抬头,一音入耳,无数往事染血的尘梦,永难泯灭的 杀戮与灭亡,多少恩仇,多少爱恨,多少兴亡与生死、至情与无情,于此五音之中直 触人心。
而那琴声便在此时一转,于无可高处,清音乍破,几乎不可思议地扶摇直上,仿 若奇峰突起、长泉奔流,原本透彻冷冽的音韵,竟在顷刻之间化作千军纵横、战鼓连 天的激越与凛冽,凭云凌风破九霄。
久经沙场的众将为这琴音之中的杀伐所激,无不微微色变。姬沧长眉一扬,犀利 的目光仿佛穿越千里横野、万重山城,直指那惊云山畔、王域之巅。片刻之后,他忽 然转身,向着琴声传来的琉璃花台大步而去。
目送宣王消失在雪夜之中,瑄离墨玉般的瞳仁无声收缩,回头看了看赤焰军一众 将领,突然轻轻一笑,道: “诸位将军连一个武功半废的人都奈何不得,也不知平日 的威风都哪里去了,既然殿下已然默许,那瑄离在此,便预祝诸位心想事成。”
琉璃花台,玉生辉,水盈雾,美人如霞。
自宣王继位第二年后,宣国王宫之中便极少有女子出现,除了几名品级较高的内 官之外,一概侍从宫人皆是俊俏美貌的少年,就连后宫亦不例外,这琉璃花台,更已
是多年未有女子踏入。
然而此时,行走在金丝软毯上的数名彩衣美姬风情万种,捧金盅、托玉盘,百花 鲜果皆不如她们妙目红唇动人,华缎织锦亦不及她们的腰肢婀娜柔软,就连那如玉的 美酒,也似抵不过这凝雪肌肤、兰若香气,灯火下美艳的身影鱼贯前行,几令人以为 错入了瑶池仙宫。
纤手挑起晶帘,珠光覆落红颜。
“公子!”
当先一排美姬面向帘后俯身行礼,手中以金盘捧着美酒鲜果 , 以及一套织造精美 的华服, 等待着那俊美的男子亲手挑选, 琉璃池水七彩潋滟, 升腾起芬芳醉人的暖雾。
皇非自瑶琴之后抬眸, 扫过帘外娇娆美色, 突然间, 目光在其中一人身上微微一停。
那女子像所有美姬一样深深低着头,跳动的灯火在夜光下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 垂首的姿态柔顺而曼妙。在皇非看来之时她轻轻抬眼,与那目光不期一触,龙涎香的 气息如琴声一般飘落, 皇非拂袖起身, 看向她面前那件泛着银光的轻丝长袍, 说道: “你们都退下,你,进来伺候本君沐浴更衣。”
其他美姬放下手中的美酒鲜果,保持着恭敬的姿势依次退了出去,重帘层落,隔 开了明亮的灯色,其后一切都变得朦胧迷离。那女子捧着衣物跪在琉璃池畔,替无声 注视着她的男子解开衣袍。当衣衫滑落,露出男子强健的胸怀,触到那一道猩红刺目 的剑伤时,她的手指微微地颤抖,仿佛被那伤口的温度蓦然灼痛。
“玉儿。”
一只手覆上她的指尖,低抑的声音中却有着往日熟悉的沉稳,以及那种令人心安 的力量。那女子缓缓抬起头, 美目之中似有泪水的微光:“君上, 玉儿终于找到你了, 太好了,你没事…… ”
皇非向外扫了一眼,伸手将她带入了池水暖雾深处,低声道: “你这样进来太 冒险了,宣国有人认得你。”
外面远远伺候着的宫人只看见若隐若现的帘影水雾,两人的身影突然重叠模糊, 于是纷纷低下目光。池水幽谧如同幻境,召玉紧紧靠在皇非身边,这一刻他胸怀的温 暖令人贪恋,哪怕刀山火海亦是值得,然而她并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在他耳边迅速 说道: “只要不遇上姬沧,别人不容易认出我。姬沧对外宣称君上阵亡的消息,但大 家都不相信, 所以我才设法前来打探, 和我一起潜入宫中的还有神翼营的七名死士。”
皇非手掌触到她腰间暗藏的刀刃,眉心一蹙: “立刻命令他们撤走,刺杀姬沧绝 不可能成功,只会适得其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召玉点头道:“玉儿明白,只要君上平安,玉儿知道该怎么做。方将军和我一样
逃过一劫,我们还有近四万兵力保存下来,如今隐藏在月狼山雪谷之中。”
皇非眼中掠过精芒,随即吩咐道: “五日后宣国发兵王域,支崤城的防守兵力会 大幅减弱,让我们的人分批潜入城中,届时自然有人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召玉道: “君上是否要和姬沧一起出征?我们可以派人混入宣军,暗中协助 君上。”
皇非道:“我会另行安排此事,你们可知含夕的下落?”
“含夕公主被带去了帝都。”召玉道,“我们接到消息,她现在的身份已经是东 帝左夫人。”
“那便找到她……”皇非话音未落,外面忽然传来“宣王驾到”的通报。
内侍尖长的嗓音刺破幽香水雾,一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几乎与这传报同时入了琉 璃花台,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召玉不由浑身一僵,此时再要离开已绝不可能,姬沧 对曾经少原君府的人了如指掌,绝对不会忘记她的样子。皇非蓦地回头,忽然反手一 掌向旁边金案扫去。
“滚出去!”
姬沧刚刚步入琉璃花台,只听珠帘之后传来杯盏落地的声音,一名美姬手捧酒樽 匆匆退出帘外,低头跪在阶下,衣发散乱,看不清模样,但显然容色不俗。
琉璃花台这些美姬皆是数日之前他下令国中贵族进献、特地召入宫中的侍女,无 一不是历经调教、见惯风流阵仗的美人。此时面前的这个美姬柔顺地跪在脚下,不敢 稍有动静,唯有幽风入殿吹起轻薄的纱衣,像是一片旖旎起伏的花海。
“还不退下,待在这儿干什么? ”帘后之人语气冰冷,似是余怒未消。召玉感觉 到姬沧近在咫尺的目光,头也不敢稍抬,低声应是,向外退去。
“慢着。”阶上突然传来威严的声音,不过简单的两个字,却像穿透人心的一柄 利刃,召玉只觉后背发冷,唯有俯首在地。
“你是哪里来的侍女? ”姬沧在帘前微微侧首,居高临下地审视过去。召玉刻意 将头垂得更低,轻声答道:“回殿下,奴婢是安夷将军呈献入宫的。”
姬沧冷冷地看着她,仿佛这美丽的尤物跟大殿上摆设的石像也没有什么不同,都 不过是陈列在旁的死器,那种冰冷妖异的语气,亦令人感觉不寒而栗: “你的口音不 是宣国人。安夷只是赫字营中领军,还没有资格被称为将军,莫非没有人教过你?”
召玉呼吸微窒,接着再次叩头道:“奴婢……奴婢原是后风国的战奴,刚刚被买 来进献给殿下,尚不懂规矩…… ”
“后风国?”
“是……殿下。”
安夷今日比武时已死在皇非的剑下,姬沧不知是否相信她的话,只是将目光从她 雪白的脖颈、优美的后背,一直移到交叠如玉的指尖,长眸微眯: “跪姿这么优雅 的战奴,倒是少见。”
召玉回答道:“先父原是九原城城守,自幼曾经教导我一些规矩。”
“哦?我记得九原城城守韩胄曾以三千兵力挡了我赤焰军七日,是个人物。”
召玉此时抬起头来,柔声道:“殿下似乎记错了,先父名讳上刑下舷,曾为后风 国五城督卫,韩胄乃是他手下一名副将,九原城破之时,追随先父阵亡。”
召玉身为后风国公主,对后风国的情况自然熟悉,她的大自在四时法虽不及白姝 儿那般出神入化, 可以随心所欲易形换容, 但短时间改变容貌, 却也能暂时瞒过他人。 只是她毕竟功力未足,不敢轻易使用这一极耗内力的功法,所以不到迫不得已仍是以 真面目示人。姬沧深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没有继续发问,只是淡淡地 哼了一声,扬手拂帘而入。
“你素来怜香惜玉,今日倒真稀奇,竟对一名女子动怒。”
琉璃池畔,帘光闪烁,皇非衣襟略散,靠在白玉锦榻之上,目视那片金光流艳的 红衣飘入水雾,殿下美姬无声退出。“怜香惜玉,也要看是什么香、什么玉。宣王宫 中的女人连宽衣解带都不懂,这九域霸业千古江山,不怕后继无人吗?”
姬沧妖冶的长眸敛了琉璃金光琥珀色,微微一睨,带出勾魂的色泽: “战奴便是 战奴, 和他们的男人一样没用。我若高兴, 宣国任何一人都会将他们的妻女无条件奉上, 女人的用处也无非如此。”
皇非手中金杯璀璨,倒映浮光掠影,几分酒意更衬得那俊面如玉风流: “若这世 上女人都这么扫兴,男人又都如你这般不解风情,那可当真无聊得紧。”
“不扫兴的女人,换作你那位公主夫人又如何?”
姬沧乌墨般的长发拂过幽谧湿润的空气,落上玉榻白衣,不动声色地锁定那双寒 星般的眸子。近旁男子身上若隐若现的酒气,在水香轻雾里有种惑人的感觉,但无论 饮过多么烈的酒, 那双熟悉的眼睛依旧清明, 至少这么多年无数次血战之后开怀畅饮, 他都不曾见他失态,少原君的清醒与冷静,无论何时都会令对手记忆犹新。
姬沧自帘外那片娇娆多姿的背影处收回目光时,几名血卫已经悄无声息地追随而 去,而他抬手斟酒,浅尝其中滋味,以颇具兴味的口气道: “近几日据斥候回报,王 族九公主如今正在穆国,与那位三公子可谓情深义重,看来很快便可喜结连理了。”
皇非睨了他一眼,淡淡地道: “那个女人既已冠上少原君夫人之名,便永远是我 皇非的人,否则,便要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
“哦? ”姬沧突然眸光一细,俯身相问, “那么你今日杀了我赤焰军八名大将,
又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皇非注视他逼向面前那双邪魅夺人的眸子, 过了片刻, 唇角略略挑起, 含笑说道: “九域的代价,宣王以为如何?”
榻上男子衣怀半敞,微抿的唇锋如一丝桃花般的细刃,沐浴过后浅淡的水汽在他 光彩的眉目间留下朦胧的影色,那笑意便染了些许慵懒的味道。此刻华灯影下风流浅 笑的贵公子与今日点将台上杀气夺魂的少原君几乎判若两人,令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 到他刚刚手刃数人,断送了赤焰军一多半战将。
姬沧听到他的回答,目光轻微一闪。皇非却将手中金杯掷开,抬手掠过他衣袍, 一道殷红的光芒随着他的动作徐徐流淌,血鸾剑锐利的锋刃轻魅闪耀,在两人之间泛 开一道赤色的微光。
“这柄剑,可以还我了吗?”
他的微笑如刃, 浸入那片暗不见底的眸心, 仿佛搅动了深渊之下重重激旋的暗流。 姬沧眼中魅光变幻,灯火深处眉目骄傲的男子仿佛和昔年少冲山上衣发飞扬的少年蓦 然重叠,白衣如霜剑如血,纵横北域千军所向,那是第一次有人挡下他手中烈日般的 光芒。
长风飞雪中张扬的笑容,化作十年铁血战火,燃尽九域半壁江山。逐日与血鸾两 柄绝世利器曾经饱饮彼此的鲜血,威震天下诸国,那夺日之光、嗜血之色,分别代表 着大楚无匹的战神、北域绝世的霸主。然而鲜有人知道,最初的时候,血鸾剑原本是 少原君的佩剑,而逐日剑却来自北域君主宣王之手。
昔年三国大战,他率赤焰军千里逐敌,第一次与烈风骑联手惨败穆国大军。冰山 雪水融化成奔腾的玉奴河水, 高崖尽处对月畅饮, 醉后拔剑, 淋漓一战。那人笑语风华, 胜似星月之光,绝峰明月之下,寒江惊涛之上,衣飞如火,映那剑华如练。
数月后两军对阵赤峰山,攻城之战胜负难分。千军之前,那人单骑出阵,执剑 邀战,暮雪山巅, 一招血鸾逐日, 赌赢他三座边城。那震慑江湖的一战整整打了五日, 临去前他丟来佩剑,换剑为信,是为朋友之交。
姬沧妖魅的容颜倒映在皇非阒黑的眸心,仿佛幽夜里曼殊花开染透赤峰山上连绵 雪岭,千年不灭如血的艳色。他轻轻地笑,放低声音说道: “你若要其他便罢,但 这柄剑,却要看我所面对的是敌人,还是朋友。”
“你我一直是朋友,但也从来不仅仅是朋友。”皇非掌下锋利的剑刃离姬沧的脖 颈只有一寸之遥,他以指尖徐徐划过剑身,剑气催破两人的肌肤,一缕鲜血自剑锋蜿 蜒而下,滴落在雪衣银光之中,慢慢泅散开来, “待有一日血鸾剑重归宣王,便是 你我,最终的胜负。”
召玉穿过漫长的甬道向不远处宫门方向走去,高悬的风灯在巨大的青石板上投下 隐约不定的光影,使得两侧高耸的宫墙显得更加黑暗压抑。一离开琉璃花台,整座王 宫声色沉寂, 唯有重重嵯峨的宫殿在月光下森然矗立, 不时闪过巡逻卫队手中的火光。
宣国王宫如同支崤城一样,所有建筑按照特定的方位修造,设有各种机关阵法, 处处曲折迷离,一个不慎便容易身陷其中,惊动暗影一般散布各处的守卫。召玉以暗 号通知和她一起潜入宫中的神翼营死士秘密撤离后, 急于赶回雪谷与方飞白等人会合, 告知皇非的消息。但不知为何,行走在这隐秘的宫道之间,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如影 随形,仿佛在暗影幢幢的背后正有一双眼睛无声地盯着自己,进入甬道后这样的感觉 便越发强烈,如芒在背。
她不由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蓦地身影一闪进入一道侧门,穿入花树重影之中。 那种异样的感觉短暂消失了一会儿, 但不过片刻便又出现。召玉用了几种不同的方法 隐藏行迹,可是被人追踪的感觉始终若隐若现,她心中暗觉不妙,知道这样冒险出 宫绝非明智,于是迅速闪入占地广阔的花苑,想要通过三重御湖回到宫中。追踪之 人暂时被甩开, 召玉绕过一座嶙峋的山岩准备进入苑中花林, 却突然之间停住了脚步。
林畔花影之中, 一个身披紫裘的黄衫男子转回头来,看到召玉的时候微微一愣。
月色自他身后照下,带来微雪的萤光,那人周身似乎有股冷淡的气质,但眉目却 又生得俊美非常, 仿若一块水底深处的美玉, 予人晶莹澄澈的感觉。召玉与他四目相对, 一时不知该进该退,身后被追踪的感觉重新逼近,这一次是疾速的破风声,直向她所 在之处而来。
那人的目光在召玉身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向着不远的黑暗之处轻微一瞥,显然也 发现正有人接近这边,突然开口道: “进去。”说话时他抬手抚上一棵古树,召玉身 旁的岩石上便悄无声息地出现一道暗门,若不是感觉到脚下几不可察的机关震动之声, 她几乎以为他会施展某种法术,但此刻什么也来不及细想,只能依他所言躲入其中。
暗门消失的一刻,几名血卫的身影凭空出现,身上暗红色的披风在黑夜之中分外 阴森,仿佛是杀气与冷血浸染而成。这群北域最为可怕的密探与杀手,人人以鲜血为 誓效忠宣王,几乎控制着整个支崤城的一举一动,令所有朝臣谈之色变,但见到黄衣 男子时,他们的态度却显得颇为恭敬。
黄衣男子在宣国似乎地位颇高,向为首的血卫询问了几句后,淡声道: “若人往 这方向来,我必会遇上,但是刚刚却不曾见,既然是殿下的意思,可需要我调宫中禁 卫相助?”
那血卫道: “殿下只是密语传音命我们暗中追踪,看那侍女往何处去,还是不要 惊动他人了。”
黄衣男子笑了笑道:“不过一个女子,有血卫出动自也不会追丢,快些去吧,莫 要误了事情。”
召玉隔着石壁听到血卫离去的声音,跟着连那男子也一并远去,随着他脚步声的 消失,外面全然安静下来。过了片刻,忽然又有人返回此处,前后巡视两周后,低 声说道: “人的确是从这里不见的,但奇怪的是没有发现任何踪迹。”
“你们分头搜查御苑,半个时辰后在此处会面。”
召玉听出后面一人的声音正是刚才和黄衣男子说话的血卫,心头暗暗一凛,这时 身后突然有人淡淡地道:“你叫什么名字?”
召玉猛地回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暗门,那黄衣男子凭门 而立,指尖一颗鸽蛋大小的夜明珠发出若有若无的微光,照得他眉目如画,而眸色 沉沉。
召玉惊诧地打量着他,直到他再次询问她的名字,才蓦然回神:“你是……后风 国的人?”她看着他手中莹莹的珠光,试探问道。
黄衣男子没有回答,却在黑暗之中审视着她:“你认得这珠子。”
“东海鲛珠原为后风国王室所有,乃是当世奇珍,后风国亡国后便下落不明,为 何会在你的手中?”召玉揣摩其人来历,黑夜中他的面目不甚清晰,行动亦似神秘。
“跟我来。”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是转身向暗道深处走去。召玉迟疑片刻, 随后跟上,身后那道暗门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召玉跟随着那 朦胧的珠光, 一路上他似乎只是闲步而行, 却每次在遇到石壁时面前都会及时出现道路, 而在他们通过之后复又恢复成原先的样子,她不由暗自惊奇,但是数次询问他都不曾 作答,最多只是侧首看她,偶尔轻微一笑。
就这样曲曲折折地行走了很久,地底错综复杂的道路令人迷失方向,召玉凭感觉 判断他们应该早已离开王宫范围,这时候一道暗门缓缓打开,两人突然进入一个广阔 的空间。黄衣男子手中的鲛珠在火把的光线下黯淡下来,四周全部都是沉重的玄色 石壁,构筑成望不到尽头的庞大空间,两侧燃烧着由三首异兽驮起的长明铜灯,照亮 石壁上雕刻着的日月星辰、奇鸟异兽,显得四处阴森暗沉,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庄严 与肃穆。
黄衣男子的脚步声在幽暗的火光之间轻不可闻,似乎是感觉到召玉心中的惊讶, 他终于停了一停,回头道: “这里是历代宣王停灵的地宫,宣国先后二十五代君主全 部安葬于此。”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召玉不由暗觉森然,穿过黑暗可见前面竖立着一个个巨大的石棺,每个石棺都嵌
在石壁上方,面前蹲踞着不同的神兽,有的样貌狰狞,有的气质凛然。黄衣男子缓 步前行,两人的影子在阴冷的墓穴之中忽隐忽现,二十五具棺椁之后的石壁上便都是 偌大的空洞: “此处亦将是宣王姬沧的陵墓,用不了多久他的黄金棺椁便会全部完 成。”待到最先那处特别巨大的空洞时他仰首上望,召玉看到此处石壁上尚未完工的 精美雕刻,以及那为了镶嵌棺椁而设计的特别的机关,只见他抬手碰触石壁,那空洞 之中徐徐升起一具纯金打造的厚重金棺,其上盘踞着鸟首蛇身的凶猛神兽,两旁延伸 出层层阶梯,如同猛兽张开翅膀一直通向那噬人的黑暗深处。
“天工瑄离。”
召玉看着他每一步落下都巧妙触动暗藏的机关,露出畅通无阻的前路,突然停下 脚步,看着他在珠光映照下秀美的容貌,轻声说道。
瑄离并没有因此驻足,一直向前方光亮之处走去,阵阵疾风自出口涌入暗道,吹 得他衣衫若舞,那背影在渐浓的亮光之间显得颀长如玉,仿若雕琢。
“你究竟是谁? ”召玉来到他背后,不知为何,他让她感觉安全并且有种奇异的 亲切。瑄离转头道: “此处虽然险峻一些,但以你的轻功,离开应该不是难事。”说 着他反身而去,路过她身边时将那枚鲛珠递来,不期一笑, “希望公主下次回来,不 需要再从这里离开。”
召玉一愣之间,他轻轻抬手,衣袍飘摇,就这么消失在石壁黑影背后。召玉上 前一步,却只见到闭合的暗门,不知何时出现,不知通往何方。她手握温润的明珠, 转身向那出口望去,只见长天空阔,陡壁直下,支崤城宽阔的护城河已在眼前。
第一百零五章 万兽呈王
竹苑琅轩,风过如海。
白衣纤影在翠色的竹林深处起舞,剑光点点,流转如星。四周风吹林海,却始终 没有半片落叶沾染舞者的衣襟,细微的竹叶反而在剑气之下翻飞飘逸,随那飞云流雪 般的白衣化作一幅绝色的图画。
九夷族的舞,原本便是冠绝天下,且兰的剑法也早已今非昔比,如此一舞一剑, 端的是人美势美,倾人神魂。林下风中,子昊轻轻扬袖,长卷之上寥寥数笔,一袭水 墨别无他色,便勾勒出雪衣清颜,流云剑势,仿佛眼前女子飞身入画,在那如墨笔端 旋舞生姿。
轻微的脚步落至林畔,离司、墨烆等人刚刚从穆国赶回,入内求见。
林中两人却都丝毫未受影响,直至雪白的小兽跃上石案,跳上画卷,子昊忽然抬 笔在它额头轻轻一扫。且兰亦恰好一套剑法舞尽,旋身收势,回眸望来。子昊执笔 含笑,随手行书, 一卷画成,便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剑谱。
“这套剑法传自百年前道宗绝式,其宗旨便是一个快字,浮翾剑乃是当今世上最 锋利的兵器之一,如此特质正可与之相辅,达到剑式合一的境地。”
他微微抬手,离司趋前接过笔墨,叫声“主上”。子昊侧眸看了四人一眼,眉心 轻痕微收,却也未开口说什么。
“是离司回来了。”且兰收剑前行, “若说剑法,我见过最快的剑,还是苏陵的 风寻剑。”
子昊一笑道: “苏陵心志清明,剑出无悔,当今世上恐怕没有人出剑比他更加 坚定。”说着微微侧首,不必他问,离司已自怀中取出一笺密函呈上。他信手一展, 抬眼看去。
素笺如雪,唯见数字。
平安。平安?
乌黑的墨迹、柔软的笔锋。一心牵念,一笺思恋,尽入这千丝清墨,婉转成双, 熟悉的气息轻轻漫过指端,浸上心尖,不经意间,便化作了淡淡浅笑、幽幽发香。
见字如见人。
简单笔墨仿若石子掷入平湖,凝神刹那,子昊眉目深处仿佛有些异样的痕迹似水 流波, 转瞬即逝。离司看着主上浅淡的神情, 不知为何, 便突然想起了临行前月下湖畔、 执笔轻书的九公主。
商容意外之亡,公主担心帝都有变,命他们连夜赶回。临风案侧,亲裁素笺,这 一封信她却写了整整两个时辰。或许她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但一切皆不知从何问起, 又或许她根本什么都不想问,任何事情,都比不上一人平安、 一身无恙。
千言万语,不如一字,相思相念,无非如是。
然而看过密函,子昊却只抬手抚了抚跳入怀中的雪战,淡然相问: “穆国诸事已 定了吗?”
“我们回来之前,穆国戍卫军以及天宗全部倒戈,除非太子御能够迅速调动城外
重兵,否则三公子有七成把握可以控制邯璋……”离司等人对婠夫人之事自是一无 所知,只将太子御那边情形一一禀报, 不料话说一半, 子昊身边的雪战忽然双耳一竖, 露出倾听的神情,跟着所有人,便在同一时间,听到了一阵震彻王城的吼声。
王师先机营中,叔孙亦正与苏陵商议斛律遥衣刚从漠北带回的情报,对着巨大的 沙盘调兵布阵,忽然间听得外面一阵巨大的响声,似是万象齐吼、百兽长鸣,震得整 个军营人人心惊。以苏陵二人的定力,亦被这巨响所惊,一愣后同时抢出帐外。营 地各处,靳无余、古秋同等将领亦纷纷现身,众人目光所及,漫天沙尘,滚滚而来, 身经百战的猛将们无不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
王师大营之前,不知从何处冒出成群结队的走兽,一眼望去,一只只雪狮玄虎、 一头头巨象金狼, 一路扬尘, 徐徐前行, 更有赤蟒如龙, 穿游其中, 巨鸟展翼, 盘旋其上。 青天朗日之下,王城帝都之间,这些平日里人所罕见的异兽,仿佛在什么神秘力量的 驱使下,纷纷从四面八方向营地这边聚来,数量之多、规模之大,令人瞠目结舌。
惊云山脉贯穿而过的王域领地原本便是九域间最为富丽神奇之处, 平常异兽出没, 珍禽翔空也并非什么奇事。只是但凡异兽,无不深居山林独来独往,鲜见呼朋引伴, 聚众成群,更少主动与人接触,何况此处乃军营重地,一片兵戈肃然,杀气极重,倘 若出现一两只走兽倒也平常,像如此结队而来,连绵不绝,实是罕见至极。
营前士兵虽都是胆识过人的勇猛之士,但眼前突然出现这样一群异兽,一时却也 不知如何是好。直到群兽临近营前,守卫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阵前一声令下,两排利 箭越过防御工事破空而去,无数长矛巨盾锋芒闪耀,迅速拉开一道坚利的防线。
群兽被利箭隔空威慑,前进之势略缓,当先三只金睛雪狮、两只白额玄虎,忽地 便仰首长啸,啸声连绵,百兽应和,端的是飞尘滚滚,惊心动魄。
叔孙亦与苏陵四目相望,不由皱了眉头,方要下令调军戒备,却见营后行城之上 不知何时站了数人, 当中一人轻衣白裘, 正是东帝, 其旁则是王后且兰以及离司、墨烆, 就连宿英也已从穆国归来,随侍在侧。叔孙亦同苏陵一起掠上行城,躬身参见。
群兽忽然作啸,一时不绝于耳,半空中几只形如青鸾的巨鸟同时振翼长鸣,更添 声势。
“这是怎么回事, 哪儿来这么多珍奇异兽, 尽数凑到了军营这里?”且兰微微蹙眉, 突然间目光一凝,顺着子昊抬眼的方向,看往正在高空飞旋的一只白鸟。
子昊怀中的雪战对这群兽横行的局面早觉不满,此时为啸声所激,一改趴在主人 手底懒洋洋的模样,忽地起身,金瞳之中神光绽现,面对下方兽群便是振威一吼。
云生兽乃是惊云山中万兽之王,如此振声发威,惊云裂石,前方兽群蓦地一震,
除了几头体形较大的白象尚自镇定外,数百异兽无不噤声,胆小者如金狼、灵猿,更 是匍匐在地,瑟瑟发抖,不敢再前行半步。半空中飞行的巨鸟同样惊骇莫名,无不纷 纷振翼高飞,调转去路,唯恐避之不及一般向后飞去。
“哎呀! ”其中一只雪翼怪鸟上,一个红衣少女险些被摔下鸟背来,急忙拍着鸟 背安抚道,“别怕别怕,乖乖听话,我再给你吹曲子听!”
众人远远只见那羽若白雪,却偏偏生了两头两尾的巨大怪鸟双翼一展,一阵悠扬 的箫声突然响起。遍地异兽闻之抬头,虽在雪战余威之下,不敢再齐声长吼,但原本 混乱的队伍渐归整齐, 免去了四散逃窜的局面。而当空飞翔的各色异鸟, 也自羽翼飞张, 盘旋起伏,在箫音的引导之下,形成蔚为壮丽的奇观。
箫音时快时慢,婉转轻扬,满天飞鸟相随,满地虎豹俯首,似乎所有异兽都受了 箫音的引领, 变得十分顺从, 渐渐地, 那些匍匐在地上的金狼和灵猿们也重新站了起来, 对云生兽的畏惧显然消减不少。雪战居高临下俯视群兽,岂容这般当面挑衅,刚想再 发神威,突然一只清冷修长的手,指风微微一弹,威风无比的小兽呜咽一声,可怜兮 兮地缩到了白裘之下。
子昊淡淡地扫了雪战一眼,且兰他们却是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被一只云生兽这 么近距离地在耳边狂吼,可不是人人都吃得消。大家此时也都注意到了怪鸟之上若隐 若现的红色身影,知道有人正以箫声操纵群兽,而普天之下,能将驯物灵术这般施展 这般胡闹的,除了樵枯道长的宝贝徒儿含夕公主,还有何人?
这时候,那缭绕盈空的箫声微微一转,群鸟忽而飞向行城这边。巨翼相连,似将 天日遥遥托起,而那抹红色身影,轻轻迎风一跃,便自最大的那只双首雪翼的鸟背之 上飘下,箫声一转一折,落至下方巨鸟背上。
只见阳光如金, 风吹鸟鸣, 如雪的白翼之间, 一抹红衣, 一缕霞带, 一路踏飞鸟, 逐青云, 奏玉箫, 几如仙子临风, 降落凡尘。军营之中数万将士, 无不看得目瞪口呆, 行城之上众人虽知是含夕玩闹,却也不觉心驰神往。
含夕所习的摄物夺虚术原本便是世间罕有的绝学,同门之中,若论武功计谋,她 自是不及皇非, 若论星相阵法, 她亦难与且兰相比。但是随手召唤异兽, 悄悄摄人心魂, 她却是得心应手,出神入化,只不过世人眼中的神奇灵术,到了她手里,多数只被用 作了寻趣玩闹而已。
含夕随子昊来到帝都之后, 因楚国亡国伤心了几天, 但毕竟少年心性, 不记忧愁, 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调皮好奇。子昊既曾承诺仲晏子与樵枯道长,对她和且兰始终温 和宽容,照拂有加,更在相处之时刻意将自身所学亲手相授,如此纵然有朝一日她们 不在他的羽翼之下,亦会有足够的能力自保,甚至,能够一人一身,支撑一国一族。
且兰的身份毕竟不同,子昊传授她的除了武功剑法外,更多的是治国为政之道, 甚至不乏谋略手段、掌控人心之术。含夕生性顽皮,却没有且兰那般耐心和毅力,往 往跑来听上一会儿便觉无聊,待到且兰读书练剑时,她便缠着子昊下一下棋、听一 听箫,用不了多久便跑得无影无踪,去寻王城中好玩的去处。子昊亦对她不加约束, 只是派了影奴暗中保护,以防意外。
一段时日下来,含夕跟子昊下棋,自然而然学了三分兵法,听惯子昊奏箫,一心 一意模仿,倒也惟妙惟肖。子昊知她心性不定,那些高明的剑法、深奥的内功练起来 事倍功半, 勉强不得, 便将九幽玄通中的“魂”部心法细细传给了她。当日楚国秘营, 歧师便是在此心法之下魂飞魄散,吐尽事实后化作血尸一具。含夕虽无子昊那般武功 修为, 威力不至于如此恐怖, 但她所习的武功心法本就与此相通, 修炼起来分外轻松, 很快便略有小成。子昊索性再从旁相助, 耗费自身真气替她打通了数条经脉, 提升内力, 此时此刻,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较之樵枯道长亦不遑多让。当日在魍魉谷,她便曾以一 人之力驱使烛九阴游湖作战,现在借助箫声聚群兽、唤异鸟,踏空而来,也不过游戏 一般。
群鸟高飞低翔,一路错落有致,直达望台之前。含夕自最后一只灵鸟身上一跃而 下,随着悠悠箫韵飘然落在石台之端,朱衣飞扬,笑靥如花,其人其音,美得好似风 中的霞光。
“子昊哥哥,你看我唤来的异兽好玩吗?这几只雪翼大鸟漂亮吗?我费了好大劲 才让它们驯服呢!”
随着银铃一般的笑声, 含夕飘至近前, 连连发问。身后千百异兽失了箫音的催动, 皆停在原地,和弯弓执箭的士兵们形成对峙之势,不再前进。子昊笑了一笑,摇了 摇头:“一时不见你,便闹出这么大动静,朕若不过来,你怕是要弄些狮狼虎豹将整 个帝都都闹翻了去。”
含夕嘻嘻笑道:“我本来只是追着一头雪狮觉得好玩,后来随便吹了吹你送 我的玉箫,谁知竟跑出这么多异兽,王域果然和别的地方不一样,真真比楚国有 趣多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逗弄怀里一只眸若琉璃的漂亮小兽,正是子昊前些时日送 她的云生兽, 现在已经认了主人, 很是乖巧地伏在她怀里。雪战从子昊袖底钻了出来, 和那小兽好奇地对望了片刻,突然便跳上含夕手臂。那小兽被吓了一跳,纵身跃出, 两只云生兽一前一后便在城头追逐起来,全无半点万兽之王的风范。
含夕看得有趣,不由拍手欢笑。叔孙亦却苦笑着作了个揖道: “公主可有法子让 营外这些异兽先散了去?免得将士们个个如临大敌。”
含夕转头道: “那是自然,让它们散去容易得很,不过叔孙先生……”她忽然俏 眸一弯,笑盈盈地凑上前问道, “若是我真让这些异兽攻击大营,你的将士们能不能 抵挡得住呢?”
点点狡黠笑意,令叔孙亦一愣复又一震。倘若这成群的异兽当真袭营,王师守军 虽不至于被轻易攻破防御,但是突然遭遇这般攻击,又有人刻意引导,再强悍的军队 也要在猝不及防之下损兵折将,吃上不小的亏。
“以兽为师……”叔孙亦低声道了一句,目光微动,抬眼之间看向正注视着群兽 的东帝。含夕却已拉了子昊的手,笑道:“子昊哥哥,你说怎样,我的主意好吗?我 知道你要与姬沧开战,我让这些异兽做前锋,将赤焰军打个抱头鼠窜好不好?”
一旁诸人你眼望我眼,皆觉得有些惊异,但这主意又似乎并非全然不可行。若有 一支凶猛的异兽军队,战时冲杀在前,威慑敌军,单在声势上便可令对手胆寒,对敌 军的杀伤力亦不可低估。子昊却是微微一笑,低低轻咳: “走兽非人,想要训练成军 绝非易事,且对驯物之术要求极高,哪里便这么简单了?驱兽作战自古虽有先例,但 也都是小规模的利用, 只因兽群过多过杂, 倘若一个不慎失去控制, 在战中冲撞己军, 反会造成不可挽回的大乱。”
含夕自不服气,抬手指着营前道: “你看,眼前这些异兽如此凶猛,倘若攻击 大营,谁又能抵挡得下,谁又能击退它们?”
“御之以声,束其神魄,若遇上精通音律而修为足够的高手,反客为主并非难 事。”子昊眉目淡淡,信手接过她的玉箫。
微风拂衣,天光倾洒,只见他抬手执箫,随意吹奏,一缕箫音便自那清淡薄唇, 温润暖玉间徐徐流淌,轻轻逸出。分明是极简单的箫声,曲调亦极柔和,但却偏偏, 刹那之间,在极致的清澈与优雅中生出极其肃杀的冷凛之气。
仿若沧海横波,风卷云涌,仿似万年虚空,黑暗空无。
下方摇头摆尾的群兽,突然全部安静了下来,接着无论是翱翔空中的异鸟,还是 威风凛凛的狮虎,无不收敛了威势俯首帖耳,慢慢地,有条不紊地向来路退去。也不 过就是片刻, 无数异兽尘羽不惊, 退潮一般渐渐远去, 而营前所有的士兵在惊讶的同时, 亦都从心灵最深处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威慑,仿佛君临天下王者的目光,就那样不动声 色地透心入微,令得一切臣服,无从抗拒。
这样极具侵略的探知力、极其无情的压迫力,却来自如此清逸的箫声,如此出尘 的一曲,天光下平静的神容,温润冷冽,莫测如斯。
子昊修习的九幽玄通原本便与巫族奇术同源同宗,若是有意为之,摄魂夺心轻而 易举, 更何况他此时的修为, 早已出神入化, 突破玄通心法最高一层, 直达生死之境。
含夕的摄物夺虚术虽然神奇,但和九幽玄通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召唤群兽这样的 小事,对于他人或者不易,但于子昊也不过举手可为。
下一刻, 所有的将士守军, 都放下了武器, 不约而同地, 向着行城方向叩首跪下。
且兰等人皆是侧身让开, 不敢僭越受此千军一拜的重礼, 虽然子昊没有刻意施压, 但他们每个人的心中,亦与这三军将士一样,都涌起威严肃穆之感。
箫声止,风云清。
所有人中,唯有含夕仍旧靠在子昊身边,软了话语,幽幽地轻道: “子昊哥哥, 姬沧毁了楚国,害死了我的亲人,你就让我一起参战好吗?我要亲手替楚国报仇,替 王兄和皇非报仇。”
子昊目光一动,将玉箫交还给她:“你一日在朕身边,朕便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战场凶险莫测, 并不适合你。至于楚国, 朕自会给九域天下一个公道, 你无须担心。”
他的语气温润依旧,却自然而然不可违逆,含夕在他的注视之下,也不由收敛了 顽皮的性子,接过他递来的玉箫,不再出言坚持。她难得这般温顺乖巧,且兰却与苏 陵对视一眼,两人目中都掠过担忧的神色。
“殿下。”东帝起驾回宫时,苏陵落后一步,低声对且兰道, “这几日若有合适 的机会,不妨调几个可靠的人至御阳宫随侍含夕公主,时刻贴身伺候,以免有些闲言 传到公主耳中,惹出不必要的麻烦,王上想必也不会反对这样做。”
且兰点了点头,却又轻叹道:“只怕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到时候就算王上 也不好处置。”
苏陵目送那跟随东帝离开的红色身影, 不由眉宇轻锁。世上没有绝对正确的战争, 亦没有绝对错误的仇恨, 每个人的命运都从开始便已决定。当这天下陷入乱局的一刻, 身上流淌着楚国王室血脉的含夕,便也注定了要承受这份乱世的宿命,承担楚国争雄 九域所付出的惨重的代价,最终结局如何究竟如何,又有谁能够知道?
再过几天便是帝后大婚的吉日,回到宫中,含夕缠着子昊说了会儿话,便陪了且 兰一同去重华宫试穿王后礼服。离司这时才有机会向子昊禀报穆国诸般细节,除去各 处行动部署,尤其特别说了老穆王临终前的情况。
子昊原本只是闭目听着,听到此处修眸一抬,微微蹙眉: “你是说老穆王死在巫 族的慢性剧毒之下?”
离司道: “兰音夫人所说的药毒我亲眼见过,的确是巫族的配方没错,药理与当 年重华宫用的一模一样。此事公主亦十分不解,正着手调查真相,若公主能找到这药 毒的来处,或许便也能寻到解毒的法子。”
面对离司满怀希望的猜测,子昊却一时没有说话,目中流露出深思之色。暮光下 竹林深深浅浅的影子落在青衣白裘之上,一点点幽静的清芒闪烁在他修削的指尖,如 同夜空尽头明灭的光。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道:“离司,你今晚去一趟岐山王陵。”
离司道:“主上是否也怀疑此事跟那人有关系?”
子昊眸心闪过些许异样的情绪,仿似悠远的海面上微澜轻涌,令人依稀感觉到其 下深藏的波涛。他抬手取出一枚龙形古玉吩咐离司: “凭此物开启地宫入口,不要惊 动守卫,速去速回。”
“离司明白,请主上放心。”离司当即不再多问,接过古玉收入怀中,施展轻功 消失在竹林之外。
夜色如墨,云深月暗,待离司走了后,子昊并没有如往常一样至重华宫用膳,反 而传令任何人不准入内打扰。独自在静室调息了一个时辰后,他穿过一重重灯火来到 琅轩收藏历朝典籍的所在,于那瀚海般的书卷中取出了几套金丝卷轴。
一灯在案,燃照深沉长夜。阶前落叶重重,寒夜之中隐约透露出风雪的意味,琅 轩禁地万籁俱寂,唯有断续的低咳之声,伴着日升月落光阴悄逝。
直到烛火成灰,天色将明时,一点轻微的足音落尘一般飘入竹海,离司纤细的身 影跪至阶下。
“主上! ”她的声音里有着一丝难掩的兴奋,浑不顾往返岐山一夜未眠的辛劳, 匆匆禀报道,“王陵中果真不见那人的尸体,而且其中另有密道…… ”
“密道入口在西陵巽位,一端与东陵相连,另一端通向山阴越水。”子昊淡淡 地接口, 扶案起身。离司不由愣了一愣: “主上怎么知道?那出口在两条墓道之间, 设计十分隐蔽,若不是有人开启过,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是朕疏忽了,岄息当年督造王陵,当真是费了不少心思。”子昊低低轻咳,随 手掩上案前记录王陵修造过程的卷轴,站在窗前望向微雪飘落的天幕, “此事无须再 查下去了。”
“主上? ”离司诧异抬头,“如果岄息没有死,那么在穆国推动内乱的人很可能 便是他,而且他是唯一知道毒药配方的人,怎么可以放过他?”
“你应该明白, 现在朕身上的毒, 岄息已经无法可解, 没有必要再多浪费时间。”
子昊自窗前回头,案上灯火快要燃尽,夜色仿佛将那清冷的身影全然笼罩,黑暗 之中看不清晰。然而离司能够感觉得到, 他的身体状况已经越来越差, 一年之期将近, 频繁使用金蛇之毒的后果正逐渐显现,一次比一次更加严重地促使剧毒发作,再加上 真元过度的消耗,在楚国之战中所受的内伤迟迟不曾痊愈,一切不过靠九幽玄通精纯
的真气强自支撑。
帝都的冬日终于降临,每一场寒雪都可能加剧他的病情,直至最后的期限。离司 心中虽然清楚,就算找到岄息亦未必能改变这情况,但是有了药毒最初的配方,总比 之前多了希望和可能。她微微咬唇,抬头望向主上,却没有出言争辩。自从楚国回来 以后,主上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心思越发深沉莫测,行事也越发独断果决,几乎不 容任何违逆。但是, 即便主上亲自下令不再追查, 九公主又怎么可能轻易放过这件事情, 就此不闻不问?
离司并不知道,歧师临死前曾经吐露了一个惊人的秘密,亦不知道就在半个时辰 之前,子昊已经派出影奴前往穆国,全力追杀岄息。然而此时穆国的局势,却因为老 穆王的意外崩逝急遽升温,最终的对峙已是一触即发……
第一百零六章 弑天之剑
飞雪,长空。
一只苍鹰振翼高飞, 掠过茫茫江山, 直上九天苍穹。穆都邯璋一连数日大雪纷飞, 城池山野遍覆苍茫,无边雪落,令同样是一片素白的王宫更添几分萧瑟与肃杀。
白幡映雪,铺天连地,哀钟鸣响,丧仪满城。
偌大的邯璋城,除了自卫所不断驰出,防守各处要地的铁甲精兵,往日热闹喧哗 的国都静若死域。在东宫禁令之下, 所有百姓都被限制出入, 所有商旅都被驱逐出城, 街上行人绝迹,店铺闭户,唯有纷扬不止的大雪和阵阵急促的兵马声遍布街巷。
西宸宫中,穆国臣子已经守灵三日,稍后先王灵柩出宫入葬,跟着便将举行新君 登基的大典。
这三日内,不知有多少人夙夜未眠,不知有多少臣子出入东宫,不知有多少令旨 频繁传出,不知有多少军队调动布防。如许不安的暗流在整个穆国汹涌流淌,就像是 渊海之下隐藏了万丈熔浆,灼热的气息于风雪深处沸腾,一旦找到喷涌的出口,便足 以改变,甚至摧毁一切。
颜菁纵马进入两道宫门之间的广场,看着禁宫戍卫精兵频繁调动,流水一样驰向 九门重地。
在他身后,是改变形容秘密进宫的夜玄涧、彦翎,以及女扮男装的殷夕语,众人 皆以帽檐遮住大半面貌, 四周亦都是实际隶属冥衣楼的统卫府亲兵, 所以不怕被人发现。 自从确定了老穆王的丧讯,双方所有谈判的基础全然崩塌,情势急转直下。失去了老 穆王这重顾虑,不但夜玄涧,就连夜玄殇自己也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以雷霆手段褫 夺王权已成了唯一的选择。
换上侍卫服饰的夜玄涧压低声音道: “为免引起过大的动乱,卫垣的白虎军已借 换防之机驻扎在各处城门,随时可以应付任何突发局面,我们想要速战速决,便要在 最短的时间内控制王宫,尽量减少伤亡。”
“太子御突然调白虎军换防,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彦翎接口道,“由统卫府指 挥的外戍军兵马并非核心禁军,只负责驻守王宫外城,倘若太子御龟缩不出,我们是 否要强行闯宫?”
外戍军向来负责王宫外九门安危,与白虎禁卫一内一外,乃是穆国王宫两重坚实 的防线。宫中九门十八处卫所分别驻军,总数超过两万,几乎与白虎军兵力相当,只 要一声令下,整个外戍军便可迅速封锁宫城,抵挡并粉碎一切来自宫外的突袭,但涉 及宫内的情况,便无法在第一时间做出有效的反应。
前方禁宫庄严的大殿矗立雪中,层叠飞檐挑破天空,划出道道凛冽的痕迹。
颜菁皱眉道: “强行闯宫很可能会两败俱伤,这是我们最不愿看到的结果,但却 不能不做最坏的打算。”
殷夕语道: “除非颜将军能够说服虞肖,令白虎禁卫全然站在我们这边,否则太 子御负隅顽抗,恐怕无法避免两军自相残杀的局面。”
颜菁有些头疼地道 : “那日在燕子楼虞肖险些对三公子动手, 幸好给我及时阻止, 没有惹出乱子。后来我曾经试探过他, 当然并未透露太多秘密, 他的态度暂时无法确定。”
最不愿发生内战的夜玄涧此时却显示出冷静的决断,断然道: “倘若只能与禁军 正面冲突,任何迟疑都将影响穆国未来的命运,无论虞肖如何决定,当战则战,穆国 绝不能落在太子御手中。”
殷夕语赞同道: “最多破釜沉舟, 事后跃马帮可全力支持三公子以重金招募军队, 一支禁军的损失我们还承受得起。”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彦翎轻轻打了个响哨,学足了夜玄殇平日漫不经心 的样子, “现在便看谁的拳头硬、运气好。我看夜玄殇那小子运气一向不错,否则怎 么到现在还完好无缺,没被太子御大卸八块?更何况我们还有殷帮主这大金主在,太
子御若不识相, 一把火烧了东宫干净!”
一番说笑,众人皆被逗得莞尔,冲淡了紧张的气氛。前方马蹄声响,远远一名亲 卫驰马而至,到了面前滚下马来,呈上绘有白虎金纹的令牌,高声禀道: “太子殿 下有令,传召将军与虞统领入宫,并命外戍军立刻封锁宫城九门,从现在起,任何人 无东宫令符不得出入,违者立斩不赦!”
颜菁与夜玄涧等交换一个眼神,不知太子御又有何打算,领命而去。
颜菁进入东宫,通过几道关卡,转入通往承澜殿北门的御道,把守的侍卫已由外 戍军变成白虎禁卫, 随行近卫亦在此停步。再往内去, 全部人马便皆是东宫嫡系亲卫, 除去太子御的命令之外,不会听从任何人指挥。
整个穆王宫中,唯有东宫三殿拥有人数在五千左右的独立兵马,其他地方的防卫 皆由白虎禁卫负责,共有超过两万的禁卫分头驻守禁宫内城,包括西宸宫白虎殿以及 四苑八宫三十二大殿,足以在任何时候掌控宫中任何情况,所以禁卫统领也一向都是 太子御心腹之臣。虞峥意外身亡后, 太子御非但对其疑虑尽消, 更放心任用其子虞肖, 目前整个禁卫兵马皆由他一手统调。
颜菁作为军中上将,更统领外戍禁军,即便是素来目中无人的东宫亲卫亦颇看他 颜面, 隔着长阶, 一名亲卫长迎上前来: “殿下正在等候将军, 刚刚还命我们派人去催, 将军里面请!”
颜菁认得是太子御身边当值的首领侍卫肖让,寒暄笑道: “雪又下得大了,兄弟 们多有辛苦!”
肖让叹道: “谁不知眼下情势非常,只盼稍后登基大典能顺利进行,不过殿下调 尽都城精兵,还不是只等那夜玄殇送上门来。”跟着压低声音道, “颜将军可听说朝 臣中有人公开支持夜玄殇,其中似乎有白虎军大将。”
颜菁目光一动,当即问道:“肖老弟此言何出?”
肖让平日与他略有交情,私下透露道: “东宫接到密报,不久前夜玄殇曾在燕子 楼现身,与白虎军将领当众拼酒,殿下闻讯自是大怒,传召将军和虞统领恐怕便是为 了此事,将军当心莫要触了霉头。”
颜菁心头暗凛,燕子楼之事发生时老穆王仍旧在世,那时双方并未变成不死不休 的局面,尚存最后一丝转圜的余地。夜玄涧希望促成和谈,夜玄殇故意现身施压,原 本无可厚非,但太子御出乎所有人意料动手害死老穆王,彻底踏破底线,如今双方已 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由于太子御对都城的控制减弱,燕子楼的消息整整迟了三日, 无巧不巧地正在此时传入东宫,眼前任何错误的应对都可能导致全盘皆输。
太子御突然下令换防,将白虎军全部调离宫城,显然已经疑心防备,虽说未必直 接怀疑到卫垣,但也打乱了原本的计划,令他们失去胜券在握的可能。不过他与虞肖 那日虽也在场,却是在楼上厢房,未曾直接参与,亦不可能有人知道此事,除非虞肖 因杀父之仇当真投效太子御,那情况便十分不妙。
想到此处,颜菁不由微微色变,但眼前已经绝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先行入殿。
通向承澜殿主殿的回廊两侧左右各列十名带甲亲卫,兵戈利亮,刁斗森严。见到 二人,几名亲卫同时执戈致敬,肖让止步退往门旁,不再前行。
颜菁步入大殿,虞肖已先他一步到达,正跪在当中殿前,因着家国双孝,一身雪 白铠甲不缀任何装饰,就连盔上金缨亦作素色,更衬出年轻将军干净犀利的眉目。旁 边除了数名隶属东宫系统的御卫将领以及掌管要务的太子宫臣,另有四名黑衣人漠然 立在屏风之侧,人人目光精邃,气度森然,正是东宫一直秘而不露的杀手,现在片刻 不离,贴身保护太子御安全。
面前地上,一张金案一断为二翻在阶下,却无人敢上前收拾,可见太子御方息雷 霆之怒。
颜菁拂衣跪见,虞肖目光向侧一掠,随即恢复目视前方的姿态。
“统卫府颜菁参见殿下!”
“哼!你还有脸来见孤!”
随着这声不善的冷哼, 一柄镶金嵌玉的宝剑含了凌厉的真气迎面劈向阶下。
锵!
长剑擦过颜菁脸颊直射殿中,剑身入地三寸,兀自微微轻颤,坚实的金砖地面四 分五裂碎石飞溅。众人无不骇了一跳,颜菁却纹丝未动,甚至连眼都未眨一下,始终 保持着跪拜的姿势。在这样的剑气压迫下,任何高手的第一反应都是抽身躲避,非有 十分胆量十分定力,便不能保持如此镇定。跪在一旁的虞肖双拳微微一紧,太子御回 身冷然盯视颜菁, 似是要在这禁军重臣身上看出个洞来: “夜玄殇在燕子楼大肆张扬, 你这个统卫府上将居然一无所知,恐怕下次他人进了东宫,站在孤面前,你们也都是 聋子、哑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颜菁眼角一瞥虞肖,心中电念飞闪,低下头道:“前几日城中兵权交替,人员调 动太过频繁,难免有所疏漏,此事是臣失职,还请殿下降罪。”
“成事不足, 败事有余!”太子御怒道, “若是连相在, 必不会出这等错漏。哼! 夜玄殇即便勾结群臣又有何用,孤莫非还怕了他们?既然朝中诸人不识时务,那便无 须再和他们客气。你外戍军即刻抽调兵马,将白虎殿内外封锁,众臣不得命令出殿 者死!虞肖亲自领五百禁卫,凡是在燕子楼接触过夜玄殇之人,全部杀无赦!”
太子御在此关头囚禁群臣,肆行杀戮,必然引发朝堂动荡,身后众将面面相觑, 但皆知其暴虐无常的脾气,这时候谁又敢有半句劝言。虞肖剑眉微蹙,刚刚抬头,颜 菁已抢先一步道:“外戍军、白虎禁卫领旨,殿下容臣等告退安排!”
太子御阴沉的目光扫过殿下,森然笑道: “仔细行事,再有疏漏,你二人便提 头来见,莫以为孤不会杀你们,就算没有内外禁军,孤一样会令夜玄殇死不超生!”
风雪如晦,扑面而来。步出承澜殿后,颜菁方觉背后浸了一身冷汗,寒意透骨 而出,几乎有种脱出生天之感,对着雪幕深深呼出一口重气。
“世叔。”身后随行的虞肖突然开口,“你打算怎么办?”
颜菁此时已确定虞肖并没有对太子御说出燕子楼中的实情,侥幸之余更增添了几 分说服他的信心,一直走出东宫亲卫的范围,方才驻足: “殿下既然下令,我们依命 行事便是。”
虞肖剑眉一轩,上前数步: “那日燕子楼曾与三公子饮酒的大臣足有二十余人, 难道个个都杀?”
颜菁抬眼看了看他, 淡淡地道: “以太子殿下的性情, 随后必然还要株连九族。”
虞肖目光微微一跳,沉默片刻,突然道:“世叔始终没有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 怎么死的。”
颜菁心下暗叹,他是唯一一个曾经亲自验看虞峥尸身,亦从中推测出部分真相的 人, 但这事实却绝不能令虞肖知晓。风雪在两人之间拉开一道细密的幕帘, 如刀如刃, 不休不止: “你父亲与我相交十余年,曾经一起杀敌建功,出生入死,若说情义,我 与他可谓生死之交,无论如何我都不会令他枉死。”
虞肖双拳紧握:“但世叔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颜菁隔着飘雪,看向少年将军血气方刚的脸庞:“肖儿,世上万难无非一忍,人 并不是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
虞肖冷笑道: “忍字头上一把刀,我岂能坐视父仇不报?禁卫军中所有父亲的 旧部,同样不会放过凶手!”
颜菁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 “世叔不想骗你,更不会害你。此时此 刻,也只能提醒你一件事情,在你能够复仇前保存自己的实力,否则你可能连复仇的 机会都没有。”
虞肖眸光一扬,问道:“那世叔告诉我实话,外戍军是否已全部投向三公子?当 日在燕子楼,你其实已经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他既将话挑明, 颜菁也索性直言, 只因再也没有时间任他考虑, 只待最后抉择:
“你认为三公子是什么样的人?”
虞肖道:“当世英雄,可为其一。”
颜菁再道:“那太子御又何如?”
虞肖蓦然沉默, 一时不语。
颜菁趁机道: “任何人都看得清楚,拥立三公子继位,乃是替穆国做出最正确 的选择,这非但关系一国,更可能改变天下运数,牵扯九域苍生祸福。而且你父亲同 我一样,只不过表面上同太子御虚与委蛇,实际暗中支持三公子,他意外身亡,最不 可能放过凶手的首先便是三公子。”
偌大的广场之上雪落纷纷,虞肖唇锋紧抿,呼吸略见急促,显然心中天人交战, 正经历着极其激烈的斗争, 片刻之后倏地抬眸: “三公子现在何处, 是否已经入宫?”
颜菁沉声道:“不管他在哪里,穆国都不会容许弑父篡位的人登基为王。” 虞肖闻言一震:“什么?”
颜菁道:“先王乃是被太子御以药毒害死,此事千真万确。”
虞肖一瞬震惊之后,渐渐恢复平静,双目之中透出坚定的神色,断然道:“世叔 不必多说,我会先将众臣留在白虎殿,除非你们能当众证明此事,否则白虎禁卫绝不 会叛国! ”说罢不再多言,手底披风一扬,同颜菁擦身而过,身影消失在越来越大的 风雪中。
大雪纷飞,充斥整个天地,亦将禁宫化作一片洁白。象征着穆国无上权力的白虎 殿厚厚地覆盖着一层积雪, 仿佛松软的白毯一般, 夜玄殇便躺在这禁宫中心的最高处, 落雪无声无息地掩下,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息,而他始终保持着一个姿势,一任白雪覆 盖全身。
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想到他竟在这里,这是禁宫最危险,也是最安 全的地方。
冰雪底处, 是绝对的安静、绝对的孤独, 越来越厚的积雪几乎将他整个人都掩埋, 隔开了与周围一切的联系,心跳和血脉流动的声音变得分外清晰,口鼻之息却全然 断绝,似乎回到母体胎息的先天至境中,体内充盈的真气自然流转,生生不息,循环 不止。
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明明身在其中,却又物化其外,似在混沌之间,却又奇异地感觉到天地间每一分 细微的变化, 就连每一片雪落, 都能一丝不漏地反映在心境之中, 清晰得仿佛亲眼所见。
一种充满生机的宁静, 一切无止无限游刃有余。
蓦地响声传至,夜玄殇并没有真正听到声音,只是一种纯粹的直觉,玄而又玄, 根本无法说清。直到他被从安眠中惊醒,凝聚功力仔细倾听,才发现四面八方拥来迅 速整齐的脚步,因为距离尚远几乎轻不可闻,但他却立刻判断出对方的人数速度,并 察觉来者至少是禁卫军这样的精锐部队。
整整五百人,分作三队兵马,通过雪中广场向白虎殿包围而来。
夜玄殇睁开眼睛, 恢复呼吸之时稍运内力, 身上雪融无踪, 露出飘雪纷扬的天空。
三队兵马已踏过广场,趋向白虎殿前高筑的玉阶,从其精良的装备以及行动的迅 捷可以判断,来者正是王宫中最具实力的白虎禁卫。
夜玄殇微微蹙眉。
虞肖踏上覆满冰雪的殿阶时,握剑的手向侧一挥,仅一个轻微的动作,白虎禁卫 在下一刻已刀剑出鞘,包围大殿。
穆国所有朝臣此刻几乎全部集中在白虎殿,两名左君侯府少将察觉有异,出殿 喝道: “发生了什么事?禁卫军为何惊扰先王遗灵?”
虞肖踏雪前行,冷冷地道:“奉太子殿下令旨,请各位大人暂且留在殿中,未经 传召一律不得出入。”目光一扫,越过两人掠向大殿, “请御史大夫易大人、郎中令 陆大人、廷尉佘大人、太史商大人、太尉程将军、护军都尉蒙将军、少府中尉师将军、 给事中阙大人、简大人……随我移步偏殿。”
一连串文臣武将,皆是那日在燕子楼与夜玄殇喝过酒的人,殿下数百禁卫兵戈 林立,透露出不同寻常的气氛。那侯府二将对视一眼,看出来者不善,若太子御在宫 变发生之前动手处理投向夜玄殇方面的大臣,必将震动朝局,造成不能挽回的影响, 思及此处,双双按上兵器:“敢问统领这是什么意思?”
虞肖道:“禁卫军不过奉命行事,还请诸位大人配合。”
“虞统领最好将话说明白些,无故禁押朝中重臣,太子殿下究竟意欲何为?”
“待见过殿下,自有分晓。”虞肖不多解释,断然下令,“请诸位大人移步!”
白虎禁卫迅速散开,当前三十名执戈战士奔上玉阶,入殿押人。
“大胆!”
“先王灵前,岂容放肆?”
怒喝之中,两名少将闪身而出。禁卫长戈前送,阻向二人,一刀一剑, 自二将手 中横空劈下,霎时兵戈交击,前方禁卫踉跄跌退。殿中其余武将亦拔剑而起,拦在 门前。
虞肖眉峰微微一竖,突然身形疾闪,剑出人至,直指当先二人。
一连串叮当激响快如雨打风铃,阶前雪光爆起,三人短兵相接,各退一步。“入
殿拿人! ”周围禁卫随后蜂拥而上,诸将自不会束手待毙,结阵护住殿门,双方顿时 动起手来。
穆国最骁勇的将领与禁军最精锐的部队,一方不乏高手,一方人多势众。诸将皆 知眼前情势极为不利,一旦惊动宫中驻守的两万禁卫,单凭他们些许人等,纵然个个 武功高强,亦难与之抗衡。侯府二将有此默契,当即双双展开攻势,联手逼杀虞肖, 务必要在数招之内将他拿下,先擒敌首,再论后着。
虞肖的武功本来不弱,在年少一辈中也算佼佼出众,但攻守之间以一敌二,数招 过后便觉压力剧增。二将毕竟身列军府,登堂拜将,武功修为皆非寻常,如今全力 施为,立意制敌,岂是等闲易与。但虞肖少年刚勇,亦被激起心性,身处下风,剑势 忽然一变,凌厉之处竟似玉石俱焚,招招抢攻,不留后路。
四周众将为阻挡禁军入殿,早已杀成一团,敌我难分。如此局面,纵使虞肖亦未 曾料到,心急之下出剑愈快,忽然眼前雪光骤盛,迎面一将剑走偏锋,罡风之中带出 一丝疾利的冷芒,咻的一声,电闪而至,直夺咽喉。虞肖侧身踏步反手相格,不料厉 啸贯耳,另外刀光夺面生寒,封死所有退路。
冷锋如电,攫杀无情!
虞肖眼底精光爆闪,在两人夹攻之下一声大喝,身法倏然疾晃,以毫厘之差避 开夺命一剑,手底剑光一晃,飞化流星,却是以硬碰硬,连人带剑撞向对手悍然的 刀势。
如此一招,倘若对手不肯撤刀变招,必是两败俱伤的结果。而那使刀的侯府将军 陆朝亦是一等一的悍勇人物, 狭路相逢, 有进无退, 无视虞肖犀利的剑锋, 人随刀走, 疾劈而下!
两人瞬间竟到了以命搏命的境地。
眼见劲流横飞,刀剑溅血在即,突然间,两人面前人影闪过,一人抬手,一掌轻 挥。虞肖只觉有股浩瀚之力沿剑而上, 沛然宏大, 原本疾冲的长剑便似撞上铜墙铁壁, 铮然而止, 再难前进分寸。与此同时, 那人左手现出一瞬寒光, 飞雪中叮的一声清响, 陆朝连人带刀向后退去,两人耳边同时响起一声轻叹。
“同国同根,何必相残?”
随着这清朗的话语,虞肖手腕一紧,手中兵刃竟被压制。对方身形动处,便这样 抓着他穿梭战阵,刀光剑影之中宛若惊龙出云,举手投足掌拍指点,不过片刻,白虎 禁卫个个跌出战圈,不是被封了穴道,僵立当场,便是被震开丈余,跌滚雪中。
混战场面顿时一清,那人举手压慑战局,忽地朗声一喝:“堂堂七尺男儿,不上 战场杀敌,护我家国,却在此处自相残杀,尔等不觉汗颜!”
喝声之中蕴含强势的真气,直如惊雷入心,众人无不一震。陆朝翻身落地,噔噔 噔连退三步方才止住势子,看清来人:“三公子!”
“三公子!”
“三公子!”
诸将朝臣无不喜出望外, 甚至禁卫军中亦有人脱口惊呼, 退步拜下。夜玄殇扬眉, 目光扫过左君侯府二将,微微一停,看向正运功挣扎的虞肖,忽然五指一松,反手搭 上他肩头:“内功底子不错,不愧虞峥亲传。”
虞肖在他松手时本有十余种身法向外闪避,但偏偏被他随意一掌拍个正着,心中 震惊莫名。抬眼之间,与那双深若沉夜的眸子不期相撞,竟是不由自主,在他掌力之 下屈膝拜倒,霍然抬头:“三公子…… ”
“不过这等拼命的打法也是他教你的吗? ”夜玄殇微一倾身,双眸绽开笑意,如 雪中倏现的阳光, 照透冰雪天地, 万众人心, “那他一定忘记告诉你, 只要在我面前, 任何人欲杀我穆国子民,都绝不可能。”
飞雪之中,玄衣男子唇畔挂笑,话语散漫,却自凛冽生威,令得身前人人心慑, 蓦然肃声,他却一笑拂袖,放手眼前,转身自往白虎殿而去。
虞肖腾地站起身来。
沉重殷红的殿门在玄衣男子的脚步中缓缓大开,现出通天长幕之下金碧辉煌的大 殿。众臣自然而然地让出道路,天阶步步,通向至高之处金玉庄严的王座。
夜玄殇踏殿阙,过长阶,最终停步在穆王灵前,抬头注目,拈了三炷清香,笑 了一笑: “父王,儿臣似乎又迟来一步,上次一见竟成永诀。不过也没什么关系,您 交代的事情我自会帮您办妥,穆国也总不让它有什么损伤,您若在天有灵,安心看着 便是。”
虞肖隔着金殿白幡,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玄衣之下峻拔的身影,突然之间,兵马声 从万千宫阙震地而来。
一道道宫门轰然闭合的巨响, 由外而内, 层层逼近, 震动庙堂殿宇。急密的风雪, 也似乎在重云之下凝结滞暗,被那一层层威重整齐的脚步淹没全无。上万戍卫军出现 的一刻,天地仿佛失却一切光明,淹没了兵甲密布锋冷的深渊。
所有人皆尽色变, 望向殿前杀气逼人的大军, 而夜玄殇只是躬身上香, 一派安然。
咻!厉啸声贯耳响起!
一支雪亮的箭,离弦破风,带着狠绝的锋芒、凌厉的杀机,穿过辉煌金殿,划裂 肃穆灵堂,犹如九霄之上笔直的闪电,毫不容情地射向夜玄殇后心!
三炷烟香,直指金顶殿穹。
箭啸割裂空气刺耳的声音,刹那间充斥整个空间。重帷四散,天穹瞬间似有惊 电疾闪穿行,风雷逼下天地!
归离剑微微轻鸣。
剑气,破空开绽!
当!归离剑锋芒乍耀,利镞崩折,精光迸射。
隔着无尽殿堂,重重飞雪,夜玄殇袖落身回,朱红如血的长弓之后,太子御高 踞马上, 目光比那箭锋更冷、比那冰雪更寒。
第一百零七章 成王败寇
万军止息。
偌大的殿前广场,只闻一人马蹄之声,高耸的王宫金阙,只余一人的脚步声。
夜玄殇负手步出大殿, 身后是举国之臣, 身前是如云兵马, 他站在玉阶最高之处, 轻轻一笑,淡然说道:“大哥,别来无恙?”
玄色的长衣,白色的王袍,在冰天雪地间划开分明的界线,两双神似的眼睛,目 光深处是倾尽江海亦难填补的鸿沟。
太子御勒马,冷冷的声音穿过风雪,似是剑刃砺出的光: “别来无恙,三弟,我 不得不佩服你的胆量。”
夜玄殇仍是笑着,只是那笑中多了几分冷嘲热讽的滋味,而令得那飞扬深眸愈显 桀骜: “想必大哥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有样东西,大哥怕是也想了很久,这东西 我一直觉得没什么用处,且送大哥做份薄礼吧。”一挥手, 一点玄光弹指射出。
玄龙玉玦,传国之玺。
太子御脸上似有微微震动的神情,但是刹那抬眸,冰冷的玉石嵌入掌心,那坚硬 的纹路亦硌入心间,牵出眉目之间一丝阴沉的狠戾。从小到大便是如此,他用尽心思 想得到的,这人弃之若敝履,即便站在最黑暗的角落,这人脸上明朗的笑意永远能吸 引所有人的目光。多少年心中芥蒂, 多少次至亲成仇, 剑锋相向, 早已没有挽回的余地,
任何情义的分量都不及握在手中的王权, 通向至尊之位的道路上, 只能有一人的脚步。 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太子御握着玄龙玉玦的手慢慢抬起。数万大军在他身后,仿若一片锋冷无底的 黑潮,随时都可淹没整座大殿,和那风雪之巅独立的男子。
箭上弦,机栝之声震耳。风声似乎在这样沉重的杀气之下渐渐息止,乌黑冷亮的 箭镞,一排排一重重连成不绝的光幕,对准阶上之人,对准白虎殿中满朝文武,甚至 对准了尚未撤出殿外的五百禁卫。
太子御身后的颜菁,隔着细微的雪影,清楚地看到虞肖倏然锋利的眼神。
风雪迷离穿过苍穹, 染透层层叠叠的宫墙, 琉璃冰色映衬着女子长袂纤飞的身影, 纷纷冉冉,最终落入一双清透无垠的眸。
子娆站在王宫高处,漫天飘雪,一袭轻衣,在大地天穹间划开一抹清绝的颜色。 白虎殿前兵马肃杀的声音,不曾令她的身姿有分毫移动,那一场箭在弦上的杀伐,她 似见惯,神情之中只余一丝浅淡的无谓。
一国更迭, 一战将终,她在等待尘埃落定的一刻,亦等待另外一场帷幕的开启。
片刻之前,一道简单的命令刚刚自那柔软的红唇间轻吐:今日白虎殿前,谁若不 遵穆王遗命,戍卫军便杀谁之身;今日邯璋城中,谁若发兵拥立太子御,白虎军便灭 谁之师。
穆国的宿命,其实在十年之前便已注定。
若是他在, 必也是这样的命令吧, 犹如帝都那一夕风雨遽变、楚国那一战惊天之局。 即便没有她,他亦不会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运筹千里,算无遗策,那一人一心,一手 风云,牢牢掌控着五族四国九域天下的每一分变动,如一盘完美的棋局,没有任何一 颗棋子可以跳出他的掌心,哪怕是皇非与夜玄殇这样超卓的人物,哪怕是宣王姬沧那 样强悍的对手。那么她, 是否也是他棋盘之上一枚过江之卒, 在纵横八荒的战局深处, 有进无退,有去无回?
冰雪下分明的眉目,在此一刻与千里之外帝都那人恍若重叠,她知道他不会给她 答案,她会自己寻出答案,那个他欲掩藏的真相。
子娆微微闭眸,周身真气迎风流转,无数声息仿佛自四面八方汹涌而至,清晰得 触手可及。虞肖质问太子御时激烈的言辞,老穆王薨逝的真相揭开时众臣的愤然,白 虎禁军在大殿前拔剑向敌的杀气,外戍军临阵倒戈时太子御暴怒的神情,千云枪出飞 雪的影子,归离剑不可一世的锋芒……
急密的喊杀声隐隐响起,风雪中传来血腥与杀戮的气息,越来越浓,越来越重,
最终凝覆整个宫城。直至东宫方向一声震响,仿佛是巨木撞上黄铜宫门沉重的声音, 一道烽火,冲天而起。子娆倏地扬起乌墨般的眉睫,注视那在风雪下笔直腾起冲入云 霄求援的烽烟。
天网恢恢,众叛亲离,太子御在亲信护卫下退守东宫,禁中五千亲卫拼死抵抗, 只要能坚持到烽烟传出,驻守城外的大军拔营来援,仅凭宫中禁卫与白虎军联手,亦 无法挡此千军之战。
然而夜玄殇不会给对手这样的机会。
巨大的圆木双双前冲,冲破烟火风雪不断撞上厚重的宫门,每一次撞击,都狠狠 震撼整座东宫。
宫门间的广场上遍布东宫亲卫的尸体,鲜血自宫墙泼墨般流下,箭矢撕破浓烟, 带着火光落向各处,仿若黑夜提前降临。
夜玄殇、夜玄涧站在白虎殿顶正东一方,一丝不漏地将东宫情况收入眼底。一队 队精兵在巨盾掩护下流水般向前推进,随着白虎禁卫和外戍军配合无间的战术,下方 战况渐趋一面倒的形势,两重宫门被破之后,唯余通往承澜殿烽火台的最后一重防 线,禁卫军在颜菁、虞肖的指挥下再次发起强攻。
虞肖终是在最后关头投向己方的,颜菁之前所做的努力没有白费。在夜玄涧亲述 事实与兰音指证之下,白虎禁卫集体倒戈,但若非太子御暴戾绝情的举动,亦不会这 么快便落得全军叛离。
“来了!”随着一声轻喝, 彦翎从宫外掠至, 飞一般瞬间近前, “城外守军攻城, 现在被白虎军挡在御天门外,他们只认兵符不认其他,十分不妙!”
一阵阵喊杀声已自宫外传至,夜玄殇眉峰隐约一挑,目光却未离开东宫半分。承 澜殿中烽烟重重,不断挣扎冲向天空。就在彦翎话音落时,轰然一声巨响,最后一道 宫门被禁军冲破。
上万禁卫军精兵铁潮一般冲入门道,踏着如河血流一路杀向承澜殿方向。广场之 上遍布东宫侍卫的尸体, 宫门外厮杀声亦越来越近, 夜玄殇似乎听而不闻, 微微挑唇: “二哥可要跟我打赌,看太子御是死守东宫,还是先求自己逃命。”
夜玄涧轻声叹息, 碧袍一扬, 千云枪现出手中: “东宫侍卫只要肯降, 不妨免死。”
“箭来。”身后战士趋前跪下,夜玄殇伸手接过一张缠龙金弓,雪光一般的箭矢 自弓弦之上徐徐拉紧,金色锋芒随着他真气贯入,遥遥锁定了东宫大殿。
便在此时,一个黑色人影倏地自承澜殿窜出,落上大殿边缘。太子御果然令亲卫 缠住敌军, 独自逃生, 以期能冲出宫门与援军会合。指挥进攻的颜菁和虞肖双双跃起,
衔尾追截,禁卫军一排箭矢射出,太子御半空一折,腾翻而出,越过殿顶向东宫后 墙扑去。
正在太子御冲上宫墙的一刻,一道金光,突然呼啸而至。太子御厉叱一声,挥剑 闪电疾劈,命中夜玄殇凛冽强横的一箭。
劲箭当空激飞,太子御却也浑身剧震,去势受挫,翻落墙头。
嗖!夜玄殇引弓搭弦,手底箭光再起,冷冽的金芒与箭气带着锋利轻啸直奔太子 御咽喉,绝杀无情。太子御后背触地,情急之下一侧翻个滚出,利箭擦身而过,迸出 刺目精光。
颜菁、虞肖两人双剑激射面前, 千云枪亦在此刻从天而降, 化作风雪云龙飚向下方。
太子御亦是了得,在三人围攻之中一掌击地,借反击之力凌空腾起,长剑幻出重 重剑影,全力攻向当头扑至的夜玄涧。
劲气交击仿似闷雷响起。
一击之下,夜玄涧旋身飞出,千云枪却奇迹般横空回扫。倏地虞肖贴近战圈,手 中剑光爆散如雨,封死太子御退路。
太子御怒喝一声,被迫与千云枪当面硬拼。
砰!夜玄涧潇洒后退,太子御却低声闷哼,撞入虞肖的剑雨之中。真气爆竹般四 下激射,太子御破出战圈闪电般退向宫墙,拔身而起,只要他冲出东宫,便有机会沿 西苑逃出宫外。颜菁身形一晃截住去路,哈哈笑道:“太子殿下何必着急?”
一拳击出,劲气轰向太子御剑锋。太子御蓦然冷哼,倏地撞向虞肖,同时反掌一 招虚按颜菁拳头。
“来得好!”虞肖一声长笑, 剑光忽如惊电, 随身疾走, 悍不畏死地迎向太子御。 太子御虽是拼命,却不愿与他同归于尽,无奈之下向横闪去,千云枪便在此时倏然 洞出,以迅雷不及之势夺向他的胸口。
枪出千云,风雪尽灭。天地间似乎只余这一点白光,充斥苍穹长空。
太子御口喷鲜血,冲破飞雪疾退出去。
禁宫之巅,夜玄殇冷然看着太子御撞上枪锋,深邃的眉目间仿似被那精光照亮, 金弓之上弦声骤紧。
箭光金芒当空再现,在太子御撞上宫墙的一刻透胸而入,贯背而出,带出一蓬触 目惊心的血雨,洒向漫天冷雪、王宫金殿,最终连同那躯体砰的一声,重重落地。
玄衣微闪,夜玄殇现身禁卫军包围之中,承澜殿已被攻破,所有东宫禁卫非死 即降。
“三弟。”夜玄涧落向夜玄殇身旁,看向面如死灰的太子御。夜玄殇最后一箭贯
注全身功力, 足以破掉太子御护身真气, 震碎他五脏六腑、全身经脉, 若非他功力深厚, 早已当场气绝。
伏尸丛丛的广场之上,虞肖霍然举剑,包围金殿的白虎禁卫齐声一喝: “我王万 岁!”跟着便是拥立在夜玄殇身后的戍卫军、镇守外门的左君侯府亲兵, 万人齐声呼应, 声音直冲云霄。
夜玄殇举步走向这曾无数次想要置他于死地的兄长:“大哥还有什么话说?”
太子御勉力抬头, 喘息道:“你……赢不了我, 就算死……我亦是穆国之主…… ”
夜玄殇微微垂眸,看着他手中依然紧握的传国秘玺,突然淡淡地笑了一笑,点 头道:“好, 兄弟一场, 我成全你。”转身举步, 不再多看太子御一眼, “九泉之下, 请大哥,代问父王安好。”
太子御全身一震,嘴边鲜血狂涌,死死盯住他绝然而去的身影,再也没有移开 目光。夜玄涧长叹一声, 伸手抚过他双眼, 低声吩咐: “好生收敛遗体, 择日发丧。”
虞肖等人遵命处置,彦翎闪到夜玄殇身旁,小心问道:“现在怎么办?外城守军 已经开始攻城了。”
宫外此时冲起道道火光,显示城外守军正与白虎军发生激战,宫门之处同时传来 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玄殇大步前行, 登上烽火台对随后赶至的夜玄涧道: “请二哥代我持兵符前去, 外城守军必将从命,便由二哥暂时接掌,违令者任凭发落。”
夜玄涧早已下令搜索东宫兵符,不过片刻便已得获。彦翎奇怪地道: “这种事也 可代劳?你不接掌三军,又去干什么?”
夜玄殇道:“谋害父王的真正凶手尚未就缚,我们分头行事。”
就在太子御命丧箭下时,一道人影趁着混乱闪出承澜殿。禁卫军的注意力全部被 太子御吸引,其人悄然越出东宫,穿过御苑,直趋西宸宫而去。
风动,玄衣幽舞,就连禁卫军攻破东宫亦未曾一顾的子娆突然在此时飞身而动, 穿过漫天雪光,向那迅捷的黑影凭空掠去。
夜幕落向深远的广场,微光倏地亮起。
一道光丝,似是自冰雪之中破茧而出,如花般绽作千丝万影,刹那盛开,四面八 方射向飞掠近前的身影。那人的身法甚是诡异,眼见便要撞入光心,竟在疾驰中说退 便退,利箭一般向后飞去。
一声清冷笑声当风飘至。
冰影随形而舞, 一道云袖、 一指晶莹,咻地破风裂雪,向他双目笔直插落。
那人眸心异芒爆现,鬼魅一般抽身急旋,指尖数点金光悄无声息地射出,含了风 雪之劲,阻向身后那片拂面而至的云光。
金光撞入幽云,倏然爆散。
两道人影却立刻如柳烟飞絮般纠缠在一起,身法皆是诡奇莫名,出招更是莫可 寻思。带着闪烁的萤光,冲流的真气一个比一个更快,不断被劲风卷起的细碎雪粉最 后化作层层急雾,两人几乎在雪夜中消失了身形。
真气飞啸之声,金光再次闪现。
“邪针应不负,拿出你真正的本事来!”
子娆冷叱一声,连绵淬毒的细针被尽数扫飞,袖底风卷云舒,一股阴柔真气扶旋 而起。烟雪伴了金芒飘散四逸,如同虚空里一重重莲华争放,带着噬魂的冷、夺魄 的艳,涌向万丈红尘沧海八荒。
风雷自云层上方穿流隐现,重雪天地,被电光照亮无垠。
应不负面色微变,忽然凝身倏立,飞雪在他袖袍之间蓦然而止,而他玉雕似的双 手透出邪异刺目的光。
“破! ”子娆掌心莲光大放,清影掌风携了寒雪冰色,晶莹璀璨反射着满地碎玉 乱琼卷起天幕夜色,迎面夺向对手异芒骤现的眉心。
应不负疾退,鼓起的双袖中似有金光充斥,流水般冲向四方,刹那间令周围化成 绝对的黑暗。下一刻,那冥潮般诡异的颜色卷作无形波浪,他便像浮在一片金海中向 后飘去。
然而子娆的指风如惊鸿烈电,哧的一声轻响,那道清芒裂开沧海裂开天穹疾风般 划过。应不负在金浪中急速翻腾,雪夜忽然盛亮,子娆飞舞的衣袂飘落于漫天浮光, 晶莹的指尖挂了一抹如血的颜色。
“摘下你的面具,现出你的真容,否则我便自你的尸体上揭开真相。”
她在飞雪中微微回头,应不负周身金潮散尽,面上此时才现出几道如刃的裂痕, 划破了遮挡真容的人皮面具,透出底下渐渐渗出的血色,诡谲而狰狞。
在子娆冷然逼视之下,他不过邪邪笑了一笑,接着出其不意地动身飘出,就像没 入雪中的一丝轻羽,快得让人看不清痕迹。
但子娆没有追击,应不负飘出数步后突然闪电般弹了回来。对面殿前潇潇洒洒地 靠着个人,那人抱剑在手,锋芒不出,然那剑气,那强大至无隙可寻的剑气生生将逃 出的人逼回来路。应不负换了数种姿势连续闪躲, 似要突破某种看不见的樊网向外冲去。 那人挑了挑眉, 终于向前走了一步。那一步, 寒锋出鞘, 应不负立刻像被钉在了原地, 仿佛那隔着丈许的长剑已经指上了他的咽喉。
“是要我动手,还是自己现身,给你一个选择。”
夜玄殇含笑前行,漫天落雪自他身后倾向深渊般的黑暗,唯有那桀骜的眉目,在 剑光中分明。
子娆亦徐徐移步,向前走来。
应不负此时倒全无再躲的打算,目光扫过二人,便是那么一笑,声音也透出几分 难言的邪魅之气:“看来这皮相也用到头了,那不如作罢,送它去吧。”
广袖一挥,雪影里生出妖异的光。那张看去苍白的脸,便在指掌间流淌下来,星 辰坠落一般, 露出一张美异近妖的容颜, 就连眼神也似生辉, 像能将人生生摄了进去, 化作夜梦春水、雾里秋波。
夜玄殇眸光微微一锐,子娆唇畔徐徐吐出锋利的二字:“岄息。”
碧玺灵石七彩的幽光随着飞雪若息若舞,岄息袖底的金光也影影绰绰,不断飘 浮,像是流淌在暗夜深处不止的波潮。
“无怪重华宫不见金凤石的踪影,原来是落在你的手里。穆王身上的剧毒是否也 是你下的手?”
子娆一字一句踏雪而行,周身七彩的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似是雪域之巅迷 幻的月色,又似琉璃境里浮漫的水波,渐渐吞噬着回旋在岄息身畔的丝丝金芒。岄息 袖袍无风自拂,纵以他传承于巫族离境天灵力的功法,面对九转玲珑石中仅次于黑曜 石的碧玺灵石,亦被压制得无隙可寻。更何况子娆所修莲华四术,乃是子昊为她自九 幽玄通中潜心提炼,源于巫典的最高功法,对一切巫族异术皆生克制,真正动手他便 十分吃亏,否则方才也不会被子娆逼出真容。
岄息暗运周身功力对抗着子娆所施的压力,目光在她和夜玄殇之间闪烁扫视,美 异不减妖冶之色: “老穆王六年之前便已病入膏肓,若非我心存慈念,他岂会这么痛 快归西, 三公子又何来机会夺位称王?比起死在自己儿子手中, 这结果总要好上不少。”
夜玄殇眸心深处精芒如潮。岄息毒杀老穆王导致了太子御和他最终的决裂,亦颠 覆了穆国的政局。太子御并非愚蠢至此,甘愿弑父篡位放弃手中最重的筹码,他从头 到尾不过是别人局中的一枚弃子,直到最后亦懵然不知。
子娆心中那根锋利的刺,他身上蠢蠢欲动的血蛊,背后那只推波助澜的手,正等 待着棋局完美的收官。
大殿之中突然透出灯光。一缕缕金色的光芒自雕窗射出, 将那华殿玉阶照得分明, 仿若黑夜之上升起一轮金日,而那飞雪如云缭绕飘向天际,蔓延无声。
子娆眸光倏然轻扬,仿佛透过那金光四射的大殿看到了什么、感觉到什么。忽然 间她拂袖而起,越过了通天玉阶飘向光影璀璨的大殿。
殿门无声自开。
西宸宫中心的金座之上,艳眸如刃的女子端然而坐,一身华贵的紫衣铺展于灯辉 流光中, 仿若一地琉璃琼花盛开, 修长的十指交叠置于九重纱衣之上, 雍容尊贵至极。
第一百零八章 血亲相刃
玄衣幽幽落于王殿,通天重帷四散如烟。她将目光微垂,看向月色一般闯入殿 中的女子,丹唇薄挑的浅弧如一丝笑痕:“子娆。”
子娆不动,只是凝视。
琅轩宫中斗转星移,王陵道上风烟残阳,曾如春水轻风的目光,曾经消失入梦的 身影。拂过少女鬓角的指尖在月色下带着浅浅温柔,冲天火光中坠落的泪水有着花雨 样的美。
二十年来珍贵的记忆,雕刻成仇恨镌于心头的痛,化入那一盏盏药毒熬成滚烫的 汤汁, 一滴一滴浇下,在静水里激起汹涌的深流。
子娆指尖缓缓嵌入掌心,那细刃般的疼痛泛出丝丝波澜。在灯影不及的暗处,她 不动,却似乎连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母亲。”许久,她终于轻唤,向着金座之上神色睥睨的女子,那轻微的字节尚 未清晰,便似坠落风中的星火, 一瞬明灭,寂寂成灰。
然而肩头忽然一暖,一人抬手将她笼住。男子身上干净利落的气息,臂弯里强势 深沉的温暖,如同山川环抱河流、阳光覆照红尘。子娆紧绷的身子不意一松,他只是 在她身旁站定,那气息令人心安。
那种笃定的力量,仿若无数次重围之中,后背相托的感觉。
子娆慢慢地抬起眉睫,满殿灯火倒映眼底,刹那间有种夺人的光。岄息的声音便 在此时响起: “母女重逢是否也应该谢谢我,若非当年我督造王陵留下出路,何来你 们今日相见?”
子娆霍然回头。大殿高处,婠夫人徐徐起身,以一种俯视的姿态: “子娆,你该
杀了这个人。”她仿佛戏言,轻描淡写,那一线柔艳的声音却有着绕上心头的蛊惑, 像一根细细的丝,轻轻地缠。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蹙, 子娆已是反手挥袖, “呛啷”一声, 归离剑落入她手中, 一刃清光,直指岄息咽喉。
“你以为逃出帝都,天下便无人能奈你何吗?那药毒的配方究竟是什么,若你 不说,今日我便彻彻底底,让你替王族陪葬!”
殿外隐隐轻闪,划破苍穹照亮殿阁,碧玺灵石七彩光芒若水,贯入剑锋散开凛冽 的杀气。
岄息细眸一漾,尚未说话,婠夫人莲步稍移,檀口轻开:“即便他说出配方也于 事无补,自下毒那日起,他便没打算留下解药。二十年毒浸骨髓,那人早已没救了, 或早或晚,最多去得痛快些。”
“不可能! ”子娆手底异芒浮泛,咫尺之间笼罩岄息全身,“别以为我不知道巫 族的手段, 天道循环, 生生相克, 就连四域噬心蛊都有活路, 你手中岂有解不得的毒?”
岄息不疾不徐地笑了一笑,悠悠负手前行,那剑锋一寸一寸抵上他的咽喉,他却 在剑光中笑得越发邪魅: “果然,昔时倒让凤妧料中了,这世上总有那么一个人,会 让那东帝心甘情愿地做任何事情,亦会为他不惜一切。不过可惜,那药毒确实无解, 我若留他性命,你又如何继承王位、登临大统?”
“他与那凤妧苦心谋划,便是要夺东帝之位,岂会留下活路?东帝若不死,又岂 会放他活路?他二人必有一死,不共戴天。”婠夫人的声音轻响在灯火之中,飘移迷 离, 似是海面浮云随着雪与月的微光浮泛生姿, 忽而遥远空洞, 忽又于心间缅邈回荡, 缠绵不休。
夜玄殇方才便已察觉她言行有异,似是正在施展一种极高明的摄魂术,而子娆关 心则乱, 更兼对她这母亲心无防范, 正被她一步步控制心神。“子娆!”他手底一紧, 欲要将子娆带回身边,婠夫人忽然指尖微动, 一丝极淡的血光透过灯辉倏然散开。
夜玄殇身子猛地一震,就在他触到子娆的刹那,一股急遽无比的疼痛像是利箭一 般生生扎进心头。那剧痛似有生命,沿着周身血脉迅速冲散,他闷哼一声向后退去, 当即跌坐在地,全力运功抵挡。
“夜玄殇! ”子娆一惊回头。就这瞬间,夜玄殇素来含笑的脸上已是血色全无, 一重诡异莫名的血光正自他心口之处隐现,活物一般渐渐漫向全身。
“今日已是晦月之夜,他身上的血蛊支撑不了多久了。”婠夫人透过大殿望向风 雪长夜, 重云将月色遮挡全无, 却有光流如蛇蹿动, 不断在黑暗深处闪现诡谲的异亮。
碧玺灵石的幽光也似感应到血蛊阴寒的死气,一颗颗透出清烁幽莹的色泽,越发
明亮夺人,更有一道紫芒自子娆袖底透出,映得归离剑上一片寒光刺目。
“一命换一命,除了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没有任何东西再能压制四域噬 心蛊,救他性命,你还不动手?”婠夫人忽地转头,厉声喝道。
岄息身上突然金芒大盛,厉声喝道:“凤婠,你当真想置我于死地?”
婠夫人眼中透出寒戾如冰的杀机: “二十年前我便说过, 我绝不会放过你, 岄息, 你的命必将断送在我的手中。”
“哈哈哈哈! ”岄息看着她在灯辉烟云下一步步走近,忽然仰首大笑,目光一转 落在子娆身上, “你想借刀杀人,却从一开始就找错了人。不要忘了我是谁,想要这 丫头杀我?她会杀任何人,也不会杀我!”
夜玄殇周身血色越来越浓,几乎将他整个人笼罩。子娆剑尖向前一送,顿时在 岄息苍白妖异的皮肤上刺出星芒般的血珠:“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比我更想要你 的命!”
“但你绝对不会。”岄息斜眸看着她手底被真气贯透的长剑,那利刃的锋芒只要 微微激发便会令他血溅当场,而他却似有恃无恐,既不畏惧,亦不躲闪。
“她一定会。”婠夫人的声音透过剑光,逼向他眼前。
岄息伸出一根手指抵上归离剑,挑唇轻笑: “这可真是世上最大的笑话,你难道 不知道?她谁都会杀,但却绝不可能杀死自己的亲生父亲。”
一道异芒劈裂暗云,刹那间冲照天地,照得整个大殿雪亮如昼,更照出那张妖美 无匹的脸。修长的细眸中, 一缕缕诡然笑意, 像是万千蛛丝缠住了对面同样魅冶的女子。
子娆眸心骤然裂过惊电,睁大眼睛看着岄息:“你……你说什么?”
“他说他是你的父亲。”婠夫人依旧站在灯火深处,烟云在她身边缭绕,幽冷的 声音缠绵而无情,“不错,他是你的父亲。”
子娆猛地回头:“你胡说!我的父王是襄帝,王族的君主!”
“对。”婠夫人唇畔忽然飘出一丝轻笑,满殿灯火渐渐燃尽,漫天风雪之夜,向 着大殿沉下。
“你的父王是襄帝。”她媚艳的语丝游离飘浮, 目光也似陷入了一片幽暗的回 忆, 徐徐罩落在明眸夺人的子娆身上, “你出生那一年, 琅轩宫中碧水莲华开得妖娆, 你的父王为你赐名‘娆’。子娆, 他想要一个美貌如我的女儿。”她轻轻地伸手, 似 是想要触摸那玄衣女子神似的容颜, 但一刹那, 晶紫色的眸心却又转出怨戾淬毒的光。
“但他不知道,在你快要出生的时候,重华宫那个女人耐不住寂寞,竟瞒住他偷 偷与别人生下一个女儿。那个贱人,与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私通,生下的女儿连两天 都没活过,便已经奄奄一息。那样的孽种,本便不该活在这世上,可是岄息,你这个
禽兽不如的魔鬼,竟然暗下毒手令我早产,与那巫医歧师发动禁术,以巫灵之血开启 九转玲珑阵,生生催散我女儿的魂魄,替那该死的孽种移魂续命!”
她越说越快, 一字一句都是几欲噬人的恨, 金蛇般的流光不断割裂雪夜映照大殿, 天地间似乎碎成一片片惨白,迸落了所有颜色,失却了所有光影。
子娆仿佛被那电光劈中,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冥暗的大殿上,在婠夫人凌迟般的 目光中,剑锋指向二十年来恨之入骨的仇人, 面对着自己依恋渴望却无法靠近的母亲。
记忆中很小的时候,母亲便不亲近自己。琅轩宫三千宫殿如海,有着侍从如云宫 奴千百,有着连绵不绝的花苑琼海,一重重殿阁永远走不到尽头。母亲的身影便像轻 纱背后的月光,在那雕栏碧水之间飘然流淌,每一次她想追上她的脚步,却总是只看 到一剪曼丽的背影,绝尘而去,从无回顾。
那年生辰,父王赐给她一件很美的衣服,那件幽冥玄衣原是凰族的珍宝。她穿了 宝衣在落英之下起舞,风起如烟,仿佛有星光坠入云海,点点灿烂的金芒飞旋绽放, 一天一地,美不胜收。跟随的侍女赞不绝口,纷纷言道九公主乃是天女下凡,生来便 带异相,然而她回身时看到母亲遥立相望冰冷的眼神,漫长的玉阶隔开不远不近的 距离,天边流云,花落无声。
第二日她的侍女便被逐出宫去,从此宫中很多人都有些怕她,妖女仙姝人皆敬而 远之。于是她常常一个人玩,也很少再见到母亲的影子,偌大的王城如此空旷,亦是 如此无聊。直到有一天她遇到一个人,在一片碧色如水的竹林中,她撞见那双眼睛, 那一丝温润的笑容。她不再觉得孤单。
身边那一袭清雅的白衣,在九华殿前云辉中,在长明宫中灯火下,她和他相伴, 拥有一个个微小的秘密。她喜欢和他在一起,她发现了他身上那些残酷的事情,从此 她恨上了一个人。
突然有一日,他成了雍朝的天子。
琅轩宫一夜血流成河,那个女人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踏尸步骸走进花海琼苑。 母亲推开她护在身前的剑,漫步迎上杀戮的刀锋。那女人在血染的火光中回头看她, 凤衣艳艳盛气凌人,目光却如母亲一样,带着错综迷离的爱恨。
那个女人不肯放过母亲,亦不肯放过她,他用性命替她交换来的,只是暗无天日 的囚禁。玄塔之下多少岁月,她一日日思念、一日日祈祷。他身上有多少痛楚,她便 恨了那女人多久、恨了那岄息多久……
如今,那个女人死在他的手中,而岄息就在她剑下。
子娆手底的剑光随着轻扬的玄衣潮水般翻涌,然而却再无法前进分毫。她眼中只 见那双妖异的眸子,婠夫人和岄息的话语仿佛在天外响起,一重重风雪席卷不休,一
道道惊电不断劈下。
“当年你连自身都难保,若不是我偷梁换柱,你以为那孩子能在帝都活下去?七 年玄塔之囚换来一条性命,总算还是你的女儿。你若不认她,自有人认。”
婠夫人霍然拂袖: “当日我是输给了凤妧没错,但看谁能笑到最后!如今她早便 灰飞烟灭,而我却手握这天下,穆国、帝都,所有人都在我掌控之中,你道是谁生 谁死、谁胜谁负?”
“凤妧败在东帝手里,却留下这丫头,让他二人相依相伴。到头来东帝仍是斗不 过她,要将这江山拱手相让,我便可坐享其成。你要过河拆桥,先想清楚是谁布了这 一局天下,谁给你今日荣华,谁造了这女儿出来?”
“你若不死,穆国的新君便要化成蛊尸了,你说她会不会答应?我不会杀你,我 要让你尝尝死在自己女儿手下的滋味,我要你一命偿一命、 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 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 一命换一命……
一命偿一命、 一命换一命……
子娆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响声,风急雪利,电闪雷鸣,将这世界击得粉碎,亦将 自己凌迟万段。此时夜玄殇仗着精纯的真力勉强压制血蛊反噬,睁开眼睛便看到她眉 心血艳的莲华光影急遽飞射,幽冥玄衣仿佛被天风吹起,无数金芒星辉,一重重炫亮 夜光。
漫天风帷像被撕裂的飞烟冲向四面, 在异彩光华里烟消云灭。透过蛊毒弥漫的血雾, 似乎是那嗜杀的玄女重降人间,袖里剑光,开启幽冥地狱之路。
夜玄殇霍然心惊,大声急喝:“子娆不要!”
然而已是迟了一步,万丈金殿,长电裂空, 一袖惊光,三尺血溅!
玄衣飞退,秋水剑光上带出一溜飘飞的血痕,落向冥冥灯火深处。岄息的笑声戛 然中断,手握脖颈,喉咙里面喀喀作响,不可置信地看向前方曼立的身影。鲜血沿着 他的指间汩汩泉涌,流作一条条狰狞的血河。
他伸出手抓向子娆,似乎想说什么,却已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夜玄殇跪在地上,手底鲜血流出,仍保持着握上子娆剑锋时的姿势,看向灯火深 处的目光充满了怜惜、疼痛、无奈、哀伤、感慨等无数复杂的情绪。一道金光自岄息 心口浮现,倏然飞闪,没入包裹着他周身浓重的血影之中,他的意识瞬间模糊,整个 人被一片强烈的金辉吞没,他霎时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血泉随着那跌落的身影喷上半空,温热的血雨飘落,子娆微微仰头, 对着大殿上美艳的女子微笑,轻声道:“母亲,如您所愿。”
第一百零九章 一念成狂
东帝七年仲冬,天子大婚,九域同庆。
一匹快马穿越风雪,奔驰在茫茫山川古道之上。马上飘飞的玄衣被疾风吹起,扯 成一锋飘扬的利刃, 掠过惊云山脉, 穿过息川重镇, 一日一夜风尘千里, 直奔王域而去。
雪落无边,江山大地仿若被这一箭快马划开锋利的裂痕,马上女子眼底浓烈的 哀伤,却比这风中雪痕更加凄冷、更加凛冽。
九重城池渐渐出现在天际, 帝都之巅白雪漫空, 将整个王城覆在一片琼光玉色之中, 神殿仙宫,下瞰人间尘寰。巍然浩瀚的云气里,三十六座浮桥金光熠熠,仿若羽翼般 向八方延伸,一直通向白雪深处。森严城阙上是战甲分明的守军,城门之内亦有金袍 禁卫重重把守,直达云霄宝殿,更增添帝后大婚的威仪。
东帝灭楚归朝之后,曾对帝都兵权做了彻底的调整,罢怯战之将,裁无用之兵。 如今的禁卫军直接受左卫将军墨烆统调,皆是自洗马谷中选拔的精锐战将,亦是誓死 效忠王族的铁血之士。今日适逢婚典,军容明亮整肃,九处城门的守军亦比平日多了 数队。
祥和瑞雪, 飘向九门金阙, 徐徐而落。忽然间有一道疾利的玄影出现在雪幕之中, 眨眼之间,穿过飞浮的云光,直冲雍门金桥而来。
“来者何人?下马!”
守城禁军霍然齐喝,金戈银戟同时架开。那玄影笔直前冲,一声凄厉的马鸣蓦地 响起,那疾驰的骏马在剑戟之前惊嘶翻倒,七窍流血,竟是当场累毙在地。而那马上 之人, 幽云一般向前飞出, 掠过剑戈之光, 跨越金水浮桥, 在拦路的兵刃之上聚足一点, 毫不停留地射向高大的城阙。
门前守军皆是一惊,冲出城门拦向来者。那女子在刀剑利潮之前飞袖轻旋,一阵 星光清芒,携了冷冷雪羽冲破军阵,当先几名士兵被她一袖扫出,在沉厚的雪地上拖 出深深的痕迹。
“你们敢拦我?”那女子环视众人,语声若雪似冰。
当值两名将领都是新近调任过来的, 并不识得眼前竟是九公主, 戟指厉喝道:“哪 里来的妖女,竟敢擅闯王城?”
听到“妖女”二字,子娆霍然回首,似是有细小而幽戾的火焰,在她魅冶的瞳心 一盛又一暗,眉心赤色莲华隐动,妖艳清烈咄咄逼人。“妖女? ”她突然间一笑,那
笑声像是嘲讽又似伤绝,一声之后又是一声,仰首望穿飞雪,望向那入云天宫, “你 不肯见我, 我却定要找你问个清楚!”话音掷落, 星云破风, 一对战士踉跄着撞向金门, 拦路的军阵中溅开一道刺目的血花。
此时云海之上大殿中,玄服清容的男子突然抬手,轻轻压上左胸,从容的脚步不 期一停。身旁凤衣盛装的女子微微侧首,关切地问道:“怎么了?”
他低低抬眸, 淡淡一笑, 清雅的声音仿若花开:“没事。”他微笑, 对她伸出手, 向殿外金辉明光中走去。
三千天阶在雪光下延伸,似是通向九霄云端。
云端深处,威仪大殿半浮烟云、半映锦雪。那淡淡的雾气云气, 中有微红浮缈 随风,像是冰晶雪影里晕开了胭脂柔光,一片软红流霞透向云宇尽头,令那原本庄严 的天阙显得绮丽而又多情。
万点琼花似海深,千重帝阙以一场繁华锦绣,迎接九夷女王入嫁王族。
帝后裘冕凤妆,登策天殿九仪台祀天神地祇。
子夜韶华的芬芳自云海中盛放,漫入重重云际,龙凤金伞,宝羽屏开,一路迤逦 向天光而行。
雍容王服玄氅乘风,东帝尊贵而清冷的身姿在王域至高之处,相伴五彩翚衣盛容 飘逸。王后端颜清丽,眉目映雪,有着令日月失色的容光。
彼时天下五族四国,或亡或灭,三十年沧海变幻,如今两族联姻,实际却是九夷 族从此不复独立,并入王族羽翼。且兰站在九仪台上,目视天阶尽处仪仗连绵,群 臣俯首,称贺之声响彻云霄。
没有放开,便无所得。
曾经她执着于一族之存亡,一路染血杀上帝都,却将族人陷入生死两难。而今她 以身作嫁,无国无家,却替她的族人找到最好的庇护。千百年来每一个成为雍朝王后 的女子,都曾踏着这通天玉阶走向宿命的爱恨情仇,这一路抉择,她所珍视的东西、 她所心爱的人,她会亲手保护,不再迟疑彷徨,不再假手他人。
帝都众臣之前,一抹淡紫色的人影微微抬头,看向女子端华明亮的容颜。昔时孤 单倔强的少女,今日荣华之巅耀目的清光,他微微含笑,在她看来之时优雅欠身,如 一枝云霭深处飘落的紫桐。
在昔王苏陵的带领下, 群臣依次退下云阶。祭天之后, 帝后将依礼更换临朝服制, 共临九华殿接受众臣朝贺, 而后由东帝亲赐凤玺金册于王后, 至此册后大典方是礼成, 亦意味着王后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涉政之权。
叔孙亦在步下殿阶时略略回头,看向笼罩在霞云之后威仪耸峙的策天殿。天子册 后之仪,帝后本应在祭天后入神宫告拜先祖,三品以上朝臣随祀,但是直到整个大典 完成,最上层祭祀神宫的玄金重门始终不曾打开,反而被一道血印封禁。细微的血光 在金门之上若隐若现,形成浑圆繁复的花纹,那是以灵石之力施下的禁印,非王族之 血不得破除。
虽说东帝因凤后之事心存芥蒂,兼且连日来龙体欠安,有司遵王旨删减了些许仪 程,但册后大典不开神宫祭祖仍是奇怪, 多少无关紧要的繁文缛节, 偏偏跳开了这一步, 总让人觉得不太寻常。叔孙亦垂下目光,眉心之间掠过些微的轻痕,就在这时,玉阶 之下突然生出奇怪的骚动。
初时极其细微的动静,像是湖冰之上裂开了一丝极轻的细纹,但不过片刻,那裂 痕迅速扩大,仿佛有风雪铺天袭来,冰层乍然激破。当所有人都察觉有异的时候,原 本侍立在外的御前禁军潮水般向后涌退,那金潮中心,有一点淬艳的红、一抹幽异 的光,又似是一片破风的云,在帝都最为精锐的禁军之前,冲开一条向天之路。
骚动初起时, 金殿前居高临下的东帝突然抬眸, 隔着烟云霞光看向遥远的玉阶尽头, 七彩花香之中,沉渊般的目光刹那轻波。
一丝天风,吹起了君王沉静的玄袍。
且兰亦向阶下看去。此时已可以看清,那逼得禁军步步后退的是名玄衣女子。天 际有风,吹起重重飞雪,那女子持剑前行,每一步迈出都有赤色的光流向外飞散,层 层禁军将人围在中央,铁血兵马竟不能挡她半步,亦不敢挡她半步。
若遇阻挡,必见血光,谁挡杀谁,谁挡谁死。
那样炽烈的剑光,似是地狱深处燃起的火焰,似是红尘之上劈裂重宇的惊电,隔 着这么远的距离,亦能令人感觉到恨意,非以杀戮不能稍止的恨。
禁军退至玉阶,已不能再退,包围收缩的刹那,那道玄影突然飞起,入云清啸, 仿若血凤展翼冲鸣, 直入九霄大殿。那凤羽般的烈芒, 伴着无数飞血冲向缥缈的霞雾, 四周微花浮云,仿佛被那烈气杀气所惊,微微一颤,跟着狂浪一般向着三千玉阶之上 卷去,在禁军之中生生破开一条血路。
且兰看清来人容颜后霍然一惊,脱口道: “九公主! ”她不由向前迈了两步,离 开了金伞仪仗, 而一直凝望着阶下的东帝却仍旧沉默, 只是负在身后的云袖, 清光明灭, 微微飞扬。
她回来了。
隔了万水千山, 生离死别, 她以这样一种惊心的方式, 出现在他的大婚典礼之上。
是什么事让她的眼神如此悲伤, 是什么事让她重入这四面险境的帝都, 在他面前,
一步步杀上天阙?
那刀剑丛中飞绽的莲光,一重重一幕幕如血之艳,至美至烈至极,她不顾一切决 绝的姿态、近乎疯狂的气息,让九重金殿上的君王一时也心惊不已。
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似乎微微一凛,直觉那个他费尽心思想要抹杀的真相,正 随着她流水般绝不停留的动作不断清晰。挑、斩、砍、削、劈、刺、切、断……一招 招凛冽的剑式,像是在眼前划开阡陌纵横的裂痕,自裂痕深处不断涌起,那些可怕的 事实。
当着天下众臣悠悠苍生,她想做什么?
没有人看见东帝忽然苍白的脸色,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道冷艳的玄影上,唯 有昔王苏陵, 在主上几不可察的异样中, 眉峰微拢, 原本喝止禁军的命令亦停在了嘴边。
子娆向玉阶之上冲去,手中不知是何人之剑,身上也不知是何人之血。她自穆国 风雪深处奔向九仪华殿,望向那浮云尽头清冷的身影 —那双俯瞰她命运的眼睛,那 双将她推离身边的手,那个洞悉一切却又将所有真相掩藏,永远平静如海的男子。
当她一剑洞穿岄息咽喉的一刻,便已为自己打开了地狱之门。
他的生死仇敌,她的父母血亲。他早便知道,早已不动声色,将她隔在了他的生 命之外。
他不要她,哪怕仅仅留她在身边,他也不要。
他要的是王族尊荣, 他要的是六宫粉黛, 他要的是四海升平, 他要的是江山万年。
唯独不要她。
她为他冲锋陷阵,远去千里,漫天硝烟中他渐行渐远,他的世界原来容不下她分 毫的影迹。他的军队将她挡在宫门之外,她用带着自己父亲鲜血的双手,杀开一条通 向他身边的不归路。
道路的尽头,是血脉相依的兄长,还是逼死凤后的东帝?
是亲人,还是仇人?
是他?
是谁?
心如刀绞,说不出的痛,痛里生出的恨意,不知恨谁,却像热血浇灌的毒蔓,狰 狞生长,催人欲狂。
血流,拦路的禁军在狠戾的剑气之下溃散,那玄影掠向云烟,如一道淬满杀气的 箭光决绝无回,在射向对手之时亦不给自己留下分毫的生机。
一路踏血, 一天杀戮。
满朝惊哗声里, 东帝目光微微一侧,左右卫将军墨烆与靳无余一愣之后双双跃起,
剑出,截向半空中飘飞的玄衣。
三人三剑在天阶上方迸射刺目的银光。
墨烆在看清女子冷魅的双眼时竟一剑不能劈下,生平首次生生被对手震飞出去。 他从未见过九公主这样的眼神,那片清幽灿烂的世界此时仿佛冰雪成暗,纵然灼天的 怒火亦无法融化那失去声光影色的绝域,那样冰封的死寂,令人触之寒意丛生。
靳无余同样没能避免被剑气击退的结果,帝都两大战将一招之下双双败退。子娆 唇畔一丝血迹绽现,点点丹珠飘入落花深处,而她绝不回顾,飞身向策天殿前落去。
“大胆刺客!还不住手? ”左右两声娇叱同时响起,殿前护卫王后的青冥、鸾瑛 两名女将挺剑前刺,欲要阻下这破坏典礼的不速之客。
“青冥退下!”
子娆手底烈光闪现,且兰疾声呵斥,情急之下已是不及多想, 一袖飞扫而出。
哧!
急速的破风之声,裂开彤云霞衣,青冥在千钧一发之际被且兰挥袖卷退。一只玉 手闪电向前,堪堪击中夺命的长剑,鸾瑛耳畔青丝随风疾散,血痕飞绽。
鸾瑛退,侥幸存命。花影里晶华四射,那予夺生杀的一剑却无可避免地直奔且兰 面门而去!
剑色幽光, 似自九天之夜飞坠的流星, 似从银河尽头倾下的冰流, 寒气直迫眉睫。 且兰欲要躲闪已是不急,突然间身子一轻,一股沛然浩瀚的真力自她肩头一拂而过, 将人及时向后甩去。
那点剑光不止,一人清冷的身影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出现在两人之间,剑锋烈芒 贴着他的面颊擦过,在电光石火之间被他双掌生生阻住。
血痕,沿着苍白的手掌宛然而下,灵石之光刹那灿亮。
且兰疾退数步稳住身形,惊道:“王上!”
丝丝微雪拂卷,子昊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看向剑锋对面的女子。她亦看着他,剑 光上些微的颤抖随着一滴晶莹的泪珠,蓦然坠落,溅碎在浸染他鲜血的玉石之上。
“你护着她,不顾自己性命。”
子昊眉梢微微一蹙, 慢慢松手, 也不看满殿上下被这场面惊住的群臣, 淡声下令: “所有人,退下。”
只是一句话,原本骚动的大殿中突然安静下来。叔孙亦、古秋同等九夷族大将皆 有些不忿,似乎想说什么,眼前紫衣一晃,已被昔王抬手拦住。
且兰怔了片刻,看了一眼苏陵。苏陵隔着满阶残花,轻轻地对她摇了摇头。且 兰转头, 以目光阻止了重新上前的青冥、鸾瑛,跟着敛襟侧步,退下玉阶: “臣妾等
遵旨告退。”说罢她平身移步,直至阶下与昔王一并率文武众臣再次叩拜,连同所有 禁军一起,退出策天殿外。
第一百一十章 情兮何兮
满天喧哗、满殿臣民在尘寰之下渐渐退去。当所有人的身影消失, 所有荣光安静, 漠漠微雪中只余了二人,他与她,历经了一朝铁血烽烟、无数生死牵念之后,在王 域神殿高处,相对,相望。
他的掌心血滴成泉,她的手中剑寒如霜。
丝丝鲜血沿着她的剑锋徐徐流淌,一直流进眸底心海,火焰样地烧,微雪轻轻覆 上海面,在那血染的焰尖瞬间成冰。
一滴冰泪,刹那清华。
子昊抬手,蹙眉问道: “子娆,发生了什么事? ”子娆身子一侧避开他的指尖, 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掌心剑痕泛出一丝细微的痛楚。
他凝视她片刻,放手,转身,语气似乎也带上一层淡淡的冷漠: “下雪了,先 进殿吧。”
子娆看着雪幕中他飘摇的衣袍,他脚下的从容从未因谁而改变,有多少次他独自 转身,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静冷如斯的背影。漫天雪落,在身边织出无尽的囚网,而 她心中便似冰窟一般的冷,像被什么戳穿了无底的深洞,一直一直坠下去,坠到不绝 的深渊中。
大殿内万籁俱寂,唯有近百盏夔龙鎏金长明灯照亮漠漠穹宇,在一殿朱红中无声 无息地燃烧。
殿门在子娆身后徐徐关闭,彻底隔绝了一切声息光影。子昊衣袖轻轻地飘扬,一 直向殿上王座走去,他清冷的背影没入灯辉深处,传来一句问话: “谁准你回帝都 来的?”
身后一片死寂。
片刻之后,子娆的声音幽幽响起,穿透寂静的大殿,像是闪过黑暗的箭光。
“我杀了他。”
子昊脚步一顿,侧首回眸。
“我杀了岄息,长襄侯岄息。”
子娆一瞬不瞬地盯着殿前的君王,他的一个眼神、一丝情绪。他眼底蓦然震动, 仿佛石块投进湖心惊起的波澜, 在她唇边渐渐泛开凄艳而冷嘲的笑: “你果然知道, 王兄,果然没有什么事能瞒过你,你一直清楚我的身世,对吗?我根本不是什么王族 公主,也根本不是你的王妹。”
子昊转身与她对视了片刻,眸光略深: “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你就是因为这 个回来,当着满朝文武在大典之上胡闹?”
“王兄原来是恼我扰乱了册后大典。”子娆突然冷笑,笑中却是哀凉, “放心, 我不会耽搁王兄太长时间,不过是几句话,问清楚了一了百了。王兄大婚,我本也没 资格参加,话说完了我自然会走。”
子昊眉心微微一蹙:“子娆,你在胡说些什么?”
子娆一瞬不瞬地凝视面前熟悉的面容,一直看进他深海般的眸,眼前仿佛有水汽 氤氲, 那日思夜念的眉目渐渐变得模糊: “我说的都是事实, 王兄一直不许我回帝都, 不就是不想看到我这个不该出现,甚至根本不该存在的人吗?真正的九公主二十年前 便已经死了,现在的这个子娆不过是别人算计王族的阴谋,从一开始便也该死。”
子昊站在策天殿王座之前,迎视着她凌厉的姿态。满殿灯火映入他漆黑的眼底, 一片明明暗暗,似乎是渊海里洒下了一天幽冷的星辰,无论隔了多近的距离,永远叫 人看不清,永远那样平静莫测。良久凝视,他最后轻轻敛去了深邃的目光,只有声音 中是一如既往的清冷,令人感到那种属于君王的漠然: “你已接任王族宗主,亦是雍 朝王位的继承人,如何竟在策天殿前说出这样没有分寸的话?”
“事到如今,王兄何必还要隐瞒? ”子娆蓦地打断了他的话, “岄息没有死,我 的母妃也没有死, 我究竟是什么人, 王兄心里一清二楚。若非如此, 你为何要杀歧师, 要除掉商容,要贬黜昭公?”
子昊修眸倏地一抬,脸色瞬间比方才苍白了几分。她的眼中流露出嘲讽的味道, 向着这深深大殿,座上君王,继续道: “如果不是他们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你怎会 借刀杀人除去追随十余年的老臣?又怎会将三世功勋的宰辅逐出帝都?王兄向来行事 干脆, 为何这时却敢做不敢当?是不是怕这见不得人的秘密传了出去, 有损王族颜面, 遭尽天下之人耻笑?”
子昊扶在座案上的手掌缓缓收紧,王族二十年来最深的秘辛,东帝一朝最惊人的
阴谋,自最不该知道的人口中揭开赤裸裸的真相。这么多年他做任何事情都从未后悔过, 却在这一刻,后悔让她留在穆国。
派出的影奴没有传回消息,他终究还是迟了一步,没能及时阻止事情的发生。她 亲手杀了岄息, 无论那人是谁, 如何该杀, 那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 这一手弑亲之罪, 她要如何承受?
大殿中心灯火影重, 将伫立在那片无垠黑暗中的女子映照分明。那样熟悉的眉目, 曾经多少次微笑相对,每一次深夜回眸,他与她,都能在彼此的目光中汲取温暖,走 过血腥杀伐,踏过红尘生死。
然而她说得没错,他真正的王妹,雍朝的九公主二十年前便已经死了,现在这个 陪伴他多年的女子,与他容颜相似、宿命相连的女子,原本是他最痛恨之人的女儿, 是他的对手精心的阴谋, 是子氏王族最大的威胁。如同昔年九华殿上那抹朱红的身影, 她的美丽与放肆,会像烈火一样焚毁整个王朝,哪怕他贵为天子,也无法改变这场荒 谬的恩怨。
一股血腥味,自喉中直冲入口, 一直反复不休的药毒险些便要发作,却被他强行 压了下去。口中血, 徐徐咽回, 胸口一阵阵的闷痛却暗潮般袭来。他原以为即便如此, 他仍旧可以护着她,在有限的时间里除去一切知情之人,亲手布下一颗颗棋子,推动 那场终结一切的战争。她终将沿着既定的道路,平平安安地登上王位,拥有最强的依 恃和整个王朝的力量。没有人会质疑她的身份,即便有人无意窥知真相,在至高无上 的权力面前,亦无法对他所要保护的人造成任何伤害。
直到现在,这仍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好的安排。就连这场大婚典礼也是一样,穆国 的护持、九夷族的忠诚, 他会给她一切, 绝对的安全。至于她是谁, 谁的身体谁的灵魂, 是妖是仙,是亲是仇,是劫数还是宿缘,那又有什么关系?是缘是债都是她,这世上 总有那么一个人,放不下,舍不开,也看不破。
子昊依稀笑了一笑,扶案落座,调息片刻之后,方才缓缓开口: “不错,你说的 这些的确没错。二十年前发生的事对于王族来说是不该出现的隐秘,我不会允许任何 人知道真相。歧师偷天换日犯下重罪,死有余辜,商容与伯成商也是我亲手安排的, 不过那又如何?这些本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他唇角的笑痕透露着漠然,仿佛这所有的一切对他来说根本不足为道,就像是一 局棋、一曲词、一瓣花那样简单,轻描淡写,无关紧要。子娆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咬 出血来,脱口便道: “那又如何?杀父弑母不共戴天,王兄是何等人物,除去一切知 情之人,自然也不会这么痛快地放过我,想必是要让我受尽折磨、偿尽孽债才肯罢 休。”她看着金座之上熟悉的容颜,两行晶泪,滑落清颜, “其实我早该知道,在王
兄心中,没有什么比这雍朝天下更重,我这副皮相,总还有些利用的价值对吗?现在 穆国诸事皆了,王兄已经不需要再拿什么王位来哄我了。”
子昊眸色微微一沉:“子娆,你心里便是这么想的?你我之间只是仇人,我利用 你控制穆国,传位于你,也不过是虚与委蛇的手段?”
高高在上的王座中, 他云墨般的王服被朱红的龙纹衬得雍容高贵, 满殿灯火灿烂, 仿佛一片金色的海洋,他在光明之下,她在黑暗之中。
子娆微微仰头,泪水溅落在冰冷的玄石地面上,晶莹破碎,点点成伤。她从来没 有见过他穿上吉服的样子, 那金色光海中喜庆的颜色让他清冷的容颜也带了几分暖意, 如玉出尘, 不胜风流。然而那温暖不是为她, 在他身边执手相伴的女子永远不会是她, 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没有这样的资格,原来她从来不曾懂他。
十余年相依,不过一场荒谬,千里相思,不过一厢情愿。玄塔之下,长明宫中, 九华殿上,翠竹林间,红尘眷恋不过梦幻,这个在她心中胜过一切的男子,她可以为 他赌上一切的男子,轻而易举便已毁掉她的所有。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如 果她是他的王妹, 那么他永远是她的哥哥, 她嫁他娶, 姻缘何从?如果她不是他的王妹, 那么至爱成仇、至亲成怨,七情六恨,何以相对?
无论怎样她都不是他需要的那个人,他不要她。
一心执念,万千利刃割向心头,不知伤口在何处,不知伤了有多深,只是痛得人 鲜血淋漓。
“在王兄心中,雍朝真正的继承者应该是九夷女王才对,她会为你诞下储君,正 大光明地成为你的王后,不会让王族蒙羞受辱。至于我这个冒牌的公主,王兄没有亲 手杀我,已是天恩浩荡。”子娆从怀中取出大婚前他赐下的密旨,一步步走上前去, 笑容凄艳,有种决绝之美, “子娆永远不是王兄的对手,王兄其实无须如此费心。我 已替你杀了岄息,他们造的孽统统由我来还,还清了这份血债,你我从此恩仇两清, 我与王族也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子娆……”子昊终于深深蹙眉,开口唤她。子娆却似什么也听不见: “至于王 兄这份恩赐,子娆不敢受,也受不起,你我总算兄妹一场,要杀要废,还请王兄给我 一个痛快。”
她染血的玄衣似莲光绽放,整座大殿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中逐渐沉寂。莲华似血, 重重成刃, 子昊幽深的眸底似有某种异样的情绪轻微涌动, 仿佛深渊之下急遽的暗流, 刹那席卷而过。自从在这策天殿至高之处做出那个决定,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原来七 年前的那场棋局从一开始他便输了,彻彻底底地输给了昭肃承圣显王后凤妧,输上了 雍朝的江山、王族的天下。
多少年心血,究竟为何?算尽一切,却又如何?
龙座上犀利的刻痕嵌进掌心, 心头闷痛越来越重, 带来阵阵强烈晕眩, 子昊微合双目, 勉强忍过一时,再睁开眼睛时,眸中现出难以掩饰的深深的疲惫。
“你从穆国回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些,要与我从此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他淡淡开口,淡淡相问,那倦极的眸色中有着些许嘲弄的味道,不知是对自己,还是 对这弄人的天意。子娆面对他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的平静,哑声答道: “对,你我从此两 不相干。王上的家国天下, 不如留给你那位温婉高贵的王后, 子娆从来不稀罕这江山王位, 今日之后,我与王上、与王族,再也没有任何关系!”
她将决绝的话一句句掷出,像是劈向那无情宿命的剑光,每一剑都鲜血淋漓,要将那 些无法改变的残酷事实与自己一起,击得粉身碎骨、灰飞烟灭。
子昊却从此沉默,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她,那居高临下的目光仿若无尽冷雪冰霜,一重 一重、一分一分地落下,在那片燃烧的怒海之上,结成万里冰封的苍凉。那样深那样冷的 目光,一直看到她的心里去,看穿她的前尘今生,看穿一世沧海桑田,看穿命运荒谬 的玩笑。
子娆突然不能动,也再说不出一句话,那漫天飞雪当头浇下,心中烧得肺腑灼痛的火 焰猛然一熄,方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那深深浅浅的赤色之中回荡,慢慢击中心海深处, 翻起一片滔天巨浪。
她到底在说什么,怪他,怨他,恨他?这个曾经用生命维护她的男子,占尽了她二十 年岁月悲欢的人。
他苍白若死的面容不见一丝表情,无喜亦无怒,无悲亦无哀。子娆突然觉得怕,那种 说不出的恐惧就像天地俱毁万物成灰,他一句话不说,大殿中静得骇人,唯有高处神宫血 色的封印明灭流动,光影闪烁。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一手扶案,缓缓站起了身子。“子昊……”子娆不由轻轻地叫 了一声,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
然而子昊只是站定,半晌不见动作,只一丝极轻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却是 他右手撑案,越颤越是厉害,一道裂痕蓦然出现在金案之上,随着手底紊乱的真气寸寸 延伸。
神宫之上的封印突然绽放出似血的异芒,血光化龙,飞旋着冲向他袖底闪烁不定的灵 石,一瞬间漫空赤红,刺目如盲。异芒中喀喇一声轻响,那道血印生生向八方裂开,继而 全然黯淡下来,只余下灰烬一般微弱的痕迹。
封印破裂的一刻,子昊身子如遭雷噬,微微一晃,唇畔溢出丝缕鲜红的血迹。
“子昊!”子娆见势不对, 刚刚上前一步, 子昊挥袖振拂, 一道强势的真气击向殿下,
在她身前寸许之处轰然炸开,生生将她震退。
金砖地面裂开一道刀斫般的裂痕,在他和她之间划开分明的界限。
一步决绝,恩怨两清。
子娆尚未站稳脚步,子昊已一合目,僵在了原地,片刻之后微一侧首,呛咳声中,接 连两口鲜血喷了出来。
“子昊!”
子娆骇得脸色发白,才叫得一声,他又是一口血呛出,回过头,却缓缓笑了: “好, 你既然不稀罕这王位,朕自然不会勉强你,这道旨意便当朕从来没有下过,从今往后,朕 还你自由,这世上再也没有王族九公主,你与朕,两不相干。”低咳声中抬袖一拂,那密 旨隔空落入他的指间,仍带着她妩媚的温度、缠绵的幽香。
黑曜石夺人的灵光在他指尖缭绕纷飞,如云广袖无风轻拂。子昊真力集于掌心,方要 催动九幽玄通毁掉这以金蚕天丝织就、水火不侵的密旨,不料略提真力,心间一阵撕裂般 的剧痛袭来,剧咳不受控制地冲口而出。那痛楚来势汹涌,狂潮一般冲向全身经脉,眼前 一黑之下,满殿灯火骤然模糊。
“哐啷”一声,他手底金案被失控的真气生生震裂,当子娆反应过来抢上前来扶时, 他身子已向前直摔下去,大片殷红的鲜血自唇角涌出,仿佛止不住的洪流淹没了最后的 意识。
第一百一十章 逐鹿之战
宣都支崤。
阳光穿透终年不散的云雾,照落在层层盘卧的巨大城池上,反射出连绵金灿的光 芒。战旗如林,弥漫在风中,一声低沉而极具威严的号角仿佛自天际响起,整座赤峰 山随之发出沉闷的响动。茫茫云雪深处, 奇迹般地升起坚固高耸的城楼, 一重又一重, 直到宏伟的城池在绝峰之间全然呈现。
沉重的金色城门伴随着万千铁蹄之声徐徐洞开,当宣王在赤焰军的拥护之下纵马 出城时,一声战鼓传彻,跟着如雷鸣一般席卷八方。列满战船的护城河两岸,二十七 城十九部重兵在各自统帅的率领下执剑叩拜,铁甲战旗仿若赤潮,呼啸着卷向冰雪凛 冽的北域大地。
“我王万岁!我王万岁!”
距离身着赤色战甲的宣王数步之遥, 皇非缓缰勒马, 冷眼看着北域大军整装待发, 同时留意到宽逾十丈的护城河中机关隐现,都城九门亦伸出重重防御,固若金汤。即 便已经看过整个支崤城的设计总图,眼前遍布全城、巧夺天工的机关布置仍旧给人不 可思议的感觉,而那制造这重重机关之人,亦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如此庞大的城池机关,却只要坐镇中枢便可以一人之力守御全城,你这北域第 一机关师果然名不虚传。 ”他在赤焰军战旗之下微微侧首,一旁衣不带甲、白裘轻衫 的瑄离在马上翩然欠身, 道:“君上过誉了, 几年前这外城机关险些便被烈风骑攻破, 瑄离勉强保命而回,至今记忆犹新。 ”
皇非隐约一笑, 目光穿过曼殊花血色的云雾投向远处冰雪覆盖的山峰, 若有所思, 却听瑄离突然道: “听说这几日君上曾经两度遇刺, 虽皆是有惊无险, 但若在战场上, 结果却可能截然不同,如今宣国想取君上性命的人可不在少数。”
皇非头也未回地道: “这天下想取本君性命的人向来数不胜数,但结果也从未尽 如人意。”
瑄离微笑道: “我已暗中调查过,这两次刺杀的主使者一为赤字营上将如衡,他 是夫要的拜把兄弟,另外一个则是护卫军统领乐乘。凭君上的手段,我相信之后的结 果必为人所乐见。”
“坐山观虎斗,天工瑄离当真是个聪明人。”
“但凡有益于君上之事, 瑄离可从未袖手旁观, 不过我有个问题一直想请问君上,
那个女子究竟是何人?”
皇非眼梢一掠,而后淡声道:“出手相助,却不知对方身份来历,这便是你的行 事作风?”
瑄离道:“一个继承后风国王室血统,却与少原君关系密切的美丽女子,总会令 人或多或少有些好奇。”
皇非道:“一个持有后风国传国珍宝,却又深受宣王倚重的男人,同样难免引人 联想。”
瑄离与他对视一瞬,唇畔笑意始终如一: “看来君上的消息仍旧十分灵通,这也 说明她的确能力不俗。既然如此,我想同君上做个交易,不知君上意下如何?”
皇非侧目相询。瑄离道:“三个月内,我为君上取下支崤城,替她换一顶少原君 夫人的凤冠。”
“原因。”
“君上无须知道原因,只要知道天工瑄离言出必行便是。”
“无缘无故的交易,本君向来不感兴趣。”
“有足够利益的交易,又何需原因? ”
“你的提议很是不错,但可惜少原君夫人已经有了一个,不可能再有第二个,没 有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事实。”皇非目光扫向前方漫山遍野的大军,长风过处兵戈 似血, 铁骑如潮, 仿佛突然涌入那双冷冽的星眸, 阳光之下亦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因为那九公主吗? ”瑄离微微蹙眉, “难道以国为嫁,都不能让君上改变 心意?”
“以国为嫁? ”皇非挑唇道, “玉儿本便是我的人,无须任何条件身份,她亦心 甘情愿,何用他人举国相送?你怕是忘了,宣国两千里沃土,乃是少原君迎娶帝都九 公主的聘礼,本君向来言出必行。”
“她叫玉儿……”瑄离沉默片刻, 跟着一笑道, “也罢, 无论此事君上意下如何, 我们的约定始终有效。”说着自怀中取出一卷物什, “这是赤焰军十部将领的详细资料, 瑄离迟些时候会与君上会合。”
瑄离率支崤城守军后退,金鼓连绵,大军拔营。皇非轻轻抬手,用一副黄金面具 遮住俊美的容颜,透过茫茫雪光,宣国三十万重兵向着王域压境而去。
王域,帝都。
雪染深宫,天地茫茫。
无垠的竹海被雪色覆盖,冰林幽径,一片清冷沉寂。雪仍在下,纷纷扬扬洒上琉
璃金瓦,一阵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轻轻响起。离司手捧玉盘自东帝寝宫退出,廊前两侧 侍立的医女在她示意之下拖着黛色的裙裾躬身后退,步履悄然,消失在迷离的雪中。
离司抬头,看向数步之外回廊上伫立的身影,不由轻声叹了口气。
轻雪迎面飘染衣袂,穿过子娆乌墨般的发丝,无声无息地落向微寒的风中,她轻 声问道:“他还是不肯见我,对吗?”
离司垂下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主上之前重病昏迷,数日方才醒来,直到 现在也没有人知道那天在策天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令得主上与公主几至决裂。这 么多年来只见他两人情深意笃,最艰难的时候相依相伴,最危险的时候不离不弃,如 今却一个病势沉重,身心俱疲,而另一个始终缄口不言,沉默相守,若失神魂。离司 与他二人自来情分不同,这情形看在眼中,急在心里,尤其是从未见过主上这样,自 醒来后便少言寡语,什么人都不见,非但是九公主,就连王后与苏陵求见也同样被拒 之门外。
“我已经数次回禀主上,但主上他……什么也没说。”
子娆默立了片刻,移步向前走去, 一直走过琼玉壁,走向那道沉默的殿门。
一步之隔,生死相望,这么多天过去,他仍旧连见都不愿见她一面。那天她说 过的话,一句句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就连自己都无法原谅。那一刻似乎灵魂被生生抽 离了身体,那种血肉剥离的痛楚逼得人发狂。她觉得痛,便要伤他,但当真正伤痛 了他、惹怒了他,却发现那痛楚加倍地还回来,才知道原来他与她任何人流血,另外 一个便会痛彻心扉。
君臣、伦理、血缘、道德、家国、生死、仇怨……他们之间究竟隔了多少沉重 的东西,如同这紧闭的殿门一样,一道道一重重,数不清也看不尽。他在门的一方, 她在另外一方,咫尺寸心,一线天涯,但这些其实不过是一道门,如果他们愿意,只 要轻轻伸手推开,便会到达彼此,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那日策天殿前封印崩裂的时候, 她怀抱着满襟鲜血的他, 面对着轰然洞开的神宫, 祭殿高处空无一物,唯有凤后的灵位在那片天光中冷冷地俯视着她。梦中曾有的景象 就在眼前,迈过这道巨大的金门,她就可以步入辉煌无际的天阙,像那个女人一样, 站在天下至高之处,拥有这江山王朝可以毁灭一切、重生一切的权力。然而那梦里没 有他,来路如血,以他的心力铺就,他的骨血神魂,染成她一身绝艳的凤衣,他的微 笑在云端渐渐远去,再也看不到,再也寻不见。
那一刻泪水冲垮了所有的骄傲与自尊,她疯了一样喊他的名字,紧紧抱住怀中渐 逝的温暖,直到离司他们赶来,阻止了她险些散尽全身功力向他体内注入真气的疯狂 举动。混乱中不知是谁抬手击昏了她,当她醒来之时,月已西沉,风雪满园,一切如
梦初醒。
子娆久久地凝望着大雪深处沉寂的殿门,仿佛透过飞雪望穿幽暗,可以清晰地感 觉到他的存在。丝缕雪光在她眉梢眼角染落清寂的颜色,她就这样不言不语地站着, 一任雪落满身,浸透衣袂。离司看她站得久了,终于忍不住撑了伞上前: “公主,雪 越下越大了,还是回去吧。”
子娆在伞下回眸,却是淡淡一笑,清澈的瞳心映满琼光,如这天地一般平静,却 又有风雪的痕迹无声划过: “他若是不肯见我,我便在这里等他,等到他想见我,愿 见我为止。”
听她这样一句话,离司不知为何只觉心酸,柔声劝道: “公主,主上他不是不 想见你,他只是……”她迟疑了一下, “主上现在的身体状况, 根本受不得任何刺激, 其实大部分时间,他都是睡着的。”
他很少会睡这么沉、这么久。子娆抬起头,目中似有晶莹一闪而过: “我知道, 就让我在这儿陪着他,等他好起来,能见我,这样我会好过一点。”
离司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有些黯淡: “公主,冬天来了。”她轻轻地道。
凛冬已至,长天覆雪,一年光阴将逝,快得令人措手不及。简单的几个字却让子 娆心头一冷,所有的希望都已不再,岐师死了,岄息也死了,她的掌心还残留着那鲜 血的气息, 沿着犀利的剑锋辗转流下, 冰冷得如同严冬。但是如果可以换得那人平安, 她宁肯再杀他们千次百次;如果世上真有灵丹妙药,黄泉地狱她亦愿往。可是现在, 她只能站在这里等待。
“冬天来了,流云宫的梅花又快开了……”她的目光投向连绵起伏的宫殿,却听 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两人回首望去,只见且兰与苏陵、墨烆、叔孙亦、靳无 余等几位中枢大臣越过玉桥,冒雪而至。
雪渐渐下得急了,除了且兰身着重锦凤纹明紫宫装,外罩一袭白色狐裘之外,其 余几人都披着象征雍朝六卿重臣身份的貂毛大氅,玄色底子上暗红的花纹随风飞扬, 大雪之中有种压抑不安的感觉。
“王后娘娘……”离司似乎自他们的步伐中感觉到什么,待到近前,且兰对子娆 微微颔首,转而问离司道:“王上情况如何,可否容我们即刻面见?”
离司谨慎地道:“主上病情虽已稳住,但仍需安心静养,最好不要入内打扰。”
且兰回眸与苏陵对视,后者眼中有着与她同样凝重的神色: “迟了恐怕来不及 了。”苏陵言行举止依旧温文,似乎与平日并无不同,但离司却从这话中感觉到莫名 的压力,迟疑着看了子娆一眼。子娆刚从且兰身上收回目光,只见苏陵手中拿着一个
约两寸长的古铜色封金印龙纹卷筒,上面绘有一道醒目的赤色标识,那是边城八百里 加急的战报: “发生了什么事?”
苏陵将手中卷筒呈上,沉声道:“公主,少陵关八百里飞马急报,宣国大军跨越 七城进攻王域, 现在连攻数城, 直逼关前, 如少陵关不保, 关内十三连城势将危矣。”
离司“啊”的一声轻呼,战报上血红的痕迹蓦地冲入眼中。
宣国先锋骑兵于昨日黎明犯境, 破和音, 下长阜, 取百侯, 直入瀚海。 一日之内, 三城守军全军覆没,百姓尽遭屠杀,城毁人亡。
是夜,宣军截断方盘古道,以压倒性的兵力突袭修武重镇,同时分兵南下,控制 沩江上游风汐渡,少陵关两面援军同时断绝。
今日凌晨,五万宣军兵临关下,水师战船自沩江取道汐水,兵分两路成合围之 势。少陵关守将凭借双峰天险挡下宣军两番强攻,却付出了惨重代价,关内守军折 损近半。
子娆抬眼扫过战报,令人心惊的并非那些已由苏陵简单陈述的情况,而是金筒上 斑驳的裂痕与血迹,虽然已经干涸,仍旧能让人感觉到杀戮与死亡的气息。少陵关守 军显然是在激战之中送出的消息,匆忙程度可见一斑,所有这一切都显示出赤焰军的 迅疾强悍以及边关危急的战况。子娆随手合上战报,淡淡地道: “少陵关势将难保, 即便立刻调军增援,也是为时已晚。”
她道出不容置疑的事实,四周顿有片刻安静,跟着叔孙亦道:“无论如何,我们 必须立刻奏请主上定夺。离司姑娘,军情紧急!”
“可是,主上说过不见任何人……”离司却没有移步,叔孙亦再次催促,她也只 是摇头,只因她心中清楚,主上这次毒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虽然已经稳住 病情,但任何操劳都会迅速耗尽他本便时日无多的生命,再没有什么药物能够延缓, 再没有人能够挽救。可是她不敢道出实情,否则便会像敌军压境一样引起莫大的恐慌 与混乱,面对众人的催促,只好求助似的看向子娆。
飞雪凛凛,在风中卷向琼阶雕栏,一阵阵急促凌人。子娆扫了阶下众人一眼,突 然开口: “如果离司不肯前去通报,你们打算强行入内吗?”
她话语之中有股冷清的意味,眼神亦如薄冰,令人心头微凛。“此事非同小可, 不能不报王上知道……”且兰话说一半, 却被她打断, “王兄既然说了不见任何人, 那便不必打扰他休息。”她轻扬凤眸, 掠向一直沉默不言的墨烆,“墨烆, 传我旨令, 即刻调五百禁军封锁长明宫,除离司之外,若有人未经许可擅自入内,予禁军先斩后 奏之权,无论何人,事后概不追究。”
墨烆不由一愣,只见她轻轻扬袖一挥,禁宫影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雪帘之后,向
那殿前修魅的背影单膝跪下。子娆头也未回: “我以王族之主的身份命令你们,守护 长明宫,寸步不离。从现在起,若有任何人惊扰了王上,你们便以命领罪。”
“影奴谨遵公主令旨,必以此身护卫长明宫!”
所有影奴低头领命的同时,墨烆亦抚剑下拜, 一句不问,转身传令。
且兰蓦然回头,王城禁军应声调动,数列金袍侍卫跨越殿阶包围寝殿,冰戈长戟 在雪阶之上迅速划开一道森严的界限。禁卫军肃杀沉重的脚步声传向四方,却又在瞬 间同时止息,那种突如其来的安静,就连风雪亦为之一窒。
片刻之间,作为帝都中枢之地的长明宫便被重兵封锁。叔孙亦与靳无余皆已手按 剑柄,且兰尚算镇定,但袖中兵刃也已入手。离司跟在子娆身后,煞白的面容显示出 她心中的紧张,墨烆仍旧沉默,却像一柄锋冷的利剑,守护在殿阶之前。
所有人中唯有苏陵未改谦和容色, 只是抬头望向殿前衣飞发扬的身影。雪飘不止, 仿佛再见当年昭陵宫前, 同样是不得一见的帝王, 同样是艳绝带煞的女子, 昔日昔时, 一句杀伐,血染深宫,江山换颜。此时此刻,雪阶尽头只身独立的九公主,那般肆意 无忌的神容,几乎令人不敢逼视。
子娆注视着苏陵,她知道他们每个人心中所想,兵围长明宫,在他人眼中无异于 一场突发的宫变,就像多年之前凤后囚禁襄帝一样。女主擅权,将会成为来日史书之 上她名下无法抹去的一笔,然而她不在乎。
不在乎春秋功过是非评说,也不在乎自己真正的身份。那些一路而来她以为永远 无法跨过的东西,那道原本横亘于他们两人之间的深渊,在见到他后方才发现,原来 事情不过如此。没有什么不能丢下,她的高傲、她的尊严,都不及心中那一份相守 的渴望。 如果能够与他一起, 如果他要这江山万年, 那么她可以为他赴汤蹈火, 为他 的心愿而战,为他的宗族而战,为他的王朝而战。
从此,他所背负的责任,便是她的生命,无论她是谁都不会改变。
片刻之后,苏陵在她清魅的目光中低下了头,声音温雅一如既往:“雍朝六卿 众臣,恭请长公主示下。”
离司蓦地松了一口气。风吹雪涌,子娆飞散的裙裾仿若凤翼张扬九天,唇角依稀 扬起轻浅的弧度:“昔王苏陵, 国遇战事, 乃非常之期, 命你以封侯身份兼领太宰一职, 即刻于九华殿召集群臣,共商御敌之计。”
“臣领旨。”苏陵垂眸,躬身的姿态如同修竹覆雪,从容而坚韧, “主上曾有 密谕,倘若国事有变,一切听凭公主吩咐,苏陵谨遵令旨。”他抬头之时看向且兰, 目光深处有着一股令人安定的意味,亦隐含无声的劝阻。寝殿前剑甲鲜明的禁军同时 提醒着人们不要轻举妄动,且兰最终放开了袖中之剑,亦轻轻对叔孙亦摇了摇头。
东帝七年辛卯月甲戌,少陵关破。
宣国大军直趋王域,攻占合璧、月城,与此同时,东帝降旨废北域封国,发 兵平叛。
阵阵庄严悠长的钟声穿透大雪,响遍九重宫宇,九华殿众臣云集,禁军林立,一 道道赤金令旗,由禁卫铁骑快马传出,直奔王城九门。护城河前金桥沉落,每隔十丈 便有巨大的铜台点燃烽火, 全副武装的先锋骑兵之后是数不清的战车辎重, 铁甲步兵, 以及昔、昭、九夷等侯国军队。
空气中弥漫着大战将至的气息,闪烁着剑甲冷冽的寒芒,仿佛永远不会停止的铁 蹄声与战马起伏的嘶鸣充斥四周。且兰站在城楼之上注视着即将迎战宣国的大军,天 际重云密布, 曾经属于战场的记忆透过风雪扑面而来。但是这一次, 她没有身穿战甲, 亦无须上阵对敌,策天殿神宫肃杀的钟声似乎仍旧在耳边回响。从封锁长明宫到九华 殿召集众臣, 九公主临朝宣战, 在金殿之上连斩三名怯战之臣, 昭示天下, 领兵亲征。
短短几个时辰,她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敌兵压境,大军将发,有太多事情需要 准备, 太多状况需要处理, 战马武器、粮草军需, 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影响战争的胜负, 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其他。直到此时三军整备,前锋铁骑在右卫将军靳无余、先锋将 军楼樊的率领下进军北境,叔孙亦也刚刚从她这里离开,将同中军随后出发,且兰才 略微舒了口气。这时又忽然听到城头守兵执剑行礼,禁军侍卫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参见公主!”
且兰回头望去,只见子娆在禁军拥护下登上城楼,身后侍卫沿途停留,取代原来 守兵,待到城上,便只余她们二人。
此时子娆已换上一袭紧身战袍,素日惯穿的玄衣之外加了九凤飞天软丝甲,腰束 紫金带,发挽玲珑冠,外罩银纹玄狐风氅,领口处饰以一双暗金夔龙标记,显示出独 属王族高贵的身份,是为五族共主、四国同尊,如今九域天下,正将为此而战。
城头冷雪如刃,漫天飞舞,子娆一直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看向外城兵行马动, 片刻后道: “这似乎是我们第二次面对同样的敌人,宣国叛军实力不容小觑,所以我 最多只能留八千禁军给你守护帝都,凡事你可与昔王商量决断。”
且兰目送最后一批九夷族战士上马,微微转头。她亲自率兵出征,将帝都交给自 己镇守,同时也带走了九夷族所有人以为牵制,只留下苏陵与墨烆这样对东帝忠心 不二、绝不可能背叛的重臣,轻而易举便促成了双方完美的平衡。这份无形的心机、 从容的手段, 与九华殿上果断处置乱局一样令且兰惊讶之余, 更生佩服, 忍不住道: “你相信我?”
子娆目光掠过她清秀的面容,隐约一笑: “我相信王兄的选择。”
且兰转回头去,蹙眉道:“宣军兵围玉渊,十三连城毗邻九夷故土,其实由我领 兵才更合适,这个时候你比我更应该留在帝都。”
子娆移步前行,雪色飞扬,重重若舞,她在城池尽头驻足,一任寒风急拂战袍, 抬头望向风雪之中飘摇无尽的江山,淡淡地道: “东帝七年之后,除了子姓一族外, 雍朝王师不遵任何人调遣,即使王后亦然。倘若王兄不临朝,我亦不出战,那仗还 未打,恐怕人心已散。”
且兰垂眸思忖,忽然听她问道: “为什么不采取行动? ”她微微一怔,子娆转 身相视,飞雪背后星眸冷澈, 透人肺腑, “之前在长明宫中, 你有机会调动外城守军, 至少九夷族旧部会支持你,而昔王也有可能站在你这边。如果你那样做了,可能现在 一切都由你来决定。”
且兰迎上她的目光,道: “外敌来犯,女主夺权,以致国亡他人之手,这样的故 事绝不会发生在东帝一朝。今日之王师绝非凤后当朝之王师,更何况王上安然无恙, 而你也不会伤害九夷族人。”
“你这么确定我不会对九夷族动手?”
“倘若如此,那这一场仗,王族必败无疑。”
子娆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她,突然轻轻笑了一笑: “王兄果然没有选错王后,无 论何事,他总是对的,那么现在,我便将这王城交给你了。”
与那双微挑的凤眸刹那相对, 且兰心中突然掠过一个念头, 似是云中冷冽的闪电, 瞬间击破长空。长明宫前她兵围寝殿,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如果那时九夷族心存 异念,可能现在已经举族沦为叛奴,就连王后也不复存在。不过短短的一瞬,她以权 力为饵,便看清了所有人的忠诚与立场,亦做出了最佳的安排和选择。此时子娆却已 转过身去, 说道: “其实你心中明白, 只要他在, 根本没有人能够威胁王权, 对吗?”
万千宫宇在大雪之中连绵耸立,在这九域至高之处,一切归于脚下,人与天地 同在,红尘杀伐,仿佛皆是尘埃,而人与人之间,却似乎更加容易感觉彼此的心思, 以及自己真正所求。“话虽如此, 但那时候我仍旧担心, 亦的确有过你所说的念头。” 且兰沉默片刻,道, “只是我不认为九公主是那般糊涂之人,而且除了王上,我还相 信另外一个人。”
“昔王苏陵。”
“对,我相信他甚至更胜王上。”
“苏陵堪比昭公,国事尽可托付。他将一切都安排得很好,好到自己可以放 手。” 子娆低声说道,那一瞬间眼神之中光芒落尽,唯余暗云飞涌。且兰一时未 听真切: “什么?”
“你会是个很好的王后。”子娆却只抬眸一笑,“时间到了。”
大军拔营的金号声便在此时响起,穿透乌云,穿破苍穹,中军王旗徐徐升起,战 士们在护城河前举剑齐呼,风雪席卷而过,仿佛狂潮燎原,直冲天际。
“王师必胜!”
“你放心,我绝不会让姬沧的军队踏上九夷一步,只要是我王族的领土,一分一 寸我都会让他们用血来偿还。”
子娆轻轻抬手,王城九门同时响起如雷震喝,透过她冷澈的凤眸,北域之战铁血 的帷幕在万里江山之间轰然拉开。
第一百一十一章 兵临城下
云城玉渊,少陵关内十三连城首当其冲的边塞要地,陡峭的城池建于两江交界 的险峰之间,汐、沩二水抱关而下,在禁谷之前形成半月形的鸿沟深流,仿佛整座 城池临渊带水,深不可测。其城东临夙岭,依绝涧深谷之险,西通越峡,百里高峰 险壑,唯有一条碎石古道盘旋崎岖可通城内,北方则与长息山脉之内的合璧城遥相 呼应,中有三重关隘彼此连通。每逢雨雪,玉渊四面云深雾绕,半隐绝岭,是以有 云城之称,亦因此极难攻破,素来是王域边境面向漠北的军事要地。
少陵关为宣军所破,合璧同时失守,玉渊守军开闸放水,连汐、沩两江而成宽阔 的护城河,断绝一切通道,再加上王域连日大雪,使得玉渊城深陷雪雾,几不可见。 宣军铁骑暂时沿河驻兵, 没有立刻发起进攻, 然而主力大军源源不断地抵达汐水河岸, 重兵压城。
残阳西沉,遥遥没入大江,高崖深涧自云霞之中退入黑暗,越发显得嶙峋狰狞。 一弯明月,自峰谷尽头挂上天际,在漫山积雪上映出黯淡而清冷的微光。
一道黑色人影,倏地自峡谷上方冲下,快到谷底时身子向前弹出,几乎足不沾地 攀上崖间古木,连续数个翻身便已到达对面,向着驻扎在上游的宣军大营而去。月光 时隐时现, 在山间照落重重的暗影, 那人周身黑衣, 潜形匿迹, 但行动却是迅如猿猴,
不过片刻便已穿过半山密林,出现在临近军营的江边,越过此处,便是宣军营地外围 的防线。
山风吹起雪雾,突然间黑衣人身影一闪,隐入突出的岩石之后,不远处山崖之上 隐约的声音迎风传来。
“……已按君上吩咐……我们的人……支崤……安排妥当…… ”
“……知会……多加留心……人多眼杂…… ”
话语断断续续,一时听不真切,黑衣人自岩石之后探出身来,只见前方山崖上一 个白衣人背月而立,正和一个身戴宣军服饰的人说话,月光照落白衣,使人能感觉到 他卓然不群的气质,却无法看清他真正的面容。
黑衣人潜下身形, 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出, 瞬间离山崖处近了丈余。但他甫一动身, 那白衣人忽然转过头来,一道锐利的目光,隔着数丈距离穿透暗影。黑衣人本是隐藏 行迹的高手,不由大吃一惊,本能地屈身向后闪去,不料眼前雪华忽现,那袭白衣已 然出现在他后退的路上。
白衣人缓缓回身,他脸上戴了一副精致的黄金面具,月光之下俊美森然,几若来 自仙境的神祇。黑衣人身形疾变,忽然像游蛇一样滑向岩石之间,荆棘草丛如水般向 两侧分开,眼看其人便要没入深不可见的暗影中。白衣人的手便在此时动了一动,冰 石雪地上倏然蹿起血色的火焰,不过轻微一闪,黑衣人的身形生生凝住,脸上面巾 一 裂为二。
月夜森森,一缕赤艳的红光不偏不倚地锁在他咽喉处,剑气丝丝直砭骨髓,令人 感觉血肉成冰。黑衣人手中现出一双利爪,但为剑气所迫,却一动也不敢动。
白衣人目光下移,看向他领口处露出的一簇火焰形状的暗记: “风字营斥候?”
他的声音从容不迫,却令人折服。黑衣人目光微闪,认出来人: “风十二参见 君上。”他后退行礼,同时略带狐疑地看向对面的宣军将领。那将领站在数步之外, 身着普通的宣军战袍,似乎从来没有见过,但不知为何却让人感觉有些眼熟。
血鸾剑上微芒似火,月光沿着剑锋蜿蜒流烁,显得美异而诡谲: “风字营连夜派 人赶回,可是有什么军情?”
风十二收回目光,低头道:“回禀君上,前方斥候发现王师踪迹,正沿天水道向 玉渊而来。”
“是吗?多少兵力,目的地何处?”
“兵力不超过两万,据我们得到的情报判断,他们最迟明日便可到达,当是取道 飞狐陉,以解玉渊之围。”
“领兵者何人?”
“帝都右卫将军靳无余, 原九夷族先锋大将楼樊, 其后大军由九公主亲自带兵。” “九公主子娆。”
“不错, 正是九公主。”
黄金面具之后,皇非似乎微微一眯那双俊冷的眼睛,点头道: “很好,回营复 命去吧。”
风十二应声后退,临去前复又看了那旁边将领一眼,忽然间想起什么,心中微微 一震,当即施展身法全力向宣军大营赶去。
“就这么放人走吗? ”乔装潜入宣军的方飞白有些意外,近前沉声道,“风字营 斥候大都熟悉烈风骑,他很有可能已经认出我。”
皇非目送斥候离开, 道:“放心, 即便认出你是谁, 他也没有机会说出任何事情。” 方飞白皱眉道:“君上何以如此把握?”
山月斜照, 黄金面具之上似有寒光微闪, 黑暗深处俊冷的眼睛折射出淡淡的杀机: “因为一个死人无论知道什么秘密,都已经不可能再开口了。”
风十二的尸体在汐水上游被发现,距离宣军大营只有数步之遥。一道整齐的剑痕 自他喉间裂开,一直延伸到胸前三寸之处,鲜血自伤口汩汩流出,直到他被抬到宣王 金帐之前时尚未停止。
位于中军之内的金帐灯火通明, 白玉钩, 七龙柱, 琉璃帘下碎金铺地, 花香如缕, 伴着幽幽烟雪之气,仿佛琼台玉殿为众军环绕。篝火的影子在黎明隐约的天幕前徐徐 跳动,此时帐外几名将领的脸色亦被映得阴晴不定,透露着一丝凝重的气息。
“是封血锁喉的手法。”隐字营上将白信看完尸体沉声说道。晨光之下,有别于 其他将领的白色战袍显得他有些文弱,但熟悉隐字营的人都知道,他是赤焰军中最为 精明的战将,精通刑、医之道,他可以从俘虏口中得到任何消息,也能看出一具尸体 之上透露的所有信息。
“人在大营之外被杀,而且手法如此狠辣,莫非有敌人潜入军中? ”风字营上将 晋师沉声道,“凭风十二的武功,居然一招致命,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我知道风十二功夫不错, 但他并没有和来人动手。”白信站起身来, 目露思忖, “而且他也不是在营外被杀。封血锁喉的手法是一种极高明的剑气,以阴寒的真力封 锁人身伤口附近的血脉与骨肉,使之与正常无二,可一旦气血运行,剑气便会由内破 出,造成致命的伤害。风十二是斥候, 而且正在赶回大营的路上, 这便是他致死的原因, 来人早已算准他只要施展轻功,就不可能活着回到营地。”
晋师皱眉道:“你说风十二根本没有和来人动手?”
“他应该是有什么重要的信息急着赶回来禀报, 也可能认识那个人。不过可惜, 当那人用剑指着他的时候, 他便已经是个死人。”白信说着突然抬头, 躬身后退, “殿下!”
王帐前赤色狐皮帐门向两侧掀开,射出明亮的灯火,所有将领同时向后退去。
铺满金垫白毯的帐中,宣王缓步而出,一直走到风十二的尸体之前,微微垂眸。 帐内沙盘前,白衣轻衫的少原君抬头道: “白将军从一具尸体上看出了不少东西,那 是否知道凶手究竟是何人?”
白信道: “只要给我时间仔细验尸, 君上便会知道更多的情况, 包括凶手在内。”
皇非淡淡微笑: “若是如此,隐字营上将真正的实力,还真叫人有些期待。”
白信似乎笑了一笑,却没有说话。不断跳动的篝火将雪地染作一片暗红,亦让斥 候的尸体看起来格外狰狞可怖,尤其那双瞪大突出的眼睛,仿佛充满了不能置信的惊 骇以及临死前绝望的挣扎。
“今夜守军何在?”姬沧冷冷回头。
“殿下。”骁字营上将牧申望向不远处戴罪的守军, 道, “斥候并非在营地被杀, 守军……”他话说一半,突然见白信在对面轻轻摇头,姬沧转身抬袖一拂,一排守军 人头落地。
皇非负手站在帐门外,似笑非笑地看着血溅军前的场面,对姬沧道: “我以前还 真不知你这么喜欢杀人,是否嫌别人杀得还不够,要自己动手才好?”
姬沧冷哼一声转身回帐: “你怎么看?”
皇非目送刀斧手抬下一排尸体,道:“两军交战,死一个斥候再平常不过,换作 任何人,也不会让带着军情的斥候轻易返回敌营。人怎么死的自有隐字营去查,我关 心的只是他带回的消息,只可惜人已经死了。不过无论如何,这表明王师有所行动, 目的自然便是玉渊。”
姬沧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透露出一丝危险的光泽: “王师想解玉渊之围,没那 么容易。”
皇非道:“但援军一到,我们要强攻玉渊城,便要冒腹背受敌的危险。”
姬沧转向白信道:“城中情况如何?”
白信低头道:“玉渊守将陆已为人谨慎, 目前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而且连日 大雪,也不宜贸然发兵攻城。”
“既然如此,我们便需分兵三处,在汐水东岸、沩江西岸以及禁谷护城河北岸各 置一营。”皇非亦转身而去,身后众将皆是一愣。
“分兵三处?这样做会使我们兵力分散,丧失原有的优势,若被敌军各个击破,
岂非置全军于险境?”
皇非在路过沙盘时侧眸一瞥,而后看了看出言反对的上将晋师,挑唇道: “玉渊 三面环据天险,想要彻底切断援军,必须在飞狐陉、斜谷道,以及渠沟分别驻军,除 此之外别无他法。若想集中兵力一战歼敌,除非你风字营斥候能及时带回新的消息, 又或者刚才那具尸体开口说话。”
晋师面色一窒,哼了一声,不再发言。回到座上的姬沧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把 你所有的斥候派出去,明天之前,我要王师确切的动向。若是回来的人什么情报都 没有,那便让下一批斥候带着他们的眼睛再去探。”
“是…… ”
众将无不噤声。当营火熄尽、天色放亮时,宣军战阵变动,兵分三路分别封锁 飞狐陉、斜谷道、渠沟三处要塞,玉渊城与外界联系的所有通道被彻底断绝。
大雪初息,整座玉渊城自雪雾中露出陡峭的轮廓,天际仍是一片阴暗,山川险渡 重重环绕,玉渊守将陆已登上城头,看向调兵遣将、将城池出路全然封锁的宣军,面 上神色无比凝重。
“将军。”身边一人随之登上城楼, 却是城中副将奚尧, “赤焰军突然调动兵马, 截断了我们所有出路,形势似乎不妙。”
陆已转头道:“敌军布置如何?”
奚尧道: “他们目前分兵三处,除主营三万兵马在渠沟驻军外,赤字营上将如衡 率一万兵马驻守飞狐陉,骁字营、烈字营两万兵马封锁斜谷道。飞狐陉与斜谷道中有 禁谷相隔,两军各自独立,但主营大军选取的地点在渠沟北侧高陵,若有战事,便可 随时增援任何一方。”
陆已闻言眉头深锁,赤焰军布阵可谓十分高明,无论援军从何处而来,都无法绕 开防守到达玉渊城,非但援军,四面粮道也被全部切断,城中的存粮所剩无几,更令 形势变得不容乐观。
“战报已经送出几日,帝都那边消息全无,我看等来援军的希望恐怕不大。而且 现在宣军主力尚在合璧, 一旦大军抵达玉渊, 便会全面攻城, 我们几乎没有任何胜算。” 奚尧深深地呼了口气,扫了陆已一眼,“将军怎么想?”
城头霰雪不停扬起,迎面吹向两人,四面赤焰军战旗时隐时现,仿佛一道道血红 的利刃,不断消磨着人的斗志。陆已沉声道: “我们没有收到消息,是因敌军围城, 信使无法到达, 并不代表没有援军。只要能撑到援军前来, 玉渊之围并非全不可解。”
奚尧叹道:“即便援军到来,面对宣国源源不断的大军,却又胜算几何?如今王
室衰微,兵疲马弱,如何能与北域雄主抗衡? ”
“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陆已深知他所言不差,不由沉喝一声,转身 向城下走去。奚尧便也不再多言,回头望了宣军一眼,随后下城而去。
宣军一日并无异动,陆已召众将商讨如何解决粮草之困,除了派兵劫粮之外也并 无更好的方法。城中流言纷纭,皆道玉渊城朝夕不保,宣军很快便会攻城,陆已虽下 令约束,却也明白流言非虚,玉渊城破不过只是迟早而已。
是夜,玉渊守军如常设防,望楼之上的哨兵在城头守到三更,忽闻夜鸟惊飞,远 处雪岭中突然亮起一道蜿蜒的火光,迅如飞龙向飞狐陉方向扑来。
不过片刻,飞狐陉处响起震耳的喊杀声,仿若漫天雪崩,随风送来浓重的血腥 之气。城头守兵居高临下看得分明,立刻有人大喊:“援军!是援军到了!”
“王师援军到了!王师援军到了!”
守兵奔走欢呼,飞狐陉火焰再起,这次却是漫山席卷,王师行军极快,已与宣军 全面交锋。将军府守卫一路急奔行营,大声报道: “将军!王师援军突袭飞狐陉,已 与宣军交战!”
陆已、奚尧等人早已出帐, 大喜之下率兵登城, 只见飞狐陉杀声震天, 火光遍野, 对面斜谷道亦冲起一双刺目的烟花,如血一般盛开在雪夜之下,显示此处发现敌踪。 陆已见得宣军主营兵行马动,迅速判断形势,转身喝道: “儿郎们!点兵出战,与我 夹攻飞狐陉!”
飞狐陉战火焚林,雪地之上兵马厮杀,血肉横飞。赤字营精兵乃是赤焰军两路先 锋之一,上将如衡亦久经沙场鲜有败绩,虽遭王师夜袭却阵脚不乱,率军后退三里, 固守山谷通道,同时向主营送出发现敌踪的讯号。
接连两道烟花自亲兵手中蹿向夜空,却只闪过几不可见的一点亮光便向着暗如深 渊的群山疾速坠落,再无半点声息。如衡心中惊诧,再试两枚烟信皆如此,立刻派副 将率人突围,欲报主营派兵增援。但王师万余先锋军后,竟是大军压至,金甲战士不 断向飞狐陉发起猛攻,突围的副将接连被冲回三次,折损人员近百,对面斜谷道亦同 时遇袭,示警的烟花不断冲照天空,惊心动魄,此处黑暗中的激战血流成河,残肢 断臂,遍地抛飞。
王师阵中两员大将,右卫将军靳无余冲杀敌阵浑若无物,剑身血光爆现,连斩三 名领军,蓦然一声长啸剑指如衡,率军往谷口发起猛攻。另外一人身披金锁甲,势 如猛虎,手中巨剑所到之处,宣军骨折头断,纷纷惨叫毙命,见靳无余直取敌将, 哈哈大笑,叫道: “喽啰们好生无趣,且让我来会会这厮! ”说话间拔身而起,凌空
踏过敌阵,连毙数人,抢在靳无余之前向如衡当头扑下!
如衡横鞭暴喝,纵马前冲,一双金鞭迎面架上巨剑,密林中一声沉重的闷响,如 衡座下战马惊嘶,那猛将亦被震得翻身后退,大喝: “痛快! ”巨剑应手扫下,杀得 落脚处敌军血肉横飞。这时一道剑光嗖的一声点破黑暗,靳无余剑到人到。如衡被猛 将楼樊当空一剑震得气血翻涌,一时难以恢复,情急之下向侧滚落,仅以毫厘之差避 开敌剑。战马顿时被无数长矛刺穿, 奋蹄长嘶, 重重落地。如衡以一敌二, 已与靳无余、 楼樊重新战作一团。
就在此时,宣军后方山谷忽然响起突兀的厮杀声,守在谷口的战士猝不及防,顿 时腹背受敌,死伤惨重,纷纷向林中退来。山谷上方同时响起一声清亮的凤啸,雪 夜深山,其声如光,九天重云亦为之一震。无数火箭,仿若自黑夜云霄坠落,暴雨一 样冲向宣军所在的密林,山林深谷,顿作一片火海地狱。
如衡为那啸声所慑,情知此战必败,心神剧震之下阵脚微乱。靳无余剑光如电, 直奔对手咽喉。如衡双鞭齐出,却被楼樊一声狂喝劈中左肩,又是一剑人头飞起,血 溅半空,殒命当场。
楼樊反手抄起近旁尸身上一杆长矛, 向上一送, 将如衡首级高高举起, 放声大笑, 与靳无余并肩杀向溃败的敌军。陆已所率玉渊守军亦向火海之中发起猛攻,宣军主将 阵亡,更遭重兵夹攻,顿时横尸遍野,溃不成军。
当雪谷清啸之声响起时,宣军主营中少原君倏然抬眸,看向被火光映红的天空, 唇角一丝莫名的笑痕渐渐扩大,终于发出了向飞狐陉增援的命令。
第一百一十二章 天鼓绝音
连日阴沉不断的大雪之后,玉渊城终于迎来了黎明的第一丝曙光。朝阳自雪原 天际徐徐升起,照得山川大江一片琼色,亦在高耸的城池之上投下如水金芒,沿着 峭壁险峰一直倾入深渊般的护城河中。
王师入城之时,玉渊军民举城欢呼。守城官兵昨夜痛歼敌军,又盼得援军到来,
不由士气大振,护城河前吊桥落下,将领们驰马急奔,举剑高呼,其后三军相应,一 时震天不绝。
但在王师最后一队人马入城时,满城喧哗突然安静下来。金甲战士向两侧分开, 整列军阵战旗招展, 如云当空。最后压阵而行的一名玄衣女子, 信马由缰, 神色从容, 阳光下她如墨的长发逆风轻舞,其人容貌已是极美,却更有种清贵绝尘的煞气摄人心 魂。当她出现在千军万马之中时, 所有人的目光都停顿了一刻, 不由流露出惊艳之色, 但也有不少人目现疑虑,欢呼之声随之肃然。
那女子身边跟着两名黑衣战将,另有十余人随身护卫,虽皆不着兵甲,但是人人 目光深湛, 形貌不俗, 显然皆是不可多得的高手。陆已见此形容, 便已猜知来人身份, 近前滚下马来,抚剑参拜: “玉渊城三军将士参见九公主!”
“参见九公主!”
举城将士随之下马,子娆微微垂眸: “玉渊守将陆已?”
“正是!”陆已低头答道。
“好。”子娆扬唇浅笑, 点头道, “你替我雍朝守住玉渊, 斩将杀敌, 功不可没, 即刻封你为护国将军,今夜所有参战将士各升一级。”
陆已蓦地一愣,三军将士亦皆面露诧色,跟着突然再次爆发欢呼。玉渊虽是边城 重地,但守将亦不过为四品杂号将军,如今一战而跃升护国大将,可谓前所未有。叔 孙亦却与靳无余对视一眼, 微微点头, 跟着两人上前向陆已道贺, 并且安排大军扎营。 王师便在城郊北川安营扎寨,陆已将城中将军府让给子娆作为行营,遵命即刻召集众 将商议战略。这一席会见直至月上中天方才散去,子娆目送最后一名将领离开,转头 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叔孙亦沉思片刻,道: “公主今日入城时乘胜封赏三军,激励士气,颇为见效。 玉渊守将陆已虽无十分出众的本领,但为人正派,算得上踏实可靠,其手下参将也皆 是爽直忠勇之辈,并无不妥,但有一人,我却感觉有些奇怪。”
子娆垂眸饮茶,纤指如玉掠过灯火: “副将奚尧。”
“公主也看出来了。”叔孙亦道, “此人方才话中有话,暗示玉渊城危在旦夕, 一旦城破,加官晋爵殊无意义。此话虽说并不算错,目前玉渊的形势确实不容乐观, 但他与其他将领相比,似乎对宣军的实力过于了解,亦过于畏惧。”
“反常必妖, 这个奚尧便需多加留意。”子娆轻轻抬手击掌, 门外悄然出现二人, 跪地道:“漠北分舵易天,赤野分舵萧言听从公主吩咐。”
叔孙亦借着月光凝目打量,只见面前一人是个发须半白、身材矮胖的老者,手执 一柄折扇,头上却戴了顶裘皮暖帽,乍一看倒像是行走北域的普通商贾。而他身旁却
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身黑衣别无长物,连兵刃也不曾带在身上,唇角始终挂着 丝微笑,看去颇是讨人喜欢。但叔孙亦却知道,此二人正是当年曾助宣王夺位、掌控 北域情报的冥衣楼漠北、赤野两大分舵舵主,尤其那年轻人家世不俗,成名甚早,冥 衣楼分舵舵主之中名头最响。
月影照门而入,散开一地幽光,子娆起身向外走去,直到月光边缘驻足,魅颜 轻侧: “你们在城中安排人手,仔细看着那副将奚尧,留心他一举一动,莫要打草 惊蛇。”
那萧言抬头笑道: “这等事情,交给属下一人便可,易老便莫与我争功了。”说 着身影瞬闪,便已领命而去。
次日天色未亮,萧言果然带了一只赤鸢回来,利爪之上赫然绑着一支细长的 金筒, 内中装有密信, 但所书内容却极其古怪, 无人识得一字。叔孙亦看过之后道: “这该是宣军所用的阴文,若不得其法便不能读出上面传递的消息,亦算不得通 敌的证据。”
但凡军中机密传递,为防被敌人截获,往往采用约定的特殊字符或标记,唯有己 方将领明白其中含义,有的甚至每军每部均不相同。如此即便落于敌手,亦不担心泄 露军机,叔孙亦纵然足智多谋,却也无法破解密信。子娆冷冷地道: “无须证据,只 要他人在玉渊,我们自有无数种法子让他吐出实情。”
那赤鸢不知为何蹲在萧言肩头乖乖不动,这时被子娆目光一扫,忽然惊得振翼 欲飞。却有一道黑影倏地自萧言肩头蹿出, 赤鸢哀叫一声俯身落下, 萧言侧头道:“再 不老实,少爷将你这扁毛畜生拔光了下酒。”叔孙亦仔细看去,只见一条黑色细鞭已 将鹰爪牢牢缚住,想必是他以内力灌入鞭梢,让这猛禽吃了不小的苦头。萧言并不理 会那赤鸢, 对子娆道, “属下已经仔细查过, 这奚尧与赤焰军隐字营上将白信原属同门, 当初投效军中,凭借几次战功升至副将,这么多年竟无人知道他的真正来历。”
叔孙亦皱眉道: “看来宣国针对王域的布置由来已久,十三连城恐怕危机四伏。 这件事不要泄露出去,以免奚尧另有同伙,走漏消息。”这时出城探查军情的斛律遥 衣回来,报说宣军开始在护城河不远处准备壕桥、飞楼等物,并且囊土运石,源源运 往禁谷,恐怕不久便要强行攻城。叔孙亦见到她心头一动,将密信递去道: “你可知 晓宣军素日所用的隐语?”
斛律遥衣道: “宣军有三种隐语, 却不知是哪一种。”低头细看密信, 推敲思索, 突然道,“有了!明晚三更,斜谷道袭城。”
叔孙亦喜道:“确定无误?”
斛律遥衣道: “宣军的三种隐语,一是赤焰军十营彼此通信所用,二是赤焰军与 十九城军部联络所用,若是这两种我便所知有限。但这密信用的是第三种,和对柔然 族传令的阴文恰好相同,所以我一见便知。”
“明晚三更, 斜谷道袭城。”子娆把玩着手中金筒, 若有所思, 稍后问道, “叔 孙先生,玉渊城外何处最利于设伏?”
叔孙亦道:“天鼓峡毗邻绝渊,险道崎岖,若是伏击大军,此处最是得宜。”
“好,那就是天鼓峡。”子娆转身对萧言道, “莫要伤了这鸟儿,稍后带至城郊 将它放回去。”
斛律遥衣甚觉奇怪, 问道:“公主何以放这鸟儿回去,倘若对方只见鸟儿不见 密信, 岂不心下生疑?”
几人中叔孙亦才智最高,已是明白子娆用意,笑道:“上兵伐谋,公主想必是要 劳遥衣姑娘略施手段,遣词造句,立一大功了。”
斛律遥衣身为柔然族间者之首, 心思自是十分敏捷, 立刻醒悟过来, 杏目闪亮: “公主放心,我可以保证以假乱真,定叫宣军乖乖入瓮。”
雪掩密林,一道赤色轻影掠过冰地霞光,在山林上方盘旋一周,直投隐字营主帐 而去。飞鸟振翼之声扑面而来,白信左手轻轻一抬,那赤鸢双爪擒住主人手上钢腕, 收翅落定, 复又躁动地扑跳数下。半明半暗的大帐之中, 一具血尸赤身躺在铜案之上, 虽已经过特殊处理,但尸身腐败的气息仍旧引得鸢鸟贪婪盯视。
白信自鸟儿脚上取下金筒,手臂一扬。那赤鸢趁主人查看密信之际倏然振翼,啪 地啄中尸体眼睛, 叼起一溜血肉向上飞起, 白信皱眉瞪了它一眼, 却又忽然转出喜色。 那赤鸢吞掉尸体一只眼睛,低头看着主人的动作,张开锋利的血喙厉叫两声,白信将 手一挥,鸟儿冲出帐外,擦过营前战士锋冷的长戈,落向宣军大旗之上。
“好威风的鸟儿。”
白信随之出了大帐,忽听有人遥遥称赞。赤鸢在旗上扑翅厉叫,只见一队人马来 到近前, 当先一人正是少原君皇非, 笑吟吟地向这边看来: “远远见白将军爱禽归营, 想必是带回了什么好消息。”
他是三军主帅,宣王之下万军之上,赤焰军诸将即便对此颇为不满,却也不敢拿 军令玩笑, 军情事务仍是要向主帅禀报请示。白信施礼相见,将赤鸢带回的密信 送上: “奚师弟送出消息, 今晚三更天鼓峡袭城, 他必是寻到了良机, 能够里应外合。”
皇非看了一眼密信,道: “天鼓峡?那处地势极其险要,天堑险道仅容一人勉 强通过,不可能派骑兵大举进攻。”
白信道: “暗夜袭城只选精锐好手即可,各营骑兵只要做好攻城的准备,一旦兄 弟们成功入城,大军即可挥师强攻,玉渊城不愁不破。”
皇非点头道: “如此说来,天鼓峡必要偏劳隐字营的兄弟了,不如便由白将军亲 自领兵,也方便与城中配合。”
白信道:“此次行动事关重大,末将恐难当大任。”
皇非哈哈大笑: “若我没有记错,白将军是那日在点将台上唯一没有受伤的人, 将军的武功造诣绝不在如衡、乐乘等人之下,又何必如此谦逊?”
白信抬眼与他对视一瞬,便道:“若是军令,末将自当遵从,但只盼主营骑兵莫 如前夜,迟迟不见发兵。”
皇非笑道:“那白将军行动之前,切记检查烟火信号,以防意外。”
“君上放心,一切会由奚师弟安排,如此或许更加稳妥。”白信面上未有异样, 心中却是暗自冷哼。前夜阻击王师, 飞狐陉赤字营守军遭遇王师主力, 几乎全军覆没, 上将如衡亦殒命敌手。敌军突袭之时, 主营大军增援斜谷道, 却发现王师以火把惑敌, 看似声势浩大,实际兵力不过千余。待到发现情报有误,飞狐陉已被敌军攻破,王师 顺利入城,事后追查下来,却从幸存的赤字营战士口中得知飞狐陉甫一开战便遭敌军 主力强攻,但因传信烟花出现问题, 以致贻误战机,损兵折将。
宣王一怒之下,将当日负责制造烟信的士兵斩首示众,如衡领兵不利战败身亡, 本是重罪,念在其人已死,开恩作罢。白信素与如衡交好,兼且心思缜密,总觉事情 颇为蹊跷,暗中放出赤鸢巡查山野,终于发现那晚落在峡谷中的烟信,带回营中仔细 查看,赫然发现内中燃药已被人用铅块调换,仅留底部一点,所以即便冲上天空,也 绝不可能爆炸发出信号。此事与风字营斥候之死联系起来,隐约令人感觉赤焰军中有 些不同寻常的阴谋正暗中酝酿,但目前并无确凿证据,是以并未向宣王禀报。正思 忖间,忽见少原君望向帐中,含笑问道: “听说将军近日看察风十二的尸身,可是有 所发现?”
白信侧头道: “从风十二体内经脉受伤的状况来看, 致他死命的剑气十分霸道, 那人所用的兵器乃是堪比血鸾剑的绝世利器,武功造诣亦是不凡,所以方能御真 气剑气为一,伤人于无形……”话说至此,他忽然闪了皇非腰畔佩剑一眼,眸心 有种诧异的表情乍现即逝。皇非与姬沧换回佩剑,原是两人之间私事,本便不为 人知,等闲人平时也不会特别留意,但此时突然看在白信眼中,却化作一个令人 惊骇的念头。
皇非看着帐中风十二的尸首笑道: “堪比血鸾剑的利器,当世并不多见,详加调 查总会有些线索。不打扰白将军了,今晚行军计划便如此决定,稍后我会传令三军,
准备入夜攻城。”
白信略一低头,目送他带人离去。皇非在马上看似无意地回头望了他一眼,俊眸 深处,似有微芒隐现。
巡视三军之后回营,皇非挥退侍卫独自入帐,一侧屏风之后突然无声无息地现出 个人来,便仿佛墙上揭起一道剪影似的,若他不动,谁也不知帐中竟然另有他人。皇 非俊眸一挑,随手微振衣袖, 一道凌厉的掌风便向着来人肩头扫去。
“君上! ”那人眼见劲风袭体,匆匆叫得一声,身子一晃向上拔起,忽然在灯下 一闪便不见了踪影,再下一刻倏地从帐壁之上现身。皇非掌势斜去,去势之快匪夷所 思,却又偏偏毫无预兆,竟连一丝掌风也无。那人眼见无法躲避,孰料一掌击实,却 自那人胸口洞穿而过, 灯下一道幻影闪开, 那人不待他再次出招, 翻身跪下叫道: “属 下神翼营吴期,见过君上。”
皇非目光在他身上一停,下一招便凝而未发,却见来人身量细瘦,长脸深目,身 戴赤色宣军服饰,只是外袍上的花纹却是黑色,不同于其他人的金色火焰纹路,衣服 颜色也略深。彼时宣楚交战频繁,楚军为窃敌机要曾暗中挑选军中精英混入宣国,关 键时刻以为内应。这些人皆对楚国忠心无二,真正的身份亦唯有方飞白清楚,皇非打 量他道:“你是神翼营的人,什么时候入的宣军?”
吴期回答道: “属下是当初钟林之战后,奉方将军之命改换身份加入宣军的,因 原本出身七城,略通些旁门左道,所以便被选入隐字营。”
“隐字营。”皇非略略思忖,点头道, “不错,三年便升为中领军,可见战功 卓越。”
吴期道:“都是君上与方将军费心安排,属下早知君上在此,一直想来拜见,但 又怕节外生枝,所以直到看见方将军传出的暗记,才来给君上请安。”
皇非抬眸,唇锋微微挑起,笑道:“来得正好。”
吴期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 “方将军曾命属下留意隐字营上将白信,今日他放 赤鸢寻回此物,似乎已经怀疑那如衡兵败另有原因,正在暗中调查。”
皇非见他手中拿的正是当晚赤字营被动过手脚的烟信,冷冷笑了一笑: “此人果 然不可不防,也罢,今夜有件事情,便安排你去办。”
月冷雪霁,层云重重被疾风催动,在深峡险川前掠过时明时暗的影子。天鼓峡悬 崖之侧,一线羊肠小道下临深渊,仿佛是绝壁之上一条细利的刀痕,笔直通往峰顶, 玉渊城峭拔的轮廓如没云端,深夜之中隐约可见。
一声夜鸟轻啼,忽然自深不见底的峡谷中响起。月色陡暗,数条黝黑的钢索悄无
声息地自崖上滑落,跟着几道黑影轻身而下,甫一落地便向两侧闪去,上方再有人影 落地, 顷刻间数百人出现在天鼓峡入口处, 未曾发出一丝响动。待到所有人入谷之后, 那为首之人轻轻挥手,立刻便有八人当前而去,但到崖上通道时却只能一字前行,绝 壁间冰晶闪烁,仿若满地碎钻,月色忽然钻出云层,照亮了漫山雪光。
这一行人正是趁夜偷袭玉渊城的隐字营精锐,人人身怀绝技,并不因峡中天险而 有任何阻碍。上将白信领兵在前,但见悬崖小道上冰厚雪坚,怪石嶙峋, 一旁绝壁 插天,直没云月,一旁却是万仞深壑,一眼望去深不见底。饶是他艺高胆大,也不免 暗自打起精神,只因稍有不慎,便会坠足深渊,落得粉身碎骨。
急行之中,偶有战士脚下碰落碎石,石块滚下谷去,顿如激雷轰然,战鼓鸣响, 一时轰隆不绝,久久方才停止,天鼓峡其名由此而来。亦因此天险,玉渊守军除了在 峡谷口藤索处少量驻兵外,素来不曾设防。白信轻声传令,隐字营中四道人影飞出, 足踏崖壁轻身滑行,竟是履险如夷,瞬间超过众人,向前而去。不过片刻,两人飞奔 而回,低声禀道:“将军,前方便是弦谷藤索。”
白信抬眼望去,只见前方果然已无山道,一道深壑横亘绝峰,其上烟云漫漫,杳 然不见深浅,唯有一条三尺见宽的青石向前延伸,数步之外云封雾锁,不知所向。但 他对天鼓峡地形早已十分熟悉,知道这石台之后乃是一条藤索古道,越过此峡便临近 玉渊城西,他与奚尧约定的便是此处,只要宣军战士过了弦谷藤索,便可由他暗中引 入城中,杀玉渊守军一个措手不及。
这时候,对面山崖之上忽然现出一点亮光,似乎是灯火浮于云雾,微微一闪,又 是一闪。接连三次之后,白信知道便是奚尧发出的接应信号,下令道: “十人一组, 随我过桥。”当下提气轻身,凭空拔起,便往浓雾之中落去。
黑暗之中但见一道白影如絮轻飘,徐徐落在烟岚之间,下方藤索若隐若现,其人 便如悬空而行,飘然无定。白信这一手轻功甚是漂亮,后面隐字营战士低声喝彩,陆 续施展身法,沿藤索过峡谷而去。
这弦谷藤索横跨峡谷,浓雾之中不见尽头,白信轻功造诣远超他人,数次起落便 已趋近对面,这时雾中灯火逐渐明亮,隐约可以看见一人手执轻灯,正向崖边慢慢 走来。
“奚师弟! ”白信出声招呼,掠过山崖落向对面,半空中忽见奚尧抬头,脸上神 色苍白僵硬, 古怪至极。白信心头忽然掠过一丝警兆, 就在这时, 奚尧身形向前急扑, 一道黑影迅如闪电,噗的一声自他胸膛洞穿而出,带着血光直射白信门面。白信大吃 一惊,情急之下一个翻身,那黑影自他颈侧擦面而过,仍旧重重抽上他的肩头。
白信闷哼一声向后落去, 奚尧口中鲜血狂喷, 叫道: “师兄快走!”就此伏地气绝。
“偷偷摸摸入人家门,便想一走了之吗? ”其后现出个黑衣男子,手腕轻抖,一 条软鞭疾向白信卷去。这一下事出意外,之后越过藤索的两名隐字营战士大喝一声, 挥刀前冲,黑暗中一人笑道: “过得我乾坤扇,再顾他人不迟! ”手中一柄折扇精光 一闪, 左挥右点, 横劈竖击, 藤索之上每过一人, 便被他扇风扫中, 连声惨呼迅速下沉, 自藤索坠入深谷,霎时之间便无声无息。
白信知道行踪暴露,若被对手把守来路,当关斩杀,今夜隐字营便要在此全军 覆没,当即无暇顾及肩头伤势,一声长啸亮出兵刃,一把细长利刀如电破空斩向那用 扇之人。使鞭男子冷笑一声,翻身向他下盘攻去,白信刀势闪烁,凌厉狠辣,连续数 招急攻,顿时将两人一并卷入战圈。
得此一瞬空隙, 藤索之上战士们抢上山崖, 立刻有数人加入团战, 一时刀光剑影, 喝呼怒叱之声不绝于耳。眼见度过藤索的战士越来越多,就在这时,山雾之中藤索上 忽然发出缕缕晶莹的光芒, 仿佛微雪随风飘落, 不断坠向无尽的深渊, 更有一丝箫音, 自那烟岚雪雾中轻轻飘来,悠悠充满月夜山川。
藤索上隐字营战士皆觉那箫韵萦绕耳畔,低吟浅叹,如泣如诉,四周雪雾仿若 云梦,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缕光丝,倏然自脚下飞旋而出,冰丝银芒千枝万叶般向 着虚空盛放,仿佛藤索突然有了生命一般,瞬间千丝齐舞,照得暗夜如昼。
灿烂绝美的光芒之中,忽然有血光当空爆起,藤索上隐字营战士纷纷惨叫,无不 被那光丝卷中。但见雪谷之中银辉流转,星溅玉碎,无数躯体伴着散落的血花直坠 深谷,但却再没有一人出声惨呼,早在落下之时便已毙命。
藤索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玄衣身影,无边无际的烟雪里,她手执清箫缓步 而来,飘飞的衣袖上光华流荡,轻媚的长发间荧光幽舞。暗夜深处飞溅的血花,仿若 朵朵红莲自她足下不断绽放,每一步都踏出地狱万象,却又美若魔域仙境。
隐字营战士不断地越过藤索,冲向对面。那人玉箫婉转,曲音不竭,千丝万影流 放如雨,在雪谷上方虚空的云境中幻出无瑕华光。随着她身形飘转,每一丝箫音落处 都有一人殒命深谷,直到她走到藤索尽头,走出那幽冥绝雾。对面青石台上身经百战 的死士惊惧后退,面对这绝色美人,却像看到了世间最为可怕的景象。
她在青石台上站定, 轻轻抬手, 雪光映上皓白如玉的纤指, 升起一点金灿的流光。
“你们还不回头吗?”
她妖娆开口, 幽眸盈雪, 点点丝光在她身后纷纭而落, 如同下了一场极美的光雨。 峡谷对面隐约传来激烈的打斗之声,当先两名隐字营战士一愣复又一震,兵刃前指 喝道: “何方妖女?让开!”
那女子眸光一利,随即无声微笑,叹道: “地狱本无门,奈何你们执意相往,如
此我便送你们一程也罢。”说话间弹指轻挥,一点流焰倏然而去,落向云间月夜,忽 然化作翩跹焰蝶,迎风而起。无数蝶影,流金烁玉,盈盈飞向绝壁之上,越飞越高, 就好像天空中流下炫美的烟花。隐字营战士一时看得呆了,几乎忘了拔剑对敌。那女 子红唇轻扬,淡淡地道:“何方极乐世界,天堂,地狱?”
话音落时,悬崖之上轰然巨响,一声又是一声,伴随着剧烈的爆炸之声,漫天火 石飞雪,坚冰碎岩,暴雨一样砸向整个天鼓峡。隆隆不绝的巨石撞上山道滚入深渊, 便似万鼓齐鸣、万马奔腾,又像沙场千军,滚滚而来。火光、血雨、沙尘、雪雾 …… 下方的隐字营战士身处绝壁, 既无路可走, 亦无处躲避, 数百人血肉横飞, 无一幸免, 随着接连不断的惊天巨响,全部葬身谷底,尸骨无存。
是夜之后,天鼓峡每逢雪夜皆会有激荡不休的战鼓之声自谷底传来,更常闻战马 过境,惨烈厮杀之声,好似大军攻城,彻夜不息。玉渊百姓皆言宣军亡魂不散,发劳 役数千于绝壁之上悬空而造玄女神祠。神祠落成之夜, 悬崖山道轰然崩塌, 不复再现, 此地终成绝谷,亦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传出,自此改名绝音峡。
第一百一十三章 北域雄主
崖上机关发动之时,子娆早已飞身轻退,弦谷藤索在焰光下寸寸燃起,最终毁 于焰蝶绝舞之中。
对面白信听闻巨响,隐见峡谷上方火光连连,心知中敌诡计,已经无力回天,对 方虽然只有三人,却巧借地势几乎令隐字营精锐全军覆没,倘若缠斗下去,就连过得 藤索的数人也将性命不保, 当机立断, 大声喝道: “莫要恋战, 撤!”他自然是不知, 这三人皆是冥衣楼高手,除了子娆,另两人正是漠北分舵易天和赤野分舵萧言。
萧言回手一鞭卷向他脖颈,笑道: “哪里走?给我留下! ”白信腾身避过,萧言 鞭梢扫中崖壁, 顿时激得沙飞石裂, 冷雪飞溅。他哈哈一笑, 左手一抖, 黑鞭倏然扩大, 右手却出其不意地爆出千百银光,漫天骤雨一般向着白信罩去。
白信长刀回转如轮, 挡下大多暗器, 臂上却被一柄飞刀深刺入骨, 一时竟难抬起。
此时易天折扇复又攻来, 猛提真气与之硬拼一记, 只觉对方内力深厚澎湃, 长驱直入, 喉中一甜,蓦地喷出鲜血。
“将军快走! ”两侧隐字营战士兵刃齐出,接过萧、易二人招式,已经皆是以命 搏命的打法。白信知道当务之急便是通知宣王情势有变,如果隐字营全部战死,中军 难免复遭算计,猛一咬牙,纵身向夜雾深处奔去。
山谷之中连续传出数声惨叫,萧言轻松地翻身落地,取了隐字营余人性命的暗器 随着黑鞭纷纷回到手中,便要前去追赶。
“不必追了,正事要紧。”
子娆落在崖前,自奚尧身上搜出烟信,指尖一亮,幻出焰蝶,一道碧色如玉的烟 花随手而上,伴着漫天闪烁的蝶影直向夜空深处冲去。
白信逃过截杀,急欲赶回宣军大营,一阵急奔之后,眼前忽然一黑,险些就此失 去知觉。
方才他被萧言所伤,臂上飞刀虽已拔出,但始终无暇包扎止血,肩上鞭伤彻骨, 剧痛阵阵传来,几欲晕厥。他知道这是失血过多,不敢再行逞强,遂身靠岩壁闭目 调息,不忘思索奚尧怎会被人识破,以致功败垂成。正在此时,身后突然响起极轻的 脚步声。白信警觉回头, 一道人影已到了近侧, 那人行动快如幻影, 一闪之下消失无踪, 下一刻却自岩壁之上忽然出现,仿佛原本便已伏在那处。
“将军!”
白信闻声一喜,见是隐字营副将吴期,再看去却发现他孤身一人。吴期对他摇了 摇头,白信便知隐字营精锐已尽遭毒手,想必这吴期若不是仗着奇异的身法,恐怕也 难逃此劫,不过终究还有人保得性命,当下道: “你速速回大营禀报殿下,就说王师 在城中设有埋伏,千万不要贸然攻城。”
“是。”吴期答应,却站着不动,只道,“将军伤得很重?”
白信微微闭目,喘息片刻: “还支撑得下。”他撑着崖壁想要站起,却双膝一软 险些跪倒,易天那一掌让他受伤不轻,强撑至此终于发作。吴期身形一闪,趋近他 背后: “我先替将军疗伤吧。”
白信哑声道: “不必管我,先去军中送信……”话未说完,只听吴期在耳边轻 笑一声: “将军放心,属下一定会把军情送到。”跟着心口蓦然一凉。
白信不可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胸前洞穿而出的利剑。吴期抽剑,抬手,身退, 剑锋带起一道干净利落的血花。白信身子晃了一晃,口喷鲜血,径直栽向前方山崖。
吴期还剑入鞘,上前查看一番,此处深崖无底,尸首早已坠落不见,风十二之死 和如衡兵败的秘密也随之埋入这荒山谷底,再也无人能够查知。他隐约一笑,忽然间
回身抬头, 只见漆黑的天幕之上, 一朵刺目的烟花霍然绽放, 前方整个玉渊城都被照亮, 震耳欲聋的喊杀之声冲天而起。
玉渊城前箭落如雨,火光冲照夜空,映得一片赤红如血。
近百架由宣军死士推动的云梯不断靠近城墙, 城头守军早有准备, 立刻发动机关, 巨石纷落,檑木滚下,半空中血肉横飞,焦烟腾腾。宣军战士偶有抢上城头者,不是 被乱箭射杀, 便是被利斧长刀断手断臂, 惨叫跌落, 一时间城下陈尸遍地, 血溅四野, 战况惨烈至极。
宣军一度失利,却皆悍不畏死,在大军强弓劲弩的掩护下频频攀城而上,更以火 箭攻击城堞,令得守军难以立足。玉渊守将陆已亲临城头督战,一声令下,只见城上 一片沸腾的金液同时浇下, 杂以矢石沙灰, 流火滚油。城头数十个巨大行炉柴高火旺, 不断销铁熔金,滚滚倾向城下。宣军中者数以百计,无不肉烂骨毁,死无全尸,更有 甚者被熔液当头浇中,坠下城去,死状甚是骇人。一阵铺天盖地的油雨之后,宣军再 次被逼退,伤亡惨重,玉渊王师则是有备无患,颇有以逸待劳之势。
不远处宣军中赤色王旗徐徐飘扬,正是姬沧王驾所在,身旁诸将遥观战况,却无 一人胆敢作声。姬沧高居马上,冷眼观望,已是发现情势有变,却也料想不到隐字营 精锐已经在天鼓峡全军覆没。
随着姬沧手势落下,宣军阵前旗帜变幻,便有高耸的战车组成阵形缓慢而整齐地 向玉渊城推进,战鼓遥遥传遍四野,就连大军驻地也听得清晰无比。营地帅帐之中, 皇非盘膝而坐, 双目微合, 忽然抬手轻拂案上古琴, 一阵金铁杀伐之声自弦上乍然激破。 几声低音之后,曲音越来越高,宫调转徵,复入角羽,突然繁音渐增,此起彼伏,仿 若千军滚滚,倾城而至,又似金鼓铮鸣,战马急催。玉渊城前重木撞上城门,火雨覆 没天空, 厮杀之声震天动地。皇非始终垂眸静坐, 唯有琴上弦音飞扬不止, 但突然之间, 弦音铮的一声拔起,曲调未成,骤然崩断。皇非双目唰一下抬起,帐壁之上却有道黑 影诡异地一晃,有人低声道:“君上。”
皇非合手按弦,微微侧眸,知是吴期返回: “说。”
那黑影躬身道:“君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但是……隐字营误中敌军埋伏,全 军覆没。”
皇非心中微微一凛,随即明白宣军的计划出了意外,今晚攻城之战极有可能变成 王师诱敌的圈套,倘若姬沧领军攻城,必然凶险至极。思及此处他拂袖起身,身形一 动已到了帐外,不远处战火冲天,映照眼帘,他微一蹙眉,喝道:“来人,备马!”
此时宣军一波攻势略缓,玉渊城头忽然火光大作,守军燃起数百火把,照得夜如 白昼。只见有数人现身城上,当先一名玄衣女子在火光之下凭风而立,发若云舞,其
后影影绰绰, 王师众将皆已到齐, 更有战士手执长矛, 矛尖上挑着一排物事,因隔得太远, 一时看不清楚。
子娆登上城头,面对下方数倍于己方的精兵铁骑,扬声道:“叛王姬沧,你不自 量力引兵作乱,今夜暗施诡计前来袭城,以为便能得逞吗?如今自取其辱,我便送你 一份回礼!”
她这几句话以玄通内力送出,声音清澈娇媚,仿若风动碎玉,却清清楚楚地传遍 宣国三军。话音落时, 城上战士齐声震呼, 楼樊哈哈大笑, 伸手取了战士手中的长矛, 喝道: “兀那叛贼!看爷爷厉害! ”说着长矛向地上一顿,举起城头巨弩以矛作箭, 奋起神力一声大喝。
劲弦响处, 那长矛流星一般跨越千军, 向着宣军阵中遥遥击去。王师守军高声喝彩, 余人并无楼樊这般神力,便将矛上物事掷入投石机,一声喝呼,纷纷越过护城河直投 宣军而去。
楼樊那一箭瞄准军前金鼓,但听咚的一声巨响,击得鼓声大作,滚落下地。宣军 中立时有人呼道: “是隐字营的人! ”原来那些物事竟是十余枚刚刚割下的首级,雨 点般落入宣军阵中。
姬沧听得子娆话语张狂, 目中怒气渐盛, 挥袖一振,一个落向王旗的人头应手扫飞, 半空中血浆四射。只见他脸上戾气隐现, 甚是骇人: “传令!全军攻城! 一个不留!”
宣军三军震喝,战鼓轰然齐响!众将早已怒愤填膺,当先纵马出阵,大军狂潮一 般向玉渊城发起猛攻。
此次宣军攻城之势甚是猛烈,不断有战士登上城头。守军投石如雨,熔金流火, 利箭好似漫天飞蝗向下坠去。城头血溅三尺, 步步厮杀, 但有子娆、靳无余、叔孙亦、 楼樊、萧言、易天等一众高手猛将加入,守得固若金汤,滴水不漏,宣军人数虽多, 却也一时难以突破。
子娆挥袖射出数道流光,几名刚刚踏足城头的宣军溅血跌落,双掌一翻,复又击 退一名将领飞来的长刀。突然之间,耳边听得一声长啸,一道赤色人影冲天而起,仿 若疾风红云罩向城头。一重森寒浑厚的掌力,带着迫人的劲风当空击落,子娆清叱 一声,指尖焰蝶光芒四射。但听嘭的一声,劲气交击,子娆身子一颤向后疾退。焰蝶 金光流散,红云肆舞,姬沧挑眸转头,两道目光冷电似的射向子娆,跟着杀意大盛, 一掌击毙冲上前来的守军。只见他身形微微一晃, 手起掌落, 所到之处守军纷纷毙命, 就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
姬沧纵横城头, 辣手毙敌, 城上防守顿时减弱, 宣军接连攀城而上, 人数越来越多, 却皆不及宣王如鬼似魅的身影可怕。姬沧伤敌破阵似入无人之境, 身后忽然光华四照,
正是子娆飞身袭来,面前亦有人大喝一声: “穿红袍的莫要逞能!吃我楼樊一剑!”
楼樊一柄巨剑破空急砍,与子娆同时攻向对手。姬沧沉声冷哼,身形一旋向上 拔起,半空中双掌齐出,但见劲风狂涌,真气横冲,子娆与楼樊竟被双双震退。姬沧 长啸一声,身影闪电急趋,砰砰砰与楼樊硬对三掌,楼樊须发皆竖,接连倒退三步, 哇的一声鲜血狂喷。
子娆亦被姬沧强横的掌力震得气血翻涌,见势危急,袖底千丝疾转而舞,便将一 个正在熊熊燃烧的行炉扫向姬沧。姬沧长眸一挑,赤袖横扬,掌力隔空击中行炉,但 听轰然巨响之声, 那行炉竟在半空被他一掌震碎, 里面沸腾翻滚的金水更是漫空激射, 尽向子娆面门冲去。
子娆眉心莲华乍现,万千丝光,夭矫灵动,蓦然张开一重晶莹透亮的屏障,漫天 火雨便像击在琉璃冰晶之上,纷纷随着光华飞蹿跳跃,流星般坠向黑暗。姬沧一掌 之后,欲待追击,面前却有两柄长剑双双刺来,正是叔孙亦、陆已赶到,跟着鞭影扇 形左右闪现,却是萧言、易天联手攻来。
姬沧纵声狂笑: “先杀你们,再取那妖女性命! ”以一敌四,竟然空手应招,但 见剑光中一道赤影倏进忽退, 飘忽来去, 显然游刃有余。萧言四人除陆已武功稍弱外, 皆是一等一的高手,姬沧却剑不出鞘,激斗之中更有余力频频发掌,不断击毙城头 守军,杀得众人心惊胆战。
楼樊为姬沧重手震伤,跌坐在旁一动不动,子娆见靳无余已经赶至助他疗伤,料 想他暂时性命无忧,抽身加入战圈。当初在穆国之时,她曾见婠夫人与岄息施展巫灵 之境的武功, 知道巫族异术另有蹊径, 之后潜心研习莲华四术, 悟出四术合一的法诀, 此刻指端流光变幻,结出巫境法印。城头浓云翻滚不息,月色也似被血火吞没,只余 漫山遍野的喊杀之声,蓦然一道电光裂空闪现,击向血流成河的战场。
一声清鸣,如凤冲霄,冰雪展翼,莲华纵生,虚空明媚的幻光,向着那赤色魅影 迎风冲去。
姬沧霍然回身,眸中异芒大盛,一道剑光自他袖底电射而出,黑暗的战场便似被 狂阳照亮,烈芒如火,睁眼如盲。那雪凤破日而出,火翼冲流,直上青冥。这时楼樊 功行圆满,一口鲜血喷将出来,跳起来大声叫道: “穿红袍的,再吃爷爷三剑! ”说 着纵身扑去,靳无余早便不耐观战, 一剑锐气照空,攻向姬沧左翼。
子娆唇角逸出血丝,一击之后飘身后退,手捏法诀,就此静立不动。姬沧虽然将 她震退, 但受莲华四术一击, 却也觉真气不畅。楼樊、靳无余二人加入战圈, 六人联手, 威势登时不同。姬沧一声冷哼,逐日剑仿若十日流焰,赤色翻飞,一道烈芒肆舞,六 人六把兵刃, 居然寸功难进。但他被六人缠住, 城头守军重整阵脚, 却也阻住宣军攻势,
一时便成僵持局面。皇非早已来到军前, 原本遥遥观战, 按兵不动, 此刻突然抬手道: “弓箭伺候。”侍卫奔上前来,将宣王金弓跪地奉上。
皇非引雕弓, 搭金箭,遥指玉渊城上。云中电光骤闪, 弓弦震响,一道金芒,如月行天, 向着城头疾奔而去。十丈高城,千军战阵, 一箭之光,惊云破空。
城头之上,萧言趁靳无余抢攻之机,鞭梢疾点姬沧要穴,忽然眼前金光疾闪,一 支利箭直取眉心,情急之下仰身后翻,箭锋擦面而过,去势不歇,径直贯穿一名守 军胸口,鲜血四溅。饶是萧言身法迅疾,亦惊出一身冷汗,不知何人如此箭术,隔了 这么远的距离,箭上真气仍旧这般强劲。
皇非稳坐马上, 一箭之后, 再搭金弓, 狼牙羽箭连珠而出, 每一箭皆对准城上六将, 竟是箭无虚发。姬沧得此强援, 身边压力顿减, 放声大笑, 忽然飘身疾闪, 趋向陆已身前。 陆已一剑刺出,却觉眼前一花,姬沧闪过剑锋,左手疾探,手臂陡然暴长,已经扣上 他的肩头。叔孙亦大吃一惊挺剑来救,逐日剑上突然爆起异芒,两剑相交,一股阴寒 霸道的真气沿剑而上,叔孙亦浑身剧震,喷血跌退。身旁一名宣军将领趁隙攻来, 易天离他最近,挥扇横扫,将那人击下城头。
姬沧手下暗劲透出,陆已惨叫一声,肩骨寸断,更被他以内力震断经脉,眼见口 中鲜血狂涌,已是不活。姬沧一招制敌,随手一送,左侧两柄长剑便向着陆已身上刺 去, 靳无余、楼樊大惊之下双双撤招。萧言长鞭倏进, 抢进战圈中心。姬沧蓦然冷笑, 剑尖忽扬,准确挑中鞭梢,萧言手中鞭影爆散,姬沧身形微晃,便已趋近他面前,左 掌隔空虚按。萧言抽身已是不及, 胸口如被重锤击下, 闷哼一声, 连人带鞭向外跌去, 撞在城墙之上, 七窍之中皆有血丝逸出, 不知生死如何。姬沧这几招兔起鹘落, 干脆利落, 六将一死两伤不过电光石火之间。此时一直静立不动的子娆忽然抬眸,指尖幽幽升起 一朵清莲,火光之中,说不出的皎洁明媚,莲华重重,清莹曼妙,向着姬沧背心无 声印去。
姬沧正被靳无余楼樊联手抢攻,那幽莲就像突然出现在他身后,事先毫无预兆。 就在这时,半空呼啸声起,一道金光直奔城头,不偏不倚正中莲心,激得晶光四射, 再有一箭,凌厉无匹,却是冲着子娆心口笔直射去。
子娆闻得箭啸,旋身而舞,幽罗玄衣飘旋飞扬,已将来箭卷入袖中。回头下望, 只见城下军潮赤烈,一道白色身影分外醒目,隔着血流与战火,她只能看清那人脸上 戴着一副冰冷的黄金面具,不知为何,心中竟然无端惊慑。
皇非双箭射出, 弓弦未收,忽然丹田之中真气乱冲, 一阵剧痛袭来。他手下微微一紧, 俊眸轻合,而后掷下金弓,淡声传令: “鸣金收兵。”
宣军虽正全力攻城,但一切行动皆以军中号令为准,攻守进退听从帅令。闻得金
声响彻, 前锋士兵首先停止前进, 弓箭手列阵掩护, 更有巨盾遮挡箭矢, 两翼骑兵展开, 防止敌军出城追击,大军化首为尾,有条不紊地向本营退去。
姬沧一掌击退易天扇招, 抽身回头, 沉声冷哼, 却亦不加恋战, 将陆已随手抛出, 身形瞬移,便向城下飘去。身后数支冷箭射来,但见他凌空扬袖,一丛箭光劲射,数 人惨叫毙命,慑得守军无人再敢发箭,眼睁睁地看他从容身退。
其他将领见宣王罢手,便也随后而去。靳无余抢前接住陆已,见他胸骨寸裂,早 已回天乏术,不禁心下惨然。
子娆遥观敌军退而不乱,军容整齐,心知不宜追击,便亦传令停战。
冷冽的晨光中宣军列阵分明徐徐后退,那白衣人在马上回头,一道锐利的目光, 透过黄金面具凛凛射来,子娆也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凤眸幽魅深若寒潭。丝缕朝阳 漫过烽烟,自两人之间生死沙场上抹开浓重的光芒,护城河中血水东逝,白骨尘埃, 一去无回。
东帝七年玉渊一役,宣军趁夜袭城,遭王师设计阻击,损兵三千有余,其中包括 隐字营五百精锐,上将白信尸骨无存,遂由中领军吴期暂代其职。风字营斥候尸身为 赤鸢所毁,死因石沉大海,无人再复追究。
第一百一十四章 至心至毒
天色阴沉, 朔风吹起残雪, 呼啸着卷没黯淡的日光, 天空中一只赤鸢振翼盘旋, 唳声透日,忽然间长翼一振,向着不远处嶙峋的山谷俯冲而去。
宣军王帐前兵来将往,不断有人出入禀报军务,营地中紧张忙碌,丝毫没有大战 之余的放松,反而更添肃杀锐气。但是中军帅帐却一直异常安静,仔细看去,有宣王 血卫在外守护,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打扰。
皇非盘膝而坐,帐外喧哗之声传到此处已是极轻,一盏金灯微微跳动,映着榻上 之人略微苍白的脸色,不知不觉, 一日西沉。
帐门掀动,卷入一阵风雪寒意,复又一晃落下。皇非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来人,
面前华丽的赤色锦袍掠过席间,姬沧随手拿起那副黄金面具,问道:“可好些了?” 皇非没有动,只是合眸道:“无碍。”
姬沧长眸之中敛了灯火,微微有些光泽闪动跳跃,说道:“莫以为我不知道,先 前你以秘法强压伤势,在点将台上放手施为,本便遗祸甚深,昨夜阵前又妄动真气, 就是这一日调息,恐怕也不好受。”
皇非唇角微动,声音冷冷淡淡,似是并无什么感情:“那也不及你任意妄为,明 知情势有变,自己逞什么英雄?”
姬沧乌眉一挑,凝眸问道:“怎么,你临阵出手,莫非是怕我遭了暗算不成?” 皇非抬眼道:“那是自然,宣王要死也得死在我的手里,万不能便宜了他人。”
姬沧眸光骤闪,继而哈哈大笑,道: “不管怎样,总还是有三分情义。哼!若我 决意挥军攻城,玉渊城现在早已是焦土一片,我没杀光那几人已是手下留情,又有何 人伤得了我?”
皇非低声道: “假设昨夜她暗算隐字营后设下埋伏开城诱敌, 胜负恐在五五之数。 不过若如此,那也不是她了,她要当众杀我大军威风,只不过被你杀伤数将,倒也扯 了个平手。”
姬沧称雄北域向无敌手,此次宣军虽非战败,但连损两员上将,攻城未下,已是 极少有的事情,不由冷哼道:“昨夜不是看你脸面,我一掌便毙了那妖女。”
“杀她容易, 不过她若拼得一死,也能令你受些损伤, 要应付余下几人便也危险。” 皇非低咳一声, “该来的人还没来, 你又急些什么, 眼下只要围城即可, 派兵断其粮道, 留一条出路任之突围,他们很快便会沉不住气。”
姬沧听他气息不稳,皱眉道:“你的内力仍未恢复。”
皇非虽与他言谈如常,但实际丹田之中气息紊乱,不时剧痛难当,那道封锁他内 力的真气时隐时现,诡异莫名。姬沧曾数次助他行功,合两人之力竟也无法冲开这道 禁制,真正发作起来,一身武功几如被废,必得静养调息才见好转。思及此处,他不 由眸色略沉,透出轻微的寒光,话中却绝口不提此事,只道: “十九部大军收拾关外 城池,算来应该也差不多了。”
姬沧起身踱了数步,却道:“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身上的伤虽然暂时无碍, 但时间久了恐怕损及经脉, 到时便是麻烦。我已派人打听过, 那曾与巫医歧师齐名的‘百 仙圣手’蝶千衣便在惊云山忘尘湖,不如我先陪你去一趟。”
皇非淡淡地道: “百仙圣手原是辛嬴国人,辛嬴在东帝初年灭于我烈风骑下,蝶 千衣避世隐居, 立誓终身不医楚人, 莫说她未必能医此症, 即便是能, 也不会接手。”
姬沧挑眸道: “那么江湖上自此便没了百仙圣手的名头,她若敢说一个不字,我
便挥军踏平惊云圣域。”
皇非看他片刻, 忽然笑了一笑: “我倒忘了, 既然是宣王的命令, 又有谁敢违逆,
也罢,便随你吧。”
浮云,月淡。
一只信鸟自玉白的掌心振翅而起,穿过夜云向着崇山峻岭飞去。子娆凭窗而立, 直到鸟儿踪迹全无, 仍是凝望天际, 眸中隐隐露出牵念神色, 却更有丝缕抹不开的隐忧。
自那日攻城之后, 宣军虽未再大举进犯, 却先后截断玉渊城周围粮道, 于飞狐陉、 斜谷道、渠沟三处重新驻兵,不复当日王师来援时强弱不均的布置。连日来王师数次 派人突袭,扰乱敌阵,皆是无功而返。玉渊城中存粮有限,除百姓之外,大军每日消 耗甚多,如此下去过不多久军粮便要告罄。如今想要守住玉渊难,击退宣军更是难上 加难, 子娆一时望着黑暗的虚空出神, 只见星云渺渺, 千里无踪, 不由轻声自语: “若 是他在,会怎么做呢?”
门外脚步声响起,叔孙亦叩门而入,近前叫道:“公主。”
子娆回身相视: “还有多少?”
叔孙亦道:“每人每日减至两顿,大概还能支持十余日。 ”
子娆点了点头,沉默不语,心下暗思对策。叔孙亦来到她面前,道:“姬沧用兵 一向以快、狠著称,赤焰军从来能速战则不攻坚,极少有围城之战,这一次似乎有些 出人意料。 ”
子娆心头忽然闪过一副黄金面具, 不知为何, 竟想起那日宣军阵中见过的白衣人, 这念头一闪而过,说道:“如今之势,先生以为如何?”
叔孙亦道:“末将有个建议想同公主商量,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子娆抬眸相询: “什么?但说无妨。”
叔孙亦略加斟酌,迎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出二字: “弃城。”子娆不由一惊,却 见他眼中射出沉稳犀利的光芒, “我们虽一时无法击退宣军,但若安排得当,全军撤 退并非难事,眼前形势下,玉渊城陷落怕是迟早之事,既然如此,不如弃卒保车,以 退为进,从玉渊全线撤军,任宣军攻取十三连城,拉长战线。”叔孙亦见子娆没有 说话,停了一停,方继续道,“如此一来,首先可以解决我们的军需,而姬沧连番攻 城交战,兵马损耗必将十分巨大,只要我们沿途坚壁清野,再暗中控制住沩江水路, 宣军很快便会逐步吃力。待到他们深入王域, 我们便可设法断其粮道, 使之不战自乱, 那时战况将会有很大的转机。”
一席话毕,屋中一片寂静,唯有月光穿云斜照长案,洒上玄衣幽袂,映衬纤指
如玉。子娆指尖轻轻叩动,似是在思考叔孙亦的建议,片刻之后,她站起身来,走向 后方高悬的军事图,抬头久久凝视,最后开口道: “先生所言是顺势应时的良策,利 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如今宣军兵力数倍于我,粮草充足,士气 高昂,与之硬拼几无胜算。”
叔孙亦道: “公主日前设计诱敌, 已是大灭敌军威势, 我方将士人人信心倍增。” 子娆置之一笑: “但是强弱悬殊,这情况却无法改变。”
叔孙亦沉声道:“小敌之坚,大敌之擒,不若暂避以俟良机。”
子娆转过身来,玄袖一扬,燃起两盏明灯,背后军事图霍然明亮,现出王域山 川河流、城池重镇。她深吸一口气,道: “先生精通兵法,足智多谋,无怪王兄一直 对你另眼相看。但兵法亦云,兵贵胜不贵久,知兵之将,民之司命。若依此计,十三 连城必如少陵关外的城池一样,惨遭宣军屠戮,沦为人间地狱。王师全身而退,却任 百姓流离、敌军肆虐,如此何以面对王域子民?”
叔孙亦叹了口气,却不言语。子娆徐徐道:“先生此时心中定是怪我妇人之仁, 但这次出征之前, 我便已立下重誓, 王域, 包括九夷故国任何一寸土地、任何一个臣民, 我都绝不会任之沦落敌手。王族誓言, 从来说到做到, 此便为我族之所以为九域之共主、 天下之尊。”
叔孙亦眼中掠过轻微的诧异,听她话语柔魅悦耳,其中之意却甚决绝,虽仍想劝 说她放弃十三连城从长计议, 但眼前这位九公主毕竟不同于王后且兰, 对她虽然敬服, 却也并非全无顾忌,话到嘴边,到底停住。叔孙亦垂眸沉思,最终道: “公主既然已 有决断,末将谨遵吩咐。那现在我们唯有一条路可走,便是劫粮。”
叔孙亦为人心思缜密,此前心中早已反复思量,想过任何一种突破困境的方法, 当下将另一提议说了出来: “如今各处要道被封,我们想要从王域运送军粮显然已不 可行,合璧与玉渊相隔不足百里,目前乃是宣军囤粮之地,据斛律遥衣得到的消息, 数日后宣军又将有一批粮草到达,正是由柔然族负责押送,我们可以趁机动手,有柔 然族暗中为应,则胜算颇大。”
“柔然族。”子娆记起当日在楚都,子昊亲自出手收服柔然,令万俟勃言献出幽 灵石归附帝都。自她取回后风国冰蓝晶、穆国紫晶石之后,九转玲珑石已有七道重归 王族, 唯有那血玲珑仍在宣王身上, 而金凤石在岄息死后, 想必也已落入婠夫人之手。 她虽不曾听子昊提过取回九转灵石的最终用意,但直觉这九道灵石所隐藏的秘密必然 至关重要,甚至牵扯到他的生死。或许他早已有备无患,他向来将凡事都料算得当, 所以亡岄息、杀歧师,并无丝毫顾虑,只对这九转灵石格外留意。思及此处,子娆凤 眸微光一亮,叔孙亦见她唇角淡淡飘过一丝笑意,正不明了,那笑痕已逝,子娆扬
眸道:“若依先生之计,我们可以自苍雪长岭暗取合璧,无须出动大军,只派精英 好手前去便可。倘若劫粮成功, 自然甚好, 即便不能, 也能毁了宣军粮仓, 乱其阵脚。”
叔孙亦仰望军事图,点头道:“末将想到的也正是苍雪长岭,此处纵穿越峡,与 关外雪原相邻,若有意外,后有退路,甚至可据险而守,此次行动,便请让末将带 人前去。”
他如此说,一是因行动是自己提出,便于指挥实施,二是表明先前弃城之议并非 贪生怕死,子娆心中明了,微微一笑道: “先生还请镇守玉渊,这次行动由冥衣楼负 责即可。说起暗度陈仓,军中诸将仍是稍逊冥衣楼三分,而且倘若有失,冥衣楼应变 也要灵活得多。”
叔孙亦蹙眉道: “冥衣楼好手虽多,但萧言重伤未愈,赤野分舵的部属那晚也在 姬沧手底折损不少,若只有漠北分舵压阵,只怕有些势单力薄,军中有靳无余在此, 还是让末将同去吧。”
子娆笑道:“不瞒先生,冥衣楼纵横江湖,不归王师所属,楼中各部都是些草莽 之人, 难免放肆惯了, 轻易不受人约束, 若有外人插手, 恐怕不从号令。萧言有伤在身, 此番是去不得了, 这一次只有我亲自走一趟。靳无余能征善战, 但生性耿直不善谋略,
玉渊城中还得偏劳先生。”她性情恣肆,与众将相处向来不拘于礼,今日言语却是 客气。叔孙亦也知冥衣楼实际乃是王族暗中最强的势力,等闲不会听从他人制约,何 况此次行动虽说犯险,但赤焰军主力并不在合璧,亦无姬沧这等高手坐镇,既然出动 冥衣楼两大分舵精英, 想来也并无什么可惧之处, 当下笑道: “如此便听从公主安排。”
子娆点了点头,当即召了靳无余、易天等人前来,萧言、楼樊当日为姬沧所伤, 虽然性命无忧,却也一时无法与人动手,此时听得要去劫宣军粮道,萧言自然暗觉 惋惜,楼樊更是耐不住性子,不由破口大骂姬沧。众人见这莽将军急得跳脚,不由 皆莞尔。商议过后,决定将冥衣楼部属化整为零,乔装改扮潜入合璧。冥衣楼本为江 湖帮派,如此行事甚是方便,不怕暴露行藏,待到合璧之后,劫粮还是毁粮,便看情 势再定。
诸般细节商定之后,易天即刻前去安排,漠北分舵三十名部属便于当夜动身,往 合璧而去。
帝都王城,一沓沓军报不断送入中枢要地,虽然远离战场,却依然能感觉到此时 局势的紧张,但是长明宫内外始终一片宁静,无论多么紧急的战报都不会在这里激起 一丝动荡,烟雪竹海,若离尘嚣。
离司像往常一样端了汤药进入寝殿,奉命守卫的影奴见到是她,并不阻拦,却也
不像寻常侍卫那样点头致意,只是悄无声息地隐入黑暗之处。离司向来有些怕这些来 去无踪的影子杀手,快步穿过前殿,便到了东帝居处。
时已入夜,殿中灯火未燃,沉寂无声。离司见主上似乎睡着,便轻轻放下手中 托盘,转去将屏风之外的垂帘放下,刚刚回身点起金灯,忽然听到主上的声音低低自 黑暗中传来: “离司,宣国的军队到哪里了?”
灯火深处, 子昊仍旧闭目静卧, 却原来并没有入睡。离司听他突然开口询问战事, 不由吃了一惊: “主上,宣国……宣国…… ”
子昊并不睁眼,只是淡淡地道:“说吧。”
“宣王姬沧十日前起兵叛乱,公主怕主上劳神,所以才不让我们禀报。”离司 轻声道,原来主上一直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宣国兵犯王域,禁卫军封锁寝宫,王 师出兵平叛, 其实这么大的事本来也瞒不过主上, 只不过他没有问, 大家便也暂且不说, 何况还有九公主严令在先, 也算不得欺瞒主上。离司虽然这么想着, 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近前屈膝跪下道: “主上,昨日听苏公子说,宣军虽然攻下了少陵关,但是现在被阻 在玉渊,好像数度攻城都没有成功。”
“玉渊? ”子昊睁开眼睛,语气中似乎略微带了一丝意外,“宣军没有拿下十三 连城?王师领军的是靳无余还是叔孙亦?”
离司迟疑了片刻,道: “领军的不是靳将军,也不是叔孙先生,是……是九公 主……”她话音方落, 子昊突然转头看来, 离司被他目光看得一凛,一句话就没有说完。
那一瞬间,她显然看到主上蹙了一下眉,而后便听到一阵低促的轻咳。离司突然想起 药就要凉了,急忙起身端了过来,子昊却微一摆手,道: “你去将这十日间的所有战 报拿来。”
离司答应一声,便去重华宫禀报王后,很快取了战报过来。当她回来之时,子昊 已经起身靠在榻上,微微的灯火之下一袭单衣披在肩头,虽然病容淡倦,目光却是清 明, 接手翻看了数张战报, 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 向后靠去:“你去吧, 朕想歇一歇。” 离司见他神色之中隐有异样,似乎并不因这些捷报而欣慰,但也不敢多问,只按他的 吩咐熄了灯火,低头退出殿外。
月光如练, 斜照雕窗, 映落一地斑驳幽影。子昊闭目躺了一会儿, 心中却不平静, 方才那一沓战报,前面数日一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从无间断,但到最后一封, 却不知为何换作了叔孙亦的笔迹。他不由又皱了皱眉,劫粮,信中只有简短的情报, 并无再多具体的细节,越是如此便越叫人放不下心。他原本推断以赤焰军的实力,此 时应该已经攻克十三连城中大部分城池,兵力沿沩江深入,不日将至惊云山附近。但 是有一个人, 似乎总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居然将赤焰军挡在了边城玉渊, 他无声轻叹,
片刻之后,便慢慢扶了玉榻起身。
黑暗中他的动作极缓, 但是撑在榻前的手却略微有些颤抖, 他没有传召离司进来, 只是静静调匀呼吸,等到经脉中阵阵刺骨的痛楚稍缓之后,抬手向侧按下,案旁一个 暗格无声滑动开来,露出一方碧玉小盒。打开盒盖,一股若浓若淡的异香顿时散满 寝殿,就连紫铜炉中幽昙香的气息也被盖过。那盒中装着凝玉样的膏脂,月色之下看 去透明一般,却又有着莹润微白的光泽,幽冶的香气深处,丝缕赤色若隐若现,衬 着碧玉盒底,竟有几分夭矫灵艳的感觉。
子昊看向殿外清冷的月光,片刻后微微瞬目,依稀笑了一笑,便自行服下盒中 药物,手捏法诀,合目静坐。过不多会儿,他额上慢慢现出细微的汗珠,脸色便不似 先前那般苍白,但是从一直微锁的眉心却可以看出,这以子夜韶华花中精髓萃取的药 物并不十分平和,甚至服用之后有着极大的凶险。
子夜韶华的芬芳盈满琼苑,整整一炷香时间,子昊周身都被灵石幽光笼罩。直待 那光芒逐渐淡去,他才轻轻地舒了口气,睁开眼睛,脸上虽然仍旧血色淡薄,精神却 不再那般虚弱,看去也只似大病初愈一般,再无什么不妥。
如此一连三日,他都独自用药调息,离司送来的汤药虽然留下,却皆被他倾入花 中不再服用。第二日,他便召苏陵、且兰、墨烆来见,如常过问军政。众人见他病 情大好,无不喜出望外,但是问起来,他也只道是九幽玄通修为再进,仍旧能够克 制药毒,一时间就连离司也未曾察觉不妥,倒是且兰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也没有多 说什么。
这几日子昊病愈,含夕每天都来长明宫看他,时时陪伴在侧,对他甚是依恋。但 到第五日,他忽然对外宣称闭关,仍将一切事务交付苏陵、且兰二人,清晨时含夕像 往常一样来到长明宫,却被影奴拦在外面。含夕颇为失望,知道这样一来又要有好久 见不到子昊,忍不住便寻了个空隙自后殿溜了进去,心想也不打扰他,只是偷偷看上 一看就好, 谁知悄悄进了寝殿, 却发现里面竟然空无一人,原来子昊根本没有闭关休养, 人已不知去了何处。
含夕少年心性, 只道子昊像她以前一样, 暗中自己偷偷出宫去玩, 不由撇嘴道: “子昊哥哥也真是, 出宫去玩都不带我。”正觉不快, 突然间灵眸微转, 又笑道, “他 不带我去,难道我自己便出去不得?我有云生兽,若是跟去自然找得到他,嘻嘻,到 时候便叫他吃上一惊。”心中主意已定,当下回到御阳宫稍微打点行装。且兰虽然派 了数名可靠的侍女贴身服侍,但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已是颇有成就,此时刻意而为,轻 易便迷倒侍女溜了出去,待出了王城一路向北,独自沿着云生兽的指示便往玉渊方向 追去。
第一百一十五章 故人心计
子娆与叔孙亦商定劫粮计划之后,数日间冥衣楼部属或扮为贩夫走卒,或装作 商旅过客,七十余人分批行动,全部潜入合璧。合璧宣军虽然盘查甚严,但一来冥 衣楼之人乔装得当,二来两大分舵自北域撤出时沿途安排了暗桩,城中原本便有内 应,所以行事顺利,未露丝毫破绽。子娆自不耐烦那般乔装改扮,仍如以前行走江 湖时以帷帽轻纱遮面,另寻他路绕道入城。
是日宣军第一批军粮已经抵达合璧, 沿途护卫果然由柔然族负责, 人马彪悍整齐, 丝毫不逊宣军。子娆与易天、斛律遥衣选了邻近的一家酒楼隔街观望,只见除了万俟 勃言外,随行之中另有一人,黄衫轻袍,面目俊美,看去在军中地位甚高。易天压低 声音道: “此人便是天工瑄离,支崤城所有机关都出自他的手中,宣王一向对他甚是 倚重。”
“天工瑄离。”子娆遥遥注目,亦知道瑄离精擅机关之学,待他一到军中,赤焰 军恐怕很快便会发起新一轮的攻城之战。正思量间,忽然听得城门处一阵喧哗,仿佛 是有人驰马而入,不过瞬间,便见飞尘阵阵自城门直驱行营,两队赤衣战士护卫着一 人纵马而至,沿途宣军皆执戈行礼,原本已踏入行营的瑄离停步看来,亦与万俟勃言 转身迎上。
那人身着白色赤纹紧身武士服,身后跟随的乃是宣王护卫军,见了二人不过点头 相视,身份似乎更在瑄离之上。阳光一闪,子娆远远看到他脸上的一副黄金面具,眼 中掠过诧异,便这刹那凝目,那人突然驻足,便向酒楼这边看来。子娆微微一凛,急 忙闪向窗后,饶是如此,仍感觉到那人的目光直透烟纱,仿佛烈日骄阳当空,令得一 切无所遁形。
不过也只片刻,那人便转身回头,与瑄离、万俟勃言谈笑而去。过了好一会儿, 易天才透了口气,道: “此人好高的内功修为,不知是什么来路,他旁边之人竟是护 卫军统领乐乘,有这等高手坐镇,要自城中劫粮恐怕便不容易。”
子娆蹙眉不语,心中隐约已猜到那人的真正身份,只是不敢完全确定。当初接天 台一战,子昊临阵留情未尽全力,故意将皇非送入敌手,继而封锁消息,隐瞒真相。 那时冥衣楼已经奉命撤出北域, 自然不闻内情, 苏陵等人虽略知一二, 不过多是猜测, 而子娆一直远在穆国,事后回到帝都匆匆一见,两人遂生隔阂,至今未有机会详谈, 是以并不知道皇非的确切消息。此时在宣军之中忽然相见,即便他以面具隐藏真容,
但少原君风神气度当世无二,子娆又同他曾有婚姻之约,一见之下便已察觉,惊讶之 余亦随即明白子昊的用意。
上兵伐谋,谋在人心。子娆举手饮酒,轻轻叹了口气,只觉凡事他已料尽,步步 测算无遗,复又想起离司说过他在楚都之战后的失态,以及策天殿上的决绝,心中一 时欢喜一时凄然,不由得五味杂陈。
斛律遥衣心知她在思索那白衣人来历,道: “公主要知道那人是谁倒也容易,晚 些我想办法去见王子, 一问便知。”
子娆点头道:“也好, 你见到万俟勃言后, 且将此事先问清楚。”复又对易天道, “这几人到了合璧, 倒是不宜轻举妄动, 第二批军粮尚未进城, 我们不如提早动手。”
易天道:“公主所言极是,在城中动手多生事端,既然情况有变,我们原定计划 当要全盘推翻了。”
子娆笑道: “你带六十名部属,在第二批军粮到达之前俟机动手,余人随我暂 留此地,这批军粮既然我们劫不得,也不能让宣军留下。今晚我们分头行动,烧了他 们粮仓之后,在苍雪长岭会合。”
易天生性豪爽,顿时赞同道:“好!如此也让他们知道冥衣楼的厉害!”
话音方落,忽听外面一声大喝,跟着传来人惊马嘶。几人转头看时,只见前方路 过行营的军粮队伍中突然杀出数人,手持利刃同时向那白衣人扑去,雪光之下刀刃 翻飞,无论招式角度皆是狠辣至极。
这一下异变突起,乐乘与万俟勃言已经先行离开,皇非与瑄离原本站在营前说 话,数步之外八名赤衣护卫执刀而立,竟皆来不及阻拦。几名杀手配合无间,两者凌 空扑下,三者取敌中路,另有两者就地翻滚,手底白光直取目标下盘,四面八方滴 水不漏。而皇非身后,更有两柄长剑悄无声息地刺来,只要他移足后退,便绝对难免 利刃加身。
杀手冲出的一刻, 皇非本是负手而立, 直到刀光照面, 他仍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冷笑道: “柔然族好大的胆子! ”话落人动,只不过足尖微移,向左一侧,六把短刀 两柄利剑擦身而过,寒锋激得衣衫飞扬,却竟全然落空。
易天忍不住暗中喝彩,这一侧一让眼光之精、判断之准、身法之妙、胆量之大无 不令人叹为观止,只要有丝毫偏差,敌刃便会穿身而过,以易天的武功,自认要避开 这八人进攻也并非难事,但要如此轻描淡写、潇洒从容却绝对做不到了。
此时皇非让开来敌,左手向侧一挥,阳光在黄金面具上闪过,映出他唇边一丝轻 笑, 弹指之间, 只听当当两声, 两柄短刀飞上半空, 两道人影跌出战圈, 跟着手腕一翻, 一名杀手闷声痛呼,手中短刀翻转,便向同伴胸口送去。对面杀手横刀相隔,谁知那
短刀竟比原本便拿在皇非手中还要快, 利刃一闪, 登时穿胸毙命。瑄离从旁袖手相看, 那被断掉手腕的人跌向面前,他便扬袖轻轻一拂,那人肩头咔嚓一声,臂骨寸折,跪 倒在地。他弯眸而笑,淡淡问道:“是万俟勃言派你来的吗?”
那人手臂虽废,骨气倒是硬朗,双腿一弹,猛地向他小腹撞去。这时护卫军已 然扑至,两人双刀齐下,砍中那人背心,瑄离撤手飘退,负手看一眼那倒毙血泊之中 的杀手,微微皱了皱眉。
易天低声道: “这天工瑄离的身法十分高明,单就轻功而论,恐怕不在白衣人 之下。”
子娆点了点头,方才瑄离瞬间抽身而退,身法似缓实疾,衣不染血,步不惊尘, 感觉竟有几分眼熟, 只是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是在何处见过。再看场中, 皇非以一敌四, 始终单手应敌,显然游刃有余,那四人的招式看似威猛,实际要擒要杀,皆在他举 手之间,八名侍卫冲入战圈,反倒有些碍手碍脚。
瑄离一招之后再不出手,身在三步之外观战,片刻后目光移向地上飞落的两柄 短刀,唇角忽然掠过冷淡的笑痕。这时候,四周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瑄离毕生 浸淫机关之术,感觉极其敏锐,立刻知道这是劲弩将发的声音,神色微微一变,刚 喝一声“小心”,四面八方破风声疾,利芒劲箭当空而至,竟是分别自粮车、楼阁、 大树等各处同时发出,冰雷暴雨一般向着场中之人笼罩下来。
斛律遥衣哎呀轻呼,被这突变吓了一跳。眼看皇非、瑄离包括四周杀手护卫皆要 命丧箭底,空中白衣骤闪,皇非忽然自缠斗之中飘身而出,血鸾剑赤芒如电,当空一 现, 漫天箭雨倏然齐暗。两名杀手同时扑向二人, 瑄离笑眸微冷, 袖底寒光稍闪即逝, 两条尸体带着血花自箭雨中飞出。四周惨呼之声同时响起,却是偷袭之人被血鸾剑激 回的利箭所伤,先后坠楼而亡。护卫军乱刀齐下,顿时将余下两名杀手砍成肉泥,瑄 离待要留下活口已然不及,脸色微微一沉。
便在这时,与他相隔不足数步的粮车背后忽有一道冷箭无声射出,因距离极近, 箭势又快,刹那之间便到背心,眼见瑄离避无可避,皇非突然身影一晃,反手一掌将 他送出,那冷箭当面疾射,白衣之上血花爆现。
皇非踉跄一步向前跪去,长剑猛地撑住地面,口中鲜血喷出。四周顿时大乱,偷 袭之人一招得手趁乱而去,护卫军无心阻拦,纷纷抢上前来。瑄离早已先人一步,运 指连封皇非数处要穴,只见那冷箭没胸直入,唯余三寸箭尾染透鲜血,这一箭竟是伤 得极重。万俟勃言与乐乘先后赶到, 见状无不大惊, 立刻传召军医, 将人送入行营施救。
眼见营前一片混乱,子娆居高遥望,皇非中箭之际,她眼中掠过极深的诧异,过 了一会儿,蹙眉道:“好生奇怪。”
易天同样看出端倪,道:“公主也发现了吗?那冷箭射中他之前已被真力震断, 重伤根本是假的,这人行此险招,非但武功不凡,心机亦极深沉,看来是个强敌,却 不知他此举用意何为。”皇非震断敌箭手法巧妙, 加之刻意而为, 逆运真气口吐鲜血, 现场人人以为他伤重致命,但从子娆他们所处的角度正好看得分明。那冷箭射来时被 他双指一阻, 及身之前锋刃已断, 真正刺入他胸口的不过是半截断箭, 当时场面虽乱, 这些细节能瞒过护卫,却逃不过子娆、易天这等高手的目光。
“此人当初纵横九域,武功智谋本便鲜有敌手,的确只有他,才能除掉宣王姬 沧。”子娆凤眸轻眯,徐徐道, “不过万俟勃言怎会如此鲁莽,当众刺杀宣国大将, 此事必定另有蹊跷。”
斛律遥衣愤愤然道: “那些根本不是柔然族的人,定是有人想嫁祸柔然族,借刀 杀人!”
子娆现在虽不能绝对肯定那人就是皇非, 但只凭他的身手判断, 也知他受伤示弱, 另有图谋,这般行事手段与曾经张扬跋扈的少原君大相径庭,不由叫她怀疑是否自己 猜测有误, 而斛律遥衣自然不会认错族人, 不知又是什么人想要嫁祸柔然, 于是道: “无论如何,你且入军营将此事探查清楚,倘若柔然族有什么意外,我们也好从旁 相助。”
斛律遥衣关心族人, 正想前去探个究竟, 当即与子娆约定会合的地点, 领命而去。 子娆与易天分头回到落脚之处,着手安排今夜行动事宜。
待到初更时分,斛律遥衣改换衣容悄悄潜入宣军行营。这行营乃是设在原来合璧 城守府邸,五进院落楼台重重,入夜之后各处皆有守卫巡逻,四角风灯时隐时现,更 显得花木叠深,暗影幢幢。此时除了正中主室之外,东西两面小楼亦尚有灯火透出, 斛律遥衣避开守卫,潜形匿踪摸近主堂,轻身一转飘上屋檐,便似雪落一般不曾发出 丝毫响动,随即俯身而下。
她刚刚掩藏好行迹, 便听到有数人脚步声往主室而来, 心下暗叫侥幸, 侧耳倾听, 发现当先那人步履几不可闻,显然是宣军大将以上的高手,随后数人虽做不到踏雪 无声,但步伐整齐、呼吸均匀一致,亦皆是修为不凡。斛律遥衣虽是柔然族数一数二 的间者,面对敌军这许多好手,却也十分谨慎,不敢轻易探头看察,只是俯身檐上留 神倾听。
几人到了主室门前, 当先那人挥手命令道: “你们去吧, 这里由他们负责便可。” 原先门前的几名侍卫奉命离开, 随他而来的八人左右站定, 那人复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便推门而入。
斛律遥衣听着他脚步深入,趁着一阵风过屋檐的响动,小心地推开一片青瓦,沿 着缝隙悄悄向下看去。只见室中布置甚是讲究,软毯之上陈列玉案金屏,一对银灯照 亮雕窗,旁边放着几个精致的小盏,似是装着疗伤的药物,碧纱幔后牙床半掩,隐隐 传来沉闷的呼吸声。
室中药味甚浓,案旁坐着个黄衣男子,正是白日见过的天工瑄离,而刚刚入内之 人却是护卫军统领乐乘。
乐乘来到榻前,问道:“怎么样了?”
瑄离叹了口气:“这一箭伤在心脉,箭头虽已经取出,但伤势却是致命,现在全 靠他功力深厚才能支撑,不过若能平安过得今晚,或许便有转机。”
乐乘点了点头道:“先生已经守了大半日,想必也累了,不如回去休息一会儿, 这里交给我好了。”
瑄离道: “刺客查到了吗?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敢在护卫军面前动手刺杀少 原君?”
遥衣听到“少原君”三个字,心中微微一凛,终于确定九公主日间的猜测,越发 留神两人对话,便听乐乘哼了一声道: “此次粮队皆由柔然族负责,事情跟他们脱不 了关系,我会追究万俟勃言让他交出凶手,否则护卫军在大王面前也不好交代。”
遥衣不由暗骂此人用心险恶,摆明是要嫁祸柔然。白天那批杀手虽是从运粮的队 伍中扑出,但武功路数却绝非柔然族人,乐乘当时不在现场,瑄离可是亲眼所见,但 他也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句: “如此将军多费心了。”
乐乘道:“此事我知晓利害,夜深了,我已命人加强防卫,想必刺客得手之后也 不会再来,这里倒不用两个人守着,先生便去歇着吧。”
瑄离站起来道:“也好,那我过会儿再来。”说罢看了一眼帐中,出门而去。
乐乘听得他脚步声消失,回过头来,眼中突然透出一丝阴寒的光芒。遥衣在屋上 看得分明,不由便打了个寒噤,同时察觉瑄离出门之后并未马上离开,只是乐乘在内 她在外,更因身处敌境,格外留意四周动静,所以才能发现异样。过了一会儿,室内 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仿佛榻上之人伤势沉重,再次吐血。
“君上。”乐乘向床榻走去,低声叫道,遥衣侧目之处,赫然看到他手底露出一 柄锋利的短刃。帐中毫无声息,乐乘俯身查看,似乎伸手试了试皇非脉息,发现他的 确命在旦夕,立刻目露凶光,手腕一翻,便将短刀对准他心口扎下。
这一下极是意外,斛律遥衣险些惊呼出声,谁知寒光闪处,帐中嘭的一声闷响, 乐乘高大的身子突然倒飞出来,重重地撞在桌案之上,口中鲜血狂喷如泉,伸手指着 帐前道:“你……你……你不是…… ”
遥衣看不见帐中情况,只觉目瞪口呆,隐约间看见乐乘胸前衣衫尽碎,露出一个 深陷下去的赤色掌印,竟是被人生生击断胸骨,眼见已是不活。
“乐将军当真辛苦啊,一路护卫本君至此,深夜亦不休息吗? ”灯下碧纱晃动, 一角白衣飘落, 伴着一丝淡淡的冷笑, 榻上那人坐了起来, 暗影中却看不清他的面容, 只有刚才那柄刺向他心口的利刃,在那修长的指尖轻轻转动, 一圈,又一圈。
遥衣即便早知皇非诈伤,此刻仍旧心觉骇然,单是这份一掌击毙宣国护卫军上将 的功力,当世之间便无几人能够做到。这时候廊前传来一声低喝,跟着有重物落地, 遥衣听出是瑄离与人动手,忍不住反身后探,悄然自檐角向下看去,当她探身之时, 发现门前八名护卫军已有四人倒毙雪中,一道黄影自另外四人之间穿过,黑暗中只听 机关微响,两名挥刀向着瑄离砍下的人顿时倒飞出去,仰面毙命,喉间各有两道微蓝 的寒光。而瑄离身似魅影,突然便到了余下两人身后,手起袖扬,击中两人面门,振 袖一送,当他负手回身时,廊前已多了八具尸体。
他轻而易举连杀八人,手段之狠辣、身法之诡异出人意料。遥衣身为柔然间者 之首,本身轻功也是十分高明, 此时看着瑄离却感觉鬼魅附身一般,知道万一被他察觉, 自己决计难以脱身,当下屏息闭气,一寸寸缩回屋上,听得瑄离已经举步入室,里面 又有皇非这样的高手,便连将屋瓦移回原位也是不敢,只用衣襟遮住缝隙,俯在檐上 倾听。
底下传来乐乘出多进少濒死的呼吸,忽然一震几乎停顿,显然是看到瑄离出现心 中震惊。茶盏轻响,瑄离拂衣落座,只是一声轻笑,却不说话。只听皇非道: “乐将 军几次三番刺杀本君,支崤城中人多眼杂,本君无暇跟你计较,如今这笔账就算两 清了。”
乐乘似乎吃力地说了句什么,皇非笑道:“不错,如衡的性命也是本君取的,本 君送他那一场败仗,不过是回敬他在宣都的十三柄毒刀、二十名死士。至于白信,他 既然要查如衡和风十二的死因, 那就只好自己去问他们, 现在便是让你知道也没什么, 瑄离自然早就已经与本君联手,若不是他,你也没那么容易上当。哼,此次我故意要 宣王派你护卫,路上对你言语折辱,你果然忍不住便在合璧再次行刺。你那些杀手装 扮得很好,不引你亲自动手,本君又怎好无故击杀护卫军上将? ”
乐乘低吼一声,奋力说了句话,遥衣这次听清他提到赤字营兵败,和“通敌” 二字,这时却听瑄离哧地一笑,放下茶盏悠悠开口: “乐将军这话就不对了,君上不 过是拿赤字营做了诱饵,特地放王师进玉渊城,好将他们全军困住,否则今晚接下来 的好戏便无从上演了,不过可惜,这场戏将军无论如何是看不到了。”
斛律遥衣心中怦怦直跳,直觉少原君突然前来合璧,定是有什么计划针对王师,
正思量间,听得室内喀喇一声,跟着重物撞上墙壁,震得屋瓦落尘。她猜测是乐乘奋 起最后一丝余力想要扑杀皇非却被一掌击毙,却不敢直接窥视,只是听到瑄离弹袖 笑说: “再跟他废话也没什么意思, 我便替君上了断了吧。君上的手段当真令人折服, 我怎也没想到,不过数日之间,赤焰军竟有三员上将死在君上手中,而且神不知鬼 不觉。除去这些将领,外十九部大军只要有利可图,便不愁不为君上所用。”
皇非随手将把玩的短刃掷下, 起身道: “刚刚这乐乘可是你杀的, 本君重伤未愈, 哪有力气动手杀人?”
瑄离微微轻笑:“瑄离早便与君上同进共退,谁动手都是一样。不管怎么说,君 上今日也替瑄离挡了一箭,这些许微劳又何足挂齿? ”
皇非转身道: “那一箭我不挡,你也未必避不开,宣国人人都以为天工瑄离武 功平平,但举手击杀八名护卫军,滴血不沾、片痕不留,即便是本君也做不到如此干 净利落。”
瑄离道: “若非如此,君上与我会有合作的必要吗?君上交代的另一件事情也已 办妥, 只要王师当真打这批军粮的主意, 君上必能如愿以偿, 将那位九公主手到擒来, 当然,同时也铲除柔然族这个后顾之忧。”
皇非的脚步声向外传去: “他们已经到了合璧,今晚必然动手,算来时间也差不 多了。”
瑄离笑道:“那这里便交给我吧,君上可以放心前去,早些与夫人携手同归。”
两人话藏机锋,不过短短数句只听得斛律遥衣心惊肉跳,冷汗涔涔。她不知皇非 究竟如何获得了冥衣楼行动的情报,竟然设下陷阱,不但要针对九公主,更要铲除柔 然族。现在, 当务之急便是立刻将消息送出,阻止冥衣楼今夜劫粮的行动,她虽心 急如焚,却俯在原处一动都不敢动,直到皇非离开、瑄离处理了护卫军的尸体之后, 才敢轻身飘下,不料双足刚刚落地,夜空中突然冲起刺目的火光,合璧城北粮仓方向 数道浓烟冲天而起,显然子娆他们已经顺利得手。遥衣心中大急,顾不得去见万俟勃 言提醒他留心皇非,匆忙施展身法向城外约定的地方赶去。
第一百一十六章 陆上行舟
城中烟火纷纷,宣军数处粮仓同时着火,火借风势猛烈至极,映红半边夜空 如血。斛律遥衣接连避开几队赶去救火的士兵,趁着混乱离城而去。她先前已和子 娆约定看到火起后便到城外五松峡见面,而后再一起与易天等人会合,此时情知事 情紧急,全力施展身法向约定的地点赶去。
山野风急,斛律遥衣一路穿林越溪,黑夜之中向东疾行。她心下焦急,片刻不 曾停顿,遇到荒林山涧也不绕行,只是轻身纵起一掠而过,就像夜风滑过树梢,落地 之时一个前翻,轻轻弹起,瞬间便又飘出丈余。
就在这时,风中突然传来咦的一声,遥衣一心赶路并未留意,身后左侧树林中嗖 一下蹿起条人影,居然后发先至,比她更快一步抢上落足之处。遥衣吃了一惊,立刻 提气向前纵去,半空中一个旋身生生拔高半丈,越过那人头顶落向飘摇的树梢。
那人赞了一声“妙极”,亦是足不沾地,凌空而上,身影一闪便到了遥衣对面 的树上。遥衣在黑暗中目睹他的身法,只觉此人轻功之高绝不在她之下,甚至比起瑄 离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一夜之间连遇两名轻功高手,不知此人是何来路,心中暗 自警惕。只听那人笑道:“小姑娘身法真真不错,这么夜了急着赶路,要去哪里?”
遥衣借着月光凝神打量,只见来人似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满眼嬉笑神色,看上 去甚是机灵,夜风中他背靠明月,单足立在树林之巅,身子随着树梢起起伏伏,轻 若羽毛,但无论风吹树摇却是纹丝不动,单是这份轻身功夫便足以令人刮目相看。遥 衣并不识得此人,蹙眉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挡我去路?”
她一开口,那少年又是咦的一声,道:“原来你是柔然族的人。”遥衣道:“是 又怎样?你究竟是谁, 还不快快让路? ”那少年双手抱胸, 随着树梢忽上忽下, 说道: “小爷这几年命犯太白,不利西北,少在北域露脸,看来名头竟弱了些。唔,柔然族 轻功这么好、又这么漂亮的年轻姑娘,让我想想……有了,你叫斛律遥衣! ”遥衣一 惊之下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那少年嘻嘻笑道: “这天下之事少有我不知道的,我还知道你其实是在后风国出 生的,因为母亲是柔然族人,所以后风亡国之后才归附柔然。也难怪你轻功这么好, 不过你的身法虽然好看,但比起后风国的自在逍遥法却还是差了那么一点。”
遥衣听他提到自在逍遥法,心中灵光一闪,猛地想起方才在行营之中,那瑄离的 身法武功原来是出自后风一族,只不过较之大自在四时法更加诡异迅疾,身形气质也
截然不同,所以一时间竟没有想到。她记起瑄离说过少原君欲设计对付王族,眼见已 误了不少时间,不欲再行耽搁,冷冷地道: “哼!本姑娘轻功如何,怎用得着你 来评判?姑娘我还有要事,懒得跟你浪费时间。”说罢足下借力,向前射出,便自那 少年身边一掠而过。
那少年见她着恼,越发觉得有趣,笑道:“你既是柔然间者,这么匆匆忙忙地赶 路,定是有什么重要情报,这事我却不能不管! ”口中说话不停,他人似飘叶倏然后 退,眨眼间便又出现在斛律遥衣前方。遥衣暗中吃惊,脚尖一沉,借着树枝弯曲的力 道突然向左飘出。这一下出其不意巧妙至极, 谁知那少年也是了得, 半空中身形一转, 如影随形,她向左去他便在左,她向右冲他便在右,夜色下两道人影轻烟一般在林梢 纠缠, 越转越快, 越飘越急。遥衣连用了数种身法, 却始终无法摆脱对方, 心下焦急, 突然娇叱一声,回手拔出泠雪双斩,便向那少年刺去。
那少年哎哟一声, 翻身后退, 手中现出一柄奇形短刃, 当一声架住遥衣当胸一击。 遥衣自他兵刃之上借力而起, 半空中双斩接连刺出一十三招, 只听叮当之声连绵不绝, 那少年也以快打快挡了她一十三招。两人一口真气用尽,双双落向下方,不约而同地 在涧水之上一点,借力跃上岩石,复又缠斗在一起。那少年虽算不上一等一的高手, 但身手异常灵活,尤其轻功卓绝,手底频频接下泠雪双斩凌厉的招数,还有空闲嘻嘻 笑道: “柔然族归附宣王为臣,你是替他们传送军情吗?不如说了出来,小爷免费帮 你带到如何?”
遥衣见他这般缠斗中开口说话而身法丝毫不缓,自己便无论如何做不到,当下也 不理会,只是招招抢攻,但是久战不下,心中不由焦躁,眼见一时无法胜过对方,心 念稍转,突然哎呀一声,失足落往山涧中。
那少年吃了一惊,俯身看去,只见她躺在水中一动不动,慢慢沉向水底。那少年 急忙跃下山岩,几个起落便到了岸旁,伸手便去拉她,谁知耳边忽闻轻笑,遥衣睁开 眼睛双掌一翻,砰的一声击中他胸口,同时人自水中冲起,带起一天晶莹水花。原来 她料知硬闯不成,便诈伤落水闭住气息,等他前来查看时,即刻出手偷袭。
那少年反应算快,听到笑声已知不妙,急速向后撤身,遥衣这一掌出其不意,仍 是击中他胸前, 打得他撞在石上, 口吐鲜血昏了过去。遥衣落在他上方, 俯身笑道: “姑娘有急事要办,今天且不跟你计较,下次再让我见到你,看我不要你好看! ”说 着转身便走,刚刚举步,忽听破风声响,暗器击向背心。
遥衣急忙向侧闪去,却听当当两声轻响,那暗器半空激撞,改变方向,不偏不倚 正打在她小腿筑宾穴上。遥衣轻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向下倒去,却听身后有人哈哈 大笑,那少年跳起来连点她数处穴道, 转到她面前拾起地上的两枚铜钱, 掂在手中道:
“你这丫头鬼精灵,小爷险些着了你的道,现在你被我点了穴道,我问你话,你说是 不说? ”原来他方才被遥衣打了一掌,借着后撤之势已经卸去大半掌力。遥衣本来内 功也不甚高,这一掌又是水底偷袭,所以难尽全力,他中掌之后立刻吐了一口鲜血佯 作昏迷,却等遥衣离开时趁机将她点倒。
遥衣不留心反被他暗算了,又气又恼,咬牙骂道: “人前装死,背后偷袭,算什 么英雄好汉,有本事解开我穴道,大家光明正大地再打一场!”
那少年将手中铜钱一收,蹲下身笑道: “小爷才不会再上你一次恶当。喂,我 问你,宣国那边有什么情报,你急急匆匆又要赶去哪里?”
遥衣瞪着他道:“我就是不说,你又怎样? ”
那少年笑嘻嘻道: “不说吗?你不说也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开口。”说着眼 珠一转,伸手捉了什么东西便向她脸边凑去。遥衣大吃一惊,叫道:“你干什么? ”
那少年在她身边坐下,慢条斯理地道:“你若不说,我便捉些蝎子毒虫放进你 衣服,让它们一只只慢慢往上爬,爬满你全身。”
遥衣呸了一声道:“好不要脸!你敢对我无礼,我就杀了你,把你大卸八块!”
那少年将一只毒虫放在她颈畔,得意地笑道: “你现在动也动不得,却又怎么杀 我?”遥衣感觉身后毒虫蠢蠢欲动, 吓得尖声大叫起来。那少年作势扯了她衣领道: “说不说?宣国到底有什么要紧情报?”
遥衣骇得脸色惨白,仍是咬牙道: “我……我不告诉你! ”那少年手一松,遥衣 不由放声尖叫, 骂道: “你这小淫贼, 挨千刀的小淫贼, 你快住手, 不然我杀了你!” 她毕竟年少,一边骂着,一边觉得毒虫滑腻腻地钻进衣领,复又想到已经赶不及向九 公主示警, 不由急得哭出声来: “小淫贼……呜呜……你害死我了, 害死九公主了…… 我若能动弹, 一定……一定杀了你…… ”
那少年听到“九公主 ”三个字, 突然一愣, 问道: “你说什么, 九公主怎么了?”
遥衣哭道: “她被你害死了……啊!你快拿走虫子!你不拿走虫子,我什么都不 告诉你!”
那少年想了想, 便凑上前去伸手道:“喂, 我帮你拿出虫子, 可要把手伸进去了。”
遥衣见他伸手过来, 又恨又羞, 加上穴道被封气血不畅, 一急之下竟然昏了过去。 待到过会儿悠悠转醒,只见那少年正蹲在面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感觉衣服中的 毒虫已经被取出, 突然间脸上一红, 挥手便向那少年打去, 骂道: “该死的小淫贼!” 那少年靠得太近不及躲避,被她一掌打在脸上,向后跳开: “喂!你怎么一醒来就 打人? ”
遥衣发现自己穴道已解开, 跳起来道:“你……你无耻!我今天非杀了你不可!”
那少年捂着脸连退两步,急道: “且慢且慢,先把话说清楚!早知道不该一时心软解 了你穴道,北域这地方果然背运,我金媒彦翎居然会被女人骗了又打,打了又骂。”
遥衣一愣瞪大眼睛:“什么?你是金媒彦翎? ”彦翎没好气地道:“那是当然, 小爷行不改姓坐不改名,金媒彦翎便是小爷,原来你倒听过我的名头。”却听遥衣 继续道: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魔云教追杀,又被宣王下了诛杀令的小淫贼!”
彦翎唇角一抽,悻悻然道: “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不分青红皂白便说小爷偷窥 她们洗澡, 小爷明明只是路过, 一群道姑有什么好看的, 哼, 都还不如你长得美些。”
遥衣杏目圆瞪, 想起刚刚他替自己取出毒虫, 一定有过肌肤碰触, 不由面红如霞, 狠狠地啐了他一口。彦翎虽不知道柔然族已经暗中投效王族,但斛律遥衣却知道九公 主与穆国三公子关系非比寻常,而金媒彦翎又是夜玄殇的至交好友,顿足道: “都 是你,阻拦我替九公主送信,九公主若是有什么意外,便都是你害的!”
彦翎闻言满心不解,待遥衣将冥衣楼如何计划劫粮、今夜她又如何潜入行营、如 何窥见少原君设计杀人、如何听到瑄离布下陷阱一一说明,彦翎听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本是奉命潜入合璧打探军情,半路遇上斛律遥衣,认出她是柔然族人,误以为她替 宣军传送密报,这才设法阻拦,却不料阴错阳差,惹下这等麻烦,当下叫道: “乖乖 不得了,这下不妙,美人公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恐怕有人重色轻友,要跟我翻脸无 情大义灭亲!”
遥衣恨恨地瞪他道:“那也是你活该!”
彦翎急道: “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得及?无论如何,我们先去看看再说。”两人 无暇再多计较,当下离开此地,一路全力展开身法,不过半炷香时间便到了五松峡, 却四处不见子娆等人踪影。彦翎四下看察一番,知道他们已经来过,刚刚离开不久, 斛律遥衣亦发现了子娆留下的暗号,指示他们已往宣军运粮必经的苍雪长岭而去,两 人迟了一步,复又沿路追下,只希望能在冥衣楼遭遇宣军暗算之前找到他们。
却说子娆与冥衣楼暗部动手烧了合璧粮仓,在柔然族的掩护下顺利撤出城外,待 到五松峡,久等不见斛律遥衣前来,恐怕误了劫粮之事,于是留下暗记先行赶往苍雪 长岭。
雪岭之间,山路盘旋,易天率漠北分舵部众已在通往合璧的必经之路布下埋伏, 待子娆等人到达雪岭古道, 两面立刻有人传出讯号, 片刻, 易天与两名副舵主现身崖上, 向子娆俯身拜下。 一轮明月挂上山崖, 子娆站在月光之中, 回头问道: “情况如何?”
易天答道:“各处都已布置妥当,只要他们进入峡谷,便是万无一失。” 子娆道:“可清楚护卫军队有多少人?”
易天道: “很奇怪,方才我们的人回报,对方仅有不足百人,且不见牛车马匹, 但粮队行动十分迅速。”
“哦?只有不到百人? ”子娆亦是有些意外,微微细眸思索,这时候,前方古道 传来一阵奇异的响动,似是流沙碎石层层落下,又似河流水声重重不断,很快便向峡 谷而来。两名冥衣楼暗部倏然出现在月下,双双跪下: “启禀公主,宣国族粮队已经 进入埋伏,是否现在动手?”
子娆却不说话,只是轻轻抬手,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祥的预感。明月忽然隐入 浮云, 谷中一暗复又一明, 当月色重现时, 宣军粮队出现在峡谷入口, 众人凝眸看去, 顿时皆觉惊讶。
只见月光如水,山间古道上宣军粮队整齐迅速地向着峡谷前行,军中无牛无马, 运载粮草的竟是一艘艘半丈有余的木船。船身赤红一色,双面皆绘有巨大的玄武标识, 其上堆满粮袋,前无桅帆后无舟楫,但在这崎岖颠簸的山路上依次前行如履平地,除 了前方开路的护卫军队,每隔几艘木舟便有两名战士骑马在侧,如此百余艘粮船连绵 不绝, 速度竟比马匹更快, 不由让人生出这批船队是在长河大江之中顺流而下的错觉。
“公主。 ”易天低声道, “情况好像有些奇怪,但对方人手不多,是极好的机 会,要不要动手?”
子娆徐徐道: “陆上行舟,天工瑄离机关之术出神入化,果然名不虚传。传我 命令,避免近身作战,格杀所有护卫军,只留一个活口便够,务必小心船中机关。”
“是! ”易天起身传出命令。平静的山谷中忽然响起尖锐刺耳的呼啸,冷箭与暗 器自两侧山崖射出,向着前行中的粮队罩下,仿佛漫天的光雨照亮黑夜,光亮之中, 血色与惨呼皆被淹没,马匹惊鸣之声,在倏然而现的刀影中猝然而止。
当黑暗重新降临,一百多艘粮船安静地停靠在山谷正中,两侧护卫军已换作数十 名神秘无声的黑影,鲜血自沙砾之间浸下,月光流淌,微微泛出晶莹的赤色。
冥衣楼部属行动干脆利落,从突袭开始到结束不过半炷香工夫,整条船队落入 掌控,除了领头的护卫之外,其他人几乎连敌人都未看清便被格杀,易天率人检查, 发现所有护卫都是来自赤焰军隐字营的普通战士,越发觉得奇怪。子娆与暗部自山崖 来到现场,那领头护卫被带上前来,子娆从一艘粮船上收回目光,问道: “你们是赤 焰军隐字营的人,为何负责运送粮草?”
那领头侍卫认出她是王族公主,愤愤骂道:“好个少原君,居然与敌军勾结,让 我们兄弟前来送死!”
子娆眉梢微蹙,若她此时见过斛律遥衣,知道皇非暗杀隐字营上将白信一事,定 能推测出他一箭双雕,既要设计暗算王师,又设计铲除隐字营中不服命令的将士,但
遥衣尚未赶到,所有内情便也无从知晓。子娆审问数句,见那将领始终说不知粮船 机关,心下不耐,看着他的眼中突然现出一点清幽的微光,那将领与她目光相触,神 情蓦然一怔,跟着慢慢变得迷茫。
子娆柔声道:“告诉我这粮船之中有什么机关,如何会在陆地上行进?”
她的声音在月夜中缥缈动听,如同一场幽美的梦境,一副曼妙的轻纱,那将领脸 上现出迷醉的神态,却摇了摇头道: “我不知道……我们自玉渊出发之时便是如此, 一路上粮船都是自行前进,无须有人操纵。”
子娆微觉诧异,眸心幽光盈亮,复又问道: “你们运送粮草,怎么会从玉渊 来此?”
那将领道: “这批军粮早便到了玉渊,昨日突然接到少原君命令,要我们隐字营 负责将粮草运送至合璧,而且指定要走苍雪长岭这条路。”
子娆闻言一凛,方才那种模糊的不祥感突然掠过心间,似一把寒光毕现的利刃, 几乎是不假思索,她转头向正在检查船上机关的部属喝道: “所有人撤离粮队,不要 轻举妄动! ”就在她话音落时,丝丝火光自船身玄武神图之上亮起,百余艘粮船形如 光龙,忽然赤芒大作,剧烈的爆炸声随之震响。子娆喝令之际,冥衣楼部众已经撤身 后退,但船上机关发动迅疾,整条船队轰然爆炸,急火流焰冲向四方,此处峡谷便如 一座骤然喷发的火山,刹那之间,被炙热的烈火全然吞没。
机关爆起的瞬间,子娆见势危急,手结莲华法印扬袖击出。半空焰火之间晶光大 盛,莲华千影化作明艳夺目的光盾与漫天飞火蓦然相撞,溅出流光万道,如雨激散。 便这千钧一发之际,子娆与身边数名暗部飞身疾退,而那护卫将领被流火落石击中, 长声惨叫,顿时化作一团烈焰。子娆等所处的位置本便靠近峡谷口,谷外原是一道横 流而过的山涧, 此时被大雪掩盖深可及腰, 几人纵身而下没入雪中, 谷口爆炸震天动地, 烈火冲流扫向雪地,灼得人发肤炙热,几欲燃烧。
无数火石划过夜空,阵阵热浪冲上山崖,剧烈的爆炸持续甚久,几乎过了小半个 时辰方才平息。当火势稍缓,子娆自雪中起身,发现除了易天与十余名暗部高手侥幸 逃过一劫,其他部众皆尽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峡谷中所有粮船也早已化作灰烬,唯 余一地乱石余火, 兀自烈烈燃烧, 山崖之上融冰若血, 映出绝地末日一般惨烈的景象。
面对此等情景,众人无不心惊肉跳,一时谁都说不出话,不想这粮船之中竟藏有 如此恐怖的火药机关,倘若方才见机稍慢,或是没有莲华法术全力一阻,他们此时也 已丧身在这峡谷烈火之中。易天转头看去, 只见重重火光照在九公主清魅的容颜之上, 那双凤眸凛然如雪,正注视着蔓延山谷的残火。山谷尽头是无底的黑暗,却忽然有一 个白衣身影徐徐出现在遍地赤焰之中。
第一百一十七章 穆王玄殇
火光映出一副神秘的黄金面具,那人从容前行,血色随风肆舞,无数条生命在 他脚下灰飞烟灭,而他唇畔的笑容,却比飞舞的焰火更加诱人。他像是自地狱火海 中步出的修罗,一步步走近烈火之后幽冷的眸心,子娆指端轻捏法诀,广袖轻舞, 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若是她抬手挥袖,便将是雷霆万钧的一击。暗部众人闪身行动, 在火焰之前结成战斗阵形,那白衣人手中亦出现一柄赤色长剑,焰光在剑尖流窜, 不断闪现出嗜血的光芒。
月色恰在此时没入重云, 山谷间骤然一暗, 子娆脚步轻移, 突然低声下令: “退!” 说话时纤指微扬,无数蝶光自火焰中漫天起舞,在众人撤出谷口时冲向夜空,刹那间 封锁了面前的空间。
风起,人退,火舞!
一刃赤芒,破空惊现,雪色的衣袖若水轻拂,蝶影明火纷纷坠落在剑光之中,化 为一地残焰如血。那人剑锋轻斜,唇畔漾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绝美的武功、绝 美的人,直到现在仍旧让人着迷,甚至狠不下心来杀你。”他的话音随风飘荡,焰火 在深夜徐徐燃烧。子娆等人落足谷外,四面八方忽然雪雾弥漫,全然吞噬了山岭,再 看不见任何东西,就连原本映天的火光亦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地俱暗,那人优雅的声音却仍旧清晰地传来:“既然来了,又何必急着走,在 我的阵法之中,你们又走得到哪里去?”
子娆身动之时已然察觉不妥, 发现这山谷竟早已被人设下阵法, 天地方位刹那变化, 谷口生门顿成死地。黑暗取代了一切,伸手不见五指,子娆转手祭出焰蝶,那原本清 烁的光芒不过一现, 随即尽灭无声, 唯有她身上幽罗玄衣不时浮现出金银交织的微光, 黑暗深处若隐若现。
和她一同入阵的几人不知何时失去了踪迹, 片刻之后, 忽有一声短促的惨叫传来。 子娆听出是暗部之人的声音,心中微微惊凛,不料脚步刚动,一阵寒风袭面,直觉有 什么东西冲向眼前,情急之下旋身疾闪。那物以毫厘之差擦面而过,竟是一面巨大锋 利的冰壁,子娆尚未站稳脚步, 黑暗中又有寒冰连续袭来, 有的光如巨镜, 有的碎若尖锥, 有的形似飞盾,惨叫之声亦再次响起。
寒冰倏然而至,迅疾无声,子娆凤眸一扬,指端变幻,抬袖间光影绽现,娇声 清叱:“破!”
数道丝华冲向冰壁,突然穿透寒光,夭矫腾空,流星一般向着四方射去。无数冰 晶碎影,伴着千丝如雨散落闪烁,瞬间照出不远处两人横尸在地,一人被锋利的冰柱 穿胸钉透,一人则被两面冰壁活活夹在当中,鲜血满地横流,死状极为恐怖。左前方 同时传来巨大的爆裂声,显然是有人正用威猛的掌力击碎冰壁,子娆心知入阵之人中 唯有易天有这份功力,当即循声而去,一路上以千丝击散冰锋,每一次光亮闪烁都见 有人惨死在前,不是身首异处,就是遍体鳞伤。
易天的声息很快消失,不知是否已遭不测,阵法重重转幻,血腥之气越来越浓, 天地越来越暗,待到最后,连袭击过来的冰锋也不再见,唯有在幽罗玄衣微光之下漫 出的血气,若自地狱涌至,无穷无尽,不由令人生出步步死亡,孤身无力之感。
皇非深得仲晏子真传,非但武功卓绝,智谋无双,于琴棋星相、奇门阵法更是无 一不精,只是当年烈风骑叱咤风云,所到之处千军披靡,这阵法术数便鲜有使用,此 时他一人设局,布阵杀人,却轻而易举便困敌于无形。子娆深知这阵法厉害,抛开周 围生死惨象,静心默察方位,发现这阵势竟以六壬式为基础,地取阳水,开生死 十二门,处处逆势而行,料敌先机,令人无从捉摸。她所习焰蝶、冽冰二术一为阴火 一为阴水,此时皆为阳水所克,无法施为,而千丝阴金,虽然破得阵中杀机,实际反 助水势,唯有莲华以土木为体,方可泄阵法之机。
思及此处, 她当即推算六支, 趋身星位, 指尖法诀变幻, 瞬间晶光一现,击向地面。 “开!”
随她清声低喝,一点明光,倏然轻放,那光亮中心绽开晶莹莲华,千枝万叶刹那 间向着四方黑暗扩散,妙瓣如玉,丛丛蔓延,阵法深处隐约闪现一抹血光,而子娆腕 上的碧玺灵石同时射出光芒。
彦翎与斛律遥衣赶至苍雪长岭时,只见一地残火伏尸,焦石灰烬,显然刚刚发生 一场巨变。两人面面相觑,皆知大事不妙,斛律遥衣自一具尚未烧焦的尸体上隐约分 辨出冥衣楼暗部服饰,顿足道: “都是你,若不是你半路拦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现 在九公主若有什么三长两短,你拿命相抵都不够!”
彦翎看这情景也有些慌神,强自镇定道:“先别着急,我们四下寻寻看,说不定 有什么线索。”遥衣话也不说,闪身向谷口寻去,彦翎紧随其后, 纵上一块岩石查看 四周,刚刚转身,忽然听到遥衣一声惊叫,回头看时,只见她整个人向着谷口处的黑 暗坠去。
彦翎吃了一惊, 双足一点箭矢般弹向谷口, 伸手抓住了遥衣手腕, 刚要用力拉她, 忽觉落足之处迅速下陷,竟似踩上泥潭一般。“不要过来,危险! ”遥衣半截身子已
然陷了进去,连忙出声示警,但却为时已晚,彦翎立足不稳,抓着她的手一同跌下。
两人先后向着黑暗沉下,越是挣扎便陷落越快,原来皇非为了生擒子娆,在这苍 雪长岭精心布阵,阵法以六壬式为根基转动变幻,预测敌踪,同时十二门五行流转, 生生不息, 化为各种险地。子娆等人入阵之时正值阴阳二水交汇, 所以遇到冰雪之境, 而彦翎与遥衣再次闯入,却已是水入土乡,步步泥潭,一旦陷入阵中,两人纵有绝顶 轻功亦无从借力,唯有愈陷愈深,毙命此地。
四周泥流重重,不断向下沉落,彦翎牢牢抓住斛律遥衣的手臂,想要阻止她身子 下陷, 脑子里转过无数念头, 却只无法可施, 心中暗自叫苦, 不想今日竟要命丧于此。 转头看向遥衣,只见她一改先时凶蛮模样,挣开他手掌道: “你在我肩上借力,快些 想办法上去,凭你的轻功或许能够脱险,不要白白陪我送死。”
她这样说,等于是舍命助彦翎脱险,彦翎借力之下可能有机会脱出泥潭,但她却 必然因此全身陷没, 绝无生路可言, 彦翎听了这话, 心头一热, 说道: “要死一起死, 我怎能丢下你不管?”
遥衣急道:“你这个小淫贼,不要命了吗,谁要跟你死在一起? ”
彦翎看着已经陷到腰部的泥沙苦笑道: “你不愿也没办法了,现在我们不想死在 一起都难,不过话说回来,幸好你生得不算难看,我金媒彦翎牡丹花下死,被叫两声 小淫贼也不太冤枉。”
遥衣听他这时候还胡说八道,刚要骂声无耻,但想到两人命不久矣,他又是受自 己连累陷入阵中,不由软下心来。彦翎见她垂眸不语,脖颈处肤白若雪,发丝轻漾, 幽香入鼻,心头莫名一动,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突然就在她脸侧轻轻一吻,遥衣哎 呀一声,俏面飞红: “你……你干什么? ”
彦翎触电般向后让去,这么一来,身子又下陷几分,眼见便要齐胸而没,他却也 没注意, 只是脸比遥衣红得还快, 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觉得你很好看…… 我……我第一次亲女孩子…… ”
遥衣原本杏眸圆瞪,突然间轻轻一叹,低头道: “唉,你这个小淫贼,这次真的 被你害死了。没想到我们两个会这样死在一起,不过有大名鼎鼎的金媒彦翎做伴,倒 也不觉得无趣。”她自方才便骂了彦翎无数次小淫贼,但此时这一声入耳,却叫人有 种难以言说的感觉。彦翎不由豪气上涌,大声道: “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一定救你 出去!”
两人在黑暗中面对面,只能依稀看清对方的面容,遥衣见他这样郑重的模样,忍 不住笑了,道:“你都自身难保了,又怎么救我?”
彦翎身子已经全都陷入泥流之中,挣扎了一下,动也动弹不得,顿觉十分沮丧,
刚要开口说话,忽觉眼前一亮,阵中异彩纷呈,现出莲华千影,瞬间笼罩四方。妙莲 呈现之时,整个阵法蓦然变动,遥衣身子急速下沉,被径直卷向阵心,彦翎想要拉她 却是力不从心,双目一黑亦被抛向阵中。
阵法重重变动,彦翎不通奇门术法,卷在其中只觉昏天黑地,难辨身在何处,片 刻之后,身子骤然一轻,仿佛从浓雾中突然破出,天地霍然大亮,现出山谷中原有的 白雪冰峰。彦翎提气纵身,在空中轻翻下落,尚未着地,便听砰砰两声真气交击,面 前激雪横飞,夺面而来。他一个侧翻避开夹杂着猛烈真气的飞雪,只见前方一座冰台 浮于雪雾,当中有一白衣人盘膝而坐,而一个手执折扇的黑衣老者正绕台游走,每一 步都在雪中印下寸许脚印, 一掌掌击向那白衣人。
那黑衣老者正是与子娆一同入阵的易天,他掌力虽然威猛,激得人衣发纷飞,但 白衣人单手应敌意态从容,在如此强横的攻势之下竟丝毫不见局促。彦翎一眼看到斛 律遥衣倒在冰台之侧,似是被人点了穴道。斛律遥衣见彦翎出现,先是面露喜色,跟 着叫道:“小淫贼!愣着干什么,还不上前帮忙? ”
那白衣人闻声回头, 两道锐利的目光透过面上黄金面具射向二人, 轻声一笑道: “原来柔然族也投靠了帝都,万俟勃言好大的胆子。”说罢突然扬袖挥出,将遥衣卷 至身侧,五指一拂扫向她面门。
彦翎急喝一声: “住手! ”薄刀入手,纵身向那人背后扑去。那人头也不回,一 道指风点了遥衣哑穴, 反手轻挥, 准确无误地击中彦翎兵刃, 当的一声将他当空震出, 同时右手若无其事地与易天硬拼一掌,击得对方连退两步。彦翎在半空中连翻数周才 勉强化解他弹指而来的真气,在山石之上略一借力,重新扑向对手,叫道: “快放 了她!”
“放他们走。”
一个清魅的声音同时自雪雾中响起,一抹玄色身影出现在山谷之前,指间异彩 潋滟、清光荡漾,正是借灵石之力破入阵心的子娆。
那白衣人眸光到处,透出隐隐微笑,忽然抬指轻拂,击中身旁七弦古琴,琴音带 着凌厉的真气向前扫去, 正中易天折扇, 易天闷哼一声向后跌退,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坐倒在地。子娆在琴音响起时身形瞬移,一掌按上易天背心,易天脸色片刻涨红,复 又一白, 如此往返三次, 又是一口鲜血吐出, 睁开眼睛低声道:“多谢……多谢公主。”
彦翎亦被白衣人掌力击回,翻身落在子娆身边,惊喜叫道:“美人公主,你没事 太好了,不然夜玄殇那小子这次非跟我翻脸不成。”
子娆只是略略扫了他一眼,跟着冷冷地道: “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滚出 阵去。”
彦翎一愣,即刻明白她的用意,但斛律遥衣尚在敌人手中,他却不能弃之不顾, 横刀叫道: “喂!你快些放了她, 挟持女人算什么本事, 有胆量来跟小爷一决胜负!”
那白衣人目光稍移,落在斛律遥衣脸上,随手一扬,便将她带至近旁:“帝都的 手段还真是叫人佩服,居然连柔然族也能为之所用,万俟勃言派这小丫头传递消息, 我又怎能留她? ”
彦翎方要说话,子娆将手一挥阻止了他,凤眸轻抬,望向那人: “你要找的人 是我,又何必难为一个小小的信使,打发他们出去,免得我们说话也不方便。”
那白衣人哈哈大笑,道:“既然公主与我有些私话要说,那便放过他们也罢,但 能不能出阵,便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说着拂袖一挥,遥衣身子腾空而起,向着彦 翎落去。彦翎手忙脚乱地收起兵刃,伸手将人接住,却觉遥衣身上一股大力传来,顿 时立足不稳,两人一同撞向易天,齐齐向雪谷滚落。
白衣人出手之时阵法同时变幻, 彦翎三人甫一落地, 雪中无数藤木突然向上射来, 阵法水木相生,再次发动。遥衣穴道未解,彦翎抱着她就地滚出,避开三重藤木,易 天呼呼两掌,将袭向他们背后的长藤扫开。彦翎道声多谢,一边躲避藤木攻击,一边 伸手去解遥衣穴道,谁知那白衣人点穴手法极是巧妙,除了哑穴之外,其他穴道竟一 时难以解开。
四面八方长藤如网,灵动迅疾,遥衣被彦翎抱在怀中,东躲西闪,狼狈万分,忍 不住叫道:“喂!小心左边!哎呀!后面!”
彦翎身形受制, 几次险险被长藤抽个正着, 衣衫上被荆棘划开数道口子, 嚷道: “我知道啊, 你以为我不想避开吗?”遥衣道: “那你又不快些, 刚刚你若使一招‘天 悬星河’,那一击不就避开了,偏偏要使‘燕回翔’,难道好看吗? ”彦翎纵身向 后退去,道: “我若使天悬星河,这鬼藤蔓岂不是正好击在你身上,你以为我愿意使 燕回翔吗?又费力又不讨好!”
遥衣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沉默片刻,抬眸轻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小淫贼 还挺有良心, 倒是我错怪你了。”彦翎轻轻一哼, 道: “算了, 小爷不跟你计较。” 遥衣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耳朵, 道: “什么小爷大爷, 你这小淫贼!”彦翎道: “哎 呀!你能动了。”原来彦翎解穴手法虽然不对,但是推宫过血,时间一长,遥衣被封 的穴道也自然解开,她在彦翎肩头微一借力,纵身而起,半空中泠雪斩出鞘,斩向 飞舞的长藤。
彦翎叫一声好,薄刀同时出手,面前藤木齐断。两人施展身法,再加上易天折扇 之威,压力顿时大减。但这阵中藤蔓如织,竟是越斩越多,易天连番血战,方才又在 阵心被那白衣人一击重伤,虽得子娆援手保住性命,但久战之下伤势难支,步履渐见
迟缓, 那藤蔓却像天罗地网一样,层层布满了整个空间, 全靠彦翎和斛律遥衣竭力支撑。 遥衣不由叫道:“不好,这样下去,我们都会被这鬼藤蔓缠死的!”
易天沉声道: “我挡住这些东西,你二人赶快设法脱身,去寻救兵要紧! ”说罢 猛然一喝,衣衫涨起,挥扇劈向藤蔓聚集的中心。半空长蔓齐舞,向着他背心电射 而至,遥衣惊叫一声: “小心!”彦翎却突然间凝住身形,转首倾听,面露喜色。
易天折扇之下砰的发出一声闷响,漫天藤蔓四散,露出一瞬空隙,而他却也口鼻 溢血,面目可怖,狂喝道:“还不快走? ”遥衣双斩劈飞袭到近前的藤蔓,闪至彦翎 身旁, 道: “小淫贼!你发什么呆, 现在怎么办?”此时谷外隐约传来阵阵马蹄声响, 在藤蔓呼啸声中几不可闻, 但彦翎耳目之灵, 世上无人能及, 早比他二人先一步听到, 一声呼哨,放声大叫:“喂!夜玄殇,小爷要死了,快点救人!”
他话音方落,大地隆隆震动,数道利光突然穿过飞藤破空直刺,现出八道金矛, 八匹骏马、八名白衣战士破阵而入。金芒烈, 藤木断, 彦翎三人被劲气冲得向外跌去, 眼见藤蔓再次扬起, 竟比之前迅疾数倍。斛律遥衣失声尖叫, 忽然间, 一道剑气冲霄, 自迷雾中直劈冰雪大地,随着耳边轰然巨响,一阵强横无匹的真气准确击向阵中。自 那真气中心,八方雪地岩崩石裂,无数藤蔓横飞而起,于半空中同时寸断,纷纷落向 地面,化作一地残木。
遥衣睁大眼睛, 只见一个玄衣男子自轻雪飞尘中徐徐站起, 看到彦翎, 挑唇而笑: “哟,毫发无伤嘛,我还以为这下来迟一步。”
雪雾中那男子衣发狂放,挺拔的身姿像是蕴藏着一股慑人的力量,唇畔那抹笑容 却偏偏带着些懒散戏谑的意味,遥衣与他的眼睛一触,只觉得像是看到了万丈深渊, 有种忽然坠落的感觉,但只一瞬间,那映入眼帘的目光便似秋日的阳光,令人周身皆 是一暖。
彦翎见到那人,呼地松了一口气,险些便坐倒在地,喘息道: “你再晚上一步, 就只好来替小爷收尸了。”
那人挑了挑眉毛,笑道:“祸害活千年,我看这个机会也不太容易等到。”
彦翎切了一声,转过头去,对遥衣道: “这小子叫夜玄殇,你应该听说过吧? ” 遥衣俏目一亮,道: “夜三公子? ”彦翎翻了个白眼道: “现在做了个劳什子穆王, 走到哪里都跟着一群碍眼的护卫,甚是无趣。”
先前的八名铁卫早已翻身下马,其后复有数名同样身着白虎金纹武士服的战士, 总共一十八人,皆是穆国白虎禁卫高手,当先一人快步上前,对易天道: “易老,好 久不见!”正是穆国统卫府上将,冥衣楼邯璋分舵舵主颜菁。
易天一夜苦战,其实早已灯枯油尽,忽然见到颜菁,硬撑着的真气顿时一松,身 子便向前倒去。颜菁一把将人扶住,易天口中呛出鲜血,低声道:“快……公主 …… 她在阵中……”夜玄殇俯身查看他的伤势,微微蹙眉,跟着运指连封他数处穴道,手 底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他体内,同时转头看向彦翎。
彦翎代为解释道: “冥衣楼半路劫粮遭了宣军暗算, 美人公主被困在这鬼阵中心, 恐怕大大不妙。那布阵之人好生奇怪,脸上戴着副黄金面具,见不得人一样,但美人 公主似乎和他早就认识。”这时遥衣接口道: “我知道那人,他是少原君皇非,现在 与宣王联手对付我们,但平时并不以真面目示人。”
众人听到少原君名号,无不震惊,彦翎更是差点跳起来,道: “乖乖不得了,皇 非没有死?美人公主和他在一起,岂不是危险至极? ”跟着又道出差点令他和遥衣丧 身其中的泥潭之阵,易天得夜玄殇真气相助,伤势暂缓,低声补充先前与子娆所遇冰 雪之阵的情况。夜玄殇眸光隐隐一沉,自易天身上收回手掌,站起身来。彦翎闪到他 身边,悄声道: “喂,还不快点想办法,迟些穆国准王后变回少原君夫人,你就等着 后悔莫及。”
夜玄殇瞥了他一眼,道:“这阵法布置得十分巧妙,若非精通奇门术数,或借九 转灵石之力, 根本无法寻到阵心所在。方才我们能破这一阵,是恰逢阳金克木, 巧之又巧, 若困住你们的是阳水阴火阵,那此时我们所有人都要麻烦。”
易天亦领教过阵法厉害,点头道: “殿下说得没错,这阵法非同一般,万万不 可大意,但九公主被皇非所困,却又如何是好?”
夜玄殇沉思片刻,方要说话,忽然感觉脚下震动,山谷中雪石纷落,一声巨响, 竟然整个向下塌陷下去。
彦翎三人被击出阵心之后,子娆亦收起莲华法诀,缓步踏上冰台。那白衣人轻拂 琴弦,抬头笑道:“子娆,别来无恙?”
阵中霰雪微扬, 子娆侧身落座, 琴前有酒, 色碧香醇, 她抬指轻沾琼浆, 低头浅嗅, 随后转眸看向那人面上冰冷的面具,说道: “既已无人,何不以真容相见,难道此时 我还认不出你吗?”
那人将面具取下,露出一张俊美无瑕的面容,眸中笑意若雪,话语却一如既往, 风流怡人: “一日夫妻百日恩, 果然这张面具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夫人。”
子娆墨睫稍垂,复又一扬,轻轻一笑: “没想到你我二人,竟然还会坐在一起 喝酒。”
酒是玉髓,人是故人。昔日惊云山巅,杯酒相识,洞房花烛,交杯定情,皇非目
视眼前女子,她丹艳的红唇轻轻沾上玉盏,浅酌低吟的姿态如一朵清魅的妙莲,在他 眸心幽幽绽放。
“我曾经说过,终有一日,你会与我重登惊云峰,此生亦将以少原君夫人的名号 为荣,你我之间早已没有那么容易撇清关系。”
子娆把盏抬眸: “我记得那日你也在三军之前亲口说过,你与我,从此再无情 义可言。少原君言出必行,当众之语,想来并非玩笑。”
皇非淡淡地道:“楚王后母子不是你杀的,所以那句话并没有任何意义。”
子娆眼梢微扬: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知道真相,却故意将错就错。”
皇非侧眸看她,语气傲然: “你既当众认下此事,我又何必放弃对帝都动手的大 好机会,这样的结果不也正是你想要的吗?”
子娆眸光一闪,一瞬不瞬地与他对视,微雪自两人之间无声落下,化作一地琉璃 冰寒, 轻轻扬过衣袂, 飘入眸心无垠的黑暗。片刻后, 子娆倏地转眸轻笑, 柔声道:“少 原君果然是当世英雄,绝不会为美色所动、情义所困,若非迫不得已,帝都可万万不 愿与你为敌,不过人算不如天算,现在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呢?”
“事已至此,当世能配得上少原君夫人之称的也只有一人,我皇非的妻子同样只 有一人。”皇非随手轻挑琴弦,容色翩翩, “所以今天我特地在此等候,来请夫人随 我回去。”
子娆感觉随着他指下琴音跳动, 整个阵法再次变动, 十二门生死轮转, 不尽不息, 天一生水,地六相成,一时间变幻莫测,无迹可寻,就好像眼前这男人真正的实力, 每一次相遇都见未知的一面,似乎始终探不见究竟。她星眸微垂,转而迎上皇非的 目光,眼波轻横如月下一泓幽泉,似乎一直漾到人心尖上去: “此时此刻,我还有第 二个选择吗?”
风雪轻扬,皇非含笑道:“恐怕没有。”
子娆轻声一叹, 敛袖斟酒, 说道: “大婚之夜你我情断义绝, 王族损兵, 楚国灭国, 已是天下皆知,除非你肯放弃对帝都的打算,否则有我这个夫人在身边,难道不会觉 得危险?”
皇非不动声色,一缕琴音悠悠停于指端,余韵无穷: “很可惜,帝都王城,本君 这次要定了。”
他看住她, 唇畔笑意从容, 却仿佛迫人窒息, 直到此时, 九域天下也没有任何人, 能够无视少原君亲口说出的话,哪怕楚国覆亡、烈风骑灭,皇非一人,也足以令诸 国侧目、英雄折颜。子娆一时静默,丝缕酒香漫开在她晶莹的指尖,袅袅缭绕不散 不休,片刻后,她轻拂云袖,抬眸迎上皇非目光,徐徐说道:“那么,若是我心甘情
愿地接受你所有条件,你是否愿考虑改变主意?”
皇非眼底微微一动,雪光下玄衣女子眉目如仙绝色出尘,便似昔日惊云绝峰月下 初见,她执酒相问江山何从。那时她以千军为棋天地为盘,笑语轻颦,风云定局,他 知世间有女若此,与她并肩峰顶俯瞰九域的刹那,他所要的一切都已在前。
七城烽烟为卿做聘,楚都华焰染她嫁衣,他散尽三千姬妾、倾此九域红尘,迎娶 这唯一令他动容的女子,若不是那一夜兵戎相见,此时四海天地皆在这携手之间,他 与她,亦将为万众传颂,那样一段江山风流英雄红颜的传奇。
然而这世上终究没有如果,就像江水东逝,落日西沉,光阴不回,世事无常,每 个人曾经的选择都决定了眼前的彼此,现在的每一步也都必然通向前方的结局。
皇非眼底仿若夜流涌动,锁定那双幽魅的凤眸:“我不得不承认,相识至今,每 当夫人提出条件,都叫人感到无法拒绝。”子娆不语,浅酌杯酒,移目相视。他自琴 上收手拂袖,眼梢淡淡挑起, “这个提议当真令人十分动心,但是,本君绝不会在同 样的事情上,犯同样的错误,他日我与东帝战场相见,若有夫人在侧,想必一定有趣 得很。”
子娆唇角倏忽上扬,似是早已料到他的答案,那妩媚的浅弧恍若一刃轻光,骤闪 即逝: “我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曾让我甘心下嫁的少原君,如今依然有着令人倾心的 魅力。”
皇非道:“那么夫人是愿意随本君同去了?”
子娆把玩玉盏,幽幽叹道:“你的阵法比王叔还要高明,我破不了,你的武功也 远在我之上,我赢不了,如此看来,我只好跟你走了。只不过我劝你还是不要跟王兄 针锋相对,他那人冷心冷情,这世间恐怕没有什么能威胁得到他。”
雪光落入皇非微眯的俊眸,点点泛着清寒的滋味: “再无情的人,也总有心中珍 视的东西, 一旦与此相关,事情便会有所不同。”
“哦? ”子娆魅然抬眸,将那玉盏轻轻托在掌心送到他面前,一泓碧泉如玉,倒 映男子眉目风流,“那么夫君心中所珍视的,又是什么呢?”
皇非就着她的手将酒一饮而尽:“本君珍视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夫人难 道心无所觉吗? ”他抬手抚过她容颜,近在耳畔的呼吸带着醉人的酒香,轻轻吹起伊 人双颊娇羞的红云。
“夫君厚爱,子娆受之有愧。”子娆妩媚地笑,眸若星波慵然轻漾,她靠近他 的耳边,用一种极其温柔、极其诱人的声音轻轻说道, “夫君有没有发觉,我刚刚在 这酒里下了毒?”
第一百一十八章 苍雪长岭
女子清魅的话语入耳成丝,缕缕幽香仿佛自暗夜深处漫然升起,飘盈雪雾,浸 透肺腑。皇非脸色一变,反手扣向子娆腕脉,子娆弹指下拂,与他掌力一交,袖底 银光飞散,倏地飘身后退。
漫天风雪骤然疾舞,在冰台四周飘旋如幕,子娆落向雪幕中心,笑容美若幽梦, 话语依然那般清魅动听: “夫君怕是忘记了吧,当初在惊云山上第一次见面,我便已 经提醒过你,我的指尖藏有十种剧毒。方才那杯酒沾了我的指、染过我的唇,你其实 不该喝的。”
皇非似乎神色不改,却也并未起身追击: “你以为如此便能逃出我的阵法吗?”
子娆柔声浅笑: “我刚刚说过了,夫君的阵法很是高明,以前我听王兄解说这些 奇门术数时可没怎么用心,这阵法我是破不了的,只不过,你刚刚饮下的赤锦红与曼 陀罗两种剧毒与我发间的染云香混合之后,会在几个时辰内令人内力丧失,夫君虽然 内力高深,恢复起来怕也需要些时间,这时候我要走,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非眼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寒意,说道:“这倒是我疏忽了,一时不曾防备。但是 在此之前,我保证你会失去生离此地的机会。”话音落时,一道赤芒,突然闪电般自 古琴之侧射出,不过一剑出鞘, 四面八方劲气横冲,血芒惊闪,直刺风雪,子娆倏 然一惊,情急之下折腰纵出。
丝缕断发, 蓦地散开雪中, 焰蝶之光在血鸾剑上爆开刺目的金芒。子娆后退丈余, 飘身落足冰台之侧,袖底幽芒冷现。皇非身形一闪,忽然便出现在她面前。子娆袖袂 飘拂变幻,灵蛇一般向着血鸾剑锋卷去,但听哧的一声急响,金银亮光在两人之间如 雨四射。
便这刹那之间,子娆已用衣袖连接皇非快逾惊电的八招,万没想到他在身中酒毒 的情况下仍旧如此可怕,若非有幽罗玄衣护身,只怕早被剑气所伤,她心下暗惊,但 却嫣然笑道:“夫君好厉害的剑法,若是这么个打法,我可受不住了。”
皇非如此催动真气不免激发酒中剧毒,数招过后并没有立刻追击,只是剑尖锁定 对手,暗中运气调息。血鸾剑上凝聚摄魂夺魄的剑气,与昔日逐日剑狂傲的锋芒截然 不同,不断涌动的赤芒固然显得森寒诡异,却更有一种凌驾万物、君临八方的气势, 竟令人生出无从逃脱之感。
子娆以巫族特殊的手法施毒,为怕皇非察觉,下手分量甚轻,若让他运功驱毒,
便拖延不了多久。她打定主意消耗皇非内力, 袖底法诀变幻, 同时击出两道莲华法印, 冰台上方光华夺目,仿若一双雪凤展翼冲天,凌空卷向对手。
皇非微微冷哼,右手挥出。雪雾倏然狂飞,血鸾剑击散包裹着漫天异芒的风雪, 犹如一道飞虹、一抹赤电、一刃血光,向着子娆眉心破空而去!子娆蓦然旋身,左袖 行云流水般迎空挥去,右掌反手下击。皇非眼中掠过慑人的冷光,身形倏地凝住,血 鸾剑却是赤芒大盛。
玄袖浮光,真力与剑气相撞,挟了飞雪涟漪般往四方扩散,子娆借此一击之力忽 然纵起,娇笑声中,指尖血影绽放,莲华骤现,血鸾剑剑气在她牵引之下,连同那明 媚的莲光一起突然向着冰台正中的瑶琴击去。
原来皇非借雪谷地形设此奇阵,以琴音操纵阵法,变幻八方,子娆暗中推察,早 已知其关窍所在,但先前忌惮对手强势,不敢轻举妄动,直到皇非大意中毒,她便刻 意而为,争斗中趋身抢至阵心,凝聚功力举手破阵。血鸾剑与莲华之术全力一击何等 威力,但听轰然巨响中,碎雪向天冲扬,悬在半空的冰台四分五裂,瑶琴美酒、山石 冷雪,皆向山崖之下坠去。
这冰台本是冰峰之侧一处雪岩,下方悬空无依,绝无落脚之处,皇非将阵心设在 此处,乃是精算天时地利,巧借雪谷山川布局困敌,此时子娆强行破阵,一击之下威 力非常,奇阵阵心固然被毁,两人却也失了立足之处,不约而同地向着峰下坠去。
半空中碎石飞雪如雨纷纷,皇非原比子娆落势稍缓,忽然间身形急坠,伸手扣向 子娆肩头。子娆在落石之上微一借力,飞袖凌空击去,皇非一指点出,子娆拂手反扫 他神门、太渊二穴,眨眼之间,两人指来掌往,已在空中施出一十三招精妙手法,一 个要擒, 一个欲避,虽无先前交手那般威势,却亦惊心动魄,凶险至极。
子娆武功源出巫族,克敌制胜不以招数见长,且论对敌经验,终究不及皇非身经 百战, 沙场历练, 袖袂拂处, 只觉他手指闪电般下滑, 腕上忽然一紧, 已被他单手扣住。 皇非左手真力透出,顿时封了她经脉,同时右手一剑刺出,血鸾剑直透冰岩插入崖壁 之上,两人身子猛地一顿复又一落,上方裂冰横空飞出,坠势却也止住。
子娆被他制住腕脉,无力挣脱,此时回头下望,只见一道渊谷倾斜而下,直没风 雪之中,一时看不清深浅,唯见雪雾弥漫,疾风拂掠,云龙一般向着冰峰不断卷去。 子娆心头微觉凛然,倒不知这冰台下临绝渊,竟在如此险地,倘若两人直摔下去,恐 怕皆尽生死难料。但她却也并不十分在意,身子凌空,抬头笑道: “喂,你这么抓着 我吊在这里,很是耗费力气,倒不如放开手,凭你的武功自然能够化险为夷,不然再 过一会儿,不是你支撑不住,便是那剑要折断,何必两人一起送死呢?”
皇非却不言语, 他此时体内毒性已然发作, 内力无法提起, 几乎连话也说不出来。
子娆感觉他指下力气渐弱,握着自己的手掌间尽是冷汗,微微颤抖不止,于是轻叹一 声, 闭上眼睛, 也不再同他多言。当此生死之际, 风飘雪涌天地茫茫, 眼前大敌在侧, 凶险难料,而她心中却突然只是想起一人。那人青衫笑颜似乎便在眼前,一时清晰一 时模糊,却不知若自己真的死了,他又会怎样,悲喜恩怨,是否从此不再,想来心中 忽然莫名痛楚,只觉得有很多事情必要找他问个清楚,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倘若这 般了断,那么一生一世都是不甘的。就在这时,皇非握着她的手猛地一提,子娆身子 向上甩去,半空中连续数处要穴被封,同时腰间一紧,两人一并向着峰下滚去。
这山崖初时陡峭,越到底部越是平坦,皇非环住子娆时拔剑在手,以巧妙手法连 续击刺岩石,血鸾剑绝世利器,不断不折,两人去势因此受阻,渐渐缓下,最终跌入 尺许深的雪地之中,一直滚至谷底。饶是如此,下冲之势依然甚急,皇非力气全失, 手臂终于松开,子娆被甩出丈余,重重撞在一块岩石之上,顿时晕了过去。
待到片刻之后醒来,只见风吹雪舞,不远处皇非闭目盘膝,显然正在运功驱毒, 子娆知道若让他抢先恢复功力, 自己便绝无逃脱的可能, 当下凝聚内息冲击被封的穴道。
皇非中毒之后内力不足, 点穴时便难下重手, 没过多久, 子娆一处穴道便已解开, 但这时候,皇非突然睁开眼睛,慢慢起身向她走来,抬手又在她紫宫、云门数处穴道 补上几指,低头道: “你既还担着少原君夫人的名号,本君自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 莫再耍什么花招。”
子娆所下剧毒分量虽浅,但锁人经脉侵人内力,也绝不是轻而易举能够化解的, 见他这么快便已行动如常,细思之下顿时明白他是以某种秘法强提功力,不由柔声 笑道: “夫君如此行事,可是危险得紧,你体内的毒若是过了十二个时辰还不得解, 难免要留下极大的祸患,日后纵然余毒尽去也会大损功力,还是速速用功驱毒,不要 这么逞强好些。”
“多谢夫人操心。”皇非站在雪中淡淡地道了一句,复又以剑撑地调息片刻,此 时崖上忽有碎石滚落,隐约一个人影出现。皇非微微蹙眉,反手封了子娆哑穴,将她 带到一处冰岩之后。过不多时,只见一人飞身落在雪地之中,身法轻灵矫捷,不出半 点声息,竟是金媒彦翎。原来子娆与皇非交手之后,六壬奇阵阵心被破,夜玄殇与易 天等人循迹追来,四处不见子娆踪迹,发现此处冰台崩塌,又有打斗的痕迹,于是以 山间枯藤结绳,通向崖下,因彦翎轻功最佳,先行下来察看。
此时山崖之下风雪大作, 吹得沙飞石走, 冰峰凛冽。雪地上风痕如削, 碎冰呼啸, 早已将两人停留过的痕迹尽数湮没。彦翎落地之后以手遮脸,几乎连眼睛也睁不开, 冒着风雪四下奔出,却只见冰峰雪地茫茫白地,哪里又有半点人踪。子娆在石后看得 他身影掠过, 苦于穴道被封, 说不得动不得。彦翎搜寻一番毫无线索, 不禁大为气馁,
崖上却有人大声叫道:“喂!小淫贼,可有见到什么吗?”
彦翎蹿回崖下喊道: “又是风又是雪,鬼影都不见一只!我说你这称呼能不能 改改,小爷一世英名全坏在你手上了!”
崖上那人又道:“那你还不快上来,我们去别处寻找,那皇非一心想要对公主 不利,你再耽搁,我丢绳子下去了! ”风雪中两人喊话断断续续听不太清楚,半空中 绳索被风吹得乱晃不休, 彦翎纵身而起, 在山石之上微一借力, 便轻飘飘地附在绳上, 崖上诸人一齐用力,复又将他拉了上去。
待他身影消失之后,皇非又等了片刻,直到崖上声息全无,才带子娆走出冰岩 背后,解开她哑穴道:“走吧。”
子娆动弹不得,被他抱在怀中,倒也免受风雪之苦,却见他并不往合璧方向去, 反而向北深入苍雪长岭。如此一路未遇人踪,想来彦翎他们早已往他处寻去,此地已 离合璧诸城甚远,边关荒原,朔风连野,呼啸声中只见一片肃杀苍凉。又行了小半 个时辰,皇非突然停住脚步, 在一道山丘之后将子娆放了下来。子娆听得他呼吸有异, 移目看去,却见他身子微微一晃,向侧转开,再回头时唇边隐约竟有血迹,面色也瞬 间变得异常苍白。
皇非内伤一直未愈,却先后两次以秘法强提内力,其后反噬甚是厉害,再加上剧 毒未清,此刻体内真气空虚,丹田中却似千刀万剑不断乱搅,纵使他定力非常,也难 再支持下去。眼见天色渐暗,风雪已息,他扶住一块大石微微扬手,一道金色流光冲 入夜空,直穿暗云,子娆识得那是昔日烈风骑联络信号,不由心觉诧异。
信号发出不久,西北方很快传来迅疾的马蹄声,跟着一队人马飞奔而至,尚未到 眼前,便有一人抢先下马,赶至皇非身边,叫道:“君上!你……你受伤了吗?”
后面人马向侧散开, 自然形成防守队形, 阵列有序, 数十人说停便停, 马不扬尘, 人无杂声,不禁令人侧目。子娆看清那领头之人,认得竟是方飞白,那这一支队伍不 必说便是昔日叱咤风云的烈风骑,最先到达的召玉目不转睛地看着皇非,神情间甚是 关切。
皇非以手扶住召玉肩头,略微合目,吩咐道: “你们即刻带她离开,小心伺候, 莫让她逃了。”召玉感觉他气息不畅,不由担心道:“我们先替君上疗伤。”
子娆见皇非将自己交于楚国旧部,所去之处定非玉渊、合璧两城,倘若他们避入 雪岭,非但冥衣楼部属,就算王师出动也难寻踪迹,倒比被他带去敌营更加麻烦,心 念稍转,抬眸说道: “你身上所中的乃是巫族之毒,我若跟他们走,却要谁来帮你 解毒?”
召玉一听,方知皇非不是受伤,转首怒道:“快将解药拿来!”
子娆道: “他身上的毒耽搁了数个时辰, 原本的解药已无用处, 即便我另行用药, 也需数次方能全部拔除余毒,但如果再拖下去,我可不敢保证没有后患了。”
召玉心中大急,道: “君上……”皇非对她摆了摆手,看了子娆一眼,道: “你 若以为我非要你的解药不可,那便是高估了巫族,你所用的毒药虽奇,却也奈何不了 本君。”
子娆微微一笑: “原本夫君功力深厚,这点毒性确也不足为惧,只不过夫君似乎 有伤在身,运功驱毒时万一出什么纰漏,便只怕更加麻烦。”子娆其实并不知皇非内 力受制,一直不曾痊愈,只是见他气色有异,既然方才两人动手时他并未受伤,料想 必有其他原因。方飞白却对此事略知一二,兵刃微动,指向子娆道: “公主若不肯立 刻取出解药,那便恕末将等无礼了。”
子娆见到方飞白,想到十娘惨死在他手中,丹唇冷冷轻挑,容色转寒:“烈风骑 弑主逼君,什么时候还论过尊卑上下,方将军眼中从来也没有我这个公主,有礼无礼 又何必废话?你若高兴拿剑指着我, 不妨就多指一会儿, 看是否能指出什么灵丹妙药, 拿去疗伤解毒,起死回生。”
方飞白不由蹙眉,素闻这位王族公主妖颜媚性,行事恣肆,言辞果真犀利乖张, 不易应付,一顿之后方要说话,身旁坐骑突然间抬首轻嘶,四蹄一阵乱踏。方飞白手 拉缰绳,轻斥一声,那马儿低下头来口鼻喷气,不断原地扬蹄,四周其他战士也纷纷 呵斥坐骑, 不知为何, 所有战马都显得有些躁动不安, 仿佛预知到什么不可见的危险, 想要立刻逃离此地。
众人所乘的马匹虽不及当初烈风骑中战马精良,但也皆是百里挑一的良驹,算得 上训练有素,等闲不会有不服号令的举动。但战士们呵斥数声后,有些战马非但没有 安静下来,反而奋蹄长嘶,试图向外冲去,群马嘶声连连,激得尘雪满地乱舞。这时 候召玉忽然叫道:“前面那是什么? ”
对面山丘之上隐约出现一点黑影, 跟着又是数点, 皇非目力最佳, 眼底倏地一震, 跟着方飞白脸色大变, 叫道: “不好!是狼群!”话音方落, 漫山遍野涌出无数黑影, 蓦然间, 一声狼嚎向月而起,荒原上数千只饿狼潮水般向着这边奔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绝地逢生
风雪凄厉,饿狼群啸,方圆十里如同鬼域。烈风骑旧部虽然出身南楚之地,但 多年来随皇非征战北域,对这雪原之地甚是了解,皆知狼群残忍凶恶,一旦发现猎 物便群起而攻之,纵使大队兵马与之遭遇也是极大的凶险。不待皇非吩咐,方飞白 已疾声下令: “约束马匹,点燃火把驱狼!”
烈风骑防守圈缩小,先将马匹围住,战士们手中火光亮起,手持兵刃后退,阵列 井然有序,丝毫不见慌乱。就这片刻,近百匹恶狼已趋近眼前,见到火光颇是畏惧, 只在外围不断打转,盘旋嗥叫,一时不敢攻击。召玉尚是第一次来到北域,眼见恶狼 越聚越多,火圈外四面八方尽是森森白牙,狼群垂涎怒号,端的令人心惊胆寒,正取 了兵刃在手,忽听皇非低喝道:“留心坐骑!”
这时召玉身边战马为狼啸所惊,突然扬蹄猛冲,阵中战马一阵大乱,当前几匹挣 脱束缚,向前狂奔而去。狼群中狂啸大作,几匹战马速度虽快,冲出片刻便被围住, 惨嘶之声顿时冲塞夜空。马儿在尖齿利爪间翻滚奔跃血肉横飞,瞬间便被恶狼撕成 碎片,吃得干干净净。群狼受血气所激凶性大发,齐声厉嚎,向着火圈之内扑来。
烈风骑阵中兵刃交错,利光疾闪,挡住狼群攻势,将皇非、子娆、召玉三人,以 及所有马匹护在当中。恶狼扑将上来,不断被刀枪斩杀,或是一刀两断,或是利刃 入腹,尸身不待落地便遭群噬,血腥之气充斥荒原,更引得群狼狂暴不已。召玉兵刃 乃是一双短剑, 其中一柄抵在子娆后心, 眼睛却不离圈外, 暗自警惕。皇非静立在旁, 火光之下面如止水,不惊不怒,始终未因狼群凶恶而有丝毫动容。
子娆身处烈风骑阵中,虽不用担心恶狼攻击,但见这血腥残杀的局面也自心惊。 这时候右方火光突然一暗,风雪袭卷,几支火把骤然熄灭,狼群一见有机可乘,齐向 缺口扑来。两侧战士双剑送出,数匹恶狼哀嚎毙命,为同伴分尸而噬,却另有几匹趁 机蹿起,越过防守向着圈中扑入,狼群张牙舞爪,随即狂涌上前。
召玉娇叱一声,短剑反手向上斩去,半空中恶狼偏头避让,一剑斩断前腿,却仍 旧扑了下来。召玉顺势挥剑,直透狼腹,将其摔出圈外,惊魂未定,只觉脑后生风, 急忙俯身低头,两匹恶狼自头顶蹿过,反身扑了上来。原本蹿入火圈的恶狼一被召玉 杀死,另外两匹却被皇非拂手打得脑浆迸裂,腾空跌出。其后二狼纵身扑至,一者袭 向召玉, 一者却向穴道被封的子娆张口咬落。
皇非眼神微寒,闪身挡在子娆面前,偏头避开恶狼利爪,挥掌劈下。那恶狼厉
声哀嚎,皇非伸手抓住它头颈,听声辨位向着身后多出的一匹恶狼猛扫过去。二狼滚 作一团,狂叫撕咬,皇非原待拔剑斩杀,不料稍提内力,丹田中忽觉剧痛如绞,身 子一晃,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二狼闻到血气,松开对方,先后跃起来袭。皇非手中赤芒电闪,当先那狼身首异 处,跌毙圈外,但如此一来,经脉中真气立时乱冲,第二剑竟难以施出,后面那匹恶 狼直扑肩头。召玉侧头看见, 不由大惊失色: “君上小心!”待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 方飞白等应付狼群围攻,能够保持阵形已经艰难万分,同样无暇顾及圈中险况。眼见 利齿森然扑面,皇非身子一偏,右手剑尖忽然自左肩斜出,那恶狼凌空扑下,被血鸾 剑自颈至腹开膛破肚, 当即厉嚎毙命。皇非虽以精妙剑法斩杀恶狼, 但体内真气紊乱, 如坠刀窟,血鸾剑猛地撑在地上,身子向前跪去。
召玉刺死恶狼,扑到近前将他扶住,叫道:“君上,你怎样了? ”借着火光,只 见皇非牙关紧咬,脸色苍白若死,却又隐隐透出黑气,显然内息岔乱,因此难再压 制毒性。原野上风雪渐急,凛冽呼啸,又有火把连续熄灭,难以为继,狼群不断寻隙 扑上前来,烈风骑战士战圈缩小,奋力抵挡,情况顿时危急。召玉一手扶着皇非,只 余单手持剑,倘若再有恶狼冲入火圈,抵挡起来必定吃力,心中难免暗自焦急,忽听 子娆说道:“解开我的穴道,否则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召玉微一犹豫, 看向皇非, 见他并未反对, 便伸手去解子娆穴道, 却发现她紫宫、
云门二穴被真气封锁,普通手法竟然无法奏效。皇非扶着召玉强提内息,慢慢并指 点出,子娆穴道终于解开,弯眸一笑,倏地飘向他面前,双唇蜻蜓点水一般与他呼 吸一触。随她气息轻吐,一股似花非花的幽香伴着柔软的发丝,化作缕缕柔媚直沁五 脏六腑, 皇非身子微颤, 口中突然喷出血来。召玉见状大惊, 厉声喝道:“你干什么? ”
子娆轻笑道: “我替他解毒,你看不到吗? ”战圈中火光一闪,召玉这才看清皇 非吐出的乃是数口黑血,再看他脸色,已不似刚刚那般骇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子娆 见她面露歉意,复又一笑,道, “莫要急着谢我,我解了他曼陀罗的毒,却又要他服 了青莲子,不过毒性相互克制,一时无碍罢了。若非如此,前面几种毒性发作起来, 立时便要了他的命。”
召玉不由大怒: “你好狠毒的手段,快将解药拿来! ”子娆却不理会她,袖袂 一转,身子飘然掠起。她纵身时纤指变化, 点点光亮随袖飞出, 迎风冲向晦暗的雪夜, 群狼包围中忽然出现无数金色的蝶光,翩跹疾舞,流焰雨落。恶狼怕火乃是天性,纷 纷向后躲避,却又不甘心放弃到了嘴边的猎物,聚在圈外徘徊低嚎,不断试图靠近。
子娆施展焰蝶之术,将战阵四方护住,风雪虽急却亦不灭不熄,烈风骑压力顿时 减轻。但风中焰蝶全靠真气维持,如此却也支撑不了多久,子娆阻得狼群退却,同
时下令: “所有人结阵向西,到对面树林中取火! ”焰光蝶舞灿烁如织,映她清姿魅 颜宛若天人,一言既出,竟是令人无法抗拒。西边不远处生有一片高低起伏的灌木 丛林,背靠冰峰, 占地颇大, 方飞白当即传下命令, 众人护持马匹, 向丛林方向退去。
狼群畏惧蝶焰,一时不敢扑击,亦步亦趋跟随而至,仍将众人围在当中。烈风骑 战士背靠山岩,迅速以枯枝架起火堆,连成半月形防御,方飞白将战士分作几批,分 别守卫火堆,看护马匹,收集干柴,若有恶狼大胆攻击,便以枪矛当即格杀,各处布 置严密得当,犹如沙场对阵,攻守有序。
如此一来,狼群虽将他们团团围住,却只能隔火垂涎,暂时不能造成威胁。子娆 方才消耗了不少内力,收了焰蝶之术后,便在一旁独自调息,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 忽闻群狼齐声长啸, 千里荒原风雪凄厉, 一阵阵狼嚎中仿佛带着无尽凶残、邪恶之意, 听得人人毛骨悚然,众人虽无不是身经百战的悍勇之士,却也皆闻声心惊。
皇非在火光深处合目调息,却对狼嚎充耳不闻,召玉一直护卫在旁,见他情况并 不好转,眼中尽是担忧之色。方飞白命战士取了随身携带的干粮清水出来,轮流休息 补充体力,略一犹豫,亲自取了饮食奉至子娆面前,欠身道:“公主。”
子娆睁开眼睛,看了看他,道: “你不必来求我,我不是不肯替他解毒,的确是 需要几味药物才能奏效,我身边不曾带得。不过以他的武功,将毒逼出体外也并非 难事,只是多费些时间罢了。”
方飞白不愿将皇非内力异样的情况说出, 只道: “只怕耽搁得久了, 便不太好。”
子娆道:“除非你有法子驱逐狼群,我们回到合璧城,才能调制解药,否则我也 无法可施。”
方飞白皱眉道: “这荒原上的狼群十分难缠,一旦盯上人畜,连续追踪几日几夜 也是寻常,就连虎豹之类遇上它们也往往难以幸免。现在只盼有其他兽群经过,能够 引开它们,那我们便可以趁机冲杀出去。”
子娆抬头望向飞雪隐隐的天空,淡淡地道:“这时候哪里来的兽群? ”
方飞白也知这希望极其渺茫,值此严冬之际,荒原鸟兽无踪,唯有成千上万的恶 狼盘旋在侧, 饥饿难耐, 两人一时皆无话说。如此过了一夜, 烈风骑与狼群隔火对峙, 战士们先后击杀了数十只扑进火圈的饿狼, 圈外残肢遗骸, 鲜血满地, 景象甚是骇人。 待到天亮, 狼群仍旧不散, 反而越聚越多, 幸好此处树丛颇为茂密, 众人不断取柴点火, 保持火圈旺盛,倒也能够阻挡狼群。
子娆眼见狼群纠缠不去,心中略觉不耐,又想即便摆脱狼群,皇非也定然不会放 过自己,最终仍旧难以脱身,目光无意中落向聚集在火圈近侧的战马,想起方飞白昨 夜提到若有走兽引开狼群,便可趁机突围,心念转处,站起身来。
召玉一直十分注意子娆,见她徐步向战马走去,不由上前几步,目露警惕。子娆 见除了召玉之外,另有四名烈风骑战士亦紧跟自己,想必是得了方飞白命令,防她有 所异动。子娆暗中冷笑,假意抚慰躁动的马儿,留心狼群动静。
不过片刻,天色已然大亮,一阵疾风席卷雪原,数处火堆被风吹袭,势头顿时 减弱,狼群见是机会,自几处缺口同时扑上。烈风骑战士长枪齐出,一边抵挡恶狼, 一边添柴护火,负责看守战马之人亦出手驱狼,无暇顾及其他。子娆见机行事,抚在 马颈上的手掌暗中透出内力,那战马吃痛长嘶,惊得马群放声齐鸣。子娆闪身躲过一 匹迎头扑下的恶狼,双袖同时向侧拂出,马群受惊之下顿时扬蹄狂奔。
恶狼向着身后战士扑落,子娆却娇笑一声飞身上马,便往火圈之外冲去,忽然有 人厉喝道: “你做什么? ”一道寒气直逼背心,却是召玉提剑刺来。子娆俯身避开 短剑,云袖向后轻扬,笑道: “你若想要解药,不如跟我来好了! ”召玉身在半空, 突然一股幽风扑面,跟着腰间一紧竟被她飞袖缠住,此时群狼见火圈中人马冲出,一 起疯狂扑袭,火圈中战士亦同时示警。原来恶狼狡诈,趁人不备绕开丛林边缘偷袭, 已有十余只跳入圈中,方飞白等来不及阻止子娆,纷纷拔剑抵挡。
子娆策马冲出丈余,回头见火中人狼厮杀惨烈,忽然间心生警兆,扬声轻笑,将 召玉向后送出: “夫君是要追我呢,还是要救你的小美人? ”召玉越过奔马直向狼群 之中落去,她被缚时穴道受封,子娆虽然随手替她解开,但一时气血不畅,如何抵挡 恶狼?方飞白等人相距稍远,相救已是不及,四面八方白牙森森,群狼扑将上来,召 玉情急生智,落下时奋力旋身,足尖在一头恶狼头顶一点,身子向侧掠出,却不料两 面数只恶狼纵身扑上,眼见难以闪避。
当此千钧一发之际,狼群中赤芒骤盛,哀嚎声起,一袭白影倏然出现。剑光溅血 夺目,狼群像是遇见烈火般仓皇后避,召玉连退两步被人拽入臂弯,只见四面狼尸 遍地,群兽撕斗争食鲜血四溅,双足一软,险些站立不稳。
此时子娆纵马而去,早已追之不及,皇非将召玉护在怀中,并不浪费体力,提气 纵身越过狼群与烈风骑会合,下落时力透双足,两只恶狼脑浆迸裂,顿时死于非命。 狼群少数追逐战马而去,却有大部分拥上前来围攻他们,召玉心魂稍定,取出护身短 剑连杀数匹恶狼,却见狼群密密麻麻,哪里杀得干净,当即挥剑护身,拾起一段尚在 燃烧的枯枝,向着快要熄灭的火圈冲去。
恶狼见火生畏, 纷纷闪避, 却有一头巨狼分外凶残, 当头向她扑来。召玉一剑刺出, 巨狼人立而起,避开剑锋,张口便咬,召玉手中火把径直插入狼口,用力前送,巨狼 狂嚎痛蹿, 滚入狼群之中, 召玉却亦失了火把, 想要再行取火, 臂上腿上反而先后受伤, 正自焦躁,眼前寒光疾闪,血鸾剑替她挡住狼群,有人低声喝道:“放心取火!”
那声音带着惯有的凌厉与果断,召玉一眼见那冷静的侧颜,心中突然不再惧怕, 只觉如果今日终究无法逃出此地,那么最终能够和他一起,那便很好。她不由微微一 笑,短剑连下杀招, 跟着向侧一滚冲入狼群, 只听头顶上鬼哭狼嚎, 鲜血伴随赤芒溅落, 两支火把入手,当空一扫,驱退狼群。
召玉拼命抢得火把,在皇非护持之下,连续点燃数堆火焰,烈风骑重新向之前扎 营的地方退来,狼群步步紧逼,双方厮杀甚烈,不少战士满身是血,显然受伤不轻, 情势越发变得凶险。就在这时,原野上忽然响起一阵奇异的啸声,声音由远及近逐渐 清晰, 群狼仿佛遇到什么畏惧的物事, 竟然纷纷放弃对烈风骑的攻击, 向着两侧逃去。
那异啸之中跟着飘出阵阵短促的清音,闻之如风动玉帘,听之若雨溅冰潭,似笛 似箫,轻灵跳动,成百上千的恶狼不断低声咆哮,却无一只胆敢上前。烈风骑众人皆 尽惊奇,只见残暴的狼群中分出道路,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影隐约出现在白茫茫的荒原 之上。
那少女衣袂如火,面若桃花,一双杏眸精灵俏皮,顾盼生姿,晨曦之下说不出的 娇美动人。她坐在一只雪狮之上徐徐前行,乌黑的长发束了一双芙蓉金环,不时随着 手中玉箫叮咚作响,肩头蹲着只通体雪白的小兽。那小兽不过巴掌大小,貂身狐尾,
碧瞳若水,一路冷冷扫视狼群,忽而低声作啸,群狼闻声大惧,越发向后退避,那少 女手持玉箫轻声笑道: “喂!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被狼群困在这里? ”这时候雪狮走 近火圈, 她看清众人装束, 突然啊了一声, 似乎惊讶至极, “你们……你们是烈风骑!”
雪狮快步奔到近前,方飞白和召玉对视一眼,在这群狼环伺之中,除皇非之外所 有人都放下兵刃,同时向着这少女跪拜下去: “烈风骑参见含夕公主!”
第一百二十章 梦里箫音
子娆驱赶战马冲入狼群,战马在恶狼围攻之下四散逃命,先后被扑倒分食,绝 难幸免,唯有子娆座下那匹在焰蝶的保护下冲出包围。子娆伏身马上,听得后方马 嘶狼嚎,凄厉惨烈,不敢有丝毫停留,催马向南疾驰。部分狼群紧追不舍,数次被
蝶焰吓退,这幸存的战马也算神骏, 一路放蹄狂奔,很快将狼群甩脱不见。
子娆纵马奔行半日,见烈风骑不曾追来,狼群亦无踪影,便寻了一处避风的山崖 下马休息,谁知片刻之后,又闻狼嚎阵阵由远及近,身旁战马跳跃惊嘶,拼命拉扯 缰绳,于是不敢多做停留,即刻上马前行。如此一日之间,一人一马走走停停,每次 不过多久便有狼群追上, 始终难以摆脱。子娆避开合璧方向, 在苍雪长岭中又行一日, 战马跋涉劳顿,速度越来越慢,渐渐已不能将狼群远远甩开。
待到黄昏时分,狼嚎复又听得清晰,子娆遥见雪中似有城池在望,催马近前,却 是一座人烟绝迹的荒城。这数十年来五族四国战火不断, 诸方军队攻城略地交战频繁, 每次大战之后城毁人亡者不计其数,即便是雄关通衢之地,这样的荒城也并不少见, 何况此处边域雪原, 更加不足为奇。子娆听得狼嚎之声逐渐逼近, 座下马儿精疲力竭, 负人奔行已是勉强,于是翻身下马,扬手一鞭,放它独自逃命,至于最终能否免遭 狼吻,便也只能看它造化。
放走马儿,子娆跃上残存的城头,环目四顾,只见城中废墟连片,焦木白骨随 处可见, 皆是曾遭大军践踏的痕迹。放眼十里之内,原有的屋舍楼阁早已坍塌废弃, 唯有城东一座佛塔尚自保持完整, 侥幸未在战火之中焚毁。此时狼嚎之声又近了不少, 子娆暗道一声阴魂不散,向那佛塔纵身掠去。
待到塔下,夕阳近山,照得废城如染,残红似血。佛塔斜映余晖,其上雕刻的诸 天神像栩栩如生,伴着塔林废墟,却是一片人间荒境,昔日繁华尽灭。子娆在残阳之 下停步,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又想起那人来。这些日子她常常想起他,在玉渊城中、 在千军之前, 想他的音容神情、他的喜怒哀乐, 一日一日, 无时无刻不在心头, 但是, 那感觉却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清晰, 这一刻仿佛他就在身边, 只要一个转身便能相见。
子娆不由回首四顾,却只见风烟残壁,枯草连天,千里赤地,一片荒凉。面对如 此景象,她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子昊的心情,这里每一座荒废的城池、每一具湮没的 白骨,都是他肩头沉重的负担,他是雍朝的东帝、王族的宗主、世人的神明,但从来 不是子昊,即便是在她面前,他也没有做回过真正的自己。她原以为她懂得,他的责 任与骄傲,却一直任情任性,但是这时不管他是谁,她只想做那个他需要的子娆。
就这片刻耽搁,狼啸声声已在城外,子娆微微皱眉,扬袖向佛塔门上拂去,却突 然间,一点刀光破门而出,直刺胸前。子娆冷喝道: “什么人? ”云袖一挥,卷向 刀光, 昏暗中看不清晰,只见一道身影冲出佛塔,便像沾在她袖袂上一般旋身扑下, 同时左侧亦有利刃袭至,角度精妙,快似轻电。子娆斜退一步,袖袂顺势疾扫,将那 后来之人一招震退,跟着左手凌空虚按,施出冽冰之术,点点冷芒向空卷去。之前那 人哎呀一声,迎面被冰晶扫中,跟着怪叫道:“美人公主,手下留情!”
子娆突然听这叫声,掌力略收,飞袖斜扫,那人身子抛出,一跤跌在佛塔之下, 大声呼痛。后面那人退开半丈,倏又掠回近前,问道:“是九公主吗?”
子娆凝目一看,竟是斛律遥衣,先前那被她拂袖扫出的却是金媒彦翎。斛律遥衣 又惊又喜,向后叫道:“来的是九公主,不是宣军! ”佛塔上下跃出数人,皆是冥衣 楼部属,颜菁、易天抢至近前,见到子娆无不大喜。冽冰微芒之中沾有剧毒,彦翎身 中数点, 倒在地上抱头叫痛, 子娆听得狼啸之声愈发趋近, 随手提了他起来, 道: “先 上塔再说。”
众人亦发觉恶狼身影,纷纷施展轻功跃上佛塔,待到三层便已无路可上,但他们 身在此处, 恶狼虽然凶恶, 却也无法跃起伤人。彦翎被子娆提在手中, 一边龇牙咧嘴, 一边说道: “哎哟!不好,美人公主你既然平安无事,夜玄殇那小子岂不是白白去找 人麻烦了?”
子娆尚不知他们如何脱出皇非所设的奇阵, 亦不知夜玄殇的消息, 低头问道:“夜 玄殇怎样了,他身上的血蛊可解了吗?”
彦翎道:“你先帮我解了这冰针上的毒再说,哎哟……胸口也痛,肚子也痛。”
子娆凤眸微扬,突然将手一松,彦翎惨叫一声摔在塔中砖地上,跟着肩头被她 按住,冰毒丝丝化入经脉,顿如千针攒体,大声叫道: “公主饶命,我说便是! ” 子娆手底微松,俯下身来 ,柔声笑问: “你要说什么? ”彦翎苦着脸道: “他很 好。”“嗯? ”子娆轻挑眉梢,彦翎继续道: “吃得好,睡得好,心情看来也不错, 没有个三五十年绝对死也死不了。”
斛律遥衣在旁听着,扑哧一笑,说道: “你这小淫贼就是不老实,公主问你话, 你不好好回答,偏要自找苦吃。”
子娆问道:“他人呢,和你们一起到了北域吗?”
彦翎道:“去合璧城了。”
子娆蹙眉道:“他去合璧干什么?”
彦翎道:“男子汉大丈夫,什么亏都可以吃,绿帽子坚决不能戴,老婆若是被人 拐了去,自然是要抢回来才行,而且越是漂亮的老婆越不能耽搁,否则大大不妙。” 子娆一怔,跟着拂袖啐道:“小色鬼,油嘴滑舌!”
彦翎被她一掌拍中,真气透体而入,钻行经脉,滚在地上呼痛不已。斛律遥衣见 他满头大汗,甚是辛苦,不由担心地道:“公主,他没事吧,要不要先给他解毒?”
子娆睨了彦翎一眼,似笑非笑,扬袖转身: “痛一会儿毒便解了,叫得越响,毒 散得越快,我这法子专治油嘴滑舌的小色鬼,百试不爽。”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彦翎 经脉中痛楚难当,突然大声叫道: “蝶千衣啊蝶千衣,我若是死了,这世上就再也没
人知道你在哪里了!”
子娆眸光一动,反手拍向他背心: “你说什么?”
彦翎满脸惨色: “夜玄殇托我找百仙圣手蝶千衣,我要死了,美人公主你可要帮 我带个信给他,不是我金媒彦翎找不到人,那蝶千衣现在在……在…… ”
子娆道:“在哪里?”
彦翎哼哼唧唧地道: “好痛……好痛, 哎哟……在哪里, 我可痛得想不起来了。”
子娆明知他性命无碍,在此装模作样,却一时也拿这小滑头无可奈何,指尖真气 送出,化解他体内冽冰之毒。彦翎疼痛顿止,松了口气道: “哎呀,好像想起来了, 是美人公主你要找百仙圣手医病吗?”
子娆低头问道:“她人在何处?”
那双丹凤星眸轻掠过去,彦翎立刻向后退了退,不敢再耍滑头,老实说道:“前 几天我才收到消息,她现在隐居在惊云山忘尘湖。”
自从歧师死后,子娆一直留意寻访这位与他齐名的百仙圣手,也曾托夜玄殇帮忙 打听,无奈此人避世隐居,已有多年不曾露面,现在突然听说她竟在惊云圣域,不由 心中大喜,再向彦翎等人问清穆国情况,方知夜玄殇在宫变之后肃清太子御党羽,跟 着继位称王, 重整禁卫军、白虎军, 以及左君侯府、统卫府等核心战力, 慑服旧朝众臣, 与此同时,下令调动战船军需,举国征兵备战。
颜菁道:“数日前北域传来战讯,殿下听说公主亲征叛军,便令二公子监国,与 我们先行北上。那日在苍雪长岭,公主被奇阵所困,我们分头寻了三日却消息全无, 殿下十分担心, 命我们先行赶回玉渊, 与叔孙将军、靳将军等会合, 留意宣国大军动向, 他且去合璧一探究竟,我们人多反而坏事。”
彦翎在旁暗暗撇嘴: “这小子担心美人公主虽然也是有的,但自己在国都邯璋早 就待得不耐烦,还不是不负责任地借机开溜,去合璧救人也是有的,但恐怕更是想找 那皇非试剑。这小子别人不知我却知道, 在西宸宫接见朝臣哪如在北疆喝酒来得逍遥, 那便宜王位若是卖得出去,他早便换钱买酒了。”他这几句话说得含含糊糊,除子娆 外就只斛律遥衣听得清楚,抬手捏住他耳朵,悄声道: “喂,你还乱说,当心公主再 帮你下一剂妙药,让你疼上三天,疼得说不出话。”
彦翎吓了一跳,立刻乖乖闭口,斛律遥衣见他果真害怕,低头抿嘴偷笑。子娆回 身看了彦翎一眼,怕夜玄殇不知自己已经脱险,贸然行事,有心走一趟合璧,正要和 颜菁等商量,忽听易天怒喝道:“畜生大胆! ”原来恶狼在塔外转圈,寻路而上,竟 有几只来到此处,被易天一扇击毙,滚下塔去。
子娆透过塔上窗口向外一望,只见荒城废墟中密密麻麻尽是黑影,竟是大批狼
群追来,不少恶狼寻到塔外,嗅出活人气息,纷纷仰首嗥叫,不时纵身向上扑来。 冥衣楼中有四人守住入口,其他人取出随身暗器,一阵漫天花雨般打了下去,飞镖 袖箭无一虚发,狼群中立时多了一地死尸。颜菁等人见狼群虽然众多,触目惊心, 但还并不觉得怎样,易天却是自幼生长在北域,知道此事万分凶险,叫过斛律遥衣 和彦翎低声说道: “我们虽在塔中可以暂避一时,但终究不是办法,等杀得几批 恶狼, 我带人冲出佛塔,你们二人随后保护公主,务必要逃到最近的城镇,狼群 才不敢追袭。”
斛律遥衣倒抽一口冷气,知道他是要引开狼群让他们逃命,如此一来,冥衣楼这 些人恐怕个个都要丧身狼腹,忙道: “那怎么行? ”彦翎却苦笑道: “离这里最近的 城镇也要到合璧,我们无粮无马,恐怕要辜负易老一番苦心。”
易天道: “以你二人和公主的轻功,或许能有一线生机,而且也只有如此了。” 三人说话之间,越来越多的狼群聚在塔下,恶狼生性狡诈,眼见难以跃起伤人,塔下 几只便如叠罗汉一般踩了同伴纵身上扑,数次之后,竟然扑上塔檐,复又继续向上层 跳来,不多会塔上便尽是狼影。冥衣楼众人以飞石袖箭驱赶,很快身边的暗器便已 用尽,各自取出兵刃守住窗口。
其时日落月升, 洒照荒城,月色下群狼聚集, 嘶叫长嚎之声此起彼伏, 时时骇人听闻。 子娆平日虽也狡黠聪明,但被这群恶物缠了数日却是无计可施,透过佛塔望向遍布四 野的狼群,不由眉心轻锁。就在这时候,荒城冷月之下忽然间传来一阵悠悠的箫韵, 那声音极轻极淡,若隐若现,仿佛是暗夜深处一点朦胧的清光,又仿佛水中风影、 薄暮花息,说不出的柔和动听。子娆神情微震,心中就像是被什么狠狠地撞了一下, 竟觉隐隐作痛。那箫韵时而悠远,时而清晰,如水一般流向雪月荒原,流向漫山遍野 的狼群之中。恶狼凄厉的嚎叫便在这幽雅的箫音下渐渐止息,再过片刻,所有恶狼竟 都收敛了凶焰,仿佛被什么力量驱赶,纷纷向后退去。
塔内冥衣楼众人见得此景,无不诧异万分,侧耳听见箫声流转,都知是有人暗中 相助,但却四处不见踪迹。彦翎俯身下望,咋舌道: “乖乖不得了,这吹箫之人能轻 而易举地便将恶狼驱走,岂不是也能让它们调转回头,将我们吃个干干净净? ”说着 转头看去,忽见子娆脸上两行清泪悄然而下,不由吓了一跳: “美人公主,你 …… 你……恶狼咬伤你了吗?”
子娆却不答话,只是怔怔站着,看着狼群退却,危险不复,月色重临雪原。那箫 韵在耳边轻轻流淌,一直一直浸满了胸口,化作衣上泪光、眼底晶莹。突然间,她自 塔上纵身而下,向着雪地落去,四周狼群尚未退开,颜菁、易天齐声惊道: “公主 小心!”
子娆对他们的叫声充耳不闻,落下时足尖微点掠向狼群,那箫韵忽然变得清晰, 狼群闻声避让,竟似主动替她让出路来,无一暴起伤人。
子娆独自向着箫声来处寻去,但是出了荒城,便再无法判断方向,只闻那音韵 悠悠,不绝如缕,似在身边却无迹可寻。她施展身法奔出数里,初时还不断见到狼 群走兽,后来便是一片雪岭苍茫,唯有天边冷月,独照大地。箫韵始终不曾消失,子 娆知道是他来了,之前她便已经感觉得到,他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甚至可以看到她 的地方,她慢慢停下脚步,不再惶急,腕上的碧玺灵石幽幽流动清芒,牵得阵阵心潮 起伏。
苍山万岭,白雪茫茫,子娆独立在这片清寂无垠的天地间,静静听那箫声流转, 月光落上衣发, 仿佛七年光阴重现, 她在玄塔深处, 他在雪中林畔。不能相见, 无须相见, 一曲清箫,情丝万缕,其实从那千百个日夜,便已经生满了心底,纠缠了此生。
子娆心中渐渐安静如水,雪光轻盈飘落,箫音柔和悠扬,相思意,红尘梦,多少 贪嗔痴恋欢喜怨,情到浓时,情转薄。此时此刻,经过了几度生死、几多悲欢,即便 心中曾有千言万语,倘若直面相对,她却也不知究竟想问他什么,又真正要对他说些 什么,或许什么都不如这临川一曲,天地无尽,如他心意,微雪无瑕,如此情衷。
天际雪落,一曲终了,那箫韵渐息渐止,终至无声,子娆蓦然回首,对面雪崖之 上一抹青衫消逝,月满千山,她闭目微微一笑,转身向着合璧城而去。
第一百二十一章 千城赌约
天色阴沉,冷雨飘落,尚未到黄昏时分,合璧城已是四野昏暗,点点灯火照亮 路上泥泞的雨迹,一队队巡逻的士兵先后穿过青石街道,风灯的影子不断在雨丝中 闪烁,带着几分肃杀的感觉。
子娆第二日天黑之后方才有机会进入城中,一路寻到行营,发现守卫竟比前几日 增加了不止一倍,营外士兵也由原来柔然族人全部换作宣王护卫军,黑暗中百余人马 声息不闻,显示出整支军队的训练有素,看这阵势,显然是宣王驾临。
按照先前彦翎的说法,夜玄殇应该早她两日来到合璧,子娆入城时并未听到有任 何刺客之类的消息,想他素来胆大心细,对这北域更加了如指掌,倒也不会轻易中人 圈套,所以并不十分担心,反而打算与他会合之后,两人便可借机把这合璧城闹个天 翻地覆。这念头存在心中一直模模糊糊,直到此时才忽然清晰,方知道,原来自己听 说他到了北域便已有此打算,夜玄殇这三个字简直就像有什么魔力,凡事只要跟他沾 上关系,就绝对不会太过无聊。子娆唇边不由飘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想到既然皇非人 在合璧,那城中自然也少不了玉髓美酒,有酒喝有架打,如此快意之事,那个人当然 不会反对。
思及此处, 她决定先入行营一探究竟, 避开守卫悄悄潜入, 只见行营之中灯火皆暗, 唯有右边一座小楼隐约透出光亮,所有守卫都在营外,营中反而不见一人,四周庭院 寂静,唯有夜雨窸窣闪落,更显得阒无人声。想必宣王虽然到了合璧,此刻却没在 行营,不知道皇非是否也已回来,还是仍被狼群困在苍雪长岭。
从那小楼所处的位置看,其中住的必定是宣军中的重要人物,子娆刚刚靠近便止 住脚步, 察觉四方亭台花树间皆有暗卫存在, 若是有人贸然闯入, 必定立刻便被发现, 于是潜下身形,趁着一阵雨落向前飘出,几个闪身便靠近楼外,四周风吹树动,重 重作响,暗卫便也不曾察觉。
子娆又待片刻,施展身法悄然上到二楼,闪入一面暗影深处,沿着雕窗缝隙向内 看去。楼中原来是间书房,各处陈设雅致,四壁炭火融融,照得一室如春,当中宽大 的长案上摊开数幅卷轴,四周摆放着许多城池模型,案前站着一名黄衣男子,正在低 头沉思。子娆看那男子背影十分熟悉,应该曾经在哪里见过,这时那男子微微侧身, 她只觉眼前一亮,灯火映出一张俊若美玉的脸庞,正是那日在营前与皇非说话的天工 瑄离。
瑄离抬手收起面前卷轴,转身放入柜中,突然侧眸看向窗外,沉声喝道: “什 么人? 出来!”
子娆吃了一惊,以为被他发现踪迹,却见前方雕窗外光影一闪,一个身着侍卫服 饰的女子现身室中,身法轻灵,面容姣好,竟是一直跟随在皇非身边的召玉。瑄离显 然与她相识,看了她一眼,道:“是你。”
召玉道: “我听君上说你在合璧,所以特地来谢谢你上次出手相救。”子娆见 到召玉,便知皇非等人也已回城,但如今这支烈风骑的存在对于他人来说应该算是 机密,却不知召玉与瑄离又为何会有交情。只听瑄离道: “你就这么进行营来, 万一被人发现,我可不好替你掩饰。”
召玉满不在乎地道: “君上与宣王在长风台和夜玄殇赌剑,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
护卫军也大都随行护驾,行营中没什么高手,来去倒也不难。”
“看来你是一点都不顾忌宣王血卫。”瑄离笑了笑道,“长风台输赢如何?”
召玉道: “我走的时候宣王和夜玄殇赌了十五剑,夜玄殇赢了溆水之西七座 城池, 宣王却赢了延岭八城,但看君上的神色,宣王第十六剑恐怕会输,如果这一 剑输了,玉门城便要划归穆国,我见他们比得久了,便没看完。”
瑄离点头道: “这夜玄殇果然是个人物,胆敢孤身一人入城不说,在我们大军环 伺下和宣王划地为注,居然还能斗个平手。溆水七城盛产的铁英是铸造兵器必不可少 的珍贵材质,若是归了穆国,诸国以后都要重金向他们购买,单这一项收益便十分 可观。”
“但是延岭八城毗邻云川,自古便是战马聚集之地,宣王将其收入囊中也不算亏 本。”召玉一边说着,一边向案上看了一眼。子娆听他们说到夜玄殇,又惊又喜,惊 的是他独自深入敌军,竟与姬沧正面交锋,喜的是他眼下平安无事,而且看来颇有 赢面。夜玄殇和姬沧这样的高手较量本就难得一见,更何况这两国之主一剑一城,倾 国做赌,单是这份霸气豪情便令人神往。子娆得了夜玄殇的消息,不想多做耽搁,正 要抽身前去,却突然听见瑄离说道: “这是支崤城的机关总图。”子娆心下一动,便 没有立刻离开,只听召玉道:“我在君上那里看过。”
瑄离走到案前,随手将锦帛拂开,微笑道: “皇非手中的那份机关图是假的。” 他随口一言说得漫不经心,召玉听在耳中却蓦地一惊: “那份机关图不是你给君上 的吗?”
瑄离道: “的确是我给他的不错,那份图与这份真正的机关图几乎一模一样,唯 独在控制全城的中枢机关上做了些许改动,即便是精通此道的人亦未必能够发觉,而 且就算发现,也是无法可施。”
召玉怒道:“你在图中做这样的手脚,究竟想干什么?”
瑄离若无其事地道: “没什么,只是与虎谋皮,总要留下自己的退路,亦要让 对方清楚合作的价值。”拂袖一卷,将那锦帛收起,递到召玉面前, “这个送给你 了,你拿去交给皇非,便说是自己私下所得,他深知此中利害,必定会对你更加另 眼相看。”
召玉闻言一愣,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瑄离侧眸看她,说道:“你难道不想成为他心里重视的那个人?”
召玉俏面微红,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片刻后说道: “君上心中重视的是那 王族九公主,即便她那样背叛君上,君上也不肯杀她,仍旧当她是少原君夫人。”
“那不过是他想要征服的女人。”瑄离在案前拂衣落座,淡淡地道,“他以后自
然会明白,那个在他身边追随相伴、不离不弃的,才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但是跟 着皇非这样的男人,你若像雏鸟一样始终处于他羽翼的保护之下,便永远不会在他心 中占有一席之地,你若不能令他欣赏称赞,便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他的女人,他会保 护你、怜惜你,但绝对不会把你放在心上,所以你若想要他看得到你、重视你,便只 有和他一样强。”
召玉一动不动地站着听他说完,过了许久,轻声道:“你说得对,强者的眼中只 有强者,他喜欢九公主,是因为她让他欣赏,无须他呵护怜悯,能够和他平起平坐, 甚至有时候还让他无法驾驭。只有像九公主那样的女人才会让他动心,就算不惜一切 也要得到。”
瑄离道:“你亦是后风国正统的公主,若论身份,并不比王族低多少,难道甘心 只做少原君一个侍妾,甚至在他身边连名分也没有?”
召玉微微抬眸,问道:“我不甘心,但你为何要帮我?”
瑄离俊美的面容在灯火之下覆着一层朦胧的清光,子娆从这个角度看去,突然觉 得他和召玉眉眼间竟然有些相似。召玉容色姝艳,本已是难得一见的丽人,但瑄离虽 是男子,容貌却丝毫不逊于她,尤其是那双流墨般的眸子,似是清潭星光寒月流泉, 沉默时颇为冷淡,流转之间却又动人心肠。
那双眸子在召玉的注视之中轻轻一漾,像是掠过笑痕,又似只是灯火的影子。他 看着召玉,神色略转柔和: “你的母亲曾经有恩于我母子,我出手帮你不过是还她一 份恩情。”
召玉蹙眉不解,一时间不得究竟。他在灯光下微一扬眉,突然一笑,那样的神情 闪电一般掠过心间,召玉“啊”了一声,说道: “你是嫣夫人的儿子!怪不得,我一 直觉得你好熟悉,原来你也是后风国王室之人!”
瑄离淡淡地道: “后风国王室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他站起身来,走向窗前。子 娆听到天工瑄离竟是后风国王室之人, 也是有些惊讶, 见他往这边走来, 闪身向后微退, 以免距离太近被他发觉。召玉上前几步,轻声问道: “难怪你对我这么关心,几次对 君上提起,你在宣王身边,又与君上联手,是要替后风国复仇吗?”
瑄离并不回头,道: “我说过,后风国与我毫无关系,但姬沧毁了皓山剑庐,焚 尽寇契大师毕生心血,我自然不会放过他。”
召玉沉默了片刻, 道: “以前我只听说嫣夫人失踪, 后来又有人说她已经去世了, 原来你们去了皓山剑庐。当年的确是叔父对不起你们母子,我母后虽已尽力,却也无 法挽回此事。”
瑄离的母亲曾对后风国二公子召启倾情痴心,却遭始乱终弃,以致郁郁而终。瑄
离不愿多谈此事,将机关图递给召玉道: “所以你记住,从来男子多薄幸,不会因为 你对他一片痴情便将你放在心上,这样东西,总会对你有用。”
召玉突然问道: “当初是不是你,刺杀叔父,设计搅得后风国内乱丛生?若非 如此,宣楚两国怎会有机会灭得了后风?”
瑄离面无表情地道:“天亡后风, 召氏一族罪有应得。”召玉微微一震, 又道:“那 么婶娘和她的儿子也是你杀的? ”瑄离冷冷地道: “他们一样活该。你该说的话已经 说完, 可以走了!”说罢抬手扫灭灯火, 径自往内室之中去了。召玉看着他拂袖而去, 一人在黑暗之中愣住, 片刻之后, 深深叹了口气, 将机关图贴身收好, 转身穿窗而出。
子娆无意中听得二人对话,知道召玉带走的机关图是十分重要的情报,倘若得到 这张图,宣都支崤这座可挡千军的机关奇城便举手可破。召玉离开小楼,专挑僻静 之处,巧妙地避开血卫绕道而出。子娆推测她这副打扮,该是混在宣军当中,现在必 要赶回长风台,于是悄然尾随在后。
召玉出了行营,展开自在逍遥法往东北方而去,只见冷雨纷纷去路渐偏,黑暗中 她身法缥缈, 时隐时现, 迅似云烟轻雾, 子娆要十分小心才能跟上, 却又不被她发觉。 如此出了城郊再过两个渡口,前方忽见火光成片,召玉抄近路转入道旁林中。子娆知 道长风台就在前方,指尖真气流转,突然趋近点向她穴道,她武功本就比召玉高,又 是出其不意,召玉闷哼一声,软软地向下倒去。
子娆伸手将人接住,进入林中一间荒庙,先自她怀里搜出那张机关总图收好,又 将她所穿的宣军袍服除下,套在身上,取了她腰间令牌,长发挽入帽中,压低帽檐, 顿时变作一名军士模样,黑夜中若非仔细端详,看去全无破绽。子娆装扮停当转身 欲走,复又一想,回身将召玉藏在庙前神案之后,免得被人发觉,而后展开身法,便 往长风台而去。
行不多远, 前方便有赤焰军将士把守, 见到她腰间令牌也不查问, 随意挥手放行, 想必皇非为召玉行事方便早已做下安排。这长风台原是合璧城郊一处山崖,四周平坦 形如校场,当中却有一长宽丈许的巨石,其色如赤,光滑如镜,几乎可容百人同坐。 此时石台四周火把重重,兵甲陈列,无怪合璧城中守军减少,原来皆到了这里。子娆 虽然一路未遇阻碍,但怕稍不留神被人察觉,只混在一众护卫军士之后,不敢太过 近前,谁知四周根本无人顾及其他,几乎所有将士都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台上。
此时云黑月暗,风雨无声,石台四周燃烧的火把忽然同时一暗,一股强大的剑气 像是澎湃汹涌的海潮扑面卷来,逼得所有人呼吸停窒。火光骤暗而明,照出台上盘膝 而坐的两人, 一者玄衣似水, 一者赤袍若火, 旁边两棵百年老松被真气催得落叶纷纷,
跟着咔嚓一声齐齐劈裂,赤焰军将士轰然喝彩,震得山岭回响如雷。
子娆周身一凛,如此兵马气势给人的压力可想而知,但石台之上,无论是姬沧还 是夜玄殇皆是无动于衷,甚至连目光都不曾一抬。在数步之外观战的皇非亦不动声 色, 只是移目看向姬沧。过了好一会儿,姬沧才缓缓吐了口气,睁开眼睛道: “好 剑法,这一剑是你赢了。”
夜玄殇亦抬眸笑道:“宣王这一剑着实厉害,玄殇乃是侥幸得胜。”这时众人方 才看清,姬沧身后的石台上出现了一条半寸宽的裂痕。刚刚两人交手时各自承受对方 强横的剑气,姬沧虽然身形未动,但座下石台受此波及,显然这一剑便输了半筹。旁 边如光使上前将一支白虎令旗插入石台当中巨大的沙盘上,子娆以目点查,加上方才 一支,沙盘中已经分别有八支白虎令旗、八支玄武令旗,数量各占一半。穆、宣两国 边境要塞自今而后依此重新划分,一夜之间城池易主、山河换颜,如此豪赌,恐怕前 无古人后无来者。
夜玄殇方才赢得山城玉门,此处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乃是十分关键的军事要塞。 姬沧虽然输了一城,面上却是神色如旧,只是一双长眸妖冶生辉,暗夜之中愈发显得 邪魅逼人。他拂袖一挥,命旁边如光、花月二使退下,看向夜玄殇,曼声道:“听说 归离剑共有十八式剑法,现在尚余两招,不知穆王殿下意属何处?”
夜玄殇道:“玉门城、褚山关,北域天险首当其冲,宣王以为如何?”
姬沧仰天长笑,似乎甚是欢畅,而后笑声一收,说道: “穆王好大的胃口,好! 下一剑本王便以褚山关与你做注!”
“若我输了,便将奇岭三城拱手相让。”夜玄殇站起身来,微微笑道, “这招归 离剑法名为‘破军’,宣王小心了。”说话之间,长风台上落雨忽急,即便是退开数 步的如光、花月二使,亦突然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仿佛有什么力量迫使天地之间 风雨倾泻,向人身前重重压迫过来。
此时长风台上唯有皇非一人尚未离开,其他人皆为剑势所迫,先后退到台下。宣 王身上赤袍迎风飘舞, 逐日剑指向对手, 映着雨光微微晃动, 不断反射出刺目的流光, 令人目眩神驰,根本无从把握他即将出剑的角度。
夜玄殇始终卓立不动,归离剑似横似斜,遥指身前,仍是一副潇洒懒散的模样, 但任何人都知道,只要他进剑出招,便是九天雷霆万钧之势,所以都纷纷注视着锋芒 凌厉的归离剑。但是出乎所有人意料,面对姬沧重重压迫的剑气,夜玄殇忽然间上前 一步, 一剑隔空向前劈去。
剑锋离对手尚有丈余,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但那一瞬间,围观众人无不感觉到 一种君临天下、当者披靡的狂傲气势,皇非更是神情一动,目中精光隐现。只有像他
这样的高手,才知道夜玄殇这随手虚劈的一剑生出一股风起云涌的剑气,狂潮般向四 方扩散, 当遇到逐日剑炽烈的锋芒时, 与其真气激荡交撞, 必然触发微妙的气机感应, 而夜玄殇便可凭此料敌先机,顺乎自然发招进攻。
果然,夜玄殇一剑之后忽然身形前趋,归离剑寒芒爆现,向着对手席卷而去。
剑气如潮狂涌,遇上逐日剑威烈的真气,哧哧劲响之声充斥石台,蓦然间,天地 仿若风狂雨骤,枝飞叶走,骇人耳目。
靠近石台的将士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皇非却忍不住击掌赞道: “好一招‘破 军’! ”单凭夜玄殇如此随心所欲便进入巅峰状态,当世之中已只有他和姬沧这般高 手能有资格与其过招。若说当年在楚都时他或有必胜夜玄殇的把握,但此时面对归离 剑法最后精妙的两招,最终胜负谁也不敢妄下定论。
姬沧亦是大喝一声“好”,逐日剑倏然凝止,跟着一道锐利的剑气,带着耀 目电芒,往气浪核心笔直刺去。几乎没有人看清剑势何来,只知道这一招交击必定 惊天动地。谁知夜玄殇纵声长笑, 不待姬沧招数用尽, 剑下忽然使出绝妙的绞击手法, 行云流水一般向那烈芒之侧扫去。
姬沧眸透精光,衣发激扬,仿若神魔莅世,气势迫人。夜玄殇以精妙手法绞中他 剑气的一刻,他的剑势亦同时将对方锁定,令之无法变招。直到此刻,归离、逐日二 剑尚未有半分交击, 但那种沙场千军惊心动魄的气势, 已令所有围观之人透不过气来, 纷纷生出身陷血战、生死相搏的恐怖感。
夜玄殇唇边仍旧挂着从容的微笑,心中却是颇为震惊,只因姬沧表面看来已经全 力出手,但实际暗中留有余地,一旦双剑相交,触发最后的气机,便会有数重劲气连 续攻击对手,似是惊涛灭顶而来,直至山崩石裂,摧毁一切。如此剑法、如此武功, 非但北域,放眼普天之下能抵挡宣王三招而不伤者,恐怕最多不过五人。
夜玄殇虽已预知对手底细,但若此时变招便等于两军交锋临阵撤兵,姬沧的剑势 将立刻推向绝对的顶峰,长驱直入一举破敌,这一局胜负不说,今晚他也不可能有机 会活着走出合璧。
锵!
夜玄殇旋身移步,一剑天马行空,反手挥出,对姬沧摄人心魂的剑法竟是视而 不见,像是根本没有把握对方来势,随意出手。但在震耳的惊鸣声中,归离剑却仿若 天成一般,准确地挑中逐日剑凌厉的锋芒。
劲气爆破,夜雨激狂。
姬沧亦是了得,身形向侧横移,振袖一剑顺势扫下。夜玄殇倏地静立,归离剑却 在手中化作一道惊电,直击日芒中心。
当!当!当!当!
双剑交击之声连串激响,一时间劲气激荡,风雨急旋,石台丈许空间之内,竟然 生出千军万马对战厮杀的惨烈意味,赤焰军将士人人身经百战,杀人如麻,却从未像 此时一刻感觉惊心动魄。
两道人影倏然分开,所有的招式停止,风雨亦似暂息。但没有人感觉轻松,雨水 漫过石台,仿佛血流成河,千里赤地,生死之战一触即发。
数千人屏息静气,都知道接下来一剑即将分出胜负,但谁也无法预知结果。穆国 新王对上北域霸主, 无论武功气势还是后果影响, 都是九域空前绝后的一战,谁胜谁负、 谁伤谁死,无不微妙地牵动着诸国对峙的形势。
雨光之下,姬沧长袖无风自起,金色的光华自剑锋徐徐扩大,目中透出点点慑人 的异芒。夜玄殇改为双手握剑,斜指对手眉心,唇畔轻笑略带锋寒,仿若渊临岳峙, 不可撼动。
蓦然间,一声长啸龙吟而起,两道剑光,似是两条惊龙穿云直下,黑暗的天空中 雷行电走, 一声巨雷轰然炸开,滚过厚重的云层,响彻在漆黑的天地间。
烈雨冬雷,九霄云涌。万千雨丝像被闪电照亮,骤然反射出刺目如盲的惊光,天 地仿佛消失在所有人眼中, 唯余两道惊天的亮光直击石台, 但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夜玄殇与姬沧同时飞退,瓢泼大雨顿时倾盆而下。
如瀑如注的暴雨中,姬沧衣发长舞,纵声狂笑:“哈哈,痛快!给我拿酒来! ” 立刻有人抬来数坛美酒送到台上,姬沧挥袖卷起一坛,拍碎封泥倾入口中。夜玄殇亦 是仰首痛饮,哈哈大笑道: “今夜得与宣王一战,着实畅快淋漓,奇岭三城从此便归 宣国所有,玄殇绝无怨言!”
子娆此时靠近台前,看到石台右方有两个几不可见的足印,原来方才两人同时退 步,姬沧足下片痕未留,夜玄殇却在巨石之上印下了些许痕迹,那么这一剑,便是他 略输了半分。奇岭三城名为三城,实为一关,与褚山关一样,乃是穆、宣两国边塞要 地, 如此一来便成了宣国领土。姬沧饮尽美酒, 拂袖将空坛丢下台去, 举剑道: “好! 我们还有一剑,放马过来吧!”
夜玄殇负剑微笑道: “归离剑法最后一招, 名为‘同归’。宣王方才硬接我‘破军 ’ 之式,不妨调息片刻,以免最后一剑不够尽兴。”
两人刚才正面交锋,剑下真气强横无匹,夜玄殇落地时借势缓冲,将逐日剑霸道 的剑气尽数卸去,所以石台上出现浅淡的痕迹。姬沧却是全然以自身真气化解归离剑 的攻势,剑气凌厉,难免震动经脉,必然会受些内伤。夜玄殇与他交手十分痛快,生 怕最后遗憾,亦是光明磊落,不愿占此便宜。姬沧武功高强,素无敌手,这点内伤并
不曾放在眼中,方要说话,却听有人笑道: “穆王这几式归离剑法真是看得人心动 不已,你若不介意,不如将这最后一剑让给我吧。”
雨光之下, 皇非白衣飘飘, 含笑来前, 抬眼间扫向姬沧, 挑眉相问。此时雨势渐收, 已不像方才那般骇人, 丝丝缕缕的清光落入他寒潭般的俊眸, 不断反射出明亮的色泽, 仿若漫天星辰美玉,刹那间令人心动神驰。姬沧看了他片刻,眼中忽然掠过一丝艳冶 的魅光,仿佛极是欢喜,收剑说道:“你若感兴趣,那这一剑便由你来吧。”
皇非微笑转身,对夜玄殇道:“穆王今晚已连战数场,倘若此时接我剑招,难免 有失公平,不如休息片刻,稍后恢复体力,我们再一决胜负。”
夜玄殇横剑在肩,注目于他,片刻后说道:“少原君似乎有伤在身,玄殇本便胜 之不武,无须再行此举。只不过若是君上出手,那我们的赌注便需换上一换。”
“哦?”皇非眉峰微微一动,问道,“穆王要与本君赌些什么?”
夜玄殇道: “这最后一招倘若少原君胜出,穆国三千里城池任君挑选,但若是玄 殇侥幸得胜,却只要少原君一句话。”
皇非道:“非愿闻其详。”
夜玄殇举剑前指:“少原君倘若输了这招,便需亲口解除曾与帝都缔结的婚约, 还王族九公主自由之身。”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诧异。九公主在新婚之时与少原君翻脸决裂天下皆知,王族 亦因此发兵灭楚,但从名义上说,王族公主已经嫁入君府,便是如假包换的少原君 夫人,除非皇非亲口休妻,否则九族婚约生死成契,绝无轻言反悔的道理。虽说王族 单方面取消婚约也无不可,但毕竟于礼不合,九公主日后即便再行婚嫁,终其一生也 是少原君上堂之妻,是无可否认的君府夫人。
夜玄殇突然提出这一条件,火把深处子娆凤眸微微扬起,瞬间流过清魅的柔光。 皇非眼中却透出犀利的锋芒, 忽而仰首长笑, 说道: “穆王若敢与我以国都邯璋交换, 这场赌注我们便一言为定!”
“好!”夜玄殇痛快地道,“君子一言。”
皇非拔剑出鞘: “驷马难追!”
一众哗然声中,夜玄殇剑锋光绽,说道: “少原君请。”此时夜风拂至,细雨飘 洒, 山野变得寂静无声, 但在众人耳边却忽然响起一声幽冶的叹息。那声音清清淡淡, 缥缥缈缈,仿若梦里花开、水中幻影,令人觉得无比的舒适、无比的动听。只听一个 女子妩媚轻笑, 浅声悦耳: “夜玄殇, 你在这儿喝酒赌剑, 却拿人家的婚约下注, 唉! 你若是不小心输了去,我岂不冤枉?”
话语飘来, 只见赤焰军中有道人影迎风而起, 掠至台上广袖轻扬, 身上军甲散开,
现出流光轻灿的云衣。那女子落向夜玄殇身旁,在雨丝下轻轻一笑,眸光稍转,所有 赤焰军将士无不生出惊艳的念头, 心道难怪少原君与穆王肯为她倾国倾城, 一赌胜负, 这般惊世绝尘的容色、动人心魄的风姿,除了王族九公主外,又有何人?
第一百二十二章 夜雨袭城
子娆扫了皇非一眼,转而挑眸睨向夜玄殇,唇畔笑意如丝: “你这人呀,刚刚 那条件未免也太不合算, 既然跟少原君比剑,你就应该赌云湖酒泉才对,赌什么 婚约,这么无聊。”
夜玄殇目视于她,面露微笑:“云湖玉髓酒虽然温润香醇,但却不够烈性,也不 是很合我胃口,不过你若喜欢,咱们赌来就是。”
子娆道:“云湖玉髓若跟雪域银倏相比, 自是醇厚有余而清冽不足,较之惊云 冽泉, 也少了三分缥缈之气,失之香浓冶丽。但那酒色泽雅致,回味绵长,最宜月 下花前,最合金杯玉盏, 且观且饮别有滋味, 天下名酒可列其一,少原君府上有此珍品, 不可不赌。”她一边说着, 一边侧首轻笑,看向皇非, “夫君意下如何?”
皇非自从子娆出现,脸上一直神色不动,此时冷冷扬唇,火光之下看去,倒似是 一弧轻利的浅笑, 道: “夫人有此雅兴, 本君自当奉陪, 却不知夫人的赌注又是什么?”
子娆魅眸流转,浅笑惑人:“夫君若是当真杀得了宣王,与王族重归于好,又有 什么不能商量,我们之前不是也都说过吗?夫君要我跟你回来,我这不是也来了,只 要夫君肯履行承诺,日前我曾说过的话,总是算数就是。”
此言一出,便听姬沧一声冷哼。皇非心中亦不由恼怒,她这分明是当着宣国三军 挑拨离间, 且不说这几句话真假各半, 就算全无此事, 赤焰军众将也不会充耳不闻。 他眉心一蹙,方要说话,却听姬沧森然道: “九公主若想动手下注,不如本王陪你赌 一场算了。”
所有人都听得出这话中充满了森寒的杀意,子娆方才还是笑意盈盈,此刻却将容 色一冷,目光如霜直刺过去: “宣王要与我赌剑也可以,但是如果你输了,便要当着
天下人的面,从支崤城一步步跪叩天阙,拜上帝都,在九华殿前对我王族立誓称臣, 永不背叛,宣王可有胆量赌这一局? ”
话语落处,赤焰军众声哗然,将士无不色变。姬沧却怒极反笑,说道: “本王先 杀你这妖女,而后踏平帝都,让你知道王族气数已尽,今日谁主天下! ”他说话时向 前迈了一步,一股凌厉的真气仿若狂阳烈火一般卷向石台,催得人人发肤如炙,夜玄 殇忽然脚下一动,趋向石台坎位,笑道: “宣王与我尚有一剑胜负未决,不如今晚有 始有终,免留遗憾。”
他踏足的位置正是对手真气最弱之处,风雨中剑气隐现,玄衣飞扬,两人之间顿 时有一重雨光旋风般激起, 形成一股逼人的气浪。皇非俊眸一扬, 手中赤芒爆闪: “方 才赌约已定,穆王莫要忘了你的对手是本君。”
夜玄殇朗声大笑,说道:“少原君不妨放马过来!”
子娆掌心倏地升起一朵血色妙莲,夜雨下灵石清光灿烁盈空,衣发如舞,娇声 轻笑: “如此正好,咱们以二对二,谁也不吃亏。”
四人真气催发之下,石台四周形成重重急遽的气流,向着外围不断扩大,赤焰军 部众被迫再次后退,最后只能依稀看见急雨之中赤袍白衣,玄影飞舞,周围雨气云气 疾转不休,风声啸声不绝于耳,仿佛一场震动天地的巨变即将到来,可见四人一旦 动手,将是怎样的激烈局面。
赤焰军诸将虽以真气护体,仍觉十分辛苦,但谁也不愿错过这难得一见的对战, 都尽量不再后退,注视着长风台上的动静。万俟勃言与柔然族人站在右首观战,正心 想万一子娆与夜玄殇不慎落败,柔然族是否要设法援手,忽听身后有人低声道: “勃 言王子,请借一步说话。”
万俟勃言回头看去,神情倏然一震,他身后一名黑衣人微笑点头,转身而去。这 时所有人都正看着台上一触即发的对战,谁也没有注意这边,万俟勃言目光稍转,悄 悄抽身离开。
那黑衣人在前先行, 绕开长风台防守范围, 闪身转入一片树林。万俟勃言随后赶到, 只见林中破庙里有人迎出, 哈哈笑道: “是聂兄回来了, 可见到那柔然族王子了吗?”
之前那人摘下帽子, 转身道: “王子请进。”其人正是冥衣楼上郢分舵舵主聂七。 万俟勃言之前曾在楚都见过聂七一面,此时进得庙中,只见另有十余人在内,刚才说 话的年轻男子乃是冥衣楼赤野分舵舵主萧言, 此时抱拳道: “勃言王子, 久仰大名!” 冥衣楼两大分舵在北域名声极盛,万俟勃言急忙还礼,聂七随后一一替他引见,左边 手持折扇的老者便是漠北分舵舵主易天,右首三十余岁面带刺青的男子乃是妙手神机 宿英,其后则是邯璋分舵舵主、穆国上将颜菁,以及无事不知的金媒彦翎,另有一名
女子翠衣黄衫,英姿秀丽,颇具大家风范,竟然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万俟勃言没想到这破庙中竟聚集了冥衣楼、跃马帮两大帮派首脑人物,心中正觉 吃惊,却听萧言道:“聂兄来看,方才我们在这庙中发现一人,你道是谁?”
聂七顺着他所指看去,只见地上躺着个衣衫单薄的美丽女子,秀目紧闭,昏睡 不醒,显然给人点了穴道,仔细一看,不由奇道:“这不是少原君府的人吗?”
彦翎闪至近旁,说道: “这女子原是后风国的正牌公主,非但手中控制着自在堂 的部分势力,更兼精通水战,算得上是皇非的心腹,不知怎么会被人点了穴道藏在神 案之后,方才我们搜查四周,正好发现了她,现在要怎么办?”
萧言抱臂靠在墙上,漫不经心地道:“要我说管她是谁,既然跟少原君有关系, 那就不用客气,先弄回玉渊城,听候主上发落便是。”
聂七一挥手,道: “萧兄言之有理,你们将人送回去,请主上示下。”立刻有两 名冥衣楼部属上前,脱下外衣往召玉身上一盖,将人扛在肩头,领命而去。聂七这才 对万俟勃言笑道: “勃言王子,今晚我们奉主上之命入城,有几件大事要办,所以请 王子前来协助一二。”
万俟勃言压下心中惊讶,问道:“不知王上有什么吩咐?”
聂七道: “这第一件事,主上知道九公主人在合璧,命我们无论如何定要保护公 主安全。长风台的情况现在有些危险,若想要公主与穆王安全离城,那就需得在城中 弄出些动静才好。”
萧言道: “合璧城目前乃是宣军的粮仓,我们在各处放上几把火,城中还不大 乱吗?”
万俟勃言蹙眉道: “自从上次城北粮仓失火,宣军的防守增加了数倍不止,何况 今晚这天气,恐怕火还未起,便会被雨雪扑灭,此法未必可行。”
萧言笑道: “主上的意思是,上次宣军虽然损失了部分粮草,不过给他们留下的 还是太多了,我们这次入城,本便是要切断宣军的粮道,至于用什么放火,有宿先 生在,便也不是什么难事。”
宿英在旁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万俟勃言向这边看来, 才抬头望了望庙外阵阵风雨, 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 “可以。”便不再多言。
“听说先前在楚都,宿先生曾以风雷子雨中引火,大乱烈风骑阵脚,今晚我们可 以大开眼界了。”殷夕语跟着盈盈笑道。宿英却摇头道: “宣军中没有以连云藤制作 的铠甲,所以风雷子并不能见效,我另有办法,你们要烧粮仓,放心动手便是。”
彦翎拍手道:“有趣有趣!今晚姬沧定要气得跳脚,最好我们烧光了他们的粮, 赤焰军乖乖滚回北域去,玉渊之围自然便解了。”
殷夕语和颜菁对视一眼,道: “穆国白虎军五千先锋骑兵已经到了合璧,若是趁 乱攻城,必将杀宣军个措手不及。”
万俟勃言又是一惊: “白虎军到了合璧?”
颜菁道:“不错,上将军卫垣亲自领兵,原本便奉穆王殿下之令,要打乱宣军在 合璧的布置,现在正好趁此机会与王师配合,纵使不能夺回合璧城,也会令宣军阵脚 大乱。”
万俟勃言暗中吸了口气,方知今晚夜玄殇孤身入城、单挑宣王并非逞勇无谋, 而是早已深思熟虑,定下万全之策。柔然族一直想摆脱被人奴役的地位,得到王族 的支持,复仇立国,但这次宣军进攻王域,一路气势逼人,万俟勃言原本担心帝都无 力抵抗,不敢贸然行动,颇具观望之心,但现在穆国参战,形势立刻大为改观,见众 人目光都望向自己,连忙笑道: “合璧城大概的兵力分布我都清楚,也可以安排人混 进粮仓,宣王和少原君现在无暇分身,若要行动正是时候。”
聂七道: “那便有劳王子做我们的内应,王师将在今夜子时突袭玉渊宣军大营, 与我们同时行动,时间也差不多了。”
众人当即腾出一块空地, 由万俟勃言详细指出宣军在城中的布置, 随即分配人手, 安排下行动方略。宣军在城南城北各有两处粮仓,分别由聂七、萧言、易天、颜菁四 人带部属偷袭,彦翎负责联络白虎军,一旦火起便发兵攻城,殷夕语率跃马帮众人对 付城门守军,柔然族则暗中接应子娆二人,并不直接参战,以免暴露内应。
诸事分配得当,众人各自准备行动,先后离庙而去。万俟勃言与聂七最后离开, 站在冷冷夜雨中,忍不住道: “敢问聂兄,冥衣楼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在雨中放火 烧粮?”
聂七转身一笑, 喝道:“兄弟们, 让勃言王子见识一下宿先生新制的猛火机关!”
跟随聂七行动的部属齐声答应,十余人奔进树林,每人提了两支水龙出来,围成 半圆,对准他们方才避雨的破庙。
聂七挥手下令,十几道漆黑如墨的液体自水龙中喷向半空,夜雨之下聚在一起, 便似一条黑色狂龙腾空而起。风雨卷绕过来,却听轰的一声,夜空中烈火爆起,那黑 色水柱化作一蓬硕大的火花,瞬间笼罩下方破庙。冥衣楼部属再次发射水龙,四周顿 作一片火海,浓烟滚滚,急雨阵阵,黑水所到之处火焰却越烧越旺,直冲云霄。聂七 哈哈大笑,带领众人在守卫赶来之前,向着宣军粮仓杀去。
长风台上,姬沧四人的对战已经不是一招胜负,而是生死相搏。四周的火把早便 全部熄灭,以石台为中心方圆丈许之内仿佛形成了一个塌陷的空间,冷冽的风雨被一
股无形的劲气席卷,不断地向着石台飘去。忽然间一道剑光,像是穿破乌云惊空而落 的闪电,将黑夜一劈为二,现出激战中四人的身影。
子娆在夜玄殇一剑击出时纵身清啸,云袖之中两道晶莹如雪的丝光,在她双手曼 妙多姿的法印之下交错变幻,化作重重灿美的光华。
雨光趋向丝华,渐渐将整个石台隔绝开来,一切声息不闻,一切形影不见,唯有 一片夺目的冰丝,仿若浮云流雪自九霄天际倾流直下,掠过无尽的夜空,向着姬沧飞 卷而去。
姬沧完全无视夜玄殇劈来的一剑,目中射出慑人的精芒,突然身形疾晃,鬼魅般 破入漫天光华之中。
逐日剑上炽烈的真气,就像洪水激流一般冲出尖峰,化成哧哧剑气。穿行在黑暗 之中的丝光,仿佛是被疾风吹散的浮云,猛地向外飞散。子娆娇笑一声,纤指化掌, 一抹赤华向着剑锋击下。
姬沧身形移动的同时,皇非袖底血色暴涨,刹那间已与夜玄殇拼过十余招。与姬 沧和子娆交手不同,两人每招都施出极其精妙的手法,宛如繁弦急管,雨打风帘,全 力出手之下,凶险绝不亚于另外两人。
只见石台上两道人影倏进忽退,兔起鹘落,令人连面目身形都难以分辨,只感觉 随时会出现一方溅血横尸的场面。忽然间,一阵光雨四射,夜玄殇与皇非倏地分开, 子娆亦抽身后退,半空中连续三个急旋,袖袂流水般向内轻拂,飘然落向他的身后。
子娆与夜玄殇联手对敌早有默契,但像姬沧与皇非这样强劲的对手也还是第一次 遇到。而且皇非的剑法原本就十分张扬霸道,出手向无余地,姬沧的剑法则素以阴寒 邪戾闻名,往往剑出封喉,诡谲叵测。但此时两人佩剑交换,竟然连武功招式亦随 之改变,姬沧的剑法变得雄浑开阖,霸气凌然,尽显一国雄主纵横叱咤之色;而皇非 却剑走偏锋,令人莫测深浅,血鸾剑在他手中可谓出神入化,随心所欲,显示出他炉 火纯青的武功修为,以及无比丰富的实战经验。
这一切都表明此二人确实足以列入九域上品高手的巅峰,倘若单打独斗,无论子 娆还是夜玄殇皆有与之一决胜负的实力,只是此时逐日、血鸾二剑攻守进退几乎无懈 可击,这份浑然天成的默契令剑法威力成倍增长,想要取胜便绝非易事。
石台周围光影飞旋,丝雨漫空,四人落地之后都一动不动,调息补充方才一场拼 斗所消耗的真气。皇非原本有伤在身,姬沧与夜玄殇之前动手亦耗费了不少体力,此 时倒是子娆最占优势,片刻之后,她第一个睁开眼睛,扫向皇非,曼声轻道: “夫君 与宣王联手,真真好生厉害,我们就这么打下去,恐怕几天几夜也分不了胜负。我们 在这里耽搁上几天倒也没什么,就是不知,玉渊城外的宣军是否能抵挡得了我王兄的
手段,夫君可不要怪我没有提醒。”
她说话含嗔带笑,甚是动人,皇非和姬沧却同时一惊,这时候,乌云密布的雨夜 中忽然冲起莫名的亮光,闷雷滚滚,合璧城四处浓烟直起,刹那间火光冲天,照得夜 如白昼。
夜玄殇与子娆微一对视,后者低声道: “粮仓。”赤焰军守卫早已前去查看,尚 未见人回来,忽闻城门处轰然巨响,喊杀声随之传来,隔着风雨依旧清晰可闻。
片刻之后,一名赤焰军战士纵马奔至,未到近前便飞身而下,快步跪倒,大声 道:“启禀殿下!白虎军趁夜攻城,南北二门皆有敌军出现! ”话音未落,另有哨 兵飞马回报: “殿下!城中四处粮仓起火,火势猛烈,难以扑灭!”
夜玄殇已知白虎军开始行动,朗声大笑道: “宣王殿下,恕我们不奉陪了! ”跟 着一剑劈向二人,剑气冲霄,两道玄色身影破空而去。
姬沧怒叱一声,袖底烈芒爆现,撞上归离剑送来的真气,激得飞沙走石,风雨 狂啸。只是瞬间,夜玄殇二人已消失在漫天急雨之中,姬沧心下恨极,但他与皇非皆 曾百历战场,并非鲁莽之辈,知道眼下敌军临城,不宜在此纠缠,当机立断,亲自调 兵迎战。
城外飞雨如织,一处地势略高的山丘上,白虎军火把林立,簇拥着上将军卫垣指 挥战斗,旁边一名白衣轻衫、乌发及腰的妩媚女子,与他并骑而列,不断对进攻的战 士发出灯火号令,正是白姝儿。
白虎军战士前仆后继地攻向城池,宣军匆忙迎战,箭矢如雨飞下。这时候,浓烟 遮天的城中忽然蹿起一道明亮的烟信, 那白衣女子媚眸轻扬: “他们联络到殿下了!” 随她话音落下,前方有道人影疾电般掠过战场,闪向这边叫道: “美人堂主,跃马帮 已经拿下北门,冥衣楼烧了他们四座粮仓,快点趁火打劫,去夹攻他奶奶的! ”说话 的正是负责联络的金媒彦翎。
白姝儿不由大喜,卫垣拔剑出鞘,喝道:“传令,集中兵力,进攻北门! ”身后 白虎军齐声呐喊,二人纵马而出,率领大军潮水般向着城门冲去。
城门处硝烟弥漫,横尸遍地,少了城头箭矢威胁,白虎军轻而易举便突至城下。 城门早已洞开,只见一队人马冒雨自内杀出,领头的正是夜玄殇、子娆、殷夕语、颜 菁以及冥衣楼一众高手。后面剑光成片、战马如云, 赤焰军重兵掩至, 众人且战且退, 迅速向外城方向奔来。
卫垣当即一声令下,白虎军中弓箭手前冲跪地,放箭掩护众人出城。敌军当中分 开,两侧掩杀,同时现出阵后盾牌手抵挡箭雨。此时只听一声惊魂长啸,赤焰军中有
道红色人影凌空射出,人未近前,狂烈的剑气已席卷八方。夜玄殇暴喝一声: “来得 好! ”旋风般转身, 归离剑上寒光四现, 似是飞龙出海, 卷起千里云气, 万丈风尘, 漫天惊电里,迎上那嗜杀的烈芒。
风雨爆射,天地如盲。
姬沧一击而退,飞身落回赤焰军战阵之中,眸中异芒大盛,脸色忽然变得赤红 如血, 一连三次, 复又恢复白皙。夜玄殇在空中喷出一口鲜血, 穿出城门, 纵声大笑: “宣王殿下不必送了,来日我们战场上见!”
白虎军虽然攻入城中,却不再恋战,立刻变换阵形,掩护众人撤退。冥衣楼部属 随后压阵,待到宣军追出城来,数十支水龙齐齐对准城门,黑水烈焰冲着敌军迎面 喷去,大雨之中形成一道壮观的火墙,逼得宣军人惊马嘶,频频后退。
皇非落到姬沧身边,对上前追击的赤焰军将领喝道: “当心伏兵,莫再追击! ” 血鸾剑随手回鞘,跟着拂袖按上姬沧后背。
姬沧得皇非相助,就这样站在雨中调息运功,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方才睁开 眼睛,狠狠地道:“好个归离剑,好个夜玄殇! ”皇非心中亦是凛然,单凭一剑便令 姬沧负伤,夜玄殇今晚已足以名动九域,跻身当世绝顶高手之列。昔日被困于楚国的 夜三公子,今日化身云龙,裂土称王,他的态度立场,又将给天下动荡的形势,带来 怎样莫测的变化?
此时夜玄殇与白虎军杀出城中, 五千兵马毁了宣军粮仓重地, 搅得合璧人仰马翻、 姬沧铩羽而归。众人破局脱困,一路奔向夜雨雪岭,皆是心绪振奋,纷纷纵马长啸, 痛快不已。直到离开合璧十余里的汐水之畔,夜玄殇方才下令停军,白姝儿、卫垣先 后上前参见,问起今夜城中情况,彦翎不由添油加醋,将冥衣楼如何以猛火机关连烧 宣军粮草,跃马帮如何偷袭守军夺下北门,夜玄殇二人又如何在柔然族掩护下杀出长 风台与众人会合一一道来。
白姝儿一边听着,一边移目掠向子娆,不知她怎会此时在合璧城出现,又与夜玄 殇如此亲近。子娆正自远处烟火未熄的夜空收回目光,看向夜玄殇,问道: “不要 紧吗?”
夜玄殇耸了耸肩笑道: “恐怕需要调息几个时辰,不过下次再见到姬沧,就未必 输给他了。”
众人这才知道他最后硬拼姬沧一剑受了内伤, 子娆长睫微抬, 掠过一丝笑意:“我 要回玉渊去,你和我一起去见王兄吗?”
夜玄殇道: “穆国大军已到长原,我会在汐水上游扎营,待一切布置妥当再去找 你喝酒。”
子娆微笑点头: “好,那我去了,保重。”
夜玄殇挥了挥手,子娆与冥衣楼众人掉转马头,风雨之中,向玉渊城疾驰而去。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军中密谈
第二日清晨时分,子娆等人绕开宣军大营抵达玉渊,城外雪原之上风沙扑面, 硝烟未熄,显示出昨夜这里曾经过一场激烈的大战。
众人先后策马入城,进到城中,却见所有民舍房屋人去楼空,王师三军亦于辕门 列阵,所有军需辎重装载上车,即将拔营离开。子娆见此情形,不由大吃一惊,纵 马上前。正在军前亲自指挥的叔孙亦见到他们,顿时面露喜色,大步迎上前来: “公 主终于回来了!我正担心你们回不来,赶不上一起撤退。”
子娆从整装待发的王师上收回目光,凤眸之中渐渐透出冷意: “你要放弃玉渊, 从这里撤兵?”
叔孙亦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头一寒,忙道: “末将怎敢擅自做这样的决定,是王上 亲口下旨要我们全部撤离玉渊,昨晚我们出兵攻击敌营,城中大部分百姓已趁机在靳 将军的护送下离开,我们今天也要分批撤离。”
子娆眸底倏然波动: “你说什么,王兄亲自下令弃城?”
聂七在旁道: “公主,昨夜太过匆忙,一直未来得及禀报,主上先前便已传下 旨意,命我们弃城南撤。”
子娆手中马缰越握越紧,抿唇不语,忽然间秀眉一扬,道: “我问他去! ”调转 马头向行营奔去。
一路上搬运辎重的士兵见到子娆,皆侧身行礼,子娆视而不见,到了营前飞身下 马径直闯入。营中负责守卫的是几名冥衣楼部属,见她面色不善,小心问道: “公主 是否有事吩咐?”
子娆踏上阶前,冷雨潇潇,迎面落上脸颊,寒意浸染衣袂,令人深切感觉到冬日 的肃杀。庭前一地落叶,随着风雨零落飘卷,子娆心里忽然说不出地难受,怔怔地站
在那里不动,片刻后她微微闭目,对那部属说道:“没事。”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 子娆突然又停住脚步。楼上雕窗之后, 一人静静而立, 一抹青衫冷冽, 子昊无声地注视着楼下雨中清魅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着。雨丝迎面掠过发梢,子娆 却也没有回头,过了一会儿,终于举步而去。子昊目送她消失在行营之外,一丝轻叹 无声飘落,城外江山,模糊在渐急的风雨之中。
王师当日在不惊动宣军的情况下,自玉渊南撤,先锋部队在少陵关内十三连城中 的洛霞驻扎,随军百姓则不停留,由一千战士继续护送至息川附近,再行安置。 子昊、子娆和冥衣楼部众皆会等到明天,最后一批离开玉渊,子娆对弃城之事不再表 示异议,但军中重要的首脑会议她却也不去参加,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独自出城 而去。
玉渊城向东北三十里外,汐水河畔十里连营,篝火点点,穆国白虎军旗在暮色下 一望无际,大军刚刚抵达不久,正在安营扎寨,布置防卫。夜玄殇在玉渊与少陵关之 间选取此处驻军,南连汐水要塞,北扼长原关口,恰好截断了赤焰军与外十九城大军 会合之路,亦与王师遥相呼应,对虎视玉渊的宣军隐隐形成合围之势,可谓深得兵法 之要。
此时九柱金边白虎王帐已在丘地之上竖起, 帐内灯火高燃, 卫垣、颜菁、白姝儿、 彦翎,以及率领中军的虞肖、宫变时接替兵权的大将廖邺都聚集在此处,分别向夜玄 殇汇报来时情况,商议下一步行动方略。忽然帐门被人掀开,外面篝火伴了月光,照 得来人玄衣如玉,容颜若雪,子娆在众目睽睽之下拎了两个酒坛,对座上的穆王毫不 客气地说道:“喂,我想找你喝酒。”
众将皆暗中皱眉,但知来者何人,谁也不便开口斥责。夜玄殇看了子娆一眼,将 手中图卷一丢,扬唇笑道:“你们出去,议好战略,明日再来禀报。”
待到众人先后退出, 子娆抬手将酒丢向对面, 道: “你一坛我一坛, 喝完我就走。”
夜玄殇接住酒坛,道:“我军中备有美酒,喝完我请你,不醉不归。”
子娆道:“好,那就喝个痛快。”
半个时辰后,两人从帐中喝到帐顶,话没多说几句,下面备了十余坛美酒,已经 去了一半。直到喝到第四坛酒, 子娆放下酒坛, 看着汐水河畔连绵起伏的大营, 说道:
“我是来告诉你一声, 留心宣军突袭, 王师已从玉渊撤兵, 一旦有事, 恐怕难以支援。”
夜玄殇剑眉微动: “王师撤兵?”
“是啊。”子娆抬头淡淡地道, “我辛辛苦苦守了这么久的玉渊,别人一句话, 说不要就不要了。”
夜玄殇道:“是东帝的命令? ”
子娆不语, 月色半隐层云, 在她眉梢投下轻浅细利的光影, 似是一抹倔强的痕迹。 此时此刻,她不似素日那个谈笑恣意、飞扬夺目的女子,唇间眼底,有着太多压抑的 情绪, 说不清也道不明, 只是令人看着心疼。夜玄殇将一个酒坛丢下地去, 突然问道: “后悔了吗?”
子娆愣了一愣,随后道:“若是回到之前,我还是会坚守玉渊。”
夜玄殇耸了耸肩,喝了口酒道:“那不就行了,你做到了想做的事,剩下的就让 该做的人去做好了。”
子娆将手覆在坛口,轻轻浸下去,冰凉的酒水没过手掌,又自指间辗转流下,晶 莹清澈,凉意透骨: “你知道吗,那一天我回去,差一点就永远再见不到王兄。”她 闭上眼睛,声音像是月中轻云,又似冰湖微风,幽凉清冷, “原来他早就清楚一切, 却对所有人隐瞒真相,包括我。我当时好恨,对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却根本没有体谅 他真正的心思。其实他从头到尾都在护着我,将冥衣楼、整个王族,和他的雍朝一一 交到我的手上, 所以后来我发誓要替他守住王域, 若不是为此, 我绝不会再留在帝都, 这里的一切也早已与我没有分毫关系…… ”
自策天殿上与子昊闹翻之后,这样的话子娆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她与王族之间 的纠葛除了子昊外也唯有夜玄殇清楚。夜玄殇不发表看法,只是安静地听她说话,陪 她喝光了一坛又一坛的酒,夜风吹来浮雪,纷扬于月色中,玄塔之下那个被孤独幽禁 的女子,仿佛走过了帝都腥风血雨,走过了楚国三千繁华,走过了穆国烽火硝烟,一 步步来到面前。
雪原苍茫,万籁俱寂,说的人说着,听的人听着,不远处篝火尽头,汐水寒江滔 滔而过,万千风波逐浪东流,带着所有起伏的心绪一去不回。许久之后,夜玄殇喝完 了手中的酒,转过头来,看向身边雪月笼罩之下、清眸迷离的女子,说道:“子娆, 不要为别人活着。”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认真,不似平日玩世不恭的模样,子娆心头微微一动,他漆 黑的眸子如月中渊海,仿佛能够包容人心中一切情绪: “如果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 别人,那你最终会失去自己,更会失去你珍惜的那个人。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 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子娆看了他一会儿,若有所思,跟着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道: “我知道你与老穆 王曾经有过一个约定,当初你用这串灵石交换的其实并不是穆国的王位,对吗?那为 什么现在,你又在这里,而不是和彦翎一起,驰骋漠北或者醉饮江湖?”
夜玄殇深眸明亮,在她掌心紫晶石清澈剔透的光芒下露出那令人心动的、卓傲不
羁的笑容: “很多人都说我是为了你。”
子娆眸光微漾,似染酒意: “是吗?”
夜玄殇将手中美酒一饮而尽,丢开酒坛爽朗大笑,坦然道: “我夜玄殇对朋友虽 然不错,但还不至于搭上自己的人生。我杀兄夺位,是因为不愿那样死在别人手中。 我接手穆国之事,是因为无法对自己的国家臣民坐视不理。我发兵北域,固然因为你 是我的朋友,更是为保穆国将来安危,不愿眼看宣国坐大,一一蚕食诸方势力。东帝 其实根本无须利用你来控制局势,因为他知道我一定会出兵,不为帝都,只为穆国。 我所做的决定、选择的道路,不需要冠以任何人的名义,因为谁都不是夜玄殇,并不 知道我真正想要的生活。”
子娆轻声叹道: “夜玄殇想要的是自由,跃马江湖,恣意傲啸,海阔天空,任 君去留。”
夜玄殇抬头遥望夜空, 说道: “绝对的自由, 便是绝对的孤独, 苍天总是公平的, 不会让你什么都完满。”
子娆眸光微微细起,月光飞雪落入清眸,一片浮沉变幻: “所以多数人付出是为 了得到,失望是因为心有所求。人常常会寻找一些理由,把自己和别人连在一起,或 者就是因为害怕孤独,才要找一个人让自己在乎、牵挂、痛苦。”
夜玄殇道:“那也很好,不自由,不孤独,心有所恋,甘之如饴。”
子娆一笑抬头,魅眸流光: “夜玄殇,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和你在 一起,好像永远不用借口和理由,我可以做回那个真正的自己。”
夜玄殇举起酒坛道: “彼此,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我这么坦白,也不是所有人 都能一言道中我的心思。所以我绝不愿因为任何事情破坏我们之间的关系,那就像破 坏人生中一件美好的事物,我会觉得十分可惜。”
子娆点头道:“这句话我记住了。”
夜玄殇侧眸笑道:“时候不早了。”
子娆饮尽手中余酒,起身道:“改日再见,欠你一顿美酒。”
夜玄殇举了举酒坛: “我一定会记得讨还。”
寒江千里满月华,子娆转身离开时忽然驻足,回眸一笑,眸光清澈如水: “夜 玄殇,如果早些遇见你,我想我会爱上你。”
清风缠绵衣袂,夜空飞雪如荧,眼前女子笑夺星辰,仿若今生初见,风雨惊艳。 夜玄殇心头不由一动,微微扬眉: “现在似乎也不迟。”子娆轻声浅笑,身影飘 然而去。风吹雪光流玉,映照男子不羁的眉目,夜玄殇目送那玄衣魅影渐渐消失在夜 色深处,仰首饮酒,月下一缕微笑,自在如风。
子娆离开白虎军驻地回玉渊,夜正深沉,从当日回到帝都后便一直压在心头的 大石似乎被人搬走,突然觉得这些日子所思所想何其可笑。面对自己荒谬的身世,她 曾经有过一走了之的想法,若不是子昊病发,宣国叛乱,她根本不愿再与王族有任 何瓜葛。如果那时离开,那么终此一生她都无法走出身世的阴影,无法忘记那个刻骨 铭心的人,如今这个留下来的九公主,其实也早已不是那个恣意潇洒的子娆。
人生百岁,乐少苦多,究竟能有多少机会可以真正面对自己?又究竟有多少人, 能够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能有这样执着的心念、无畏的勇气?
不过此时此刻, 一切都已无关紧要, 现在的她只想回到玉渊, 去见那个想见的人, 和他在一起,不再猜测,也不再躲避。
为防宣军发现王师南撤,玉渊城头守卫并不比往日减少,火把亮光在城墙之下投 落浓重的暗影,山野月色格外分明。子娆回头看了宣军大营一眼,方要入城,忽然看 到有道人影出城而来,月色下白裘青衫如此熟悉,竟然是子昊孤身一人,往宣军方向 而去。
子娆心中微微吃惊, 不知他何故深夜出城, 独自去敌营做些什么, 便这片刻耽搁, 子昊已消失不见, 她不及细想, 当即施展轻功跟了上去。子昊武功原本便高出子娆不少, 黑夜中轻衣隐现,飘然神秘,子娆跟得甚是辛苦,不过两人始终隔着一段距离,倒也 不曾被他发觉。只见他来到宣军大营, 寻路而入, 营中守卫虽多, 却因他身法太快, 根本不知有人闯入,最多有士兵眼前一花,还以为是风吹火把,浑然不觉。
子娆怕惊动敌兵,行动格外小心,但跟随子昊到了离主营不远的一处大帐附近, 却发现四周竟然无人守卫,深夜之中帐内仍旧燃着灯火,似乎知道有人会来,周围安 静得异乎寻常。
子昊来到帐前,帐内忽然有人道:“王上深夜造访,非有失远迎了。”
子昊微微一笑,道:“看来你早便知道朕会来,安排得倒也周全。”
皇非道: “我一直在想王上究竟会做什么打算,若是漏夜深谈,总还是少些人打 扰得好。”
子昊道:“不错,朕也想与少原君再下两盘棋,若有闲人在侧,难免扫兴。”
皇非哈哈笑道: “王上此言正合我意,棋已备下,王上何不请进? ”帐门一扬, 子昊拂袖而入,子娆在他二人说话时不敢靠得太近,过了片刻,才悄然来到帐后,隐 下身形倾听动静。
帐中金灯独燃,皇非倚坐榻上,身披裘衣,面前案上一盘棋局黑白交错,正在厮 杀博弈的关口。子昊拂衣入座, 扫了一眼棋盘, 笑道: “局到中盘, 形势也该明朗了, 一味纠缠下去,岂不浪费时间?”
皇非手把酒盏,似笑非笑地问道:“不知王上想走哪一步、应哪一劫?”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黑子,放入局中: “朕向来不喜拖泥带水,有时候看起来混乱 的战局,其实也未必那么复杂。”
皇非转眸扫视,神情微微一动,道: “好个快刀斩乱麻,王上有什么条件,不妨 说出来听听。”说着拂袖一扫, 一枚白子落上棋盘, 跟着抬手斟酒, 做了个请的动作。
子昊眼眸未抬,仍旧注视着棋局变化,淡淡地道:“宣国的存亡。”
皇非眸光一挑,说道:“这样昂贵的代价,敢问王上要用什么来换?”
子昊道: “朕会解开你身上所受九幽玄通的禁制, 助你恢复功力, 除赤焰军之外, 北域外十九部所有兵力也将落入你的手中,这批势力足以让任何人裂土称王,甚至重 建一个楚国。”
皇非冷冷地道: “你在楚都之时便早已做好打算,想要利用我对付宣王,却先与 他合谋灭掉楚国,令我受制于人,再助你收复北域政权。真不愧是东帝,如此深谋 远虑,将天下诸国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子昊随手拈了一枚棋子: “那一指九幽玄通耗费了朕大半功力,除朕之外,当世 无人再能解开。你应该能够感觉得到,它会慢慢消耗你的真气,助长自己的力量,时 日越长,后果便越发严重。”
皇非冷哼一声: “你不怕我与姬沧联手吗?”
子昊唇畔含笑,不愠不怒地道: “少原君绝对不会对宣王称臣,但皇非与姬 沧却可能是朋友。朕所欣赏的人并不多,够资格做朕对手的人不是姬沧,而是他 的敌人。”
皇非此时早已恢复从容,漫然向身后榻上靠去,问道:“但可惜王族气数已尽, 除了借尸还魂已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王上是否想听听九公主对我的提议?”
子昊目光微微一动: “子娆?”
皇非挑唇笑道:“我原以为是王上的打算,所以拒绝了她,不过现在看来,却是 她自己心甘情愿,继续以少原君夫人的身份,替我们双方寻求重归于好的机会。倘若 如此,那我倒也可以答应王上方才的条件,王上以为如何?”
子娆在外听着,心头无端跳了一跳,帐中却是一阵寂静,过分安静的黑夜让人隐 约感觉到一种不安的气息,只是这短暂的片刻,却似乎过了千万年光阴那般长久, 终于,她听到子昊的声音自帐中缓缓响起: “朕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 子娆入嫁君府, 让她离开了朕的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 便不会再有第二次, 任何事情你我都有商量的余地,唯独子娆,绝不可能作为交易的条件。”
那微冷而熟悉的声音穿过黑夜寒冬,一字一句清晰地传入耳中,子娆心里突然像
被一簇炽热的火焰烧灼,既暖且痛,却又无比的欢喜,一时之间竟没有听清他们又说 了什么,过了片刻才听见皇非道: “那么王上是下定决心,以王族的存亡为代价,与 本君兵戎相见了?”
子昊淡淡地道:“只要宣国不再碍事,朕随时奉陪。”
皇非哈哈大笑,笑声飞扬高傲,听起来却极是畅快:“好极!本君期待这一天的 到来!”
子昊拂袖一扬,棋盘上顿时阵局大乱,一道掌风向皇非迎面击去。皇非亦抬掌 相迎,案旁灯火倏然熄灭, 玄通真气自子昊袖底源源不断地送出, 帐中再无半点声息。 一直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间隔空闪烁的幽亮光芒渐渐消逝,月上中天,功行圆满, 子昊离开大帐,回城而去。
第一百二十四章 孽债血偿
在子昊替皇非行功之时,子娆悄悄抽身而去,先行离开宣军大营,想在回城的 路上等他。山中月色清冷,静静地洒照旷野,子娆穿过丛林,在一块山石上坐下, 微雪点缀下的山峰险壑映着月华,反射出点点晶莹的光芒,让人觉得干净而清澈, 一切都是那样柔美。她频频望着回玉渊的必经之路, 云袂随风轻扬, 长发拂过唇畔, 这样的等待似乎并不觉得漫长,她在想待会儿见到他,第一句话应该说些什么,而 他究竟会是怎样的神情,微笑或是无奈。
一条溪流越过层叠的山岩向着玉渊城方向转折而去,流水淙淙,澄澈见底,子娆 久等子昊不至,无意间回头,突然看到那溪流中似有无数淡紫色的幽芒。月光之下, 那些幽芒飘浮闪烁,星星点点,带着些许诡异而神秘的味道,一直随着溪水往玉渊城 流去。子娆眼中闪过一丝诧异,起身来到溪畔以手掬水,数点紫芒随着流水漫入她的 掌心,竟像是活物一般幽幽跳动。子娆眉心微蹙,当即沿溪而上,仔细搜寻,果然没 有多远,便在溪水上游发现一个石堆,九颗幽暗的晶石按照特定的方位摆放,晶石浸 入溪水,周围泛着无数暗紫色的幽芒。而在石堆中心,赫然有条毒虫被七枚金针钉在
地上,虫身不断扭动,便有鲜血透入晶石深处,化作幽芒向着溪水下游蔓延。
子娆认得这是巫族一种特有的种蛊术,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继续前行,不出所 料又发现三处这样的石堆,更加确定了之前的猜测。这是有人在向玉渊城施蛊,蛊毒 通过溪水进入城中,轻则令人神志昏迷,重则举城军民为人操控,只要沾上这有毒的 水源,整个玉渊城便成为他人手中玩物,后果不堪设想。子娆随手毁掉最近的一处 石堆,小心拿起一块浸透鲜血的晶石,周身不由泛起一股凉意—这施蛊的方法除非 是巫族长老级的人物,否则不会有人知晓。是什么人想要控制玉渊,是针对王师,或 是另有所图?
正思量间,忽闻一阵极其轻微的破风声向这边接近,子娆迅速闪身避向山林巨石 背后。来人显然武功极高,瞬间便到眼前,若不是她躲藏及时,当即便会撞个正着。 那人在溪边略微停留,便自石侧向前掠去,只见一抹青影自月下倏然闪过,快得几乎 令人看不清形貌。子娆却吃了一惊,只因来人竟是子昊,但随即想到他定也是发现溪 水有异,所以一路追踪下来,方要现身叫他,忽然对面林中响起一声奇异的呼啸,一 道紫色气流,像是幽夜旋风、飞雪迷雾一般向着子昊迎面卷来。
子昊身在半空,眉目微微一冷,旋身振袖,倏地向侧拂出。那团紫雾被九幽玄通 凌厉的真气扫中, 爆出一丛幽芒向着林中飘去, 影影绰绰现出个窈窕美艳的紫色身影。 一抹轻纱在劲气卷起的夜色中轻轻飘荡,那人面容若隐若现,隐藏在重纱轻雾之间, 但那站立的姿态,却令人联想起无尽美好的事物,又充满着莫名的诱惑和挑逗。
子娆在来人现身时,便一动也不能动地站在石后,甚至连呼吸都屏住。子昊衣袖 飘然,落在对面一块岩石上,清冷的目光扫向来人,徐徐说道:“是你。”
那紫衣女子一声轻笑,声音似是冰冷,又似娇柔:“我道是谁坏了我的蛊术,原 来是东帝驾临。”
子昊平静的眼中隐约掠过一丝轻波: “婠夫人,多年不见了。”
“婠夫人”这三个字清楚地传入子娆耳中,仿佛锋利的尖刃一路穿透血肉划向 心口,子昊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漠,甚至有种淡淡的寒意,子娆知道他很少会用这种 态度对人,即便平时他给人的印象总是平静而淡漠,但绝不是这样冰冷的感觉。这巫 族蛊术的施放者已经显而易见,婠夫人仍旧是她的母亲,却也是害子昊受了二十年药 毒之苦的罪魁祸首之一,更加处心积虑地想要颠覆王族,夺取帝都至高的权力。她能 从子昊的语气中听出恨意, 当他不喜欢一个人时,往往就会出现这种令人不安的冷漠, 如果这时候她现身相见,子昊又会怎么想,会否相信她和这蛊术全然无关,而她又如 何能说自己和婠夫人毫无关系?
婠夫人轻移莲步,沿着幽芒莹莹的清溪走上前来,两道锋利的眼神隔着轻纱细细
地打量子昊,说道: “原来你的九幽玄通已经到了如此境界,怪不得那丫头着急要 找岄息,不过就算岄息不死,怕也没什么办法救你一条性命了。”
子昊看住月色下烟视媚行的女子,冷冷地道: “子娆的身世是你告诉她的,是否 你故意设计令子娆亲手杀了岄息?”
婠夫人道:“是又怎样?原来你早就知道,居然还能容她这么久。”
子昊点了点头: “那么这世上除了朕之外,便只有你还知道此事的真相了。”
婠夫人道: “这件事情知道的人本就不多,歧师死了,岄息死了,这个秘密我 若不说,恐怕当真没有人再知道了。”
子昊负手身后,抬头望向山间冷冽的月色,缓缓道: “很好。”话音落时,他忽 然身形一晃,抬掌向着婠夫人当胸拍去。
月色仿佛瞬间被寒云笼罩,这一掌所带来的肃杀之气从四面八方向婠夫人卷至。 婠夫人向后疾移,却感觉无尽的压力迫体而来,周围空气好像被忽然冰封,方圆丈许 内顿时变成了一个无底的深洞,要吸尽所有的真气与生命。
那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感觉,令人生出由生至死的无尽惧意,就连风吹水流都感觉 不到丝毫。
九幽玄通生死境。
身为巫族传人的婠夫人虽然深知这巫典最高心法的厉害,但事到临头,却根本无 法躲开子昊神影鬼魅似的一击。玄通真气迫得她宽大的衣袍如云狂舞,婠夫人娇叱 一声,双袖交扬,化作无数连续不绝的圈环护住全身,同时向着子昊迎面击去。
嘭!
袖掌交触。
婠夫人如若触电,伴着一口鲜血身子向后飞出,面上重纱坠落,露出一张美艳无 双的脸庞,只是面上全无血色,神情甚是骇人。
“你要杀人灭口!”
子昊落在她数步之外, 一手仍旧倒负身后, 淡淡地道: “你既然不顾子娆的感受, 便没有资格再被她当作母亲。朕只发三招,你若能够不死,朕便饶你一命。”
他右手缓缓举起,衣袖随风轻扬。婠夫人眼中隐隐透出惧意,原本以她的武功面 对强敌并非没有一拼之力,但九幽玄通乃是巫族心法的总源,令她受制之下功力发挥 不出平常的一半, 剩下的毒术蛊术更是不敢施展, 否则反噬自身, 便会死得更加凄惨。
月光之下子昊面若清霜,透露出决然无情的滋味,令人感觉到下一掌他亦绝对不 会留情,必将是噬魂夺命的一击。此时子娆靠在石后,心中亦是骇到了极点,分明想 要阻止他,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是被某种咒法魇住,身陷一场恐怖的噩梦中,无
法动弹,无法醒来。凌厉的真气卷起落叶残雪,自她耳边呼啸而过,巨石之外骤然闪 过一重刺目的玄光,婠夫人情急之下拼尽全力再次抵挡了子昊一掌,身子却像断线风 筝一样坠入林中,口涌鲜血,神色狼狈至极。
子昊随手拂袖,一重重玄光自他指间不断闪烁,映得他容色胜雪,几如玉琢。他 微微闭目,掌间玄光慢慢扩大,似化为此间冥域,死亡的气息蔓延八方。子娆眼睁睁 地看着他抬手,出掌,玄光破出,笼罩婠夫人摇摇欲坠的身影。子娆此时就算想要阻 止也已来不及,猛地闭上眼睛,耳边只听砰然震响,一股劲气向着四方狂涌冲散,其 中有着她熟悉的玄通真气,更有一股雄浑霸道的至阳剑气狂扫而出。
子娆心头一震,终于忍不住向外看去,却并没有见婠夫人横尸当场的惨状。夜色 之下,一道玄色人影凌空后退,落地之后持剑傲立,深深转了两口气方道: “王上, 手下留情!”
子昊亦后退三步,胸口气血翻涌,不由抬眸打量来人。那玄衣男子挡在站立不稳 的婠夫人之前,山林雪雾纷纷,似自月中落下,他唇畔挂着一丝散漫的微笑,仿佛对 什么事都浑不在意,但深邃坚定的目光却令人感到一种随时掌控一切的强大自信,与 他潇洒不羁的神情形成矛盾但又十分引人注目的气质。
这世上有什么人能轻而易举挡下他全力出手的一招,又有理由来挡这一招?子昊 眼中神色微微变化,已知来人是谁: “夜玄殇。”
那玄衣男子扬眉一笑, 收剑欠身; “玄殇见过东帝, 方才迫不得已, 多有冒犯。”
子昊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仿佛能够洞穿肺腑,道:“你是否要替她多事?”
夜玄殇回头看了婠夫人一眼,今晚他与子娆分手之后顺便巡查大营,无意中发现 随军到来的婠夫人行动有异,于是暗中尾随,一路追踪到了玉渊。婠夫人本是因感觉 到有人破坏蛊阵前来查看,却不想遇上子昊这个煞星,险些丢了性命,此时趁着他与 夜玄殇说话,靠在树上运气调息,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游走闪烁,寻找脱身的机会。
夜玄殇道: “无论发生过什么事,她毕竟也是子娆生身之母,王上有否想过她若 死在你的手中,子娆的心情又是如何?”
子昊修眸微细: “你知道什么?”
夜玄殇叹道: “王上即便杀光世上所有知情之人,也无法改变既有的事实,其实 最关键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娆自己怎么想,王上如何处理这件事情对她也 至关重要。”
子昊没想到夜玄殇会突然介入此事,而且清楚所有事情,看来子娆竟没有对他隐 瞒身世的秘密,静静地注视他片刻,忽然道: “你可知道自己身上仍存有血蛊,若非 巫族离境天传人的元阴血气绝不可解,而她和岄息一样,继承了巫族离境天血统,所
以唯有她的血才能彻底解除你身上的蛊毒。”
夜玄殇自然知道婠夫人绝不会放弃对穆国的控制,当初那四域噬心蛊乃是岄息和 婠夫人二人合力自子娆身上引入他体内的,岄息死时固然解除了血蛊发作的危机,但 只要婠夫人以秘术触发,便能通过血蛊继续对他施加影响,此事唯有他自己和婠夫人 清楚,就连子娆也毫不知情,但子昊乃是歧师施放这四域噬心蛊时最初的目标,更通 过九幽玄通感应到血蛊的异样,所以当下一语道破。
夜玄殇笑道: “此事似乎并不能成为王上杀她的理由, 亦与子娆没有什么关系。”
子昊容颜淡淡、话语淡淡,令人感觉心绪莫测:“与子娆无关,为何你要插手这 件事情?”
夜玄殇笑道:“因为子娆是我的朋友,我想她并不希望看到此事发生。”
“朋友。”子昊点了点头,唇畔忽然掠过一丝无声的笑痕,“夜玄殇果然有些与 众不同。但这也不能成为她免死的理由,朕若坚持要杀她,你阻止不了。”
婠夫人在他清冷的目光下生生打了个寒战,不由向后退了一步,暗中凝聚真气, 防备他突然出手。
“坦白说我并不愿因此与王上动手,所以被迫应战,恐怕难尽全力。”夜玄殇沉 吟片刻,而后道, “这件事,若我以穆国对北域的立场为条件交换,不知王上愿否 接受?”
子昊眼底静若止水,负手相对:“对付姬沧朕无须任何人援手,你若聪明,就不 该让穆国卷入北域之战,保存实力才是更明智的做法。”
此言一出,无论夜玄殇还是婠夫人都颇觉诧异, 子昊多年前便在穆国安排下卫垣、 颜菁等重要的棋子, 并遣子娆前去, 协助夜玄殇夺得王位, 所有人, 包括最亲近的苏陵、 离司或是子娆都认为他打算利用穆国对抗野心勃勃的宣国,此时有白虎军相助,王师 也无须独面北域大军的压力,必将胜算大增,谁想到他竟一口拒绝,更是明确地表示 无须穆国参战。
夜玄殇首次感觉捉摸不透一个人,方才他与子昊交手,亦知道他的武功修为深不 可测,倘若真正动起手来,他未必能有胜出的把握,更何况对方的目标是杀婠夫人, 那便更加麻烦。婠夫人听他们说僵,心知子昊绝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见二人都没有注 意这边,悄悄移步靠近溪畔,袖中一缕鲜血无声滴落,融入那以毒虫为引的蛊阵中。
溪水深处顿时泛起层层幽异的光芒。
这时候,只听子昊淡声道:“子娆也曾在信中提过,夜玄殇是她的朋友,如此甚 好。”话音落时,他忽然反手扬袖,身也不回地向溪畔扫去。石堆蛊阵中镇魇毒虫的 七枚金针倏然拔起, 此处毒虫乃是一条周身碧色的小蛇, 失去金针禁制, 猛地昂头蹿出,
向着正以鲜血施咒的婠夫人扑去。
婠夫人尖叫一声,声音中充满了痛楚与恐惧,与此同时,子昊身形忽动,抬手一 掌闪电般向她背后拍下。
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婠夫人浑身剧颤向前跪下,子昊蓄势而发,出手之快匪 夷所思,不但婠夫人,就连夜玄殇都来不及有所反应。七枚金针从他手底直透婠夫人 背心要穴,只见一重幽芒霍然大亮,被玄光笼罩的婠夫人仿佛化作一团紫气,跪在 地上,身子不断颤抖,却没有办法发出半点声息。
子昊整个手掌呈现出一种剔透如玉的颜色,黑暗中予人玄之又玄的诡异感觉。片 刻之后,婠夫人低声惨哼,一缕明媚的紫色光影带着缕缕赤丝倏地自她口中飞出,透 过月华玄光向着夜玄殇冲去。
夜玄殇身子微微一震,紫光触身的刹那,仿佛自丹田深处引发一股无法抵御的极 致阴寒,正是曾经血蛊发作时的感觉,然而又有一股沛然莫测、似虚还实的至阴真气 同时侵入经脉,仿佛日下融雪、寒冰向火一般沿着奇经八脉散去,使得血蛊消除时的 冲击不似之前那般激烈,但饶是如此,他亦不敢妄动真气,无奈之下只得闭目运功, 无法顾及婠夫人的情况。
子昊以九幽玄通迫出婠夫人的元阴真气,彻底解除了歧师种下的血蛊之祸。当他 收手撤身,婠夫人软软瘫倒在地,不过刹那之间,她眸中已失去夺目的光泽,原本光 艳如玉的肌肤迅速变得苍老,就像一朵鲜花由盛转衰枯萎凋零,乌黑柔亮的长发化作 一片苍白,昔日骄人的媚颜转瞬尽逝,完全呈现出她真正的年龄应有的老态,甚至更 加严重。
夜玄殇睁开眼睛时暗暗吃了一惊,婠夫人看到自己身前的白发、布满皱纹的皮肤, 双手发抖,颤声叫道: “你毁了我的真元,我的脸……不可能,不可能……这绝不 可能!”
她的声音亦苍老低哑, 再不复之前那般妖媚诱人, 子昊站在三步之外, 冷冷地道: “你欠子娆的,今日朕帮她讨还了,留你性命,废你武功,也免得你日后再动些恶毒 念头害人害己。”
婠夫人吃力地喘息道:“你……你好狠的手段……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
子昊道: “朕不过看在穆王的脸面上饶你不死,你想用蛊阵对付我二人,如此下 场也是罪有应得。”说罢转身看向夜玄殇。夜玄殇苦笑道: “王上何苦如此,不过 说实话,若不是因为她和子娆关系特殊,我也很想让这个对自己女儿都不择手段的女 人吃点苦头,王上的做法其实甚是痛快,我顺便还要替穆国多谢王上。”
他话语真诚爽快,既不掩饰对婠夫人的厌恶,又不会让人感觉做作。子昊俊面之
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道:“听说穆王酒量甚好,改日有空,朕请你喝酒。” 夜玄殇一愣,笑道:“玄殇定当奉陪。”
两人相视而笑,子昊道声:“后会有期。”飘然而去。
第一百二十五章 愿归本心
外面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子娆在巨石之后却是异乎寻常地安静,没有发 出一丝响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直到子昊和夜玄殇先后离去,她仍旧靠在石上静 静地仰望着空灵深邃的夜空,脸上竟然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
“其实最关键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秘密,而是子娆自己怎么想。”
“因为子娆是我的朋友。”
……
“你既然如此不顾子娆的感受,便没有资格再被她当作母亲。”
“你欠子娆的,今日朕帮她讨还了。”
“夜玄殇是她的朋友,如此甚好。”
有些零散的对话不断回响在耳边,停留在心底,就像灿烂的繁星嵌于虚空,那样 宁静神秘,而又明亮动人。最终有一句话清晰浮现—子娆,不要为别人活着。
不知为什么,当子昊和夜玄殇两人因为婠夫人而针锋相对的时候,她心中突然有 种奇异的感觉。不再忧急,不再畏惧,不再迷茫,也不再伤感,婠夫人的生死、自己 的身世、夜玄殇的出现、子昊的态度,等等所有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她心思空明, 平静如水。
在知道身世的真相之后,她曾经反复告诉自己接受事实,身份并不代表什么,也 曾经努力做好王族九公主,承担所有责任。但说不在乎,心底最深处仍旧无法释怀, 那些活着或死去的面孔,常常在深夜睡梦中突然浮现,那些仇恨与鲜血,常常提醒着 多年来无法磨灭的恩怨。但是在这一刻,当子昊为了保守秘密而对婠夫人痛下杀手, 当夜玄殇说出“子娆是我的朋友”时,一直困扰着她的情绪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
之的,是那种深刻无比的感情。
这两个在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男人,一个可以让她万劫不复,另外一个可以陪她 生死历尽。
人若太贪心,便活该痛苦;人若不知足,便注定失去。
“很多时候我们该知道的是自己而不是别人需要什么,因为我们每个人归根到 底,都只能对自己负责。”
她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在眼前,那些无谓的执着,原来竟如此可笑。
道家曾言入化,佛家曾言顿悟,或者便是这样一种豁然开朗的心境。求不得, 料不到,不期而至,平静欢喜。子娆在黑暗之中微笑,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她 从山石之后走出,踏过清冷微雪、漫山月华一直走到婠夫人面前。
婠夫人抬起头来, 看到一张酷似曾经的自己、美艳绝尘的玉容, 仿佛是月中仙子、 深夜精灵,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子娆停住脚步,静静地凝视着她,她突然抓住子娆 的衣袖,看清那双清澈幽魅的眼睛,那当中倒映出自己枯槁的容颜,便似是荒原沙漠 那样令人绝望和恐怖。
婠夫人惊呼一声向后退去, 子娆却轻敛衣袂, 在她面前徐徐拜下, 一连拜了三拜, 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移步,便向着黑夜深处而去。婠夫人看着她绝美动人的背影, 心中嫉恨如狂,猛地以手掩面,向着夜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子娆展开身法,婠夫人撕心裂肺的叫声自身后传来,却没能让她有丝毫动容,径 直向着玉渊城奔去。一路上无数往事如飞般掠过脑海, 他在翠竹碧海微风中看她起舞, 他在雪月梅林暗香下为她吹起清箫,他在黑暗边缘玄塔畔对她说出不改的誓言,他在 漫天碧雨的世界中紧紧拥她入怀。他在大婚前替她挽起缠绵的青丝,他在战火烽烟中 将她亲手远送他国,策天殿前他痛楚的神情、疲惫的目光,一刀刀刻上心房,他寂寞 如雪的微笑,成全她恣意任性的光芒。
子娆的脚步越来越快,此时此刻,她只想回到他的身边,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 的模样,不管他在想些什么,不管他有什么打算,她不要做这个王族的公主,她要和 他在一起,哪怕天覆地灭万劫成灰,她也不再回头。
玉渊城近在眼前,子娆一路毫不停留地向着行营而去,待到营外忽然听到清冷缥 缈的箫声自月华中传来,循声相望,只见子昊独自一人坐在屋宇高处,月夜繁星在他 身畔,悠悠箫韵似有还无,伴着那轻衣薄衫的身影,仿佛一幅寂寥出尘的画卷。
庭中风吹雪动,几株老梅错落成林,落红如染,仿佛回到多年之前幽苑深宫,他 与她独处的红尘世界。他的箫音依旧宁静平和,子娆却第一次感觉心疼,那其中像是
包含了太多东西, 她曾经错过的、忽视的、向往的、误解的, 以及那些无人知晓的执念, 那些无人见得的温柔。子娆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而那箫声却亦同时止息,只听子 昊沉声喝道:“什么人?出来!”
子娆转出暗处:“是我。”她看着子昊的身影飘落中庭,轻轻说道,“子昊, 是我。”
子昊显然有些意外,玉箫收入袖中,站在冰雪树影之下,望向这边: “子娆?”
子娆绕过梅林走近他身前, 抬眸相望。他亦静静凝视着她, 目中倒映着月光魅影, 微雪清风,天地无尘,一片清净。过了片刻,他低低轻咳一声,道: “夜深了,还 没睡吗?”
“你不是一样没睡? ”子娆道, “我刚刚去了穆军大营,和夜玄殇喝了很多酒, 谈了很多话,现在不想睡。”
“夜玄殇?”子昊眸光微动,淡淡道了一声。
“你见过他了。”子娆道。
“嗯。”子昊又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便道, “时间不早了,明日清晨大军便要 离城,早些回去休息吧。”说罢他转身欲去,忽又停住脚步, “夜玄殇很好,如果你 不愿跟王师走,也可以留在白虎军中,和他一起。”
“我可以不跟王师走吗?”子娆问道。
“可以。”他简单回答。
“不管我去哪里、跟谁走,都可以吗?”子娆又问。
他站在梅林之畔,没有回头: “朕说过还你自由。”
子娆突然身形轻闪,绕到他的身前,修挑的凤眸一直看进他眼底,明媚清澈如同 冬日阳光下流潋的湖波; “子昊,发生了这么多事,你难道还是一定要亲手将我送给 别人才肯罢休吗?那今晚你为何不肯答应皇非的提议,用一个少原君夫人,换这一片 天下安宁?”子昊目光蓦然波动, 她上前一步,越发走近他黑澈的眸心, 轻声问道,“刚 才你又为何不干脆杀了凤婠, 报那二十年彻骨之仇?你耗费自己的真元, 出手救夜玄殇, 难道当真是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吗?”
她毫无顾忌地看着他的眼睛, 令他无法回避, 墨睫下柔魅的光彩刺得人眼底微痛。 子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觉移不开目光, 竟然向后退了小半步。子娆却再进一步, 继续问道: “王兄,你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听我叫你王兄?今晚我回来找你, 只是要听你一句真话,那天在策天殿上,你说的不是心里话,我说的也不是心里话, 我们说的都不是真的。那时你昏迷不醒,我便一直在想,若是你有何不测,那我是决 计活不成了, 若你就此恨我、不再理我, 我也一样生无可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但我骗不了自己,我不后悔杀了岄息,也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 这是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问你。”
她每说一句,子昊便微微后退一步,他退一步,她便靠近一步,直到他退到庭中 树前,退到无路可退。一阵风过, 吹动满庭微雪, 晶辉流离, 月光透过玉树琼枝洒照下来, 清楚地映着她柔艳的红唇,照见他似海的目光。
点点霰雪随风飘拂, 徐徐落向她的衣袂他的发梢, 似将这一方天地化作琉璃世界, 清奇绝伦。她在缥缈的光影下那样看着他,是这样温柔,又是这样决绝,无须任何 语言,那双动人的眼眸早已诉尽了所有深情。
子昊不言不动亦无处可避,只是深深地回望着她,渐渐地,他眼底那片幽冷的色 泽浮沉变幻, 好似渊海波雾盈岸, 星空倾坠其中, 海天迷离, 再不复曾经的风平浪静, 万千波光泛出无底的深流。过了许久,他轻轻低了低头,声音似乎有些喑哑: “这很 重要吗?”
子娆粲然一笑,那笑容似是幼时模样,看得人心头一动: “现在不重要了。” 她侧了头,神情娇柔妩媚,甚至有些促狭的气息, “不过,有个问题你一定要回答, 子昊,王兄,你现在亲口告诉我,你到底,要不要我?”
她的目光萦绕幽雪,忽然变得魅冶而诱人,夜色下夺目的美丽令人无法忽视。原 来不知不觉,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追在哥哥身旁的小女孩,却似这暗夜里娇娆多姿的 清莲,美到极致、艳到极致,勾魂蚀骨,甚至咄咄逼人。子昊轻咳一声,目光向侧 闪开,子娆却不容他闪避,突然伸手绕上他的脖颈: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子昊,你,要不要我?”
微雪拂过发梢,在她的呼吸间轻轻融化,春水一般化作万千涟漪。发如水,香如 媚,惑人心,噬人魂,她靠近他的唇畔,一字一句柔声相问,眼神是妖,红唇是孽, 温暖到炙人,妖娆到毁灭。
冶艳的柔香,覆上冰冷的唇、缠绵的衣袂,绕尽幽柔的月光。
子昊身子似乎僵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站着,做不出任何反应,素日从容自如的模 样早已无影无踪。子娆轻轻地笑, 轻轻敛下眸光。丁香舌, 媚如毒, 娇柔辗转丝丝幽香, 一寸一寸融化所有的禁忌,仿佛能够消冰作火,染雪成焰,将所有一切燃烧殆尽。
“要, 还是不要?”她唇齿间轻柔的呢喃, 一路问上他的心尖, 瓦解那些迟疑、 顾忌、疏远、防御,瓦解那些完美的借口、那些冷漠的面具、那些言不由衷的回避, 让他不得不直面相对。子昊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终于,他慢慢回应她的探寻,当那 缕魅惑的柔香缠绵舌尖浸入肺腑,他突然紧紧地将她拥住,向着那温软的红唇深深地 吻了下去。
“子娆。”他轻呼她的名字,短暂的尾音借由唇畔消失在温柔深处,那样炙暖 的气息,似是一股强劲的深潮自渊海底处席卷而来。飞雪飘转流光,星夜幽柔灿烂,
但这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唯有他温润的呼吸带着淡淡微苦的药香和他身上冷雪般的气 息包容了全身,占据了全部的思绪。子娆紧紧闭上眼睛,感觉到他内心深处真正深刻 的感情,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眷恋,就仿佛无尽的生命、不灭的光阴,无论怎 样的生离死别,轮回流转,都不会消失凋零,苍茫天地,不离不弃,风雨红尘,不失 不忘。
闭目刹那, 子娆心满意足, 什么都不再想, 只觉有这一刻时光, 以前的种种磨难, 曾经的苦痛挣扎,都已不算什么。她终于知道他的心意,她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最 眷恋的那个人,亦同样爱她要她,此时在他怀中,和他一起,哪怕下一刻天地毁灭都 是欢喜。
若不是策天殿前生死相绝,或许两人永远不会迈出这样一步,纵然之前他们早已 关心对方胜过自己,但谁也没有仔细想过内心深处真正的感情。于子娆来说,自幼所 亲所爱是她的王兄,是这世上唯一疼惜她的亲人,为他做一切事情都是理所当然。而 于子昊,虽然早知子娆身世有异,却自知天时不久,肩头更负家国重任,心中所愿唯 有护她乱世平安,为此纵以自己的生命交换,也是心甘情愿。
直到她披上嫁衣,将为别人的妻子,直到她误传死讯,远赴别国他乡。他让她不 要回来,以王兄的口气将她阻在千里之外,固然是怕帝都大战将起,令她再次涉险, 却更不敢与她相见。是的,他怕见到这个心魂相连、无法割舍的女子。然而她终究 回来了,用他想象不到的方式出现在他面前,将他们之间最后的秘密一剑剖开,亦剖 开了两人彼此的真心。
她说的没有错, 那一天在策天殿上, 他们都不是真心。但其实根本无须任何解释, 他们心中从来清楚,他为她抛弃宗族,不惜倾战天下,她为他逆行杀父,情愿弑天灭 地。相思相念若不相见, 情虽彻骨, 却亦从容, 但若直面相对, 便再也无法欺骗自己, 难以放开彼此。
不知过了多久,子昊才放过怀中女子,深深地吸了口气,闭目靠向身后大树,轻 声说道:“子娆,子娆……你是不是真的想要我的命?”
子娆靠在他怀里,静静睁开眼睛,一手按上他的心口: “是,你若不要我,我 便毁了你,毁了王族、九域,毁了你的整个天下。”
子昊低头看她, 黑暗中那双清光流离的凤眸, 太美太艳便是煞。桃花煞, 艳如血, 她的手掌覆在他心头,只要真气微微一吐,便真正会要了他的命。他却忽然轻轻地 笑了,低声道:“那样也好,很好。”
他声音柔和平静,不似玩笑,漫天雪光点点飘零,落上他略微上扬的唇角,笑 痕如月,容色若雪。
白雪白衣,月下无尘,这一刻他的笑容如此真实,没有那些面具与顾忌,没有那 些掩饰与隐忍,一言一笑真真切切,就像在人心头落了蛊、下了毒,无药可解也无 法可医。子娆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眼梢修长勾起妩媚的柔光: “子昊,我以 前有没有告诉过你, 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 我喜欢看你这样, 讨厌你把什么都藏起来, 做那个喜怒无形的东帝,就像我不愿做这个九公主一样。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很羡 慕离司,她虽然只是长明宫一个小小的医女,却没有错过你生命中的分毫光阴,也可 以天长地久永远地陪伴着你。”
她的手指轻轻滑过,他修冷的眉、温柔的眼、削薄的唇。指尖辗转,幽香流离,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她用柔柔情丝困住了他,困住了目光,也困住了心。子昊不 作声,伸手握住唇畔柔荑,细细端详眼前魅冶清艳的女子,几片梅花落上她的发梢, 落入他温润的眼底,香雪清冷,衣袂缠绵,仿佛是久远的画面,镌刻进十载记忆, 三千岁月。
天长地久,何其遥远的字眼,若能一生守护,又何必算尽天下,何必倾此江山, 为卿作嫁。子昊似乎轻声叹了口气,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抬手覆上她的眼睛,那一 丝情绪的波动仿佛微雪轻落,渊海无痕。
子娆被他拥在黑暗之中, 四周雪落花开, 红尘无际。她轻轻一笑, 轻轻说道: “ 子昊,今晚我说过的所有话都是真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江山天下你若给我 便要,五族四国你若想葬送了它,我便送它们个干干净净。你只要记得一件事,我 的天长地久,只在有你的地方,你要是放手,便带我一起走,这人间若没有了你,便 是我的地狱。”
她低声细语如丝如刃,寸寸温柔割上心头,子昊抱着她的手臂蓦然收紧。在她看 不见的光影深处,他唇畔的笑痕早已彻底消失,多少情欲爱孽,慢慢化作眸底静冷的 颜色,冰雪重重,终于覆满天地,月下落梅染血,如海凋零。
第一百二十六章 狭路相逢
清晨苍穹落雪,四域山野茫茫,尽被白雪笼罩,王师趁着大雪全部撤退,整个 玉渊完全变成一座空城。所有人包括冥衣楼部属都已奉命撤离,子昊站在窗前看最 后一人身影消失, 一件狐裘带着女子浅睡初醒的暖香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子娆来到他身边,倚在栏杆上看漫天雪落无声,慵然说道:“真清静,原来下雪 竟是这么美。”
子昊淡淡地笑了笑,伸手拂开她脸旁的发丝: “还以为你会再多睡一会儿,所以 便让他们先走了。”
“你是不是又一夜没睡?我醒来看你不在。”子娆靠向他的臂弯,他便轻轻拥住 她肩头,隔着温暖的裘衣,他身上似是有股若有若无的香气传来,并非她素日熟悉的 气息。子娆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香气,这么特别,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子昊侧首轻咳,随即微笑道:“宫中的熏香你自然是熟悉,又有什么特别。”
子娆闭上眼睛, 说道: “我不喜欢这个香气。”子昊笑了笑, 没有作声。她拥住他, 声音低下去,轻轻地道:“这个,是重华宫的味道。”
往后几日,子娆常常在子昊身上感觉到这样的气息,有时淡些,有时浓些,有时 却仿佛只是错觉。他二人离开玉渊,并没有与王师同行,反而取道汐水之西伏俟地 界。子娆一直担心子昊身上的药毒未解,之前从彦翎那里得到了百仙圣手蝶千衣的消 息,便想要说服他先去惊云山一行,可眼下战火连连,诸事紧要,子昊自不肯轻易 离开。若依子娆原来的性子,必会想尽办法迫他就范,但是自从策天殿决裂,两人复 又重归于好, 她心中对于生死之事反倒变得从容平静, 他若身有万一,她便随他就是, 生生死死,又有何妨?更见他身子虽说不见好转,但这些日子那剧毒却也从未真正发 作过, 一切安然无恙,便将此事暂时搁下,先应付宣国来势汹汹的战事再说。
第二日黄昏, 两人便到了伏俟城。此城处于汐水、沩江二水向北交汇的平原关口, 西临赤谷七峡,东扼两江水路,周围共有五座边城相邻,原是北域边境冲要之地。但 在过去十几年中,这座城池因频繁的战争几度易主,各国势力皆有涉足,却又没有任 何一方能够完全控制此地,最终形成了一种奇特独立的局面。
在这里随时可能有任何一国的军队出现,也可能见到来自各国的商人货物;可能 联络到任何江湖帮会,也可能探听到各种真实,或者虚传的消息。这里每一日都有无
数的秘密交易在暗中进行,也时刻会有流血格斗的事件当街发生,但由于是南北贸易 的重要枢纽之地,又是连通王域的必经之路,很多江湖豪客、亡命之徒包括各方豪强 势力都纷纷登场,反而使得此处格外有种生机勃勃的活力,绝不似其他历经战火的荒 城那般萧条。
子昊二人甫一入城,便感觉到这种有别于其他城镇的兴旺,四通八达的街道之上 分外热闹, 一片川流熙攘, 不时可见穿着各国服饰的人出现。两侧食肆酒馆店铺林立, 出售的货物除了寻常物品之外,更有兵器、战马、火药等严禁私自贩卖的东西在这里 明目张胆地进行交易,除此之外,青楼赌场亦比比皆是,门前出入的各种帮派人物很 容易令人想象到这是个根本不存在王法的地方。
子娆不知为何突然想到夜玄殇,满街灯火之下,整个伏俟城似乎有种奇异的诱人 魔力,既令人感到危险,又感到绝对的自由。在这里似乎没有人会管你是谁,即便是 她和子昊这样特殊的身份也与普通人一般无二,除非是身怀巨宝或是有意寻衅,又或 者你来杀人,当然也可能不幸被杀,否则不会有人特别注意你。
两人并不急着赶路, 见天色已晚, 便先选了一处酒家打尖。这座位名为“千灯阁” 的三层酒楼位于伏俟城最繁华的长街当中,每层皆设有独立的厢房,既可欣赏庭院 美景,又能对四面长街上的情况一览无遗,选址设计十分独到,从其规模来看,也定 有当地颇具势力的帮会作为后台,否则很难得到这样绝佳的位置。
酒菜送上之后,子娆透过窗户看着对面街上刚刚平息的一场帮会争斗,道: “早 听说伏俟城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什么事情在这里都可能发生,看来所言非虚。”
子昊低头饮茶,似乎并不十分注意街外动静,只道: “伏俟城是北域边境最危险 的所在,但也是最关键的军事要地,赤焰军与外十九部重兵会合之后,姬沧兵分两 路,其中一路必取此处,才能令宣国水军畅通无阻。”
子娆转眸道: “只看城门处有流民逃亡便能知道,宣军即将到达的战讯已经传 开,若我们的消息没错,他们现在也该到了。你想怎么做?要不要联系洛飞,问问情 况如何?”
洛飞乃是冥衣楼在此汐水六城主事的分舵舵主。子昊放下茶盏眼角向外一瞥, 道: “方才对面被打伤的几个是北域天荒道的人,另外还有两个则是血沙帮的,这两个帮 派皆支持宣国的势力,在北域素来横行无忌,却被人如此寻衅围攻,足以证明城中 形势。”
子娆漫然道: “动手的不是冥衣楼,看来其他势力亦对宣国殊无好感。宣军过境 屠城残忍好杀,自然不会有多少人支持。”
子昊淡淡地道: “天荒道和血沙帮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待会儿必然还会有一
场恶斗。”
子娆微微点头, 方要说话, 忽然一挑眉梢向外看去。子昊早已先她一步看向中庭, 白石雪院中几名黄衣女子手提纱灯袅袅前行,正引着两名客人往三楼厢房而来。那二 人一着赤衣一着白袍, 着赤衣者姿容魅肆, 气度狂放, 着白袍者丰神俊朗, 卓尔不群, 令人一见之下,便知必然大有来头。两人出现在千灯阁时,早已引得众人纷纷注目, 子娆唇角轻扬,笑道:“果然被你说中,该来的人来了。”
子昊收回目光,突然道: “好戏上场了。”话音落时,长街尽头传来一阵疾若旋 风的马蹄声。
子娆回头看去,只见长街上一人孤身单骑狂奔而来,身后紧追着十多骑正在弯弓 搭箭的血沙帮帮众。
嗤!嗤!嗤!
箭矢离弦疾射,眼见前骑便要没在夺命的箭光之下,马上那人一声叱喝,凌空弹 离马背,连续两个急翻,落在千灯阁二层雕栏之上。
前方骏马惨嘶滚地,先是前蹄跪倒,跟着冲出数步之外,被十余支劲箭射得七窍 流血,惨死当场,街上行人惊呼走避,千灯阁前顿时一片混乱。那人却毫不动容,霍 地拔刀出鞘,向着楼下大声喝道:“庐老大,有种跟我单打独斗, 一决胜负!”
下方血沙帮帮众纷纷勒马,呈半月形将千灯阁围住,人人目光凶狠,盯着楼上 那人。当中被称作庐老大的彪形大汉在马上恶狠狠地道: “邵行天你吃了熊心豹子胆, 竟敢当街杀死我血沙帮的兄弟,莫以为逃入千灯阁便能捡回性命,今晚铁旗门不对此 事有个交代,我们便踏平此地!”
那邵行天仰首大笑道: “庐老大好大的口气,我铁旗门岂会怕了你这替宣军鼓吹 造势的走狗,血沙帮这两年虽然四处扩张,但恐怕还没有踏平铁旗门的实力!”
庐老大眼中闪过显而易见的怒意,但他尚未开口,忽然有人阴森森地道: “血沙 帮不能踏平铁旗门,再加上我天荒道如何? ”随着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千灯阁中 庭忽然多出一个人来,其人一身灰衣形容枯槁,灯光下脸色惨白不似活人,一对长眉 直垂到眼角,衬着淡而无色的双目,活像从坟墓里钻出的鬼影,让人看着就觉浑身不 舒服。
随着这人出现,千灯阁外围院墙上同时现出一批黑影,邵行天脸色微微一变,随 即目中精光大盛。这时候,与子昊他们隔着中庭相对的三楼厢房中传出一个温文尔雅 的声音: “天荒道蒙渠先生、血沙帮庐帮主大驾光临,我铁旗门原本该好好招待,不 过今晚恰好有贵客在此,不知二位可否卖秦某一个薄面,一起入座喝杯水酒,明日正 午在城西广场,我们再当面解决此事。”
此人言辞彬彬有礼,透出一股气定神闲的从容意味,亦是息事宁人,不愿引起 争斗。他开口时,邵行天瞪了血沙帮众人一眼,随即收起兵刃跃上三楼。庐老大却冷 哼道: “杀人偿命,秦师白你若识相,便自己处置了凶手乖乖磕头赔罪,否则今晚千 灯阁中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出去!”
话音一落,千灯阁内外顿时鸦雀无声,跟着有数声不满的冷哼响起。子娆凤眸微 微一眯,说道:“这人好生张狂,是仗着姬沧撑腰吗?”
子昊看了看对面另外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 道: “天荒道和血沙帮根基皆在宣国, 区区江湖帮派,换作平时,姬沧恐怕也没放他们在眼中,不过如今形势之下,这样的 角色自然大有用处。”
这时候,三楼正中一间房门向两侧打开,几名帮众抢先步出,先前说话的铁旗门 门主秦师白来到回廊之上,仍旧不愠不火地道: “看来天荒道和血沙帮今晚来此并非 单为帮派私怨,而是要扬刀立威,却不知两位有几分把握,能挑得了我铁旗门?”
那似人似鬼的天荒道宗主蒙渠阴恻恻地道: “秦兄不会没有听说宣军今晨已经拿 下玉渊了吧,伏俟城早晚也将归宣王所有,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秦兄还是好好考虑 一下,免得铁旗门万劫不复。”
他说话的声音桀桀尖厉,如同夜枭一般刺人耳膜,似是某种邪异的功法,令人生 出心浮气躁的感觉。听到宣军攻占玉渊的消息, 千灯阁内外隐约生出一股轻微的骚动。 秦师白朗声长笑,顿时将蒙渠刺耳的声音压了下去,道: “日前秦某既然拒绝了二位 联盟的提议,便是言出必行。伏俟城向来独立于各方势力之外,宣军想要控制此处也 没有那么容易,二位此话恐怕言之过早了,若要以武力胁迫,便尽管使出手段,铁旗 门一一笑纳。”
先前在室中与秦师白饮酒的一位黄衫女子此时来到他身旁,秀眸向下扫去: “若 再加上我跃马帮,不知二位是否还要坚持之前的决定?”
四周响起一阵哗然之声,跃马帮在江湖中势力强大,尤其楚国灭亡之后,更是迅 速扩张,频频涉足北域,俨然已有江湖第一大帮派的气势,谁也没有料到方才秦师白 口中提到的贵客竟然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蒙渠和庐老大双双变色,原本二对一的优 势顿时不再。
子娆在灯火下向子昊瞥去一眼,道: “都是你当初一手促成,跃马帮才有今天 的局面,现在伏俟城的明暗贸易,不知道被他们控制了几成。”
子昊淡淡地道:“乱世之下,懂得审时度势的人才能生存,把握机会的人才能 壮大,绝不可能只依靠他人。殷夕语聪慧敢为,她和秦师白乃是同门师兄妹,二者联 手的话,控制伏俟城的机会很大。”
子娆眼梢轻挑,突然道: “金口玉言有时也算不得数,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王 兄你呢,其实一点都不可靠。”这一句,却是说的当初子昊为了收服跃马帮替殷夕青 疗伤之事。子昊愣了一愣,跟着无奈一笑,也不驳她,也不分辩,低声轻咳,转头看 向窗外。
这时秦师白微笑道: “看来今日我四大帮派之间的事情,也将决定伏俟城他日的 归属,我们既身在江湖,自然有江湖的规矩,厮杀混战对双方都没什么好处,不如便 由在下和殷师妹向二位讨教几招,胜负输赢,干脆利落。”
蒙渠心性阴沉,一时没有作声,庐老大却抢先道: “好!跃马帮既然号称江湖 第一帮,我就先领教一下殷帮主的高招!”
秦师白执掌铁旗门,一手三十二式风云扇在北域赫赫有名,若论武功,乃是伏俟 城中至少排得上前三名的高手。庐老大虽然率众上门挑衅,其实对他颇为顾忌,心想 殷夕语身为女子,自然要比秦师白好对付,是以当先发话,选定对手。
在场众人有些察觉他的心思,顿时嘘声一片。殷夕语却微微一笑,抬手在腰间 一抹,取了银鞭出来,大方说道:“好,如此夕语便请庐帮主赐教。”
未等她动身落场,夜空中忽然有人大声笑道: “庐老大,你三年前在风云扇下吃 了大亏,不敢再和秦兄动手,却来做缩头乌龟跟女人叫阵,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殷 帮主远来是客,一定不好意思割你的臭头,咱们伏俟城的事还是自己解决吧,今晚这 场子便由我冥衣楼和铁旗门接下,你放马过来!”
众人循声抬头,只见千灯阁楼顶上不知何时多了个年约二十的黑衣男子,正懒洋 洋地躺在屋檐之上, 指间两柄轻薄明亮的飞刀随手转动, 不时映着他脸上跳脱的笑容, 予人一种潇洒无忌的感觉。庐老大被他一言道破心思,不由恼羞成怒,面红过耳,亮 出双手铁棍喝道:“洛飞!有种你给我下来说话!”
那人出现的时候,子娆以手支颐把酒倚窗,轻轻笑道:“好戏终于上场了,我就 说洛飞怎么转了心性,这么热闹的事竟会不出现。今日该在的人都在,这伏俟城倒成 了北域的小战场。”子昊却微微闭目养神,似乎对外面情况的变化并不在意。
洛飞听得庐老大出言邀战,手中飞刀连转两周,笑道: “好啊!那我可下去了, 不过咱们可从来没什么话好说, 不如直接动手吧!”话音甫落, 身形闪动, 人未落地, 当空一片亮光已向着血沙帮众人罩去。
这漫天花雨的暗器手法原本很是常见,算不上有多高明,但他动作实在太快,出 手的角度也令人万万意想不到。血沙帮众人多数尚未来得及反应,二十三柄飞刀已突 然出现在面前,当他落足中庭之时,门外二十名血沙帮帮众已经惨呼坠马,唯有庐老 大狂喝一声,双棍横架,接连格飞三柄夺面而来的飞刀,狼狈地滚下马去。
院墙处同时传来喝呼打斗声,原本包围千灯阁的天荒道弟子连续跌下墙头,显然 被人偷袭得手。
蒙渠面色一沉,趁洛飞立足未稳,忽然欺身前移,抬手向他肩头抓下:“我来领 教冥衣楼手段!”
他足不动、身不晃,便似僵尸一般倏然迫近,爪风凌厉非常。洛飞脸上仍旧不 改笑容,旋风般转身,跟着两柄飞刀向着蒙渠掌心射去: “来得好!蒙大先生这双铁 爪变成宣王的鹰爪,看来还和以前一样无耻!”
蒙渠沉声道: “废话少说,纳命来! ”爪下忽然爆起炒豆般的急响,指节陡然伸 长, 竟然迎面抓向两柄飞刀。子娆眉梢微微一挑, 道: “这蒙渠看来还有几下真功夫, 怪不得口气狂妄,你说洛飞收拾他需要多久?”
子昊眼也不抬,淡声道:“三十招内,胜负必分。”
这时血沙帮重整阵脚,庐老大率众冲进前门,喝道: “给我上! ”一群帮众挥刀 向洛飞扑去。
“乘人之危吗? ”秦师白冷喝一声,与殷夕语双双落入中庭。一道银鞭带着柔韧 强劲的真气向血沙帮帮众卷去,秦师白则单掌前拍,迫得庐老大变招躲闪。
子娆轻声一笑: “这一边,我赌最多十招。”
子昊仍旧闭目养神,随口道:“九招。”
庐老大双手铁棍一前一后向着秦师白当头劈下,声势骇人。两道铁棍形成微妙的 差距,秦师白如果为避开第一招向侧闪开,那第二条铁棍便会以凌厉的杀招破入他 胸膛,使之血溅当场,庐老大行事虽然为人所不齿,但毕竟身为一帮之主,武功颇具 造诣。
人影一闪,秦师白已经破入双棍攻势之中,左袖前扫,正中庐老大后一棍棍梢, 发出当的一声震耳清响。庐老大身躯一震,铁棍再难前进半分,一柄折扇闪电般自秦 师白袖中吐出,直奔对手面门,庐老大暴喝一声,攻势冰消瓦解,再次向后退去。
这边洛飞与蒙渠刀起爪落已经缠斗一团,两人身法都是极快,阴森的爪风中不断 有刀光一闪而过,蒙渠呼啸连连,双爪运转如飞,频频向洛飞周身要害抓去,更加有 精光隐现,却是他指上装有淬毒的钢套。洛飞自然不会蠢到与他空手对招,手中刀 光劈、刺、削、挡、挑、格,三寸飞刀神乎其神,百变莫测,突然轻啸一声,化作一 道凌厉的光轮,向着蒙渠飞去。
叮!当!庐老大右手铁棍飞出,踉跄着向后撞去,瞬间面无血色。
秦师白潇洒收扇,刚好出了九招。子娆不服气地顿了一下足,道: “算你赢了, 这庐老大真不中用!”跟着展颜娇笑,将一杯热茶送到对面。
子昊睁开眼微微一笑,却抬手斟了两杯酒,取了其中一杯: “有赌无酒,岂不 扫兴? ”子娆眼中现出些许诧异,转而又流露柔媚明亮的光彩,取杯低眸啜饮,细品 其中滋味,自是千回百转,莫能言表。
血沙帮无一是殷夕语的对手,兼之帮主落败,早已溃不成军。又过数招,蒙 渠也在洛飞刀下受伤,在冥衣楼、铁旗门、跃马帮三大势力夹攻之下,天荒道和 血沙帮此次可谓倒足霉运,千灯阁中不愿支持宣军的旁观者纷纷叫好,三帮一时 声威大震。
蒙渠气势受挫,出招再不似之前狠辣,洛飞长声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劝 蒙先生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免得天荒道万劫不复! ”正是将方才蒙渠对秦师白的话原 封送回。蒙渠面色铁青,却疲于应付四面八方绕身疾袭的刀光,难以开口反驳。洛飞 哈哈大笑,手中利芒再现,忽然分作丛丛精光,向着蒙渠迎空罩去。
蒙渠刚刚击落先前骤风急雨般的十八柄飞刀,一口真气不畅,落足地面,漫天刀 光已夺面而至。眼见他再也无法躲避,不死也必重伤,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阵疾锐的 轻啸。子昊眸光一动,向外看去,只见四面灯火疾闪,一片水光骤如雨下,漫空射向 洛飞施出的三十六柄飞刀。
水光爆散,刀影激旋,蒙渠怪啸一声闪电后退,于千钧一发之际捡回性命。
所有飞刀转头向外倒射,利啸中更有一点疾光,势如惊电,迅若激闪,破空直奔 洛飞咽喉,去势之快角度之辣惊心动魄,显然是要杀人夺命。
洛飞大吃一惊, 杀气劈面而至, 情急之下仰身后翻, 同时手中两把飞刀向前射出。
当!
那点光影忽然消失,半空中爆出无数碎片四下激射,洛飞却闷哼一声撞在廊柱 之上,肩头鲜血横流。
秦师白和殷夕语同时落在回廊之前,兵刃出手,挡下飞袭过来的碎片,发现这被 飞刀击碎的竟是一个薄瓷酒盏。两人转头对视,皆是目露震惊,这人居然以一杯酒水 阻下洛飞全力出手、分作三重袭击蒙渠的飞刀,更顺便掷杯伤人,若不是洛飞反应 敏捷,此时早已横尸当场, 此人非但武功高绝, 出手更是阴狠毒辣, 却不知是何方神圣。
洛飞捂着肩头微微喘息,心中震惊绝不在二人之下,因为所有人中只有他清楚, 那个酒盏其实是在被飞刀射中之前自行爆裂的,对方不但轻而易举地挡下了他的必杀 绝技,更加以真气灌入酒盏,使之化为夺命的暗器。如果他的飞刀迟上一刹出手,便 会像蒙渠本该遭遇的下场一样,死于漫空利刃之下。思及此处, 洛飞暗中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一个低沉妖冶,却又威严迫人的声音自楼上传来: “吵吵闹闹扫人酒兴,冥衣楼 和铁旗门识相的话立刻给我消失,否则后悔莫及。”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皆觉这人虽然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但口气未免也太过狂妄。 秦师白收回折扇朗声说道: “敢问尊驾何人,插手我伏俟城之事,何不报上姓名,免 得大家误伤和气?”
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的态度仍旧客气得体,显示出一门之主应有的气度。只 听楼上另外一人振声长笑: “就凭区区铁旗门,恐怕还不够分量让宣王自报家门,我 皇非可以用少原君三个字保证,你秦师白这一次绝对保不下伏俟城。”
千灯阁内外人人脸上色变,没想到三楼上厢房中二人竟然是叱咤北域的宣王和少 原君皇非,唯有被手下搀扶着的庐老大和死里逃生的蒙渠同时面露喜色。姬沧突然横 插一手,大挫冥衣楼声势,皇非更是高调亮相,震慑众人,子娆不由微微蹙眉,转眼 间看到子昊眸心亦掠过细微的清芒。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不争之争
秦师白斟酌片刻, 抱拳道: “不知宣王与少原君光临千灯阁, 铁旗门有失远迎。 二位既然为伏俟城而来,不如过堂一见,且让秦某略尽地主之谊。”
姬沧阴柔邪魅的声音像是在人人眼前一般响起: “本王今晚要杀人,没有心情听 你啰唆,铁旗门和冥衣楼可以走,跃马帮那个女人留下。”
秦师白沉声道: “殷师妹是伏俟城的客人,宣王若要与她为难,铁旗门上下绝不 会袖手旁观,请恕秦某难以从命。”
眼见双方便要说僵,众人无不替秦师白暗中捏了一把汗,谁人不知宣王纵横天下 杀人如麻,再加上一个剑法绝世的少原君,倘若动起手来,铁旗门可谓绝无胜算。只 听姬沧放声大笑,道: “好!敢在本王面前如此言语,你秦师白也算是号人物。本王 手中这杯酒,你若能接得下,今晚我就饶她一命!”
话音落时, 一点白光自楼上射出。
那酒盏来势不疾不徐,四平八稳,秦师白却丝毫不敢托大, “唰”地亮出独门兵 器风云扇。整个千灯阁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中庭丈许之内,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迫人
眼目的强大压力,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庭中积雪卷起一个又一个的飞旋,秦师白目透精光,全身真气提升到前所未有的 巅峰状态,感觉到随着那个小小的酒盏,仿佛有股排山倒海的真气充斥着面前整个 空间,让人生出空气凝固、身陷死地的恐怖想法。
周围突然一丝声息也无,甚至连四处通明的灯都全部黯淡,唯有一点白光,似缓 实急地向着中庭飞来。
秦师白耳边隐约响起尖锐锋利却又若有若无的呼啸声,但却感觉不到半丝微风, 无形的压力令人呼吸不畅,全身骨骼欲裂,肌肤剧痛。
一杯水酒,如此武功,当真骇人听闻。
秦师白知道这是此生最为凶险的一战,若让酒盏逼到面前,那莫说胜负,他根本 没有任何保命的机会,当下一声轻啸,向前跨步。
酒盏在半空忽然加速。
狂气涌至!
自殷夕语之下,铁旗门和跃马帮帮众都已手握兵刃,但是心中却都清楚,面对宣 王强横的手段,只要秦师白失手落败,任谁也无法挽救他的性命。
秦师白手中风云扇一开一合,循着一个奇异的角度,当空向外扫出。
正当秦师白风云扇出、酒盏破空而至的时候,对面楼上突然现出一道轻光。那光 影凌空一闪,笔直射向中庭,就在几乎不可能的瞬间,后发先至,不偏不倚正好撞上 姬沧蓄势夺命的酒盏。
叮!
一声悦耳的轻响,仿若金钟玉罄,传向夜空。四周空气顿时恢复正常,清风拂 过微雪,流水转过鱼池,灯火点点倒映池水之中, 一片光影浮沉,明明暗暗。
然而千灯阁中没有任何一人发出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落在雪地中的两个轻 薄通透的白瓷小盏上。灯影重重照亮中庭,两个小盏都是盛满美酒,竟然一滴未溅、 一滴未洒,每个人心中都生出匪夷所思的感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秦师白突然倒退一步,闭目调息,脸色发白。方才他硬与姬沧霸道的内力隔空对 抗便受了不轻的内伤,但那楼上之人以同样一盏水酒阻下姬沧如此强横的真气,却轻 描淡写,点尘不惊,这份武功修为怕已到了出乎自然、入乎天道的化境。
秦师白后退的刹那,雪地中两个酒盏忽然悄无声息地化作齑粉,美酒浸入雪中, 顿时片痕不留。姬沧击案赞道:“好功夫!来者何人?”
楼上传来两声极轻的低咳, 四面皆静的院中, 跟着响起一个清冶柔魅的声音:“千 里幽冥地,日月不沾衣。正主在此,宣王何必跟他人过不去,这一杯酒便算是我冥衣
楼奉陪宣王,不如我们寻个清静地方,更好说话。”
随着这娇俏动人的话语, 所有冥衣楼部属包括受伤的洛飞同时向着三楼方向拜下, 除殷夕语外,其他人都对这极少现身江湖的冥衣楼楼主生出美艳神秘,却又高深莫测 的感觉,不由纷纷猜度。
姬沧放声大笑,震得满院亭台簌簌作响,突然暴喝一声: “所有人都给本王滚 出去!”
千灯阁中众人无不心惊神摇,殷夕语耳边同时响起子昊密语传音,她低声和秦师 白交换几句,对着楼上抬手抱拳,率众当先退出。冥衣楼亦同时领命而去,其余客人 自然不敢停留,包括侍酒的歌女仆役刹那间走了个干干净净,整个千灯阁灯火通明, 只余两间雅厅,四人在座。
姬沧看向对面酒厅,徐声道:“东帝既然御驾到此,何不移座相见?昔年冥衣楼 曾助本王扫平国中内乱,本王一直想知道其主究竟何人,这个答案虽然意外,但今日 终也有机会和冥衣楼楼主把酒相谈。”
对面厅中又传来两声低低轻咳,子昊淡笑道: “九域五族四国,本便是王族 该当之事,只是当初朕尚未亲政,所以才以冥衣楼的名义行事,宣王倒也不必放 在心上。”
姬沧不由冷哼一声,道:“五族四国王族皆尽管得,却不知如今的伏俟城,王上 又管得了吗?”
子昊道: “宣王既然入城,想必是对此地颇有兴趣,但目前城中似乎少有人欢迎 宣军的到来。”
姬沧纵声长笑,说道: “伏俟城多年来无人管治,既无驻军,又无防御,唯一可 以依靠的就是汐水天险,却连一艘像样的战船也无。本王仅需出动七千赤焰军,两千 驻扎赤谷关口,截断城中出入要道,三千水军封锁大江,王师战船出动,便要先过 此一关,余下两千精兵攻城,不出一日可下。本王绝对保证,城中任何人都不会有逃 离的机会,铁旗门等大小帮派亦无须俯首称臣。顺我者生,逆我者亡,杀光所有人, 伏俟城便将成为我赤焰军驻地,扼守南北水路,畅通无阻!”
子娆在旁听得暗暗心惊,姬沧雄才大略,纵横北域,深知用兵之道,兼之心狠 手辣,此番话语自他口中说出绝非狂言。伏俟城纵然有铁旗门等一众高手坐镇,但军 事防守薄弱, 根本无法抵挡宣国百战强兵。姬沧若是发兵攻城, 举城百姓皆难逃厄运。
子昊脸上却露出淡淡笑意,语气之中甚至有着一丝愉悦: “宣王果然是知兵 之人,对形势的把握分毫不差。的确,王师此刻远在十三连城,很难及时赶到,阻止 赤焰军。至于水军,即便能够突破汐水防线,也不敢冒腹背受敌之险,贸然入城,伏
俟城这一战对朕来说意义不大。不如朕与宣王做个小小的交易,王师此次不插手伏俟 之战,朕亦用冥衣楼担保,城中帮会无人再敢反对宣王,这一切,只需一个条件。”
姬沧与皇非转眸相视,后者目光微动,问道:“你要放弃伏俟城?”
子昊低头轻啜了一口香茶, 缓缓道: “君上可以为证, 只要宣王入城之后不屠城、 不杀戮、不伤一人一物,朕便确保伏俟城为君所有。”子娆听得他竟将伏俟这样的军 事要塞拱手让人,忍不住轻声提醒: “子昊……”子昊却头也不转,只是对她轻轻抬 了抬手,静视对厢。
片刻之后,便听姬沧开口道:“王上可知这样做的后果,汐水通道一旦受制,王 师便将优势全无,继而丧失对两大水路的控制权,整个王域的安全也会受到威胁。”
子昊不疾不徐地道:“无意义之战,不过徒增伤亡,朕与宣王据城论兵,既知此 战必败,又何必令将士臣民白白送死。宣王若无异议,便请满饮此杯,今夜我们到 此为止,品酒赏月,不谈战事。”
姬沧略加思量, 伸手拿起酒杯, 慢声道: “看来今次王恩浩荡, 伏俟城幸免一劫, 但愿城中诸人能和王上一样,知难而退。”
子昊从容一笑: “宣王请!”
两杯美酒凌空交换,穿窗而入,千灯阁千重灯火, 一片浮沉璀璨。
半个时辰后,子娆与子昊并肩而出。离开千灯阁大门后,子昊闭目静立了好一 会儿,方才轻轻吐了口气,转头看向灯下楼阁,目中透出幽深的光影: “姬沧不愧 是姬沧,此人不除,九域难安。”
三楼之上, 姬沧把玩酒盏, 修眸长眯, 沉声道: “没想到东帝居然如此深不可测, 自从他开口说话那一刻,我便以真气锁定他,但自始至终竟无半分出手的机会。”
皇非目光遥遥投向门口,方才他同样感觉到,东帝虽然步步逊让,退兵弃城,但 是精神气势却没有丝毫破绽,若他存有半分怯战之心,或是一星半点的犹豫,此时恐 怕早已丧命在姬沧手中,绝无可能生离千灯阁。“他在城中人心所向时放弃对伏俟的 掌控,可谓兵行险着,出乎所有人意料。”
姬沧道:“你认为他的目的是什么?”
皇非薄唇冷挑,随手举杯: “大势所趋,还能怎样,伏俟城落入敌手,王师两线 优势尽失已是不争的事实,之后不过是负隅顽抗罢了。”
姬沧哈哈笑道:“如此看来,这场战争很快便会结束了。”
皇非一笑低头饮酒,灯火深处的俊眸中似有冷冽的神情一闪而过,再无声息。
子娆站在千灯阁前看向尚未完全陷入黑暗的伏俟城,轻叹道: “你放弃了玉渊, 现在又将伏俟拱手让人,是否姬沧当真这么可怕? ”
子昊负手身后,轻微瞬目:“方才在千灯阁中,我曾经有机会出手,但却没有必 胜的把握。”
子娆道:“所以你选择放弃。”
子昊微笑道:“你一直想问的问题,现在可以问了。”
子娆轻抬眸光,说道:“这场战争我们虽然没有绝对的胜算,但也绝不是完全 被动,玉渊不是不可守,就算是伏俟城,你也比我更加清楚,既然殷夕语到了此地,
那表明穆国水军已有准备,白虎军驻兵汐水,他们的战船离此也不会超过百里,如果 王师与穆国联手,姬沧想要攻占伏俟便要付出惨重的代价,甚至根本不可能成功。我 一直想知道, 为什么那晚你要拒绝夜玄殇的援兵, 是你不相信他, 或是另有其他原因?”
子昊举步向前走去: “夜玄殇是你的朋友,我也相信他有理由和帝都一起对抗 宣国。”
子娆道:“但你要他按兵不动,坐失良机,却对宣军一再退让。”
子昊面色平静, 目光落向深无尽头的长街,徐徐道:“穆国的确是帝都最好的 助力,夜玄殇亦是可以信赖的伙伴,但我不会因为一场战争,毁掉整个穆国的根基。 你可有想过, 夜玄殇虽然顺利继位, 但穆国这些年在太子御的统治之下内政荒乱、 怨声四起, 必然留下无数亟待解决的问题。夜玄殇此时出兵乃是迫于大势,不愿坐 看宣王为乱,但这并不代表穆国国内风平浪静,毫无危机。要获得稳定有力的支持, 他必须整顿国政,安抚百姓,恢复秩序,重振国力,这些都需要时间。穆国越迟投 入战场,他的资本便越雄厚,我们的胜算便越大,所以我不惜以十三连城和两江水路 为代价拉开战线,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做好充分的准备,否则与宣军频繁地正面交锋, 将成为王族和穆国共同的噩梦。这场战争步步推进,除非姬沧能一举攻破帝都,那 么胜负定局,无话可说,但我可以保证,他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踏足帝都一步。”
他冷静的话语中透出强大的自信, 以及深远缜密的思绪。子娆一时不语, 过了片刻, 才说道: “你总是什么都放在心里,从来不跟别人说,有时候我会觉得,你根本就不 需要任何人。”
子昊停下脚步, 微微笑道: “你知道我不习惯多说, 不过你若问, 我自然不会不说。 有时候我也需要和人聊一聊,理清自己的思路,只是并不是所有合适的时间都有合适 的人在身边罢了。”
他的笑意带着些许宠溺,是她惯见的模样,然而亦有一丝淡淡的倦意。子娆斜睨 他一眼,心头忽然莫名一软,刚想说什么,长街对面传来众人脚步声。
子昊转回头,看着迎上前来的冥衣楼部属,道:“我想自己静一静,剩下的事情 就交给你了。”
子娆嗔道:“你这要人命的决定,待会儿洛飞一定会骂娘的。”
子昊倾身一笑: “但我相信他一定不敢骂你,你也一定能够说服他。”
冥衣楼在伏俟城中的总舵乃是城西一座中等规模的三进宅院,从外面看去十分隐 蔽,时至深夜,宅中灯火未熄,洛飞、秦师白、殷夕语等人皆已在前堂等候多时。 子昊借口精神欠佳,不曾与众人见面,自去内院休息,进到卧室后命所有守卫远远 退开,独自在榻上静坐调息。
深夜万籁俱寂,室内唯有一炉烟香袅袅,时隐时现,伴随着子夜韶华奇异的幽香 轻轻弥漫开来,令整间屋室显得分外静谧。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 子昊忽然自静坐中睁开眼睛, 看向虚掩的室门, 开口道:“门 没有关,不过可惜没有备得美酒,朕今晚便以茶待客吧。”
门外出现一个白衣身影,微微一晃,落座在他对面。
一缕清香缭绕上升,在两人之间的黑暗中生出幽谧的姿态。
来人没有说话, 只是注视着淡静若无的烟色, 突然撮指如刀, 向着香炉上方劈出。 缕缕烟香似被某种无形的劲气吸引,流水一般向着他的指尖聚拢,刹那间形成一团柔 软的烟雾,向着子昊前方的空间飘去。
子昊微微一笑,屈指轻弹,一缕劲风似虚似实,破入飘旋的烟雾之中。烟香似乎 忽然消失在空中,下一刻却又出现在香炉上方,盘旋上升,化作丝缕飞烟,飘忽不定 地向着四周弥散,仿佛一朵盛开在烟水深处缥缈的浮花,随着来人精妙的指风飘拂 变幻。
子昊衣袂不惊,徐徐抬手,指尖真气微露。花开花落,烟云曼妙,似乎在两人翻 手覆掌的刹那间历尽千世万劫、几度生灭,一重重向着黑暗深处逝去,继而无数烟丝 飞绕疾聚,向上凝作一缕笔直的白线。
来人唇角微挑,掌劲暗吐,烟香忽然消失不见,而他亦收手回袖。子昊却没有任 何动作,片刻之后,炉中轻烟袅袅,再次出现在幽静的室中。那人点头笑道: “试过 以后才知道,为何姬沧之前找不到出手的机会,即便我当面动手相迫,也无法在王上 身上感觉到应有的破绽。”
子昊抬眸淡淡一笑,道:“君上也是一样,到现在为止,朕也还没有想到最终胜 出的可能。”
皇非道: “不过在宣国之事解决前,我与王上暂时算不上是敌人,甚至应该说
是盟友。上兵伐谋, 王上今晚令人既觉意外, 亦是佩服, 甚至有点期盼日后的对决。”
子昊隔着烟香投去目光,看到的是一双神光迫人的眼睛。方才短暂而又直接的交 手, 让他感觉到皇非的武功已经全然恢复, 甚至比以前更进层楼。全无顾忌的少原君, 是比宣王更加可怕的对手,姬沧心中尚有致命的破绽,而此时的皇非,却是真正的无 懈可击。
“朕亦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帝都方面会准备好一切,剩下只看君上的动作。”
皇非道: “经过今晚,姬沧已经不会把王族放在眼里,赤焰军必会自十三连城长 驱直入,继而进攻息川。”
子昊含笑道:“即便姬沧不会轻敌,相信君上也有办法解决。”
皇非面若冷玉,看不出分毫感情: “明日我会与姬沧往惊云山一行,王师在息川 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布置。”
子昊点头道: “莫要忘了切断外十九部联军的支援,否则多费周折,姬沧并非寻 常庸手,亦需派出足够的人手,防他孤身突围。”
皇非眸光如刃一挑,说道:“姬沧若要走,王师恐怕没有人能留得下他。我今晚 来此便是要告诉王上,不要插手我和姬沧之间的事,否则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子昊注视他片刻,道: “好,朕可以完全放手,息川之战,任君取决,但条件是 宣王身上的血玲珑必须重归王族。”
皇非眼底掠过刹那微光,令人感觉到一种深沉锋利的杀机,拂袖起身: “一言 为定。”
室中恢复安静,门外黑暗无边,一地冷雪,轻烟尽绝,子昊闭上眼睛,在绝对的 黑暗中,似乎听见九域大战的声音,扑面而来。
伏俟城东最大的一座豪宅灯火通明。血沙帮和天荒道特地安排了最华丽的住处、 最难得的美酒、最精致的美食,外加几个楚楚动人的清倌,一并送入室中。面对性情 莫测的北域雄主, 庐老大和蒙渠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带着帮众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外, 随时听候传召。
月照晴雪, 华宅内外只见错落有致的灯光, 满院数百号人不闻一丝响动。忽然间, 外面守卫的帮众低声喝道:“什么人? ”
庐老大和蒙渠回头之时,已有两个红衣人出现在院外。门口帮众闻得喝声挺刀阻 拦,却觉眼前一花,那二人不知如何竟已到了阶下,手中尚带着一名全身笼罩在黑色 斗篷中的人。蒙渠离得最近,冷哼一声道: “何人大胆,敢在宣王驾前放肆? ”说着 五指箕张,便向其中一人肩头抓下。左边那红衣人头也不抬,身形微微向侧一晃。只
听砰的一声, 蒙渠连退数步, 那人却已从从容容地迈上台阶。天荒道帮众见首领吃亏, 当即呼啸而上,将三人围在当中。
这时室中忽然传来宣王邪魅慑人的声音: “让他们进来。”
蒙渠心头一凛, 急忙喝退属下。那两名红衣人看也不看众人, 到了门前行礼道: “主人,有要事禀报。”
此二人正是来自北域, 宣王身边最为忠诚的血卫。室门大开, 姬沧向外看了一眼, 抬手挥袖,几名正在捶腿伺候的俊俏美童躬身退下。几人刚一退出,随血卫一同来此 的黑衣人便掀开斗篷,单膝跪下,叫道:“殿下!”
姬沧看清那人面容,眸光微微一细: “白信?”
那人抬起头来,正是早应在天鼓峡一战中丧命敌手、原先隐字营上将白信。只见 他面色十分苍白,似是重伤初愈,武功大损,对着座上叩首道: “臣战败损兵,无颜 面见殿下, 本该向战死的兄弟自裁谢罪, 但在玉渊城时, 臣发现有人阴谋算计赤焰军, 暗害我们军中大将,所以才留下这身残躯,回来向殿下禀明此事。”
两侧灯火透过垂帘照落厅堂 ,姬沧邪美的面容半隐在暗影深处 ,喜怒不 见: “说。”
白信仍旧跪在地上,说道:“一个月前,臣奉少原君帅令带隐字营五百兄弟突 袭玉渊, 在天鼓峡误中敌军埋伏, 本来并不至于全军覆没, 但是副将吴期却临阵叛变, 背后出手偷袭,将臣打落悬崖。他以为这样便能杀人灭口, 却没想到仓促之下, 一剑刺偏, 臣并未当场气绝,又被崖上乱树挡住,这才侥幸捡回一命。”
“杀人灭口,此话何来? ”姬沧转眼扫视于他, “军中以下犯上乃是死罪,吴期 又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
白信愤愤然道: “臣先前手中便握有一些证据,但并不确切,这次死里逃生回 到军营,便隐藏身份暗中调查, 终于能够肯定, 当时我们围攻玉渊, 风十二死于非命、 如衡兵败身亡、乐乘无端丧命、天鼓峡隐字营行动泄露,而臣亦被部下暗算,身坠 绝谷,原来这所有一切都是皇非在背后安排策划。皇非他自点将台上夺得帅印,便打 定主意要铲除我赤焰军中所有大将,那吴期早已被他收买,甚至可能连瑄离也在暗中 助他行事。”
灯火重重跳动,姬沧倚在锦榻上听他之言,原本神情有些阴沉,眼中光色明暗 不定,似有无数利芒浮现,令人看去只觉心惊。但当白信说完所有事情,他突然仰首 大笑: “妙,实在是妙!不到一个月时间,兵不血刃连除我三员大将,当世除了皇非 谁还能有这等能耐!”
白信心神震动,抬头道:“殿下!皇非此人实在太过危险,殿下万万不可对他掉
以轻心!”
姬沧长眸向侧一掠,魅光摄人,哼的一声冷笑:“你以为本王全然不知吗?当初 你们要对他动手,本王便早已料到这个结果,少原君皇非,就算赤焰军十部上将加起 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但正是因为他危险,所以才能助本王得天下、平九域。”
白信神色骤变, 被他冰冷的眸光扫过, 更是生生打了个寒战, 说道: “事到如今, 赤焰军上将已有四人丧命他手, 殿下莫非仍要留他?我们十部战将跟随殿下出生入死, 忠心耿耿,难道竟还不如少原君一人? ”
姬沧冷哼道:“本王的确曾经想要杀他,但绝不是现在,如今他已为我所用,根 本不是本王的对手,所以任何人想要动他,本王都不会允许。”
白信目露悲愤之意,低头不语。
姬沧举杯啜饮,睨视他道:“你在军中调查此事,还有何人知道?”
白信谨慎地道: “臣担心打草惊蛇,所以直到两日前才联络了血卫,此外并没有 告诉任何人。”
姬沧点头道: “那便好,大战当前,本王也不愿动摇军心。”旁边金盏中噼啪一 声爆起灯花,他眼中似有妖冶的异芒一闪而过。白信乃是赤焰军中最为精明的战将, 更加十分了解宣王的性情,忽然面现骇意,跟着身形疾退,向背后紧闭的室门撞去。
灯光骤然一暗,一道赤影破空而至,姬沧拂袖挥掌,在几不可能的瞬间重重地按 上他的心口。砰的巨响声中,白信后背撞破门扇,像是断线风筝一样直飞出去,口中 鲜血狂喷,跌落院中。
外面血沙帮等人皆吓了一跳,姬沧随手掷杯,徐徐踱出室外: “滚!”
一字落地,院中数百人立刻向外退去,蒙渠和庐老大并非傻瓜,片刻之间带着部 属消失得干干净净, 生怕多听了一个字, 惹来杀身之祸。两名血卫始终站在宣王旁边, 仿佛根本没有看到发生什么事。
白信抬手前指,双目似要涌出血来。姬沧负手身后,道: “本王若不杀你,便可 能在军中引起动荡,所以你根本不该回来。赤焰军向来不容败兵之将,今天本王亲手 予你一个痛快,也免得日后死在皇非手里,丢尽颜面。 ”
白信被他一掌震断心脉,挣扎喘息道: “殿下你……养虎为患……终会……终 会……”一句话未曾说完,瞠目气绝。
“处理了尸体,不许有半点风声走漏。”
姬沧轻拂衣袖,抬眼望向后院血沙帮替少原君精心准备的住处。楼上灯火早已 熄灭,风中送来冷雪将至的气息,姬沧目视一片暗沉的夜色,深深闭目呼吸,长眸间 刹那流露出妖异慑人的精光: “皇非,你真是有些让人迫不及待了,本王等着你伤势
痊愈的那一日。”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偷梁换柱
东帝七年深冬,宣军两万兵马入驻伏俟城,二百艘战船沿汐水驻军,封锁沩江 渡口,对王域东路形成包围。
与此同时,赤焰军过玉渊,取洛霞,一路连战连胜,不足二十日时间,拔取十三 连城大半城池。王师退军千里,据守项章。辛卯月末,赤焰军攻破双府,逼近这座距 离重镇息川最近,也是最后一重防线的城池。
黎明,雪停。
与项章相距不过百里的息川城在天野苍穹之下显出沧桑雄伟的轮廓,这座几乎和 帝都同样古老的城池,曾经在雍朝漫长的八百年统治中数度毁坏数度重建,护城河水 深若沉渊,其后每一段城墙每一寸砖瓦都有鲜血流过,亦是王域地界防御最为完善的 军事重地。
天色仍在一片将明未明的黑暗之中, 城中彻夜未熄的灯火却将夜空照得亮如白昼, 不断有身着粗布短衣的军奴和王师战士将光滑平整的石块运送到城楼高处,或是滚动 巨木进入深达数丈的地穴中心,放眼望去,人来车往, 一片忙碌景象。
子娆和刚自帝都赶来此处的墨烆踏过被冰雪覆盖的石阶,先后登上位于城池对角 线正中这座快要完工的石楼。宿英正在亲自指挥士兵固定几个造型奇特的巨大绞轮, 古铜色的肌肤上一角墨色刺青在火把照映中时隐时现,也照应出他指挥若定的神态。
咔嚓!咔嚓!
连续几声响动之后,各处机关顺利连接,完成这最后一道关键的工序,宿英似乎 长长地舒了口气,突然转头看到子娆二人站在不远处,快步上前道: “公主怎么这么 早过来? ”
子娆步上最后几级石阶: “昨天听你说整个机关工程今晨便能完工, 心中惦记着, 便早些过来看看。怎样,没问题了吗?”
宿英道:“主体结构已经全部完成,余下只是外部土木建筑,并没有太大影响, 最多两日便可彻底收尾。”
子娆放眼看向息川城四方新近建成、几座成某种独特角度凭空矗立,却又息息相 关的高大石楼,不由叹道: “短短数月时间便将整个息川城彻底改造,变成一座初具 规模的机关之城,当世之下,怕也只有妙手神机宿英办得到。”
宿英亦看着这在自己手中重新构造过的城池,似乎陷入沉思,片刻后道: “公主 带回来的那张支崤城机关图对我的启发很大,若说建造城池,运用机关,这世上至少 有一人要强过我,那便是不破奇城的设计者瑄离。”
子娆点头道:“我亦和王兄一起看过那张机关图,的确是奇思妙想,巧夺天工。 瑄离此人才智高绝,身份却十分神秘,我之前曾听他提起过皓山剑庐,似乎与寇契大 师颇有渊源。”
宿英叹了口气, 目中鲜见地流露出些许感情,道:“不瞒公主,实际上瑄离应该 算是我的师兄,他是我师父的义子 , 自幼便在皓山剑庐长大。”
“什么?”子娆虽然知道瑄离身具后风国血统, 却没想到他竟是寇契大师的义子, 不由心生惊讶。只听宿英继续道: “瑄离的母亲嫣夫人乃是昔日后风国出名的美人, 但可惜出身寒微,只是一个侍酒的歌姬,被他的父亲后风国二王子召启纳入府中后生 下长子,备受宠爱。但后来召启为了笼络军中权贵,争夺太子之位,另立妻室,不但 将他们母子逐出府中,更因嫣夫人知晓自己一些见不得光的秘密而派人一路追杀,所 幸被当时还是太子妃的后风国王后所救,保得性命。嫣夫人与我师父本有青梅竹马 之情,亦是师父此生最关心的女子,她离开王府后便带儿子来到皓山,不过两年便辞 世而去, 临终前将儿子托付给师父。师父因他母亲之故, 将一身本领倾囊相授, 视如己出, 后来瑄离辞别师父下山,召启便在第二年被刺身亡,同时遇害的还有他的 王妃和嫡子,跟着后风国内乱迭起,不出数年便遭亡国之祸,我也再没有见过他,更 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但是,那日我一见到那张机关总图,便知道一定是他,瑄离不 过是他的化名,因为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造出那样完美的机关,就连师父都不 可能。”
子娆道:“这么说, 他已得寇契大师真传, 在机关之术上的造诣要较你为高吗?”
宿英眼中却现出自信的光芒,说道: “师父一生最得意的便是冶剑术与机关学, 瑄离工于心计,思虑缜密,在机关奇术上更有过人的天分,当年还在皓山剑庐时师父 便预言他必会青出于蓝,成为一代宗师级人物,这一点我尚不及他,但若论冶剑术, 即便再过十年,他也无法望我之项背。”
子娆看着这曾为楚国阶下之囚,一度意志消沉,而今却重现神采的铸兵匠师,更
加直观地感觉到这场战争对于每个人深刻的影响,而处于这乱世中心的每个人又都同 时改变着世事最终的结果,明日息川城的命运或许将成为天下变化无法预期的转折。
“妙手神机一人可敌千军,你在息川城机关上所加入的精兵利器,恐怕会让宣军 大吃一惊。”
两人说话间, 天边晨曦透过雪光, 渐渐驱散夜色, 将整座城池的轮廓勾勒清晰。 一只银色信鸟穿过薄雾飞向城中,随着息川城门开启,等待入城的流民百姓和冒险 往来于诸国之间的商贩依次通过关口盘查,纷纷涌向这座尚未被战火波及的城池。
“公主。”一直站在子娆身后的墨烆突然开口提醒,语气似有些许诧异。子娆闻 声回头,沿着他目光示意的方向看去。
只见前方霞光轻染云空,将满城微雪映得一片丹红浅绛,高达丈余的城头之上, 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红衣少女,正低头看着穿城而过的王师驻军。晨光下她被金环轻 束的乌发随风飘扬,柔软的红衣云霞一样绕身飞舞,远远看去仿佛站在空际云端,令 人生出奇异莫名的感觉。回城的信鸟绕空飞翔,在她抬手时盘旋着向她掌心落去,她 侧头端详那灵巧的鸟儿,片刻之后,纵身向着行营落去。
“含夕!”
子娆早已来到大营之内,自墨烆日前从帝都带来含夕失踪的消息,冥衣楼一直出 动暗部四处寻找,却始终不见她的踪影。含夕闻声回头,见到子娆便停下脚步: “子 娆姐姐……”刚刚说了半句话,她忽然看向子娆身后,目光中有丝躲避的神色一闪 而过,跟着偎到子娆旁边。
子娆转身回头,看到身披玄色银纹狐皮外氅、后面跟随着王师众将的子昊正站在 营前向这边看来。四周将士早已让出道路退开行礼,墨烆和宿英亦上前参见,子昊只 是点了点头, 看着含夕的清眸之中依稀有种思忖的意味, 面色温雅如旧, 但却没有说话。
方才被含夕半路以灵术唤去的信鸟飞起来落向他的手心, 雪战从他身后跳了出来, 围着蹲在含夕足下的小兽绕了两个圈,那小兽碧瞳晶亮,凑上前去。含夕看了看两只 蹭在一起的小兽,低头轻声道:“王上…… ”
子娆抬手召唤雪战,问道: “含夕,你怎么自己离开帝都,害得大家好不担心, 这些日子到哪里去了?”
含夕垂下俏眸,撇了撇嘴道:“我……我本来是想悄悄跟着子昊哥哥来玩,谁知 竟在雪原中迷路了,幸好云生兽能够识别方向,才找到息川城来。”
子昊解开信鸟足上的密报瞥了一眼,随手交给了墨烆,方开口道:“没事就好, 军中人多杂乱…… ”
含夕突然道: “子昊哥哥,你不要送我回帝都,让我留在这里好不好? ”说着悄
悄牵了子娆的衣襟目露恳求。子娆看向子昊,转眸一笑道: “含夕如今的身份已然 不同,左夫人伴驾也无不妥,这丫头既然溜都溜了出来,若送她回帝都还要多分出人 手保护,路上反而更不安全,不如暂时让她留在这里好了。”
子昊轻咳一声,看了她一眼,道: “那便让她跟着你吧,待此间事了,再一 同回去。”说着举步向前走去,含夕回头望着他修削的背影远去,清灵的秀眸中仿佛 有晨光漫过,渐渐地,消没在美丽的长睫之下。
汐水宣军大营, 数艘战船出现在水天之际, 穿过盘龙般的晨雾向着岸边徐徐靠近。
最先一艘赤身镶金甲巨型战船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目的金光,绘有玄武神图的宣国 王旗显示出船上之人非同一般的身份,接近军营时,营中响起整齐的金鼓之声,与船 上威严的号角遥相呼应,震动三军。
原本一直延伸到江中的巨木渡头随着翻飞的波浪向两边徐徐滑开,金甲战船早已 降落主帆,以平缓的速度畅通无阻地进入军营水域,靠岸停泊之后船身内响起机关运 转的声音,数条方木同时出现在战船底部,连续分三次上升,继而伸出宽达半丈的平 台与四周浮木交接。整座战船缓缓离开水面,当船内机关全然停止,江面上便像出现 了一座四面临水的小型宫殿,既平稳安全,又可将两岸美景一览无余。
外围战船随后依次停泊,融入军营,形成严整的防卫阵队,仿佛众星捧月拱卫着 当中的主舰, 倘若出现敌军来袭的情况, 单是这强大的外重防御便足以摧毁一切进攻, 可以想见几乎没有任何战队能够威胁到宣王舟驾的安全。
这金甲楼船以及整个水军防御阵营的设计者瑄离登上甲板,进入最上层温暖华丽 的船舱。不远处平台之上,宣军士兵陆续押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囚犯,不分男女老幼一 律推倒跪在刀下。瑄离向后看了一眼,对宣王欠身道: “殿下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 下面这些便是辛嬴国遗民,一共一百三十九人,都已在这里。”一边说着,一边抬眼 瞥向对面临窗而立、正在眺望汐水江景的少原君。
这一趟惊云山之行,宣军出动三百战船进入惊云圣域的忘尘湖,打破了五族四国 数百年来兵锋不入惊云山的歃血之约,强行请出辛嬴国亡后避世多年,被称作“百仙 圣手”的医女蝶千衣。此事在整个九域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加之不久前少原君在伏俟 城重新露面,更与宣王联袂同行,宣王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但面对横扫十三连城 的宣国大军,所有人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将人带上来。”
姬沧广袖曳地,转身踩着柔软的白毯向外走去,立刻有两名剑僮上前打起金帘, 如光、花月二使自二层船舱中押了一个身穿青衣布袍的长发女子上来。那女子容颜并
不算绝美,但肌肤极白、眉目极清, 有种遗世出尘的淡泊气质, 予人与世无争的美好印象。 面对威震天下的宣王,她只是略微抬眸,但看到下方跪了一地的辛嬴国百姓,目光却 几不可见地微微一颤。
姬沧妖异的长眸向外扫去:“本王再问你一次,医还是不医?”
那女子转头看来,声音柔和,态度却异常坚决:“蝶千衣此生从未见死不救,即 便遇到寻常伤者,也必尽力救治,但我数年前便已立下重誓,终身不医楚人,更何况 少原君乃是亡我辛嬴国的罪魁祸首,恕千衣不能从命。”
“好。”姬沧点了点头,也不多言,长眸一侧。
花月使挥手示意,平台尽头刀斧手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十个人头同时滚下,漫 空鲜血狂喷而出。
其后百余名囚犯惊惧莫名, 纷纷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蝶千衣蓦地睁大眼睛:“你 们干什么?”
花月使道: “这些都是辛嬴国的族人,他们的生死现在便在神医一念之间,而且 这数日来,有不少江湖人士为搭救神医或者被擒或者被杀,所以神医做出决定之前还 是仔细想一想的好。”
蝶千衣的脸色顿时苍白若死。
“医还是不医?”
蝶千衣轻咬红唇,闭目不语。
“杀。”
随着这一字落地,又是十名辛嬴国人身首异处,尸体稻草般向前倒去。如此,花 月使每问一次话,只要蝶千衣不肯开口,便有十人人头落地。汐水浪潮拍岸,染得满 江血红触目惊心,岸上老弱妇孺一片哭声震天,这般人间惨象,就连两旁见惯杀戮的 赤焰军战士也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瑄离来到窗前,对一直袖手旁观的皇非道: “君上此次是否太过心狠手辣,这些 辛嬴国人都是战后幸存的无辜百姓,却遭如此横祸。宣王今次兵侵惊云山,用强硬手 段对付百仙圣手这样身份超然的人物,九域之下早已经非议满天了。”
皇非冷眼看向外面惨绝人寰的杀戮场面,毫不动容: “宣王若是在乎天下非议, 赤焰军此时便不会在十三连城。”
瑄离眉梢微挑: “的确,只不过宣王越是肆意杀戮,引起众人不满,日后君上 接手大军, 便会越得人心, 看来当世之下也唯有君上, 能让宣王这样的人万劫不复。”
皇非眼中淡淡地闪过冰冷的气息,冬日阳光下完美无瑕的面容,忽然令人生出冷 酷无情、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感觉。瑄离无意与他目光相触,心头微微一凛。这时外
面刀斧手再次推出犯人, 举起刑刀, 一直紧闭双目的蝶千衣终于忍不住睁开眼睛叫道: “住手!”
花月使抬起的手暂时停住,转向宣王等待示意。蝶千衣看着一江血水,颤声道: “你……你放了他们,我答应便是。”说完这话,身子一晃,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姬沧淡哼了一声,拂袖道:“带她进来。”
如光使抬手引路: “神医请吧,早些如此也不必害那么多人丧命了。”
蝶千衣看着被重兵看押的一众族人,无奈之下,随他进入船舱。皇非转过身来, 脸上早已恢复旧有的神态,彬彬有礼地对蝶千衣微笑道:“有劳神医。”
转眼之间,蝶千衣眼里似乎流露出恨意,但随即又只见凄伤。这百仙圣手虽与巫 医歧师齐名,医术精妙独到,但生性淡泊,常年离世索居,更加不谙武功,自然不是 宣王与少原君的对手。皇非在她替自己把脉之时,暗中逆运真气,经脉之中顿时内息 岔乱,时强时弱,形成被九幽玄通影响时的诡异情况。以他的武功修为,如此刻意 为之,蝶千衣虽然医术高明,但心下纷乱,却也一时无法察觉,片刻之后收回手来, 低头深思。
姬沧问道:“如何?”
蝶千衣蹙眉道: “他的情况很是奇怪,似乎丹田中有股不明的力量影响到真气 运转, 以致内息不畅、经脉受阻,这种情况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 够医好。”
姬沧冷冷地道:“莫要耍什么花招,否则本王保证你会后悔莫及。”
蝶千衣道:“我既然答应下来,便会尽力而为,除非宣王不肯放过我的族人。我 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想一想,还需要一些药物,三日之后,我会给出答案。”
入夜之后,江上风雨袭来,一片寒意肃杀。蝶千衣仍旧被安排在二层船舱,室中 装饰虽然华丽舒适,一切东西应有尽有,但四周皆是宣军守卫,别说是逃走,就连随 便与人说一句话的可能都没有。她坐对孤灯,想起白日无辜丧命的辛嬴国遗民,不由 心觉惨然,但宣王的力量太过强大,如果不顺从他的意思,辛嬴国遗民的下场定然极 尽悲惨,正觉一筹莫展之际,忽然听到帘外传来一声女子妩媚的轻笑。
蝶千衣闻声心觉诧异,却见突然之间,对面灯火影下,船舱壁上影影绰绰现出个 妙丽的人影,跟着一个身姿窈窕、乌发及腰的白衣女子像是从壁画中走出的精魅般飘 然现身,美目一转,轻声浅笑: “你就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那女子容色已极妖媚,声音却更加甜腻酥软,一见其人,再闻其声,加上她奇异 的现身方式,叫人不由生出身临绮梦的感觉。蝶千衣忍住心中惊讶,问道: “你是什
么人?”
那女子飘入垂帘: “我是什么人并不重要,我只问你,皇非的身体是不是真的出 了问题?”
蝶千衣道: “从我替他诊脉的情况看,他体内真气的确有异,严重的时候也可能 会变得武功尽失。”
那女子妙目轻转,又道:“那么,你医得好他吗?”
蝶千衣蹙眉道:“他的情况十分罕见,寻常药物起不了作用,但我有一套八法 奇针,若能依时取穴,尽心而为,医好他也并非难事。”
那女子闻言面露失望之色,跟着叹道:“唉!那这么说,我应该杀了你才对。”
蝶千衣一愣: “什么?”
那女子忽又娇艳一笑,道:“不过你是神医,曾经救过很多人,杀了你便等于结 下数不清的仇家,这可有些麻烦。皇非是我生平头号大敌,我也不能让你医好了他, 不如我们交换一个条件,我可以救你出去,但你要帮我一个忙,这样两全其美,你答 不答应?”
蝶千衣问道:“你能救我出去,要我做什么?”
那女子道:“你只要跟我去见一个人,医好她的病就行,我保证从此以后,无论 是姬沧还是皇非,再也找不到你。而且,我还会帮你杀了皇非,因为他是我们共同 的敌人,你若答应,便跟我来吧。”说着她转身挥袖,在墙壁上轻轻一按,那船舱应 声滑开,自几不可能的地方露出一道暗门,她对蝶千衣招了招手,身影飘飘,举步 先行。
蝶千衣略一犹豫,便随后进入门中。黑暗中只见白衣隐隐,那女子带着她在这布 满机关的暗道里向前走去,有时两人停步在某处,脚下甲板便会自行下沉,或又笔直 上升,蝶千衣感觉四面不时有机关运转,暗门开合,但却听不到半丝声响,仿佛两人 身在迷宫幻境之中,但实际上这里却应是宣王舟驾的内部。约莫过了小半炷香时间, 那女子停下脚步, 玉手伸出, 按上墙壁连转数周, 眼前船舱无声移开, 一阵江风扑面, 冷雨潇潇而来。
那女子将一只手指抵在唇上,低声道: “小心一点,这里仍有可能遇到宣军, 千万莫要被人发现。”
蝶千衣见到不远处营火点点起伏,果然并未完全离开宣军大营范围,那女子伸手 抓住她胳膊,潜踪匿迹,悄然在军营之中穿梭,身法如魅似幻,高明至极。蝶千衣暗 觉惊讶, 待离开营地后, 被她带着一路疾奔, 很快进入荒无人烟的旷野, 深夜雨势加大, 天地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前方夜空忽然划过一道轻利的闪电,照见曲折险峻的
山路。那女子身边带着一人,却履险如夷,身姿优美,大雨中两人仿佛烟云一般渐渐 上升,一直到了山顶一处危崖之上,她才将蝶千衣放开,说道: “到了。”跟着上 前几步, 向着山崖道, “你需要的人我帮你找到了,若连她也医不好你,我也没有 办法了。现在我要尽快回去,剩下的事情你便自行解决吧,可别忘了我们的约定。”
“很好,这一次你帮了我,我答应日后帮你一次,不过只有一次,你可以随时 找我。”
雨中传来一个年老女人的声音,天边电光倏闪,蝶千衣蓦地看见对面岩洞里坐着 个紫衣白发的女人。那女子娇笑道: “等你完全恢复,我们还有很多合作的机会。百 仙圣手,后会有期。”说着她衣袂轻扬,身子飞云般向后退去,蝶千衣回头时恍然看 到一张酷似自己的面容,天地刹那黑暗,白衣女子已消失在山崖之外。
岩洞中再次传来那紫衣女人的声音: “你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是。”天空再次有闪电划过,蝶千衣终于看清那人面容,发现她满脸皱纹,容 颜枯槁,一副行将就木的衰老模样。那紫衣女人伸出手道: “很好,这个身份很好。 外面雨大,你到山洞里来吧。”
蝶千衣走到山洞边缘,问道:“你是什么人,找我来是为了医病吗?”
那紫衣女人哑声道:“不错,我病得很重,但是你却可以救我。”
蝶千衣道:“那也不一定,你先伸手给我,让我试试脉象吧。”
“好啊,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办法。”那紫衣女人说着将枯枝一样的手向她伸去, 蝶千衣跪坐下来替她诊脉,发现她身子异常衰弱,体内真元尽丧,似乎奇经八脉都被 一股邪异的力量强行摧毁,就像崩坏多年的城墙一样,根本没有复原的可能,摇头 说道: “你的伤势太过严重,我可能没有办法帮你恢复。”
那紫衣女人却不回答, 只是眯起眼睛, 盯着她点头道: “这副皮相虽算不上绝色, 倒也相当不错了。”她口吐轻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森然诡异的微笑,忽然间翻手 紧紧抓住蝶千衣。蝶千衣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后退,但觉一股邪冷的异流自那女子 指尖传来,身子不知为何竟已无法动弹,张口欲喊,却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岩洞里似有金光浮动,那紫衣女子桀桀怪笑,向前触上她的脸颊,两只手如同枯 藤鬼爪,紧紧将她攫住: “蝶千衣,多美的名字、多美的模样,真是好啊……你一定 救得了我, 一定会的……”说着, 双眼中突然透出了毒蛇般的邪芒。蝶千衣惊骇至极, 但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与她目光相触,蓦地浑身一颤,秀目便慢慢失去了神采。 在那紫衣女子周身散发出的金色异芒中,眉心逐渐有一道活物般的光印出现,不断随 着雨光流动着血红的色泽,仿佛生命的精华,点点消亡不见。
那紫衣女子仰首尖笑道: “我千辛万苦借助金凤石聚得一口元气,便是为发动这
九转玲珑阵, 你正是最好的选择, 以吾精魂血魄, 入汝六道轮回……”风雨交加之中, 只见她长发飞舞,双手结出奇异繁复的法印,一串金色灵石自她指尖旋转升起,金光 里慢慢散出血色,将两人全然笼罩,跟着透过雨丝,漫向天地。
漆黑的夜空中突然有数道闪电破空而至,仿若金蛇狂舞,群龙腾空,向这山峰之 巅流窜直下。倾盆大雨漫天狂泻,天地似乎陷入绝对的黑暗,唯有一重重金色异芒在 这风雨中浮动,逐渐被浓重的血色无声吞噬。
血光散去,金芒重现,大雨渐止,夜空恢复平静。那紫衣女子身子向后倒去,蝶 千衣眉心的血印全然消失,徐徐睁开眼睛,原本柔和的眼眸中,透出了一丝冷艳幽煞 的紫芒。
金甲楼船二层一间宽敞华丽的船室中,金灯独燃,照亮四壁,瑄离站在案前精心 修剪着花瓶中一丛含苞待放开的梅枝,身后舱壁打开时,他悠然回头,看了一眼自暗 道中走出的白衣女子。
“惟妙惟肖,毫无破绽,白堂主的大自在如意法越来越出神入化了。”
那女子轻烟般掠到他身旁坐下,美目向他飘去: “怎么不叫我姝儿,你我又不是 第一天认识,当年在后风国我们便已知根知底,亦曾合作愉快,不过现在你的手段也 越发叫人惊讶了, 就连这宣王舟驾都完全在你掌控之中, 而且能与四面所有战船相连, 轻而易举就将宣王掌心的大活人送了出去。”
瑄离笑了笑,随手丢开那梅枝: “你要我帮你对付皇非也无须如此奉承,我已 经说过,我不会和他正面为敌,也劝你小心行事,莫要惹火上身。”
白姝儿娇声嗔道:“你就这么顾忌他,难道他比宣王还要可怕吗?”
瑄离眼前浮现出白日船舱中皇非俊若冷玉的面容,徐徐道:“少原君是真正无 情的人,也是真正有野心的人,这样的人即便不能成为朋友,也还是不要做敌人 的好。”
白姝儿幽幽叹道: “所以这样的人若要杀你,便是世上最可怕的事,还是先下 手为强,不管是杀了他还是毁了他, 免得自己寝食难安。话说回来, 我若能控制皇非, 对你也大有好处,所以你不会不帮我,对吗?”
瑄离面对这心机多变的妖娆,目中闪过莫测的微光,抬手按向桌案,墙壁上无声 地滑开暗门: “你若再不回去,被人发现异样,我便有心无力了。”
白姝儿妩媚一笑, 娉婷起身: “明晚再来找你!”说着飘向漆黑的暗道, 消失不见。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百仙圣手
三日后,被宣王囚禁在军营中的“蝶千衣”再次替少原君诊脉,随后将一笺药 方交给前来问话的如光使,转呈宣王。
“我可以用奇针刺穴的方法替少原君疗伤,只需数次用针便能改善他现在内力异 样的情况, 但需一间静室、一日时间, 按照我所列出的方子准备药汤, 在我施针期间, 亦不能有任何人进入打扰。”
如光使去后片刻,便有两名紫衣小童出来传话,安排诸般事宜。白姝儿以大自在 如意法易容,随心所欲天衣无缝,一时间根本无人发现真正的“百仙圣手”早已被自 在堂堂主巧妙取代。两名小童奉宣王之命,将白姝儿引至三楼一处宽敞华丽的房间。 室内生了数盆沉香银炭,四下温暖如春,水晶帘内雾气氤氲,却是一间碧石浴池,里 面早已备好热水药汤,针石用具一应俱全。另有两名紫衣童子正在仔细筛选草药, 一一撒入池中,待一切检查无误后,四人先后关门退出。
白姝儿拂帘而入,踏上石台,确定四下无人,伸手拨动池中浮沉的药草,触水时 纤指轻轻一转, 一片淡红色的药粉在池底散开,瞬间溶入药汤,无影无踪。
她看着一池碧水渐渐恢复平静,面露微笑,站起身来。
“神医准备好了吗?”忽然间,身后传来冷峻动听的声音。
白姝儿一惊回头,只见皇非双手抱胸靠在门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他此时身 披一件白色丝袍,衣发之上隐约尚有水汽,显然是刚刚沐浴过后,门外阳光自他身后 穿帘而入,衬得其人英姿潇洒,别具风流,但背光之处的笑容兴味十足,却予人高深 莫测的感觉。
白姝儿心头暗凛,不知他什么时候进来此处,自己竟然丝毫都未察觉。从一开始 到现在,这个男人总在温柔笑语中让人感觉莫名的危险,他是那种可以令任何女人着 迷的男人,却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真正控制他的心。无情胜似多情,这样的男人对于白 姝儿来说是可怕的,更何况她几次三番与他为敌,也几次差点死在他手中,所以她无 论如何一定要毁了他,而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
白姝儿低下头, 将手收回袖中。皇非移步上前, 轻嗅一室药香, 挑唇笑道: “美 人香汤,思之神往,请问神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呢?”
白姝儿用属于蝶千衣那般柔和冷淡的声音道: “所有东西都已备齐,请君上先行 浸泡药浴,池中药物有催行气血的功效,或许会稍觉不适,君上顺其自然便好。”
皇非点头,随手挑起她面前一枚纤巧锋利的金针,轻轻把玩在指尖,说道:“如 此漂亮的利器,极致的医术可以救人,也一样可杀人。”
白姝儿与他目光一触, 随即垂眸说道:“君上放心, 千衣手中针药从来只会救人, 不会杀人。”
“是吗? ”皇非侧头看她, “那蝶千衣便是真正的善人,可惜这种人往往不得 善终。”说着他突然扬手,那金针倏地射向一旁的檀木屏风,径直没尾而入。
白姝儿心头一凛,眼梢悄然掠过轻微的锐光。
满室水雾绕帘,药香浮沉,待皇非浸过药浴,重新更衣而出,白姝儿目视旁边云 珠灯漏,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虽然之前蝶千衣已然断定皇非的身体出了异样,但方 才他随手掷针显露的一手武功仍旧令人心存戒备。白姝儿低头拿取金针,被他目光无 意一扫,不知为何竟觉不安,只是刺杀他的机会极为难得,错过此次,下次恐怕便难 上加难, 何况她刚刚在水中施下的“魅吟散”只要触上, 便会侵入经脉封锁人的内力, 无论皇非之前是否真的受伤,浸浴之后都必然丧失武功,而且在水中其他药物的作 用下,暂时不会感觉丝毫异样。
白姝儿察言观色,见皇非果然并无警惕,万不肯坐失良机,跪至席前道:“君上 浸过药浴,不妨小睡片刻,此间我会以阴阳八针分别刺激君上十二经脉交会处各个 要穴,催发药物引导真气运行,以归本途。”
皇非淡淡地应了一声,在云榻之上拂袖落座,帘内水雾未散,衬得他眼底似是有 些迷离的光影,神情倦淡,更添风流颜色: “神医要从何处开始?”
他倚榻相询,星眸半闭。白姝儿伸手取出金针: “现在正值辰时,当先取离宫 列缺穴,依次而至公孙、内关、临泣、外关、申脉、后溪、照海, 而后便是百会、大椎、 中枢、命门、印堂、膻中、神阙、气海。此法依时行针,所以不会太快,君上只要意 守丹田便可,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切莫自行运气调息,否则针入血脉,必死无救。”
皇非点了点头,闭上眼睛,不再多言。
白姝儿曾向蝶千衣询问过大概的用针手法,不怕出现纰漏,当下取针落针,依穴 而行。八针过后,她抬眼觑视皇非神色,只见他眉目平静似已入睡。四周帘光摇曳, 掠过男子如玉俊面,白姝儿眼中却隐约闪过一丝无声的杀机,两枚金针落入袖底,跟 着纤指一翻,悄悄对准了皇非胸前的膻中要穴。
劲气轻吐, 一道细微的金光,倏地向着皇非胸口刺下。
本来针石刺穴可以疏通经络,调和阴阳,等闲不会危及性命,但白姝儿手底这枚 金针中暗含了三股冰寒阴毒的劲气,倘若沿此要穴破入体内,即便身负绝世武功也将
如同废人一般,绝无幸免。眼见金光就要刺破肌肤,就在这时,皇非突然睁开眼睛。 “神医是要救人,还是杀人?”
一丝轻冷的笑意自那深黑的眸心倏然掠过,破空而去的金针在几不可能的瞬间被 人抬手夹住。白姝儿玉容色变,拂手一掌击出,同时身子柔若丝云一般向帘内急速 飘去,应变之速、姿势之美,显示出自在堂主非同一般的武功造诣。
然而她退势虽快, 一道金光却比她更快。皇非反手拂袖, 金针应手而出。帘光惊散, 白姝儿闷哼一声,半空中娇软的身躯如遭雷殛,更被一股霸道的真气卷回,向后跌落 他怀中。
清秀的面容若水般生出变化,刹那间,现出一张截然不同的娇媚容颜。
药香轻雾里, 皇非面带轻笑, 俯下身来, 看着手底美艳动人的女子, 悠然说道: “好久不见,姝儿。”
白姝儿被他一掌破去护体真气,受伤不轻,目中惊惧的神色一闪而过,但随即又 恢复三分镇定,娇软无力地靠在他肩上,微微喘息道: “君上……姝儿当真永远不是 君上的对手,这一次,可是心服口服了。”
皇非俊眸掠过淡淡精芒, 伸手替她拂开脸旁的乱发, 笑道:“容貌、心机、手段、 胆色,应有尽有,无一不缺,姝儿你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也越来越让本君欣赏了。”
他修长的手指自女子娇媚脸颊慢慢滑下,最终停留在她滑腻幽香的脖颈处,倘若 指下真力微吐,便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送断佳人性命。白姝儿感觉到他掌下强势的 力量,方知他非但没有武功受制,反而更胜往昔,自己即便全无受伤也绝不是他的 对手,心念电转,越发楚显得楚可怜: “姝儿再怎样,还不是没有君上厉害,每一次 人家都是君上的手下败将。君上下手好狠, 一点怜香惜玉之心都没有。”
皇非蓦地轻笑出声: “怜香惜玉本君向来不吝为之,所以方才取针时便已提醒 过你,只可惜你却不听话,偏要弄些小手段出来。”
白姝儿美目轻闪,柔声嗔道: “君上究竟是怎么识破姝儿的,难道姝儿装扮得一 点都不像吗?”
皇非轻挑唇角,冰冷的目光却径直看入她眼中: “你的大自在如意法可谓出神 入化,却别忘了本君对你有多么熟悉。更何况,瑄离比你聪明得多,聪明的人一向知 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白姝儿被他看得心头一冷,玉容之上笑意收敛: “他出卖我。”
皇非道:“他不过知道你的计划绝不可能成功,想让本君饶你一命,说起来,本 君也还真有些舍不得杀你。”
白姝儿眸光一垂,复又扬起,轻衣之下雪肤凝脂,露出勾魂的妩媚:“那么君上
是肯饶过姝儿了?”
皇非松开手,向后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榻上,将她上下打量,水雾之下,谁也 看不清他脸上究竟是何等神情。此时天色已暗,夕阳自舷窗斜照碧池,光影浮沉,渐 渐浓暗。白姝儿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从皇非手中逃脱, 心思流转, 乖巧地伏在他身侧, 一动不动,便像一只驯服的猫儿,收起了锋利的爪子,娇媚迷人。
“告诉姬沧,本君需要一段时间才能全然恢复,所以暂时不宜随军作战,这一次 进攻息川便最好留在大营休养,顺便可以调动十九部大军随时支援。”
男子优雅的话语伴着温柔的呼吸传入耳中,却不知为何让人心生寒意。白姝儿何 等聪明人物,闻声知意,抬头道: “百仙圣手蝶千衣的建议,宣王想必绝无怀疑,君 上放心,姝儿知道该怎么做。”
皇非伸手挑起她精致的下巴,迫得她正视自己: “本君是个念旧的人,也从来爱 惜美人,但千万不要再耍什么花样,否则你会是第一个死在本君手中的女人。”
息川城,一只赤色的信鸟冲破乌云飞向项章军营,再次传递出退兵的王旨。由靳 无余、叔孙亦率领的三万王师与赤焰军甫一交战,即放弃项章,退兵百里。
穆王派出金媒彦翎刺探宣国军情,彦翎南渡汐水,摸清赤焰军情况,隔日后带回 九公主交于穆王的密信,赤焰军挥师南下,步步逼近,与王师仅仅一江之隔的穆国白 虎军却始终按兵不动,未发一兵一卒。
汐水宣军大营由少原君亲自坐镇,调动一应军需粮草。宣国外十九部二十万大军 十日内全军会师,百里连营,封锁两江要道,至此王域千里领土,几乎所有重镇皆落 入敌手,除息川城外,再无任何依恃。
东帝七年壬辰月末,赤焰军攻破项章。
项章城破当日, 宣王姬沧亲点重兵, 率五万精骑星夜追击, 于东歧长陵截杀王师。 双方一夜三度交战,王师接连损兵,大将楼樊亦惨败于逐日剑下,险些性命不保。
次日,帝都上将古秋同率两万兵马驰援王师主力。
赤焰军诱敌入围,兵锁朔天谷,宣王单枪匹马出战王师三将,重伤靳无余,斩杀 古秋同。叔孙亦独撑大局,当机立断,撤军普天道。王师且战且退,最后在左卫将军 墨烆的及时接应之下,终于退守息川。
东帝七年癸巳月初,赤焰军十万重兵会师,兵临息川城下。
长风万里,吹动战旗如焰, 一望无际。
赤焰军十万铁骑到达当日,便隔江分兵,将息川城团团围住。息川城报晓的刁斗
透过晨风隐隐传出,子昊与墨烆、叔孙亦等大将登上城头,放眼望去,但见汐水大江 波涛汹涌, 两岸宣军大营布置森然, 仿若赤云浩荡, 连绵不绝。天阴欲雪, 寒风朔朔, 破晓的天空中黑云如阵,低低压向城头,令人生出天宇将覆、大变即至的沉重感觉。
众人一时都不说话,此时赤焰军大营响起高亢嘹亮的号角,与汐水惊涛遥相呼 应,震荡不绝。墨烆面对此景,忽然深深地吐了口气,冷漠的眉眼间隐约透出锋锐 的杀气。他素来少言寡语,鲜有表露心中情绪,但昨夜发兵救援,眼见靳无余、楼樊 身受重伤, 古秋同惨死敌手, 王师损兵折将, 心中自是郁愤难当。叔孙亦同样眉头紧锁, 遥望赤焰军安营扎寨,想起昨夜殊死血战,不知有多少将士死在逐日剑下,真恨不得 生啖姬沧骨肉,出城杀他个人仰马翻,只是碍于主上严令,谁也不敢擅自行动。
城头寒意袭面,带来阵阵风雪的气息,浩荡奔流的汐水不断在两岸溅起丈许高的 浪花,子昊隔江远眺的目光却始终平静从容,那些触目惊心的流血生死,以及王师连 日来惨败的战况显然没有对他产生分毫影响,看在他人眼中未免便有些冷漠绝情的滋 味。过了片刻,他开口问道:“城中之人走了多少?”
叔孙亦道: “昨日派人护送靳无余二人先返帝都,随行百姓以及受伤的士兵亦有 两千之众,昔王和离司姑娘亲自前来接应,这已经是第五批。”
子昊道:“若要全城军民安全撤离,还需多久?”
叔孙亦略一沉默,回答道: “息川城单是普通百姓就多达十万之众,就算以最快 的速度疏散,没有月余时间,也绝难办到。”
子昊回头看了他一眼,叔孙亦与那目光相触,心中微微一震,跟着露出不忍的 神色。只因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件事情,东帝决心已定,再无更改的余地,那么此次 即便能够大破赤焰军,抵挡宣国的进攻,息川城满城百姓也至少有一半会随着这座池 城覆灭,这是根本无人能够避免的残酷事实。
接下来三日,赤焰军两次发兵攻城,但皆是派出精骑部队速进速退,一面试探城 中虚实,消耗王师兵力, 一面等待所有攻城器械运送到位。
这时王师除之前洗马谷所驻五万精兵之外,唯有不足两万的新征战士,其中不乏 宫奴重犯,以及昔日各地流亡逃散的百姓,与赤焰军训练有素的精兵铁骑自不可同日 而语,且自楚都大战后几经消耗,如今即便加上九夷族旧部和昔国军队,全军所存兵 力也不足四万,倘若与赤焰军正面交锋,单此一项便处于绝对的劣势,唯一能够倚仗 的便是息川城高大坚固的城池。
姬沧亦知息川城池城坚厚,兵精粮足,非是边城玉渊那般容易攻破,行军之前早 已传召瑄离,命他准备攻城机关。赤焰军围城布阵,便已在瑄离指挥下先架起数十架
巨型云梁,复在池城四周布置高台,预备攻城之用。
此时东帝突然解除禁令,命众将轮流率骑兵出城冲杀,扰乱敌营。叔孙亦清楚多 拖延一日时间,便能多疏散一批百姓,亦看出分布四面的石台会对息川城造成莫大的 威胁,与墨烆商议,数次集中兵力想要夺下正在动工的高台。赤焰军主力养精蓄锐, 只派出骁字营、赤字营各一万精兵,由上将牧申领兵迎战。双方连日血战数场,各有 损伤,王师倚仗城头箭弩,攻守配合,赤焰军铁骑虽然彪悍,却无法突破外城防守, 但王师亦同样不能趋近敌营,阻止石台建筑。
如此又过数日,赤焰军四座石台建好,每处高达六丈,阔有九丈,顶层复有丈许 木台。瑄离指挥营中工兵自附近山中搬运巨石,每块皆有百余斤重,一并运上台顶, 并将随军运至营地的机关一一拆卸,以巨木绞轮吊至台上。待石台机关重新组装,王 师众将登城遥望, 发现赫然便是四座巨大的投石机关, 每座长宽皆逾三丈、高约四丈, 比寻常军械大了一倍不止, 中设轴架, 前端铸有巨型铁链, 穿过木台与石基内部相连, 赤焰军数十将士同时转动石台四周齿轮机括,便将这四座庞然大物对准了息川城头。
众人见这投石机关虽然庞大,但毕竟距离遥远,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将近百斤的巨 石投至城上。唯有宿英看过之后面露忧色,说道: “这不是普通的投石机,投石机关 制造的关键在于选取合适的支轴点,机关架设巧妙,辅以齿轮转轴节省力气,运用 得当,可将数百斤的巨石迎空送出,攻破城池。依这机关前方杠杆的长度,力量必 定极大,且四周机括需数十人同时转动,可见构造复杂,能够以连轴相互助力,一旦 运转绝对不可小觑。”
叔孙亦虽见石台机关距离息川城尚有数里之遥,但知宿英熟知机关奇术,绝不会 危言耸听,问道:“可有法子抵御?”
宿英道: “我们城中的弓弩无法射到那么远的距离,若换作轻巧箭矢,却又无法 造成威胁。”
叔孙亦蹙眉道:“若我们与对方兵力相当,倒可以派骑兵出城,逼退赤焰军,夺 下石台,再不济也可以火雷就近摧毁,但现在赤焰军布阵森严,兵力数倍于我,我方 战士出城不能离开弓弩所及的范围,否则便会被对方大军围剿,得不偿失。”
宿英也知近日王师为从城中暗道疏散百姓已经派出不少兵力,目前所余已是守城 底线,倘若再有过大的损伤,莫说破阵杀敌,便是守住息川城也难做到, 一时颇觉 棘手。
众人商议一番,回营入见东帝。今日苏陵率军接应百姓,护送粮草军需,恰好入 城参见,正陪东帝下棋。室中生了两盆银丝炭火,一片暖意融融,紫铜炉中不知用了 何种熏香,气息幽微清郁,仿若暖春和煦。子昊身上仍旧披着狐裘,神色一如从前,
总是带着些许倦意,看情形身子始终不见大好,但一日日下来,也总没出什么岔乱。 听了叔孙亦和宿英的禀报, 他目光并不曾离开棋盘, 手拈棋子淡淡说道: “照此情形, 目前息川城中的机关虽然无法摧毁石台,但却可以抵挡攻击,对方想要破城应该也需 要些时日。”
宿英低头沉思,说道:“消耗很大,来不及补充,也挡不了多久。”
子昊随手在盘中入了一子,转头看向回廊前零星飘落的飞雪,道:“不能太久, 汐水很快便会结冰。”
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雪落之声,没过多会儿,刚刚露出数日的青石地面便被雪色 覆盖,一片冰寒颜色。息川城所处之地虽不似北域那般严寒,但时至深冬,再有两 场雪下,汐水深流也会进入漫长的冰封期,届时必然影响城底机关运转。宿英看着庭 外皱起眉头,过了一会儿,说道:“照这样下去,最多也不过半个月时间了。”
子昊重新往棋盘上看了一眼, 再落一子: “半个月已是极限, 你们便去安排吧。”
这时门帘被人掀起,一个碧衣身影带了几丝雪花飘入,却是和苏陵一道前来的离 司捧了热茶过来,见宿英他们也在,一边近前见过,一边说道: “主上,息川这里 可真冷,眼见着又下雪了呢,帝都还是要好得多。”
苏陵此时方才抬头,放下棋子站起来道: “不成了,臣认输了。”跟着对叔孙亦 等人微微点头。叔孙亦悄眼看去, 只见棋盘上白子深入敌腹, 原本咄咄逼人, 锋芒极盛, 却在中盘便被黑子当中截断,而后剿杀分食,变得难以收拾,终至落败收局。
子昊笑了笑,道:“你今日心神不定,这一局输得冤枉。”
苏陵倒也不在乎输赢,不改温文从容: “臣心中的确有事,方才又听叔孙将军他 们提起攻城机关,似乎极是厉害,便更加有些心不在焉了。”
子昊将棋子掷回盒中,闭目片刻,说道: “时间差不多,你们也该回去了,息川 很快便会开战,不必再入城来。”
苏陵道: “是,臣明白,臣会照主上的吩咐,尽力安排所有人疏散到洗马谷,并 调回昔国军队保护,主上放心便是。”
叔孙亦听苏陵说将百姓疏散至洗马谷而不是更近,也更安全的帝都,心中不由微 觉诧异。离司却道:“主上这次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子昊摇了摇头,道:“朕若走了,军心会散,息川城撑不过十日,更何况 …… ” 他看了叔孙亦几人一眼,转目一笑,“他们担不起这个责任。”
听得此言,宿英、墨烆倒未觉怎样,叔孙亦眼底却是微微一动,跟着垂下目光, 隐隐蹙眉,却听离司又道: “那不如我也留在息川吧,主上身边没个贴心人照顾,总 叫人放心不下。”
子昊不置可否,问道:“靳无余和楼樊的伤势怎样了?”
离司道:“靳将军受的是外伤,伤势虽未致命,但需卧床休养,所以还要些时日 才能恢复。楼将军被姬沧震伤经脉,苏公子花了一天一夜时间助他行功,现在已好了 大半,我们来时,他还要随军压阵,后来被王后喝住,才极不情愿地留在帝都。”
众人想起楼樊那急躁脾气,让他待在帝都眼睁睁地看人打仗,还真是比杀了他都 难受,不由皆尽莞尔。子昊唇角亦是微露笑意,转头对苏陵道: “他们两个伤势痊 愈之前,待在帝都哪里都不许去。”苏陵自然知道这两员大将最是冲动,若在息川定 然坏事,主上本便是故意将他们支回帝都,点头答应下来。子昊复又看向离司,声音 微微转柔: “你回去好好照看靳无余,他性情耿直刚烈,现在有伤在身不能参战, 心中定然焦躁,你素来体贴细致,处事稳重,又精医道,且多用些心。”
离司本来很想留在息川,但却知主上说一不二,无奈只得从命,一时也未留意子 昊说话的语气和平常不太一样,叔孙亦复又抬头看了她一眼,目露思忖之色。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墨烆突然低声喝道:“什么人? ”反手推开雕窗。子昊在窗 户打开之前目光已经落向外面,雪中闪出少女清秀的容颜,含夕怀抱着云生兽从窗前 站起来,转到门口叫道:“子昊哥哥。”
子昊见她手中握着团晶莹的冰雪,微微一笑,道:“是你。”
含夕看了看苏陵等人,对子昊道:“我见下雪了就过来找你玩,但走到门口,看 他们在和你商议事情,就没有进来。”
子昊点头道: “也没什么要紧事, 朕原想一会儿便过去看你。”对苏陵等人道, “你们都去吧。”
众将见状纷纷告退。含夕目送众人离去,转过身来问道:“子昊哥哥,城里的驻 军好像越来越少,今天早晨便只剩下不到一万的士兵了。”
子昊眸波微抬: “你知道城中的兵力?”
“嗯,你不记得了吗?在楚国的时候你教过我如何点兵,后来你跟且兰姐姐谈论 兵法的时候,我不也在旁边听着吗? ”含夕说道。
子昊笑了笑道:“朕教你的东西太多,还以为你贪玩没放在心上。”
含夕静静地站着,侧头看他:“子昊哥哥,我听说赤焰军足足有十万大军,我们 跟他们差得这样多,是不是根本赢不了他们?”
“朕是否也教过你,兵贵精,不贵多? ”子昊唇角含笑,拂手扫过棋盘上厮杀纠 缠的云子,道,“你若不信,便执白棋,看是否赢得了朕。”
含夕走到案前低头看去,只见方才的棋局已被打乱,棋盘上大部分黑子被他收入 盒中,白子四面八方包围对手,占尽优势,而黑子只余稀疏十几,点缀在白子阵中,
寥若晨星,处于完全的劣势。含夕抬头看了看子昊,跟着取子落盘,子昊随手在西北 角应了一子,含夕见他这一子既不补劫,又非开拆,皱了皱眉,再次落子。外面落雪 簌簌,很快压满枝头,两人便这样一个坐着,一个站着,棋盘上嗒嗒声响时隐时现, 起初含夕应手甚快,但渐渐越来越慢,到最后甚至思索许久才抬手落下一子。时间似 乎过得很快,又似乎早已停止不动,盘上棋局随着二人起手落手慢慢变化,逐渐呈现 出中央白龙黑龙你死我活的对杀局面。
此时含夕在中盘落下一枚白子,突然哎呀一声,迟迟不肯抬手。子昊低头饮茶, 微笑道:“可以悔棋。”
含夕双目盯着棋盘,片刻后抬手道: “这是四劫连环,最多和局,也算不得 我输。”
“是吗? ”子昊手执茶盏淡淡一瞥,拂袖一子入局。含夕轻轻啊了一声,瞪大 眼睛,只见局中本来互不相让的四劫连环瞬间形成了单劫,黑子这一手劫杀,竟然将 中腹之地全部放弃,可谓险之又险,但是利用劫争反占优势,数目已经多过白子。棋 局变幻仿若沧海桑田,含夕慢慢坐下思索半天,无奈之下消劫吃掉中腹黑龙,但子昊 连续两子取右方,补左地,局面瞬间天翻地覆。含夕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棋盘,心中 知道败局已定,手拈棋子沉默不语。
若换作平常,走到这样的局面她必定早已弃子认输,或者耍赖悔棋,今日却似乎 十分执着。子昊也不催促,只是把盏倚榻,淡淡相视。此后含夕数次调整布局,意欲 挽回败局, 却是回天无力, 终以惨败收场。含夕看了棋盘半晌, 抬头问道: “子昊哥哥, 其实你早已经算准了每一步棋对吗,这局四劫连环是你一手布置出来的,你手中的每 一颗棋子都是有目的的吧?”
子昊淡声道: “棋局多变, 牵一发而动全身, 每颗棋子自然有每颗棋子的用处。”
含夕道:“你曾说过棋局战场,世事人心皆是一样,错综复杂,那是不是每个人 也像这棋盘上的棋子,都在你心中算得一清二楚呢?”
子昊一笑道:“天地为盘,世事为局,人心千变万化,如何真正算得清楚?”
含夕眸若星潭, 倒映出男子清冷的身影, 微微一漾, 仿佛落花飘零, 流水无声: “子昊哥哥的话就一定可以,我知道。”说着她抱着云生兽站起身来,走出两步,回 头笑道,“改日我再来找你下棋。”
窗外雪色纷飞,一片寂然清静,子昊目送含夕俏丽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雪苑深处, 许久之后,微微闭目轻叹,眼底光阴明灭如染, 一瞬消逝无痕。
息川城中早已在数月前便修造了两条暗道,直通城外七松岩下的山谷,此时昼夜
不停地疏散着百姓出城。重云密布,大雪纷飞,冰天雪地里车行马嘶人心惶惶,避难 的百姓汇成两条长长的人流向着城外拥去,喊爹带娘,扶老携幼,不少人遥望家门, 伏地痛哭,令人闻之心酸。两侧负责护送的王师战士不停让出马匹斗篷,照顾幼儿老 弱先行,同时催促众人加快脚步,但即便如此,仍有大批百姓尚滞留在城中,在这样 的天气下,每天能够安全离城的人数极其有限。
苏陵纵马来到城中望台之上,看着满城百姓拖儿带女颠沛流离,眼前却是大雪 遮路,寸步难行,不由暗叹老天不仁,忽听身后有人叫道: “苏公子! ”转头望去, 只见叔孙亦来到身边,苦笑道:“这场雪来得真不是时候。”
苏陵轻声叹道:“是啊!若再晚几天,我们就从容多了。”
叔孙亦道: “刚刚收到回报,汐水有些地方已经略见薄冰,恐怕当真过不了多久 就会大雪封江,按照主上的计划,肯定是要赶在这之前动手。”
苏陵望向满城茫茫白雪,片刻之后说道:“半个月,都难。”
叔孙亦点了点头,转头看他一眼,突然问道:“公子有没有觉得,主上心中好像 有些其他打算?”
苏陵侧眸相望。叔孙亦道:“有些话不知当不当问,但或许是我想多了。方才主 上命公子将王域百姓往洗马谷疏散,为何不是帝都,是否主上另有什么安排?”
苏陵唇畔优雅的微笑慢慢消失,取而代之是眼中几不可察的忧虑: “原来先生也 察觉了。”
叔孙亦蹙眉道: “息川流亡的百姓虽多,但对帝都来说并不算什么负担。帝都乃 是天下最坚固,也是最庞大的城池,拥有完备的守御系统以及充足的粮草供应,数百 年来从未被人攻破过,以王师现有的兵力据城而守,足以保护其中臣民安全,哪怕是 赤焰军、烈风骑联手也别想轻易撼动,但不知为何,我感觉主上竟似有放弃帝都的 打算。”
苏陵轻轻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
叔孙亦意外地道:“主上连对公子都没有提过?”
苏陵摇头道:“没有。主上放弃玉渊, 放弃伏俟, 放弃息川, 都是战略上的考虑, 无可厚非,但是,如果他连帝都也放弃,那便只有一个可能……”他后面的话没有 说完,或许是不愿出口, 或许是不能出口。叔孙亦何等精明, 何况心中早已猜测多时: “公子有没有觉得,主上刚刚跟离司姑娘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倒像……像是在交代 什么。”
苏陵目光落在不远处正替一个跌倒的孩子包扎止血的离司身上,说道: “离司姑 娘心思细敏,温顺柔和,恰好能够弥补靳无余刚直不屈的性情,而靳无余的人品能力
也是有目共睹,定会好好待她,主上此举算是用心良苦。”
叔孙亦问道: “公子为何不劝? ”这话跟离司之事全无关系,苏陵心知肚明,抬 头仰望飞雪,跟着无声一笑,道: “因为我相信主上的安排一定经过深思熟虑,我们 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比他考虑得更加周全,所以与其节外生枝,不如尽心配合,或许 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人最好的结果。”
叔孙亦一怔,跟着长声叹道: “如果连公子都这样说,那现在能改变这件事的大 概就只有九公主了。”
苏陵转头望向淹没在白雪之中的汐水,说道: “没错,我也希望九公主能快些带 回好消息。”
第一百三十章 李代桃僵
汐水茫茫,雪覆两岸, 一叶扁舟逆流北上,在这日黄昏时分抵达了伏俟城。
临江码头舟来车往,昔日喧哗热闹的城镇并未因宣军入驻而有太多影响。数日前 少原君将中军大营移到伏俟,外十九部军队将领亦到达此地,各处主要街道上多了不 少守军,不断见披甲佩剑的战士成群结队纵马而过,惹得行人纷纷避让,就连各路江 湖人物也不例外。
轻舟靠岸,早有一辆马车等候多时。子娆弃舟登车,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沿江扎 营的宣国水军,夕阳之下兵戈连城,江风拂起帷帽轻纱,露出眉目清光惊鸿一瞥。
“事情怎样了,人可在伏俟?”片刻后她转回头来问道。
车前洛飞说道: “自从前几日公主命萧言和聂七入城传令,我早已安排人手调查 清楚,那百仙圣手蝶千衣确实在宣军之中,每日与皇非同进同出,贴身伺候。”
子娆闻言轻轻一笑,道: “是吗?听说那蝶千衣也是颇具姿色,看来皇非艳福 不浅,今晚他们人在何处?”
洛飞道:“皇非这几日频频与宣军十九部将领接触,今晚在城中最豪华的‘曼 音天’设宴款待众将,同时还请来了汐水六城当红的名妓莫仙奴,这种场合蝶千衣倒
不太会出席。”
两人正说话间,一辆装饰华丽,由两队宣军战士护卫的马车迎面驶来,旁边跟随 着两名紫衣小鬟,一人手捧古琴,一人背负剑囊,皆是眉清目秀,气质不俗。两车错 过之时,对面车帘一动,露出一只玉白纤美的手,指尖蔻丹晶莹,如兰轻现,显然车 内有人正隔帘向外看来。
洛飞压低声音道: “车上便是莫仙奴,皇非刚刚派人自项城将她请来,今晚曼音 天全场爆满,不知有多人等着欣赏她名动天下的琴技,可惜莫仙奴卖艺不卖身,不知 今晚会不会破了这规矩。”
子娆倚窗看去,随口问道:“听说莫仙奴和秦师白交情非同一般。”
洛飞点头道: “莫仙奴这次到伏俟城应该说是冲着秦师白的面子来的,只不过 两人都未必心甘情愿, 以莫仙奴传说中的姿容才艺,恐怕秦师白很难从皇非手中保 下她。”
轻纱背后, 子娆眸光微微一漾, 转而跟洛飞低声交代了几句话。洛飞挠头道:“公 主让莫仙奴免见北域十九部将领,秦师白自然感激不尽,不过这样似乎有些危险, 万一那皇非心存不轨,就算劫出了蝶千衣,我们也不好和主上交代。”
子娆轻轻一笑,扫他一眼:“去办事吧,让你们做劫人的准备,但蝶千衣未必要 用强才能请出,我自有法子让皇非答应交人。”
皇非宴请北域十九部将领的曼音天位于伏俟城主街尽头,离千灯阁不过两个街口 的距离,乃是属于城中另一实力帮派长蛟帮的产业,规模名声都与千灯阁不相上下, 其中的歌舞宴乃是伏俟城中最吸引人的节目。入夜之后,细雨如织,整个院落点起茜 纱绡灯,点点光晕朦胧美艳,一直通向宽达五丈的主堂,除了穿梭忙碌的仆役之外, 早有数百名赤袍战士在院落内外以及各个路口设下防卫,再加上北域十九部将领的车 马扈从, 一时间偌大的曼音天人声鼎沸,热闹非常。
今晚包场设宴之人无论主客皆是跺一跺脚便能震动九域的强势人物,连就长蛟帮 帮主也只有站门口赔笑的份,其他帮众更是打起精神伺候,不敢有丝毫疏漏。主堂设 下二十余位尊席,美女歌姬鱼贯而入,鼓乐丝竹不绝于耳,席间佳肴珍馐流水般地 送上,轻歌曼舞,金盘玉盏,不逊王府公侯。
宣军十九部将领都是些粗豪人物, 其中大部分乃是北域蛮族首脑, 非但行事野蛮, 更加作风开放,酒过三巡,席上频频传出震耳的笑声,不时还夹杂着舞娘娇声尖叫, 气氛热闹到极点,但是今晚最令人期待的美姬莫仙奴却迟迟没有出现。
直到宴会过半, 一辆紫帷马车才徐徐驶入曼音天。
马车停在院中,长蛟帮帮主单何道立刻带人亲自迎了上去,哈哈笑道: “仙奴小 姐终于来了!今夜托少原君金面,能请得仙奴小姐光临曼音天,长蛟帮上下当真是三 生有幸!”
两名紫衣小鬟转身打起车帘,撑起油伞,扶了一个薄纱遮面的白衣女子下车。那 女子婀娜侧身,向着单何道敛衣一福,道声: “有劳帮主亲迎,仙奴如何敢当。”说 话之间,一阵幽香拂面缥缈,仿佛漫天细雨里云生雾绕,轻轻袅袅勾向人三魂七魄。 单何道顿觉心神俱醉,一时竟连后面的话都忘了说,直到听见堂前通报才蓦然回神, 而莫仙奴早已带着两名小鬟娉婷而去。
“仙奴小姐到!”
随着侍者一声通报,皇非放下酒盏微微挑眸,曼音天内喧哗的声音随之安静,主 堂中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向门外看去。只见阶前雨落,灯火星亮,一个轻云般的身影 袅袅然自夜色深处而来,四周烟凝雨绕,水光如梦如幻,那美妙动人的身影就像是红 尘梦境里开出一朵绝色的妙莲,远远望去高贵不可亵渎,却又令人生出无尽绮丽、无 比娇娆的幻想。这艳冠六城的名妓娉婷前行,衣带随风,步步生尘,但是却没有人能 看清在那紫竹伞下、烟雨背后究竟藏着怎样一番容色, 这般若即若离、若隐若现的风姿, 当真诱人遐思。
主堂中一时声息全无,十九部将领全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有人端酒欲饮却全 然忘记,有人松手放开怀中的舞姬站起身来,唯有皇非在莫仙奴出现之时目光微微 一收,跟着眼底掠过一丝轻利的光芒。
雨中婀娜多姿的身影在众人注目下渐渐行近,渐渐清晰,但就在即将看清她面容 的时候,主堂上方忽然落下几面朦胧的轻纱,顿时挡住了所有人的目光。十九部将领 哄然出声,无不失望地坐回席上。却见那纱帘背后影影绰绰,两名小鬟拂尘洒扫,焚 香布琴,不多会儿就传来叮咚数声弦响, 一段清音转过,女子柔软轻媚的声音飘然 而出: “仙奴见过君上,诸位将军安好。”
皇非看着这音容神秘的美姬,突然扬声笑道: “仙奴小姐当真妙极,吊足了我们 的胃口,未见其容,已是声色迷人,再听琴音,更觉颠倒众生。”
莫仙奴柔声说道:“君上过誉了,天下谁人不知君上精通音律,尤擅操琴,奴家 陋质蒲姿, 学得几首琴曲, 不过聊慰佳客, 略助酒兴, 实不敢在君上面前班门弄斧。”
帘后美人柔声款款, 容光隐隐, 皇非明亮锋利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轻纱直入人心, 微笑道: “仙奴小姐何必过谦,小姐琴技名动六城,今晚在座各位哪一个不想得闻 仙曲,得睹芳颜?”
莫仙奴轻叹道:“琴曲易谱,知音难求,君上雅擅乐律,不知是否是奴家知音之
人呢?”
皇非目含兴味,挑唇道:“本君已经有些迫不及待,想要一闻小姐琴音了。”
莫仙奴轻轻一笑,低头道: “如此奴家便献丑了。”话音落时,一缕轻弦幽幽 作响, 自那四面烟纱之间回荡缥缈, 刹那之间, 仿若柔声私语轻轻在每个人耳边飘过, 有着薄暮花落、风送暗香的气息。
帘后烟云,曼妙旖旎,随着琴上仙音,满堂众人无不渐渐露出神迷之色,但听弦 音数点,袅袅流淌,一丝一缕皆在人心头荡漾,那音色并不激越,亦不高扬,只是无 比的柔和,梦境一般,说不出的美、道不明的媚。
皇非半眯星眸,把酒浅啜,烟香琴音漫于夜色,就在他身边轻轻飘荡,低沉 婉转, 如诉情话,重纱深处似是藏了世间最诱人的美景,那一抹窈窕魅影,挑起男子 唇畔完美优雅的弧度,化作眸心深深浅浅的灯火,最终便似一声轻叹,随着轻烟淡 淡飘落无痕。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琴音终止之时,所有人都像沉醉于梦幻不曾醒来,偌大的主 堂鸦雀无声,直到皇非抬手击掌,才像惊醒梦中人一般,喝彩之声满堂响起。
皇非起身向纱帘走去:“琴绝,曲妙,颠倒神魂,不知本君可有幸能邀小姐共饮 一杯?”
帘内女子娇柔相问: “君上当真已经神魂颠倒了吗?”
皇非微笑道: “本君在到伏俟城前,便早已经对小姐牵肠挂肚,小姐难道全然不 知吗?”
帘内传来低低的轻笑: “看来君上的确是知音之人。”
皇非抬手拂开纱帘,众将无不向内张望,想要看一看这琴艺卓绝的美姬究竟是何 模样,越过少原君肩头,只见一双清光流离的魅眸幽幽抬起。烟纱缈缈,方寸空间, 皇非含笑注视着眼前勾魂的凤眸,伸出手道:“小姐请。”
莫仙奴将手交到他掌心,袅袅起身,走出纱帘背后。虽然面容仍旧被薄纱挡住, 但只是玲珑媚冶的身姿便足以令人心动不已,十九部将领无一不是好色之徒,首席上 三个将领早已按捺不住,其中一个身穿赭色裘袍、头戴金环的蛮族首领显然已经有了 几分酒意, 推开身边两个侍酒的舞姬, 站起来道: “仙奴小姐今晚来曼音天, 咱们…… 咱们可都等得脖子都直了,小姐的琴听着虽妙,却不如让咱们见见仙容,再不济 …… 也要陪大伙喝上两杯才痛快, 你们说是不是啊?”一边说着, 一边抓了酒壶越席而出, 摇摇晃晃地向着莫仙奴走去。
四周将领顿时起哄道:“赤哈大将说得极是!仙奴小姐当陪我们每人都喝上 几杯!”
皇非含笑侧头: “大伙盛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
莫仙奴轻轻横了他一眼,道: “奴家今晚可是为君上来的,君上是否忍心让奴家 去陪别人呢?”
皇非朗声大笑,转身说道:“诸位抱歉了,今次可否看在本君的颜面上,放过仙 奴小姐?”
两人这一问一答,显然莫仙奴对皇非颇为钟情,表明了谁的账也不买。众将忌惮 皇非权势,倒也不能像对待寻常舞姬一般用强,个个都觉扫兴。那赤哈大将醉眼蒙眬 地打量莫仙奴,但见美人娇娆,越看越爱,心中极是不甘,酒意上涌,到了皇非面前 站住脚步,说道: “君上若要自行收了这美姬,兄弟们倒也没什么话说,不过另结 新欢,难道就不怕宣王殿下知道了不痛快吗?”
他这话中暗有所指,十九部众将本便心存不满,此时趁着酒劲滋事,哄堂大笑, 唯有万俟勃言以及少数几个宣军将领知晓少原君性情,心中暗自捏了把冷汗。
皇非却仍旧微笑,抬眼看向赤哈,容色温雅:“今晚仙奴小姐在此,本君不愿有 什么不快,赤哈大将愿否收回方才的话,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
赤哈乜斜着一双吊梢眼道:“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便是想收也收不回 来啊,君上又待怎样?”
皇非负手问道:“赤哈大将当真不考虑后果吗?”
赤哈放声狂笑道: “君上莫不成是在威胁我,我十九部重兵横行北域,还当真没 有怕过什么!”
“好。”皇非微微颔首。忽然间, 堂上一道烈芒闪过, 仿若赤虹贯日, 灿光夺目。 赤哈狂吼一声,左手三根手指溅血飞出,带着纯金酒壶砰的一声砸到案上,两名舞姬 失声尖叫,吓得花容失色。
谁也没看清皇非何时出剑、如何出剑, 一招废了赤哈半边手掌,但任谁都可以 想到,如果他的目标不是手指而是对方性命,赤哈现在早已是一具尸首。
“赤哈大将所说的话既然无法收回,那这一剑便算咱们两清。”
赤哈连退两步,手上鲜血淋漓,痛得面目扭曲,锵地拔出腰刀指向皇非,目中像 要喷出火来。堂中十九部将领酒意早醒,腾腾起身,几乎全部兵刃出鞘,席间一时剑 拔弩张,气氛紧张到极点,外面长蛟帮帮众吓得人人色变,帮主单何道心头叫苦,只 怕今晚整个曼音天便要不保。
刀剑环伺之中,皇非微微一笑,挑起案上舞姬的罗帕,轻拭血鸾剑锋。鲜血之下 锋芒隐隐, 震慑天下的血鸾剑透出魅亮的异光, 比那血色更加邪艳。只见他随手一扬, 丢开血帕,挑眸环顾堂下,傲然道:“本君听说在宣国,十九部军将若是敢对王都
无礼,视为不赦死罪,这条禁律到了本君这里依然有用,诸位若是想知真假,不妨 一试。”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堂前明灯,堂外风雨,其人白衣胜雪,剑下锋芒毕露。几 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数月前宣都点将台上,那一抹嗜血的身影、那一场惊心 动魄的杀戮。
肆行无忌的北域重将虽然杀气腾腾, 却没有一个人敢动。突然间, 赤哈仰头狂笑, 声震屋宇,呸了一声吐掉嘴里一口血痰,道: “少原君,真他妈的是个人物!你的剑 是老子见过最硬的剑,除了宣王之外,老子从没服过什么人,你是第一个!”
皇非微笑道:“那么赤哈大将是要和本君比剑呢,还是喝酒?”
“当然是喝酒! ”赤哈转身吼道,“你们谁他妈活得不耐烦了,反正老子不是他 对手,喝酒! ”说着将腰刀一插坐回席上,一手抓起酒壶,一手抓了三根断指,竟然 蘸了肉酱送到嘴里大嚼起来。瑟缩在旁边的舞姬身子一软便昏了过去, 众将哈哈大笑, 纷纷取酒狂饮,散归席位,一直冷眼旁观的莫仙奴玉手托盏,将一杯晶莹美酒送到了 皇非面前: “君上,请。”
酒宴结束时已是夜半,赤哈大将废了半边手掌,离开曼音天时非但毫无不快,反 而和皇非称兄道弟,其他大将也与之相交甚欢,长蛟帮帮主单何道一路将众人恭送上 马, 亲眼所见, 不由啧啧称奇。却不知宣国外十九部将领素来与赤焰军各营上将不和, 皇非行事虽然张扬高调,但当初在点将台重挫赤焰军威风,对于外十九部来说可谓十 分痛快,再加上北域蛮族素来崇尚武力,谁的剑更狠、手更辣,他们便服谁,至于对 方身份如何倒是次要。
皇非回到行营沐浴更衣,入室后但闻幽香浮泛,如兰似麝,罗帐深处美人斜卧, 素手支颐,笑吟吟地看他进来,曼声浅笑: “君上今晚真是迷人,不过人家可替君上 担足了心,生怕那一群蛮族首领动粗,毁了这良辰美景。”
皇非拂帐而入,抬手挽起锦榻上如水青丝,送到鼻下轻嗅道: “最迷人还是仙奴 小姐的玉容仙姿,只是当然不会有人知道这面纱下的秘密,本君就算砍了那十九个蛮 将的脑袋,也不会让他们动夫人一根发丝。”
帐中女子转眸轻笑, 面纱飘落, 露出一张清艳魅冶的玉容: “就知道瞒不过夫君, 不过我可不愿让那些蛮人看见,纠缠烦人。”
皇非低头看向那双幽幽凤眸: “子娆的武功心法越来越厉害了,今晚一曲琴音, 也不知惑了多少人的心、勾了多少人的魂。”
子娆眼波微漾,仿佛万千星雨晶辉漫流,灯火下浮浮沉沉,一片光色动人:“人
家莫仙奴琴技妙绝,子娆在夫君面前用点小小的手法而已,怎么,没有坠了仙奴小姐 的名头吧?”
皇非蓦然而笑,搂住她的腰肢仰面躺下,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任她乌发如云散了 满肩。窗外雨声绵绵,两侧莲花香炉轻吐檀香,缭绕入帐,在两人之间漫开深深浅浅 的轻丝: “王域如今大军压境,夫人不在息川陪伴东帝,千里迢迢来寻本君,想必是 有什么要紧事了?”
子娆被他半揽怀中,睫光莹动,在他脸上微微一转:“息川有王兄坐镇,何用他 人操心,我不过是记起夫君曾经说过,若是喜欢的话,不管找你要什么都可以,也不 知现在还作不作数,所以特来问上一问。”
皇非轻挑眉梢,唇畔笑意若有若无: “夫人想要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雨声入帐灯影摇曳,眼前男子完美的眉目如玉雕琢,风流言笑,几乎挑不出一点 瑕疵,云丝单衣上传来阵阵柔和暖香,以及属于年轻男子独特英俊的气息,但若仔细 分辨,那酒宴之上淡淡的杀气仍未消散,仿若剑锋在匣,寒气逼人,提醒着他非同常 人的另一副面容。“我想要夫君身边一个人。”子娆丹唇微启, 轻声在他耳畔低语, “百 仙圣手蝶千衣,此人对夫君来说根本没什么用处,可否借我数日?”
“蝶千衣吗? ”皇非目中微光一闪,唇畔浅弧轻薄如刃, “这位神医人是在我 这儿,不过本君记得那句话,当初是对少原君夫人说的,不知现在是何人要人?”
子娆轻轻一笑,说道: “那夫君定然也没忘记,我们曾经约定,你若娶我为妻, 便只能有我一个女人。现在似乎有个招人怜爱的小美人,对夫君言听计从,为夫君出 生入死。夫君一句话,她可以亲手献上故国珍宝,夫君需要,她便甘冒奇险潜身赤 焰军中,为了夫君她连自己的公主身份也弃之不顾,甚至在狼群环伺之中,不惜舍 命相护,不知夫君是否舍得她呢?”
皇非眼底泛出深黑无垠的光影,待她说完,沉声道:“召玉在哪里?”
子娆柔声问道:“夫君肯否让百仙圣手随我往帝都一行呢?”
皇非手底一紧,猛地将她带至面前。轻衣滑落,云丝婉转,两人咫尺相对目光 交错,子娆浅笑淡淡,吐气如兰,轻轻拂过他的面颊,拭目以待。皇非低头,在她幽 香萦绕的耳边,轻声说道: “子娆啊子娆,你是一定要让本君刻骨铭心才肯罢休,你 且记得,本君以两千里宣国沃土娶你为妻,举世皆知绝非戏言,用不了多久,这一日 便会到来。”
子娆妩媚侧眸: “夫君若是答应此事,人家定然不会再为难那小美人,至于其 他事情,夫君只要能过得了王兄那一关,那想怎样便怎样好了。”
皇非含笑道:“既然是子娆的要求,本君又怎忍心拒绝,明日子娆离开伏俟,相
信蝶千衣必会随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机关之战
连日风雪停息,息川四野终于化作一片冰天雪地,不出众人所料,石台建好后 第二日,宣王传令三军,点将出兵。
黎明刚刚降临息川,大地尚在一片安宁之中。惊天金鼓自汐水两岸徐徐传来,赤 焰军出动五营兵马,两万精锐骑兵之后,近百架巨大的云梁环城列阵,上载数千弓 箭手,配合其下三万步兵指挥前行, 数倍于王师的兵马遍布山野, 向着息川城掩杀过来。
阵阵金号响彻天际,赤焰军先锋营自中军冲出,两翼复有锐字营骑兵掩护,当先 逼近护城河。
息川王师由叔孙亦负起指挥重任,左卫将军墨烆临城压阵,传令所有将士撤回 城中。晨光之下,城头升起数排劲弩,仿若一只只张开翅膀的巨大战鹰,瞄准当头而 来的先锋部队。待到敌军进入射程,只听轰的一声震天响动,箭矢遮天蔽日,向着横 扫九域的赤焰军当头罩下。
其时天色初亮,晨曦乍露,漫天箭雨覆落,却仿佛无尽黑夜重临大地。王师所用 的弓弩皆经过宿英精心改造,最少每次也能发射二十支劲箭,且可由机关操纵,上下 替换, 一旦发动, 接连运转无有间隙, 顷刻间城下似被利光淹没, 人惊马嘶飞矢蔽日, 一时惨烈至极。
先锋营乃是赤焰军中最为悍勇的精兵,虽遭迎头痛击,损伤惨重,但仍有近千名 死士突至护城河,立刻冒着箭矢架设壕桥。城台上王师战士纷纷发射弓箭,调整劲弩 阻击。赤焰军两翼骑兵冲杀进来,以马后木盾列阵掩护,沿河形成高大的盾墙。
叔孙亦见弓弩无法摧毁壕桥, 迅速传下军令。只见息川城上令旗变动, 机关运转, 两侧高高矗立的城楼中先后伸出数支合抱粗细的巨大圆筒,随着一阵哧哧疾响,无数 黑色圆球自楼上飞射而出,当空爆开烈焰,仿若漫天火雨落向盾墙,就连河上壕桥也 不能幸免,顿时燃起熊熊大火,阻断攻城之路。
息川城四周的护城河乃是引汐水支流而成,既深且急,纵使骑兵也不可能涉水渡 河,先锋营数次架桥,数次皆被王师火炮所毁,损伤甚重,其后三营步兵慑于利箭 飞火,也无法将攻城所用的云梁送入箭矢所及的范围,护城河两岸横尸遍地,血火 交加,场面惨不忍睹。
漫天硝烟冲上云霄, 初升的朝阳也仿佛透出血红的色泽, 染得江河山野一片昏暗。 赤焰军中军王旗之下, 一架镶金肩舆上披白色虎皮, 高踞在宽逾三丈的玄武战车之上, 其下八名剑僮分阵而立,如光、花月二使随侍在旁。宣王姬沧身不披甲,剑不出鞘, 斜倚在宽大的金座上遥观战况,见两军攻守胶着,先锋营无法取胜,长眸微眯,抬手 轻轻一挥。
金舆下传令兵飞骑而去。不过片刻,赤焰军阵中传来阵阵声若霹雳的响动,数里 之内清晰可闻。忽然间,只听半空中啸声大作,宣军石台上四架投石机同时发动,数 块重逾百斤的巨块横空而过,跨越烽火连天的战场,重重砸上息川城头。
巨石坠落的瞬间, 息川城上天崩地裂, 高耸的城楼瞬间崩塌, 无数战士粉身碎骨, 乱石齐飞,惨呼四起。
叔孙亦遥见高台机关转动,早知危险,急令将士掩蔽,一时之间,四周只见碎 石崩落,城楼倒塌,空中血肉横飞,骇人眼目,城楼里迸出的烈火更是满天乱飞,城 头顿作一片火海。
由赤焰军赫字营重兵守护的石台之上,瑄离身披赤色风氅,遥望息川城上混乱 一片,眼中毫无波动,再次下令投石攻城。四架投石机关中的两架重装巨石,对准前 方雄伟的城池继续攻击,另外两架却移动转轴,瞄准阻断宣军去路的护城河。
投石机关发动之前,赤焰军中号角鸣响,先锋营分作两队,让出大片战场。只见 两块巨石从天而降, 呼啸着冲入河水, 溅起数丈高的浪花, 不过片刻, 河中水流减缓, 竟被生生截断,城上火炮无法损毁巨石,逐渐形成一座稳固的石桥。
就在这时,息川城头蹿起丈余高的水柱扑灭烈火,跟着大地隆隆作响,犹如地龙 翻身,震动数里。突然间,上游开闸放水,护城河中水位猛增,巨浪咆哮奔涌,将正 冲过石桥的宣军骑兵席卷吞没,而城头亦徐徐升起一排巨木,依次排布,顿时将整个 城池加高丈余。
城头王师再次发动弓弩,皆是瞄准护城河中落水的敌军,箭矢纷飞之际,整条河 水血浪翻滚,化作赤红一片。
瑄离制造机关计算精准,在此之前早已测算息川城池高度,这四座投石机无论高 低距离都恰好能够击中息川城,而不浪费分毫材料气力。此时城池忽然增高,投石机 发出的巨石固然能够击毁巨木,但受其阻碍便无法对城池造成太大的威胁,巨木之间
的缝隙却恰好可容弓弩机关发射,依然能够阻挡先锋营攻城。
这巨木机关原本是宿英为预备赤焰军攻上城头所设的障碍,对付瑄离设计的投石 机关十分勉强,幸好城中木料准备充足,一旦木墙被巨石摧毁便迅速补上,赤焰军每 次发射石炮也需时间,双方攻守交替,城下水火交流,狂溅奔涌,城头木断石飞,烟 火冲天。
瑄离数次调整机关角度,却皆无法攻入城中,皱眉思索片刻,便下了石台纵马驰 入中军,求见宣王道: “息川城中有机关高手,比我们之前想象的要麻烦,我需要时 间改动机关,若是不想损伤太大,最好暂停攻城。”
姬沧转眸问道:“竟能与你分庭抗礼,可知是什么人?”
瑄离目视硝烟滚滚的息川城头,眼中闪过刹那精光: “若我没有料错,此人当是 寇契大师的大弟子,妙手神机宿英。”
“是他?”姬沧略一扬眉,“你可有把握?”
瑄离冷冷一笑,傲然道:“十日内不破息川,殿下不妨取瑄离首级。”
经过半日激战,赤焰军暂时退兵。王师收拾部分坠城阵亡的战士遗体,运回城中 妥善安葬,城头防御机关损毁严重,一座望楼彻底坍塌,短时间内无法修复,劲弩配 备的箭矢亦大量消耗。宿英与墨烆亲率战士补充维修,叔孙亦则负责督促百姓加紧 疏散,城内火把彻夜燃照,人流车马, 一片忙碌不休。
赤焰军此次攻城损伤了近两千兵力,当夜便依北域风俗在汐水举行火祭,焚烧将 士骨骸,自息川城头遥遥望去,江岸火光冲照夜空,苍凉的歌声传遍四野。
瑄离日间在六军之前立下军令状,当晚便绘制了两幅机关图样,调动当日未曾直 接参战的赫字营、隐字营、赤字营战士运石伐木,对四架机关进行改造。宿英一连数 日登城察看,只见他将其中两座投石机关的力臂延长,令臂上支点居中,同时抬高双 侧巨木支架,使之变成了可以当空旋转的巨大轮轴。派出去的斥候亦先后带回情报, 发现赤焰军中准备了许多大型木桶,内中装满黑油等物,正不断往石台上运送,而且 数量庞大。
子昊听到回报,登上城楼亲自查看了一次,遥遥称赞:“天工瑄离果真不世之 才。”回营后召来宿英问道: “朕曾听你提起过一种飞鸟机关,可以载负重物当空 滑翔,最远能达数里之外,如今可能制作?”
宿英道:“那飞鸟机关构造复杂,短时间内不易完成,但如果日夜赶工,或许能 造出一两架。”
子昊点头道:“两架足够,你去试试吧。”而后再也没有其他命令。
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待到第八日上,瑄离奏禀宣王一切准备就绪,赤焰军此次十 营兵马齐动,列阵城下。寒风朔朔,卷起四野烽烟,战云密布,笼罩坚城苍穹。
叔孙亦、墨烆、宿英三人登上城头,天际飘落零星细雨,一片冰冷刺骨,但闻城 下战鼓声传四方,赤色军旗如潮不绝,精光利影中,漫山遍野的精骑战阵徐徐推进, 蹄声震动大地,快到城头劲弩射程范围时同时停步,万军齐喝,震透云霄。
赤焰军此次有备而来, 因忌惮城上劲弩厉害, 大军并不贸然进攻。十营列阵停当, 四面号角之声响起,瑄离高踞石台发出号令,下方战士齐声吆喝,近百人同时拉动 铁链,当中两架投石机关双双转动,两旁战士将装有黑油、硫、炭、硝石等物的木桶 推入前端铁架,迅速举火点燃。只听嗖嗖数声劲响,木桶带着火光掠过苍穹,流星一 般射向息川城头,撞上巨木,轰然爆炸。
城头坚固的木墙防御遇火即燃,木桶中黑油一经爆炸,更是火蛇一般四下流窜, 刹那间巨木机关熊熊燃烧起来。王师急调水龙救火,但遍地黑油遇水愈烈,竟是扑之 不灭,而且赤焰军此次改造的投石机关不但更换了弹药,威力倍增,更加凭借轮轴 之力,两端旋转不停,连环发射,根本不给巨木机关替换的时间。火弹如雨般落向 息川城,不过半个时辰,城头顿作一片火海,王师战士扑救不及,炸伤、烧伤者不计 其数。
如此连续不断的强势攻击,息川城上巨木机关很快被彻底摧毁。此时另外两架投 石机再次发动,巨石从天而降,击中谯楼望台,带着火雨落向城中。息川城各处民宅 不是被落石砸毁,便是燃起大火,木墙摧毁之后情势更加恶劣,尚未来得及撤离的百 姓乱成一片,惊慌走避,硝烟漫空,哭声震天。
行营四周亦有火石坠落,照得屋宇一片炽亮,炮火喊杀声传入静室,子昊倚榻 独坐,面前一盏清茶、一局残棋,一炉静香轻烟袅袅,淡而不散,恰如火光下静冷 的深眸,波澜不惊。
又一枚火弹击中附近建筑,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子昊低头饮茶,并未因战火声 响而有丝毫动容,火光闪烁,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他略一抬眸,只见含 夕抱着云生兽静静地站在庭前,看着室中,满城烟火在她白色的狐裘披风上映出莹动 的光影,亦照得绯衣雪肤,娇艳动人。
“子昊哥哥。”含夕轻声叫他,走到门口站住, “赤焰军又攻城了,外面到处 都是火,死了好多人,好多战士,还有百姓。”
子昊眼中倒映出少女秀美的身影,仿若一枝亭亭玉立的芙蓉,娇俏明丽,又楚楚 可怜。他微笑道:“打仗就是这样混乱,若你觉得害怕,朕先派人送你出城好吗?”
含夕道:“是不是我们打不过姬沧,息川城守不住了?”
子昊笑了一笑: “息川城的确可能失守,不过姬沧却没有赢的机会。”
“真的吗? ”含夕回头遥望战火弥漫的夜空,低声道, “子昊哥哥,我不想走, 我想留在这里,看着毁灭楚国的仇人血债血还。”
子昊凝眸片刻,声音清冷柔和: “有些事朕不想让你看到,但是你的心愿一定能 够实现。”
“所有楚国的仇人吗,是不是他们都会受到惩罚? ”含夕转回头,隔着忽明忽暗 的火光看向黑暗尽头平静若海的男子。
子昊抬头看向外面,漫天烟火染透夜空,却无法触动那双冷静的修眸:“不错, 所有的人,都会为他们所做过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朕可以向你保证。”
含夕静静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双手紧紧抱住怀中小兽,火光下她纤细的身 子有些轻微地颤抖,仿佛无法承受战火硝烟带来的恐惧: “子昊哥哥,你…… ”
她刚想开口说什么,城中突然轰然巨响,爆起冲天火光,廊外跟着传来急促的脚 步声,叔孙亦快步而入,到了门前跪下叫道:“主上!”
他袍服上沾了不少烟灰与鲜血, 声音中带出不同寻常的气息, 含夕心头微微一凛, 转身看去。
子昊随意抬手, 一子入局,淡淡地道:“差不多了,开城迎战吧。”
叔孙亦站起来道:“是!”
子昊复又轻轻击掌,门口立刻出现数名影奴,他起身走向含夕道: “你们护送左 夫人先行出城, 一路小心。”
影奴齐声答应,含夕低头沉默,抱着小兽转身向影奴走去,忽然又驻足回头, 说道: “子昊哥哥,我走之前,你可以亲一亲我吗?”
子昊微微一愣,门外影奴亦皆诧异,包括叔孙亦在内纷纷低头不敢前视。子昊一 怔之后随之一笑,便低头在含夕额上轻轻一触,但在他碰触到少女肌肤的瞬间,含夕 突然放开怀中小兽,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唇。
仅仅刹那光阴,少女芬芳的泪水滴落唇畔,有着炙热的温度和冰冷的气息,仿佛 一直蜿蜒流淌,漫过幽深的目光直入心腑。子昊原本可以避开,却不知为何没有动。 含夕一吻之后飘身而退,落向门口火光与黑暗的边缘,轻声道:“子昊哥哥,我是 真的,真的很喜欢你。”跟着含泪一笑,转身而去。
赤焰军猛烈的攻击连续不断,频频撼动着巨大的城池,叔孙亦重回战场,将城头 指挥权交于宿英,下令放落护城河吊桥,大开城门,与墨烆亲率精兵出击。
赤焰军中号角响起,中军杀出锐字营、骁字营两万精兵,双方渡河交战,喊杀之
声直冲霄汉。
城上飞火连天,城下残焰遍野,息川王师最后留下的都是营中精锐,更曾经东帝 亲自指点阵形, 虽然与赤焰军兵力悬殊, 但倚仗城头弓弩, 冲入敌阵, 人人奋勇难挡。 但见战场之上赤甲遍野,当中数千金甲王师飘忽不定,聚散如龙,杀得赤焰军血流 成河。冲到护城河畔时,墨烆振剑一声清啸,王师骑阵变化,形如回雪,向着赤焰 军左翼卷过。锐字营阵中杀出两支骑兵,直捣王师腹心,墨烆长剑前挥,王师诸军 会意,转眼阵成雁翼,左右挥来, 顿将两支骑兵冲杀溃乱。战场上人马横尸血焰冲天, 赤焰军再次变换阵形,骁字营四队铁骑分散包抄,欲将王师合围歼灭。王师正与锐字 营杀作一团,眼见便会腹背受敌,优势尽丧,城中突然响起收兵的讯号。墨烆连斩两 名敌将,长啸传令,大军化首为尾,如同一条飞龙纵云穿雾,瞬间自敌军包围的缺口 中脱阵而出,纵马向城中奔去。
赤焰军中传来嘹亮的进攻号角,锐字营、骁字营衔尾追击,另有焰字营一万精兵 跃阵杀出,其后云梁战车缓缓移动,逼近息川。
宿英在城楼上见得墨烆率军急奔, 赤焰军两营精兵紧追不舍, 当即下令打开城门, 当王师先头骑兵抵达城门时, 两营精兵已跨过护城河冲向城下, 宿英叫声“来得好”, 挥手下令。外城战士发动机关,只听大地隆隆震动,下方支撑着的巨木纷纷倒塌,地 面忽然便出现了一个数十丈宽、深有丈余的巨大陷坑,锐字营、骁字营精兵恰好冲至 此处会合,个个马失前蹄,坠入坑中,顿时一片惊呼惨叫,人仰马翻。
这时墨烆所率的王师部队突然调转马头,两侧城门亦有数千精兵在叔孙亦的带领 下纵马冲出,兵分两路杀向后面增援的焰字营。两支精兵呼啸纵横,焰字营甫见前 方剧变,措手不及,竟被冲得阵脚大乱,一时间血染旷野,横尸遍地。宿英则调动城 头劲弩,对准陷坑连续不绝地狂射下去,漫天箭雨之下,坑中敌军发出震天哀号,几 乎无一幸免,两营精兵折损殆尽。
瑄离遥观战况生变,眼神一冷,挥手令投石机对准宿英所在的城楼。
一块巨石凌空砸下,宿英纵身急闪,轰隆一声,半边城楼被巨石砸塌,同时摧毁 十余架劲弩。尖锐的碎石飞出,将宿英额头划得血肉模糊,宿英抬手一抹血迹,跃上 楼台拔剑喝道:“儿郎们预备机关,让赤焰军尝尝咱们的厉害!”
周围战士振臂齐呼,冒着火弹巨石抢入楼中。赤焰军高台之上,瑄离凝目观望, 片刻后脸色微变。息川城上机关转动,城楼上升起两只巨鸟,忽然腾空而起,在漫天 乌云下带着一溜灼目的火焰,向着两座投石机关俯冲下来。
“快撤!”
瑄离在巨鸟升空时霍然急喝,底下赤焰军战士放开铁链纷纷闪避。只听耳边惊天
动地的巨响,两只巨鸟重重地撞上高台,台上原本作为弹药的木桶受此冲击,同时 爆炸,火油巨木蹿起冲天光焰,乱石烈火将四周丈许之地瞬间包围,来不及闪避的战 士顿时被烧成灰烬。
瑄离身法奇快, 闪避及时, 倒是毫发无伤, 扬手甩掉沾上火焰的披风, 怒喝道: “再装巨石!给我摧毁城楼!”
赤焰军虽被毁掉两架火弹机关,但城上巨木防御已破,剩下的两架巨石机关仍旧 极具威力。宿英的飞鸟机关仓促间只赶制了两架,且是在发动陷坑之前刚刚完成全部 组装,再无器械摧毁高台,于是集中所有未曾损坏的劲弩掩护城外王师。墨烆、叔孙 亦得此强援,很快杀得焰字营溃乱惨败, 一支精兵毁于一旦。
这时候,一直遥坐观战的宣王忽然目透冷芒,四周将士只见赤衣飞闪,宣王已落 身马上,拂袖卷起玄武金弓。
千军万马前,姬沧引弓搭箭,遥指息川。
金弦震耳!一支狼牙利箭,像是来自地狱嗜血的赤电,带着烈焰般的异芒、疾风 般的呼啸,横穿苍穹大地,横跨铁血战场,向着城头笔直奔去。
宿英眼角惊光一闪,凌厉的杀气夺面而至,根本来不及任何闪躲。身后负责保护 他的一名冥衣楼部属情急之下挥刀急劈,只听一声尖锐激响,那部属长刀脱手,震飞 出去,虎口鲜血长流。那夺命的利箭被当中劈断,但半截箭锋竟然去势不衰,宿英得 这一丝空隙急闪,闷哼一声肩头中箭,重重撞上城墙。
赤焰军阵前,姬沧随手抛开金弓,冷声说道:“传令,全军攻城!”
城头巨石雨落,赤焰军战旗如云,挟着震天动地的铁蹄声,仿若万里狂潮向着息 川城席卷而来。
宿英被姬沧一箭重伤,挣扎起身,见此情景知道大势已去,咬牙挥手一拔,半截 断箭带着血花落地,跟着扑上城头,与战士们一同发动所剩无几的劲弩,掩护墨烆、 叔孙亦全军回师。见王师主力冲向城中,瑄离调整投石机对准城门连续猛攻,高大坚 固的城门被巨石击中,轰然崩塌,至少有三分之一王师骑兵被阻隔在外,战士们悍不 畏死,调转马头杀向敌军。
城头射出最后一批劲弩,再无箭矢补充,宿英看得双目喷火,恨不得仰天悲啸, 突然一只手搭上肩头,浑身是血的墨烆执剑在后,简单地道:“走吧。”
宿英蓦然回头, 只见最后冲向敌军的金甲战士瞬间淹没在汹涌如潮的赤焰军中, 烈火天际,残阳似血。
第一百三十二章 剑葬息川
汐水残阳,烽火连天。巨大的云梁越过护城河,冲上城头,重木撞上城门,利 箭划破硝烟,在赤焰军压倒性的攻势下,息川城四面城门很快被攻破。偌大的城池 早已化作一片火海,到处都是燃烧的烈焰、倒塌的房屋,赤焰军兵将纵马杀戮,抢 掠财物,未能撤离的百姓不是惨死刀下便是葬身大火,血光火光交织冲天,一片末 日景象。
赤焰军攻城时损伤了不少人马,战士们怀恨在心肆意发泄,姬沧亦不加约束,任 由部将剿杀王师残军,烧杀抢掠。入城后不久,风字营战士回报王师主力军队已经 撤离,姬沧来到行营,唯见案上幽香缕缕, 一局残棋,早已人去楼空。
行营中四下搜索的士兵先后转回,姬沧站在案前垂眸观看,面色不知为何越来越 阴沉,突然反手一掌向后甩去: “混账! ”风字营上将晋师猝然挨了一耳光,跪下 叫道: “殿下…… ”
姬沧拂袖回头,目中杀机迸射: “你风字营斥候莫非都是废物吗?连东帝人在城 中都不知道!”
晋师亦是纵横沙场的大将,竟在他冷戾的目光下打了一个寒战,半句话生生咽 回。瑄离在旁冷眼看着,说道:“殿下,方才指挥息川守军的乃是叔孙亦和宿英。”
姬沧长眸飞挑,扫视棋盘: “他一直在城中。来人!点齐所有兵马,全军追击 王师!”
瑄离眉梢隐约一动,说道: “殿下,息川此时形势未稳……”话方出口,众人脚 下忽然传来轻微的震动,仿若地底什么东西正在汹涌翻滚,就连整座息川城都随之 摇晃。感觉到这股惊人的异动,瑄离只说了一句话,随即低头后退,眼中掠过淡淡的 锋芒。
这时行营外也发出一阵剧烈的响动, 似有一股水流冲上焰空, 营中地面再次摇晃, 先后出现数道寸许宽的裂缝。姬沧眸色变化,身形倏闪,已到了营外高楼。众将紧 随而至,只见城池不断震动, 飞焰烈火之下, 城中数座高耸的石楼正慢慢向地下陷去, 火焰随之倾覆, 便有洪水喷涌而出, 逐渐漫向大地。晋师侧耳倾听, 神色大变, 叫道: “不好,他们要放水淹城,我们必须立刻撤军!”
“息川城四面城门皆有机关设置,只要地底机关发动便会同时封闭,赤焰军今日 已不可能走出息川一步。”身后突然传来瑄离冷淡的声音,晋师蓦然回头: “你说
什么?”
瑄离微笑道:“方才入城时将军没有发现机关装置,现在不嫌太晚了吗?”
“你早便已经知道!”
旁边诸将同时拔剑出鞘,指向瑄离,但是宣王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看都没有 看一眼剑拔弩张的众人,更是无视满城危急的状况,目光越过冲天火焰,落向不远处 高耸的城楼。
一缕琴音,在此时飘然而至,响彻在漫天狂舞的焰华之中。姬沧忽然扬袖纵身, 下一刻,人已到了早已被烈火包围的城楼。
楼上有人,衣白如雪,身前瑶琴,赤色若血。
“这一张琴,本君昨日方才制好,琴名‘夺色’,倒也合适。”含笑话语,似是 昨日在前,剑名血鸾,琴名夺色,少年英华,曾几何时。
“是你。”姬沧移步上前,遍地烈焰似乎随着他华魅的赤袍徐徐燃烧,一直燃亮 男子俊冷的眸心。
“不错,没想到吗?”白衣男子浅笑抬头,当年绝峰月下,曾有的容颜。
“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
“你应该早就知道我会动手。”
“但却没有想到,你会在这个时候和东帝联手。”
皇非倏然一笑,轻拂丝弦:“朋友未必永远是朋友,敌人也未必一直是敌人,世 事本难料,我也早知你不会想到。”
姬沧点了点头,赤弦晶莹,琴音若刃,妖眸细长倒映风流容颜,火光之下更加显 得邪魅摄人,妖异莫名: “知本王者,少原君也。”
皇非抬手道: “前些日子身上有伤,倒是很久没陪你一起喝酒了,我记得第一次 与你喝得酩酊大醉,是在赤峰山雪岭。”
“云湖玉髓。”姬沧赤袖一扬, 拂衣落座, 接过他手中之酒。此时池城震动更烈, 控制机关的数座石塔已经全然沉没不见,汹涌的江水不断冲出地面,最终化作滔滔洪 流卷向人马房屋, 咆哮着吞没巨大的城池, 吞没先前一刻还是威风纵横的赤焰军雄师。 黑夜与暗流交织,火光中似乎流出无尽的赤色,城头烈焰肆舞,城中血浪狂涌,其间 无数生命挣扎辗转,瞬息淹没无痕。
皇非转头看向这一片水火地狱人间惨象,英俊的面容仿若冷玉雕琢,丝毫不见 波动: “王师制造机关连通了护城河与汐水地下暗河,明日王域之上便不会再有息川 这座城池,包括赤焰军。”
江水倒灌的同时,城墙内部暗藏的机关不断喷出黑油,四周火焰越烧越高,浓烟
遮天,直冲云霄。无论赤焰军多么强悍,被这惊天水火困在城中,亦和手无寸铁的百 姓一样,绝不可能活着逃出。姬沧眼见一切,却似视若无睹,只是徐声说道: “你的 武功早便恢复了。”
“非但如此,而且更上层楼。”皇非眉梢轻扬,火光下一抹傲然神采,刹那夺 目流光。
姬沧哈哈大笑,将酒一饮而尽,喝道: “好!你既然与东帝联手,便是断我二人 所有情义,今日一战你我也算做个了结!”
皇非目视于他,眼底笑意恍若锋芒:“大战当前,你仍是这般不存戒心,是否当 真有必胜的把握?”
姬沧眸光如刃,细细眯起: “本王身边从来不乏想要杀我之人,用毒也好、用 计也罢,都是手段。他人便也罢了,我们之间的胜负,总还是公平一战来得痛快。所 以之前你设计杀我大将、毁我兵马,我也从未放在心上,总归有这么一天,其他琐事 算得了什么。”
皇非微笑点头: “我杀如衡、杀乐乘、杀白信,其实你都心知肚明。”
姬沧把玩空盏,长眸斜掠而去:“白信乃是死在本王手中,此事唯有两名血卫 知道,但数日前他们办事疏忽,不幸殉职了。”
“终究是你下手更加彻底,绝无后患。”皇非挑了挑眉梢,“所以在你默许众将 对我动手时,便已知道他们活不了,不过血卫与宣王生死相连,倒是可惜了。”
姬沧随手将酒盏放下: “那些人当然不是你的对手,不过让他们绝了非分之心, 你的对手只有本王一人。”
皇非看着他一笑, 再次斟满酒盏, 徐徐道: “我的对手是东帝。”姬沧眸光倏闪,
直刺过来, 他抬头道: “今日你我便把话说清楚, 免得日后挂心, 也没有机会再说了。”
皇非随手一扬,复将琴前佩剑丢了过去:“这柄剑我觉得还是比较适合你,血 鸾剑、夺色琴,今晚这倾天之火相衬好景,倒也抵了赤峰山上曼殊花色。”
姬沧抬手接住佩剑: “换剑之交,是为朋友。”
皇非站起身来: “所以今晚之战唯有一个结果,或者今后无人再能阻挡宣王的 脚步,或者少原君此生再无挚友。”
姬沧转眸相视,忽然仰首长笑,笑声之中畅快淋漓。满城飞火映他如妖魅眸,漫 天焰光燃亮华衣艳色,仿佛赤峰山巅风云烈烈,曼殊花开,落满衣襟。
十年相识,胜负战场;十年死敌,何处知音。
眼中男子衣飞扬,笑若雪,英挺的身姿、绝世的风神、无匹的剑锋,永远令人感 觉热血沸腾,渴求一场生死之战,那种对决与征服、流血与杀戮的快感,倾尽天下不
过如此。姬沧眉峰骤扬, 逐日剑随手飞去, 半空中皇非抬手拔剑, 一道剑光夺目而出, 落焰纷飞,在这剑光之下划开地狱之门。
狂浪拍击城墙,烈火冲天如血。
剑锋对面,姬沧赤衣乌发随风飞舞,似是与这夜色狂焰融为一体,手中一缕妖艳 的血色,铮然出鞘。
汐水江畔,撤离息川的王师在离七松岩不远处的山岗上暂停前进,虽然隔着数里 之遥, 仍然能感觉到大地骇人的震动, 不远处的汐水亦因此掀起滔天巨浪, 黑夜之中, 汹涌不息。
子昊站在山顶高处负手遥望即将毁灭的息川城,风中送来浓重压抑的雨意,让人 感觉窒息的闷雷一阵阵滚过黑暗,不断向着人心头压下,但他容色始终静冷若水,眼 底那种漠然的悲悯让他在黑暗中看起来似乎更像一个无情的神祇,世人的命运挣扎, 永远不会令之分毫动容。
叔孙亦沉默地站在他身后,看着不远处天崩地裂的景象,直到这时他方才明白, 为何此次东帝必要亲自留在息川,这一座城池的毁灭、数万百姓的生死,根本不是他 与宿英能够担负的责任,哪怕这一战终将扭转天下战况,带来九域一统的宝贵契机, 但这以鲜血生命开辟的局面,亦必将受尽世人诟病,史笔如刀,千百年后史书上尖锐 的评价,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得起。
叔孙亦深深地吸了口气,对于眼前这个年轻的帝王,除了素有的敬服之外,居然 生出了丝丝惧怕。如此决绝无悔的手段,楚国可灭,宣国可亡,哪怕王域臣民的生死 亦不能动摇其心志,于毁灭中缔造重生,一手更改千年王朝的命运,倘若有朝一日九 夷族阻挡了他的脚步,那么也必将与这息川城一样,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而直到 现在,他也无法明白东帝真正的心思,九域诸国未来的命运,如今早已不再掌握在自 己手中。
一道惊闪划破夜空,在息川上方突然裂开狰狞的电光,巨大的声响自城楼上响 起,轰然传遍天际。
此时汐水对岸,由方飞白和召玉率领的烈风骑驰上一道高坡,召玉遥望息川惊心 动魄的情景,担心地道: “君上为何一定要冒险入城,赤焰军一毁,外十九部首领各 有异心,其中赤哈等三大首领更已与君上达成同盟的共识,姬沧便是不死也难再威胁 到我们,更何况息川城如今的情况,又有几人能逃过这般浩劫? ”
方飞白抬头看了看浓云密布的夜空,叹了口气道: “姬沧与君上十年交情,非 同一般,区区一座城池根本困不住他,就算是君上亲自出手,也未必有十足的把握杀
得了他。”
召玉随口道: “若君上杀不了他,那岂不是……”话说一半骤然停住,方飞白 接着道: “息川之战唯有一次,就如姬沧也不会有第二次机会与东帝联手暗算君上, 事到如今,他们双方都已无留情的余地,此次不是他死,便是君上再难回来。”
召玉闻言心头一惊,这时深夜中两道身影掠上高岗,瞬间到了眼前,二人见是瑄 离与吴期,纵马迎上前去,先后问道:“城中情况怎样?”
瑄离回头看了一眼烈火冲天的城池,没说什么,吴期道: “赤焰军余下几名上将 被我们宰了, 城内江水倒灌, 已无立足之处, 这样下去, 用不了多久息川城便会消失。”
召玉焦急问道:“那君上呢,他人在何处?”
此时瑄离转回头来,淡淡地道:“他们决斗的城楼很快就要被淹没了。”
吴期蹙眉道: “城中所有出路均已被水火封闭,若非瑄离先生熟知机关,我们俩 也难出来,但相信凭君上的武功不会有事。”
瑄离轻轻一掸衣袖,道:“换作平常倒也罢了,少原君什么阵仗没有见过,不过 若他和姬沧交手时受了伤,那便绝对出不了息川城。”话音方落,脚下山岗一阵剧烈 的震动,汐水浪涛冲天,地面出现一道巨大的裂缝,向着高岗这边一直延伸过来,前 方息川城半边城池徐徐倒塌,往洪水之中淹没下去。
众人都被这剧烈的地动震惊,眼见江水灌入裂缝,山石不断垮下,似有形成断谷 之势。方飞白只得传令烈风骑向后撤退,众人驰马奔下高岗,召玉走在最后,频频 回头,突然微一咬牙,竟调转马头向息川城奔去。
前方地裂越来越大, 召玉娇声轻叱, 纵马而过, 跨越汹涌而来的江水, 落在对面。 身后传来呼叫之声,她却闻若未闻,急策骏马冲向快要毁灭的城池。风中传来浓重的 烟火气息, 闷雷滚滚,隐约在云层背后响起。待接近息川时,地面裂痕如织,江水 横流,纷涌着向城中灌去,每行数步便有土石塌陷,马蹄深陷其中,再难前行。召玉 索性掠下马背,施展轻功赶至护城河前,乌云下一道轻闪掠过,只见息川城已经坍塌 大半,城门淹没水中,根本无法出入,半空中飞火纷落,骇人耳目。
召玉自幼在海边长大,熟知水性,眼见无法入城,随手将外袍甩掉,露出贴身 劲装,纵身便跃入激流咆哮的护城河中,深深地潜了下去。
护城河与地底机关相连,湍急冰冷的水流灌向城下暗河,复又涌入城中。召玉凭 借内功闭气不断下潜,饶是她水性极好,也是险象环生,但江水向城中倒灌,顺流而 入却也节省她不少力气。过了许久,前方数道激流翻涌,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更有 许多泥沙杂物卷落。
召玉知道已到城中,借势而上冲出水面,刚刚睁开眼睛,一道黑影带着火光当头
坠落,却是城上倒塌的鼓楼砸了下来。此时息川城早已经看不到半寸实地,水面上到 处露出楼宇屋角,放眼望去牛羊人马浮尸成片,火光噼啪蔓延,一片天地将倾的骇人 景象。
召玉避开落石,抬头看向城楼,就在她转身之时,唯一尚未被洪水淹没的城楼上 突然爆开一道惊人的光芒。
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召玉亦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剑气冲流,江水掀起半丈高的 惊浪,城头火焰在剧烈的气旋下向着乌云重重的夜空射去,赤色如血的剑光,伴随着 金色烈芒直冲云霄苍穹,瞬间刺目如盲。
黑夜似被血色笼罩, 云层之后闷雷震响, 忽然裂开数道纠缠的电光, 照亮水火大地。
一片白衣, 一道赤影,在重云电光间同时飘落。
姬沧放声长笑:“皇非啊皇非,竟能挡我百招剑法不露分毫败象,天人交感,这 一场雷雨来得可真是恰到好处。”
皇非抬头看向流火纷纭的夜空,淡声道: “星火陨,王者逝,此战之后,天地 将崩。”
姬沧点头道:“天命难违!”
皇非唇角勾出冷冽如霜的微笑,逐日剑锋芒渐亮,突然自他身前爆起一团耀目的 光影,剑影雨落,刹那间姬沧周身前后尽被光焰笼罩,令人生出天罗地网的错觉。
姬沧狂舞的衣衫倏然静止,手中血鸾剑却响起一声若有若无的龙吟。
剑啸贯耳,焰光陡暗。逐日血鸾二剑以肉眼几不可察的速度骤然交击,但却没有 发出任何声音。
皇非清啸一声,忽然向侧斜移三步。
若是此刻夜玄殇或是子昊那般高手在侧,定然会击掌大赞。只因皇非变招之间倏 忽进退, 完全任由身体做出最精微的反应, 已是到了心神合一、妙至巅毫的超然境地。
剑下无情,无胜负,无生死,亦无成败得失。
就在此时,姬沧妖冶的红衣蓦然被风吹拂,猎猎狂响,周遭水雾急转如飞,生出 雨骤风急,诡异莫名的景象。
天地雷鸣, 再次滚滚而过。召玉目瞪口呆地看着城楼之巅赤龙般疾飞狂舞的雨光, 周遭燃烧的烈火,似是云焰从生,在那惊心的赤色之上笼罩重重金色的光芒,如同神 迹般离奇骇人。
皇非俊冷的双目中爆出慑人的精光,逐日剑烈芒大盛,先是破空而起,跟着速度 激增,长虹追月般划过两人之间风雨肆虐的夜空,向着姬沧眉心电射而去。
大雨倾盆而下,阻挡了召玉的视线,凌空肆虐的剑气更是激得她睁不开眼目。
绝无可能臣服对方的两大高手,唯有以生死一决胜负,征战天下的王者之路,永 远是为强者所开。
姬沧纵声长啸,冲天斜飞,一个翻腾竟到了城楼之外,双足之下便是水火交流的 城池,而他如神魔莅世一般凭空虚立。
随着周遭真气不断流转,血鸾剑邪异的光芒好似血凤展翼,可以想见这最终的一 击将是怎样的惊天动地。
皇非唇畔的笑容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决绝冷酷的神情。 剑芒忽然敛去,现出卓傲的身姿,便如白龙穿云,直掠而去,完全无视自己正身处烈 焰飞舞的高空。
半空中逐日剑金色的锋芒掠过风雨水火,带出席卷八荒的凌厉剑气,无光无色, 唯有一片沉沦的血红。
日落千山天地终。
血凤亦在此时惊云破雾,冲上雷霆九霄。
电光闪过,现出两柄绝世利器令人目眩神颤的交锋,召玉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骇 得魂飞魄散。重云之下厉啸震耳,突然爆起了光照数里、震破虚空的电光火团。
大片大片的乌云当空倾泻,息川城上日月无踪,天地失色,一道刺目的流光划过 无底的黑暗,向着岐山方向遥遥落去。
日落星陨,直坠苍天。暴雨渐收,露出危楼残城,火光之中对立的两人。
飞焰迎风起舞,在华魅无双的赤袍上徐徐盛开,血流沿着城楼石阶蔓延而下,曼 殊花开漫山遍野, 无边无际的艳色, 染透了一人手中逐日光芒, 点点滴滴自剑尖落下, 化作一泓晶莹潋滟的碧泉。
四周楼阁早已经不住剧烈的冲击, 纷纷下沉坍塌, 逐渐没向洪流之中。漫天火舞, 仿若落花,流水滔滔,长逝而去。
姬沧仰头向天,看向风雷云动的夜空,血鸾剑回手入鞘,说道: “好一招日落 千山,好一柄逐日剑,好一个少原君。”
皇非转身道:“我曾经说过,我若再胜了你,你的性命便是我的。”
姬沧长叹一声,走向那张血玉古琴: “今日之后,世上血鸾剑葬,夺色琴绝, 可惜直到今日,你我终究还是敌人。”
“的确可惜。”皇非忽然笑了一笑,“一山不容二虎,这样的道理,宣王又岂是 今日才明白? ”电光火舞中,他白色的衣衫猎猎随风,脸上神情看不出是喜是悲,那 一丝笑容亦倏忽而逝,只余下相对的双眸,十年的光阴。方才两人最后一招交手,逐 日剑一式“日落千山”终占上风,犀利的剑气早已震断姬沧心脉,此时生机尽绝,全
凭他浑厚的内力支持,任是大罗金仙亦再无回天之力。
姬沧漫然而笑,落座案前:“不错,所以本王毁掉烈风骑时也从未手下留情。只 是有些事情本也分不那么清楚, 无论敌友总算相识一场。”他抬手斟酒, 皇非落座对面, 举杯一饮而尽。
姬沧杯酒沾唇, 广袖落处锦衣上魅红刺目, 流离弥漫, 已将飞云金线徐徐淹没: “没想到宣楚两国叱咤风云,如今皆尽灰飞烟灭,倒成就了王族一盘江山棋局。”
皇非轻拭重归手中的逐日剑,说道:“天下战局弹指存亡,不过寻常而已,待到 终局之时,我必会让东帝付出应有的代价。”
姬沧长眸微闭,低声道:“他的条件是什么?”
皇非淡淡地道:“血玲珑。”
“血玲珑吗? ”姬沧手腕轻震,掌心一泓赤光幽艳浮泛,血色灵石被他以仅余的 内力催动,越发照得其人容色妖肆,直夺眼目, “九石出,天下一,这九域诸国分 立千年,如今终于要到尽头了。”
玲珑幽光映入皇非俊眸底处,浮沉明暗,一片莫名的色泽。姬沧杯中酒尽,身子 忽然微微一震,一缕艳红徐徐自唇角溢出, 白玉杯上, 色若琉璃, 一直染透细狭的长眸, 流出慵然笑意。
“也罢,今夜便再奏一曲,日后相见无期,你我缘分当绝。”
他随手抛掉杯盏,拂袖转身。
血色沿着冰弦漫开,一缕琴音响起在漫天战火之下。曾经沙场烽烟回眸相见,血 战千军放手相搏,曾经大漠残阳纵马逐敌,碧波万里仗剑惊涛。放马江湖,曾有多少 山间醉饮, 共看清风流云, 星月满天。琴上飞歌, 曾有几度并肩红尘, 共见千里繁华, 烟雨江山。
杯中酒已尽,烽火漫天地。皇非自琴音响起便始终一言不发,眼底水火交流,仿 佛一幕幕往事飞掠心头。几多胜负笑语,几时生死约誓,弦上音,三尺剑,都随这一 天烈焰,化为残云飞烟。
千峰似海,曼殊花丛中,曾有一人一曲,苍山绝响,一人醉卧花海,白衣如雪, 笑如风。
待到一曲终了,姬沧忽然仰首长笑,弦断琴裂,笑声戛然而止。空中雷电交加, 风云摧,高楼崩,此时的皇非,一口鲜血喷出,手中玉杯成片。断琴晶玉碎成齑粉, 红衣白袍同时向着城下坠落,召玉惊叫一声: “君上!”纵身扑了过去。
皇非一口心血喷出,坠入水中顿时清醒了数分,抬手触到一人娇软的身躯,只觉 一股大力将自己向上推去,想起方才隐约间听到召玉的声音,反手拉住身后之人,同
时冲出水面,回头看向城楼。
整座城楼崩塌下来,随着滚滚惊浪淹没殆尽,再无片痕,烈火暴雨从天而降,瞬 间天地尽暗,曾经刻骨铭心的琴音飘然而逝,血鸾剑葬,夺色琴绝,这世上再也没有 一柄剑,能与逐日争锋,也再没有一个人,能与少原君并肩纵横,指点江山。
“君上快走吧, 息川城要毁了!”召玉看着四面洪水席卷而来, 忍不住出声提醒。 皇非微一闭目,断然转身,与她一起潜入水中,向来路而去。但这时江水肆虐,巨大 的洪流不断冲入城中,狂涌咆哮,召玉之前顺流而来,未费太多力气,可是现在逆 流而出,却几乎绝不可能。两人数次闭气下冲,皆被激流卷回,皇非与姬沧一战虽然 斩杀宿敌,但自己也受伤不轻,如此牵动伤势,又是两口鲜血呛出,刹那间竟有种精 疲力竭的感觉。
雷电风雨更添洪水威势, 召玉眼见无法原路返回, 潜下去摸索一番, 回来道:“君 上,瑄离先生说过王师在四面城门都设有机关,只要找到机关枢纽,我们便能从城门 出去。”
皇非调息片刻后说道: “玉儿你无须在此送死,凭你的水性,一个人出去应该不 难……”他话未说完, 召玉忽然在水中紧紧抱住他, 叫道: “君上!玉儿既然回来找你, 今天就算死也要和你在一起,玉儿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 不会独自离开!”
倾天暴雨淋漓激溅, 电光下女子秀艳的双眸仿若火焰一般,有种决绝炽热的光彩, 即便是漫天大雨之下亦那般清晰动人,直透心腑。皇非看她半晌,倏然一笑: “说 什么呢,本君怎么可能死在这里?启动机关需要时间,我们要在城毁之前找到枢纽所 在才行。”
召玉眼中掉下泪来,滑落脸庞却早已分不清是雨水江水还是泪水,接着又是一 笑,反身向水底潜去。两人一同寻到城门处,水中视线模糊,几乎分不清方向,一 口真气用尽,不得已又浮上水面。城中暴雨遮天,仿佛末世降临,四周到处都是骇人 的漩涡,稍不留意便会被卷入其中,再难脱身。两人再次下潜,依旧一无所获,召玉 摸到城门却无法探知机关,不由心急如焚,拔出腿上水刺奋力戳向城门。皇非抓住她 的手,摇了摇头,正要带她上去,却突然感觉城门轰隆一震,忽然徐徐向上打开。
召玉大喜之下,险些张口欲喊,但是城门开时,外面一股激流迎面冲入,猛地将 她向后推去。
皇非反手拉她,却被激流一同卷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城门处忽然有人伸手 扣住了召玉肩头, 将他二人向外拖去。召玉水性本佳, 得此助力与皇非一起全力上冲, 过不多久三人同时冲出水面,暴雨中看不清那人是谁,跟着一个巨浪打来,将他们再
次向下冲去。
那人显然水性更甚召玉,始终紧扣她的手臂,三人顺流漂浮,有惊无险,最后终 于在汐水下游上岸。召玉刚刚喘了口气,发现救他们出城的原来竟是瑄离,想来也只 有他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开启宿英所设的机关,打开城门,方要开口道谢,身后忽 然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巨响。
召玉蓦然回头,只见整座息川城全然沉没在黑暗之中,再也见不到半点踪迹。她 永远忘不了此时皇非望向息川的眼神,那是一种绝利的锋芒,更是一种深刻如刃的 感情。当息川城与赤焰军一同毁灭时,曾经威震天下的烈风骑踏破雨夜呼啸而至,皇 非吐掉口中鲜血徐徐起身,亲口发出了追击王师的命令,夜空之下暴雨止息,乌云风 雷滚滚而来,卷向黎明之前的九域大地。
第一百三十三章 明修栈道
东帝七年末, 息川城毁于战火, 方圆百里尽作废墟, 赤焰军十万雄兵葬师城下, 宣王姬沧薨。
宣国国主薨逝的消息尚未传回,王都五门已被之前潜入城中的烈风骑暗中封锁。 癸巳月戊午,少原君回师支崤,假传宣王旨意,与天工瑄离设计风云殿,诛杀宣国 十三重臣,控制王宫政权。失去赤焰军的支崤城翻天易主,已死的数名赤焰军上将被 宣布为叛臣,罪连眷属,各府府兵意欲联手反抗,惨遭烈风骑铁血镇压,一日枭首 七百余众,悬示中门。
与此同时,宣国外十九部重兵横扫王域,一路攻城略地,烧杀洗劫,所过之处沃 土化作赤地, 汐水江畔战火肆虐, 血流千里, 一直染透冰封的大地, 向着帝都汹涌而去。
癸巳月辛酉,穆王玄殇发白虎军精兵三万阻击进犯雍江的速伦兵部,于东临渡大 破敌军, 亲手斩杀速伦, 歼敌万余。速伦残部匆匆北逃, 被赤哈、莫多两部联手偷袭, 金银财物洗劫一空,自此除名北域。
百里战场硝烟未熄,遍布雍江两岸,朔风残雪,席卷杀伐之气,夜幕降临时, 白 虎军大营燃起丛丛篝火,照亮一望无际的雪原。子娆乘坐跃马帮战船返回帝都,早已 听说捷报,此时到达大营,战士们仍在收拾战场,救治伤兵,搬运粮草补给,各营一 片忙碌。
穆王大帐设在中军之前,风雪吹动篝火闪烁,不时有战士巡逻而过,传来肃然整 齐的脚步声。帐中数盏卧虎金灯高燃,彦翎跷着二郎腿躺在整张虎皮铺就的王榻上, 嘴里叼着块肉干一边大嚼一边道:“不对不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金灯下的人正挥笔签发诸将拟送上来的军令,头也不抬一下,随口嗯了一声。彦 翎见他半晌再没动静,又道:“喂,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什么? ”夜玄殇仍旧专注于案前文件,灯前侧颜轮廓分明,一举一动淡去素日 散漫,颇有些冷峻滋味。
彦翎一个骨碌爬起来,抽出案头一张密信,道: “美人堂主几天前冒充百仙圣手 接近皇非,人在伏俟城中。”
夜玄殇点头又嗯了一声。彦翎继续道: “据颜菁回报,九公主刚刚从伏俟接了个 神医出来。”
“嗯。”
“哎,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彦翎忍不住跳起来道,“九公主接来的那个神医 是百仙圣手蝶千衣!”
夜玄殇签完最后一道军令,终于抬起头来: “来人! ”一名白虎秘卫快步而入, 取了军令退出之后,他才问道,“那又如何?”
“别告诉我你想不到。”彦翎凑到灯前,“九公主去找皇非要人,哪里有这么轻 而易举,定是用了什么重要条件作为交换,如今换回个假神医,你说会怎样?”
夜玄殇从他手中取回密信,说道: “姝儿此次行事极为隐秘,就连白虎军中亦无 人知晓。皇非之前若未察觉神医有假, 那她早便应该得手, 不会拖到现在都没有消息, 宣都支崤也已成为无主之城。若她没有得手,皇非便是知道其中不妥,顺水推舟将人 交给子娆,双方交换利益,姝儿想要借机脱身,自然也不会说破。”
彦翎靠着王案,吊儿郎当地道:“所以我才说不妙,你想按九公主的性子,被人 莫名摆了这么一道,岂会跟美人堂主善罢甘休?弄不好你便要后宫起火,殃及我这条 负责通风报信的池鱼。”
夜玄殇道:“姝儿一心对付皇非,于各方皆是有益无害,所以我当时也未多加 干涉。至于蝶千衣之事,不过是阴错阳差,实属意外,而且并非无法弥补,姝儿既然 冒充了神医,便必然知道真正的蝶千衣现在何处,寻她出来并非难事。”
彦翎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不知九公主会不会这么好心性,美人堂主心机 多变, 她不说破此事,只怕是想借机对帝都……”话说一半,外面响起白虎秘卫的 声音: “殿下,九公主他们到了。”
彦翎“哎呀”一声: “不好,说来就来了。”再一回头,见夜玄殇起身出帐, 急忙跳起来跟了上去。
江畔战船靠岸,殷夕语早已率人下到码头,督促帮众搬运辎重粮草,看见夜玄殇 过来,众人纷纷侧身行礼。夜玄殇挥手命侍卫留下,登上二层甲板,子娆正独自站 在船头,江月寒风,吹动紫裘玄衣,隔着茫茫夜色勾勒出女子修魅娇娆的身姿,迎面 战船列阵如云,两岸白虎大营气势森严,令人不由联想到沿途激烈的战火,十九部大 军进犯王域,势头甚盛,但此次穆国正式参战,对于阵脚未稳的宣都来说绝对不是什 么有利的消息。
听到脚步声,子娆自远处收回目光,转眸看向身披玄氅龙行虎步的男子,漫然 笑说: “恭喜穆王殿下今日大破敌军, 速伦军部乃是宣国外十九部中实力最强的一部, 不料甫一交锋,便被白虎军杀了个落花流水。”
夜玄殇在她身旁站定,眉宇轻轻一扬: “可惜你来迟一日,否则这场仗便可并 肩杀敌,更加痛快。”
子娆凤眸细挑,不疾不徐地道: “来日方长,不急在这一时,宣国虽失国主,却 也并非朝夕可破,何况还有皇非手中的烈风骑,往后少不了硬仗要打。”
夜玄殇颔首道: “皇非一旦稳住支崤城的局势,很快便会有所动作,这外十九部 军队留之难以驾驭,除之未免可惜,不过是他提前送来消耗我们战力的弃子。”
子娆斜倚船舷, 慵然道: “既是弃子, 扫除了便是, 不也正遂了你练兵的心意?”
夜玄殇负手远眺,倏然笑道:“知我者子娆,再有三五场仗下来, 白虎军便唯我 王令是从,大家各得其所。”
子娆眸光若流萤,魅然转视身边男子:“你倒是坦白,不说什么九域诸侯效忠 帝都, 出师勤王也是理所当然的话,否则我还真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回答才是。”
夜玄殇目露笑谑,微微倾身向她,从这角度恰好能够欣赏女子清艳妩媚绝色的眉 目。微风轻拂她柔魅的长发,在两人之间曼妙飘舞,夜色成丝,迷人眼目,他微 笑惬意, 闲散地说道:“场面上的话我且留着去与东帝客气,大家讨价还价,说不定 多有收益。至于你我,又何必拐弯抹角,九公主一句话,本王可是赴汤蹈火,在所 不辞。”
子娆含笑嗔他一眼:“我那王兄心深似海,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到时若吃 了亏,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江风霰雪,明月倾洒波涛,夜玄殇潇洒地耸了耸肩, 姿态从容,随口问道:“蝶千衣可在船上?”
子娆侧首望向船舱: “这位神医似是有些孤僻,路上一直独处一室,很少出来 见人。”
夜玄殇挑了挑眉梢,已知船上必然是白姝儿所扮的冒牌神医,此举自是为了避免 穿帮,略加斟酌,道:“有件事情跟你商量,我想请蝶千衣在白虎军中暂留几日。”
子娆睫光微动,流露询问之色。数步之外,负责保护蝶千衣的聂七、萧言等人听 到亦觉诧异,大家皆知九公主费尽心思自少原君手中换出这百仙圣手,为的乃是东帝 病情,而且一出伏俟城便调了跃马帮战船连夜赶路,片刻不曾耽搁,如何肯让人中途 无故滞留。子娆看了夜玄殇片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夜玄殇凝望她清眸颜色,微微一笑,抬手替她一拢披风,道: “是我军中一点 小事,也没什么要紧。十日之后我亲自将人送回帝都,顺便向东帝问安,如何?”
一轮江月分明,照见雪光浮沉,夜色下男子深邃的双眸一眼望不见尽头,叫人仿 佛置身苍山云渊,横看成岭侧成峰。但无论何时何地,他唇畔那丝散漫的轻笑却永远 让人想起江湖初遇,那个恣意潇洒而又风流冷酷的夜三公子。
人生如初见,知己一杯交。子娆心中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多看了夜玄殇 一眼,眼梢隐隐流过清莹的微光:“不由分说便来要人,可抵我欠你那一顿美酒?”
夜玄殇摇头笑说:“那可不行,酒债归酒债,人情归人情,不抵不赖。”
子娆挑眸道: “你这人做了穆王怎么反倒小气起来,莫非我这一位神医还抵不过 你一顿酒钱?”
夜玄殇道: “那是自然, 与美共饮的机会千金不换, 怎样, 这人你给还是不给?”
子娆修眉一漾,刹那间轻笑妩媚,风月流光: “不抵便不抵,本公主比你大方, 十日后在帝都等你,你便拿神医来换酒好了。”
这一句话便等于将东帝的安危交付,明知事出有因却毫不追问,萧言、聂七转头 对视,眼中都露出难掩的诧异。这时一名白虎秘卫匆匆登船,在夜玄殇耳边低声说了 几句话,夜玄殇剑眉微蹙,转而看了子娆一眼,道: “这里便交给秘卫吧,先让人送 你去王帐休息,我处理点事情,稍后便来。”
白虎大营中一处军帐,穆王到时,彦翎、颜菁、卫垣、虞肖等已皆在帐中,片刻 后扮作百仙圣手的白姝儿亦抽身赶至此处。帐外因有白虎秘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 得接近,秘卫首领虞肖见过穆王之后微一示意,旁边秘卫掀起当中担架上的白布,露 出一具女子尸身。
那尸体白发紫衣,面容虽已被水浸泡,但仍能看清几分眉目。虞肖回禀道:“这 是秘卫在雍江上游发现的,看情况乃是数日之前真元散尽而亡。我们大都未见过妙华 夫人真容,不敢断定是否是她,所以立刻回禀殿下知道。”
“是她。”夜玄殇微微点头,命秘卫掩上白布。白姝儿见到这尸体,心中倒觉三 分惊讶,不知妙华夫人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但见夜玄殇面色不改,似乎早已料到此事 一般,不由暗地思忖,却无意中发现当夜玄殇确定此人便是妙华夫人时,近旁卫垣眼 中依稀掠过了一丝异样的神色。
虞肖挥手令人将尸体抬出,跟着问道:“殿下,妙华夫人死因似乎有些蹊跷,是 否要着人仔细追查?”
夜玄殇沉思片刻,道: “不必了,这事到此为止,不准任何人走漏消息。”跟着 转头问向白姝儿, “真正的蝶千衣人在何处?”
白姝儿道:“当日我换了蝶千衣出来,便将人送去了一指峰,借她的身份接近 皇非,可惜后来被皇非识破, 迫我配合他蒙蔽宣王, 暗中夺权, 此番倒是便宜了他。 ” 媚眸稍转,复又问道, “殿下可需姝儿继续借这百仙圣手的身份前去帝都,探查一下 东帝的真正底细?”
夜玄殇抬眸扫去,眼底含笑却看得人心头一跳:“卫将军觉得是否妥当? ”
卫垣咳嗽了一声, 目光往颜菁一瞥, 蹙眉道: “东帝虽然年轻, 为人却十分精明,
此事若处理不好, 反而影响我们与帝都的关系, 不过白堂主也是替穆国着想, 究竟如何, 还请殿下定夺。”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不偏不错, 白姝儿眉色轻掠,闪了一眼外面:“殿下是否当 真信任王族?东帝一年之内灭楚伐宣,如何肯眼见穆国安然坐大,成为唯一能与王族 抗衡的力量,我们若无防备,只怕有朝一日兔死狗烹,九域诸侯便都真真成了他手中 的棋子。”
彦翎在旁点头道: “美人堂主的顾虑也不是全无道理,不过话说回来,若是九公 主真成了穆国王后,那这就另当别论了。”
虞肖在旁点了点头,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颜菁此时亦道: “殿下,这是最稳妥 的法子,两全其美。”
夜玄殇隐约一笑,说道: “我会亲自入帝都与东帝一谈,一切待到之后再做 决断。”随后转向白姝儿道, “十日之内,你调动自在堂所有人手,给我将蝶千衣平 安带回。”
“是。”白姝儿媚眼流转,些许微芒轻藏睫下,低下头道, “殿下放心,九公主 既然急着要人,姝儿便一定让她满意。”
离开大帐时,虞肖自去处理妙华夫人后事,颜菁等人另有军务禀报,亦随夜玄殇 而去,白姝儿待众人走远,行至卫垣身旁,袅袅停步:“卫将军。”
卫垣目送一队巡逻士兵经过,头也未回地道: “堂主方才未免也太不小心了,那 颜菁乃是帝都的人,有些话在他面前还是多加斟酌的好。”
白姝儿轻笑一声,冷冷地道: “将军不也一样是帝都的人?食我王俸禄,忠我 王之事,他若是敢出卖穆国,我便让他有来无回。不过将军毕竟比姝儿思虑周全,不 知那妙华夫人,将军可发现有何不妥?”
卫垣侧头看了她一眼,白姝儿美目轻转,道: “姝儿与将军一向配合得当,各 得其所,如今殿下若以九公主为后,颜菁等人必受重用,宫府大权旁落,恐怕最后就 连殿下也难控制全盘,将军与我不若早做打算。将军不妨仔细想想,倘若一统天下的 是穆国而非帝都,那情势又将如何?”
卫垣面色深沉,不露分毫情绪: “堂主可曾知道,那九公主背后的帝都有着何 等势力,撇开东帝不说,单凭王族正统的名分,九域天下便人人都要另眼相看。殿下 若与王族联姻,对穆国来说是有益无害。”
“姝儿当然知道联姻的好处,否则当时为何要费尽心机破坏王族与少原君的好 事?但以现在的形势来看,只要我穆国保存实力,帝都与北域很可能两败俱伤,到时 候九公主嫁与不嫁, 便也无关紧要了。”白姝儿娇声软语, 眼中漾着冷媚的轻光, “将
军不必多虑,其实姝儿也不过是想问上一问,不知方才将军可曾看出些什么,又知道 些什么?”
卫垣目光在她媚艳动人的脸上转了一转,片刻后道: “方才那具尸身虽然被水 浸泡,面目有所改变,这妙华夫人的模样看去也已经十分苍老,但却让我依稀想起一 个人。”
白姝儿道:“哦?是谁?”
卫垣抬头远眺, 若有所思地道: “这人让我想起九公主的生母, 昔年襄帝的宠妃, 婠夫人。”
“婠夫人?”白姝儿眸心倏然一收,雪月之下,掠过了一道冰寒分明的冷光。
赤峰山,宣国王陵。
巨大的赤石墓门徐徐滑开,现出深长寂静的墓道。瑄离屏退侍卫,独自一人沿着 森然的灯火走向这耗费了十余年时间、由数十万工匠修造而成的宣王寝陵。一排排青 铜壁灯幽暗闪烁,道路尽头,一个红衣男子正负手静立,抬头望向镶嵌于石壁之上原 本属于宣王的黄金棺椁, 四面宏伟精致的壁画构成一幅幅瑰丽玄虚的图案, 一眼望去, 人立画中,恍入神界。
瑄离来到他身后,暂时没有说话,那人也并未回头,淡声道:“从你来到宣都的 那一日起,花费了多少心思,直到今天,这座陵墓终于完工了。”
瑄离停下脚步:“若非君上下令日夜赶工,甚至亲自督造,仅凭瑄离一人之力, 这寝陵绝无可能这么快顺利完成。”
皇非转头看去,瑄离在那锋芒乍现的目光中低头欠身,掩下眉间浅淡神色: “王 域刚刚传回消息,速伦军部日前被白虎军重创,全军覆灭,赤哈、莫多两部昨日与王 师交锋,似乎也吃了不小的亏。”
皇非俊美的面容之上闪过一缕淡淡的冷笑: “外十九部三大首领各具野心,既然 他们着急,便让东帝先行调教一下吧。”
瑄离道:“穆王发兵参战,对我们威胁不小,外十九部恐怕抵挡不了多久,不知 君上的伤势如何了?”
皇非与姬沧在息川城一战中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回到宣都之后闭关数日,已是功 力尽复,此时赤焰军诸将“叛国弑主”早已是不争的事实,宣都发布令旨,以为宣王 复仇之名清洗余孽,同时大肆征兵,举国备战。宣国素来国力强盛,不愁粮草军饷, 不过半月时间,除了烈风骑原有精兵之外,便已招募大军数万,单就兵力而论,足以 取代曾经的赤焰军。
皇非凝望高悬于上的黄金棺椁,道: “宣王既然遭众将围攻而亡,本君的伤自然 也不能好得太快,你传信出去,给外十九部首领指条路,让他们集中兵力,进攻洗 马谷。”
“洗马谷? ”瑄离眉梢微挑,略加思忖道, “洗马谷地处昔国境内,并非战略 要地,就算被攻占,对王域也不会构成任何威胁,东帝恐怕不会放在眼中吧。”
皇非扬唇道:“你放心,只要洗马谷受到威胁,东帝就一定会发兵救援。他虽然 干脆利落地葬送息川,但绝不会坐看子民受戮,更何况,那里还有九夷族遗民。待到 王师阵脚大乱,穆王要应付烈风骑,便得付出一点代价了。”
瑄离心思灵透,一点即明,笑道: “君上当真料事如神,不想短短数日,帝都的 一举一动竟早已在君上眼中了。瑄离现在越发庆幸选择了一个正确的盟友, 如今想来, 宣王死得也并不冤枉。”
石壁上一双巨大的神兽俯身下望,目光仿佛洞穿远古,注视着如今站立在北域王 权之巅的王者,高悬在上的灯火照亮赤衣红袍,如同火焰烈烈燃烧,令人不能逼视, 然而皇非的语气却是冷的: “他以为每次都能赢得了本君,甚至狂妄到自断臂膀,殊 不知胜负不过一线之间,本君岂会接连两次输给他?”
息川之战皇非虽除去了平生劲敌,重夺兵权,但似乎并不十分畅快,较之以前的 风流狂傲,却多了几分深沉狠戾,就连曾经追随他出生入死的烈风骑的将领,现在在 他面前都颇有几分畏惧之心。瑄离眸光微抬,带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宣王本就 是个狂妄自负的人,一个人太过狂妄,便会目空一切,除非遇到一个和他势均力敌 的人。所以一直以来, 赤焰军将领一旦战败唯死而已, 宣王根本从未将那些人放在眼中, 更加不会在乎他们的生死。但是在整个北域,无人不对宣王畏若神魔,心甘情愿为 之所用,这个却是狂妄的魅力与气度。”
皇非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好似岐山之畔划落的流星,冰冷而又炽热: “赤 峰山相遇, 我与他斗了整整十年, 他的确是个好对手, 但最终还是要死在我的剑下。”
瑄离道: “所以君上正是那个与宣王势均力敌的人,既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 彼此。”
相互吸引,而又渴望毁灭彼此。皇非徐徐闭上眼睛,息川城中惊天的烈火仿佛仍 在眼前燃烧,那人魅惑的神容也在烈火的背景下如此清晰。直到现在,他依然记得剑 锋刺入他胸膛的感觉,那生死刹那,他分明在笑,如此痛快惬意,就像多年来每一次 与他开怀畅饮或是并肩纵骑,伴那星月飞扬的笑容。
面对这冰冷的黄金棺椁时他才突然发现,十年争锋,十年快意,与那人在一起的 时候似乎总能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的笑眸, 鲜血染透剑锋, 永远无法洗清, 那双眼眸,
竟然也已刻骨铭心。
黄金棺椁下是一片空洞的黑暗,那人早已与息川城一同毁灭,他的琴,他的剑, 他的人。皇非负在身后的手缓缓收紧,放眼天下这双手已再无真正的对手,从此以后 少原君剑下已再无人不可杀。这时候,瑄离的声音忽然重新响起在耳边: “说到底, 君上还是太了解宣王,否则也不能巧妙设计,使他以为君上始终处于掌控之中。只是 有一事我却不太明白,白姝儿与君上有杀亲之仇,而且如今已经投靠穆国,君上为何 这么轻易便放她离开?”
皇非回过头来, 完美的面容在火光之下显得更加冷酷无情: “这女人颇有些手段, 穆国此次与帝都的联盟十分稳固,等闲难以破局,但只要她不甘屈居人下,便一定会 设法算计帝都,从中生事,本君若是这时杀了她,岂非白白浪费一枚好棋子?”
瑄离点头道: “君上万事料定,有备无患,但如此打算,是否还是为了那王族 公主?”
皇非唇锋冷冷上扬,道:“本君向来恩怨分明,王族与楚国这笔账, 自是要落在 她身上。你即刻替本君送一封战书到帝都, 若东帝仍旧不肯让九公主入嫁北域, 那么, 便让他做好迎接烈风骑的准备。”
第一百三十四章 同气连枝
子娆将蝶千衣交给夜玄殇后, 在白虎军中停留了几日, 十九部重兵虽有意南侵, 却被穆军阻在雍江,一时气焰暂熄。数日后九公主乘船回京,穆国白虎上将卫垣与 统卫府上将颜菁亦随行觐见,战船顺风顺水, 一日之间便到了帝都。
入城时已近黄昏,东帝却仍在九华殿未曾回宫,子娆听说北域一早遣人送来了 战书,倒也不甚在意,命离司引了卫垣、颜菁前去参见,独自便往长明宫而去。
晚雪修竹,御湖之上薄冰晶莹,倒映几株寒梅娇娆轻放,风吹薄暮,点点幽香 如缕,一路飘上衣带云袂,飘落沉寂的寝殿。子娆步履轻慢,转过织锦回廊,拂开飞 龙金帷,一直入了东帝书房。案前数沓奏章散放,随手一翻,那些振振言辞之下偶见
他冷凝的笔迹,一转一折,无不勾画入心。她着眼看了一会儿,丹唇轻轻一勾,隐约 便似轻笑,随手丢开那些奏章回头, 一个丹红的“忍”字突然映入眼帘。
一字隐忍,笔笔血艳。
子娆凝眸静立, 想起那日初出玄塔, 在他面前挥袖而书, 写就这肆无忌惮的心绪, 今时再见竟觉恍如隔世。世事辗转,山河变幻,多少国破家亡铁血生死,改了苍生 运命,换了江山容颜,唯有那一个人,在她心头翻云覆雨,相思相见难相忘。然而他 是她的王兄、天下的君主,此身重入帝都,这里的一人一物都提醒着一个事实,无论 她是否是襄帝的血脉,身心灵魂又是何人,至少在世人眼中,她是王族的公主,他是 雍朝的天子。
子娆细了凤眸,忽然轻轻一笑,抬手处那些奏章落上银炭,焰光腾地燃起,复又 渐渐熄下,最终在她冷魅的注视中化作一缕轻烟。
此时外面传来东帝回宫的通报。
夜色如幕,宫人侍卫都远远停在殿外,只有一人的脚步伴着重重金灯径自入内。 子昊独自进入寝殿, 走到玉案之前突然微微停步, 目光侧处, 唇畔掠过一丝浅淡的笑痕。 他自行丢开王氅,站在案前随手翻了一下奏章,身后忽然有双柔软的手轻轻遮住了他 的眼睛。
女子幽曼的发香带着温暖的呼吸便在耳边,他削薄的唇角笑意略深,道: “回 来了。”
身后女子柔声轻笑:“你也不问我是谁吗?”
子昊抬手覆上她指尖,含笑转身:“长明宫中除了你,谁还有这么大的胆子,奏 章又藏到哪里去了?”
子娆黛眉轻掠,瞄了一眼旁边:“那些奏章吗?我烧了。”
“烧了?”
“烧得干干净净。”子娆容色侧映灯火,明暗间清绝妖魅,如描似画, “既然那 些朝臣说我妖女祸国,便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妖女,我与那皇非如何,岂要他们多管 闲事,当时我既不愿对皇非解释,现在自也懒得听他们聒噪。”
子昊随意笑笑,道: “朝臣们自来如此,直言进谏也是他们的本分,不过几句 闲话,你倒认了真。”
子娆冷哼道:“若说本分, 昔日凤后当朝, 怎不见他们如此仗义执言?庸庸懦懦、 明哲保身,你好心性不跟他们计较,我却不怕这祸国干政的罪名,这次不过烧几本 奏章,回头让我撞见,看我不拔了他们的舌根一个个送去刑谳司。”
子昊眼梢微微一扬,徐声道:“朕是不是太宠你了,这般性情手段, 日后怕不当 真要让你毁了朕的江山社稷。”
子娆眸光轻转:“怎么,王兄可是后悔了?”
子昊扶案落座,合目淡淡笑道:“你几时见朕做事后悔过?”
“若说这个呢,好像倒也见过一次。”子娆在他身旁以手支颐,蓦地转眸浅笑, 曼声道, “朕这一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便是答应子娆入嫁君府,让她离开了朕的 保护,这样的错误已经有了一次,便不会再有第二次……”她不紧不慢,字字句句软 声道来,正是那晚宣军帐中他与皇非的一席对话。
子昊靠在软枕上半挑眉峰, 凝眸打量那灯火深处如仙似魅的女子, 火光幽幽跳动, 照得那片片金云龙纹似在烟香之中缥缈游荡, 缭绕纠缠, 渐渐地, 他便轻轻眯了修眸, 挑了薄唇。她也不问他如何处置那北域的战书,他亦绝口不提此事,手中灵石串珠光 芒流漾,仿佛一抹摄魂的颜色敛入那眸心,深深浅浅,染作墨色如玉一泓幽潭,待她 含笑说完,他才开口道: “那些朝臣的话似乎也只对了一半,妖女虽说是妖女,怕只 还没修炼成精,说到底总还是要朕腾出手来护着才安心。”
他的声音稍稍有些低哑,修冷的眉目略带三分清倦,衬那一身九龙簇云织银纹 玄袍,灯下看去却别有一番雍容风流。子娆轻轻地笑, 随手把玩他腰间玉佩上的丝穗, 一缕缕缠在指尖: “君无戏言, 你要护便护得彻底些, 反正你是九霄上仙, 神通广大, 我再怎么修炼也不过是个小小妖精,脱不了七情六欲,忘不了人间红尘,我啊,也不 想成仙,总归有人护着,说话算话便好。”
子昊一笑道: “放心,朕既然说过了,到死也必护你周全……”话音未落,她的 手指已抵上他的唇,声音幽柔,唇香轻漫: “别说这个字,我还没活够呢,你若不 在,我找谁去兑现诺言?”
子昊目光微凝,修削的手指抚过她脸庞,在那轮廓迷人的下颌处微微停留,片刻 后笑道: “莫非朕还生生世世被你这小妖女赖上了不成? ”炉中沉香弥漫寝殿,雕 梁画栋,如染烟云,子娆睫光轻轻扬起,触到他柔和清邃的目光婉转荡漾,仿若桃色 幽幽融落深潭。她俯在他胸口轻声浅笑,柔柔呼吸吹向他耳畔: “来世太远太久,我 先要了此生再说,我赖不赖你没关系,反正你赖不掉我的。”
低沉的笑意蓦然自他胸口传来, 那带笑的气息如此温暖, 像是要将人的心弦融化, 化作丝丝香云,缕缕轻烟。有着温柔笑眸的君王,眉目间也仿佛带了三分烟火气息, 再不似那清冷云端无情的神祇。
红尘人间风流欢喜, 又有什么能比得上两情相悦, 枕间相伴?金风玉露镜花水月, 又有什么能比得上夜色如斯,佳人在怀?幽幽烟香入幕,云帐散落榻前,子娆慵然依
偎在子昊身畔,过了一会儿,柔声叫道:“子昊。”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抬手揽她在怀,轻抚她宛若流水般清冶的发丝。 “子昊。”她闭目微笑,仍是低声叫他的名字。
“我在。”
“子昊…… ”
他含笑的叹息化作她唇畔轻吻,此时此刻,安静的寝殿中没有任何人会来打扰他 们,长夜深处唯有彼此的呼吸纠缠,十指相扣。轻纱影里灯火柔,帐外深宫雪落花 开,轻红满地,月光深处, 一枝娇艳的红梅晶莹绽放, 一天星月如许,灿烂安宁。
东帝八年初,白虎军据江而守,与王师两面夹击,连败赤哈、莫多两大军部, 十九部大军屡次想要突破雍江防线,皆为穆军所阻,始终未能得逞。元月上旬,穆王 玄殇命大将廖邺、少将虞肖驻军重山关,亲点白虎军三千精兵,与彦翎、白姝儿、殷 夕语一道,护送百仙圣手蝶千衣南入帝都。
穆王一行到达帝都时,恰逢东帝闭关未出,却早已传下王旨,以诸侯中最高规格 的九章之礼迎接穆王,九公主与王后且兰、昔王苏陵一同亲率六卿重臣出迎。
巍巍帝宫,浮云漫雪,雍江金水绕城而止,三千白虎军驻扎城外,不再前行,以 示侯国礼敬王族之意。王城禁军自雍门始张列仪仗,九门神道接天阙,放眼金旗华羽 万道,琼光雪色里耀得天地生辉。
御道两侧众臣肃立, 九重天阶尽头, 凤衣流金的女子立于紫伞宝盖之下, 姿容绝伦, 恍若天人。夜玄殇随着典仪官员踏上金殿,抬头一笑,微微挑了挑眉梢,目中不掩惊 艳之色。子娆魅眸轻转,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俯身靠近他耳畔,柔声道: “惊云圣域 冽泉酒,八百里快马刚刚送到,穆王满意否?”
王女帝姬容光夺目,娇娆笑语却似兰芝玉露,温柔到醉人。夜玄殇哈哈一笑, 欠身道: “公主厚爱,玄殇受宠若惊。”
子娆含笑瞥了他一眼,两人举止亲密,不避耳目,再加上先前便有传言,九公主 当日西入穆国,与穆王早已私订婚约,群臣如今有目共睹,不由面色各异。说到底现 在九公主仍是名正言顺的少原君夫人,日前皇非接掌北域兵权,遣使携血玲珑南下 帝都,面见东帝,提出和亲罢战之议。多数朝臣都进言以和为贵,当送九公主入嫁 北域,息事宁人,其中甚至包括向来主张动兵的大司马叔孙亦、大司空宿英。谁知东 帝当朝挥笔,复以战书,只骇得朝臣群相失色。东帝如此态度,众臣无不明白九公主 早晚将承大统,日后雍朝必是女主当国的局面,如今又见穆国威势,更加对九公主敬 怕憎畏,莫以言表。
子娆转身时满含兴味地扫视众人,丹唇隐约一勾,随即伴了穆王扬袂而去。当晚 流云宫中设宴,且兰等人与夜玄殇皆是旧识,何况穆国先时出兵,早已被视为帝都 盟友,席间觥筹交错,气氛甚是热闹,就连一向话语不多的墨烆也与穆王相谈甚欢。 但除了若有所思的叔孙亦之外,王后身侧的含夕也一直神情郁郁寡欢,只有在夜玄殇 开口逗她的时候才多说几句话, 酒宴方才过半, 她便抱了云生兽起身道: “子娆姐姐、 且兰姐姐、夜大哥,我觉得有些困了,想先回宫去了。”
且兰笑道: “你这丫头是否刚刚贪杯多喝了酒?也罢,便让她们先陪你回去休 息吧。”
含夕看了一眼且兰自重华宫调来服侍她的几名侍女,道: “我不会喝酒,明天再 来找夜大哥玩。”说完便要带着侍女离开。正在这时, 外面忽有先机营之人匆匆而入, 到了苏陵身后低声说了几句话,苏陵向来处事沉着,闻言却是脸色微变,紧跟着低声 追问来人,神情越发凝重。
子娆在席上瞥见,挥手令侍酒的宫人退下:“出了什么事?”
苏陵起身道:“公主,前方刚刚传来军情,宣国十九部大军联手进攻洗马谷,现 在前锋军已经到了昔国境内。”
子娆心头一凛, 目中闪过诧异,且兰与叔孙亦同时色变:“什么?十九部大军方 受重挫,怎么会突然进攻洗马谷?”
洗马谷中不但有九夷族故国族人,更有日前自王域疏散而去的百姓,昔国驻 军本便不多, 眼下大半正追随王师作战, 余者不足万人兵力, 除了本国防御之外, 要保护洗马谷的百姓根本力不从心。苏陵眉心轻蹙,道: “军报已经证实无误, 洗马谷中皆是手无寸铁的百姓,昔国兵力不足,若不及时调兵救援,后果恐怕不 堪设想。”
子娆手把玉盏, 一时不曾发话, 片刻后转向且兰, 低声问道: “九夷族人隐居之处, 你是否曾对皇非提起过?”
且兰摇头道:“绝对没有,洗马谷乃是当日王师练兵所在,更关系我一族安危, 我怎可能轻易告诉他人?”
子娆直起身子,修眉淡淡一挑:“此事蹊跷,对方如何得知洗马谷的情报?北域 大军突然行动,目的显然是要引王师出兵,自目前王师驻地到洗马谷必经天行道,若 是对方在那处设下伏兵,我们根本无从防范。”
在座众人无不久经沙场,对九域地形了如指掌,皆知此言非虚。东帝闭关前曾命 九公主摄政, 没有她的印玺, 无人能调动王师一兵一卒, 叔孙亦当即离席跪下, 道: “公主!洗马谷眼前危在旦夕,请公主看在九夷族为帝都出生入死的分上,千万施以
援手,否则,此次非但九夷,就连昔国也难逃厄运!”
子娆淡淡地睨了他一眼,道:“洗马谷中皆是我王族臣民,我自不会见死不救, 但若明知敌军设下陷阱,还要自投罗网,那便是愚蠢至极。”
四周晶帘微光折入座上魅艳的凤眸,如同薄雪冰影,刹那一掠而过。叔孙亦面色 一窒,顿时说不出话来。苏陵虽也心急如焚,却向来思虑稳重,沉默片刻深深叹了 口气,道: “此时使臣手中的战书只怕还未送回北域,十九部大军已然有所行动,对 方这是有备而来,此举摆明了要迫王师出兵,打乱我们在雍江沿线的部署,亦看准了 我们不会坐视不理。公主,帝都的防御绝对不能轻动,且让臣领兵回国吧,立刻启程 或许还来得及。”
他的态度虽然温文平和,但话语中已是存了一去无回的决心,作为昔国之主,无 论如何都不可能坐看子民受戮,但只凭昔国的军队想要对抗北域大军,却无异于以卵 击石。且兰即刻道:“公子万万不可,若无大军应援,昔国势将难保。”
苏陵微微躬身,说道: “殿下,大局为重。”短短数字,在座诸人无不凛然,整 个流云宫忽然陷入一片安静,包括门口尚未离开的侍卫在内,所有人都看向苏陵。四 周灯火倏暗复明, 照出蓝衫湛湛俊雅如玉的身姿, 他以“殿下”称呼且兰, 而非王后, 乃是以昔王身份对九夷族族主说话,更加透露出家国取舍之意,抬头之时,目光映了 重重灯焰,显得清明坚决, “殿下应当清楚,我们的敌人并非只有十九部蛮族那么 简单, 日前与赤焰军一战,息川防线已失,若此时贸然抽调王师兵力,被对方趁机突 袭帝都,那么后果便不只是一个洗马谷了。昔国军队牵制敌军时,请公主与殿下审度 时势,若有机会两面夹击,我们或者还能扳回这一局。”
“苏公子……”且兰欲言又止,心中乱作一团,明知情势所迫,一时不知该如 何劝说。叔孙亦抬头望着殿上, 身侧双拳紧握。这时候, 子娆忽然轻声笑了一笑: “真 是有其主必有其臣,自己心中决定,总也不想想别人的心情。”她起身步下玉阶,徐 声道, “我记得以前王兄曾经说过, 棋局对弈最怕的便是被动应对。如今人家落一子, 我们便应一子,人家想牵着我们的鼻子走,我们便投怀送抱。昔国损兵折将,东线 防御尽失,帝都又能安坐多久?昔王少安毋躁,传令先机营派出人手,且先打探敌军 动向……”她话未说完, 对面楼樊腾地拍案而起, 大声叫道: “说来说去就是不出兵, 等先机营回来,洗马谷早被夷为平地了,打仗便是看谁拳头硬,管那么多干吗?公主 若是害怕北域,我们和昔王一道,自己去救自己族人!”
子娆倏然转身,眸光冷冷一挑,未及发作,且兰已抢先喝道: “楼樊,住口! ” 楼樊满脸不服,叫道: “苏公子对我九夷族有大恩,若他要与敌人拼命,我楼樊也愿 舍命相陪!”
子娆心知这楼樊是个莽汉,虽见他言行无状,也不欲与他计较,微微蹙了蹙眉, 这时席间忽然有人朗声大笑: “楼将军之言甚得我心,恩怨相酬,这才痛快。”只见 夜玄殇把盏起身,转向子娆微微一笑, “常言道兵贵神速,不知公主愿否给穆国一个 机会, 白虎军驻扎之地距离昔国不过百里路程, 且可绕开天行道进军, 绝无后顾之忧。 让颜菁快马赶去传我军令,亲自率兵出击,定可确保洗马谷的安全。”
颜菁其实早有此意, 见国君发话, 当即跪地请命。彦翎丢开美酒来到夜玄殇身旁: “若是去终始山,我倒知道有条捷径,从雍江口过金石岭可以直达昔国,嘿,看在美 人公主的面上,我随白虎军走一趟吧,弄不好还能杀对方个措手不及!”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大喜,不想事情有此转机。且兰大大地松了口气,对夜玄殇 投去感激的目光,夜玄殇隔案举杯,对她潇洒地欠了欠身。这时候他身旁的白姝儿突 然转眸扫了卫垣一眼,卫垣与她四目相触,微一思忖,起身道: “臣已在帝都耽搁 了多日,既然已经见过主上,不如与颜将军一同回去,讨这一份功劳,定让北域大军 知道我们的厉害。”
他乃是白虎军的直接将领,此言合情合理,子娆凝视他片刻,微笑道: “也好, 将军退敌之后不妨亲自走一趟洗马谷,或许能见到多年想见之人。”
卫垣心头蓦地一震,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人,子娆这一句话,等于放他彻底为穆王 效力,此后无须再受帝都节制,然而话中之意也只有两人心知肚明。卫垣俯身拜下, 口中称谢,低头之时,眼中闪过前所未有锐利的锋芒。
夜玄殇目光扫过殿前两名上将,对子娆扬了扬眉,悄然抬手一指案上酒瓶,目露 戏谑之意。子娆睫光微抬,丹艳的唇角轻轻一勾,隔着琉璃灯影张开口无声无息说了 两个字“酒鬼”,跟着展颜轻笑,那潋滟的容光似水,直看得人心魂一漾。彦翎眨了 眨眼睛, 突然靠近夜玄殇, 低声道:“喂, 小爷这次辛苦跑一趟, 替你讨好美人公主, 他日水到渠成,你可要记得我这份天大的人情。”
“唔。”夜玄殇点了点头,亦压低声音道, “那是自然,这人情我看不然现在就 还了你。”彦翎不由一愣,夜玄殇一把搭上他肩上,转头对子娆道, “公主可否帮忙 跟王上讨一个人,这小子看上了人家柔然族那个轻功不错的小姑娘,一直不敢吭声, 这次想借机求王上做媒, 成全他一片痴心, 自己不好意思开口, 要我帮忙问上一问。”
彦翎顿时面红过耳, 却被他压住动弹不得, 咬牙低头道:“夜玄殇, 你……你…… 小爷跟你有仇啊,这种事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
夜玄殇笑道: “我是怕你去私下表明心意, 万一被人拒绝了, 金媒彦翎颜面何存, 不如由王上出面指婚,想那遥衣姑娘怎也不好违命。不过你若不愿的话,现在反悔也 不迟,怎样,考虑好了没有?”
彦翎窘得满面通红, 但要说不肯, 那是怎么也不能出口的。子娆等人皆是忍俊不禁, 大家这么一笑,席间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立时冲淡了不少。子娆道:“放心好了, 我即刻安排斛律遥衣专门负责传递白虎军消息,待你二人从洗马谷回来,便正式禀过 王兄,将遥衣许配给你,如何?”
众人纷纷向彦翎道喜,彦翎虽然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当真乐开了花,咧着嘴挠 头道:“多谢……咯,多谢公主,那个……咯喀…… ”
“谢我那句可免,两清了。”夜玄殇含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这才放手将怀中 令符丢给了他, “如此你们快去快回,说不定还能在帝都喝你的定亲酒。”殿中说话 之时,外面早已备好了数匹快马,彦翎三人当即辞别众人,持了穆王金令日夜兼程赶 去军营。
第一百三十五章 桃夭忘忧
洗马谷虽有穆国相助,王师却也少不了一番布置安排,于是提前结束宴席,众 人一同辞去。夜玄殇走在最后,刚刚步出大殿,身后灯焰流光,子娆披了白狐风氅 来到他身边,含笑转眸:“跟我来。”
她自侍女手中接过一盏琉璃灯,对他回头一笑,轻盈踏雪向着夜色深处而去。夜 玄殇欣然举步随行,子娆手中灯焰随着清妩的衣袂熠熠生辉,两人转过琼台御湖,穿 过雪苑梅林, 一直出了流云宫来到一所废弃的宫殿之前。
子娆停下脚步,仰头望向那蒙尘的殿阁,夜玄殇就着她手中灯光看见前方匾额上 题着“琅轩宫”三字,听她轻声道: “这是我以前住的地方。”她抬手推开殿门,夜 玄殇接过她手中青灯,和她一起拂开积尘进入宫苑,半阙孤月淡隐天际,忽而被浮云 遮蔽, 唯余一片黯淡的光影。子娆踏着满苑枯叶残雪前行, 这宫殿显然已经废弃多时, 四下空空荡荡阒无人声,不知何处几点梅花落在尘雪之中,仿若滴滴凝固的血色。
“我好久没有回来了,自从王兄亲政之后,琅轩宫便成了废殿,他不准我再来 这里。”子娆一边漫步走过重重楼台殿阁, 一边说道。夜玄殇随口问道: “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被囚禁了整整七年。”她在一块空地处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雪白 的狐裘映了灯焰, 有种清冷的风姿。只见她闭上眼睛, 轻轻迈开脚步: “从这里开始,
一共二十七步,再转过来走,也是二十七步。”她在雪地中走了一个来回,最终站在 两排脚印交叠的中心,抬头仰望深夜, “这里原来镶嵌着一块晶石,不阴天的时候,
倒也可以看见星星,但若像今天这样子,塔里便是一片漆黑了。我一个人在这里待了 两千五百五十九天,天天都憎恨黑暗,憎恨那个将我囚禁的人。后来王兄派人拆了这 座玄塔,做了太后凤妧的陵墓, 现在我住着的地方, 他也永远让人亮着灯火, 彻夜不熄。”
夜玄殇昔时虽为质子,却也曾听说过襄帝的九公主为凤后囚禁塔底之事,更加知 道子娆其实与那凤妧的关系非同寻常, 叹了口气, 来到她身后柔声问道: “好端端的, 回来这里干吗?”
子娆回头轻轻一笑:“刚刚想起有样东西你定然喜欢,来取了送给你。”说着对 他招一招手,加快脚步向宫苑深处走去。这琅轩宫废殿甚是冷清,但越往僻静之处却 似乎越觉温暖,待到后来,四周竟见花草之迹,星星点点若隐若现,折过一处山石, 身畔忽闻花香,遥见几株花树亭亭而立,姿影绰约。夜玄殇原以为当此时节正值寒梅 盛放,待到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一丛桃林含苞待放,不由甚是惊奇。原来这琅轩宫和 重华宫一样,皆是靠近温泉海而建,眼前虽是隆冬,却因下有温泉地脉,自成温暖之 地, 只是此处地势较重华宫略偏, 比之那般繁花盛开、四季如春的美景自然略逊一筹, 但也正因如此,方才形成了外面羽雪铺地,当中琼花灿烂的奇异景色。
两人走到桃花林下,子娆拂开花枝曲折而入,夜玄殇饶有兴趣地欣赏花中佳人, 四周夜色清静,两人衣襟掠过花枝,几乎可以听到落花细微的声音,点点桃色在她晶 莹的指尖晃动,灯光烁烁,仿若引人入梦,一片清幽绮艳。如此未行多远,子娆便在 一株桃树下停住脚步,笑道:“是这里了。”
夜玄殇低头看去,只见这桃林环绕之处卧有数块光滑朴拙的圆石,人到此处隐隐 便觉一股寒意,与周围温暖的感觉甚是不同。子娆招手和他一起搬开当中一块圆石, 下面竟见些许冰雪, 无怪四面桃林丛生, 而这里却独独留出一片空地。子娆挪开圆石后, 伸手道: “借你佩剑一用。”夜玄殇随口问道: “做什么? ”子娆笑吟吟地指了指石 下冰地。
夜玄殇不知她弄什么玄虚,将灯火交到她手里,反手拔剑出鞘,便拿纵横天下的 归离剑做了掘地的铁铲,破开冻土向下寻去。子娆执灯在旁,不断提醒他小心,片刻 后叮的一声,归离剑似乎碰到了什么硬物,子娆喜道: “找到了! ”她俯身同他细细 清开泥土,露出一块白石。她便伸手在四角按了一按,那石盖缓缓向侧移开,露出里 面一方小小的地穴,灯光照处,两个光洁莹润的白瓷晶瓶并列在内。
夜玄殇忽然神情微动,说道: “好香。 ”转头去看花林。子娆小心翼翼地拿起一 个瓷瓶,笑道: “不是花香,是酒香。”原来这地穴中存着的却是两瓶美酒,瓶盖 未启, 已是清香扑鼻,就连这一林桃花也有所不及。
夜玄殇生性不羁,万物皆不萦怀,唯好寻访美酒,品尝佳酿,昔日与彦翎曾经踏 遍漠北,只为寻传说中的一处酒泉,更曾带子娆深入穆国雪域绝岭,破冰取酒,不 醉不归。正惊讶这酒香清奇, 子娆已打开瓶盖封口, 含笑递到他面前: “你且尝一尝, 这酒较之惊云冽泉、云湖玉髓又是如何?”
夜玄殇抬手接了过来,只觉呼吸间幽香微苦,清心涤尘,啜饮一口,一缕清流 缠绵唇齿直入肺腑,林下桃色万千,缤纷落上肩头,那丝缕酒意若隐若现,便如飞花 流水,潋滟明澈,转折倏忽之间穿重楼过经府,顿时令人遐思无尽,心旷神怡。他微 微闭目, 一时不语, 子娆不由催促道: “怎样?”夜玄殇睁开眼睛, 轻舒一口气, 说道: “好一个桃夭风流!”
“风流? ”子娆看向酒瓶,夜玄殇点头道: “这酿酒之人,乃是天下第一通透 心思,当世第一风流之人,若非如此,这酒纵然醇美却难令人心动。”
子娆听他称赞酿酒人,轻声一笑,道:“这酒正是名作桃夭,是此处桃林第一年 开花的时候,我陪王兄一起酿的。你却不知,单这酿酒的水,便是取了温泉海源头 的清流,用正值盛放的桃花反复熏蒸了七次,每一朵桃花都是我亲手采摘,绝未经过 他人之手。熏蒸之后的桃花水色若胭脂,十分美艳,但却失之浓郁,不能用来酿酒, 所以王兄又命人研碎了数块东海晶石,一点一滴,用那晶沙将桃花水滤了三天三夜, 去除其中的烟火之气,如此又是七次,最后总共也只得了这两小瓶,方寻了这冷暖相 交的桃林深处存了起来,此处桃花经年盛开,地气灵秀,算来这酒已经藏了差不多 十年,才有如今这般滋味。”
夜玄殇笑道: “我说这酒怎的如此清艳风流,原来是经了仙子之手,不过这制酒 的法子好生麻烦,如此十年才喝得一次酒,岂不叫人等得心焦?”
子娆凤眸微挑: “我送你酒喝,你倒嫌我麻烦,若是不喝便还给我! ”说着伸手 去抢酒瓶。夜玄殇手腕急沉,向下避去,子娆抿唇轻笑,纤掌在半空划了个轻弧,倏 地截向他腕脉,指尖微屈直点他内关、神门二穴,手法甚是巧妙。夜玄殇笑赞一声, 小臂却忽然晃了两下,不知怎的便脱出她指掌范围,跟着左手轻轻一带,已握住她柔 荑笑道:“送人的东西怎能要回去,再说这可是你欠我的。”
子娆自不是当真跟他抢酒,笑道:“堂堂一国之主,如何竟耍赖,莫非我命人快 马加鞭送来的惊云冽泉不算酒吗?”
夜玄殇倾身道:“惊云冽泉具王者之气,好虽好矣,但也不甚合我胃口,倒是这
桃夭酒,风流洒脱,却又不失雅致,冶艳明媚,偏偏不失清傲,若说起来,倒是这个 更胜一筹。”
子娆媚然道:“酒再好也就这一瓶,想要再喝,便等十年。”
夜玄殇道:“莫要小气,不是还有一瓶吗?”
子娆伸手在唇上轻轻一抵,星眸流转,悄声道:“这酒王兄原说有什么用处的, 他这人说过的事可轻易不会忘记,我取这一瓶送给你,另外一瓶可要给他留着,若是 都偷偷取走了,回头他怕是要生我的气。”
夜玄殇低头见她桃腮流晕,娇俏妩媚,灯火花色之下端的是美若仙姝,忽然间心 中微动,手臂一收,俯身便在她唇畔轻轻一吻。男子温暖阳刚的气息带着花色酒香倏 然掠过,仿佛一丝电流直入心间,子娆吃了一惊,睁大眼睛看他,不知为何面上竟似 火烧一般。一片落花轻盈飘落,恰恰掠过娇软柔唇,停在男子修长有力的指尖,夜玄 殇见她这副模样,倒也有些意外,俊朗的眸中不由流出一丝戏谑的微光: “美人投我 以琼浆,我报美人以风流。”
子娆只是愣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目光妩媚轻扫,一转起身: “风流非君子, 无怪你与彦翎那小滑头交好,两人原来一般德行,既是好酒,又是好色。”
夜玄殇双手抱胸,好整以暇地欣赏她轻嗔薄怒的颜色,笑道: “食色,性也, 缺一不可,玄殇本非君子,公主莫非今日方知?”
子娆听得此话,忽然想起当日与他共赴魍魉谷的情景,心头微微一暖,算来不过 年余光阴,但却不知为何,感觉两人似已相识多年。 以前从来不知,原来茫茫尘世中 会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于你的生命之中,一丝微笑,一次凝驻,一瞬回眸,无关血缘, 无关宗族,无关你是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你便是你,我便是我,但彼此之间很多 话无须多说、很多事无须多问。
子娆含笑回眸看了他一眼,复幽幽一叹,转身去掩那石盖。夜玄殇收起酒瓶俯身 帮她,突然目光一瞥,道: “这是什么? ”子娆凝眸看去,咦了一声,伸手自石窖中 取出了一样东西,打开查看一番,轻声道: “居然没有坏掉,也不知道还能不能飞 起来。”
夜玄殇移了灯火过来看,只见她手中拿着一盏细竹编制的天灯,灯罩所用的材质 似乎有些特别,映着火光时泛出一层浅浅淡淡的银色微芒,上面依稀绘了两枝盛开的 桃花,枝叶娇娆,显得格外别致。子娆将它托在手上,指尖微微一亮,便以焰蝶之术 点燃了灯火。过不一会儿, 那桃花灯微微晃动, 冉冉上升, 自一片桃林之间轻盈飘转, 向着夜空徐徐飞起。
黑暗中金焰流光,几只焰蝶翩跹展翼,紧紧伴在桃花灯旁,焰光照透灯上花枝,
远远看去,竟是一片灿烂夺目。子娆前行几步,目送灯焰蝶光越升越高,唇边渐渐流 露出欢喜的笑意,仿佛那夜空中浮泛的光明是记忆中最为美好的事情、红尘之中最为 眷恋的想念。那样的神情目光,令人心动亦觉心疼,夜玄殇斜倚花树,静静相望,时 间仿若回到当初魍魉谷中,她也曾用这样的目光遥望虚空,那时他曾经相问,而此刻 却已不必再问。
竹苑琅轩中,子昊站在临湖回廊之上,忽然抬头望向天空。一盏桃花灯,伴着几 点焰蝶升向虚无的夜色, 桃影蝶光, 流散如雨, 仿佛点点星光照亮了那双深邃的修眸, 子昊静静望着灯焰深处娇艳盛放的桃花,许久以后终是无声一笑,转身之时,那灯光 遥遥隐灭,花焰悄逝,夜空复作黑暗一片,再无任何光亮。
两日之后,东帝功成出关,便传了百仙圣手蝶千衣来见。蝶千衣在离司的带领下 入了竹苑琅轩,隔着琼林碧竹停下脚步,离司指点了几句后先行退下,林中传来一人 清淡的声音:“神医远道而来, 一路辛苦。”
蝶千衣也不入林,撑了一把竹伞便在雪中站定,片刻后道:“辛苦倒也没什么, 但可惜这一趟帝都似乎来之无益了。”
飘雪如羽簌簌而落,林中之人笑了笑道: “早听说百仙圣手医术如神,如今看来 竟是比那巫医歧师更胜一筹,听声辨息便已断定生死。”雪中青衣澹澹,有人缓步 而出,蝶千衣目光一抬,便低了头,敛襟拜见。子昊却也没十分注意她,抬头淡看林 外飞雪,道: “神医不必多礼,朕要子娆请你前来非为他故,乃是有一事想要请教, 这边请。”说着当先便往林后走去。
眼前竹林占地极广, 白雪之下碧色如海,静极无声,其中琼阁点缀,屋宇隐现, 一眼望去似乎相距不远, 但走了许久却始终未到, 再抬头看, 那些楼舍仍旧便在眼前, 烟雪之下予人幽缈神秘的感觉。子昊在前徐步而行,青衫一转忽然没了踪影,蝶千衣 心中吃惊,快行几步却觉眼前景色骤变,一座昆山玄石筑造的高台出现在竹林之中, 其上楼阁耸峙,威严嵯峨,看去只觉宽宏无极,不知究竟建有多少屋室。
子昊前行不远,推开其中一扇门进入,里面除了一席一案之外,偌大的房间中尽 是密密麻麻的书卷,单这一室之中便有数千卷之多,若是其后楼阁皆尽如此,那这里 所藏书籍加起来当真可称得上是浩瀚如海,不计其数,只怕穷此一生一世也读不尽。 蝶千衣知道这便是传说中的王族禁地琅轩书苑,正自着眼打量,忽听子昊道: “朕带 神医到此,是想请问几样药物,可知辛凌香、寒水石、伏龙胆、雪上鬼羽再加佛子 密陀,辅以九川仙枝草为药,有何功效?”
蝶千衣听闻这几味药名,目中闪过丝缕诧异,只因这些皆是十分罕见的药物,尤
其雪上鬼羽和佛子密陀,世上恐怕并无几人知晓,那九川仙枝草更是早已绝迹百年, 沉思片刻道:“若我没有猜错,这应该是巫族的药方,王上是否自巫典得知?”
子昊转身道:“神医听说过巫典?”
蝶千衣目光在案前一卷书籍上一掠而过,说道:“有所耳闻,但从未亲眼得见。 王上应知辛嬴国原是巫族聚地,在被烈风骑灭国之前,国中多有奇人异士,说起来我 母亲便有一半巫族血统,所以我对巫典一书并不陌生。”
子昊落座席前,低低轻咳了一声:“辛嬴国曾被称为巫国,倒是确有其事。昔年 楚国鬼师横扫九域,军中便多有辛嬴异人,所以皇非建立烈风骑后,第一个要灭的便 是辛嬴,那还是朕刚刚登基时发生的事情。”
蝶千衣垂下目光道:“皇非欺我国小民弱,肆意灭杀,王上此番兴兵灭楚,便是 为辛嬴国雪此深仇,辛嬴国遗民得沐王恩,无不心存感激,王上若有吩咐,千衣必当 遵从。”
子昊随意点了点头,手指案上书卷道:“巫典中记载一方,名为‘忘忧’,便是 以朕方才所说药物配制而成,但辛凌香、寒水石、伏龙胆等几味药物性皆寒烈,用以 入药恐有伤身之虞,不知神医有何见解?”
蝶千衣道: “辛凌香、寒水石、伏龙胆皆生于冰峰绝域,人所难及之地,每每数 十年方能成药,珍贵异常,虽说其性寒烈,但若分量得当,便是有益无害,寻常人应 当抵受得住。”
子昊道:“若朕要万无一失呢?”
蝶千衣微一抬眸, 目中转过些许探询的光影, 道:“若如此, 我需一观药方分量。”
子昊将案上书卷轻轻一推,蝶千衣接手低头翻阅,过了一会儿,道:“这方子虽 为药方, 但载于巫典‘魂’部,若与摄魂之术配合, 服下后可令人忘却前尘, 心如白纸, 所用药物皆是难得,配方也可谓巧妙奇异,唯一的缺点便是药性稍嫌霸道,恐怕损人 阴元,不过要弥补此点倒也不难,只要以新鲜的子夜韶华汁液作为药引,君臣相佐, 阴阳调和,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子昊修眉略收,说道: “子夜韶华可骤长精力,提神镇痛,但实际上涸泽而渔, 乃是极亏本元的药物,以此佐合当真无损身体?”
蝶千衣道: “王上既知子夜韶华, 便当了解此药本便是药毒两用, 适度用之为药, 长期服食则为毒。忘忧忘忧, 其实有了这子夜韶华才算名副其实, 端的令人忧愁尽去, 一心无碍, 兼之能中和其他药性, 也正应了王上万无一失的要求。不过但凡巫典所载, 无不以诡术逆天, 祸福莫测, 便以此方为例, 人心忧怖皆因爱生, 万千烦恼皆因情故, 倘若以魂术药物掩除记忆,无忧无虑亦即无爱无情,是福是祸,又要如何判断?”
子昊目视那药方, 光影之下依稀一笑,那笑容仿若薄雪浮尘, 乍现即逝, 再抬头时, 仍是雍容清贵,不变的帝王丰仪: “神医言中之意,朕知道了,今日有劳,朕让人送 你出去,神医若有兴致,也可在帝都多留些时日, 一切所需自会有人照应。”
蝶千衣见他自始至终一句都不问自己的病情,不觉心生诧异,道: “王上何以毫 不关心自己的身体,这巫典上的药方虽然奇异,但对王上的病情可是毫无帮助。”
子昊淡笑抬眸:“那神医可有其他良药?”
蝶千衣摇头道: “王上的九幽玄通已经到了练气凝神、直臻化境的地步,身上更 加有子夜韶华的气息,请恕我直言,如今便是神农再世,恐怕也已经无能为力了。”
子昊笑道:“诚如神医所言,答案既在意料之中,岂非多此一问。”
蝶千衣自竹林外相见到现在始终不肯与他目光接触,这时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稍后道: “王上体内的药毒虽已无法可解, 但我可以配制一剂药丸, 王上每服用一次, 或可延寿十日,不过三次之后,此药便也再无效用。”
子昊显然对此也不甚在意,淡淡地道: “如此也好,方才带你来此的离司掌管长 明宫医药,若有需要尽可交代她去办。”说着轻轻击掌,外面闪出影奴的身影,领命 送蝶千衣离开琅轩书苑。子昊遣人送走蝶千衣,靠在案前看着满屋书卷,似乎若有所 思, 这时门前传来一声响动, 离司端着茶盏走了进来, 将茶放下后轻轻叫了声“主上”, 抬头怔怔地看着他, 却不说话。子昊见她双目微红, 神情隐含凄然之色, 眉心微微一拢, 知她定是在门外听到了自己和蝶千衣最后的对话,刚刚一时疏忽,竟然没有注意。
离司在他身边跪下,低头整理案上的书卷,过不多会儿,一滴泪水啪的一声落在 书上, 子昊轻叹一声, 道: “蝶千衣的话不要告诉任何人, 尤其是子娆, 记住了吗?”
离司咬着下唇点头答应,却终于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哭道: “主上,公主早 晚有一天会知道, 你用那子夜韶华, 等于是自损寿数, 原本就算依着那歧师的方子调养, 情况也不会这样糟糕,可是现在……现在…… ”
子昊抬手轻抚她的长发,柔声道: “不要哭了,若非迫不得已,朕也不会随 便用药, 自那血顶金蛇失效之时你便应该知道,这样的结果也是必然,不过早一日晚 一日, 如今帝都看似安宁, 实际凶险丛生, 朕必然得安排好所有事情才能安心。离司, 身为医者,心思务必冷静,你虽聪慧善良,但有时太过柔顺,心志不够坚强,以后若 遇到什么大事,怕是会吃亏,朕想来总有些放心不下。”
离司听他这般柔和的语气,心中难过到极点,但怕惹他心烦,强忍着不肯哭出声 来, 只道:“主上, 离司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女, 什么都不懂, 但我知道若你有什么事, 公主一定会很伤心很伤心, 一定比我现在更加难过,你要她怎么办?”
子昊闭目沉默, 良久之后方道:“你放心,朕既说过护她平安欢喜,便绝不会让
她伤心难过,难过的事情,何必放在心上。”话虽如此,眉心却淡淡蹙起,跟着叹了 口气道,“离司,朕想托你一件事,日后若有万一,你务必要替朕做到。”
离司垂泪道: “主上但有吩咐,离司怎会不尽心? ”子昊点了点头:“倒也难 为你了。”起身略一沉吟,在案上提笔轻书。
第一百三十六章 之子与归
子昊交付密信,安排好一切后,命离司前去听从蝶千衣吩咐,自己离开竹苑 琅轩,不知不觉便往流云宫而去。此时已至正午,风雪初霁,流云宫中琼光匝地, 疏梅清艳,正是幽香映雪,美不胜收,子昊独自一人,信步沿梅林而行,折过九曲 回廊,忽然听到一阵清媚动听的笑声传来。
隔着梅影花香,一只雪白的小兽当先跳了出来,其后玄衣飘然,花枝拂动,子娆 正与夜玄殇并肩往这边而来。两人一路说笑,踏雪赏花,子娆显然兴致极好,和夜玄 殇穿行于花林之中,一边抬手指点一边道: “到这里种的就都是玉蝶了,不过那边几 株却是洒金,再往湖畔又是绿萼,这几品梅花看去虽不似朱砂那般艳丽,但雪中清素 雅致,王兄最是喜欢。以前每逢下雪,我就陪他在这里赏花,还和他还亲手种过几株 花树呢。你不知道,王兄箫吹得好,梅花画得也极好,不过他很少画红梅,说是自来 入画都是红梅,画得多了,不免俗气,他这人就是不爱热闹,脾气又高傲,等闲事物 都入不了他的眼,前些日子我偏叫人移了些朱砂梅去长明宫,就种在他寝殿前的御湖 旁边, 一开窗就看得见,免得他那里整日冷冷清清,冬日里连点颜色都没有。”
夜玄殇含笑听她说着,不时伸手替她拂开拦路的花枝,道: “昨晚那桃夭酒回 味无穷,既然桃花能成佳酿,却不知这千百种梅花用来酿酒又是什么滋味?”
“你闻这花,好香。”子娆随手压了一条花枝,凑近鼻尖轻轻一嗅,笑道, “那 酿酒的法子是王兄想出来的, 我可没他那般耐心。若用梅花酿酒, 他定会选这绿萼梅, 色碧香郁,想必亦是绝佳。”
“花香人更香。”夜玄殇随她俯身轻嗅,突然道, “哎,别动。”子娆一愣停住
动作,他抬手轻轻一抚, 便将一朵落花簪在了她发间, 跟着退后打量, 低声笑道, “冰 雪琢玉人,清香颜色娇,有美在前,这万千花色好像也都失了趣味。”
“真的吗? ”子娆抿了唇笑吟吟看他,忽然伸手在花枝上一推,跟着扬袖旋身。 花林深处,飞雪盈风,她一边起舞一边挥袖拂动花枝,落得两人花香满身。夜玄殇拊 掌笑赞,子娆舞得兴起,笑着道声: “看剑! ”随手折了一枝梅花便向他面前点来。 夜玄殇长笑一声,脚步微错,亦折了花枝还招。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极是熟悉,一招一 式无不了然于胸,此时舞花为剑,招式之中绝无杀意,反而轻灵转折,配合无间,别 有一份默契缠绵的风姿。
遥遥一片飞花之中,玄衣飘洒,魅影出尘,不时传来娇媚爽朗的笑声,子昊在廊 外负手相看, 虽然三人距离不远, 但以他的武功修为, 若非刻意提醒便也不会惊动两人。
雪战这时突然发现了主人踪影, 穿过花林跳入他怀中, 子昊轻轻伸手阻了它出声,
林间落花如雪,迷人眼目,他只安静地看着欢笑起舞的女子,那般温柔的目光,仿佛 要将她的眉目身姿深深铭记在心, 将那明媚的笑容永远留住, 渐渐地, 随着漫天飞花,
他神情间亦带出些许欢愉的笑意、宠溺的柔情。这时两人已在花下对拆了十余招,夜 玄殇突然身形轻晃, 闪到子娆身后, 手中花枝自她面颊一掠而过, 笑道: “还不投降?”
子娆哎呀一声以手抚面,跟着微微顿足,花枝回身递出,一招“落英缤纷”,星 星点点罩向他胸口:“莫要得意!”
夜玄殇哈哈大笑, 手底真气透出, 施出归离剑法中“奇弈”一式, 看似击向空处, 实际封死了子娆招式中所有变化。一阵花香拂动,两道花枝半空相交,枝上盛开的梅 花似被疾风吹开,忽然漫空飘舞,纷纷扬扬落向晶莹的雪地。而他倾前一步,猿臂 略伸,便已揽住了女子纤腰,花雨中四目相对,子娆媚冶一笑,抬眸道: “穆王殿下 好霸道的真气,欺负人吗? ”说这话时,心中忽然若有所觉,扭过头去,一眼看到回 廊前熟悉的身影。
“王兄! ”她发现子昊竟在旁边,既惊且喜,对夜玄殇示意一下,转过花林快 步而去。
子昊放了雪战离开,缓步走出廊外,衣袂携了花香扑面,子娆来到他面前连声 问道: “你是什么时候出关的,怎么也没说一声?见过蝶千衣了吗?”
她明亮的目光在他脸上晶莹跳动,映着他清邃的眸色,仿若阳光照耀海面。“这 么着急干什么?”子昊抬手替她拂落肩头的花瓣,柔声道,“离司跟她配药去了。”
“是吗, 那太好了!”子娆喜形于色, 反手拉他去见夜玄殇, 夜玄殇早已来到近前, 这时方才欠身道:“玄殇见过王上。”
子昊点了点头,微笑道:“子娆,朕有几句话想与穆王单独一谈。”
子娆挑眸看他,奇怪地道:“你们说什么话我不能听吗?”
子昊转头道:“这几天总想着你宫中的点心味道不错,不知今日可有准备?”
子娆目光在他两人身上一转,说道:“难得你说想吃什么东西,我去看看,让他 们弄几样精致的来。”说着唤了雪战一笑而去,子昊目送她走远,方才负手与夜玄殇 缓步前行。
流云宫与长明宫相距不远,跨过两道重阁飞桥,便是隐于瀑布之间的漓汶殿。子 昊一路而来,只是指点宫中景致,并未说什么特别之事,夜玄殇随他漫步其中,只见 这漓汶殿依山而建,四面飞瀑流泉,高低错落,近前碎珠溅玉,其声如鼓,越到深处 水流之声越大,两人说话除了彼此尚可听清之外,绝无他人能够察觉。待到一处被流 瀑环绕的山崖, 眼前出现数丈见方的平台, 台上光泽晶莹, 雾气萦绕,当中案前置有一琴, 琴旁便是一副石刻棋盘。
二人登台而坐,夜玄殇环视四周飞流直下,仰首但见一掌虚空,浮云缈缈,崖外 冰雪成涧,幽邃清奇,不由笑道: “此处与世隔绝,地势奇特,倒是听琴弈棋的好 地方,可惜我于琴棋之道不甚精通,难与王上畅快而论。”
子昊拂袖落座,道:“穆王何必过谦,方才你与子娆过招时最后一式剑法虚实 不定,谋断先机,剑招之中深合弈棋之理,若说不精通也只是不好此道罢了。”
夜玄殇挑眉道: “王上好眼光,那一招剑法正是名为‘奇弈’,乃是数年前我 游戏江湖,偶遇两名云游僧人山间对弈,观棋三日悟出的剑法,不想竟被王上一眼 看破。”
子昊微笑道: “棋理、剑招、兵法、天道,看似不同却万变不离其宗,世事之 道理说到底也是同出一源,一者通而百者通。所以即便从未见归离剑法,单看白虎 军行军布阵便也知道穆王玄殇是何等人物。说到此事,日前洗马谷之危,还要多谢 穆王。”
夜玄殇道:“此事不过顺水推舟,王上言重了,其实纵然白虎军不出兵,想必王 上也自有办法应对北域大军。”
子昊抬头遥望飞瀑悬空,片刻后淡淡地道: “朕的确并非没有拒敌之策,洗马谷 所在的山脉原本乃是一个巨大的湖泊,东西两面各有出口,其中东面出口临近惊云山 支脉的一处雪峰,若是大军来袭,谷中人马便可自此撤退,以事先埋好的火雷摧动雪 峰,断绝出路,再以两万精兵彻底封锁西面出口,如此谷中将成绝地。洗马谷中大小 湖泊不计其数,每隔十年便会恢复旧貌,形成巨大的山间内湖,此刻恰当其时,宣国 外十九部大军除非能突破王师的封锁, 否则必然被困绝谷, 最终粮尽草绝, 葬身湖底。
只是经此一役,北域大军固然有去无回,王师在其强兵突围之下也必损失惨重,这份 杀孽并不亚于息川之役,实非朕心所愿。”
宣楚之战迄今为止,诸国中最为强势的两大势力先后在东帝手中分崩瓦解,黎庶 百姓辗转国破,戍卒将士生死无常,自从幽帝失德九域生乱,天下战祸之烈此时可谓 到达前所未有的顶点, 但亦是至关重要的转折。夜玄殇与他盘膝对坐, 四周水幕通天, 人迹无踪,身处此地,外界无休无止的纷扰战乱似乎予人既不真实,却又历历在目的 矛盾感觉。
“王上既然早有准备,想必不会在此时釜底抽薪,以致功亏一篑。”夜玄殇轻声 一叹,既而笑道, “以战止战,以乱靖乱,便如烈火烹水,底下火焰愈旺,鼎镬之水 便愈发激烈沸腾, 待到水满溢出之时, 自会浇熄柴火, 使得一切恢复平静。当此乱世, 若无铁血杀伐,又何来锦绣太平?玄殇生来性傲,少有佩服他人,但对王上心思行止 却一直十分敬服。只是据我所知,王师经息川一战,所余兵力已经不足三万,倘若直 接调走主力,整个帝都便近乎毫无防御,如今的烈风骑尚余精兵数万,不容小觑,如 此空城待敌,可谓险之又险。”
子昊转眸看了他一眼,跟着薄唇轻挑,隐约便是一丝清傲的微笑: “若朕亲自坐 镇帝都,只要有一万守军,即便烈风骑全军攻城,朕都有把握能够坚守三年,三年时 间也足够朕从容布置,改变一切。”
夜玄殇闻言忽然想起一事,眉峰微动,道: “洗马谷位置暴露,是否是王上刻 意为之,意在调空守军,诱皇非攻打帝都?”
子昊手中灵石串珠微芒隐现,水雾之中莹若星辰: “洗马谷的情况并没有多少人 清楚,凡知情者皆十分忠心可靠,皇非究竟是如何得知这一情报,朕亦心存疑惑。诱 敌深入并非不行,但朕不会轻易以此为代价,也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皇非持久对战。”
洗马谷莫名遇袭,事出蹊跷,夜玄殇曾与子娆几番推测,皆是不得其解,所以才 有先前一问,这时心中更添疑虑,思忖片刻道: “若非如此,莫非王上打算以帝都现 有的兵力,与那皇非速战速决, 一较胜负?”
子昊扬袖一笑,轻拂琴弦: “兵无常势,弦无定音,穆王可是知音之人? ”话 音落时,冰弦轻动,一丝琴音自流瀑声音中悠然响起,其声虽轻,却轻而易举盖过了 四面水声,清晰地传入耳中。夜玄殇目光不由一抬,但听琴音似缓实急,飞扬错落, 七弦之下,风起云涌,眼前飞流急响,仿若千里疆场,兵行马动,疾风浩瀚,狂沙搏 面。夜玄殇性本狂放, 感此杀伐之气, 当即以掌击石, 长声吟道: “八千绝域兵马摧, 杀气三时作阵云!”
子昊面带微笑,轻轻垂眸,指下破冰溅玉,琴音曲调刹那锋芒毕露,尽显王者
锐气,夜玄殇侧首倾听,合目不语,身畔归离剑却忽地铮然轻鸣,如击金玉。
蓦然间, 他剑眉微扬, 纵声清啸, 啸声清越激昂, 与那琴音相应相合, 破云直上。 子昊催动玄通功法,琴音似入惊云天峰,凛冽高绝,令人无法想象一根细弦之上如何 竟能奏出这般惊心动魄的曲调。而夜玄殇啸声从容,亦是连绵不尽,充沛雄浑,重重 叠叠竟似有风雷之声,直震得山谷激荡,回声澎湃。
那啸声合了琴音,便好似二龙破云,盘旋飞绕,出入云海绝峰,子昊以九幽玄通 御琴, 指下按弦引律游刃有余, 却不想夜玄殇内力居然如此强势霸道, 竟始终不衰不竭, 与之平分秋色,心中平添几分激赏,曲到绝处,忽然哈哈一笑,广袖轻拂,弦上琴音 风流云散,渐趋雍容平和。
夜玄殇收起啸声,抚剑念道: “彼流归宗,其水汤汤,紫云东来,四海泱泱。 天难忱斯,不易维王,凤凰于飞,从彼朝阳。”琴音随声渐渐收止, 四周飞瀑云气 缭绕,水声隆隆, 两人四目相视, 心下不由皆生惺惺相惜之意。子昊抚琴轻叹道: “穆 王玄殇果真非常人也,朕今日应当备得美酒,与君痛饮三杯才对。”
夜玄殇含笑道: “我曾听子娆说过王上并不好酒, 但那桃夭风流却令人一品难忘, 玄殇虽不擅琴,如何竟不知音?”
子昊微微颔首,道:“朕有一事请问穆王,若以今时之势,去除烈风骑与少原君 这重阻碍,靖安九域需要多少时间?”
夜玄殇潇洒耸肩,道:“或者三年或者十年,这问题的答案恐难一概而论。”
子昊眉梢轻轻一挑,夜玄殇再道:“王上方才已经说过,若有三年时间,便能从 容布置一切。北域烈风骑纵然虎视眈眈,终不及宣、楚二国昔日盛势,唯有皇非此人 堪为强敌,需要多费些心思。所以此事若是王上亲力亲为,三年之内九域战祸当息, 太平之世指日可待。不过若是换作我这个穆王,恐怕十年之期亦未必能达到目的,所 以王上的问题当真不好回答。”
子昊闭目低咳数声,片刻后方道:“穆王虽非枭雄人物,但论当世英雄亦可称 其一,你与皇非一样,皆是有资格逐鹿九域之人,若是换作他,面对这样的问题,绝 不会以十年为期。 ”
夜玄殇笑道: “世事成败, 且看有心无心。玄殇虽然醉心武道, 却非好战之人, 虽为一国之主,但对争霸天下这种事也没什么兴趣。这就像弈棋听琴一样,较之 亲身入局,我更愿做个旁观者,随兴而至、随兴而去,无拘无束自在一身。不瞒 王上, 眼前这个穆王之位已经让我十分头疼, 此次出征前我曾在天宗总舵盘桓数日, 想说服我二王兄循长幼之序接替王位,但我那王兄生性淡泊,超然物外,比我还 要怕这麻烦,无论如何都不肯接手,只答应在我出征期间暂代国政,这还是因他
与那跃马帮殷帮主性情投契,为博佳人欢心,也不好偷闲袖手,否则我怕是至今 难以脱身。”
子昊注视他片刻,忽然一笑,道: “朕突然觉得,太子御真是败得有些冤枉,若 他知道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得到的王位被你二人当作烫手山芋一般推来推去,恐怕九泉 之下都要气得跳脚。”
夜玄殇伸手摸了摸鼻子,苦笑道: “王上怎不觉得我有点冤枉,拼死拼活抢来这 烫手山芋,现在想扔都扔不掉。老天爷就是这么爱开玩笑,你越不想要的东西越往你 手里塞,想要的人却偏偏让他得不到。”
子昊道: “因果轮回,缘生缘灭,世事既然发生,便总有它的道理,没有什 么是真正的偶然,相信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会成为穆王,太子御也一样要以惨 败收场。”
夜玄殇叹道: “兄弟阋于墙,谁胜谁负不过如此。我与大哥争斗一场,险些两 败俱伤,说到底也是受人挑唆,那婠夫人逃出帝都,隐于穆国七年,暗中操纵,毒害 我父王、离间我兄弟, 最后连师尊也死在她的手上, 更想以我与子娆为傀儡谋划天下, 不过可惜,现在她再也无法兴风作浪。”
子昊目光微动,掠过些许冷澈的颜色,夜玄殇沉声道: “日前白虎秘卫在汐 水上游发现她的尸体,看去乃是真元耗尽而亡,我已命人秘密安葬,此事尚未告 诉子娆。”
子昊淡淡地道:“白骨成灰, 一了百了,死则死矣,何必再让生者伤怀。”
夜玄殇道:“只要王上不再追究此事,从此恩怨两清,相见无期,这一秘密将永 沉海底,对子娆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子昊转头深深打量他,目中光彩流动,刹那照人: “婠夫人的确与我族宿怨 甚深,但朕杀此人却不因宗族恩怨,包括那凤后,朕所做一切只是为子娆平安,因此 朕可以不择手段,除去所有可能对她造成威胁的人,不过奇怪的是,现在明明有一人 便在眼前,朕心中却没有丝毫杀机。”
夜玄殇摸了摸鼻子道:“莫非王上以为我会对子娆不利?”
子昊道:“坦言之,你所知之事超乎朕的意料。”
夜玄殇哈哈笑道: “想必王上这番苦心以前从不曾对他人透露过,我今日所言也 从未入过他人之耳,看来王上知我,一如我知道此次东来,定然能在王上这里得到自 己想要的答案。”
子昊微笑道:“那么穆王此来帝都究竟为何?”
夜玄殇含笑倚剑道: “其实我是想来看看,究竟用什么法子才能合情合理地天下
归一,既保穆国子民无虞,我亦乐得个两袖清风,逍遥自在。”
子昊修眉轻扬,说道: “子娆曾对朕说,夜玄殇便是夜玄殇,和别人不太一样, 你果然一直让朕意外。”
夜玄殇笑道:“那么王上以为如何?”
子昊垂眸沉思,稍后道: “既然如此,朕便与你做一个约定,待这天下归一,你 我各得其所。”
第一百三十七章 暗度陈仓
子昊与夜玄殇在漓汶殿密谈,子娆回宫换过衣衫,亲手做了几样精致茶点,并 一壶竹叶清酿,待准备停当,恰好离司自蝶千衣处回来复命,便接了她手中的白玉 描金盘同往漓汶殿去。子娆闻知蝶千衣已将药配制停当,心下自是欢喜,离司却是 满腹心事,端了点心随行在后,闷闷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公主,若是 那蝶千衣的药……她的药解不了主上的毒,那怎么办?”
子娆脚步略停,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浅笑: “其实他的病好不好、毒解不解, 倒也没什么关系,蝶千衣倘若能医此症,那便是苍天垂怜,万幸之幸,如若不能,那 也是天命所定,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离司一怔,蹙眉不解:“公主,这事关生死,怎么能一样呢?”
子娆含笑抬头,漫天雪光透过琼林,映得她魅眸莹澈、清若冰潭: “上穷碧落 下黄泉,到哪里都是他,生生死死,我必与他相伴,又有什么不一样?”
离司听得暗中心惊,不由抬手摸了摸衣中藏着的一个小小卷轴,正要开口说话, 却见前面有人匆匆而至。子娆听到脚步声转身, 发现竟是两名影奴护着斛律遥衣前来, 斛律遥衣一见子娆,奔到面前叫声:“公主……”一句话未说,便已泣不成声。
子娆见她肩臂带伤,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竟连随身兵器都不知所终,心中 暗暗吃惊,伸手扶她问道: “出了什么事,你随白虎军前去洗马谷,为何弄成这般 模样? ”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和她一起回来的影奴。
旁边一名影奴跪下道:“回禀公主,我们奉主上之命留意军情, 白虎军增援洗 马谷,未入终始山地界便遭敌军阻击,损伤十分惨重。”斛律遥衣这时心绪稍定,跪 在子娆面前哭道: “若不是遇到影奴,我恐怕都难活着回来报信。公主,是烈风骑! 皇非……皇非他亲自率兵在金石岭设伏,与那十九部蛮兵前后会合,夹攻白虎军,颜 将军为掩护大家,被皇非重伤俘虏,彦翎……彦翎…… ”
子娆听得白虎军竟然在金石岭遇袭,心惊不已,追问道:“彦翎怎样?”
斛律遥衣抽泣道: “彦翎险些丧命在方飞白剑下,幸得卫将军拼死救回,但是受 伤极重,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也不知醒不醒得过来……”说着再也忍耐不住,放 声大哭。
子娆凤眸飞挑,利芒一闪而过: “又是方飞白!他日若不斩此人头颅,我誓不 为人!”
白虎军遇袭的消息传来,且兰、苏陵等人先后赶至长明宫,听斛律遥衣将情况 详述,无不震惊莫名。要知白虎军此次星夜行军,行动隐秘,领军的卫垣、颜菁皆是 身经百战,更有彦翎指点秘径,原本绝不可能出什么差错,不料竟被敌军设伏突袭。
据斛律遥衣带回的情报, 白虎军在金石岭兵败, 颜菁为掩护中军撤退, 重伤被俘, 卫垣救出彦翎,率部整顿残兵,拒守在金石岭以东一处山峡。皇非亲自点兵布阵,烈 风骑与十九部大军两面夹击,将白虎军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卫垣久经沙场,面对烈风 骑轮番不断的攻势,尚自阵脚不乱,一面依借地利死守营地,一面派人保护斛律遥衣 突围求援。斛律遥衣与五百精骑趁夜下山,被方飞白率兵阻杀,除她得影奴相救保得 性命外,余人无一生还。
洗马谷接连两次出现意外,已不是眼前白虎军损兵折将这么简单,军情究竟如何 泄露出去,众人心中皆有疑念,但九公主不曾发话,东帝御驾未临, 一时间谁也不 好多言。穆国随行人员中,卫垣、颜菁、彦翎三人被困金石岭,如今生死未卜,殷夕 语已先行返回邯璋统调粮草,眼前唯有白姝儿身在帝都。她素不与众人合群,独自站 在窗畔等待穆王,转头间无意与子娆双眸相触,不知为何忽觉惊凛,心思一转,不由 暗咬银牙。
但子娆目光不过在她身上停留了刹那,眉梢淡淡一掠,便即转开。洗马谷之事, 显然是有人与皇非互通消息, 出卖帝都, 那日流云宫宫筵在场之人, 除去彦翎三人外, 苏陵、墨烆对王族皆是忠心无二,且兰及九夷族人绝不可能出卖洗马谷的消息,殷夕 语于情于理都无理由投靠北域,唯有白姝儿心机多变,亦与皇非早有瓜葛,先前更曾 数度与帝都为敌,颇是引人怀疑。子娆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推敲此事,但觉十分
蹊跷,说来白姝儿与皇非也是恩少怨多,私下通敌出卖穆王对她似乎并无多少益处, 思及此处,心中忽有一念倏闪而过,尚不及细思,外面两名禁卫快步而入:“启禀 公主,北域来使求见!”
“北域来使?传进来! ”子娆拂袖回身。不过片刻,禁卫引了一人登阶而入, 但见其人一身黄衣羽氅,发束金带,面如冠玉,正是那天工瑄离,后面两名随从托着 个一尺见方的金匣低头跟随。瑄离入得殿来,环目扫视一周,对着子娆欠身一揖, 笑道: “在下奉君上之命,特来给王族送上一份薄礼,还望公主笑纳。”说罢将手 一挥,身后随从抬上金匣高高举起。子娆抬手掀开,脸色倏然一变。且兰同时看到那 匣中所盛之物赫然竟是颜菁的首级,不由惊怒交加: “皇非不过侥幸胜了一仗, 竟敢如此欺人,当真以为帝都奈何不了他吗?”
四周诸将怒目而视, 瑄离却不慌不忙地欠了欠身, 复从袖中取了一枚白虎金令: “君上让我转告公主,一日夫妻,生死为契,谁要是胆敢觊觎公主,君上必定让他付 出惨重的代价。至于王后娘娘,与君上本是师出同门,此时若肯回心转意,君上不 计前嫌,必定也会给娘娘一个名分。”
他言语未尽,旁边楼樊已气得须发皆张,蓦地暴喝一声:“兀那狗贼,爷爷砍了 你的脑袋! ”两旁剑光一闪,瑄离身后四柄长剑直指背心,殿中诸将本便满心怒火, 此时欲为颜菁复仇,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谁知剑光甫动,瑄离冷笑一声,忽然衣 袖轻扬,向侧一晃, 鬼魅似的脱出了诸将包围。除楼樊之外, 其他三将原本蓄势待发, 倒也无意倚多为胜,瑄离身形变动,楼樊一剑落空,余人当即三剑齐出,分别指向对 手上中下三路,若是换作寻常人等,除了撤身后退之外绝无可能避开这三大高手联袂 阻击。
瑄离却闪电般飘身上前, 高声喝道: “诸位若能将我留下, 便算帝都也有能人!”
四周同时响起数声冷哼,四将催动剑势,一片剑光几乎封死所有去路,但见瑄离 步法稍移,竟在不可思议的瞬间自靳无余和楼樊双剑之间穿过,叔孙亦出剑之前早已 算好他的退路,剑上精光爆起,直取对方面门,谁知瑄离倏进忽退,身形一转,竟向 墨烆剑上撞去。墨烆剑尖明明已抵到对方肩头,剑下忽然一空,瑄离身子飞云一般贴 着他的剑锋向外滑开, 眨眼间已从容逸出剑网包围, 放声笑道: “帝都高手不过如此, 后会有期了!”
王族诸将武功原本皆与他相当,却被这诡异的身法弄了个措手不及,四人联手竟 未将人拦下,倘若继续追击,便真要落得个以多欺少的名目,就连楼樊也不好再行 出手,气得哇哇直叫, 一剑砍得殿上金石迸裂。
眼见瑄离便要退出殿外, 忽然一抹蓝衫飘动, 昔王苏陵出现在殿门之前, 含笑道:
“先生还请留步。”
他说话时与瑄离尚有数步之遥,不疾不徐抱拳施礼,分毫不失待客之道。瑄离眼 见他赤手空拳,更不将他放在眼中,冷哼声中闪身向左,眼见便要从旁擦身而过,不 料眼前剑光陡现,一点流光似风,罩向他胸前要穴。瑄离此时去势已尽,想要闪躲已 是万万不能,也是他应变了得,蓦地向后折腰,飞腿踢出,取的正是对手腕脉关要。
苏陵喝了声“好”,手中剑身微颤,一星化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刹那间四 面八方皆是剑光,星雨般漫空罩下。瑄离虽迫得对手变招,自己却也只能落回殿中, 但听哧的一声轻响,苏陵收剑后退,半空一角黄衣飘然而落,风寻剑流光一现,复又 踪迹全无。
瑄离一时托大,被他削去半边衣袖,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冷笑道:“原来帝都的 规矩不是以多胜少,便是车轮战,哼哼,当真好本事!”
苏陵微笑道: “先生远来是客,本当以礼相待,但若欺我帝都无人,苏陵代主 迎客,不敢有失,以此一人一剑,请教先生高明。”
瑄离目光向侧一扫,道:“我若胜了昔王手中之剑,却只怕他人不服。”
这时一直不曾发话的子娆突然开口,冷冷地道: “皇非此次派你前来,怕是忘了 告诉你惜命是福,你若能在风寻剑下留得性命,我与王兄立刻昭示天下,册封天工瑄 离为北域之王。”
瑄离眸心精光倏闪,道:“好,既然九公主金口玉言,在下便领教昔王高招。”
楼樊原本满心不服要与瑄离比试,但他对苏陵最是尊敬,见他出手,便也不好 再争,悻悻转身与诸将退出一片空地。苏陵待众人退开,抬手道:“先生请。”瑄离 冷笑道: “昔王请教了! ”话音落时,两人同时动身,瑄离袖中现出一柄短刃,刀身 修细莹紫, 飘忽莫测, 便似一条云光水带不断缠向对手。苏陵长笑一声,手底剑法展开, 风寻剑自蓝衫前爆起一团繁密亮光,复如流星电雨一般,在那团紫云当中刹那散开。
瑄离展开轻功身法,风寻剑以快打快,两条身影伴了刀光剑气,便好似飞羽惊鸿 时隐时现。待到最后,但见一道紫气、一片黄光,几乎无人看得清瑄离如何出招,只 觉惊风绕殿,云气临渊,令人生出身入险峰不知归路的错觉。再看苏陵时,风寻剑或 攻或守,却是每一招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破入对方刀势,既不 抢一分,也不迟一毫,一套剑法快则快矣,却是从容飘洒,颇有清风明月拂山岗,一 片心旷神怡的韵致。
众人之前早闻天工瑄离精擅机关妙术,但从来无人知晓他武功如何,方才被他占 了上风,心中皆道侥幸,此时见他显露真功夫,竟然与风寻剑平分秋色,不由对其刮 目相看,就连素以剑法快疾为长的墨烆也心生钦佩。楼樊更是频频点头,若非对方是
敌人,恐怕便要拍手叫好。这时离司身边的叔孙亦突然低声道: “离司姑娘,你看这 瑄离的身法是否有些眼熟?”
离司点头道:“他用的是大自在逍遥法,不过可比我高明多了,倘若动真格的, 可能只有白堂主能跟他一较上下。”
叔孙亦道:“这天工瑄离与白姝儿应该早便相识。”
瑄离的真正身份宿英虽然知晓,但除子娆之外,倒也不曾对他人提起过,离司 问道: “先生怎么知道?”
叔孙亦道:“察言观色,但看瑄离入殿之时她的神情便知。”
离司道: “当初若不是这位白堂主, 主上也不会和皇非闹翻, 她险些害死公主。” 她生性温顺,不喜言人是非,这两句话已是极大的不满。叔孙亦看着白姝儿目露深 思: “此女曾和北域暗中交易,离间王族与楚国的关系,想来绝非善类。”
两人说话时,瑄离与苏陵已在殿中过了近百招,仍旧胜负未分,苏陵武功本在瑄 离之上,数次抢攻皆被他仗着奇异的身法化险为夷,眼见将满百招,朗声笑道: “先 生小心了! ”说话之间,风寻剑连闪数下,忽然一道剑光直趋对手眉心。这一剑看来 平淡无奇,但唯有身在其中的瑄离方知他以极快的手法连出八剑,八道剑气几乎封死 了周围所有空间, 更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 迫得自己不得不正面迎敌。苏陵话音未落, 重重剑光已直迫眉睫,竟比先前快了不止数倍,瑄离大吃一惊,待要变招已然不及, 情急下短刃脱手而出,疾刺苏陵胸口,跟着双掌齐翻,便往他小腹印去。两人先前招 式虽然快绝无伦,却并不十分凶险,突然这般两败俱伤的打法,骇得且兰与离司同时 惊呼:“苏公子小心!”子娆蓦地自座上站起,但要阻止已然不及。
便这千钧一发之际, 苏陵双眉微轩, 一声清啸, 长剑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改刺为削, 斜掠直下,同时蓝衫轻拂,凌空而起,短刃贴身擦过。瑄离双掌落空反手接招,身子 在半空中轻烟般向上升去,竟然凭空改变方向,迎上风寻剑必杀的一击。只听当的一 声铮鸣,两人兵刃相交,同时向后退去。
两人瞬间变招堪为妙绝,帝都诸将都忍不住大声喝彩。瑄离落地之后将苏陵上下 打量,说道:“久闻风寻剑乃是天下第一快剑,果然名不虚传。”
苏陵亦微微笑道: “后风国大自在逍遥法亦非浪得虚名,胜负未分,还请不吝 赐教。”
瑄离方要说话,忽听殿外有人淡声道: “苏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非待客 之道,且让他去吧。”殿前禁卫先后行礼,却是子昊与夜玄殇联袂而至。苏陵闻言 收剑,欠身后退,殿中诸人纷纷上前参见。子昊行至瑄离面前,驻足微笑: “瑄离先 生回到北域,不妨将此信亲手转交少原君,胜负成败,朕与他自有计较。”
瑄离情知今日身在险境,若硬要一分高下,恐怕讨不了好去,抬手接过那金漆封 口的信函,道:“既然王上有此吩咐,瑄离敢不从命,改日再领教昔王高招。”
苏陵道:“先生若有雅兴,苏陵随时恭候。”
瑄离亦不多言,当即带了两名随从告辞而去。子娆来到子昊身边,说道:“你倒 是好心性,若依着我,今日必不让他生离此地。”楼樊亦在旁嚷道: “王上就这么 放他走,未免太便宜了他,让他跟我大战三百回合,我就不信砍不了他的脑袋!”
子昊目视殿外,淡淡地道:“如今北域主事者乃是皇非,多杀此人无益。何况这 天工瑄离无论胆色武功皆是个人物,皇非对他也是心存顾忌,此次派他前来帝都未尝 没有挫其锋锐之心,若借我们的手除去此人,岂不更加顺遂他意? ”这时夜玄殇已向 斛律遥衣问清金石岭的情况,说道: “皇非不但工于心计,而且极善用兵,依他眼下 阵营布置的情况来看,金石岭已成绝地,除非强行突破烈风骑的包围,否则纵有援军 也无法与白虎军会合。”
子昊道:“少原君乃是不世之才,但卫垣亦非庸将,之前十年楚穆交战不断,烈 风骑也未在他手中占到太多便宜,如今北域大军倾巢而动,只要他能守住金石岭,洗 马谷便暂时安全。”说着挥了挥手道,“既然人都在,不妨说说有什么看法。”
众人一同进了内殿, 楼樊尚不明白子昊究竟为何不杀瑄离, 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哝。 叔孙亦拍了拍他道: “那瑄离说起来也与皇非有灭国之仇,且不妨等他相助我们,今 日便宜他便罢。”
楼樊奇道: “你怎知道他与皇非有仇? ”叔孙亦心细如发,原本在九夷族中便 有“智囊军师”之称,推前想后自然猜知七八分事实,只是也不说破,只把楼樊这个 莽将军纳闷得不行。众人在王舆江山图前分席而坐,子娆将方才瑄离带回的白虎金令 交给夜玄殇,夜玄殇接在手中,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感情。子娆轻声道: “放心,彦 翎一定没事。”夜玄殇对她微微一笑,且听大伙议论如何应对北域大军,因心知东帝 另有打算,也并不多言其他。
子昊虽令众将各抒己见,心中却自盘算推敲,时间所剩不多,如何能将最后诸般 事情安排妥当,不出错漏,最重要的是要瞒过子娆等人。他今日与夜玄殇在水瀑石台 深谈良久, 身子受了寒凉, 子娆听他频频咳嗽, 脸色亦不似方才那般, 不觉有些担心, 趁空叫过离司问道:“之前你说蝶千衣的药已经配好了,怎么不见拿来?”
离司心知那药轻易用不得,却又不善作伪,低声道: “那药……是配好了。”且 兰听到她二人说话,亦道: “既然如此,便先服侍王上用药吧,说来说去,还是王上 身子最重要,我们与北域再行开战并非一日之功,王上万要保重才好。”
子昊知道子夜韶华药性当过,素日顽疾恐怕又将发作,暗中运起玄功压制,不知
为何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 眼见众人无不关切, 不愿惹他们多心, 便对离司道: “也 罢,你取药去吧。”
离司听他吩咐,自然不敢反对,过不多会儿取了药丸清露回来,只见玉盏之中蚕 豆大一粒药丸以金箔封裹,看去并不稀奇,拿到面前却隐隐透出若有若无的异香。离 司挑碎金箔,将那药丸以清露化开,子娆离子昊最近,便伸手接过药盏,刚要递给 子昊,忽觉那药香盈面,心头倏然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牵动内息,异样莫名。子昊 抬手取药,子娆眉梢微微一蹙,道声: “慢着。”凝眸细看那药盏,片刻后忽然取过 离司挑开金箔的小刀在指尖轻轻一划, 一滴鲜血破开肌肤滴入药中。离司吃惊地道: “公主……”话音未落,便见那药盏中一缕血迹轻轻漫开,所到之处赤色成丝,忽然 那血丝如活物一般流转不息,向着水面翻涌上来,子娆面色骤变,说道: “这药中被 人下了蛊毒!”
第一百三十八章 是敌是友
玉瓷盏中,赤丝如缕,不断在汤药之中盘旋游荡,诡谲邪异的形态令人视之 生寒 。子娆潜运莲华之术,指尖徐徐绽开一朵晶莹的妙莲,向着药盏飞去。刹那 之间,她掌心明光四射,刺目如盲,那莲华光影裹着一缕赤丝向上冲起,殿中依稀 竟有阴寒惨厉的呼啸声回荡不休。殿中诸人心神皆震,不想这蛊毒竟然如此厉害, 若不是子娆身具巫族血统,及时察觉不妥,这一碗汤药入了东帝腹中,后果便是不 堪设想。
子娆指端法印变化,复又以纯阴真气幻出五朵莲华,将那赤丝团团裹住,一直过 了半炷香时间,方才轻喝一声: “收! ”殿中光影散去,却见她指尖沾了一点艳戾通 透的血珠,其形虽小,却是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会破茧而出。离司骇得脸 色发白,道:“公主,快将这东西毁了吧,留它干什么?”
子娆纤指一收,那蛊虫踪迹顿无。她转头对离司道: “蝶千衣制药时你可是一直 在旁看着,还有什么人经手过?”
离司道:“她给我的药是早便制好的,我去取药时,只见她以金箔封药,嘱咐我 这药不能和金箔共服,当以清露化之方可。”
子娆转身吩咐: “来人,立刻去请百仙圣手来长明宫。”外面侍从领命而去,没 过多久匆匆回来禀报,原本就住在流云宫晓音阁的蝶千衣竟然已经不知所终。子娆听 闻回报,当即召来影奴寻遍王城,却四处不见蝶千衣踪影,待所有影奴回来,子娆玉 面之上如笼寒霜,冷冷下令: “给我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这百仙圣手, 你们统统不必回来。”
影奴先后奉命离开,眼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最是安全的帝都似乎已经危险 重重,且兰蹙眉道: “这蝶千衣生性淡泊,且在江湖中素有善名,似乎没有理由毒 害王上,更不会用到蛊毒这种东西, 若不是有人蓄意陷害, 或者……这神医另有其人?”
“皇非! ”子娆轻轻吐出二字,凤眸之中杀机迸射,看得殿中人人心惊。这时叔 孙亦突然道: “公主,臣有一事想要请问穆王殿下,听说公主自伏俟城接出百仙圣 手后, 曾在白虎军中略作停留,如今这位神医乃是被穆王请去,数日之前才重新送入 帝都的,不知穆王殿下是为何事延请神医,其间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他言语虽然委婉,但人人皆听出话中之意,不约而同地向夜玄殇看去,一时无人 插言,唯有楼樊是个莽汉,大声问道: “穆王殿下,你干什么请了神医去,好些日子 才送人回来?”
夜玄殇剑眉微蹙,心想这等情况下倘若将实情说出,依着子娆的脾气,不取白姝 儿性命才叫稀奇,但若不说,只怕要落得个嫌疑,有口莫辩。叔孙亦见他不答话,面 色微露凝重,起身道: “恕臣无礼再问一句,不知公主之前可曾将洗马谷的情况与穆 王提起过,皇非虽善用兵,却不可能处处料事如神,先攻洗马谷复在金石岭设伏,对 帝都的举动一清二楚,金石岭白虎军被困究竟是何情况,到底是真是假?”
自洗马谷遭敌军突袭以来,众人无不心存这般疑问,帝都若无内奸,怎会频频泄 露军情?叔孙亦出身九夷,最是关心洗马谷安危,早将此事反复思量,却始终不敢 定论,此时东帝药中又出问题,容不得他不生警醒。倘若与皇非联盟的人是穆王,金 石岭兵败乃是对方引诱王师增援的圈套,百仙圣手早在白虎军中便已被人暗地操纵, 那么穆国的立场便令人思之生寒。
叔孙亦问出话来,夜玄殇尚未回答,斛律遥衣已急道:“叔孙先生,你这是什么 意思?白虎军被困在金石岭, 漫山遍野都是战死的将士, 数都数不清, 难道这还有假? 我两天赶了近千里路,拼死回来帝都报信,难道这也是假的?”
叔孙亦叹了口气道: “自从息川一战宣国分崩,柔然族勃言王子屯兵西北,始终 与少原君互通消息, 态度不明。遥衣姑娘应当了解, 时至今日, 帝都与北域绝难共存,
但不知柔然族究竟站在哪一方?”
斛律遥衣性情直爽,哪想到其中这么多关节,急得俏面通红,噌地站起来道: “你……你们……好!你们要见死不救,我去求王子发兵救人! ”说罢顿足便走。子 娆凤眸轻挑,冷声喝道:“遥衣!等等!”
斛律遥衣平时与彦翎互不相让, 得理不饶人, 实际两心相悦, 早已对他十分钟情, 转身泪下: “公主,再迟便来不及了,若是求不来援兵,我就去和彦翎死在一起,反 正他活不成,我也不活了!”
叔孙亦与苏陵对视一眼,道:“遥衣姑娘何必心急,穆王殿下尚未说话,此事究 竟如何,还待分晓。”
这时夜玄殇轩眉一扬,拂袖起身: “我没什么好说的,金石岭战况危急,遥 衣姑娘,请带路吧。”白姝儿冷哼一声,亦随之离席: “王族如此不识好歹,日后莫 怪我穆国无义! ”但见殿前剑光一闪,却是楼樊、靳无余双剑离鞘指向二人,倘若穆 国当真与北域互通,那夜玄殇一去,洗马谷必无幸免,苏陵、墨烆虽然未动兵刃,却 也身形微移:“穆王殿下,还请留步。”
夜玄殇负手回头,双眸精芒隐现: “诸位的剑留不下天工瑄离,只怕一样留不住 本王。”
殿外天光刺目,玄衣男子容色桀骜,震慑天下的归离剑深敛鞘中,却予人莫可匹 敌的危险气息。眼前明明只是一人,竟似千军万马阵列,就连楼樊这样莽撞的人物亦 执剑不前,不敢轻举妄动。叔孙亦上前一步,拱手道: “在下先前不过据实推测,穆 王殿下难道当真没有任何话说?”
夜玄殇抬首长笑,声震屋宇: “疑心既生,多言无益,他日北域战场,大家后会 有期吧!”
叔孙亦神色微变,方要喝令留人,忽然面前幽云飘拂,子娆纵身而起落向殿前, 拂袖转身, 一双凤眸魅光流澈,直照人心:“别人留不得穆王,换作我呢?”
白姝儿媚颜一寒,袖中兵刃入手,与斛律遥衣双双靠向夜玄殇身旁。夜玄殇抬手 阻住二人, 剑拔弩张之下, 两人四目相对, 大殿内蓦然安静下来, 就连空气也似乎凝固。 且兰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 唯有子昊手把串珠, 静静看着殿前对峙的二人, 不说劝阻, 亦无意出手相助。
片刻之后,夜玄殇开口道:“你知道我的脾气,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娆移步上前, 目光自他脸上扫过, 最终停在他深黑的眸心: “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答,我便信,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夜玄殇一笑道:“你既然这样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子娆道:“你知道任何事我都可以退让,但这件事,我一定不会放过。”
夜玄殇道:“我知道。”
子娆道:“那你还是不肯说出请走蝶千衣的原因吗?”
夜玄殇看了白姝儿一眼,道:“此事我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好。”子娆玉容冰冷,再无一丝感情,“既然如此,我也再无话可说。”她走 到且兰面前,向她借来浮翾剑,反手一扬,一道剑光闪过,轻裘如雪当空飘落,一 分为二。外面风吹入殿, 拂动女子幽魅的玄衣, 她手中的剑锋轻轻上扬: “穆王殿下, 请吧。”
夜玄殇注视她夺人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要与我动手?”
子娆淡淡地道:“我曾经答应过你,若要取你性命,必用我手中之剑。你我之间 的情义非比寻常,我不会让你死在任何人手中。”
夜玄殇点头道: “我知道你不常用剑,但你的剑术却很不错。”他一边说着,一 边抬手握上剑柄,那一瞬间,殿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气,随着归离剑一寸 寸露出锋芒,那剑气亦变得越发迫人,便好似一座压顶而来的大山,令人呼吸窒闷。 面对如此骇人的剑气,众将心中无不凛然,子娆飞拂的衣衫却渐渐静止,整个人仿若 化作一泓深冷的幽潭,无光无色,无底无尽,唯有手中浮翾剑紫芒颤动,寒刃轻鸣, 好似千峰流水、万丈渊云,向着那巍巍险峰不断涌去。
两股无形的剑气,催得殿中长幔如烟,四下飞扬,当归离剑出鞘的一刻,浮翾剑 忽然异芒大盛。御座之上,子昊眉梢微微一扬,殿中清啸震耳,两柄绝世的利器,两 道玄色的身影已然凌空交锋。
归离、浮翾二剑乃是世上至阳至阴的两柄利器,夜玄殇与子娆亦是放眼天下为数 不多的高手。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性格再熟悉不过,几乎每出一剑,都指向对方招式中 致命的破绽,只要任何一人稍有疏忽,便是血溅当场的局面。
四面纱幔越飞越急,两人此刻交手竟比方才苏陵、瑄离快了数倍不止,往往剑光 甫动,便已改换招式,一人招式甫出,便已令对方处于绝对的威胁之下。殿中诸人看 得惊心动魄,楼樊双目圆瞪,紧盯着场下缠斗的两人,恨不得自己拔剑上前,旁边墨 烆也暗中抬手握住了剑柄, 一旦子娆遇险, 便要出手相助。苏陵眉峰轻蹙, 无意转头, 却见子昊微微合上眼睛,仿佛根本对眼前之战毫不关心,玉帘金幔深处,灵石幽光徐 徐转落,数周之后,他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掠过如丝的笑痕。
苏陵见此情形, 心中微微一动。便在这时, 子娆与夜玄殇一招相交, 两人错身而过, 忽然同时出掌。半空中真气交撞, 夜玄殇一声长笑, 身形疾速后退, 归离剑还入鞘中, 双掌在白姝儿和斛律遥衣身上一拍,道声:“走!”内力到处,将二女送出殿外。
白姝儿与斛律遥衣的轻功本便出类拔萃,借此助力凌空越过禁宫侍卫,遥遥向着 御苑落去,外面顿时响起一片呼喝,跟着便是侍卫们的惨叫。夜玄殇同时冲出殿外, 子娆足尖轻点,挺剑追击,却觉眼前劲风扑面,数名侍卫被人拍中穴道扔了进来,便 被这么一阻,夜玄殇三人早已消失了踪影。
子娆拂袖一挥,几名侍卫滚翻在地。靳无余、叔孙亦双双出手将人接下,只听子 娆冷哼一声,喝道: “封锁王城,给我抓活的! ”禁卫们应声而动,子娆回头看向 子昊,子昊也正抬眸看她,这时淡淡一笑,道: “此事便交给你处理吧,苏陵,你随 朕来。”
苏陵在长明宫内殿待了数个时辰,离开之时日已偏西,天光将尽,万里彤云将遥 远的天际染作一片暗金流紫, 衬着帝都巍峨的宫阙, 仿若这千年王朝浓烈如血的画卷。 他站在回廊之前,望着渐浓渐暗的天色出神,过了许久,突然深深地呼了口气,仿佛 要借着这口呼吸将一些沉重的东西从心中驱走,而后离开寝殿,直接向王后居住的重 华宫而去。
重华宫瑰丽的殿台光影如画,淡紫色绣金凤的帷幔之后烟香袅袅,且兰和含夕正 守着一个翡玉棋盘对弈。且兰看起来似是有些心事, 几盘棋都走得马马虎虎, 苏陵来时, 含夕又赢了一局,丢开棋子叫道: “不玩了,不玩了,且兰姐姐你今天总是输,我不 如跟苏公子下棋。”
且兰笑了笑道:“鬼丫头, 让你一局你就得意, 莫要捣乱, 苏公子有要紧的事呢。”
含夕撇了撇嘴, 召唤侍女去拿茶点。苏陵看了一眼案上棋局, 对且兰微微笑道: “主上方才传下旨意,要我二人亲自率军,发兵金石岭,我们要抢在穆王之前控制 白虎军。”
且兰道:“这么说,主上已经确定是穆王出卖了帝都?”
苏陵道: “穆王的事情九公主会亲自处置,穆国虽然背叛了帝都,但白虎上将卫 垣乃是我们的人,为了他手中这支精兵,我们也不能对金石岭坐视不理。主上的意思 是要我们暗中发兵,取贺岭险道直插敌军背后,纵然白虎军兵败是个圈套,对方也必 然措手不及,这一仗我们胜算很大。”
且兰道:“我们有多少兵力?”
苏陵道:“两万五千。”
且兰不由一愣,蹙眉不语。含夕托腮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突然轻声问道:“且 兰姐姐,你们又要去打仗吗,金石岭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些许迷蒙的光影,朦朦胧胧漫过那 双美丽的杏眸,不似平日一眼望穿的透彻与清灵。且兰无意抬头,忽然感觉苏陵神色
间有种隐约的悲悯,便听他道: “乱世当前,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尤其战 场之上死伤难免。白虎军遇袭如果是真,那伤亡必然十分惨重,王师此去,恐怕也有 许多战士要埋骨他乡。”
含夕身子似乎轻轻一颤,低下头去,很久很久再也没有说话。
第一百三十九章 九石归一
日落帝都,黄昏之后。琅轩宫废殿的桃林深处,玄衣男子合目躺在当中一块光 滑的平石上面,日暮余晖透过花枝,点点洒满衣衫,令那抹俊冷的色泽看去显得闲 逸柔和。风吹花动,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一个幽魅的身影,步履轻轻走到他面前。那 玄衣男子仍旧闭着眼睛, 来人手中捏着一枝含苞欲放的桃花, 轻轻敲打着掌心, 道: “你倒好闲情,躲在这里偷懒,害我满宫禁卫忙得人仰马翻。”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道: “唉,袍都割了,义都断了,我还不躲远点睡我的觉, 难道等着被人乱剑砍死吗?”
来人似乎轻声一笑,踏上平石,突然足尖微抬,便向他腰间送去,啐道: “再 不起来,我可真要砍了!”
玄衣男子明明还是仰卧着的姿势,忽然轻飘飘向上一滑,下一刻,人已到了她 身后,道:“怎么, 还没打够?你的剑法虽然不错, 但想要赢我恐怕还是有些难度。”
来人睨视他道:“刚刚也不知是谁,打着打着就落荒而逃,现在倒来吹嘘。”
玄衣男子低声笑道: “再打下去怕是所有人都看出我们在演戏了, 好男不跟女斗, 让你一次何妨?”
来人纤腰轻转,暮光下修长凤眸潋滟如星,盯住他曼声道: “穆王殿下,你 若是再不老实交代那蝶千衣是怎么回事,信不信我假戏真做,先跟你算一算这笔 旧账?”
这玄衣男子正是刚刚在长明宫中与王族翻脸决裂的夜玄殇,桃花下的女子却赫然 便是誓要杀之而后快的九公主子娆。两人此时浑不似大殿之上兵刃相见的情形,一人
浅笑嫣然,一人手扶花枝,懒洋洋地道: “方才我在长明宫陪公主殿下演了那么一 场好戏,所有人都知道穆国反了帝都,出卖军情的人很快便会再与皇非联络,不愁抓 不出这个内鬼,如此还不算将功抵过吗?”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一码归一码,别人背后弄鬼,你是心中有鬼。” 夜玄殇低头笑问:“那你为何却不疑我?”
子娆眼梢一挑,道:“夜三公子向来最怕麻烦,有时间拐弯抹角设计帝都,莫如 多饮一盏桃夭美酒来得痛快。”
夜玄殇哈哈大笑,遂将白姝儿借蝶千衣的身份刺杀皇非之事如实相告,末了又 道: “我不过怕你当众寻姝儿晦气,才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至于后面这假神医她其 实并不知情,想要知道究竟,还是要找到蝶千衣本人再说。”子娆在他说话时,脸上 笑意便已渐渐消失,片刻之后淡声道:“自然不是她,这位假神医瞒天过海,手段 高明,并非她能左右之人。”
夜玄殇道:“莫非你知道她是谁?”
子娆抿唇不语,微风吹拂衣发,露出她幽魅的容颜,那双清眸之中却现出一种难 以名述的神色, 好似日落寒潭, 星沉大海, 一片黑泠泠的幽静: “巫族之人皆擅蛊术, 但有两种血蛊唯有长老级以上的人物方能操纵,一种是四域噬心蛊,你曾见识过它的 厉害,二者便是今日药丸中的五经血轮蛊,尤其后者,若非离境天大长老亲手种下, 断然无法施为,而若不是与施蛊者有血缘关系之人,亦不可能化除这蛊毒。”
夜玄殇心知巫族离境天血脉传承当世唯有两人,正犹豫要不要将婠夫人之事告诉 她,子娆走到石上盘膝坐下道: “她既然施出五经血轮蛊,我便有办法把她找出来, 待会儿你跟在我身后, 一见面立刻动手,千万不能让她和我说话,务必切记。”
夜玄殇点头道:“有我在,你放心。”
夜幕渐深,月色下桃花纷纷,晶莹如雪,子娆收摄心神,十指法诀变幻,碧玺灵 石被她以元阴真气催动,呈现重重幽芒,逐渐向外扩大,在她周身化出莲华一样的清 光。夜玄殇曾经接触过巫族血蛊, 此时忽然感应到一股与四域噬心蛊相似的邪异气息, 只见子娆身畔落花飞舞,重重光色如幻,灵动流转,片刻之后,一点血光自她指尖幽 然升起,悬于半明半暗的空间,散发出寒邪诡异的光泽。
夜玄殇眉心微微一收, 子娆祭出血蛊之后张开眼睛, 双目中幽芒隐现, 夺目慑人, 那血蛊之上的色泽不断流转,渐渐淡去,而子娆眸心的光泽却越来越暗,越来越深, 看去竟似一片幽浓艳丽的血色,衬着她雪肤魅颜,美得叫人心生不安。片刻之后,她 四周莲光散尽,徐徐站起身来。
夜玄殇不敢有失,紧随其后,两人一路出了王城向东而去。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
下,子娆身法飘忽迅捷, 幽云般在雪地之中前行, 四下密林如织, 烟雪成雾, 荒山野岭, 人踪尽绝,两人提气急奔,不过小半个时辰已近雍江之畔,但闻阵阵涛声拍岸,夜色 茫茫掩映大江。夜玄殇见子娆停下脚步,放眼望去,云中冷月若隐若现,不远处一艘 小船正穿过波涛悠悠荡向江心,幽黑的船身融在夜色当中,若非他目力过人,恐怕一 时也难发觉,子娆忽然纵身而起,向着小船遥遥落去。
夜玄殇怕她遇险,身子一晃掠出江岸,落上船头时反而抢在子娆之前,反手将舱 门推开。舱中亮着一盏油灯,一个面笼薄纱的青衣女子蓦然回头。夜玄殇记得子娆 吩咐,抢进船舱当即动手,疾点那女子喉间哑穴,同时连封了她数处穴道。他原本知 道蝶千衣是假,出手未留余力,却不料一招落下,发现对方功力全无,当即生生收回 三分力道。饶是如此, 那女子亦浑身剧震, 闷哼一声向后软倒, 夜玄殇道声“得罪”, 抬手揭开她面纱,赫然正是自帝都失踪的百仙圣手蝶千衣。
这时子娆身子微微一颤,张口喷出一片血雾。夜玄殇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将她 扶住。子娆操纵蛊虫寻找蛊主,真元消耗甚巨,靠着他肩膀调息了好一会儿,方睁开 眼睛道:“不碍事了,你先搜她身上,是否藏有九转灵石。”
蝶千衣听到“九转灵石”的字眼,眼中微微露出犀利的神色。夜玄殇先扶子娆 坐下,俯身在蝶千衣身上搜过,却是一无所获,摇了摇头,随手解开了她的哑穴。子 娆问道:“金凤石在哪里?”
蝶千衣眼睛在夜玄殇身上转了一转,方才看向子娆道:“你是来找金凤石的?”
子娆的声音听去极其冷淡: “若不是为了九转灵石, 我这一生都不想再见到你。”
蝶千衣面上却露出笑意,上下将她打量: “你这丫头倒也厉害,居然能以莲华之 术操纵我施下的血蛊,可知只要有一丝不慎,你现在便是一具蛊尸了。”
子娆冷冷地道: “那也要多谢母妃,无论如何我身上也流着巫族离境天的血脉, 区区血蛊又算得了什么? ”她突然口称母妃,夜玄殇倒也并未十分惊讶,只因此刻他 也早已想到,婠夫人身为巫族离境天传人,自然像巫医歧师一样知晓以九转灵石所施 的秘术, 白虎秘卫发现的那具尸身虽然不假, 但真正的蝶千衣其实早已被婠夫人取代。 巫族移魂之术匪夷所思,若非早就知晓这一秘密,任谁也不会怀疑为东帝诊治的神医 另有其人,婠夫人一心想要覆灭王族,正好借机暗算东帝,就算落蛊不成也会挑起穆 国与王族的矛盾,其用意之险、心机之深,可见一斑。但她千算万算,却未料到子娆 非但觉察出毒蛊,更加毫无保留地信任夜玄殇,此时帝都并未像她所预料的一样发生 动荡,这血蛊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踪。
婠夫人盯着子娆森然道: “你既然自认是巫族之人,为何处处维护王族?那东帝 之母出身凰族,与我巫族素有深仇,你不杀了他,反而救他性命,巫族哪里有你这样
的传人?”
子娆冷冷一笑道: “母妃或许忘了,毕竟我与凰族也有血脉之缘。更何况母妃针 对王族与凰族, 难道只是为了复仇那么简单?九华殿上那张王族宝座凤后坐了上去, 母妃怕是也眼热得紧吧。为了这个,你可以出卖所有的亲人,我这个女儿又算得了 什么?”
婠夫人听她提到王族宝座,目中透出热切的光芒: “你知道什么?那是九域四海 至高无上的权力,天下谁人不想要?和这个相比,亲人又算得了什么,在那张王位面 前只有敌人,就算是亲人也一样会杀你害你。”
夜玄殇突然道: “原来夫人心中根本没有亲人二字, 无怪在穆国挑唆我父子反目、 兄弟相残。”
婠夫人冷笑道: “你父兄若不是早便心存隔阂,他人说再多又有何用?说到底都 是他们自己心甘情愿。哼,不是我这些年精心安排,此时又哪来你这个穆王,难道你 愿意一辈子在楚国做质子,永无出头之日?”
夜玄殇道:“这么说来,我还应该感谢夫人了?”
婠夫人道:“我早便说过,你若娶了子娆为妻,帝都王座便也唾手可得,比起你 那只知花天酒地的大哥,你可要好上太多,假以时日,何愁不能一统天下,成为新朝 开国之主!”
“唔…… ”夜玄殇双手抱胸靠在船舱上,“夫人所言极是。”
婠夫人的声音忽然变得十分温柔,就像是烟花幽曲、春日流水一般动听: “你还 在犹豫什么?东帝现在已经病入膏肓,只要你肯动手,拿下帝都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到时候你会得到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所有人都会拜服在你的脚下,所有的财富都会 为你所用,天下最动人的女子、最香醇的美酒、最奢华的宫殿,都将是你手中之物, 你要谁生便生,你要谁死便死,这种滋味,你难道不动心吗?”
她的声音听起来是如此柔美,似乎有种诱人的魔力,轻轻在人心头回荡,眼波亦 如梦幻一般,当她注视你的时候,便仿佛要将你带到绮丽的梦境中去,带你去看世上 最美的景象。子娆不由暗暗吃惊,没想到纵然已经真气全失、面目尽改,婠夫人的媚 功依旧如此厉害,无怪当年襄帝、渠弥国师,甚至岄息都对她神魂颠倒,这世上恐怕 没有多少男人能抵挡这样的目光,能拒绝这样温柔的话语。夜玄殇似乎也沉迷在她的 媚术之中, 点头道: “这听起来当真是好主意, 夫人若是不说, 我一时也还想不到。”
婠夫人的目光越发柔情似水: “那你还愣在那里?解开我的穴道,我会帮你实现 这一切。”
夜玄殇却突然道: “夫人所言虽然很有道理, 但这个吩咐, 却恕玄殇不能从命了。”
婠夫人甚是意外:“为什么?”
夜玄殇笑道: “只因世上最美的女子已在我身边,最好的美酒已在我囊中,我既 不愿每天被一群人跟在身后磕头,亦不愿再尝试夫人血蛊的滋味,做个牵线木偶,所 以只好忍痛拒绝夫人的美意了。”
婠夫人眸中柔情骤然消散,现出一片冷厉的光泽:“你竟如此不识好歹!”
夜玄殇笑容不改,漫不经心地道: “我知道实话总是不那么中听,但还是忍不 住要说,夫人年纪也不小了,容貌也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后若再这样跟男人说话,恐 怕还是会和今天一样失望,所以我劝夫人还是安守本分,或许对大家都有好处。”婠 夫人面容一阵扭曲,丝毫不再见蝶千衣淡泊宁静的气质,咬牙道:“你会后悔的!”
夜玄殇尚未说话, 子娆已冷冷地道: “你若要替父兄报仇, 我绝不会出手阻拦。”
夜玄殇叹了口气道: “她说得其实没错,我与父兄之间若非早有心结,任何人也 不会令我们反目,报仇这种事,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况且她毕竟也是你的母亲, 无论什么样的母亲,有总比没有好。”
子娆心头微微一震,闭目平复了一下情绪,想起昔日母女情分,不由黯然心软, 对婠夫人道: “本来任何人敢对王兄下手,我一定会杀了他,但你我终究母女一场, 只要你交出金凤石,你我前事一笔勾销,以后是生是死,永不相见。”
婠夫人冷哼一声道: “九转灵石乃是上古灵物,仅以其一便可化人魂魄,若 是九石齐集,便有毁天灭地的力量,所以白帝昔年才将九石分赐诸族,为的就是 怕一人手中拥有太过强大的力量,东帝如今竟想令九石归一,哼!难道不怕招来 天怒吗?”
子娆道:“我不管他要干什么,但只要是他需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他取到。”
婠夫人冷笑道:“我若不肯给你,你便杀了我吗?你可真是我的好女儿,为了个 快要死的男人不惜杀父弑母,有你这种女儿,我也是前世作孽,今生报应,你便是杀 了我也是我活该,谁让我生了你、养了你!”
子娆面色刹那苍白,夜玄殇剑眉一紧,沉声道: “夫人,与人为善,与己为善, 话再多说下去,恐怕伤人伤己。”
婠夫人眸光闪烁,看向他道:“她不管何事心心念念的都是她的王兄,我真不 知道,你对她再好又有什么用?”
夜玄殇笑道: “夫人不必多费心机了,我二人若是因这几句话便生嫌隙,那绝对 都活不到今天。她对别人怎样与我对她怎样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何况她若是这样 对我,我还会觉得有些不自在。”
婠夫人的目光似是要在他身上盯出个洞来: “你为她做了那么多事,处处维护
着她,甚至连性命都可以不要,难道不是因为喜欢她?难道心里就没有一丝不甘?”
夜玄殇仍旧微笑: “我喜欢世上所有美丽的女子,也不仅仅是她一人,只不过她 对我来说是最特别的那一个。若是做每一件事之前都先想着回报,那人人心中都会 不甘,人要是算得太清楚,那日子一定不太好过,更何况我和她之间,本也不需要计 较那么多。”
婠夫人不死心地再问:“你当真不在乎她对别人好,不想将她据为己有?”
夜玄殇忽然摇了摇头,不再回答她的话,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他 并不喜欢做浪费口舌之事。子娆同样不想再面对婠夫人,知道婠夫人绝不会轻易将金 凤石交出,她暗中催动碧玺灵石,当她指尖清芒盛起,整个船舱中忽然幽幽射出金色 的异芒,就连夜色江水也被映得如金如灿,波光粼粼,仿佛是水中突然升起了一轮 明月,而这小舟便在月色之中浮沉荡漾。
婠夫人脸上微微色变,子娆俯身在船舱中搜出暗格。婠夫人之前为怕东帝对九转 灵石生出感应,始终不曾将金凤石随身携带,暗藏于此。子娆伸手将其取出,继月 华石、幽灵石、冰蓝晶、紫魂晶、芙蓉石、血玲珑之后, 最后一串灵石终于也重归王族。
金光掩映之下, 婠夫人的面色变得十分难看, 子娆迈出船舱时停了一下脚步, 道: “我希望以后永远不要再见到你,因为我不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这样放过你。”
站在船头上,子娆抬头遥望夜空,许久许久不曾说话,月光掠过浮云,在她脸上 落下晶莹的光泽,一直沿着衣襟滑落,坠入无尽的江水。夜玄殇站在她身后,见她终 于流下泪来,心里却觉得松了口气。他明白她此时的心情,这世上没有孩子不依恋 母亲,也没有母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但是造化弄人,偏偏要在母女之间结下不可化 解的深怨,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这种滋味。夜玄殇走到子娆身旁, 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子娆深深地吸了口气,情绪似已恢复,将金凤石交给他道: “你能帮我将这个交给王 兄吗?”
夜玄殇知道她不愿再在东帝面前提起婠夫人,二话没说,收起金凤石放入怀中。 她将这关系王族存亡的珍宝随手交付,他亦毫不惊讶,换作是婠夫人定然无法理解, 但对于他们二人,却已再寻常不过。
第一百四十章 红尘空梦
子娆和夜玄殇离开之后,那小舟依然在江面上飘荡,夜色沉沉,江雾弥漫,除 了船舱中透出些微的灯火, 一切都恢复原有的寂静。忽然间, 小舟近旁冒起一片水波, 一个白衣的女子随之露出水面,轻轻一跃,便已站上船头。月色透过薄雾照在她的 脸庞上,令她的神情显得格外幽丽妩媚,虽是从水中上来,但她雪白的衣衫看去竟 然分毫未湿,及腰的乌发亦在身后轻柔飘拂,独立船头便像是幽夜下美丽的水仙, 迷离而又诱人。
那白衣女子回头看了一眼,一弯腰进了船舱,婠夫人见到她时眸心一收。那白衣 女子笑道:“你果然认识我。”说着她抬手解开了婠夫人的穴道。
婠夫人活动一下身子坐了起来,淡淡地道:“我怎会不认识自在堂白堂主?”
这白衣女子自然便是白姝儿,只见她纤腰一扭,在舱中坐下,道: “我说认识 我的,可并非蝶千衣,巫族的秘术真是奇妙,连我都没想到夫人摇身一变,竟成了济 世救人的百仙圣手。”
婠夫人看了她一会儿,道:“你来了很久了。”
白姝儿笑道:“那是自然,我家殿下和九公主上船之后,我便悄悄潜在船底,你 们的对话我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婠夫人不由又打量了她一眼,想她一路跟踪子娆二人至此,神不知鬼不觉地 潜在江中偷听,竟然分毫都没有惊动他们,这份寻踪觅迹的本事和水底功夫也算了 得。白姝儿又道: “夫人这法子可真算得上天衣无缝了,就连我也不知道百仙圣手 竟被暗中调了包,不过这事好歹我也助了夫人一臂之力,夫人难道连一句谢谢都没 有吗?”
婠夫人神情没有分毫变化, 只是说道: “我曾答应你助你一次, 现在你可以说了。”
白姝儿妙目流转, 道: “我也没什么要夫人帮忙的, 只不过想请教夫人一个问题, 方才九公主在船上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何她要说自己与凰族有血脉之缘,难道 她并不是襄帝的子嗣吗?”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婠夫人, 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到答案, 却听婠夫人冷冷地道:“若 你想问的就是这个,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并不是所有的秘密都那么好听。”
白姝儿浅笑道: “夫人应当知道,但凡女人总是好奇一些,听到这样的秘密若是 还不肯打听,那就不能叫作女人了。”
婠夫人道:“但是好奇心往往会害死人,你说的事情我不知道。”
“不知道? ”白姝儿柳眉轻扬,道, “夫人可是九公主的生身之母,怎么又会不 知道?”
“我是她的生身之母? ”婠夫人听到这句话时面色变化,突然她放声尖笑,笑声 凄凉刺耳,仿佛深夜鬼哭一样在空荡荡的江面上回荡,又好似惨厉的寒风要将天地万 物撕毁,那其中极浓极浓的怨气、极深极深的恨意,就连白姝儿这般胆色也感觉毛骨 悚然, 一时说不出话来。
过了片刻,婠夫人终于止住笑声, 目中却透出幽紫邪异的光芒:“不错,我的确 是她生身之母, 但她却不是我的女儿。每一个知道这个秘密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死人, 你真的那么想知道吗?”
白姝儿被她目光扫过,心底寒意丛生,她自已感觉到此事并非想象得那么简单, 自然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我不过好奇一问,夫人若不愿说,便也算了。”
婠夫人冷笑道: “你倒是聪明得紧, 像你这么聪明的人, 我也不愿你那么快就死, 这对你我都有好处。”
白姝儿眸光转了一转,道:“夫人现在功力尽失,金凤石又落入了王族手中,我 想来想去,也不知道夫人还能给我带来什么好处。”她悠闲地靠在桌案上,观察着婠 夫人的神情,婠夫人又是冷冷一笑,道: “等你需要我的时候,自然便会来找我,那 东帝的处心积虑,还有九转灵石的秘密,普天之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比我更加清楚。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打什么主意,穆国若想取王族而代之,不除掉东帝,便是痴人 说梦!”
“哦? ”白姝儿直起身来, “这么说,夫人知道东帝自诸国取回九转灵石的真 正用意,那九转灵石究竟是怎样的东西?”
灯光底下,婠夫人眼中倏然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惧意,而后又化作极冷极冷的 恨: “时候到了你便会知道,他要自取灭亡,我便成全他,但即便他死了,我也会让 他死不瞑目。”
前往金石岭的军队定于次日凌晨出发,整整一日帝都兵马调动,充满了大战将至 的紧张气氛。夜玄殇同子娆回到帝都后,却与子昊在竹苑琅轩喝了一天的酒。除了送 酒过来时满面惊讶的离司外,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子昊竟也一句没问,似乎之前长 明宫中的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而夜玄殇也什么都没说,仿佛这件事根本就不需要 解释。
子昊酒喝得不多, 话也不算太多, 但是漓汶殿的酒品种却多, 两人从天亮喝到天黑,
喝光了帝都仅存的两瓶百年雪腴,喝光了八百里快马送来的惊云冽泉,亦尝遍了竹苑 琅轩中所有依照古书酿制的美酒。不太喝酒的人未必不懂酒,不爱弹琴的人未必不 知音,能够喝酒聊天一聊一天的两个人必定不会太讨厌对方。有个谈得来的朋友一起 喝酒,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当禁宫影奴前来禀报消息时,夜幕已经再次降临。子昊饮 尽杯中余酒, 一笑起身:“此事需得朕亲自去处理,暂且不陪穆王了。”
夜玄殇轻叹道:“果真是此人,此人虽然出卖了王族和白虎军,但是情有可原, 王上也不必对她太过苛责。”
子昊点头道:“恩怨相酬,本也无可厚非,朕不会故意为难。”
一出竹苑禁地,宫宇间的灯火蜿蜒错落,向着重重叠叠的宫殿延伸,黑夜深处透 着些许寂静而又神秘的感觉。子昊徐步踏上雪雾深处的飞桥,在桥上停下脚步,负手 静望远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沿着他的目光,不远处掩映在雪树之下的,正是御 阳宫。
夜空无云,却亦没有月光,寝殿中的灯火渐渐熄下之后,整个宫苑中除了风吹雪 过的声音外,再也听不到任何声息。今晚宫中的侍卫比往日少了很多,御阳宫里的侍 女和宫奴多数早已睡下,没有任何人会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深夜出来走动,但整座宫殿 陷入黑暗后不久,殿后一道偏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小小的白影自门中蹿了出来,在 雪地里一闪便没了踪影。
门后有双属于少女的明亮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一角绯红色镶银边的织锦 衣袖掩着一只雪白的手,手指抓住殿门,似乎透出紧张的痕迹。待那轻巧的白影消失 在冷雾之中,门后的少女轻轻叹了口气,刚刚伸手掩上殿门,忽又倏地转回身来。黑 夜深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小兽叫声,那少女蹙眉分辨了一下,立刻闪出门外, 轻烟一般向着方才小兽离开的方向掠去。
御苑中寂静得很,夜风偶尔吹动枯叶掠过雪地,深夜雾气却越发变得浓重。绯衣 少女身形极快,一闪掠过渐浓的雪雾落在御湖对面,四下寻找小兽,口中发出轻微而 奇异的声响。她怕惊动别人,尽量压低声音,身后立刻传来小兽的回应,绯衣少女面 上一喜,转过身来,突然生生顿住脚步。
对面乳白色的雾气仿若浮云隐现, 有个白衣人站在琼林雪树之下, 正静静地望着她, 怀中抱着那只雪色碧瞳的云生兽。那人容色清冷出尘,站在琼林雪雾当中便似是云中 谪仙一般,唇畔亦带着温和的浅笑,绯衣少女在他的注视之下却似十分害怕,站着一 动不动,好半晌才轻声道:“子昊哥哥,这么晚了,你……你怎么来了御阳宫?”
这绯衣少女自然便是此时御阳宫的主人,曾经的楚国公主含夕。子昊徐步上前,
淡淡地道: “路过顺便来看看, 没想到你还没睡, 夜深天寒, 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呢?”
含夕极快地瞥了一眼他怀中的小兽,低声道: “我发现云生兽不见了,所以出来 找它。”
子昊手臂一松,怀中小兽跃起来跳到主人身前,含夕将它抱了起来,伸手抚摸它 脖颈,脸上突然微微色变,却听子昊道:“可是在找这个吗?”
含夕一惊抬头,只见他掌心托着一个细小的银色圆筒,俏面顿时一片惨白。她方 才一直不敢看子昊,此时却紧紧地盯着他,不但眼中流露出惊惧的神色,身子更在微 微发抖。子昊叹了口气道: “王师的先锋军今晚已经出发了,他们不会走贺岭险道, 否则便永远到不了金石岭。至于穆王,他并没有背叛帝都,明日此时,当王师主力与 白虎军会合,北域大军将会遭到致命的一击。”
含夕脸上已经全无血色,过了好久,方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故意让苏陵 透露讯息给我听,子娆姐姐和夜大哥也是在演戏。”
子昊幽邃的眸光却显得十分平静,道: “洗马谷和金石岭的情报自然是有人出卖 给了敌军,我之前也没想到你能这么快驯化云生兽。前些日子你总是找理由跟在我 身边, 自然听到了很多事情,那一晚流云宫中,大家都以为你已经先行离席了,其实 出事的时候你还没走,只是当时军情传来,谁也没有太注意你。这件事你知道我们已 经在调查,本来不应再轻举妄动,若不是穆王与子娆假意反目,你认为我们已经不再 怀疑其他人,也不会在这时候冒险送出王师的军情。”
含夕紧紧咬着下唇不说话, 子昊走到她面前, 低头凝视她妍丽的眉目, 柔声道: “你在北域的时候见到了皇非,对吗?”
含夕猛地抬起头来,含泪问道:“子昊哥哥,你能不能亲口告诉我,不是你发兵 灭了楚国?”
她问得又急又快,仿佛想要摆脱些什么,又似乎急于抓住什么,那些她本不愿接 受的残酷事实,和不愿失去的珍贵的东西。子昊瞬目叹息,轻轻摇了摇头: “你既然 一开始没有来问我,反而泄露军情给他,不是早已经相信他的话了吗?”
含夕眼中终于落下泪来:“他说是你跟姬沧联手灭了楚国,害死我王兄、王嫂, 你为了瞒着我,将我禁锢在身边,隐瞒他的消息,我不相信,可是皇非不会骗我,烈 风骑也不会骗我。”
子昊淡淡地道: “他说得没错,的确是我下令灭楚,但是你王兄、王嫂却不是 我杀的。”
含夕看着他,似乎整个人都在发抖,泪水沿着她的面颊不断滑落,眼中早已模糊 一片,那个温润清冷的身影再也看不清楚。她拼命睁大眼睛,想要忍住眼泪,死死望
着面前人影,哑声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肯说一句谎话继续瞒着我?只要你说 不是,我一定会相信!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楚国?难道楚国不是你的臣民吗?是谁 …… 是谁杀了我王兄和王嫂?我不会放过他!”
少女的眼泪像是破碎的珍珠,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化作凌乱的话语在雪雾之中飘 荡。这所有的问题并非没有答案,但却无法一一回答,子昊双眸深处有着淡淡温柔的 怜惜, 却亦平静到令人感觉冷漠。他注视着含夕早已被泪水浸没的秀眸, 徐徐道: “我 本想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便不至于伤心难过,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那便罢了。 如果你想报仇,我自然可以告诉你凶手,我曾经答应过你,所有楚国的仇人都会血债 血偿。”他的声音似乎带着某种柔和的魔力,叫人从心中感到安宁,含夕略微平静 下来,凄然道: “你不过是一直在哄我,是你亲手毁了楚国,难道你要杀了自己让我 报仇吗?”
子昊道: “我虽然有些事情没有告诉你,但是答应过的事却绝不会食言,我保证 让你亲手复仇便一定能做到,如果你要杀了我,也一样可以。”
含夕颤声道: “你明知道我杀不了你才这样说, 就连姬沧和皇非都败在你的手中, 我又怎么可能杀得了你?我……我也从来没有想要杀你。”
子昊微微一笑,将那个银色小筒交到她手中: “那等到有一天你想要杀我、亲手 替楚国复仇的时候,便打开这个看一看,现在你若不愿留在这里,也可以离开帝都, 我想皇非一定会派人来接你。”
含夕怔怔地接过那个仍带着他掌心温度的银筒, 子昊收回手, 自她身边向前走去, 含夕蓦地回头,突然大声叫道: “子昊哥哥!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是不是从来都 没有喜欢过我?”
子昊似乎略微停了一下脚步,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如雪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迷雾深处, 含夕眼中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中的小银筒上,喃喃道: “子昊哥哥,我永远也不会 想要杀你,永远也不会…… ”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三式剑招
重华宫。
且兰拔剑出鞘,一道轻利的锋芒划破大殿的沉寂,灯光之下寒若秋水的剑,映照 出冷丽若雪的战袍,战场厮杀的声音仿佛重新响起在耳畔。且兰轻轻闭上眼睛,自从 来到帝都,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亲手拿起剑,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所有的一切 都由自己决定,所有的事情都不再有依靠。
待到天一亮,王师第二批兵马将由她和苏陵率军出发,在北域大军后路之上设下 埋伏。对方绝不会想到帝都竟然抽调所有兵力以解金石岭之困,所以只要先锋部队能 够配合白虎军杀开重围,他们便能够两面夹击还对方以颜色,她相信靳无余和楼樊必 定不会令人失望,只因此刻这两员猛将便似在笼中关了许久的老虎,谁先遇上他们, 便算谁不走运。
且兰抬手轻拭浮翾剑剑锋,眼中露出清厉的神色,忽听身后有人淡声笑问: “都 准备好了吗?”
且兰蓦然转身,只见子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正负手含笑看着她。殿外并没 有下雪,但他肩头却被雾水打湿了一片,显然在外面站了有些时候,且兰有些惊喜, 收剑上前道:“没想到你这时候还会过来。”
子昊道:“处理了一点事情,见你宫中灯还亮着,便过来看看。”
且兰端详他的神色,突然问道:“是她吗?”
子昊道:“苏陵告诉你了。”
且兰叹了口气道: “我原也想过是不是她,但总觉得不太可能,她还是知道真相 了对吗?”
子昊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多说话,显然不太想谈论这个话题。且兰原想问他怎 样处置含夕,但见他这般神情,便也没有再问。子昊抬手接过她手中的剑,道: “我 之前传给你的剑法,想必你已经练得熟了。”
且兰点头道: “你从在洗马谷便亲手指点我剑法,后来又连剑谱都给了我,有你 这样用心的师父,我这个徒弟若不下点苦功,便太说不过去了。”
子昊道: “我之前教你的剑法虽然不错,但也算不上是极高明的剑术,只是招式 巧妙灵动,颇合浮翾剑的特性,亦适合女子练习,所以我才挑了给你。”
且兰眼中露出些许惊讶,不久前他送她的那套剑谱乃是竹苑琅轩中珍藏的道宗御
剑术,若是传出江湖,足以令任何一人跻身当世高手之列,毫不亚于当初赫连武馆的 “千字彻心剑”,他竟还说“算不上高明”。子昊似乎看穿她的心思, 微微笑道: “前 几日我看离司练剑,偶尔想到三招剑法,今日正好有点时间,便一起传了你吧。”说 着轻轻一振手中剑锋,“你来夺我手中之剑,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行。”
且兰笑道:“要夺你手中剑,那可不容易。”
子昊一手倒负身后,淡笑道:“试试何妨?”
“那你小心了! ”且兰目光一挑,身子倏地向左飘闪,同时手肘微屈,闪电般撞 向他曲池穴。子昊见她不循常式,出手精准,含笑道了声好,忽然手中剑光一闪,不 知为何,且兰的胳膊竟自行往剑尖撞去。且兰不由吃了一惊,但心中纵然惊讶,变招 却也丝毫不缓,手臂顺势而下,避开剑光,同时折腰向后掠去。
九夷族女子人人善舞,轻功身法也如舞蹈一般飘逸优美,且兰翻身折腰,便似一 条柔软的柳枝,衣袂一扬却似分花拂柳,击向子昊胸口。她没有针对子昊手中长剑 出招,但每一招的目的都是夺剑,谁知刚一出手,子昊手中的剑光又是一闪,隐隐指 向她掌心。且兰心中暗自称奇,再次出招攻他肩头,谁知无论她如何变招,子昊手中 一柄长剑总是若有若无地指向她手掌,若是他内力一催,出剑伤人只在举手之间。
且兰一连变了十余种手法,始终无法摆脱他剑势,咦了一声翻身后退,蹙眉看着 浮翾剑思索,过了一会,道: “你的剑太快,我的招式还没用老,你已经将我所有进 攻的可能都封死了。”
子昊眼中透出赞赏之意: “你这么快就想到这个道理,这一招学起来也不会太 慢。无论对方的内力比你强多少,招数比你精多少,只要你出剑比他快,赢的便一 定是你。”
且兰道: “那套传自道宗的御剑术已经很快了,但是跟这一招比起来,似乎还是 差着那么一丝。”
子昊道: “这招剑法之所以快,不过是因为料敌在先,只要你能在对手动作之前 判断他所用的招式,那自然总能先其一步,用最短的时间做出最有效的反应。就像苏 陵的剑之所以快,便是因他细心而冷静,无论何时,他都能够注意对手每一丝细微的 举动,从而进行最精准的判断。”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浮翾剑交回给且兰,仔细讲解其中关窍。这用剑的道理看似 简单,但真要融会贯通却也不易,且兰人虽聪慧,却也用了近半个时辰才将这招剑法 记住。子昊今日似乎比平常更加耐心,待她记住了剑招中的变化,再道: “你便用刚 刚学会的剑法再来和我过招,这一次,我会在十招之内取你手中之剑。”
且兰目带思忖看了看他,点头道:“好。”
且兰新学来的剑法虽然不是很纯熟,但是出剑的速度已经比之前快了不止一倍, 九夷族的轻功虽然不及后风国的大自在逍遥法,但是轻逸灵动,飘若飞絮,和这样的 剑法配合,正是威力倍增。子昊这次并非空手,用的却是浮翾剑的剑鞘,且兰知道他 武功比自己高出许多, 每一招出手都十分小心, 待到第五招时, 子昊忽然虚晃一招, 胸前空门大开。且兰只要挺剑上前,便可借机展开剑势,但是如此抢攻,她自己的防 守也会减弱,心中略微犹豫,出手便缓了一线。就这刹那之间,子昊手中剑鞘已经闪 电般送出,跟着趋身向前,手掌轻轻一托,向上一送,浮翾剑便已落入了剑鞘之内。
且兰后退两步,愣了片刻,道:“我还以为你会用剑鞘震飞我的剑。”
子昊摇了摇头道: “你从一开始便只是打算怎样才能多坚持几招,根本没有想着 赢我。”
且兰道:“你的武功比我高,我赢不了你。”
子昊道: “你以后遇到的对手会有很多武功高过你的人,如果因此没有取胜的 信心,那就永远也赢不了对方, 在动手的时候如果心存犹豫, 那便是将性命送给对方, 方才你若挺剑进招,便能将我逼退,但就是你那一丝犹豫,才让我有了机会。”
且兰低头思索了片刻,道: “你说得对,不过我也没想到你会用剑鞘来套我 的剑。”
子昊微微一笑道: “当你和别人动手时,对方的精神一般会集中在你的剑上,很 少会有人留意剑鞘。”他重新拔剑出鞘,指点这招剑法,复又说道, “你见过皇非 用剑,皇非的剑法之所以可怕,便是因为他从来对自己充满信心,所以逐日剑每一招 出手都能发挥出极致的力量,即便是比他强大的对手也可能在临阵之时败在他的 手中。”
且兰道: “正是因为如此,姬沧的武功和皇非不相上下,但最终还是死在他的 手里。”
子昊点头道:“一个人只要对自己有信心,很多不可能的事情都会变成可能,自 信不会帮你实现所有事情,但是没有自信一定什么事都做不成。”
且兰抿唇一笑道:“下一次我一定要赢你。”
子昊也笑了一笑:“这一招我还是用剑鞘。”
且兰拔剑道:“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看看第三招了。”
子昊手握剑鞘随意而立,微笑示意,且兰手底内力透出,浮翾剑紫芒隐隐,发出 轻微的鸣颤。第二招剑法虽然不如第一招变化繁复,但领会了这招剑法,且兰出剑不 但更快,而且更加锐利果断,剑势行云流水,连绵不绝,几乎没有任何破绽。子昊唇 角微带笑意,既是赞赏亦是鼓励,浮翾剑乃是当世第一利器,他以剑鞘应敌,始终不
与且兰剑锋接触,但通过剑鞘透出的真气已足以御敌在先。
两人这次交手足有小半盏茶工夫,差不多数十招过后,子昊眸光微微一闪,忽然 屈指轻弹,手中剑鞘嗖一下弹上半空,且兰不由一愣,眼前只见白衣飘闪,子昊已经 到了她的身后,半空中落下的剑鞘不知如何重新回到他手中,不偏不倚指向她后颈。
“兵者, 诡道也, 利而诱之, 乱而取之, 攻其无备, 出其不意。”子昊负手身后, 朗声念道。且兰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剑法如兵法,兵无常式,以奇制胜,我不 该一时吃惊,让对手有机可乘。”
子昊收起剑鞘徐步前行,笑道:“看来这一次不用我解释了。”
且兰道: “无论是谁突然看到对手将兵器扔上半空,都会有些吃惊的,这招剑法 既然取一个‘奇’字,你刚刚已经点评了两人的剑法,却不知天下高手之中,又有谁 的剑当得起奇谋诡变的评价?”
子昊负手抬头,片刻后道: “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龙在云,无迹可寻,十八招 归离剑法每一招都可能生出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若是谁说见过归离剑所有的剑招, 那么他一定不够了解夜玄殇。”
且兰道:“你们交过手吗?”
子昊唇角微微一挑,回头道:“今日乘兴切磋了几招。”
且兰不由心生好奇,问道:“谁胜谁负?”
子昊没有说话,只是清邃的眼中透出一种愉悦的笑意,且兰很少在他脸上看到这 样的神情, 以前他即便微笑, 也总似隔着一层清冷的薄雾, 总有些情绪让人无从捉摸, 但是今晚他似乎有些不同。且兰说不出哪里不同, 但是他的眼睛令人感觉温润的暖意, 她知道他并非随兴路过,也并非无意中想起这三招剑法,他这么晚了还来重华宫,亲 手传授她剑招,是怕她这次离开帝都遇上强硬的敌人,这三招剑法每一招都隐藏着几 重杀招,他没有十分强调剑法的诸般变化,却让她了解了每一式招数中的剑意。冷静 的观察力、足够的自信、不拘一格的变化、临危不乱的定力,或许只有当真正面对危 险的时候,才知道这些有多么重要,无论是谁,如果能够领悟到这其中的含义,那么 即便是在战场上,也足以从容面对一切。
外面响起更漏声声,时至三更,夜已过半,子昊看了看窗外,道: “这几招剑法 虽然并不复杂, 但想要融会贯通, 却也不太容易, 左右还有些时间, 我再陪你过几招。”
且兰笑道: “我发现这几招剑法中的每一式变化都非常简单有效,一招出手绝不 会浪费丝毫的气力,你好像总能想到这种法子,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直接的方法达到 目的。”
子昊笑了笑道:“可能是因为我不喜欢浪费时间。”
且兰这时候正沉迷于剑法的奇妙,并没有十分注意他这句话背后的含义。子昊心 知今晚之后, 便不可能再有机会指点且兰剑法, 自然不愿一味闲聊, 对她示意了一下, 且兰抬手捏了个剑诀道:“这一次你若夺我的剑,便不是那么容易了。”
子昊声音仍是淡然清静,道: “你试试看。”轻飘飘一掌向且兰肩头拍去。且兰 旋身出剑,展开刚刚学来的剑法和他交手。起初子昊每过数招总是能够逼得她撤剑, 但每一次也只是点到为止, 既不过多纠正, 也不出声指点, 全令她自己在实战中摸索。
且兰心思本来灵透, 悟性又高, 不过百招过后, 剑法越发纯熟, 出剑也越来越快。 浮翾剑既轻且利,在她手中仿佛化作一条柔软的白练,裹在淡淡紫芒之中飘舞灵动, 不断逼向子昊。她知道以子昊的武功,纵然空手过招,自己也绝对伤不了他,所以心 中并无顾忌,全力施展剑法。子昊始终以单掌应敌,无论且兰出剑速度有多快,他总 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且兰好胜心起,一心想要看看他武功究竟有多高,倏地一 剑三分,三点剑光复作六芒,星星点点疾罩他胸前。
她这招剑法比起风寻剑一式八剑的速度虽还略逊一筹,但已十分不易,子昊眼中 露出浅淡的笑意,衣袖一飘,指尖不知如何便已搭上她剑锋。六道剑光骤然消失,变 成一道流星般的利芒,子昊方要弹指将她长剑震开,忽然脸色微微一变,抽身向后 退去。
且兰原本知道这一剑不可能伤到他,手底未留余力,子昊突然撤招,浮翾剑几乎 已抵上他的胸口,且兰此时纵然想要收手也来不及,不由大惊失色。眼见浮翾剑便要 穿胸而过, 子昊身子一侧, 袖底一丝余力扫出, 堪堪将剑锋荡偏半寸。只听哧的一声, 一道剑光贴着他左胸斜飞上去,子昊踉跄着退开数步,抬手撑住屏风。
且兰怎也没想到这一剑竟险些伤了他性命,看着他衣上长长的剑痕,吓得整个人 都呆了,愣了片刻,才疾步上前扶住他道:“子昊,你这是怎么了?”
子昊没有答话,只是脸色微见苍白,被浮翾剑划破的衣衫下露出极淡的血丝,显 然只是擦伤了肌肤,并未伤到筋骨,但他唇畔竟也渗出猩红的血迹。且兰心下着急, 转身叫道:“来人,快来人!”
子昊一把扣住她手腕,低声道:“没事,不要惊动别人。”
且兰一回头,忽然察觉他神情有异,迟疑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子昊心有 所觉,当即转头避开,且兰霍然震惊,颤声道:“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怎么了?”
子昊却没有丝毫惊慌, 似乎这样的情形已经不止一次发生, 只是淡淡地道: “没 什么,过一会儿便好。”说话之间,外面当值的侍女隔着殿门问道:“王后娘娘,有 什么吩咐?”
且兰感觉到子昊手底的力度, 看他这情形也不敢声张, 尽量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
转头道: “没什么事……王上今晚在这里歇息,你们派人到长明宫说一声,顺便替王 上拿两件衣服过来。”
侍女们应声退去, 且兰扶着子昊在榻前坐下, 只觉得他的身子比寒冰还要冷, 纵然隔着衣衫都能感觉阵阵阴寒的邪气流窜。就这片刻时间,子昊已经连话都说 不出来,如今他体内的药毒发作起来早已不似之前的情形,纵然他的心志超乎常 人,也无法在这样的疼痛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毒性发作得一次比一次突然,甚 至在短暂的时间内会令他双目如盲, 绝对的黑暗, 绝对的疼痛, 不知道什么时候, 他便可能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除了子夜韶华的汁液外,也已经没有什么能止住 这样的疼痛。
身体痛苦虽烈,子昊此时的神智却还清醒,一手阻住且兰叫人,一手自怀中取出 一个白玉小瓶。且兰顾不得多想,急忙帮他打开,瓶中似乎盛着乳白色的汁液,一股 奇异的幽香顿时漫开。
子昊抬手将药一饮而尽, 随之闭目调息。这是未经任何调配的子夜韶华精纯汁液, 效果极是神奇,剧烈的疼痛很快减轻,就连被疼痛抽空的精力也迅速恢复。当子昊再 次睁开眼睛时,除了脸色一如既往地苍白,看起来已经安然无恙。且兰手中拿着那个 药瓶,正愣愣地看着他,看到他这么快恢复如常,她脸上非但没有惊喜,反而透出一 种极深极深的痛楚。
“你一直瞒着我们。”且兰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方才练剑过招时轻松的神情早 已无影无踪, “你让我和苏陵带兵去洗马谷,调走身边所有将领,抽空了帝都所有 兵力,你究竟要干什么?这是子夜韶华的汁液,我曾经在医女手中见过,苏陵并不知 道你在服用这种药,你连他也瞒着,让我们觉得你已经一天天好起来,却设法遣走我 们所有人,你是不是,想自己面对皇非?”
她问得又快又急,仿佛如果不一口气说出这些话,便会生生闷死在心里。子昊看 了她半晌,眉心轻轻蹙起:“且兰,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有时这也未必是件好事。”
且兰用力握着手中的药瓶,美丽的面容因惊痛而发白: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你 答应过我不会分离,但其实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子昊道:“我答应过你会给你足够的力量,去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
且兰蓦地怔住,一动不动地跪在他榻前,面对那双曾经令人迷醉的清眸,她的目 光仿佛要将他看穿一样,有种坠落的痛楚,以及彻悟的震惊,然后她忽然笑了: “原 来在你心中,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任何人,你是九域苍生的主宰,我们所有人都只能 仰望你,服从你的意志,遵从你的决定,因为无论什么事你都是对的,你的安排都是 最好的。我还是不够聪明,直到现在才想明白这个问题,我们每个人都不该奢望与神
同在,我们的感受、我们真正珍惜的,对你来说根本无须考虑。”
她终于转开目光,细密的睫毛覆落星眸,遮住了一片莹澈的光影。子昊嘴唇微微 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却什么都没有说,过了片刻,他才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漠 的声音道: “朕的决定自然不会有错,你和苏陵只要尽到自己的责任,其他事情与你 们无关,也无须你们多想。”
且兰猛地站了起来,但是面对子昊苍白的面容,她没有发怒也没有落泪,光影暗 处的眉目间渐渐流露出伤痛的神色,更有一丝无言的坚强。这一刹那,她突然明白了 很多事,从相逢到离别,她离他从来没有这么远,却也从来没有这样近,有些事情她 不是不知不懂,但要接受现实却需要太多的勇气,方才激动下说出的话,现在她已经 觉得后悔。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再说,或许在内心最深处,她早已经预知这一天的来临,亦知 道他终将离她而去,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那种悲伤早已凝结在心底,再也不敢去 碰触。所以最后她也只是紧紧握住他送给她的剑, 抬头道:“我知道了, 我走了, 你…… 你保重。”
说完她转身快步向外走去,她走得很快很快,不停留,不回头,白色的战袍在漆 黑的夜色之下随风飞扬,像是一只展翅高飞的鸟儿,去向属于自己的天空。子昊默默 注视着这个世上与他血缘最近、名分最亲的女子决绝而去, 有些话或许已经不必再说, 他知道她已经懂得他所能给她的最好的保护, 这个聪慧的女子, 终会有她应有的幸福。
第一百四十二章 真相如刃
含夕来到烈风骑大营已经是三天之后,将她接到此处的是瑄离。金石岭上,大 战甫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鲜血的气息,遍地残尸烈火昭示着这里刚刚进行了 一 场惨烈的厮杀。瑄离到此之前已经接到消息,知道王师在两日前奇兵突袭金石岭, 白虎军得援军相助杀出重围,一解多日之困。由眼前的情形可知,这场战役要比想 象中更加激烈,整个金石岭前漫山遍野的尸首便是最好的证明,可见为突破北域大
军的封锁,对方亦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含夕随着护送他们的兵马穿过战场,一路上眼见人马伏尸,血腥遍地,风中愁云 惨雾,仿佛将天日也遮蔽,行走其中便像是身入无边的地狱,每一步都可能踏到血肉 模糊的尸骨。含夕自出生以来, 何曾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 起初还煞白着脸勉强坚持, 快到大营时终于忍不住,伏在马上呕吐起来。
瑄离命人停止前行,扶她到路边休息了一会儿,道:“公主,我还是派人送你回 支崤城吧,此地正值战时,若是君上决定强攻洗马谷,很快便还有更激烈的大战,实 在不宜久留。”
含夕死命抓着他的胳膊, 将之前吃下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 一张俏脸也白得吓人, 但却坚持道:“我没事,我要见皇非。”
瑄离平日待人虽然总是一副冷淡模样,但一路上对含夕却颇为温和,见她嘴上说 没事, 身子却在寒风中一个劲发抖, 便将自己的裘衣解下披在她身上, 方下令继续前行。 烈风骑主营很快出现在眼前,含夕策马转过山坳,一眼看见熟悉的朱雀战旗,眼中突 然便涌上泪水,像是受尽委屈的孩子见到亲人一样,打马便往营帐方向驰去。
瑄离随后跟上,还没到营前,便感受到一股令人心寒的杀气。瑄离久在军中,打 眼一看便知道军前正在行刑, 果然迎面两列刽子手抬了几具尸体下来。含夕轻呼一声, 吓得紧紧闭上眼睛。瑄离见被杀的竟是十九军部中几名首领,心下也是一惊,喝住来 人问道:“怎么回事,何故军前斩将?”
中军执刑官一脸惊惧未消,认得是瑄离,上前回道:“先生,是君上的命令。”
瑄离道:“所为何事?”
那执刑官道: “几位首领刚刚和君上在帐中议事,听说似乎是……似乎是莫多大 将言语中辱骂了宣王,君上一怒之下竟然下令将人推出去斩了,方才赤哈大将他们差 点动起手来。”
瑄离眉心微蹙,挥了挥手,那执刑官带人抬着尸首匆匆退下。
烈风骑主营帐前仍旧存留着浓重的血腥气,瑄离与含夕翻身下马,十九军部大首 领赤哈和几名将领迎面出来, 看了他俩一眼, “哼”的一声摔门而去。含夕进到帐中, 只见一身赤色织金战袍的皇非斜靠虎案,冷冷地看着几名首领离开,含夕本来见到他 满心委屈想要倾诉,但与那阴戾的目光一触,身上竟然泛起莫名的寒意,话到嘴边忽 然说不出来,只是轻轻地叫了一声:“皇非。”
皇非这时才转回目光,烈风骑亲卫仍旧手托莫多大将等人的首级跪在帐前,旁边 方飞白、吴期等人似乎都还没有从方才的事情中回过神来,瑄离对座上躬身一揖,呈 上一封书信,并没有说话。他已将东帝的书信带到,亦将含夕平安送回,一个聪明人
在这种时候是绝不会多话的。皇非抬手轻轻一挥,面前亲卫托着血淋淋的首级退了 出去,当他起身走向含夕,轻轻抬手抚摸她脸庞时,含夕再也忍耐不住,扑在他怀中 放声大哭。
接下来几日, 王师与白虎军退守洗马谷, 皇非却没有像众人猜测的那样挥军追击, 只命令十九军部驻兵将洗马谷所有出路封锁,烈风骑却退兵雍江,将兵锋指向了位于 上游的帝都王城。
含夕知道瑄离回来时带来了东帝的亲笔书信,她没有见过那封信,但从皇非看过 信后的表情知道, 那是一封约他决战的战书。含夕熟悉皇非, 从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皇非从来不会拒绝任何人的挑战,即便对他来说根本没有应战的必要,少原君皇非也 不会令对手失望,她更加知道在苏陵和且兰离开之后,现在的帝都或许已经是空城 一座。
没有人会认为烈风骑数万精兵攻不下一座无人守卫的城池,哪怕那是雍王朝的国 都、八百年来主宰九域的圣地。如果说这世上有一支军队能够威胁到帝都,那么这支 军队一定便是烈风骑,如果说这世上有一个人能够成为东帝的对手,那么这个人一定 便是皇非。
不知为何,含夕心中竟有些担心帝都,虽然明知长明宫中那个人是亲手毁掉自己 家国的仇人,她却还是忍不住会这样想。军营中的夜晚常常有些苍凉的歌声传来,伴 着金柝声声在旷野中回荡,让人久久难以成眠,这时候含夕总会握着离开帝都时子昊 交给她的那个小银筒, 一个人望着帐顶出神。银筒上的花纹仿佛还带有他指尖的气息, 就像是温泉海旁的子夜韶华轻轻绽放,他的微笑、他的目光,他从来都是那样温柔, 即便在知道她出卖了王族之后,仍旧没有改变分毫。
含夕很想知道这个银筒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他说过如果她想要报仇,只要打开它 就能实现,直到现在她对他说过的话都深信不疑。有几次她几乎已经按捺不住好奇, 但是每当拿起这小银筒时,她心中却总会升起一种强烈的不安,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 一些可怕的东西, 一旦打开就会毁灭一切,再也无法收回。
下令烈风骑驻扎雍江的第二日, 皇非将含夕送回了支崤城。因为他亲自率兵护送, 所以含夕并没有反对。一路进入宣都,迎面便是常年不散的雪雾,雄伟的支崤城仿佛 隐于云端,曼殊花迷离的香气令这座九域传奇的机关之城更显神秘。含夕第一次见到 一座城池像活的一样,无论城楼还是长街似乎随时都能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宣国王 宫更加像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机关堡垒,处处充满了奇迹。
原本离开帝都后,含夕一直有些郁郁寡欢,除了皇非之外也不太和别人说话,直
到此时才稍微恢复一些,听说支崤城竟是瑄离亲手设计的,便好奇地询问究竟,瑄离 倒也颇为耐心,沿途相伴,为她一一指点介绍。他既博学多才,人亦风流倜傥,很快 逗得含夕露出笑容,先前满心愁情便也开解不少。而与此相比,皇非的神色反而有些 冷漠,当踏入宣国王宫琉璃花台时,含夕从他眼中看到一种从来没有见过的情绪,那 是冰岭雪峰孤绝的颜色。
晚上含夕躺在宣王宫华丽的帐幔中仍旧无法入睡,冷月照窗,辗转半夜,眼见天 将拂晓,索性披衣起身独自向外走去。她记得白天来时曾见过一片盛开的曼殊花,穿 过曼殊花丛便是皇非住着的琉璃花台,但是走出寝殿不多久,却发现这里的道路好像 迷宫一样,如果没有人带路,根本就找不到琉璃花台所在。
就这么几个转折,连回寝殿的道路都也不知所向,含夕踏着月色独自在王宫中 穿行,一阵阵薄雾缭绕殿阁,更显得深夜幽幽,渺无人迹。她不由有些害怕,加快脚 步向前走去,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宫苑深处传来隐约的人声。
含夕隔着一丛花林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对面月影下有两人正在说话。因 为距离尚远, 声音传到这里已经极轻, 显然两人本也是在压低声音交谈, 她正觉奇怪, 忽然听到其中一人声音略略提高: “不管怎样,你若是做出对君上不利的事,我绝对 不会答应!”
另一人冷哼了一声道: “看来你已经忘了后风国是亡在谁的手中,竟然对他如此 死心塌地。”
先前那人道:“你曾经说过不会为后风国复仇,为何现在又要与君上作对?”
另外那人道: “我现在也没想去替后风国复仇,我只是不愿扳倒了姬沧,最后却 死在皇非的手中。难道你感觉不出,现在的皇非早已不是以前那个少原君了吗? ”他 说话时微一侧身,一道月光照在他脸上,含夕蓦然看清这人竟是天工瑄离,先前那人 也同时转过头来,却是一直跟在皇非身边的召玉。
召玉一阵沉默,稍后方道: “君上近来性情似乎是有些不一样,那天他杀莫多大 将的时候,我们都没有想到。”
瑄离冷冷地道:“杀人是会上瘾的,或许有一天,他连你也会杀。”
召玉立刻道: “不可能!你不会明白君上和烈风骑将领之间的关系,我们这些人 都曾跟他出生入死……”她话未说完,便被瑄离打断: “那是以前的皇非,对于现在 的皇非来说,已经没有什么人不能死。当时的楚王、曾经的姬沧他都杀得,为什么不 能杀你?”
他说话的声音虽轻,但“楚王”两个字却像晴天霹雳一样传入含夕耳中,她突然
间明白了很多事情,很多她之前从来没有想过,又或许根本不愿去想的事情。她一直 以为杀害王兄的和毁掉楚国的是同一个人,也一直以为皇非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楚国, 子昊当真没有骗她,他既然亲口承认灭楚的事实,便不必在这件事上对她隐瞒,原来 这一切不过是一场逐鹿天下的棋局,他们每个人都不过是别人手中拨弄的棋子。
风露重,深夜寒。含夕站在回廊的阴影下,感觉冷得像是身在冰窖,瑄离与召玉 又说了些什么她已经完全听不清楚,只看见召玉最后顿了顿脚,转身而去。瑄离目送 召玉离开,冷月之下俊美的眉目仿若冰雕玉琢,透出淡淡寒意,突然他倏地转头,看 向含夕所在的方向。
凄迷的夜雾轻锁楼台,一身白丝软袍的少女站在月色深处,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仿佛是从黑暗中走出的幽灵,那美丽的面容令人心悸,却亦有种邪异的气质吸引着人 的目光。瑄离见是含夕,微微吃了一惊,心知她定然听到了他和召玉的对话。这时含 夕徐徐走到他面前,问道:“方才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瑄离没有回答, 他能在宣王面前隐忍这么多年, 并周旋于少原君和北域众臣之间, 自非等闲人物,心中纵然惊讶,面上却不曾流露分毫,何况他一时也弄不清含夕这样 问究竟是什么意思,当然不会轻易作答。含夕清灵的秀眸此时像是有丝缕冷雾缭绕 其中,又道:“是不是皇非杀了楚王,你知道,对吗?”
瑄离忽然明白,含夕对楚都曾经发生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心念稍转,道:“公 主是想问当时楚都发生的事?”
含夕眼中雾色幽幽, 一字一字地说道:“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不要骗我。”
瑄离触到她的目光,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异样的情绪,他的功力毕竟比含夕高深 许多,当即生出反应,倏地向后退步,道: “公主的疑问我可以替你解答,我们换个 地方说好吗?”
含夕站着不动,淡淡地道:“你说,我听着。”
瑄离对她的摄虚夺心术颇为顾忌,尽量避免再与她目光接触,含夕却也没什么反 应,只是站在那里等着他说话。当初宣王对楚国之事十分关注,派出不少斥候收集 情报,瑄离自然对其中细节了如指掌,于是道: “这件事的确与皇非有关,在楚都 发生变故之前,少原君府便早已得知赫连羿人即将叛乱的消息,楚王并非皇非亲手所 杀,但如果不是他拖延救援,楚王定然不会死在朱雀台。”
含夕点了点头,道:“这么说,当真是他害死了我王兄和王嫂。”
瑄离道: “皇非虽然计划夺取楚都政权,但楚王后却是他的亲姐姐,他原本打算 拥立她腹中的孩子继位,自己便可名正言顺地成为摄政王,所以他不可能杀楚王后。 据我所知,楚王后和小王子是死在自在堂白姝儿手中,她的目的却是为了穆王。”
含夕道:“穆王?”
瑄离道:“便是当时的夜三公子。”
含夕身子微微一震,轻声道: “连夜大哥也在骗我,对啊,他当然也在骗我,他 和子娆姐姐、且兰姐姐,他们都在骗我,皇非也在骗我……”她一边说着一边竟笑 了起来,仿佛想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 “不过他没有骗我,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否认 过这些事,他还说过会让我复仇…… ”
她的笑容凄凉迷离,单薄的身子在月夜下好似一朵白色的荼蘼花随风颤抖,美得 令人心醉亦心碎。瑄离感觉她神色有异, 刚刚叫了一声“公主”,含夕一口鲜血喷出, 人便软软地向下倒去。
第一百四十三章 送君一别
不知过了多久,含夕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陈设雅致的房间里,旁边银 纱帐外燃着名贵的优昙香,香气如花幽幽绽放,屋子里寂静得仿佛与世隔绝。轻微 的脚步声从外面传来,含夕转过头去,隐约看到有人端了一碗汤药进来,淡黄色的 衣衫像是飞羽在飘,声音听起来柔和如梦。
“你醒了。”来人将药盏放在案上, 含夕这才看清是瑄离, “君上刚刚来看过你, 又派人送了药过来,正好趁热喝了吧。”
含夕扭过头去,道:“我不喝。”
瑄离道: “这不是一般的汤药,其中单是一朵曼殊山雪峰上的琉璃花便价值千 金,对你的身子很有好处。”
含夕冷淡地道:“他的药,我不喝。”
瑄离站在床头看了她一会儿,道:“你若是恨他,便更应该将这药喝下去,否则 又怎能有机会复仇?明明是别人的错,为何要让自己受苦?”
含夕转回目光,看向他道:“你觉得我应该复仇?”
瑄离道: “有恩必偿,有仇必报,这一向是我的原则,若换成是我,他们一个都
别想活。”
含夕像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刀,手指紧紧地抓住锦被,道:“你会杀了他吗?”
瑄离淡淡地道:“若有人这样对我,我会杀光他们所有的亲人,让他即便活着, 也是生不如死。”
“亲人? ”含夕苍白的脸上露出奇异的笑容,“我原以为王兄和王嫂死后,我的 亲人就只剩下皇非了,而我也是他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了,你说这是不是很好笑?你 不觉得好笑吗……”她的脸色忽然变得嫣红,身子在锦被中发抖,明明是悲伤至极的 语调,却没有泪水流下。含夕修习的摄虚夺心术原本是一种极重精神力控制的功法, 昨晚她在心神混乱的状况下无意中运用此术, 经脉已经受了不小的创伤, 此时心绪激动, 体内真气岔乱,几乎已在走火入魔的边缘。瑄离见状不对,立刻伸手将她扶住,柔声 劝道: “你先不要多想, 把药喝了再说吧, 以后不管有什么事, 我都会想办法帮你。”
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人娇媚的笑声: “哟!天工瑄离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柔情 似水,可真真吓了人一跳。”
话音未落,一抹窈窕的丽影已经轻飘飘地出现在烟纱帐外。瑄离面色微寒,突然 头也不回反手一扬,一片细密的银光闪电般向后射去。那人哎呀一声娇呼,身子滴溜 溜飞转,云袖一收,那银光乍现即隐,被她笼入袖中。跟着向侧一闪,但听叮叮叮一 片细密的响声,无数细若发丝的银针尽数钉在了旁边的紫檀屏风上,幽幽闪着慑人的 蓝光。光影中现出一个千娇百媚的白衣女子,顿足嗔道: “方才的话算我没说过,出 手还是这么毒辣, 若不是我十年前便知道你这招‘浮光掠影’,此刻哪里还有命在?”
瑄离转过身来: “自在堂白堂主会避不开这样一招暗器,说出来岂不是笑死 人? ”说着目光稍移, 看向和白姝儿一同出现在室内的一个面遮重纱的紫衣女子, “她 是什么人?”
白姝儿娇笑道: “当然是救命的人,你怀里那位小美人看样子不太妙,百仙圣手 的医术,你可相信?”
“摄虚夺心术加上巫族的催魂大法,既可以要别人的命,便一样能要了自己的 命。”那紫衣女子拂开帽纱,露出一张清秀柔和的面容,只是眼中却不带什么感情。 瑄离自然知道她不是危言耸听,只因他已感觉到靠在怀中的含夕情况越来越糟,若不 及时采取措施,可能当真气血逆冲而亡。
那紫衣女子走到床前,轻轻一挥手,一枚金针刺入含夕紫宫穴内,转手取出一枚 药丸道: “喂她服下去,半个时辰之内,不要随便移动。”瑄离将含夕扶起来,紫衣 女子抬手在含夕下颌一捏,方要将药丸送入,突然手腕一紧,被瑄离扣住脉门: “你 不是蝶千衣。”
“哦?”紫衣女子虽然脉门受制,却是神态自若,“你凭什么这么说?”
瑄离琉璃般的眸心透出淡淡杀机: “百仙圣手终身不医楚人,这里又没有人拿刀 逼迫你的族人,你为何要救楚国的公主?”
那紫衣女子隐隐一笑,回头对白姝儿道: “看来你说的倒也不错,这个人的确不 是个傻瓜。”
白姝儿早已好整以暇地在旁边坐下,声音依然那么甜媚动人:“我从十几岁 的时候便认识了他,当然知道他不是个傻瓜,我也早便说过, 一旦扳倒皇非,除 了他之外,也没人能接得下北域这盘棋,所以即便差点被他卖给人家,我还是得 回来找他。”
瑄离扫了她一眼道:“我要是不把你卖给人家,你现在还能毫发无伤地坐在 这里?”
白姝儿柔声轻笑: “所以我也没有怪你嘛,不过你一手搂着个小美人,一手又抓 着别的女人的手, 我看着却有点不是滋味,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 也没见你对我这么亲热, 难道我还不如这个人事不知的小丫头?”
瑄离道:“漂亮的花往往带刺,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我还想多活几年。”
白姝儿扑哧一笑道: “摘不到花的人才会说花带刺,不过现在就算你要摘,我也 不会答应。你再不放手,这小丫头可就麻烦了,留下她还有点用处,现在死了可不 太好。”
瑄离又看了她一眼,松开手,含夕此时早已是半昏半醒的状态,紫衣女子手中的 药丸落到她嘴里,她人很快便沉沉睡去。白姝儿看着瑄离扶她躺下,又轻轻替她盖好 被子,媚眸转了一转道: “奇怪,你这人待人虽也不坏,但从来也不会这么好,莫非 你当真看上这小丫头了?”
瑄离没有说话,放下纱帐后来到她对面坐下,道:“她是谁?”
白姝儿笑道: “你不妨称她一声妙华夫人,她的身份你根本想象不到,不过她是 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对你一定有好处。”
瑄离坐在案前抬手斟茶,一举一动从容风流,看起来像是个正在会友闲谈的富贵 公子, 白姝儿却知道当年便是这双斟茶的手, 一朝复仇, 断送了后风国王侯基业, 十年隐忍,推动了北域山河换颜,眼前这个书生一般的俊美男子,看似弱不禁风,所 做出的事情却往往令人意想不到。
“你来干什么? ”瑄离并没有继续追问紫衣女子的来历,反而亲手斟了三杯茶。 白姝儿看着茶盏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相信我,我想做的事自然不会对你有害,否则 也不会千里迢迢跑来找你。”
“你说。”瑄离淡淡地道,径自饮茶。
缕缕茶香萦绕指尖,窗外雨声化开浓雾,淅淅沥沥地没入夜色之中。白姝儿笑容 微微收敛,媚艳的目光虽然仍旧撩人,却流露出认真的神色。白姝儿与人说话很少这 么认真,尤其是和男人,瑄离虽然专注在茶上,却也想听听她要说什么。这时白姝儿 用指尖沾了一点茶水, 在桌案上轻轻一画, 道: “你我联手做一件事, 这件事若成了, 以后北域宣国、东海后风归你,楚国旧地包括王域归我穆国,你我双方以惊云山脉 为界,划疆而治。”
瑄离抬了抬眼,道:“好大的口气。”
白姝儿媚冶一笑道: “后风国疆土本来有一半是我从宣王手中得来的,现在我拱 手相让,你绝对不算吃亏,若你日后自行取下柔然,我穆国也绝不干涉半分。”
瑄离道:“我刚刚说过,漂亮的花往往带刺,所以丰厚的获利也往往危险,你不 如说说想要我做什么事,再谈条件也不迟。”
白姝儿道:“你知道我得罪了皇非。”
瑄离不疾不徐地替她斟茶:“据我所知,不止一次。”
白姝儿道:“所以他不死,我睡不着;帝都安然无恙,我也睡不着。”
瑄离道:“难道你还得罪了东帝?”
白姝儿想起帝都中那个病容清冷的男子,脸色微微变了一变,虽然那日在长明宫 他只是有意无意地扫了她一眼,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那洞穿肺腑的目光却好像 直到现在都还插在心头,那样淡淡的一瞥,似乎比架在脖子上锋利的刀剑更加慑人, 她从中感觉到警示的意味,以及一种极具威胁的压力。白姝儿低头饮茶,过了一会儿 才道: “楚国和帝都的联盟毁在我手上,你不是不知道,莫非你以为那位灭了楚国、 毁了宣国的东帝陛下会轻易放过我?我看他和你一样,也是个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 主儿。”
瑄离伸手笼在清香浮绕的茶盏上,道: “所以你不但要皇非的命,也想要东帝 的命。”
白姝儿道:“否则他们便要我的命,换作是你,又会怎样?”
“你知道我会怎么做,否则便也不会来找我。”瑄离随口道,“莫非你那位穆王 殿下对此事袖手不理吗?穆王玄殇的归离剑,如今普天之下也没有多少人敢惹,有他 护着你,你又何必如此担心?”
白姝儿展颜轻笑,妩媚多姿的眼中漾出柔情: “当然不是,他若是个连自己的女 人都不肯保护的男人,我又怎肯对他死心塌地?我既然对他死心塌地,自然便要替他 着想,只要对他有利的事情,我就一定会去做。”
瑄离抬眸盯着她道: “白姝儿会对一个男人死心塌地,这句话几年前打死我也 不信。”
白姝儿亦盯着他道:“莫非你认为穆王玄殇还不值得一个女人死心塌地?”
瑄离又看了她半晌,道:“不管怎样,这个男人能让白姝儿对他死心塌地,便一 定不是等闲人物,至少应该值九域半壁江山。”
白姝儿道:“唉, 你应该庆幸, 我们这位殿下对一统天下没什么兴趣, 否则…… ”
瑄离接着道:“否则皇非之后下一个,死的恐怕便是我。”
白姝儿掩唇娇笑,雪白的衣衫仿若风中梨花,丝丝撩人心弦:“说实话,我宁愿 对付十个皇非, 也不愿和你为敌。你太了解我, 我也太了解你, 这样的对手不杀可怕, 杀了可惜。”
瑄离淡淡地哼了一声,道: “你要杀皇非,我有至少七种办法,最快的三个月, 最长的要三年,只要他在支崤城中,我便有机会要他的命。你要杀东帝,我也能想出 三个办法,但我劝你没必要去冒这样的风险,因为你不杀他,皇非也会杀他。”
白姝儿转头对妙华夫人道: “你看,我没有带你找错人吧,现在你是否还觉得我 送出整个后风国的领土冤枉?”
妙华夫人却在看着瑄离:“我要的是东帝的性命,其他事情与我无关。”
白姝儿道: “现在最可能要东帝性命的人是皇非, 最可能要皇非性命的人便是他, 大家一举数得,何乐而不为?”
瑄离将目光从妙华夫人脸上移开,说道: “莫要高兴得太早,我说的法子只是在 目前的形势之下,你应该清楚,现在皇非与东帝本是相互牵制,如果他们其中有一人 先死,那么另外一人便再无任何顾忌,也再无任何人能够轻易除掉他,你可有法子让 他们同归于尽?”
白姝儿目光微微一闪,道:“杀一个已经不易,何况同时除掉两人。”
瑄离道:“所以你的计划虽好,可惜难如登天,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办法。”
这时候,他身后忽然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我有办法。”三人同时回头,只见含 夕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正站在银纱灯影里静静地看着他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如雪, 手中拿着一个已经打开的银色小筒,声音清冷得像是深夜的雨丝: “我知道让他们同 归于尽的办法。”
日暮,黄昏,花开。
含夕步入琉璃花台时,这里仿佛是一个尘封的世界,所有辉煌的色泽都在天际余 晖中静静凝固,唯有她臂上的丹纱沿着华丽的晶石飘拂如烟。斜阳花幕,将少女精致
的妆容衬出艳丽之色,那晶莹的眸心却带着淡淡的忧愁,似这日落前的美景般动人 心弦,却也总是叫人有种心碎的哀伤。
夕阳西下,曼殊花开。
琉璃花台本便是在一片花海之中,云生雾漫,如梦如幻。此时花海中有人,一人 在花树下倚剑饮酒,赤色的花海,赤色的战袍,残阳映着那锦衣花色竟也如血,深深 浅浅随风起伏。
那人俊美的面容背对光晖,仿佛沉在这花海深处黑暗的一隅,含夕眼中的忧伤似 乎也如这余晖一般更深更浓,她看不清那人的脸,但她知道那是皇非,因为他身旁那 柄剑正是曾经开辟了楚国千里疆土,令得九域群雄闻风丧胆、天下诸国震慑惊魂的逐 日剑。
宣王姬沧便是死在这柄剑下,曾经还有多少人死在这柄剑下?
含夕在回廊后停住脚步,她原以为皇非应该早已察觉有人走近,但直到现在他都 没有回头。
花开如海,花间有酒,千里夕阳,风满人间。那是极美的景致、极美的色彩, 无论谁曾经见过都不会忘记,尤其是花下的人,他喝酒的姿态令人想起纵横天下的 风流,却也同样有着高傲孤绝的寂寞。
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
的确没有人再能阻挡皇非的脚步,烈风骑数万精兵在手,就算是宣王再生也没有 必胜的把握,想要毁灭烈风骑的人,便必须付出毁灭的代价。
含夕抬手按住胸前,那个随身挂着的小银筒冰冷地贴着肌肤,有种疼痛便一直沿 着心口向上蔓延。她又隐约感觉到尖锐的头疼,妙华夫人给她的药似乎随时都会失 效,那时她或许便不会这么冷静,或许会忍不住冲上去质问皇非,为什么?
其实有些问题根本不必再问。
含夕踏入花海,轻轻走到皇非身边。她在曼殊花妖冶的香气中低下头,靠近他的 身边。他身上有着醉人的花香,亦有着属于英雄男儿独有的酒气。皇非是个英雄,直 到现在含夕也并不认为自己看错,从小到大,她心目中唯一的英雄便是皇非。
潇洒飞扬,比阳光还要炙热的皇非,不是这个寂寞如雪、冷漠无情的男子。
含夕轻轻地笑了,依偎在他身边低声问道:“你要走了吗?”
皇非终于转过头来,隔着夕阳看着身边秀丽的容颜,片刻之后,他原本冷漠的神 情中渐渐生出些许柔和: “我很快便会回来。”他一手仍旧握在剑上,一手却轻抚少 女单薄的肩头。含夕闭上眼睛,仿佛回到很久以前,楚宫御苑和煦的微风中。那时候 一切都还平静美好,白衣少年练完剑后躺在草地上仰望晴空,浮云悠悠,风吹花落,
身旁少女清脆的笑声,无忧亦无虑。
“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一次他出征之前,她总会对他的归来充满期待,但是现在,她知道他可能永远 都不会回来。
皇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静静遥望着花海道: “在支崤城中,没有人能够 伤害你,不要离开这座王宫,我不想再失去不该失去的人。”
含夕身子轻轻一颤,仿佛有一柄利剑穿透心房,然而她的眼中只有悲哀,没有 泪水: “我也不想失去你。”她抬头微笑,笑靥如花,将一串晶莹剔透的灵石亲手 交给他,声音温柔仿若呢喃, “所以你一定要回来,这串灵石串珠会护佑你平安,你 一定要随身带着,记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天际的晚风吹拂花海,丛丛赤红似火燃烧,淹没了天地久远的光阴。皇非收起含 夕送来的灵石,抬手拈了一朵盛开的曼殊花,低头轻嗅,终于站起身来,向着天边落 幕的夜色走去。
战袍似血,夕阳似血,含夕就站在这血色的天地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的身影彻底 消失,突然弯腰扶着栏杆呕吐起来。她跪在花丛中几乎吐空了胃里所有的东西,仿佛 经受着凌迟一般的痛苦,但直到瑄离赶来扶起她,也没有见到她流出一滴眼泪。从此 以后十年间,再也没有人见到过含夕的眼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前尘永诀
沉寂的宫殿, 如水的清灯, 夜雨沉沉, 洗净红尘纷纭, 只余一片清静无垢的天地。
雪一样洁白柔软的画卷前,青衣男子执笔作画,神色专注而安宁。
画中女子人在一片清艳的桃花林下, 娇娆的眉目却比那桃花更美, 若不是亲眼得见, 没有人会相信世间竟有这般动人的绝色,美人如画,或许当真只是一幅画。
然而画中之人现在便在眼前,斜倚栏杆伸素手,点点雨丝落入她掌心,仿佛在夜 色中绽开朵朵晶莹的星花。青衣男子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专心绘制着这幅绝
美的画卷。此时夜雨幽静,万籁俱寂,这座巍峨的王城中有着千宫万殿,广袤的虚空 中亦落着无边无际的雨,偌大的城池已经空无一人。这样的深宫中、夜雨下,似乎唯 有他们二人的身影,亘古红尘也只余下这样漫长的寂静,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独 处的时光似乎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下雨了,你有没有觉得这雨已经不像冬天那样冷,再过些时候,或者桃花都要 开了呢。”子娆慵然闭眸,深深吸了口气, “今年桃花开时,我们应该多酿几瓶桃 夭酒,那样再过十年,才能有好酒可喝。”
“夜雨天寒,若临窗赏花,红炉温酒,倒是不错的滋味。”子昊随口道,清淡的 语气再寻常不过,似岁月平静,波澜不惊。随着他轻轻抬笔,最后一抹桃花飘落在女 子衣襟,那画中人儿也仿佛随着那落花飘到了人心头,他这才抬眼看了看窗前伊人, 含笑的清眸映着比画卷还美的容颜。
子娆移步近前,轻衣如烟,带来丝缕缥缈的雨意与曼妙的幽香:“奇怪,你什么 时候开始喜欢喝酒了?”
子昊提笔在画卷上写了几个字,笑道:“该喝酒的时候,我自然也会喝,我的酒 量好像并不比你差。”
子娆问道:“那什么时候该喝酒?”
子昊低头道:“你说呢?”
子娆看着案上新成的画卷: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突然她轻轻蹙了眉梢, 手指沿着他衣襟划过。子夜韶华的幽香随着雨声若隐若现,令人依稀想起多年前那个 雨夜,重华宫中深冷的气息。她闭上眼睛道, “又是这个香气,明天我要把你的衣服 全部都换掉,以后再也不准你到重华宫去。”
子昊淡淡一笑道:“这些无关紧要的事,现在想它做什么?”
子娆轻轻抬眸:“无关紧要吗?”
子昊方要说话,外面忽然响起轻微的破空声,一只银色信鸟穿过雨雾,落向白玉 案前。子昊转身抬手, 鸟儿跃上他的指端, 他看过信鸟带回的密信后, 复又轻轻挥手, 那细小的鸟儿展翅而去,很快消逝在雨夜之中。
子娆见他放信鸟空回,便也猜到了来信的内容,道:“他来了吗?”
“嗯。”子昊点了点头,清眸深处透出淡淡光泽,仿若夜雨洗净冷玉,月光照 上寒潭。
雨光入幕,子娆刹那心生错觉,感觉他神情背后似乎有种如释重负的欣然,好像 强敌的到来并非威胁, 而正是他期盼已久的结果。她凝眸看他, 最后终于忍不住道: “是不是到现在你还不肯说出自己的打算?”
子昊转身笑道:“你不知道吗?”
子娆幽幽叹了口气: “如果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的心思我猜不透又想知道,那恐怕 便是你,这一次我本来决定什么都不问,可到了这时候,偏偏又忍不住。”
子昊道:“我的心思你什么时候还猜不透过?”
子娆抬眸道:“现在。”
子昊一笑道:“现在烈风骑五万精兵已入雍江口,带兵的人是皇非。”
子娆道:“但是帝都已经是一座空城。”
子昊道:“帝都虽比不上北域机关奇城,但也有九重城墙,总共一百零八道机 关,我还可以凭借九转灵石布下九道阵法,任何人想要通过我的阵法都需要付出 一 点代价。”
子娆蹙眉道: “但是来的是皇非, 他是王叔的嫡传弟子, 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这些或许能够阻挡住别人,却绝对无法阻住他的脚步。”
子昊淡淡地道:“既然挡不住,那又何必费心去挡?”
子娆愣住了:“难道你已经没有应对之策,那又为何调走所有的守军?”
子昊道:“我让苏陵、且兰离开帝都,只是不愿他们待在这里送死,他们会为帝 都流尽最后一滴血,但可惜他们就算拼上性命也保护不了帝都。”
子娆道:“那你呢?”
子昊道:“我也一样守不住帝都。”
子娆十分意外,问道:“难道你也守不住帝都?”
子昊看着她吃惊的模样,突然笑了: “我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为什么人人都做不 到的事情我就一定能做到?”
子娆沉默了片刻,好像一直以来,所有的人包括她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别人没有 办法的事,子昊一定会有办法,别人解决不了的事,子昊一定能解决,别人做不到 的事情,子昊也一定能做到。他不是天上的神仙,却是他们所有人心中坚信的力量, 苏陵、且兰、离司、墨烆、靳无余……他们或许从来没有一个人怀疑过他会守不住这 座象征着雍朝尊严的城池,即便是有,他也会让他们相信这不可能。所以现在的帝都 才会这样安静,他们两人才能有这样一段独处的光阴。
夜雨轻轻, 吹落烟纱, 轻拂子昊单薄的衣衫, 仿若深梦一场。他眼中的笑意倦意, 他淡淡的语气,淡淡的神情,都让子娆觉得心中隐隐地痛,她伸手拥住他,将面颊贴 在他的胸口: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要取回九转灵石了,无论能守不能守,王族宁肯 毁掉帝都,也绝不能让它落在别人手中。”她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欢喜的神色,像是一 朵娇柔的花儿在深海舒放,那样平静美丽,无忧亦无怖。
“子昊,你送走了所有人,却没有让我走,这个时候,只有我和你在一起。”
子昊低头轻轻一笑:“你若是后悔的话,现在走还来得及。”
子娆眸色清澈,似是一泓秋水,映着他温柔的目光:“你不必拿话来激我,你知 道我不会走。”
子昊凝视怀中女子, 道:“我不说, 你不走, 就这样陪着我和王族一起送死吗?”
子娆轻声道: “我早便说过, 九天十地, 碧落黄泉, 只要有你在, 对我都是一样。 王族也好,帝都也好,那些与我无关,现在总算没有人能再让我们分开。”
子昊淡淡地道:“从今往后,那些也与我无关了。”
子娆轻轻叹了口气,道: “你用什么和夜玄殇做了约定,让他心甘情愿地接下这 盘棋?”
“用你。”子昊道,搂着她的手臂向内轻收,“我用这万里江山换一个你。”
子娆笑道:“你亏了。”
子昊道:“亏的是他,他的剑法虽然不错,但这一点肯定不如我精明。”
子娆不由笑出声来,但是接着,她又轻轻叹息,幽幽说道: “我是不是很贪心? 现在我突然不想陪你送死了,我想你活着,我也活着,我们一起看花、赏雨,听你吹 箫, 看你作画, 陪你喝酒, 若是酿了桃夭酒喝不完, 我们便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小镇, 在路旁种几株桃花,结庐卖酒。”
子昊微笑道:“若卖的是桃夭酒,十年才得两瓶,恐怕要饿死人。”
子娆道: “你少来唬我,我知道你会酿很多种酒,要不然,便让你画画来卖,我 也知道你不光只会画梅花。”
子昊道:“酿酒的是我,卖画的还是我,那你做什么?”
子娆魅眸轻漾,浅笑如丝: “我卖酒啊,你信不信,我卖酒一定比你卖得快、 卖得贵。”
子昊皱眉道:“不行。”
子娆奇怪道:“为什么?”
子昊笑道: “因为我不想别人看到你,否则只怕人家买的不是酒、不是画,而 是人了。”
子娆蓦然轻笑,说道:“那这样的话,我们就只好吃桃子了。”
子昊道:“吃桃子也好啊,难道你没听说过食桃化仙的故事吗?”
子娆倚着他的怀抱柔声道: “若是和你真有这样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便是神 仙我也不换的,只可惜,这个愿望永远也不能实现了。”
子昊低头安静地听着,突然拉起她的手道: “你跟我来。”子娆被他牵着,一直
走出长明宫,越过飞桥复道,来到久已废弃的琅轩宫前。或许是因为落雨的关系,琅 轩宫看起来竟似焕然一新,子娆在伞下抬眸相询,雨光如花,映着他温润的容颜,竟 也是似水的柔情。
子昊含笑着引她前行,尘封的亭台楼阁不知何时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子娆心中 渐渐涌起异样的感觉,握着子昊的手不由收紧。当两人来到那片桃花林前,她突然微 微一愣,那桃林深处雨星灿灿,落花如雪,不知何时竟有了一座整洁雅致的竹屋掩映 在繁密的花枝之间,万千桃色点缀,檐下轻红浅碧,美得不似人间。
子娆怔怔站在门前, 似乎有些不相信眼前的景色, 子昊看着她发愣的样子微笑: “怎么,刚才还说要结庐卖酒,不想进去看看吗?”
子娆这才伸手推门,看到屋中的情景,身子轻轻一颤,险些便流下泪来。只见这 看似简单的竹屋中, 竟是涂椒为壁, 缀玉为饰, 四面罗幔轻垂, 是深深浅浅娇艳的红, 当中一对龙凤花烛照着帐中朱罗锦被,亦照着灯下艳丽的嫁衣,案上的翡玉双杯被一 丝红线绕住,仿佛绕上了她的心头,绕住了他的目光。
子昊牵着她的手入内,子娆回过神来,问道:“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间屋子,又 怎么……怎么会布置成这样?”
子昊柔声道:“我记得,好像之前欠你一样东西。”
子娆星眸柔亮如梦,轻轻道:“你欠我的,是一场完完整整的洞房花烛。”
子昊微笑道:“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子娆低头浅笑,抬手抚摸那一袭绝美的嫁衣,那嫁衣本便是以天岭血丝织就,柔 若云霞灿若星,穿到她身上流光婉转,映衬那修眉凤目,更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红 烛盈盈,照此良宵,窗外桃花星雨,点点尽是柔情。子昊站在她身后,含笑凝视镜中 绝色的容颜,轻声叹道: “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朱,看来这里的胭脂水粉都要白白 浪费了。”
子娆抬手轻理云鬓,侧首看他将那支血玉凤簪绾上她发间,他的手指温柔多情, 理过她烟云般缠绵的青丝,仿佛生生世世不解的宿缘。上一次他替她绾发,他仍旧是 她的王兄,天下作嫁,她将成为别人的新娘。这一次他吉服在身,桃花影下,是否能 与她永不分离?子娆对镜相望,镜里梦幻竟似真,他就在身边,一身温暖的喜色为她 而穿,她忽然便静静地流下泪来。
“子昊,你知道吗,直到现在我才相信你真的会和我在一起,你遣走离司的时候 我便一直害怕,怕你会让我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知道如果你决定要我走,我根本没 有拒绝的余地,就像那盘下了七年的棋,我直到现在也赢不了你。”她翻过掌心,露
出一枚淡金色的药丸, “所以我准备了这个,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绝不会离 开你。”
子昊手掌停留在她肩头, 看到那药丸时神色刹那震动, 随即又露出柔和的笑容: “傻丫头,你打算用这个要挟我吗?”
子娆道: “我不会要挟你, 我只做我能做到的事, 你要我走, 我便死在你面前。”
话未说完,子昊突然伸手在她唇上轻轻一按,道:“今天是好日子,我不想听这 样的话。”他眼中的柔情深邃如海,波光轻涌,柔软的海浪令人心神沉醉,纵使溺毙 在这一片深海之中也是甘愿。“我已经说过,我要你和我在一起,不管你是谁,或者 天下人怎么看, 为此我愿用我的一切去交换, 换我们俩今生真正的缘分。你应该知道, 我从不轻易给任何人承诺。”
子娆闭上眼睛,明明是在笑着,泪水却一直沿着面颊往下流,她转身靠向他的 怀抱,轻轻道:“子昊,我的人、我的心早便是你的,我心中如何待你,也知你必如 何待我。我不奢望能真正成为你的妻子,但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只 怕和你分开,若这眼前一切不过是场梦,等到天亮了,梦醒了,你便不见了,那我宁 肯现在就死掉,也不要受那样的折磨。”
子昊一手揽着她,一手拂过她发丝,目光却穿过窗户,看向了那片深沉的雨夜。 那一瞬间,他眼中似是有深邃的痛楚掠过,那些欣喜、温柔、深情都像是雨夜中的最 后一丝光亮, 在那片幽黑的色泽中消沉不见, 唯有眸心支离破碎的光影, 无言亦无声。 但是很快,一抹笑意重新漫过那双修长的黑眸,下一刻他手底略微用力,已经将子娆 打横抱起,在她惊讶的刹那,手中的药丸已经悄然落到了他的掌心。
身后鸳鸯锦被, 罗绮生辉, 他将她抱入帐中, 看着她泪痕未干的面容, 俯身笑道: “要你相信,你又不肯,现在这样子若让人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
淡淡烛光映得他笑颜温润,甚至有些轻魅的风流,子娆被他看得玉面染霞,咬着 嘴唇不说话,目光渐亮,渐生欢喜。他在她耳畔低声轻笑,又道: “那瓶桃夭酒我特 地留到了今晚,既是洞房花烛,我们是不是该先饮三杯?”
子娆还是不说话,只是柔柔地看着他,夜色如水,人也如水,美酒醉人,人 亦醉人。
翡玉杯,合欢盏,桃花酿,艳如玉。子昊走到案前,亲手倒了两杯酒出来,子娆 伸手接过,在他温柔的笑语中,心中早已忘记了一切忧虑,只余无尽甜蜜无比喜悦。 子昊柔声道:“这一杯酒,为此良辰美景, 一饮永结同心。”
子娆含笑点头,举杯沾唇,抬头饮尽。子昊喝得并不快,一边喝着,一边又替她 倒了一杯:“好事成双,成双成对才是和美。”
子娆抬眸看他,酒色染双颊,笑意满星眸。她的酒量本来不错,但今晚的酒似乎 格外醇浓,两杯成双,她清澈的目光已似秋湖笼烟,微微有了醉意。子昊却还是意 犹未尽,再添了第三杯酒,笑道: “前一杯饮尽今生,这一杯却是为我们来世,喝了 这杯酒,生生世世我都能找得到你,无论多久你也都要等我。”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叫人如此向往,眸中的笑意又是如此多情,这样一杯酒又有谁 能够拒绝?所以子娆这次喝得更快,喝完之后发现他杯中还有酒,轻声嗔道: “我已 经喝了三杯, 你才喝了一杯, 这不公平。”子昊将自己手中的杯子斟满, 递给她道:“你 再喝了这杯,剩下一瓶便都是我的。”
“你不准骗人。”或许是太过欢喜,子娆只喝了三杯酒便觉得有些头晕,眼前的 一室朱红朦胧如幻,仿佛有很多东西渐渐模糊,连子昊的笑容也不再清晰。她心中隐 约有些怕, 但是这种迷离的感觉却又如此诱人, 仿佛世上所有的烦恼忧愁都化为虚幻, 红尘如烟,往事成灰,无须再想,也不必再想。他真的在身边,他的怀抱暖如三春 花海,他的目光催人入梦。她靠在子昊肩头,以手抚额,低声道: “我喝一杯,你 喝一瓶。”
“嗯,你喝一杯,我陪你一瓶。”子昊微笑着道。子娆接过他手中的酒,忽然觉 得他口气有些异样,朦胧中看到他注视着自己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感觉那些浅淡的欢 喜背后似是藏着极深极浓的悲伤,就像寒冬不化的积雪,深夜无尽的冷雨。这刹那清 明的念头让她蓦然一惊,似乎意识到什么,伸手抓住他的衣襟。但是一切已经迟了,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被人一刀戳进了心口,那杯酒还握在手中不及喝下,她只开 口说了一句: “子昊,你……”一片强烈的空茫袭上心头,身子便软软地向他怀中 倒去。
柔软的娇躯落入臂弯,子昊唇畔笑痕瞬间凝固。灯火深处,凝眸相望,片刻后他 徐徐抬头,将手中的半瓶残酒一饮而尽。
烈酒入喉,似是化作千万把利刃随着血液流遍全身,最终狠狠地穿刺入心。他面 上似乎仍旧挂着笑意,慢慢靠在锦帐中闭上眼睛,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仿佛已经用尽 了所有的力气。
红烛渐暗, 冷雨敲窗, 一室轻红焕彩喜色如旧, 失去了女子妩媚的笑语, 寂寂寒夜, 唯有落花的声响点点敲打在心头。过了好一会儿,子昊才缓缓舒了口气,握住子娆仍 旧抓着他衣襟的手指,指间青丝轻散锦榻,美若云烟,幽若雾,女子流晕的双颊与那 嫁衣相衬,灯影尽头,不知哪个更艳、哪个更美。
然而他已渐渐看不清她的容颜,随着经脉中彻骨的疼痛,眼前黑暗渐浓,仿佛灯 火将熄。当最后一丝光亮从眼前消失,他的手指最终停在她朱红的唇畔,俯身轻轻
一吻,哑声道:“子娆,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骗你,也是最后一次。今生我没有办 法陪你天长地久,但愿那一杯酒,真的能让我们来世相逢,再不分开。”
晨光漫过窗棂,天将明时,雨已停,花满地,酒已尽,红烛熄。
琅轩宫朱红的大门终于重新敞开,夜玄殇自仍旧一片黑暗的广场前回过身来。当 接过子昊手中沉睡不醒的女子时,他轻轻皱了眉头,道: “我真不知等她醒过来,要 怎么交代这件事。”
子昊解下肩头狐裘盖在子娆身上,静静凝视她的容颜,脸上却再没有一丝情绪 流露:“一杯‘忘忧’已足以让人忘掉所有烦恼,等她醒来之后,绝不会记得世上还 有我这么个人,所以她什么也不会问,你什么也不必说。”
夜玄殇道:“你应该知道,这世上只有你,才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喝下这杯酒。”
子昊道:“但现在只有你,才能护她一世安乐。”
夜玄殇突然问道:“你不后悔?”
子昊无声一笑:“这一生后悔的事情我只做过一次, 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两次。”
夜玄殇叹了口气,道:“我只希望你记得我们的约定,不要让人空等一场。”
子昊点了点头:“拜托。”
夜玄殇也点头道:“保重。”
当他带着子娆离开之时,帝都上方忽然传来剧烈的声响,数道赤焰直冲天际,化 作浓烈的硝烟在苍穹之上霍然爆开。大地震动,凛凛风急,子昊负手抬头,目中柔情 瞬间化作锋锐的杀机。夜玄殇站在通往穆国的山崖上回头,他印象中最后一次看到 帝都,便是在烈风骑横扫九域的战旗下,这一片赤色无边的血潮。
第一百四十五章 策天之战
策天殿,高入云,站在这孤立九霄云外的神宫之前,随时可以将千重帝阙尽收 眼底,子昊清冷的衣袖随风飘拂,遥遥下望护城河前战火冲霄的景象,身后十余名
影奴扶膝静跪,在这震动天地的惊变中,仍旧沉默得像是君王的影子。
自王师军队撤出帝都,冥衣楼所有部属亦奉命离开,暗中保护子娆,偌大的王城 中便只余了世代效忠王族的影奴,他们为帝都生,为帝都亡,亦与雍朝八百年尊荣 同在,除了死亡,没有人能够让他们离开这座曾经辉煌的城池。
当帝都九门传来毁灭性的巨响,焰光冲向云霄,几乎将这千里云气亦化作火海之 时,子昊才开口下令:“发动机关撤开三十六浮桥,截断烈风骑首尾,护城河开闸 放水,寸土不留。”
身后影奴一言不发地领命而去。
烈风骑攻破帝都九门时,所有人都已发现这座天下至尊的王城竟是一座空城。
城门破,城下机关顿时发动,护城河水冲起骇人的巨浪,九门上方的盘龙巨石在 十八道机关的牵引下带着沉重的呼啸向下坠落。
八百年前王族建都雍江,依山筑城,俯瞰天下,帝都城池的高度几乎是息川城的 两倍,除了九道城门以外,任何军队都不可能从别的地方攻破这座城池。为防止强敌 入侵,王族第一代造工大祭司奉命于九处城门之上各设计了一方重逾千斤的断龙石, 一旦城门被毁,巨石落地,帝都内城将被彻底封锁,成为固若金汤的绝地。
巨石落下,护城河水漫过浮桥,向着高耸的城墙涌来,烈风骑如果不立刻退兵, 便会连唯一的退路都失去,但是就在此时,皇非突然发出了全军入城的命令。
“当今世上如果有三个人在面对九门断龙石落下时不会退兵,少原君定然便是其 中之一。”这是数日前在漓汶殿水瀑石台上,东帝与穆王的对话。
夜玄殇那时道:“我知道帝都外面的护城河是所有河流中最可怕的一条,九 门断龙石落下, 那条河便瞬间变成杀人的河, 其中的‘噬骨断魂散’非但销筋化骨, 更是极为厉害的迷药,攻城的军队若不即刻撤退,稍迟一步,便可能再也走不出 帝都。”
东帝曾经问道:“换作穆王,欲下帝都,将作何计?”
夜玄殇只回答了两个字:“入城。”
城中空无一人,所有屋舍楼阁皆似笼在一片空茫的雾中,断龙石落下,城中仿佛 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坟墓,就连天日也黯然无光,充满了诡异的气息。
令九域诸侯闻风丧胆的烈风骑无疑是天下军纪最严的部队,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旧 一丝不乱, 就连战马躁动的声音都分毫不闻。皇非在王城之前勒马, 对方飞白道: “你 可曾想过有人会用一座空城来对付烈风骑?”
方飞白道: “王城不是第二个息川,烈风骑也不是曾经的赤焰军,如果有人这 样认为,那这人一定是世上最狂妄的人。”
皇非却笑道:“你错了,这人是值得尊敬的对手,因为至少他敢这么做。” 方飞白沉默片刻:“君上打算如何处置?”
皇非目视王城中心若隐若现的明光, 道: “他既然送书约战, 我也已经到了帝都, 这件事情只有我与他当面解决。”
方飞白皱眉道: “其实君上根本没有和他决战的必要,烈风骑随时可以毁掉这座 王城。”
皇非目中透出淡淡精光:“可惜他等的不是烈风骑,而是我。”
黑暗,绝对的黑暗。皇非独自进入王城,天地如漆日月无光,不久之后,就连先 前策天殿上那点光亮亦消失不见。没有声息、没有色彩,在这样的黑暗中,任何人都 会生出恐惧的感觉,何况四周虽然没有光亮,空气中却传来危险的气息。
但凡曾经上过战场的人,对于危险的感觉大都十分敏锐,但凡一个卓绝的剑手, 往往天生都有一种异乎常人的直觉。这种直觉在平日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但是 当一个人身处陌生的黑暗中时,那一瞬间的直觉往往便能决定生死的界限。
黑暗无边,一缕刀风忽然无声无息地自后方袭来,像是一条狠辣的毒蛇,却连一 丝风声都没有带起。
能够施出这样刀法的人,在江湖上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甚至已可与血鸾剑、千 云枪一较高下,但是这样阴损的手法,无论姬沧或是夜玄涧都不会用。现在挥刀的人 出现在王城,手中的刀刺向皇非,除了禁宫影奴之中顶尖的人物,世上再不可能有这 样默默无闻的杀手、这样决绝锋利的刀法、这样令人心悸的杀机。
杀机乍现,一只手却早已握上剑柄,烈芒一烁,仿若闪电惊魂。一声闷哼、一 道血光,周围复又恢复那样绝对的黑暗。
血腥在黑暗中逐渐弥漫开来,原本死寂的空间也隐约出现了一丝轻微的喘息。
嗒!
鲜血滴落,杀意更浓。
皇非却徐徐闭上了眼睛,方才剑光亮起的一瞬,他已经知道对方总共有六人。六 个人、六柄刀,所处的位置形成一个完美的六芒星,右后方一人便是最先出刀之人。 此人在方才竟以一道剑痕为代价避开了逐日剑的杀招,只伤不死,若余下五人的武功 皆与他相当,那当今世上能够活着走出这星阵之人恐怕不会超过五个。
相传上古之时,雍朝开国君主的身边曾有六名一母同胞的死士,他们的刀法比任 何一种武器都要可怕,更练有一种六人合击的阵法。在八百年前那段风云动荡的岁 月中,任何人谈起这六名暗影死士都会骇然色变。王族先代君主子出乃一介文弱书生,
却能号令九域, 将白帝传下的江山固守至今, 六名暗影在其中立下了不可磨灭的战功。 这六人也就是最初护卫王族的影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的模样、听过他们的声音, 除了零星的传说之外,史书上也没有留下他们片言的记载,因为他们永远身在黑暗 之中,见过他们的人绝不可能活着走入光明。
八百年来,禁宫影奴早已不止六人,他们像是雍朝君主的影子,曾经无数次粉碎 针对王族的阴谋,为此付出了不知多少鲜血与生命。但是无论多么艰难的局面,哪怕 是昔日九州动乱、襄帝被囚,这世代传承的六名暗影也不曾出手,这六芒星阵,也不 曾为任何一人发动。
六个人、六柄刀,他们的武功虽不流传于世,但无疑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对手。黑 暗并不会妨碍他们的视觉,反而成为他们有利的条件,因为他们的眼前从来就没有 亮光,在光明之下,他们唯一的可能便是死亡。
然而此时,这六人的眼前已经不是绝对的黑暗,那道惊鸿一瞥的剑光照见一人, 赤色的战袍,握剑的手,战袍如血,手若玉琢。八百年来第一个走入六芒星阵的人, 完美得不见半分瑕疵,连同他手中之剑,都似乎根本无懈可击。
逐日剑入鞘的刹那, 六人本来都有出手的机会, 可以从六个角度做出致命的一击, 但是不知为何却没有一个人动手。
皇非就在此时闭上了眼睛。
原本身处阵心的人,仿佛忽然失去了踪影。阵中六人无不生出莫名惊凛,这并非 因为他们看不到皇非,凭他们天生能在暗处视物的能力,那袭赤色的战袍仍旧像火焰 一般在黑暗中燃烧,他们甚至可以看清那张冷玉般的面容,轮廓分明,俊美无情。
但他们偏偏感觉不到皇非的存在,找不到对手自然便没有出手的可能,那种诡异 的情形无法用语言形容,渐渐化作黑暗中轻重不一的呼吸,而更加可怕的却是一股充 斥在整个空间的,强大冰冷的剑气。
逐日剑仍在鞘中,六名暗影分守星芒,六柄刀已然在手,锋冷的刀气原本像六道 利箭一般直指阵心,任何人身在其中都会感觉到这种可怕的压迫。但是现在,却有一 股更强的剑气在星阵中隐隐散发,那六道刀气不但失去了目标,更加失去了那种令人 生畏的力量。
静立于阵心之人, 便好似化身九霄之上的烈日骄阳, 炽烈的阳光没有人能够忽略, 但当你直视烈日时却往往什么都看不清楚。这种强烈的存在感和无法捕捉对手所在的 矛盾,令六名暗影倍觉压力,右后方那人方才已被皇非所伤,虽然伤势不重,但要对 抗这样的剑气却已力不从心,片刻之后,忽然一口热血当胸喷出。
就在这时,逐日剑的光芒再次亮起。
皇非以剑气迫敌,等的便是这稍纵即逝的机会,那人鲜血喷出尚未洒落,剑光穿 喉而过,更浓的鲜血溅向黑暗。
六名暗影心意相通,一人遇险,其余五人同时扑向星阵此处。五道刀光笼罩 皇非周身,没人可能在这样五个人的联手攻击下全身而退,更何况皇非的剑仍旧 在第六人的咽喉中,那被洞穿喉咙的暗影突然伸手,在临死之前紧紧握住了逐日 剑的剑锋。
皇非此生名扬天下,历经大小战役数百次,手刃仇敌无数,但是从来没有一次比 现在更加惊险,就连息川城上与宣王姬沧的对决,他都没有感觉如此接近死亡。五柄 毒蛇般的刀,从五个不同的方位疾刺而至,无论他向哪个方向闪避,必将有一把刀能 够将他刺伤,在这种情况下,伤便代表死。
没有人能形容这五人出手的默契与速度,刀气砭人肌肤,最快的一柄刀锋已经刺 破他的衣衫。
刀光之中,皇非的身子忽然游鱼一般向侧滑开。
这一步迈出,五柄刀刺出,几乎每一柄都以毫厘之差自他身边擦过,刀锋的锐气 催人心寒,下一刻,皇非的剑也已出手,无光无色的黑暗中几条人影迅速起落,刀气 剑气纵横如织,但偏偏听不到一丝声音。
剑光忽然照亮黑暗, 一连四闪,四声兵刃落地的声音。
最后一名暗影自飞溅的血雨中疾速后退,落向空寂的黑暗,然而眼前忽然一亮, 他看到了一柄剑, 一个人。
剑光如血,烈阳当空。
作为暗影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阳光,但却忽然明白了那种感觉,因为这凌空一剑 之威,唯有九天烈日可以形容。
血溅,刀声落地。当逐日剑光芒逝去,已经有六把刀六只手躺在黑暗之中。
鲜血的气息浓烈沉重,片刻之后,一个沙哑的声音缓缓响起:“好快的剑法,难 怪主上说我们不必来,王族若毁在这般人物手上,也不冤枉。”
说话的正是最后一名暗影,此时他的刀也已经落在地上,连同握刀的右手一起。 在他之前, 包括那名已死的暗影在内, 其他五人的右手皆已被齐腕斩断, 失去手与刀, 他们自然不可能再阻挡这可怕的敌人。
皇非仍旧站在六芒星阵的中心,似乎没有移动过半步: “他说得对,你们本不该 来送死。”
那暗影沉声道:“但是我们不会让任何人毁掉王族,所以我们非来不可。”
皇非淡淡地道: “我不杀你们,便是要留下你们的眼睛,让你们亲眼见证王族
的毁灭,现在你们可以让路了。”
一名暗影叹道: “身为暗影,我们绝不可能看到王族毁灭,而你也未必真正能够 毁灭王族。”
皇非不再说话,徐徐向前走去。随着他前行的脚步,天日渐开,黑暗渐逝,当光 亮即将取代黑暗的一刻,五名暗影已经无声倒下,竟是同时震断心脉而亡。
皇非没有回头,只因天光之下出现了一片旖旎的美景。一缕清扬的琴音,悠悠 飘来。
琴音仿佛自天边传来,花海却在眼前。无边无际的花海,在无边无际的云雾之中 若隐若现, 一种奇异的幽香如同夜色一般,让人无须用眼睛便能感觉花朵的美丽。
雾很浓, 却很温柔, 几乎每一朵花都带着朦胧的光彩, 却偏偏让人感觉那样清晰、 那样艳丽。花姿摇曳,脉脉多情,对于生活在王城中的人来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温 泉海上的子夜韶华,但是每当夜色快要降临时,却没有人敢走入这片花海,只因一旦 在夜雾之下靠近这诱人的仙境,无论心志多么坚强的人也会疯狂痴迷,传说中,他们 会想起自己一生最快乐的事情,又或是最痛苦的事情。
子夜韶华, 花色千般, 曼妙如幻, 亦如这尘世万象人间烟云。琴声如水, 轻轻流淌, 转过花海云海,夜色雾色,不知何所去兮何所终。
皇非此时站在花海之中,一动不动,右手握在剑柄上,冰冷稳定如同磐石。但是 在浮绕飘摇的雾色下,他面上似有轻微的汗珠渗出,握剑的手越来越紧,几乎已经可 以看到发白的指节。过了片刻,他忽然向后退了一步,在花海之上盘膝坐下。
那琴声便在这瞬间变得清晰无比,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在这花海中描绘出重重优 美的画面。皇非面色竟然略微有些发白, 跟着再次闭上了眼睛, 在六芒星阵中闭目时, 他仍旧冷静而自信, 纵然身入黑暗, 却能一招毙强敌于剑下, 然而现在,他虽然不听不看, 脸上却已渐渐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惊才绝艳少原君,名动天下楚皇非。天下人在谈论到少原君时,往往会想起四个 字—琴、棋、剑、兵。据说当世无人能在这四件事上与少原君争锋,而这四件事中 排在第一的便是琴。皇非琴技之高,普天之下恐怕没有几人能够相较,花前月下,轻 弦可动佳人心,烽烟沙场,金声可丧英雄魂。声发指下,琴意由心,所以一个擅琴 之人,往往对琴音的理解比普通人更加深刻,能够打动他的琴音,也必然有着某种深 切动人的感情。
花香在畔,琴声入耳。皇非握剑的手更紧,明知这是比六芒星阵更加可怕的阵 法,慑敌丧胆的逐日剑却始终不曾出鞘,只因此时在他眼前,是一幅幅深深浅浅如
血的画面。
花海无尽,刺目的血色。九重纱衣,七弦琴,三月飞花,花如血。那年,曾经的 少原君府,刀枪剑戟环伺,花零落,琴声扬,锦衣乌发的女子唇畔浸血,弦下轻歌, 动了铁血军容,催得千人泪下。
楚都烈焰,烽火冲天,新婚夜,花烛残,上阳宫中烈火焚亲,九天兵戈惊尘寰。 一身嫁衣的娇娆红颜,碎凤冠,裂红装,千里江山杀伐路,断了今生恩义,无亲亦 无情。
息川城,生死战, 日落千山风尘冷,血鸾夺色逝水长。那一片水火之间,谁是天 地的主宰?谁是地狱的王者?赤衣红袍飘如血,人在前,剑在手,寒锋入心的刹那, 指间是温热的鲜红,眼前绝魅容颜,笑眸如血,曼殊花下人何在,一曲离殇,相见 无期。
皇非身子微微一震,一缕血色忽然自唇角徐徐染下。不过是花下琴音,竟已令他 身受内伤,子夜韶华的迷幻,再加上九幽玄通的真力,足以令任何人心魔丛生。
曾经爱过的、恨过的、得到的、失去的,这世间有什么人,能够真正跨过自己 的心魔?
少原君一生风流轻狂,拥三千姬妾,号铁血千军,打马青楼,纵酒金阙,他永远 身处最辉煌最光明的地方,受万人拥戴,被万众瞩目。人生灿烂莫过于此,世间英雄 莫过于此,然而他毕生追求的究竟是什么?他心中珍惜的又是什么?
是荣华富贵,玉楼金阙,还是王侯霸业,执手山河?是那多情的红颜,还是剑下 的知音?是光辉灿烂的一生,还是留名青史的传奇?
皇非蓦地睁开眼睛,长啸穿云,声震九霄。无边花海风催如浪,仿佛现出一片赤 红的颜色,天际血日,花残似血,逐日剑动,剑下飞血。
血海之中,瑶琴裂,嫁衣燃,金阙毁,苍穹乱。琴声忽变,急如千崖流瀑,雨 摧冰壑,仿佛九州之水,风云滔天。
天日暗如深渊,血色比黑夜更浓,何人执剑,何人相杀?至亲至爱,知己知音, 琴歌血衣,剑气夺命。抚琴的慈母,绝情的红颜,一道道剑光最终化作火中的赤袍, 狂肆的风姿,那一剑追魂,似从九天劈落的惊电,仿佛就要击向心间。
逐日剑芒忽然亮起。
长啸声止,皇非眼中射出奇异精光,剑在手,似是昔日一战重临人间,烈光绽, 风雷动,天际星陨如火,血光漫空, 一剑穿心而过。
红衣空落,幻影交错。虚空中仿佛传来铮的一声弦响,琴声便在此时戛然而止, 一切幻相逝如云烟。
温泉海上万花如旧,风中花落无声。夕阳西下,斜映那一身血色的战袍,那一双 冰冷而稳坚定的手,那一柄多情亦无情的剑。
一片飞花温柔地抚过剑锋,轻轻飘落, 一分为二。
天边日暮似火,壮丽而灿烂的光辉正浓正烈,独立在夕阳下的身影显得如此高 傲,却也如此孤独。
英雄无情。英雄之路,岂非本便孤独?
逝去的已然逝去,曾经的选择早已尘埃落定,无论再重复多少次,他也不会伸手 挽留无缘的感情, 也终会刺出那绝情的一剑。情困于心, 非是男儿本色, 王者的孤独, 或许只有另外一位王者才能真正懂得。
策天殿,高入云。九霄神宫同样孤独,陌下红尘花开无声。
当皇非踏上策天殿最高处的神台时,天穹虚茫,飞雪隐隐,一抹青衣身影衣袖随 风, 静静站在雾霭的尽头, 衣下飞云出尘, 沧海茫茫, 那身影仿佛也有着孤寂的清冷、 高傲的寂寞。
不是孤独之人,又怎会到达这九域的巅峰;不是骄傲的人,又怎配站在这九域的 巅峰?
台下有琴,无酒,琴弦已断,曲已绝。
遥望尘寰的人双眸寂静萧索,仿佛看过了三千世界,漫漫浮云,任何事情都已无 法将他打动。
一副棋盘半隐云霭之间,黑子如星,白子如玉。纵横天下的棋局,是否此时已到 了尽头?
听到皇非的脚步声,子昊淡淡微笑:“你来了。”
“我来了。”皇非的剑早已入鞘,英挺的身形在云气之中仍旧那样完美夺目,但 是身上迫人的杀气却早已消失,步履之间反而更添从容淡然。
无论是谁能够从自己的心魔中走出,挣开心中的执着与妄念,对所有事情的看法 或许都会有所改变,所追求的东西或许也会有所不同。
皇非在棋盘对面坐下, 微微笑道:“听君一曲, 不枉此行, 但可惜了这绝世名琴。”
子昊转过身来:“逐日剑名不虚传,此琴此曲与有荣焉。”
皇非道:“你原以为我应该到不了这里。”
子昊亦拂袖落座,棋旁无酒,却有茶。一只红泥小炉中沸水翻滚,水满则溢,炉 火渐熄,子昊抬手斟茶,仿佛在款待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 “君若不至,此茶又有何 人能饮,此局又有何人能解?”
皇非端茶品味,笑道:“好棋。”说着拈起一枚黑子,随手置入局中。
第一百四十六章 同归于尽
这棋局本已极尽变化,双方所走的每一步都已妙至巅毫,到这时候,等闲难再 有破局之路。但这一枚黑子入局,忽然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子昊点头赞道: “的 确好棋。”亦抬手落下一枚白子。
皇非似乎极是愉悦,道:“昔日一局沧海余生,我一直很想与你再下一盘棋,只 可惜俗务缠身,始终没有这个机会。”
子昊笑道: “棋逢对手, 酒逢知己, 皆是人生快事, 这一局棋, 我也等了很久。”
皇非道: “放眼天下, 能共饮一醉的人虽有, 但琴、棋、剑、兵皆能品茶而论的, 却也唯君一人。”
子昊轻声叹道:“唯君一人, 一人足矣。”
皇非亦叹道:“一人足矣。”
两人说话之间, 手中棋子不断落下, 谁也不曾有半分停顿, 盘中局势早已天翻地覆, 风云动荡,寸土必争。此时子昊白棋将落,皇非端茶的手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子昊的 衣袖也轻轻一拂,然后白子落在一片黑子中间,盘中顿时形成一个生死劫。
“妙。”皇非俊眸淡淡一亮,两人目光之间似乎有某种别样的气息流动。这一招 棋虽然精彩,却也并没有对黑子造成致命的威胁,但对弈的双方却都知道,皇非赞的 并不是棋,而是那双落子的手。
原来在方才白子将落的刹那,皇非左手小指与无名指突然拂出,便有两道真气射 向棋盘。他非但早已料到了子昊落子的位置, 更以精纯的真气封住了那附近所有方位, 却没有震动任何一颗棋子,无论是谁想要避开这两道真气的阻挡将棋子放入棋盘,都 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然而子昊的手亦在那时晃了一晃,那轻微的晃动就好像云中幻影,稍现即逝,但 却在绝不可能的瞬间化解了皇非所有阻挡,将那颗白子放入了本该放入的位置。
这其中精妙奇巧的变化无异于一场惊心的决斗,其中滋味也唯有两人心知肚明。
皇非放下茶盏,复将一枚黑子拈起,棋子落入棋盘,就在他收手的瞬间,棋盘上 却似突然生出一股奇妙的力量,那黑子微微一震,竟然自行向上跳去,眼见便要落向 一块空白的角落,变成一招无用的废棋。
皇非的手正收回到一半,屈指微弹,一道劲风迎空而去。子昊袖中的手亦连拂 三下,那黑子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不休,被两股真力带得越转越急。皇非目露笑意, 单掌凭空虚按,啪的一声轻响,黑子终究落在原先的位置,截杀白子一条大龙。
子昊亦点头赞了声“好”,轻轻抬手拂袖,一枚白子落入指间。就在这时,棋盘 上骤然生出意想不到的变化, 只见所有棋子在刹那间都已改变位置, 便好似沧海桑田, 繁星流转,霭霭云气随风飘拂,化作探不见底的迷雾,方寸棋盘无论落子何处必然 是错,必是败局。
子昊拈棋的动作极缓,手在变,棋局亦在变,皇非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黑 子白子,错综成谜,待到后来已令人眼花缭乱。这对弈的两人,竟是谁也不肯让对方 轻易落子,谁也不肯让对方抢占一丝先机。
千变万化的棋,处处危机的局。子昊唇畔却掠过极淡的微笑,指尖直指棋盘中心 天元星位,青云广袖无风而起,局中密布如星的棋子忽然同时向上跳起。
星隐天幕,两人指下的棋盘顿时成为一片空局,唯有天元星位一点白光急射 而至。
皇非目中精芒倏现,反手在棋盘上轻轻一击,整张碧玉棋盘凌空飞起,抄向漫 空落子。云飞雾绕,星子闪烁,只见一道赤风一抹青影在黑白二色的棋子间闪电般 变幻,拈棋之手在刹那之间已经变化了九九八十一招,操纵棋盘的手也整整封锁了 九九八十一招。
那电光石火间的变化似乎已达到了武学中最炫目的巅峰,也已经没有任何语言能 够形容。
飞云如絮,在点点精芒之间迅速穿插。皇非忽然手腕一沉,棋盘上似是生出奇妙 的吸力, 一枚黑子倏地落上天元星位,与棋盘一起向下沉去。
半空中棋子如雨纷落,子昊一笑屈指一弹,指尖白棋化作一道轻光,无声无息地 向着那枚黑子射去。只听噗的一声微响,棋盘落地,那黑白双子相撞,前者碎作数点 乌星向外溅开,后者却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天地中央。
漫空棋子随之落下,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所有棋子在触及棋盘的同时竟已尽数 化作齑粉,一个不留。云下风过,玉屑如雪纷飞,刹那飘扬无踪,棋盘上只余了一枚 晶莹的白子,孤独,寂静,却散发出不可一世的清光。
一子占天元。
这一招棋落,其中二子撞击时所用的巧劲,凭空毁掉余子时所发的真气已是出神 入化,时机、眼光、劲道无不拿捏得恰到好处。皇非微微一愣,随即仰首长笑: “好 一个九幽玄通,好一盘通幽棋!”
子昊淡淡垂眸,淡淡地道: “琴棋剑兵,你胜我一局,我胜你一局,但你的剑还 没有出鞘,胜负终还未分。”
皇非笑眸深处精光隐现,长身而起:“既然如此,何不乘兴一决?”
子昊仍旧静静地坐在席前,微微抬手,只说了一个字:“请。”
天外浮云,云锁高台,他的神情在那缥缈的云雾之间仿若虚空止水,遥远淡漠清 冷如斯。皇非蹙眉道:“你就这样接我的剑招?”
子昊傲然一笑:“如此足矣。”
皇非面上似有冷意浮现: “你可知道姬沧之所以死在我的剑下,便是因为他自负 轻敌,大意行险?”
子昊道:“我若是姬沧,你便绝不可能站在这里,所以我不是他,你也没有同样 的机会。”
皇非负手看他: “没有人能够坐着接下逐日剑三招, 我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出手。”
子昊仍旧面色平静:“你不敢出手。”
皇非目中隐露锋芒:“我不敢?”
子昊道: “你不敢,是因为方才的较量我已经看透了你的实力,而你却无法把握 九幽玄通的奥妙,现在的你根本无须我起身,三招之内我若离开此地,这一战便算 我输。”
他清冷的语气傲意从容,甚至带着淡淡的不屑,这种态度对于任何对手来说已经 不是轻蔑而是侮辱。皇非霍然回身: “我敬你是值得我拔剑的对手,你却一定要如此 狂妄?”
子昊竟然合上眼睛,仿佛已不愿多说什么: “你若当真不敢在我面前拔剑,就此 认输倒也无妨。”
皇非不由怒极而笑:“三招之内不取汝命,我皇非从此再不用剑!”
子昊轻轻扬手,数粒棋子落入掌心:“请。”
云雾深处,红尘遥遥,隐约有桃色轻红点缀在万里江山之间,那一片浮云飞 雪下,好似流淌着淡淡的赤色、淡淡的柔光。逐日剑出鞘,仿佛惊动了那红尘桃花骤 然盛放,霞光冲霄,就连天际的微风也在刹那变了颜色。
剑气,风声。
剑气未至,已是激得寒意入体,风声过耳,仿佛身处万丈地狱。
没有人能端坐不动地接下逐日剑三招,这并非虚言,亦非恐吓,剑出,已足以说 明一切。
面对如此可怕的敌人,子昊却一直闭目静坐,直到那锋利的剑气已至身前半寸, 他才倏地向后仰身,手中扣着的三枚棋子破空击出。
三枚棋子,三处要穴,比剑锋还要快的速度,比剑气还要锐的真劲。
剑锋贴着他的鼻尖擦过,在全无借力的情况下,皇非身形忽然向上拔起,三枚棋 子自他脚下飞过,人如飞凤冲天,他手中的剑也凭空倒转,自上而下直刺对手。
这一式应变行云流水,几乎与前招浑然一体,在极短的时间内,他的精神体力竟 已提到极致极限, 一人一剑,似挟风雷之威、九天之怒当空击下。
绝无花哨的剑法,甚至连剑身都不见一点锋芒,仿佛所有荣光都被那极速的剑锋 吸收得无影无踪。比起那一招曾令天地失色、让无数英雄魂丧的“日落千山”,这一 剑看起来并不出色, 甚至可谓平淡无奇, 但却是历经生死淬炼, 世上最为恐怖的剑招。
逐日之剑,本已不再是昔日耀目的利器,皇非此人,也早已不是曾经的少原君。
剑锋敛尽光华,子昊面上冷淡的笑容也已全然消失,逐日剑击下的一刻,他双手 闪电般前伸,竟用一双手掌将逐日剑锋生生阻住。
剑锋入手,血色乍现,子昊袖底灵石幽光大作,透出摄人心魂的异芒。光芒破空 呈现, 皇非忽然看清了子昊的眼睛, 亦同时感觉到九幽玄通的真气竟然已是强弩之末, 根本无法抵挡自己全力出手的一招。
但此时一切都已无法改变,逐日剑透过子昊的手掌刺下,他虽侧身闪开数寸,剑 锋依旧自他右胸洞穿而过。
鲜血,飞溅长空,仿若风扬桃花,落满红尘。
皇非长啸一声,拔剑后退,猛地转身。血, 自子昊掌间胸前徐徐流下,染透了青 衣素袍, 染透了白玉神台上古老的纹路。血色过处, 一缕缕异芒仿佛自云霭深处透出, 几乎将整座神台映得通明夺目。风雷之声, 自九霄响起, 皇非却无视眼前诡谲的景象, 一瞬不瞬地盯着子昊:“你的眼睛…… ”
子昊面上却露出笑意,但虽然在笑,却无法压抑剧烈的咳嗽,每咳一声,胸前伤 口便有鲜血涌出,每说一句话,唇畔也有鲜血不断滴落: “如此一战,却不能亲眼看 到少原君风神,当真遗憾。”他徐徐抬起头来,脸色虽已苍白如死,双眸虽然空茫 清冷,却仍然那样从容不迫,九域天地之威,仿佛也不能改变他平静的面容。
“你应该已经感觉到了,温泉海上的幻境并非真正的九转玲珑阵,此时你我所在 之处才是真正的阵心。你身上若是没有那串芙蓉石,或许今日我并无必胜的把握,但
是现在,你我二人无论胜负,都将与这片王域一同毁灭。”
九石出,天下一,九转灵石的秘密是毁灭亦是重生。以王族的鲜血为代价,九道灵石 齐聚, 通上古灵力, 覆人间山河, 纵然是玄女重生也无法阻止, 身处阵心的人乃血肉之躯, 如何能抵挡这通天彻地之力?
对手血溅衣襟,皇非怀中亦有幽芒亮起,渐渐透出慑人的明光。出人意料的是,此时 他居然没有丝毫愤怒,只是抬头遥望重云密布的苍穹,云层中的电光隐隐照亮他漆黑的双 眸,不断变幻着夺目的光彩: “你知道含夕出卖王族,却放她回到我身边,就是为了让她 亲手将这串灵石交给我。”
子昊低咳道:“不错,我告诉了她事实,也告诉了她复仇的方法。”
皇非道: “你之前以血玲珑作为我们交换的条件, 只是为了让我对这件事毫无防备, 我虽然知道九转灵石乃上古至宝,却绝不会想到随身携带的祸患。”
子昊道: “所以你才会毫无戒心地接受含夕的芙蓉石,九转灵石的秘密本也只有王族 清楚。”
皇非转过身来,目视他:“你方才那样说,乃是故意激我出手,并非不屑一战。”
子昊面上露出笑容: “能与少原君一较高低,实乃毕生所愿,我从一开始便已全 力出手, 岂敢狂妄大意?”
皇非赤色的战袍被天际汹涌的风云拂得猎猎作响,忽然仰天长笑道: “好!很好!东 帝不愧是东帝, 今日我虽能以剑法胜你, 但你却早已谋算全局, 立于不败之地, 琴棋剑兵, 这最后一字,我输了!”
子昊亦长叹道: “如此心怀气度,少原君也不愧是少原君,可惜这一战我未能奉陪 到底。”
皇非道: “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输,更没想过竟会输得这么 痛快。”
子昊轻轻扬唇道:“人生难得痛快一场,输又何妨,赢又何妨?”
皇非哈哈大笑: “不错!我皇非一生戎马,快意恩仇,时至今日又有何憾?倘能与东 帝同归于尽,倒也不负此生!”
这时候电光环绕中的白玉神台似乎已经被子昊的鲜血染作一片赤红,九天苍穹亦遍布 赤云,向着大地徐徐压下。整个帝都,甚至整个九域都能感觉到风雷滚滚的震动,无数山 陵崩裂,无数江河狂啸,沧海日月涌向深渊,仿佛人间末日即将到来。
忽然之间,策天殿四周九道刺目的异芒冲天而起,照亮了神台尽头飞扬的红衣,亦照 亮了鲜血深处清淡的微笑。那红衣似火, 微笑如水, 水与火本是世上绝难相融的两种极端, 却又偏偏如此相似,同样能够带给人绝对的震撼、畏惧与向往。
或许他们本就相同,所以才能成为同样的王者,此时江山之尽,九域之巅,他们心中 是否想起了那些此生难以忘怀的人?是否想起那些波澜壮阔的风云, 一世无悔无憾?
重云深处隐约有两道流星划破天际,落向岐山尽头。星陨山崩,九道灵石似乎唤醒了 亘古以来天地之力,那样灿烂无尽的光华,重重笼罩天宇,在这极致的黑暗与极致的光亮 中心,巍巍帝都万千宫阙仿若流沙飞尘,渐渐幻灭消失,八百年岁月辉煌的王朝,一代英 雄帝王的传奇,亦如这光影尘埃,化作片片浮云飞烟。
帝都异芒冲天之际,九域四海也似天翻地覆。
洗马谷中千湖涌现,暴雨倾天,北域大军惨遭灭顶。避难迁徙的百姓之前,白衣女子 握剑抬头,望着那照亮八荒的云霄天光,眼中泪水随着冷雨夺眶而出。
曼殊山巅,花海翻涌,雄伟的机关奇城至高处一片浓重的黑暗,红衣少女遥望天际尽 头隐隐的血光,冰冷空洞的面容上,似有点点泪痕随风而逝。
惊云山古道前,两匹疾驰的飞马同时停步,马上玄衣女子蓦然回头,看着虚空中灿烂 无垠的光华,那片绝美的奇景,不知为何,一股浓重的悲伤直冲心头。数片桃花,随 风飘落,春色已至,花开满襟。一阵微风吹拂衣发,玄衣女子勒马望天涯,许久之后,清 魅迷蒙的面容之上,竟有一滴清泪徐徐滑落,泪染尘埃,此生如梦。
子娆飘身掠向店外,月照江流,
天波如洗,玄衣男子在马上蓦然转身, 回首处,笑容飞扬,月明,风清。
第一百四十七章 血染边城
穆国,边城古镇。
黄沙,荒原,一阵寒风扫过长街,卷起片片枯叶残雪,仍旧带着萧索的冬意,在 这边城之地,天地仿佛变得格外高远肃杀,唯见飞沙枯草,整座城镇颇有些荒凉的 意味。
清晨,镇上行人不多,直到快晌午时才有店铺陆续开门,长街上勉强有了几分生 气。商客进城, 潦倒不堪的流民倒是占了多数, 再加上瑟缩在风沙中衣不遮体的乞丐、 冻倒路边的饿殍,这番情形,任谁也不会想到这里原是楚穆边境最热闹的城镇之一。
自从楚国灭亡,穆国内乱,两国边境本就不甚安宁,尤其楚国战败之后,不少流 亡残兵无处可去,逃亡至边境结帮占地,便似强盗土匪一般。这小镇历经战火洗劫, 盗匪骚扰,早已不复曾经的安定繁华,唯有辽阔的荒原不曾改变,默默承受着乱世 变迁、岁月动荡。
快到黄昏的时候, 长街上驰来两匹骏马。马色纯黑, 其中一匹额上一点胭脂血红, 一看便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名驹。马上一男一女亦皆是身着玄衣, 男子身披一件黑色斗篷, 虽然已经沾染了不少黄沙,看去有些风尘仆仆,但穿在他身上却别有一种桀骜不羁的 潇洒。在这荒原风沙之间, 他身上似乎有种深沉干净的气质, 那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 仿佛其中蕴藏着奇异的智慧与力量,深邃明亮,令人一见便无法忘怀。
现在这双眼睛刚刚自天际收回目光,落在旁边女子身上: “今天天色已晚,我们 不如在这里歇息一宿,反正没什么事,也不必赶得那么急。”
那女子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翻身下马。与那男子不同,她身上披的是 件纯色狐裘,乌黑的云发自肩头垂下,和那衣上柔光融为一体,仿若夜色流墨,幽美 动人, 但她的脸色却有些苍白, 似乎大病初愈, 令那裹在裘衣中的娇躯显得分外单薄。 下马之时,她身子忽然微微一晃, 一手扶住额头,男子柔声问道:“又头疼了吗?”
那女子点了点头,修长的凤眸中隐约浮起忧伤迷茫的色泽,男子皱了皱眉,看着 她的目光分明有些担忧。
城镇中现在虽然萧条,但曾经也不缺豪华气派的客栈,男子挑了一间最干净的客 栈进去,先扶那女子坐下,方对堂前伙计吩咐: “炒几个清淡的素菜,熬一碗粥来, 再安排两间安静的上房。”说话时已抬手打赏了一块楚金。那伙计收了赏钱,眉开眼 笑地道: “好嘞!大爷稍等, 马上就来!”刚要转身, 却听那女子轻声道: “打两壶酒,
要最好的。”
玄衣男子道:“好端端的要酒干什么?”
那女子转头对伙计道: “去。”她看人的目光清澈冷魅,却又似乎带着淡淡的 迷雾,就像细雨之中的深湖,予人难以捉摸的感觉。店中伙计与她目光一触,惊艳之 余心头一股寒意冒起, 笑容不由僵住, 立刻答应着去办。那女子这才看向玄衣男子,“我 记得你喜欢喝酒,但这一路上,你都没有沾过酒。”
玄衣男子笑道:“这里不是喝酒的地方,再说你身子不舒服,我若喝醉了,谁来 照顾你?”
那女子眉梢微拧:“可是我记得你酒量很好,从来也没有醉过。”
玄衣男子叹了口气道:“你还记得什么?”
那女子沉思片刻,面上似乎露出淡淡的笑容: “我还记得我们成婚时,你陪我喝 了一夜酒,险些就把我灌醉了,现在你又怎么一杯酒都不喝? ”说着说着,她忽然又 轻轻抬手撑住额头,蹙眉道, “奇怪,我好像总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只要一想,头 就好痛…… ”
玄衣男子眼中透出一丝异样的神色,又叹了口气,轻声劝道: “想不起来的事便 先不要想了,你若有兴致,我陪你喝两杯就是,反正我们已经到了穆国境内。”
他的话语低沉柔和,就像他的人一样,听了令人便觉心安。那女子神色似乎缓和 了一些,但又突然抬头,目光落向客栈门外。玄衣男子也同时转头看去。外面街道之 上似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跟着便是一阵阵呼喝喧哗、惊叫哭泣,甚至有着兵刃破风 的声音,仿佛发生了极大的变故。此时客栈中其他人显然尚未感觉到危险的来临,直 到快马扬尘,惊乱长街,才有人面色大变,匆匆想要起身,店门却轰的一声被人用 脚踹开,进来几个彪形大汉。
门前光线一闪,只见外面尚有数十名形貌各异的大汉纵马逡巡,有的手中提刀, 有的马前横矛, 不少人兵刃上已经沾了血迹, 滴滴落在黄沙之中。傍晚寒风呼啸而过, 伴着不远处声声惨哭,更显得他们人人狰狞凶悍,杀气腾腾。
送酒过来的伙计见是马贼入城,早已吓得两股战战,一双手似也不听使唤,整瓶 酒洒了大半出来。这时身边忽然伸来一只手, 接过他手中东西, 复在他肩头轻轻一拍: “酒虽普通,浪费了也可惜,坐一坐吧。”
那伙计不由自主地便往桌旁坐下,只觉一股暖洋洋的热流自肩头冲向全身,顿时 便不再发抖。玄衣男子早已自行倒了杯酒,却见那满面疤痕的马贼首领将一柄弯刀嘭 的一声插入饭桌当中,大声喝道: “识相的交出金银财货,大爷今日饶你们不死,否 则这便是下场! ”说话时将手中提着的一样物事往案上一抛,旁边客人骇然看见一个
血淋淋的人头,身子一软,当场昏死过去。
那玄衣女子背对他们而坐,微微皱了皱眉,眼中透出丝缕冷意。客栈掌柜久在边 城,知道这伙马贼凶悍异常, 动辄要人性命, 立刻哆哆嗦嗦地将柜上所有银两捧了出来, 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另外几桌客人也先后将囊中金银奉上,只求保命消灾,对这些马 贼的畏惧溢于言表。
众马贼放声大笑,持刀在旁监视众人。这时候又有一人走上前去交出几锭银子, 刚刚回身,那马贼首领忽然喝道:“慢着!把你腰中的东西交出来!”
那人顿时面色一变,却强笑着道:“大王,小人身上的银两已经全部奉上,这一 点行李私物,不值钱的。”他往后退了一步,手却已不由自主护在腰前。那马贼首领 目露凶光, 忽然暴喝一声, 伸手前劈。那客人似乎早有防备, 当即一个“燕子倒穿云”, 拔身向后飞蹿,轻身功夫竟然不弱,同时两手前扬,半空中数点精光疾打对方面门。
“寻死! ”那马贼首领出手极快,左手一扬,一片暗器竟被他皮袍尽数扫落,同 时另一只手已抓住了那客人衣襟。只听哧啦一声,那客人身上落下一片黄澄澄的金粒, 人却已被开膛破肚。马贼首领满手鲜血,抓了一把金粒仰头狂笑。店中所有人都骇得 面如土色,这时候,突然又有道人影凌空蹿起,闪电般向着店门扑去,正是与那被杀 的淘金客同行之人。店门被喀喇撞开,那人扑出门外,忽然长声惨呼跌了回来,竟然 已被乱刀砍作几段,怀中亦滚出不少金粒。
众马贼闯进门来, 那首领一把拔起桌上金刀, 狞笑着喝道: “竟敢反抗!给我杀, 一个不留!”
店中顿时哭爹喊娘,惊叫一片。马贼们扑向众商客,忽听有人轻声说道: “你 们好吵。”半空中一丝锐啸响起,一双象牙筷从玄衣男子桌上倏地跳起,闪电般向那 马贼首领射去。马贼首领眼见白光趋面,偏偏无法避开,惨叫一声倒飞出去,一只眼 中鲜血长流,半边招子竟已被废。
后面几名马贼携刀扑至,一抹云袖在桌上轻轻一拂,一片白光射出。几名马贼狂 吼着跌开,每人眼中都已多了一支洁白修长的象牙筷,洞穿脑颅,当场毙命。众人这 次方才看清, 原来出手的竟是那弱不禁风的玄衣女子, 只见她抬起头来, 眼中寒意缥缈, 似是透出慑人的幽芒。
那马贼首领仗着功力深厚, 这一招不曾送命, 只痛得面目扭曲, 捂着眼睛吼道: “臭娘们!找死!”
那玄衣女子刹那目透寒光, 衣袂微微一动, 幽云般飘向他身前。她去势看似极缓, 却是眨眼便到了那首领面前,冷冷地道: “你找死,我便成全你。”袖中一只纤纤素 手便往他面上拂去。
她身姿固然极美,那只手也是晶莹剔透,仿若美玉雕成一般。那马贼首领似乎看 得呆了,竟然不知躲避。玄衣女子指尖似有晶芒亮起,马贼首领忽然间双目圆瞪, 面红耳赤,只见一条条细长的丝光自他眼、耳、鼻、口七窍透出,瞬间便将他头面 包裹。那马贼首领以手抓面,扭动挣扎,起初还嗬嗬作声,但不过片刻,全身便都化 作一团银白的光茧,悬在半空再也没了动静。
周围马贼个个目瞪口呆,待到反应过来,那玄衣女子旋身而起,云袖一扬,但见 一片马贼当中,忽然亮起幽烁如血的光芒。一道玄色身影恍若清风流云,倏进忽退, 一众马贼频频惨呼, 鲜血飞溅漫空。那女子云袖之下透出夭矫灵光, 每一次光华闪烁, 便有马贼毙命倒地。
不过片刻,十余名马贼几乎全部丧命,店中一片血腥。一名商客吓得两眼发直, 瘫在血泊中抱头惊呼: “妖女!妖女啊! ”那女子霍然回身,眸中冷芒再现,拂袖便 往他头顶拍落。眼见那商客便要丧命她掌下,原本坐在桌前饮酒的玄衣男子忽然身形 一动,在间不容发的瞬息架住了她的手掌。那女子袖袂一卷,数道光丝飞云般向他面 门击去,跟着又是一掌拍出。
玄衣男子若是仰身闪避,那商客必然立时毙命,当即手臂前伸,顺势搭上她肩头 向外一带。那女子身子一偏,一掌击在近旁,将一张木桌击得四分五裂。玄衣男子出 手如电,却已扣住了她手腕,沉声喝道:“你怎么了?”
那女子眼神本已有些迷乱,闻声猛地一震,抬起头来看他: “你是谁? ”忽然以 手扶额,目露痛苦之色。原本守在街口的两名马贼抄了兵刃同时向她身后扑来。玄衣 男子剑眉微轩,抱着那女子略一转身,披风下一股强劲霸道的劲气扫出。两名马贼被 那劲气震飞, 撞在门楣之上口角溢血, 心知不是那男子对手, 大喊一声双双向外疾奔, 待要逃回山寨报信。
玄衣男子微微蹙眉,足尖一挑,已将血泊中的一柄长矛抄在手中,头也不回反手 掷出。那长矛流星一般破空而去,只听得一声惨叫,矛身洞穿后面马贼背心,又自前 面之人胸前透出,竟是生生将二人钉在了街心。
黄沙染血,寒风吹卷枯叶,不断拍打着半掩的店门。门前一对风灯半明半暗,照 着满地血流蜿蜒,长街上半丝动静也无,只余一地马贼的尸首卧在血泊之中,四处弥 漫着浓重的血腥。
这玄衣女子正是数日前离开帝都的子娆,而与她同行的男子自然便是此时这西境 之主,穆王夜玄殇。夜玄殇扣住子娆手腕阻她杀人,只觉她脉息混乱,体内真气冲 撞流窜,大为异常,当即一掌拍在她后心,送入一股至阳真气,随即扶她席地而坐,
以自身内力助她行功。
客栈内外尸身遍地,鲜血横流,那掌柜和伙计战战兢兢地自柜上探出头来,见他 二人静坐不动, 身边慢慢竟有云雾轻绕, 似将二人笼入幻境一般。子娆身上异芒隐隐, 不断流转,而夜玄殇身后则有一道白气笔直升起,看得二人咋舌不已。一直过了小半 个时辰,夜玄殇方收了玄功睁开眼睛,子娆则昏昏沉沉地倚在他怀中人事不知。
夜玄殇见子娆情况不稳,此地又多凶险,不愿再生枝节,取出几锭黄金丢给那吓 得半死的掌柜,命他处理众马贼后事,复又吩咐道: “你找人骑我的马走一趟十里外 驻军大营,见到领军大将,便将这个交给他。”
那掌柜得了钱财, 胆子稍大, 又因他二人击杀马贼, 保此一店平安, 正是千恩万谢, 这时接了他递来的东西,着眼一看,却是枚白金铸就的令牌,上面是一只仰首啸日的 白额猛虎,威风凛凛,甚是慑人。那掌柜虽身在边城,倒也知道白虎乃是穆国王室 的标志,不由心头暗凛,捧了金令结结巴巴地道:“这位……这位爷……这…… ”
夜玄殇挥手道: “速去速回,不得有误。”说罢抱起子娆转身上楼。那掌柜见他 行止气度,已知他二人必定身份非凡,趴在地上磕了个头,匆匆交代了伙计几句,亲 自骑了马往军营奔去。
夜玄殇将子娆送入客房, 伸手探她脉息, 不由心生担忧。日前烈风骑攻破王城时, 东帝为怕子娆做出傻事,设法令她喝下三杯忘忧酒,将人交给他带离帝都。起初子娆 醒后一切安然无恙, 除了全然忘记跟帝都相关的事情之外, 与他一路西行, 谈笑如常。 但不知为何,自从离开惊云山地界后,她便时常出现头疼的状况,而且似乎越来越 严重,方才若非他及时出手阻止,恐怕她已气血逆行,走火入魔,酿成大祸。
夜玄殇眉心微锁,闭目静思,不知是否那忘忧酒中出了什么差池,但又知东帝对 待此事分外谨慎,本身又精医道,想来并不至于用药出错。他恐怕子娆独处一室再生 意外,不敢轻易离开,遂将归离剑横置膝上,在旁调息吐纳,不过一炷香时间,方才 消耗的真气便已恢复。
如此五更过后,忽有大批奔马之声趋近长街,片刻便到客栈门前。长街之上似乎 掀起一阵不小的骚动, 隔着窗纸透进重重火把光亮, 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再过一会儿, 所有声音忽然全部消失,却有两人脚步声传上楼来,到了门前,有人沉声道: “西宸 宫禁卫统领虞肖、白虎军少将扶风参见殿下!”
夜玄殇起身步出,只见两名白袍将军抚剑而跪,正是虞肖、扶风二人。此时门外 已见天光, 整条长街上火把林立, 十步一岗, 五步一人, 站满了金甲雪袍的白虎禁卫, 一直延伸到楼梯之下,见他出来,同时执剑行礼。楼下马贼的尸体早已被清理得干干 净净, 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客栈掌柜和几个伙计一并跪在旁边, 竟是头也不敢稍抬。
夜玄殇微微一笑道: “原来是你们二人,我还在想边境驻军何时竟长进了,行动如此 迅速。”
虞肖抬头道: “今日边境不甚太平,二公子不放心殿下与公主的安全,特命我们 率兵迎接,不想殿下昨日便到了边城。我们原准备连夜赶到楚国,幸好没有错过。”
夜玄殇点头道:“也是我们这两日赶得急些。”
这时忽听有人娇声笑道: “听说殿下昨日歼灭一伙马贼,功德无量!如今三千里 楚国国土都已是殿下的了,何不派扶风将军前去剿匪,若有成效,论功行赏?”
众人眼前忽地一亮,随着这妩媚笑语,一个白衣女子飘然出现在晨光之下,黄沙 地里轻衣袅袅,便似水仙含露、芙蓉笼烟,风姿美艳如若春光。门前白虎军将士虽目 不斜视,但人人都觉幽香扑面,不由心猿意马。那掌柜的和伙计偷眼相看,几疑天 仙下凡,如痴如醉。
扶风心知出兵剿匪是件天大的功劳, 凭此至少可晋升一员上将, 即刻翻身拜倒: “请殿下下令,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夜玄殇笑了一笑,随手将他刚交回的金令丢了过去: “给你五千精兵,三个月后 若边城再见一个盗匪,你便将令牌并自己的脑袋一起交回来,若见成效,也有你的 好处。”扶风领命退下。那女子娉婷前行,来到夜玄殇身前盈盈行礼: “姝儿去将那 匪窝给收拾干净了,一个没剩,所以来得迟了,殿下莫怪。前面已经备好了车马,听 说九公主身子不适,不知现在怎样了?”
她方才一句话既笼络了扶风这员白虎大将,又对穆王表明一份功绩,可谓两面 讨好,此时又殷殷向未来的穆国王后问安, 当真是处处圆滑周到。旁边虞肖冷眼相看, 不由冷哼了一声。那掌柜的却不知眼前这娇媚女子如何竟能收拾了一群凶悍的马贼, 正暗自诧异,众人的目光忽然皆往夜玄殇身后看去。
夜玄殇转身回头,却见子娆不知何时走了出来,正独自一人倚门而立。面前长街 上兵马如龙,她却看也未看一眼,只是抬头静静地看着遥远空蒙的天光,清冷的晨曦 透过云层照落在她脸上,更显得一张玉容冷媚苍白,漠然出尘,然而那双幽澈的凤眸 却又像是一泓极深极深的幽潭,里面好似装着这红尘万丈的悲伤,令人一眼望进,便 再也挣脱不开。
扶风等人不由都看得呆了,原觉得白姝儿已是人间绝色,但这晨光下冷魅清寂的 女子竟然毫不逊色, 甚至更加令人心动。夜玄殇走到她身旁, 她轻轻转头, 对他道: “春天了,不知琅轩宫的桃花开得怎样了。”
夜玄殇目中忧色一闪而逝,随即微笑道:“想来也差不多了,过几日到了宫中, 我陪你去看。”
“我们走的时候花都已经开了,你一定没留心。”子娆修长的凤眸微微荡漾,忽 然露出笑容,这一笑,仿佛与先前判若两人,看得众人又是一呆, “桃花开了,我们 再一起酿酒,我知道你喜欢喝,今年多存一点给你,可是你那首《桃花辞》上次只写 了半阕,这回可不准赖了。”
夜玄殇看了她片刻,柔声道:“好,你把酒酿得好喝一点,回头我便补给你。”
子娆抿唇而笑,似乎甚是欢喜。白姝儿在旁听他二人对答,只觉十分奇怪,目光 在子娆身上转了一转,眼中露出异样的神色。
第一百四十八章 情障魔障
天明后启程西行,夜玄殇半路叫过虞肖低声吩咐了几句。虞肖领命而去,片刻 之后,便有数名禁卫快马加鞭,先行离开队伍,而穆王车驾却行进缓慢,直到十日 后才到达国都邯璋。
夜玄殇离宫日久,先至白虎殿召见群臣,处理政务。子娆的车驾则早有人以王后 之礼前来迎接,由兰音夫人陪了先行入宫。
兰音夫人曾经是太子御东宫宠妃,当日因暗中襄助夜玄殇夺位,被岄息化身的应 不负施以九针大法,险些性命不保,幸得离司相救才能恢复如常,但从此不能再诞育 子女。
夜玄殇即位之后诸事动荡,无暇顾及宫中琐事,遂命兰音一并掌管,就连太子御 的其他妃嫔也未曾送出宫去。兰音本便熟悉穆国王宫,兼之生性温和,善解人意,尽 心维持,倒也将偌大的一个王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夜玄殇虽然称王,却并不曾册封王 后妃嫔,是以在穆宫之中,众人都以她为尊,仍旧称为夫人。
车驾入宫之后停在一座精美的宫殿之前,子娆下车抬头看去,只见一方金匾书了 琅轩宫三字,朱门琼楼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哪里有些不同。兰音见她盯着牌匾出神, 温言笑道: “公主,日前依殿下的吩咐,命人将琅轩宫重新修葺了一番,这牌匾也是 新制换的,不知公主看着可合意?”
“哦, 他总是这么细心。”子娆轻轻道了一声, 问道, “那片桃林呢, 还在吗?”
兰音在前引路,道: “公主放心,一枝一叶都没有动,殿下特地嘱咐了呢。”说 话间两人来到花苑之中, 迎面便见轻红浅碧, 花开万点, 虽然四周寒风翦翦草木未苏, 但一苑桃花却已尽数盛放,衬得金殿玉宇如在云中, 一片灿烂柔和。
子娆面露笑容, 向着桃林深处走去。兰音在后微微松了口气, 要知穆国地处西境, 花期甚迟,这满苑春色乃是穆王飞马传旨,命人自其他地方移植过来,并连日以炭火 温暖宫苑,昼夜不曾间断,方催得这动人春色提前到来。而这“琅轩宫”原本是穆国 王后所居的正殿, 一样按照旨意改作了这般模样。
子娆漫步花间,眼前花影绰约,暗香浮动,黄昏日暮,微风徐至,最是熟悉不过 的景色。她手拂花枝,徐徐前行,忽然停下脚步,蹙眉深思。印象之中,好像有人曾 在花下弄箫、花间饮酒,又似乎有人曾陪她采摘最美的桃花,轻言笑语,历历在目。 好像有人曾执笔作画,耐心替她完成那盏精致的桃花灯,又似乎有人和她在落花之下 执子对弈,摇头笑她耍赖,语气却是那般宠溺温柔。花开花落,花满天地,一幕幕画 面在脑中若隐若现,不知是真实还是幻境,真实之处如此清晰,但那人的脸却始终如 梦如幻,怎样也看不分明。
子娆只觉得那记忆中的画面如此美好,拼命想要记起那人的模样,但无论怎样努 力都是一片模糊。天色渐渐黯淡下来,那人的笑容越来越远,那些美好的画面也变得 支离破碎。子娆手扶花枝, 只觉头痛欲裂, 仿佛有种令人窒息的悲伤淹没了整个世界。 那笑容逐渐消失, 最后一点光亮也被吞噬, 一种绝望的痛苦无边无际, 逼得人想要发疯。
漫天花影,忽然无风自舞。兰音本来带着宫奴侍女远远陪着子娆,此时察觉她有 些不对,快步上前叫道:“公主,您怎么了?”
子娆蓦地回身,一把抓住她:“告诉我他是谁?为什么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什么 都想不起来!”
兰音被她死死扣住肩膀,骇得脸色发白:“公主,您……您说什么呢?”
子娆眼中神色渐生狂乱,忽地纵声悲啸,啸声凄凉惨烈,闻之痛彻心扉。兰音内 力与她相差甚远,直被震得几欲晕厥,旁边侍女亦人人东倒西晃,乱作一团。子娆啸 声甫毕,目现异芒,拂袖将兰音向外摔去。兰音惊叫一声,身子凌空飞起,眼见便要 撞上旁边山石,腰间骤然一紧,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人救下兰音,身形急趋向前,抬手一掌拍向子娆。他出手快如闪电,正是觑准 子娆旧力方消、新力未生的空隙。子娆抵挡不及, 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那人伸手将她接住, 方才松开兰音道:“没事吧?”
兰音这才看清来人正是夜玄殇,惊魂甫定,颤声道: “殿下,九公主……怎么会
这样?”
夜玄殇面色凝重,抬手又封了子娆数处穴道,方才他那一掌看似容易,实际上乃 是毕生武学精华所在,若他对子娆的武功不够了解,或是迟来一步,此时局面恐怕又 如边城客栈一般。夜玄殇蹙眉不语,将子娆抱起送入寝殿,方对兰音道: “你来看 看吧。”
兰音嫁入东宫之前曾为医女,于医术一道颇为精通,这时定下心来,仔细查看子 娆的情况,沉思片刻道: “殿下,九公主近来是否服用过什么特殊的药物?现在她 好像有些事情记不清楚,但又拼命想要回忆,或许就是因此,才会造成这种混乱的 状况。”
夜玄殇略一斟酌,道: “她的确服用过一种叫作‘忘忧’的奇药,但是那药物曾 经过多次试验,只会令人忘掉一些事情,本不该有这样的反应。”
兰音点头道: “原来如此,这便是问题所在。殿下可想而知,人的思想意识复 杂多变,有些药物虽能抹去人的记忆,但如果那记忆对一个人来说是最珍贵、最不愿 丢弃的东西, 那么他从心底里便会抗拒这种遗忘。这忘忧之药用于常人或许效果奇佳, 甚至可以说有益无害,但九公主修习的武功中有摄魂术之类的心法,她对精神力的控 制本便超乎寻常,所以当她执着于一些事情不愿忘记时,自然而然便会去抗拒那些药 物的控制。她心中的执念越深,这种抗拒的力量就越强,但是对于自身的危害也就 越大,再这样下去,她恐怕会承受不了,随时都有走火入魔的危险。”
夜玄殇路上其实曾经想到这一可能, 此时不过是从兰音这里得到了证实, 问道: “依你看来,此事可有法子解决?”
兰音道: “最直接的办法当然便是消除忘忧的效力,恢复她的记忆,但却不知哪 里能够找到解药。”
夜玄殇摇头道: “找到解药怕也于事无补,她若想起那些事情,恐怕结果和现在 不会有太大的区别。”
兰音有些奇怪,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想了想道:“殿下若有此担心,那便只剩 一个法子,就是废了九公主的武功。因为只有如此,她才无力反抗忘忧的药效,在殿 下的保护中,或许可以无忧无虑地度过一生。”
夜玄殇走到床畔,低头凝视帐中女子沉睡的容颜,稍后方道:“如果这样,那么 她从此便不再是子娆了。”
兰音轻声道:“殿下以为,现在的九公主还是以前的九公主吗? ”夜玄殇剑眉微 动,转头看她。兰音迟疑了一下,道: “以前我虽与九公主只有数面之缘,但心中对 她却一直极是羡慕,更加钦佩尊敬。世间女子美貌者虽多,更不乏聪慧之人,但能如
她一般自在不拘、恣肆快意的却少之又少。当初我为太子御所辱,若非九公主教我莫 管他人言语, 且问己心是否无悔, 我恐怕也没有勇气活到现在。可是今日见到九公主, 却感觉她不再是当初的样子…… ”
她没有把话说完,夜玄殇却已知道她要说什么。此时的子娆已经不是那个恣意如 风的女子, 那三杯忘忧断了前尘情缘, 那么从此她便不再是她, 这一路相处他早已清楚。
“这件事,或许我从一开始便错了。”他深邃明亮的双眸被灯火浸染,一片明灭 不息的光影,语气中既是担忧怜惜,亦是淡淡感慨。
兰音站在他身后,不由无声轻叹。同为女子,或许此时她已经察觉到子娆心中执 着的究竟是什么。这世间除了情之一字,还有什么能让这样一个女子有着如此深切的 执念,宁愿痛苦至此,也始终不肯相忘?情可以令人生,令人死,但其实生与死永远 也不能分开真正的眷恋与痴情。忘忧忘情, 这世上又有什么良药, 能斩断三千情丝烦恼? 情之痛苦忧伤又何须斩断,何须忘却?
或许对于相爱之人来说,忘却本身才是最深最切的痛苦。
兰音看向夜玄殇,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低头悄然退出。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知 道现在他已不需要更多的建议和陪伴,一个聪明的女人永远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 什么时候应该离开。但兰音走出寝殿的时候并没有看见,此时月下廊前有个白衣女子 正隔窗相望。她的目光透过灯火,落在专注于帐中红颜的玄衣男子的身上,颇具心机 的美目映着月色,竟也有着一丝莫名的怅然。
这女子正是如今手掌穆国半边朝堂,甚至能够操控西境北域的自在堂主白姝儿, 见兰音向外走来,她微微侧目,身形一闪,消失在黑暗之中。
白姝儿离开琅轩宫,独自踏月而出,回想方才夜玄殇凝视子娆时的神情,心中百 味杂陈,竟连自己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想来忌妒也非忌妒,怨恨也非怨恨,她虽与 子娆一向不合,但却知夜玄殇与之关系非常,从不轻易犯此忌讳,只是如今见他这样 全心全意对待一个女子,而那女子执着痴狂却非为他,不由便觉莫名烦乱。
白姝儿回到住处,喝退了前来燃灯的侍女,独自入内,闭目倚在锦榻之上。暗 室之中,忽听有人说道:“看来白堂主今日心绪不佳,倒是少见呢。”
白姝儿微微一惊,方才心思烦乱,竟未发觉室中有人。那人说话之时,她虽仍保 持半卧的姿势,身子倏然掠起,飘入帷幔之中。那人忽地向后一闪,躲开她暗藏内劲 的双袖,微微冷笑。白姝儿抬眸看去:“是你?”
暗影中一个紫衣女子走了出来,面上隔着淡淡轻纱,透着月光有种妖艳诡异的 气质。白姝儿打量她一眼, 道: “恭喜夫人, 这么短的时间, 居然已经恢复了武功。”
那女子自然便是婠夫人,淡淡地道:“也就这样了,这副身子资质有限,马马虎 虎能防身便是,否则方才还不伤在了白堂主袖下?”
白姝儿笑道: “早知是夫人驾临,姝儿自然洒扫以待。却不知夫人千里迢迢来穆 国找我,所为何事?”
婠夫人移步上前:“听说夜玄殇从帝都带了那丫头回来,她可是什么都不记 得了?”
白姝儿妙眸稍转,道:“此事夫人如何知晓?”
婠夫人冷笑道: “这有什么,那东帝费尽心机想保她平安如意,临死之前用忘忧 酒抹去了她所有记忆,要她此生死心塌地地跟定夜玄殇,做个便宜王后,这番心思瞒 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白姝儿心下揣摩她的来意,道:“我正想请问夫人,帝都出了那般惊天动地的 变故,莫非东帝与少原君当真同归于尽了?”
月光斜照入室,婠夫人面色笼在轻纱薄影之中,透着丝丝冷然:“你以为就凭 他们,还能在九转玲珑阵中死里逃生?那东帝再怎么厉害,也毕竟不是巫族之人,王 族即便知道九转灵石的秘密,也不及我巫族能以奇术通天彻地。他当初收集灵石,本 就做了与那皇非同归于尽的打算,不过他也算是精明到家,以自己将死之身,换皇非 一条性命,给那丫头留一个太平江山,真真是稳赢不输,只赚不赔。哼!我偏偏就不 让他如愿,必要让他死不瞑目,叫那丫头生不如死!”
她目中瞬间透出幽戾的光泽, 纵以白姝儿之心狠手辣, 见了也不由一惊, 试探道: “事已至此,步步如他所料,九公主这个王后也已经做定了,夫人还能怎样?”
婠夫人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交给她道:“此番便宜了你,把这东西给那丫头 服下,她自会记起所有事情。到时候知道她那王兄早已灰飞烟灭,她必是痛不欲生, 这个穆国王后是万万不会再当下去,那这王后的宝座便也非你莫属了。你还不好好 谢我?”
白姝儿见她手中托着一粒鸽蛋大小、晶莹剔透的药丸, 并不伸手去接, 笑道:“原 来夫人为此而来,这件事的风险可不小,若是一不留神让穆王殿下知道,我的麻烦可 就大了。不知夫人有什么好处可以叫人考虑?”
婠夫人面上轻纱微微一动:“难道穆国王后的宝座还不足以令你动心?”
白姝儿媚声轻笑,徐徐步到一旁坐下: “夫人未免也太小看姝儿了,这王后宝座 我若真想要,稍费心思必然得手,只不过这般要来,穆王的心却还在他人身上,又有 什么意思?我白姝儿虽喜欢这个男人,肯替他费心费力,经营谋划,但是这种事,也 要两相情愿才好。”
婠夫人似是初次见她一样,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她非但恨极东帝与子娆,实际 心中对夜玄殇也怨念颇深,原本想借白姝儿之手让他三人各不安宁,却也知这女人精 明厉害,不好敷衍,遂道:“我没兴趣管你和穆王的事,你开条件吧。”
白姝儿笑道: “夫人痛快。我与夫人也算有缘,日后同舟共济,很多事还要多 多倚仗, 自然也不会令夫人太过为难。”
婠夫人扫了她一眼道: “彼此,只要日后你不撺掇着穆王兵犯北域,我便多谢 你了。”
白姝儿掩唇娇笑: “看来还是瑄离会做人,这么快便哄得夫人高兴,一心偏向着 他了。”
婠夫人道:“他现在满心都是那楚国公主,哪里还有时间想其他事!”
“那岂不正合夫人心意? ”白姝儿眸光飘盈,笑意如旧, “夫人放心好了,穆国 就算想要进攻北域,也得有几年休养生息的日子,等到穆国兵强马壮了,北域也必然 今非昔比,我还怕夫人和瑄离联起手来,穆国反倒麻烦呢。”
婠夫人野心甚大,此时借瑄离、含夕之势立足北域,犹不满足,白姝儿所说之话 她并非没有想过,只是目前暂时无力南犯,当下不动声色,道: “到底怎样你才肯替 我完成此事?”
白姝儿道: “我的条件其实也很简单,只要夫人将那九转玲珑阵的秘密说于我 听,我定当替夫人稳稳妥妥地办好这件事。”
婠夫人皱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白姝儿道:“方才听夫人所言,似乎那九转玲珑阵别有玄机。夫人知道,那皇非 乃是我毕生死敌,我可不想他有任何生还的机会,所以这事我必得问个清楚。夫人之 前有所顾忌不肯吐露秘密,现在却也无妨了吧。”
婠夫人道: “若是因为这个,那你完全不必担心,九转玲珑阵虽另有玄机,但 只要我不动手,他们便唯有死路一条,就算误打误撞,生还的机会也不过万万分 之一。”
“哦? ”白姝儿倾身相问, “这么说来,那阵法果然还可能有变数?我就说东帝 怎的如此行事,万万分之一也是机会,夫人可否把话说清楚?”
婠夫人于此事上和她立场一致,倒也无须隐瞒,道:“告诉你也无妨,九转灵石 乃是上古神物,其中固蕴莫测之威,足以毁天灭地,但阴阳流转,虚实轮替,绝境之 中必有一点生机可寻。所以当初玄女虽舍身化道,护卫人间免于天劫,但一缕精魂始 终不灭,后经白帝以六道生气养护,最终魂返三界,二人修仙悟道,共登仙途。灵石 传说虽然人尽皆知,但清楚其中本末的却唯有我巫族长老。”
白姝儿道:“如此说来,这九转灵石的秘密就连王族也不尽知晓了?”
婠夫人冷冷地道: “哼!近百年来巫族数次遭王族迫害,最终连《巫典》也落入 他们手中,但却始终未曾吐露这秘密。这每一串九转灵石都能够单独发动阵法,得其 法要,便可移魂换魄,往生返死,若是九石齐集,甚至可以将人送至十方三界、万年 虚空之外,而使魂魄得以续存。那东帝说来也算不凡,想必是自《巫典》中参窥此中 道理,方才想出以九转玲珑阵对付皇非的计策,若是天意万幸,他自己或者能有一线 生机。不过可惜,我会让他魂飞魄散,绝难再返人间。”
“九转灵石竟有如此奇效,倒当真出人意料。”白姝儿越听越觉惊奇,思量片 刻道, “那夫人的意思是,有办法彻底断绝后患,让东帝和少原君绝无生机?”
婠夫人冷笑道: “他二人怕是本也没有那么好运,无人施术引导,能在那千万轮 回之中撞到那一线活路。”
白姝儿立刻道: “但事有万一,还是稳妥些好。夫人若知法门,可否告诉姝儿, 让姝儿亲自动手,送那少原君魂归他界,以雪心头之恨?”
婠夫人转身走向窗前,略加斟酌,回头道: “此事倒也不难,我若成全你,你需 替我办妥忘忧酒之事。”
白姝儿道:“那是自然,姝儿可与夫人立誓为约。”
婠夫人点头道: “好,一言为定。”两人月下击掌为誓。婠夫人随后道, “你 要办此事,便还得着落在九转灵石上。九转玲珑阵发动后灵石重散人间,你若能寻到 其中两串,我授你法诀,且送他二人往生去吧。”说着附耳低语,将那施术关要详细 指点。
白姝儿留神倾听,牢记在心,待她说完,笑道: “巫族奇术果真厉害,想这二人 纵横天下,一世英雄,如今可统统栽在了夫人手中。王族八百年风光无限,那东帝料 尽生前身后事,万无一失,却料不到最终却是替夫人做了嫁衣。”
婠夫人被她奉承得舒心,露出笑容,但语气仍旧冰冷:“若非那丫头不争气,为 一个男人神魂颠倒,天下此时已在我掌握之中。哼!早知她如此难成大器,当初便不 该留她!”
白姝儿心知子娆身世必然有异,却也想不到如今的九公主实际乃是太后凤妧的女 儿,所以婠夫人对她怨恨极深,必要令她和东帝二人痛苦终生方才甘心,道: “无 论如何,最后的赢家总是夫人。依夫人所言,这灵石阵法诀逆行为死,倘若倒转方位 则为生路了?”
她问得随意,婠夫人也随口道: “那是自然,现在他们生生死死,已都掌握在 你手中,你满意了吧?”
白姝儿美眸之中光影闪动,跟着盈盈施礼,轻笑道:“多谢夫人成全,九公主那 件事夫人就交给我吧,姝儿一定替你做到。”
第一百四十九章 再世为人
婠夫人走后,白姝儿手握那忘忧酒的解药坐在黑暗之中独自思量,心中念头百 转,一时犹豫不决。此时琅轩宫中,夜玄殇倾大半功力暂时封锁了子娆经脉中的 真气,令她短时间内无法动用真气,以减轻忘忧酒所带来的副作用。这办法虽一时 有效,但极耗内力, 一番行功下来,已是月上中天,漏夜三更。
夜玄殇确定子娆暂且无事,独自静坐调息,真气流转三周天后,精神略复,睁开 眼睛看向屋宇,随即起身步出殿外。方到阶下,头顶忽然一声风响,似有什么东西坠 了下来,他随手一抬抄了个酒坛,跟着身形拔起, 一掠数丈,轻飘飘落上屋脊。
大殿金光闪闪的鱼鳞碧瓦上, 彦翎正仰面躺在最高处, 一边往嘴里倒酒一边道: “哟,不错,还能上来。我还以为这两个时辰够你受的,再来上这么几次,怕是就得 把命豁出去给人家了。”
夜玄殇提着酒坛走到他身边坐下,一掌拍开泥封,仰头狂饮,一口气喝了大半坛 酒方才停下,大赞一声痛快,似是借着酒劲已将胸中郁闷就此抒发。彦翎斜眼觑他 神色,道:“喂,你到底要怎样,我都听到了,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
“错已铸成,还能怎样?东帝这次料错,我这次也想错,子娆便是子娆,她不会 听从任何人的安排,活要清楚明白,死也要清楚明白,这便是她。”夜玄殇和他一样 仰面躺倒在琉璃瓦上,闭上眼睛, “明日我便派出所有人手去寻忘忧酒的解药,这段 时间暂时封锁她的内力,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
彦翎道:“帝都现在成了个大坑,到处都是熔岩地火,周边却是一片湖泽洪流, 你到哪里找解药去?”
夜玄殇道:“有一个人或许知道,只是要找她未必那么容易。”
彦翎转头道:“什么人?”
夜玄殇将婠夫人之事简单一说,忘忧之药既然出自巫族,那这世上还可能知道解 药方法的,便也只有她。彦翎详细问了几个细节,想了一会儿道: “算了,小爷拼着 重伤初愈,还是替你走一趟吧,这世上恐怕还没有我彦翎找不到的人,你那些侍卫亲 兵什么的,不如省省吧。”
明月当空,照在夜玄殇英挺冷峻的侧颜上,勾勒出一重深邃的轮廓,似乎有着属 于君王的沉凝与稳重,却少了少年时的飞扬跳脱、快意江湖。彦翎皱了皱眉,忍不 住道: “我现在真是看着你就有气, 越看越不顺眼!”谁知夜玄殇懒洋洋地睁开眼睛, 半晌说了句: “我懒得动,你若闲得慌,不如再下去拿几坛酒?”
帮忙寻药之事,两人竟是谁也没有再提,也无称谢,也无客套,仿佛根本再寻 常不过。彦翎翻了个白眼重新躺下:“这是你家,自己去拿。”
夜玄殇仰望当空明月,道:“既是我家,你方才两坛酒又是哪里来的?”
彦翎道:“反正你喜欢做冤大头,便宜了别人不如便宜我。”
夜玄殇忽然挑唇轻笑,月华金辉倾洒在他眼中,如一片波光粼粼的海浪,一眼望 不到底处: “放心,无论如何,冤大头我绝对不做,那个人若是不守信,他知道我不 会让他安生。”
彦翎乜斜他道: “真见鬼了,你到底和东帝约定了何事?怎么你就心甘情愿地揽 下所有麻烦,又没半点好处?”
当世恐怕唯此一人,会在穆王面前说出这样的话。夜玄殇唇弧上扬,笑而不答, 起身道: “没酒喝那我去睡了,一个月后找你要解药,莫要忘了! ”说着也不见他如 何动作, 一晃飘下金殿。
彦翎弹起身来叫道:“一个月时间,你要小爷的命啊! ”正说着,一重黑影迎 面罩下,夜玄殇的声音远远传来: “你若想睡屋顶,送给你御寒。”竟是他随手将王 袍丢了过来。
彦翎一把接住,里面有样东西撞在胸口生疼,入手一看,却是穆王白虎金令,凭 此令牌至少在楚穆境内可以随时调动一切兵马。彦翎切了一声,顺势躺倒,那王袍落 下蒙在脸上:“小爷又不是你,怎用得着这玩意,多余!”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在耳边笑道: “你不要送给我。”彦翎吓了一跳,竟不知有 人到了身旁,猛地翻身跃起,却见月光下白姝儿以袖掩唇,笑得花枝乱颤。彦翎松 了口气,拍着胸口道: “美人堂主,你从哪里冒出来的?夜玄殇那小子刚走,你是来 找他的吗?”
白姝儿来到他身边,妙目盈盈一转:“我不找他,找你。”
彦翎挠头,指着自己鼻子道: “找我?那个……话说我现在也算有家室的人了,
这深更半夜的,遇着堂主这样的绝色佳人,可叫人为难得很呢…… ”
“呸! ”未等他说完,白姝儿含笑啐, “小滑头少贫嘴,莫非你还想占我的 便宜? ”跟着笑眸流转,软声道, “我是想求彦翎彦少侠办件事,却不知道少侠肯不 肯帮忙?”
彦翎不由抬手摸了摸鼻子: “美人堂主你手段高明,突然这么客气,想必不是什 么好事。咱们大家半斤八两,你办不到的事,莫非我还能多出什么办法不成?”
白姝儿斜目嗔道:“闲话少说,你就说帮是不帮?”
彦翎耸肩道:“帮,你若开口,赴汤蹈火也得帮,说吧,究竟什么事?”
“就知道你肯帮我。”白姝儿展颜一笑,向下瞄了一眼道,“听说殿下带了九公 主回来。”
彦翎忽然打断她道:“慢着,别的事便罢,我劝你千万莫要打九公主的主意,夜 玄殇待她怎样,咱们心知肚明,什么事都好说,唯有这事万万不可。”
白姝儿横了他一眼道: “你当我白姝儿是那些没见识的蠢女人吗?她虽与我不 睦,但若杀了她,殿下只会恨我入骨,于我又有什么好处?”
彦翎又伸手挠头:“那你要做什么?莫非还替他俩牵线搭桥,撮合姻缘不成?”
白姝儿冷哼一声道: “将自己喜欢的男人拱手让人,我可也没那么温良贤淑。一 个女人若遇到喜欢的男人却还替他寻妻纳妾,那更是蠢到了家。”
彦翎越发不解,道:“抢也不抢,让也不让,你究竟要如何?”
白姝儿手一扬,迎面丢给他一面软帕:“里面是忘忧酒的解药,收好了。我替你 免了奔波之苦,你帮我找样东西。”
彦翎抬手接住,乍闻药香,便知不凡,再见那软帕中包着半粒莹润如玉的药丸, 既惊且喜,叫道: “你怎么会有忘忧酒的解药?我正后悔答应了那小子一件麻烦事, 谁知得来全不费工夫!”
白姝儿悠悠道: “别高兴得太早,这只是半粒解药,剩下半粒你得拿一串九转灵 石来换,只给你半个月期限,不算吃亏吧。”
彦翎顿时垮下脸来。白姝儿却不待他说话,抽身后退:“就这么说定了,我等你 的好消息! ”彦翎看着她曼妙的身影消失在月夜之下,愣了半天,道: “女人心, 海底针,到底搞什么名堂?不就是一串灵石嘛,难得倒我金媒彦翎?用不了十天,定 让你大吃一惊!”说着他一个筋斗,翻下殿脊而去。
明月千里,江山如洗。金殿之下,灯火深处,眉目清艳的女子静卧帐中,浑不知 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曾经有一人,为这安宁的笑容舍却了九域四海,为了她一生 平安,情愿历尽千劫万难。九州遽变, 王域尽毁, 这天下风云因她而暂息, 但是现在,
却又是否会因她掀起更大的波澜?
花开灿烂,花落无声,数日时间转瞬即过,当穆国大地终于迎来春日的气息时, 琅轩宫的桃花却日渐凋零,随着淡淡微风,落满玉湖红楼。
桥上落花纷纭如雾,兰音带着宫中侍女徐步前行,一时停步桥畔,看着满苑落花 出神,直到身后侍女轻声提醒,她才轻声叹了口气,转过身道: “把药给我,你们 退下吧。”
楼中窗畔,子娆正对镜而坐,拿了玉梳轻轻理着流瀑般的长发。数点飞花吹过 发间,落上衣襟,那镜中魅冶的容颜也仿佛多了几分柔媚旖旎,浑不似昔日清澈肆意 的模样。就这短短数日, 她便像全然换了个人, 如今穆王宫中侍女宫人无不私下议论, 只道这未来的王后非但容貌绝色,性子亦极是安静,跟传说中那妖冶祸国的王族公主 相去甚远,无怪穆王殿下对她千依百顺,事事以她为重。
脚步声自后传来,子娆抬头看见镜中人影,微微一愣,梳头的手便也停顿下来。 兰音端着金盘拂帘而入, 笑道:“公主, 这是殿下特地嘱咐人替公主做的灵芝进补汤, 最是补气安神,现在刚刚炖好,公主趁热喝了吧。”
子娆神情倦倦, 对着镜子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儿, 方才转头看她, 柔声问道: “他 去哪里了?”
兰音一边端药一边道: “殿下今日和卫将军他们去了校场,想来这时候也快回 来了。”
子娆点了点头,抬手接过玉盏,只觉一股异香扑鼻,蹙眉道:“好浓的味道。”
兰音含笑道: “我在其中加了几味特殊的药材,这样灵芝才没有涩味。公主若 不喜欢,下次我再换样别的药膳来,但这灵芝对公主的身子极是有益,公主多少用 一点。”
她笑语殷殷,温柔周到,子娆虽不甚喜这汤药的气味,倒也不好拂她心意,遂慢 慢将药饮尽。兰音在旁看着,似乎暗中松了口气,轻声道: “公主这些日子病着,殿 下十分担心,如今看着虽有好转,还是得用心调理才是。”
子娆喝了灵芝汤,不知为何心中烦闷欲呕,听她说话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修眉 微锁,颇见倦容。兰音见她合上眼睛,便收拾东西悄然退出室外,转过九曲回廊,忽 见湖畔树下立着一人,玄衣轻氅,雍容冷峻,风中落红如雨,却令他深沉的眸心多了 几分柔和。兰音走近前去, 屈膝叫了声“殿下”,夜玄殇收回望着小楼的目光, 道:“怎 样了?”
兰音道: “药已经喝了,但不知何时会有效。”夜玄殇微微点头,这时楼上垂 帘晃动,却见子娆步出门来,独自往桃花林中走去。
原来这些日子夜玄殇连续耗费内力,暂时封锁了子娆体内真气,一时才没有再出 意外。彦翎平日虽吊儿郎当惹祸误事,但关键时候却也显出了首席金媒的真正本事, 那日与白姝儿商定之后,当即施展全部手段,不到半月,果然被他寻到了当初九转玲 珑阵中散落的幽灵石,遂交予白姝儿,换来了忘忧酒全部的解药。兰音方才端给子娆 的灵芝汤中正是多加了这一味药,为怕子娆察觉,才特地将味道调制得极其浓郁。
子娆服过药后,身子颇觉不适,原想倚榻小憩片刻,不料躺下之后,心思却越来 越觉清明。窗外落花随风而入,落得半榻轻红,点点如血。对面铜镜之中人影绰绰, 青丝潋滟, 恍若流水。那一夜落花满地, 星雨满天, 曾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笑语温润, 抬手替她绾发,赞她美貌无双。那萧疏的身影、清冷的眉目、多情的目光,比月色 更美,她渐渐看得清晰,看清他的模样,那曾经朝夕陪伴、神魂相依的男子。
满苑风花迎面扑来, 子娆迷蒙的眸中隐约有光影浮动, 便像重云徐开, 星月隐现。 她扶着锦榻慢慢站起身来,痴痴凝视着镜中朦胧的幻影。窗外桃花如雨,时光仿佛回 到那夜,花间月下,不改的誓言。他娶她为妻,亲口承诺永不分离,嫁衣娇艳,红 装如玉,这一切是否都是梦境?
子娆转过头,神情渐渐生出变化,似乎欢喜至极,却又悲哀至极。忽然间,她越 过重重回廊,快步向着桃林走去。
桃花落,满襟怀,春风拂面过,楼台却是空。子娆的脚步越来越快,仿佛在寻 找什么,那些曾有的画面, 曾有的记忆, 曾经的良辰美景、海誓山盟。但她渐渐发现, 这片桃林分明已不是记忆中的那片美好的景色,随着花雨重落,心中有些念头纷沓 而至,那一室红烛焕彩,最终化作惊云山前回首相望、重宇之上血红的云光。
子娆,哪怕天地尽毁,我也会护你一生平安。
天地尽毁,情缘成灰,策天殿上,是谁拨乱了棋局,用这苍天血色换她一世平静 欢喜?是谁奇谋诡策,用这八百年辉煌,送她一场江山如画?
那冲涌而来的记忆,仿佛含着尖锐的冰凌、锋利的石刀,毫不留情地冲向心间。 子娆只觉得痛, 痛得连呼吸都不能, 一手扶着花亭, 眼中仿佛有晶莹破碎, 飘落风中, 那泪光之下,是低声的轻喃: “不可能,子昊,你不会这样骗我,我不信,我不相 信 …… ”
她忽然掠出亭外,在花林之中四处寻找,凄然叫道: “子昊!你出来!你不要以 为这样就骗得过我,你出来!你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生生死死都会和我在 一起!你若骗我,我不会原谅你!”
兰音遥遥看着,不由往前走了两步:“殿下,要不要过去看看?”
夜玄殇抬手拦住了她,沉默摇头,片刻后道:“我既然违背誓约,重新将命运交
还给她,所有一切都会尊重她的决定。”
兰音回头道:“可是……万一九公主想不开,做出傻事怎么办?”
此时子娆遍寻花林不见人踪,转身向外寻去,在侍卫宫女诧异的目光中,她飘身 落上墙头,身影一晃,便消失在漠漠云空之下。夜玄殇遥望晴日万里,空林花落,忽 而轻轻一笑,道:“兰音,你可相信苍天自有成人之美,终会眷顾痴情之人?”
兰音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他,问道:“殿下,您……您当真一点不后悔吗?”
夜玄殇长长地舒了口气,飒然而笑:“苍天有情,人岂无情?但我宁愿要一个清 醒明白的知己, 也不愿要一个糊涂无知的妻子, 成人之美, 其实更多时候是成全自己。”
兰音低头沉思, 片刻之后, 唇畔亦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合十向天, 轻声说道: “是啊,成全他人,便是成全自己,但愿苍天有眼,护佑天下痴情儿女,能够终成 眷属。”
第一百五十章 慧剑断情
烈日,流火,熔岩。
放眼前方,大地荒芜,寸草不生,唯有一片片嶙峋嵯峨的岩石高低起伏,散发着 令人窒息的热气。整个王域都似被这蒸腾的雾气笼罩,不知尽头,亦无去路。
白姝儿掠上一块半丈多高的山岩,举目四望,不由暗暗咋舌,不想这九转玲珑阵 一旦发动,后果恐怖至此。如今这王域大地处处都是裂谷断崖,参差狰狞,里面不是 万丈深渊,便是熔岩滚滚,曾经的宏伟王城早已不见,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荒域。这 番情景,莫说是两人血肉之躯,便是大罗金仙怕也要灰飞烟灭,说是毁天灭地当真一 点都不夸张。
白姝儿仗着内功精纯,在这火流峡谷之中赶了大半天路,此时亦觉有点吃不消, 寻了个安全地方稍加歇息,方才往当初王城中心策天殿所在的方向赶去。路上深谷 险壑,颇为难行,如此又行了大半个时辰,忽见一刃绝壁之上红云隐隐,如锦如霞, 在这绝域死地之中迎风灿烁,格外醒目。白姝儿仔细看去,原来那上面竟生着一片无
边无际的桃林,此时万花盛放,飘浮云间,端的是美不胜收,令人眼前一亮。她知道 这或许便是婠夫人所说的阵法生门所在, 才因一缕生机遗下此等奇景, 不由心下微喜, 刚刚掠至崖下,迎面山岩之后突然转出个白衣女子,拦住去路:“白姝儿?”
白姝儿一见那人,当即停住脚步,笑道: “谢天谢地,我等了多日未收到回信, 还以为王后娘娘不肯来呢。若是如此, 那我便只好先顾着少原君, 可顾不得东帝了。”
那白衣女子正是王域毁灭之前,被子昊连同王师调去洗马谷,从而逃过一劫的 且兰,此时她一身素缟,玉容消瘦,唯有一双星眸仍旧透着沉静美丽的光芒,显示出 聪慧柔韧的性格。她转过岩石,上前问道: “你派人传信于我究竟是什么意思,信中 所言又是从何得知?”
白姝儿亦前行数步,越过脚下腾腾雾气,来到山崖之前,道:“我不过是查知九 转灵石中的月华石在帝都被毁之后重归旧主,所以才传书相请,否则我手中这一串幽 灵石,可没法子既送少原君往生,又救得东帝还阳。”先前她自婠夫人那里得知阵法 关要之后,与彦翎分头寻找九转灵石的下落,彦翎寻到那幽灵石,她亦同时查到月华 石重新回到了且兰手中,是以修书传信,约她来此相见。且兰素知此女诡计多端,原 本将信将疑,但又恐一旦她所言是真,错失良机,几经斟酌,最终还是瞒着众人孤身 前来,此时听她这般言辞,心中只觉突突乱跳,跟着追问道: “你的意思当真是说, 九转灵石……可以救他复生?”
白姝儿看了看四周这幅景象, 道: “你先别高兴, 最终灵是不灵我可不敢打包票。 总之我从巫族那里得到这消息还算可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赶来试试,说不定老天 保佑,叫我们做成了这件事。再者为万无一失, 我也需要精通奇门阵法的人从旁相助, 确定此地生死之门、九宫方位, 免得弄出差错,想来想去, 自然是王后娘娘最为 合适。”
且兰面上流露惊喜,但略一思忖,复又问道: “你要皇非死,我并不奇怪, 但你为何却要救东帝?要知你当初害得王族与楚国反目,他若活着,可是对你绝 无好处。”
白姝儿幽幽地叹了口气道: “现在王族没都没了,还说这些干吗?我这么做也不 过是为自己打算,东帝若真的死了,那九公主便做定了穆国王后,现在我想办法成全 他二人一段姻缘,让他与心上人共结连理,纵不感激我,我也能得偿所愿,又有什么 不好?”
且兰蹙眉道:“你说什么?东帝与九公主二人可是兄妹,怎能共结连理?”
白姝儿唇角一扬, 漫不经心地道: “兄妹又如何?这种事情你情我愿, 天地不管, 上古伏羲大神与女娲大神也是兄妹,结为夫妻又有谁敢说半个不字?那东帝与九公主
一个为卿赴死,一个为君痴狂,我看倒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更何况,那九公主的 身世似是有些古怪,究竟她是不是王族之人可真不好说……”说到此处忽然猛地记起 且兰的身份, 哎呀一声, 心叫不妙。想且兰本是雍朝王后, 自然情系东帝, 心归意属, 若知自己的丈夫所爱另有其人,纵不恼怒怨恨,也必然伤心难过,这月华石借还是 不借,便成了问题。
白姝儿想到此处,不由暗怪自己大意,一时竟没留心此节。且兰因这一番话惊诧 莫名,但心念稍转,却隐隐感觉白姝儿所言非虚。这念头一起,回想东帝与九公主相 处之时种种情景,竟当真是柔情蜜意,两心相悦。只是在此之前非但是她,恐怕任何 人都没往这方面想过,在众人眼中无论发生何事,也不过是东帝宠爱王妹,而九公主 眷恋兄长而已。
且兰胸口微微起伏,显然心绪激荡难平。面前桃花如云,在眼前渐渐模糊,此时 此刻她才知道,难怪子昊大婚之后始终不曾与她圆房,亦从来不曾召幸含夕。本以为 他旧疾缠绵,病体未愈,如今却蓦然醒悟,原来那些温存柔情皆非真心,他一人一心 早有所恋,竟是从未给他人留过半分立足之地。九公主虽与他聚少离多,但只要人在 帝都,他便常常去流云宫一待便是整夜,又或是她在长明宫陪伴君侧,彻夜不归。且 兰并不知自己与王族的真正关系,心中一时气苦。白姝儿见她面色发白,身子摇晃, 伸手扶道:“王后娘娘…… ”
且兰将手一抽,低声道:“‘王后娘娘’这四个字,请你以后莫要再叫了。”
白姝儿纵使聪明伶俐,此时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盼她莫要一时想不开,否则 一时半会儿到哪里再去找一串灵石出来?不料片刻之后,且兰情绪稍复,抬头道: “走吧!”
白姝儿不知她什么意思,道: “阵法生门所在可能是崖上那片桃林。”且兰也 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当先而去。白姝儿随后同行,只见她神情落落,沉默不语, 一双秀眸微微发红,显然有些神思不属,虽有心劝慰几句,又怕言多必失,还是先上 山再做打算。
那山崖看似不远, 实际深峡凌空, 极为险峻。两人仗着轻功卓绝, 倒也有惊无险, 快到崖顶时, 前方已无落足之处, 白姝儿飞袖上扬, 卷中伸出崖边的桃树, 身子一轻, 便如白云般荡起丈余,飘然落下,随即左袖卷住树干,复将右袖送出。且兰在她袖上 微微借力, 便也落至崖顶, 放眼一望, 但见浮云缈缈, 江山尽在眼下, 心胸霍然一清, 过了片刻,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起初听白姝儿说起子昊与子娆之间的情愫,且兰心中虽不说是惊涛翻涌,却也的 确极为伤心, 但这一路上山, 心绪渐平, 此时身在绝顶, 竟突然有种身心俱轻的感觉,
仿佛有些东西终于可以放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束缚自己。
眼前云在青天,沧海在怀,她蓦然而知对于子昊的这份感情,原来一直都是自己 心中最沉重的负担。从开始到分离, 她钦佩他、迷恋他、倚靠他, 明知永远都得不到, 却可能永远都放不开。
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之苦莫过于此,然而这些痛苦究竟是源自他人,还是自己 难以平静的内心?
那一段烽火连天的岁月,他用微笑俘虏了她,其实也早已亲手替她打开了感情的 枷锁。他在生命的最后一日将整个王族的力量交给她, 他没有留给她花前月下的想念, 却给了她更加宝贵的东西,那些智慧与武功、眼光与机遇,足以让她在今后的海阔天 空中任意翱翔。
何谓无情?何谓有情?
他或许是天下最无情的君王,却亦是天下最深情的男子。或许他比世上任何一人 都懂她,懂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想要的又是什么。
且兰眼中忽然悄悄流下泪来。白姝儿在旁看着,终于忍不住道: “其实东帝虽 对九公主有情,但心中未必就没有你,他昔日对九夷族的维护,也当真可谓仁至 义尽。”
且兰闭上眼睛,轻轻摇头道: “你不知道,他不是皇非,亦不是穆王,像他那 样的男子,若是心中有了一个人,就绝不会再容下第二人了。九公主何其幸运,能令 他倾心相待。”
白姝儿凝眸打量且兰, 见她虽面带泪痕, 颇见憔悴, 但一身雪衣清雅, 丽容无俦, 当真也是人间绝色,不可多见,不由叹道: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你有哪里不如那 九公主。不过这种事谁也勉强不来,说来总是缘分,你也别太过难受。”
谁知且兰微微一笑,转过头道:“我自然不比九公主差,只不过姻缘定数,那人 并不是我的真命天子,他既无心我便休,这一点,我还看得开。”
微风之中,那美丽自信的容颜看得白姝儿一愣,片刻后她扬眉笑道: “早听说昔 日九夷女王乃是女中丈夫,如今见其后人便知一二。当世女子恐怕无人能有这般胸怀 气度,我白姝儿向来不太服人,今日倒是要说一声佩服。”
且兰淡淡地道:“人生苦短,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福缘, 他若能与心上人得偿所愿, 我纵然与他无缘,但替他高兴,便也是自己的福分。”
白姝儿美目转了一转,笑而不言。其实在她心中,若是当真爱上一个男子,那定 要千方百计与他在一起才好,即便他另有所爱,她也必要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只是她 心机颇深,知道此时在且兰面前,这话是万万说不得,便笑道: “那我才是真正放
心了,时间不早了,我们不如先寻阵法方位吧。”
且兰点头答应,二人随即往桃林中行去。且兰此时定下神来,心中默算,确定 这桃林果真便是阵法生门。白姝儿将婠夫人提点的两个方位说出,且兰本是仲晏子入 室弟子,又曾经子昊悉心教导,于奇门五行之术已是颇为精通,当下依先天八卦推算 六十四方位,先寻出了阵法上离下坎的“未济”之位,指着一处山岩道: “便是这 里了。”
白姝儿依言掠上那处岩石,方一落足,便觉周围似有某种气流冲涌,若有若无, 玄妙难言,心中不禁暗暗称奇,将那幽灵石取出道: “以灵石封印此处,断了生息 之途,任那皇非再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生还此世。”
且兰想皇非昔日也曾于自己有恩,两人同门一场,并非毫无情义,如今要亲手送 断他生路,心中倒颇为不忍。白姝儿却当即破指取血,寻了岩上隐蔽位置,不惜以真 元精气引动灵石,并按照婠夫人指点的法门在四周书下血咒。那灵石幽光重重流动, 透地而入,瞬间向着整片桃林扩散。白姝儿掠下岩石,扯了且兰向后退开。
两人一直退出数丈,只见岩石周围灵光如幻,云水一般倾向地下,即便隔着这么 远的距离,仍让人感觉阴气缭绕,寒意刺骨。如此连绵不绝,一直过了一盏茶时分, 那光芒才渐渐收敛。两人上前查看, 知道封印已成。且兰感念皇非旧情, 遂搓土为香, 倾身三拜,心中默默祷祝一番。
白姝儿与皇非虽也渊源深厚,但却只恨他生,不惜他死,此时亲手断了他归路, 才算除了心中一大隐患,但见且兰叩拜,只在旁冷眼相看。且兰祭拜完毕,摘下随身 佩戴的月华石道: “东行六十四步便是‘归妹’之位,第二串灵石便应安放在那 里了。”
白姝儿点头道: “但愿逆行法诀能够有效。”当即在前先行。两人转过山岩,忽 见眼前两间竹屋隐于花下,碧竹盈盈,落花淡淡,竟似这绝域之中出现了一片世外 桃源。且兰心下惊异,上前推开屋门,却见这竹屋里面一片娇艳柔美的喜色,桌案几 榻一应俱全,榻前锦帐如烟,案上流苏轻垂,竟然是间布置精美的洞房。原来这片桃 林便是曾经琅轩宫所在之地,子昊将阵法生门留于此处,王域变故虽大,千里之地面 目全非,但这竹屋花林却是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且兰见那案上一对翡玉合欢杯, 认得是昔日长明宫中之物, 似乎隐约明白了什么, 打量这一室美景,抚案悄立,不由心潮起伏,一时竟是无法平静。白姝儿四处查看 一番,发现这屋中一尘不染,竟似有人打扫一般,走回榻前道: “你推算的方位可是 这里?”
且兰收摄心神,走出屋外环目四顾,点头道: “没错,上震下兑‘归妹’之位,
正是在这竹屋之内。”
白姝儿道: “这灵石事关重大,我们不如还是将之埋入石下,这样便绝不会有人 发现。”
且兰道: “也好,此地虽说人迹罕至,但如此更加稳妥。”说完方要入屋,白姝 儿却突然站住,凝目遥望,眉尖微微一拢:“奇怪,有人来了。”
且兰亦转身看去,只见半山崖上云雾笼罩,有道缥缈的身影若隐若现,径直往这 崖顶而来。来人轻功身法不在两人之下,在那峭壁上微一借力,身子便飘然上升,如 仙似魅, 待到崖顶拂袖借力, 凌空落下。迎面山风激荡, 吹得她衣发飘舞, 风姿出尘, 白姝儿轻声道:“是她?”一拉且兰进入屋中,“莫要出声。”
且兰此时也已看清,那来人竟是九公主子娆。白姝儿不知子娆是否已经恢复记 忆,不愿在此与她撞见,若有误会恐怕解释不清,便拉着且兰躲入帷帐之后。且兰知 她二人素有过节, 未免麻烦, 便也随她。外面半天没有动静, 过了一会儿,便听吱呀一声, 屋门被人推开,子娆缓缓走了进来。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后,屋中复又没了声息。过了一会儿,且兰忍不住透过帷帐缝 隙向外看去,却见子娆孤身立在案前,痴痴地看着这满室轻红,目光既是欢喜,又 是痛楚,片刻后她闭上眼睛,唇畔浮现一缕凄然的微笑。
且兰在帷帐后悄悄看着,只觉那笑容虽美,却是哀伤至极、悲凉至极,令人望之 魂断心碎。她虽性情通达,并不怨恨子昊心有所爱,面对子娆却也并非全无芥蒂,可 眼前见她这般目光神情,胸口就像刺入一把钝刀,竟也是说不出地难过,正犹豫要不 要出去相见,告知她九转玲珑阵之事,却听子娆轻声道: “子昊,你好狠的心,你怎 么忍心这样骗我?你为什么不给我一杯穿肠的毒药, 也好过此时让我受这样的痛苦!” 她抬头环目四周,满室喜色映她形单影只,却越发显得凄凉, “什么洞房花烛,什么 永结同心,什么生生世世……你根本都是在骗我,骗得我好苦。不过没关系,你骗不 了我一辈子,这一次,你再也拦不住我了。”
且兰听她如此说, 不由心头一惊, 方要出声叫她, 却见子娆身影飘动, 掠出门去。 白姝儿哎哟一声, 叫道: “不好!”两人皆想到她恐怕要为东帝殉情, 双双追出屋外, 遥见花林之中玄影一闪,子娆已奔到悬崖尽头,凌空向那绝壁跃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情丝成轴
白姝儿大惊失色,穿过桃林,全力纵身飞出。但子娆此时死意已决,去势何其 快,她纵有绝世轻功也赶不及相救,就在这时,忽听有人惊叫一声“公主”,一个 碧色身影飞身扑上。
子娆身子已然跃出半空,下坠之势非同小可,那人虽拽住她衣袖,却被带得一并 向下冲去。幸而崖边一株桃树横空而生,那人猛地探手抓住,半边身子掉出崖外,却 也生生阻住了去势。子娆身上的幽冥玄衣乃是一件刀枪不入的至宝,若非如此,早已 裂断衣袖坠下崖去。那抓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离司,此时半身悬空,死死握着子娆 衣袖道:“公主……公主你快上来……我……我要抓不住了…… ”
凭子娆的武功,这时只要略微借力,便能轻而易举地跃上崖去,但她心中早已万 念俱灰,回到这里只是为了确定子昊当真已不在人间,立时便要随他而去,竟对离司 的话充耳不闻。离司方才用力过猛,右肩已经脱臼,强自咬牙坚持,但手上的力道越 来越松,眼见便抓不住桃树,两人将要一并坠崖身亡,叫道: “公主,主上……主上 有东西留给你……你上来……先上来啊…… ”
崖下风急雾涌, 将离司的话吹得断断续续, 子娆似乎一动不动, 毫无反应。“公 主……主上有东西让我交给你……交给你……”离司手下力竭,无奈闭上眼睛,忽然 感觉左手一沉,身子便向下冲去,但跟着又有人在自己背心一抓,随手一扬,将她送 离悬崖。离司翻身落在桃林之中, 双腿一软, 坐倒在地, 却见子娆站在崖边安然无恙, 不由喜极而泣,叫道:“公主!”
子娆原本一心赴死,但方才听离司提到子昊留有东西,终还是想要亲眼一见,又 见离司舍命相救, 不愿连累了她性命, 遂跃上崖来, 将她救起。白姝儿之前赶到近旁, 但见离司飞身救主,便也没有上前多事,便对随后赶来的且兰微微示意,两人闪在桃 林之后。
子娆和离司此时一人心伤意绝,一人险死还生,竟都没有发现林中有人。子娆在 崖边站了半晌,转回头来,对离司道:“他留了什么东西?”
离司肩头脱臼,方才拼了命阻止子娆,倒还坚持得住,此时却痛得满头冷汗,话 都说不出来。子娆冷眸相看, 终是轻叹一声, 来到她身旁, 伸手替她接上肩骨, 道:“傻 丫头,你这是何苦?”
离司生怕她再行寻死,紧紧抓住她手腕道:“公主,主上吩咐我在这里等你,如
果你不来,我就一直守在这里,如果你来,就把这个交给你。我已经在这里等了几 天了,方才若不是下山取水,早就遇上你了。”
子娆见她自怀中取出一个密封的小卷轴,伸手接过,只见封口处用朱砂勾勒了 一 枝娇艳欲滴的桃花。她抚摸那熟悉的笔致, 心中一阵酸楚, 轻轻揭开封口, 展开卷轴, 谁知卷中却没有只言片语,入目之处是几幅清简的小画。
子娆凝眸而视, 一阵微风吹拂,点点飞花落在卷上。
那第一幅画中一片竹海碧波,风轻云淡,一个白衣少年坐在林下抚琴,面前长发 少女迎风起舞, 回眸相视, 两人目光交融, 尽是默契欢喜。第二幅画中只见云水蒙蒙, 烟雨翠亭,那白衣少年坐在棋盘之前,手握书卷,满脸无奈,长发少女自后捂住了他 的眼睛,笑容娇俏顽皮。第三幅画却是月下湖畔,深夜万千灯火,那长发少女身披白 裘站在桥头, 神情妩媚, 白衣少年替她燃起手中青灯, 波光荡漾, 清雅眉目温柔似水。 第四幅画上春光明媚,重重繁花锦绣,长发少女云鬓微偏,容色含羞,那白衣少年将 一枝并蒂桃花替她绾在发间,侧眸含笑凝注……
岁月如水花开落, 一勾一描、 一笔一画,无尽深情,缱绻如丝流淌。
卷轴在子娆指尖徐徐打开,那些熟悉的画面一幕幕映入眼帘,这世上唯有一人之 笔,能将她的眉目画得如此传神,也唯有一人与她一般,能将这点滴琐事记得如此清 晰。离司倚在树畔, 见子娆手指轻抚卷轴, 桃花影下, 她的神色如此温柔、如此缠绵, 但是悄然坠落的泪水,却径自打湿了那轻盈的丝绢、飘零的落花。
离司不知主上在卷轴中写了些什么,为何会让公主如此伤心,轻声道:“公主, 主上说你看了这卷轴,自然便会明白他的心意。他说这世上有很多人,但唯有公主一 人最是懂他。主上他……他一定不想看公主伤心的。”如此说着,自己眼眶也已经微 微发红。
子娆指尖掠过那些刻骨铭心的光阴,在那些记忆之后,他留下了一个个空白的 画框,一直到卷轴尽头,仿佛是要告诉她,还有很多美好的时光在等待着他们,等待 着他们一起将那些欢笑填满,将那些画面完成,他会陪他生生世世,地久天长。
桃花林中,笑语在耳,茫茫天地,人归何处?他用一个无望的诺言,许了她一生 一世的期盼。若是没有他,那些空白又有什么能够填补?若是没有他,又有什么人能 将这红尘作画,陪她共看人间岁月?子娆强忍悲伤,微微闭目,唇畔却有血色徐徐 溢出: “你知道吗?他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他若要骗你,你便是死也甘心的。现在 他又在骗人, 但我不会再相信他, 绝对不会。”她抓住那卷轴不想再看, 手底微一用力, 却觉心中痛极,猛地一口鲜血呕出,溅得满襟满地。
“公主! ”离司大吃一惊,急忙伸手相扶。子娆身子摇晃,脸色苍白若死,一时
竟说不出话来。离司心下害怕,俯身探她脉息,脸上忽然现出惊喜的神色,但跟着又 隐露担忧, 扶着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什么。子娆闻言微微一震, 移目看向她道: “你 说什么?”
离司柔声道: “公主难道自己竟不知道吗?就是为了腹中的孩子,你也要好好保 重自己,若再这样伤心难过,这孩子恐怕会保不住的。”
子娆愣了半晌,手指紧紧握住画卷:“孩子……你说孩子?”
离司微微点头: “刚刚一个多月,也难怪先前都没察觉,好危险呢。”离司的医 术已是十分精妙,绝不会弄错这种事情。子娆手抚小腹,心里一阵欢喜、一阵难过, 只觉气息激荡,几乎又要呕出血来,待强自定下心神,怔怔地看着那片桃林,也不知 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离司轻声问道: “公主,我陪你回穆国好吗?穆王殿下若 是知道了, 一定会很高兴的。”
她说了两遍,子娆才转眸看她:“回穆国?”
离司道:“是啊,我陪公主一起,这样照顾起来也方便。虽说穆王殿下一定会指 派最好的御医给公主,但公主的饮食喜好还是我更清楚,亲自照看,总是放心些。”
子娆眼中透出奇异的神色,片刻后,低声道:“这件事,先不要告诉别人。”
离司见她情绪似已平静,暗暗放了心,听她这样吩咐,即刻点头答应下来,心想 此事晚些再说也不迟。子娆转过头去, 唇畔掠过一丝寂寥淡漠的笑意, 便也不再说话。 片刻之后, 她自行闭目调息, 精神略复, 收好手中卷轴, 站起身来, 看向桃林深处道: “离司,你去帮我摘一枝桃花。”
离司不知她要干什么, 回头去寻花树, 不料刚刚转身, 只听风声微响, 颈后一痛, 身子便软软地向下倒去。
不知过了多久,离司悠悠转醒,只见四周锦帐低垂,子娆早已不见了踪影,帐外 有人坐在案旁,见她醒来,微微笑道:“你醒了。”
离司手扶后颈,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竹屋之中,而面前那人却是且兰, 蹙眉道: “王后娘娘……九公主呢?”
且兰叹了口气道: “她将你送到这竹屋之后,便自己走了。以后我也不是什么王 后娘娘了,这称呼从此免了吧。”
离司又是担心, 又是迷茫, 不知子娆为何要将自己打晕, 忽听有人媚声笑道:“人 既然醒了,那我便不陪你了,这小丫头留在这里也不方便,你还是带她一起回昔国那 边吧。”
离司抬头一看,只见白姝儿倚在门前,正笑吟吟地拿着一枝桃花在手中敲打,不
由吃惊道:“你怎么在这里?”
白姝儿移步上前,目光在她脸上转了转,问道: “小丫头,你刚刚和九公主说 了什么,怎么她哭着哭着突然又不寻死了? ”且兰与白姝儿方才怕惊动子娆,站的距 离稍远,是以并没有听到两人对话。离司瞪了她一眼,道: “你先前害了公主一次, 难道现在还盼着她性命不保吗?当心穆王殿下不饶你!”
白姝儿扑哧一笑,道: “小丫头嘴巴好厉害,不过也忒死心眼了,上次我想办 法让她嫁不成皇非,她应该好好谢我才对,怎么算是害她?这次我又费尽心思地成全 她……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不跟你计较,反正看她那样子,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事情既然办完, 那我先走一步, 你别忘了我们的约定。”这最后一句却是对且兰说的。 离司昏迷的这段时间,她二人已经将月华石安放在竹屋之中,为怕有人心存他念破坏 阵法, 遂相互约定无论对何人, 哪怕是穆王与昔王也不能说出这秘密, 以免多生枝节。
且兰站起来道:“我知道利害,后会有期。”
白姝儿点了点头,飘身而去。且兰走出竹屋,山林光影渐渐消失,云烟漠漠,西 山斜阳已尽,更显得整片王域荒如死地。但在更远的地方,江山依旧如画,多少英雄 风流已成绝响, 未来波澜壮阔的岁月, 这片广袤的九域大地又是谁人主宰、谁人称雄?
万里神州, 山河无情, 谁是棋局的赢家, 谁又将风云看尽?是耶非耶, 几番离合, 故人悲喜,何去何从?且兰手握浮翾剑, 遥瞰山川浮云, 心中感慨万千, 许久后终是一笑, 携离司下山而去,东归昔国。
第一百五十二章 酒楼说古
十年风雨江山事,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岁月匆匆,转瞬春秋过境,不知不 觉, 自东帝八年九域那场剧变之后,已经过了十载光阴。
汐水滔滔,寒暑易老,多少青丝成白发,英雄埋枯骨,但位于北域冲要之地的伏 俟城却并未受到战火的影响,仍旧一片兴旺,历经岁月变迁,不改昔日繁华。
眼见秋去冬来,数日连绵秋雨阻下了南商北客的道路。长街之上雨花朵朵,青檐
垂帘,两旁的酒家饭肆正是人满为患,千灯阁前堂中也是人来人往,那些江湖客、皮 货商行路不便,皆凑在这里听书赏曲,消闲饮酒,一时忙得跑堂的脚不点地,团团 乱转。
“咄!都说是功名尘土梦中烟,又谁道白日消残战骨寒,成一时,败一时,君王 意气今何在, 一抔黄土,百年悲笑,毕竟有无中。”
一阵筝声回荡, 堂上瞎眼老者指下挑起几个商音, 悠悠收止, 拍案道:“这一回, 说到那东帝与少原君一战同归,从此九州浮沉,江山无主,天下虽大,再无如此英 雄事,可敬、可怜、可叹!”
堂下听客唏嘘一片,一个总角童儿托着茶盘四面走了一圈,收了不少金银赏钱。 外面雨声渐密,店中陆续又进来数人,皆是被大雨阻了路的客人。东北角坐着一个虬 髯大汉,掏出一锭足银往盘中一掷,大声道: “雨天无聊,上不得路,老先生肚中还 有什么故事,再多说些来听。莫非这东帝与少原君之后,天下人才凋零,竟然再无 英雄?”
那瞎眼老者听得堂前客满, 话兴正浓, 又得一份厚重打赏, 打点起精神, 侃侃道: “客官此言差矣,老朽方才说的,乃是一番前朝旧事,惊天传奇。当今九域三分,又 岂无人独领风骚?不消多,老朽只说二人故事,便足以与那少原君比肩,令那东帝 称是。”话说至此,顿了一顿,卖了个关子。堂下江湖客见他卖弄,早已按捺不住, 一迭声叫道:“快说快说,当世英雄,又有何人?”刚进来的数人也跟着起哄。
那老者不慌不忙,按弦引筝,高高低低弹了几个花腔,将众人胃口吊了个十足, 方才慢条斯理地道: “有一人,文采风流世无双,豪侠仁义满天下。昔日王域遽变, 九州四海天灾横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此人扶危贫,救苦难,散万千之资赈 灾济民,活天下百姓无数。他以一人之身振一国,三分天下,力挽狂澜。十年之中, 四境百姓尽来归服,数次请他登位称帝,他却始终坚辞不受,只因心怀故主,不肯背 恩忘义。列位客官,老朽说的这一人,可称得上是英雄豪杰?”
他话音甫毕,堂下拍案之声迭起,众人已齐齐叫道: “说得好!昔王苏陵仁义 无双,端的是当世英雄! ”那跑堂的也站下脚,高声道: “莫说其他,便是咱们伏俟 城也曾受过昔王不少恩惠,蒙他数次庇护才有今日太平。谁敢说昔王不是英雄,我打 他老大耳刮子!”
近旁几位老客笑骂道: “小猴崽子,不快去端茶打酒,尽在这儿多嘴! ”那跑堂 的嬉笑一声,钻着人缝去了。
那老者见众人听得热闹, 筝音拂动, 清了清嗓子, 扬声再道: “说英雄, 道英雄, 昔王苏陵名动九域,诸位心中敬服,可见老朽说得毕竟不错。但还有一人,人品武功
不在他之下,名誉声望不在他之下,豪情侠义不在他之下。”众人闻声,喧哗稍止。 先前那虬髯大汉高声嚷道: “此又是何人?老先生别卖关子,快快道来!你若是说得 有理,另加打赏,说得无理,吃我老大一拳!”
众人见他醋钵大的拳头当空虚晃, 这瞎眼先生哪里当得起他一指头, 皆尽哄笑道: “老先生小心了!”那老者眼不能见, 倒也不慌, 五指拂动, 筝声流淌, 做了个过门, 道:“这位大爷莫要着急,你道此是何人?生平快意江湖事,归离任侠藐万众,白龙 鱼服渊中游, 一朝腾云上九霄。”
“哎呀!归离剑! ”那大汉叫道, “我道是谁,你说的是穆王殿下!惊云山 一 战后,归离剑早便已是天下第一,无人能敌。”
那瞎眼老者轻轻叩弦,道: “前年五湖群盗不识好歹,冲犯惊云圣域。穆王玄 殇一人单骑,星夜奔驰千里,赶在沣水之前截住群盗,一柄归离剑杀得五百盗贼血 流成河,鬼哭狼嚎。此事遍传天下,江湖称道。九州十年动荡,山河失主,穆王麾下 十万白虎军定西陲、平楚地、拒北师、保王域。归离剑下, 魑魅魍魉哭断肠, 白虎军前, 天下群豪尽折腰。如此英雄,如此豪气,谁人不是倾心佩服?列位客官,老朽所言 是也不是?”
众人尚未叫好, 那虬髯大汉已放声大笑:“不错不错, 穆王若还算不得天下英雄, 何人算得?若不是他在惊云山剑下留情,老子这颗脑袋早已喂了沣水鱼虾,当日那些 兄弟死在归离剑下,倒也不冤。”
此言一出,诸人心头无不暗凛,均想此人原来曾是那杀人不眨眼的五湖大盗,无 怪满脸疤痕,面目凶悍,这说书先生可别惹祸上身。堂前喝彩声不由静了一静,那大 汉身边却有一人失笑,几乎将满口美酒喷将出来,听起来便格外刺耳。
那大汉闻声转头,只见旁边坐着个看似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看去身形瘦长,目 光精灵,长相并不算十分英俊,但那笑嘻嘻的样子令人一见之下便生亲近。他肩头 微湿,雨痕未干,显然刚刚入店不久,但是周围所有人,包括近在身旁的虬髯大汉都 没注意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众人听他发笑,都将目光转了过去,那虬髯大汉斜眼将 他打量,道:“怎么,你是否不服穆王是英雄?”
那青年男子方才险些被酒呛到, 忍笑咳嗽了两声道:“没有没有, 那穆王殿下…… 喀喀,穆王殿下自然是英雄无比。只不过我听说他当年千里单骑赶去惊云山,似乎是 犯了那冽泉酒的酒瘾,偏偏五湖群盗那日出门没看皇历,正好撞在了他手里。”他明 知那虬髯大汉曾是群盗之一,却还敢这么说,店中不少客人都替他捏了一把冷汗。那 虬髯大汉果然目露怒意,却听他将声音一扬,对那瞎眼老者道: “老先生品评当世 英雄,说得倒也不错,但当世之下另有四名女子,非但天生绝色,而且领袖一方,名
动江湖,老先生可又知晓?”
但凡世间男子,听到美貌的女子无不留心,更何况是名传天下的美女,听他这么 一说,众人皆是好奇,就连那虬髯大汉也不禁忘了寻他事端,问道: “这四名绝色女 子又是何人?”
那瞎眼老者道:“老朽虽然眼瞎,心却不盲,这位少侠所说的四名女子,或者略 知一二。”
那青年男子笑道:“如此老先生何不令大家一饱耳福?”
那瞎眼老者捻须微笑,摇头不语。众人都知关窍,无不起哄打赏,待那童儿捧满 了赏钱回去站在案边,那老者这才抬手抚筝,咳嗽一声道: “老朽要说的四名女子, 其中二人正与方才品评的两位国主渊源颇深。”
那男子道:“哦?却不知是哪二人?”
那老者徐徐按弦道: “这第一人,兰心蕙质,风姿天成,雪衣羽箭统千军,奇门 阵法慑鬼神,一十三路浮翾剑法,与昔王风寻快剑并称当世,协理国政,备受臣民 爱戴。这一人,算不算得江湖绝色,世间奇女子之一?”
那男子点头道: “嗯,曾经的九夷女王,如今的昔国王后且兰,非但姿容不俗, 见识更高。她曾与少原君同门拜师,亦曾封后王族,母仪天下,当年无视世俗之见, 与昔王共结连理,携手立国,也是人间传奇佳话,自然算得一人。”
那老者筝色点点, 转出几缕柔音, 道:“这第二人, 天生媚骨, 娇娆多端, 喜白衣, 善奇谋,精诡道,曾数次助穆王大破北域敌军,庙堂江湖,来去自如。此人乃是穆王 心头爱将,身畔红颜,可比花解语,可比玉生香,不知算不算一人?”
那男子拍手笑道: “自在堂堂主白姝儿,千般容色千般美,替穆王定后风, 谋楚国, 抗北域。七窍玲珑九转肠,天下英雄加起来,心机也不及她万一,精明厉 害不消说。算得算得!”
那老者微露笑意,复又闭目抚筝,似在思索这第三个女子的人选。堂下众人等得 焦急,纷纷哄闹催促。片刻之后,却见那老者一扬眉,一击弦,道: “这第三人,黄 衣翠衫,英姿飒爽,统领豪杰真国色,巾帼女儿意气高。此人以女子之身,号令江湖 第一大帮派,手下六十四分舵遍布大江南北,天下财富尽在掌握,纵白马,轻王侯, 却又算不算得一人?”
旁边早就有人叫道: “哎呀,这说的是跃马帮帮主殷夕语! ”那青年男子一杯 酒尽,抬手击案道: “不错不错!跃马帮帮主殷夕语,巾帼不让须眉色。她与穆国二 公子夜玄涧情投意合,两人神仙眷侣一般。三年前穆国天宗正式并入跃马帮,可见这 二公子得美如此,就连宗门也宁肯舍了,她若不算,谁还算得?”
这两人一唱一和,搭档得宜,将店中本便热闹的气氛推到了高潮。就连这千灯 阁的主人, 原本在楼上宴客的铁旗门门主秦师白也被惊动, 同客人走出廊前向外一看, 见到那青年男子, 一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他,怪不得这么热闹。”
这时那青年男子赞完殷夕语,命跑堂的新打了酒来,正开怀畅饮,旁边客人却都 迫不及待地催问那瞎眼老者:“这第四个绝色女子又是谁?”
那老者停下筝声,双目向天,盲眼之中空空洞洞,却似乎想起什么恐怖之事,过 了片刻,摇头道:“这第四人,列位客官,请恕老朽藏拙了吧。”
众人哄然不允。座中有人笑道:“这老儿又待讨赏,罢了罢了,爷们今天破费点 银钱, 也要把这四大美人听全了!”旁人纷纷笑骂, 待要解囊打赏, 那瞎眼老者却道: “列位客官不要误会,并非老朽贪财求赏,这第四个女子,实在不说也罢。”
那青年男子方饮尽一坛酒,笑道:“老先生说话吞吞吐吐,忒地不痛快,莫不是 凑不成数、说不成书了? ”众人见他酒量甚豪,先是叫了声好,跟着一起哄笑,揶揄 那瞎眼老者。那老者见众人执意要听,推脱不过,只得叹了口气道: “这第四人 …… 红衣雪肤,貌美如花,艳如桃李,却是心似蛇蝎。”手底筝音切切,弹出几声悲调, 又似凄凉之音。堂前众人听着,心中都觉不甚舒服,却不知他说的到底是何人。
只听那老者抚筝唱道:“百万鬼师惊天地,月光千里照血衣,不见人间回头路, 儿哭爹娘惨凄凄。”
众人闻声无不心生寒意, 那青年男子面色微变, 跳起来道: “老先生这最后一人, 说的可是‘姽后’含夕?”
话音甫落,整个大堂中忽然变得鸦雀无声,就连那跑堂的也定在了当地。这“姽 后含夕”四个字就像是什么慑人的魔咒,令闻者魂飞、听者胆丧,跟着便有几人径自 离座而去,似乎单是听到这名字便会惹上极大的祸患。过不多会儿,这楼中客人竟然 走了大半, 余人多数是些胆大的江湖客, 旁边一个瘦小汉子来自南疆, 不甚知晓原因, 骂道: “他奶奶的,干什么这么邪门?那娘们儿莫非是黄泉恶鬼,吓得个个龟孙子 一般?”
那瞎眼老者叹道: “客官有所不知,那曼殊山上,机关奇城,姽后含夕非是黄 泉恶鬼,却有无数恶鬼听她号令。鬼师一出,千里赤地,禽畜生灵,万不存一啊。” 众人听他语调, 皆觉森然凄凉, 想起那鬼师之威, 更加骇然不已。那老者抬头问道:“彦 少侠,这姽后含夕是否天生绝色?算不算是领袖一方、名动江湖的女子?”
那青年男子正是金媒彦翎,留神看那老者,哈哈笑道: “若说模样……嗯,她也 的确算得上是绝色之姿,至于这后面八个字,姽后含夕的威名,现在谁人不知,谁人 不晓?” 他目光在那老者身上打量一番, 不知他双目皆盲, 如何竟一口道破自己身份,
待见那案上黑黝黝的短筝,心中念头一闪,叫道: “啊!你莫非是‘铁音神目’松 先生?”
众人闻声皆是凛然,原来这“铁音神目”的名声并不在“金媒”彦翎之下,江湖 人事无所不知,手中铁筝虽不及当年宣王的夺色琴,却也横行北域,鲜有敌手。但见 眼前这瞎眼老者双目空空,形销骨立,不知他如何竟变成这般模样。
那老者听彦翎叫出自己名号, 长叹道:“‘铁音神目’四个字, 从此莫要再提了, 老朽这一双招子已经废在那姽后手中,这铁筝也不过是堂前摆设,聊助听兴罢了。”
此话一出,莫说彦翎,周围众人皆是惊诧莫名。彦翎此次来伏俟城,除了办一件 要紧的事情外, 便是要替穆国收集与鬼师相关的情报, 听他如是说来, 不由追问道: “先生与那姽后交过手?可否细说详情?”
那松先生也知近年来穆国、昔国为了对抗北域鬼师费了不少周折, 彦翎有此一问, 必是替穆王打探敌情,便道: “说来无妨,那还是八年之前,我受人之托,想要打探 机关奇城的秘密,有一日夜里独自去支崤城探路。”
众人听他竟敢孤身夜闯机关奇城, 不由都是啊的一声, 彦翎目光一亮, 问道:“先 生进城了吗? ”要知这机关奇城变幻莫测,穆、昔两国十年间数次发兵攻打,皆在鬼 师手下吃了不小的亏。那支崤城的机关总图多年前也曾被帝都所获,但天工瑄离奇谋 鬼才, 经他之手改动机关, 竟令那机关图形同虚设, 就连妙手神机宿英也奈何他不得。 这十年中,彦翎也曾数次想要入城探查,但始终不得其法,却不料有人曾经去过支 崤城。谁知松先生摇头道: “我并未进城。那夜我到了城下,观察地势,设法寻找入 城路径,抬头望天,前面明月当空,那机关奇城为群山环抱,高耸入云,四周竟连城 门都没有,莫说是人,便是飞鸟怕也难入。我正心下琢磨,忽听护城河中水声阵阵, 河水竟然凭空分开,月光下一个红衣女子自水中走出。那女子年纪不大,但容貌俏丽 美艳,站在水花之中,就像凌波仙子一般。”
“那便是姽后含夕了。”彦翎点头道,“原来护城河中有入口。”
松先生道: “当年我也想到入城的密道必然在水底,但却不知那红衣女子便是姽 后含夕,那时候她还没有那么大的名头。我见她自水中出来,独自往南而去,一时好 奇,便沿路跟了下去。她孤身一人,来到离城不远的一处村落,便站在村头大树下取 出一支洞箫吹奏起来。我远远地躲在一棵树后,只见过不多会儿,那村中百姓就随着 箫声一个个走到村外, 跟着她向前走去。我当时明白她是在以上乘内功催动箫音惑人, 却也还不知道她究竟弄什么玄虚,左右她的箫音我还能抵抗,便继续跟了去看。那晚 月色极好,她红色的衣服在月光下便如鲜血染就的一般,一路将那些村民引到山上坟 地之中,到了坟间,箫音略停,忽然趋身向前,在那十几个村民当中转了一转。那时
月色稍暗,我见那些村民摔倒在地,却还没想到遭了她毒手,直到满地鲜血流出,才 发现他们每个人胸前都已多了个空洞,原来心脏都已被她掏空了去。”
说到这里,众人都抽了口冷气。彦翎摇头道: “好快的手法、好毒的手段,她以 前是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可当真没有这么狠的心。”
松先生哼了一声道: “当时她看起来也只是个娇弱女子,谁知却如此心狠手辣。 我那时见她俯身检查尸体,脸上露出微笑,似乎对自己的手法甚是满意,心中既惊 且怒,方要出声呵斥,却听她忽然又吹起箫来。这次箫声一起,可真的是我生平未见 的恐怖景象。”他说着面色微变, 似乎记起了那夜月下荒坟间的情景, 一时住口不言。 那虬髯大汉按捺不住,问道:“到底怎样?”
松先生面上抽搐了一下,露出些许惧意,彦翎微微皱眉,道:“先生可是见那满 地死尸忽然又都活了过来?”
松先生似乎一惊,道: “你如何知道? ”他虽未回答,众人却都已知彦翎所言非 虚, 不由毛骨悚然。酒楼上一时无人说话, 外面愁雨淅淅, 冷风潇潇, 一阵寒意袭来, 大家心中都隐隐打了个寒战。彦翎叹了口气,苦笑道: “北域鬼师只上半年便曾两次 进攻穆国,小爷一日在战场上捡了三次命回来,现在对活人变死人、死人变活人这种 把戏早已见怪不怪了。”
松先生回过神来,沉声道: “何止是村民的尸体,就连那些坟中的死人亦纷纷破 土而出,随着她的箫声在月下手舞足蹈。她一边吹箫,一边脚踏九宫方位,在那些尸 体之中穿行,手腕上隐隐有道血色的幽芒不停流转。那数十具僵尸舞着舞着,慢慢聚 向她身边,最后她以箫音指挥,要他们向左便向左,要他们向右便向右。那情景便像 地狱里群魔起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众人想象那僵尸齐舞的情景,心头都是发毛。彦翎道:“嗯,她那时候还在练习 这门功法,才不过能操纵数十具尸体,现在可是如臂使指,得心应手,号令千万鬼师 进退自如。”
松先生道:“单是数十具尸体已经够骇人了,我当时便吓得呆了,身子一动,踩 中了旁边的一根枯枝。她立刻发觉身后有人,回过头来。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 那么美,但却像是怀着比渊海还要深的忧愁,比地狱还要深的怨恨。她看到我,竟然 笑了一笑, 那笑容在月光下既是诡异, 又是美艳。我听她柔声道: ‘你知道我在吹箫, 居然还不听话,真不应该。’她说话的时候,那箫音却一直没有停,一重重向着我身 边飘来。我心里知道不妙,便想以铁筝对抗她的箫音。她面上露出恼怒,起初还站在 那里不动,后来箫音转了两下,越拔越高,好似鬼哭一般。我只觉得心烦意乱,几乎 要跳起来狂舞一番,那红色的身影却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伸手便朝着我两眼插下。”
众人虽知他双目已盲, 但听到这里, 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不知何人问了一句: “后来呢?”
“后来……”松先生抬手指了指脸上两个肉红色的窟窿,惨然道,“后来我这对 眼珠子便被她生生挖了出去。我那时候眼睛剧痛,心里却突然清醒了不少。她见我 未死,又一招向我心口抓来。我毕竟比那些村民多些功夫,抬手挡了一招,这一挡聚 我毕生功力,她恐怕也没想到,被震得后退了一步。我便借力从山坡上滚了下去,说 来也巧,恰好落入了一个新挖的坟中。我躲在那坟里动也不敢动,她却也没追下来。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到箫声响起,四周便传来无数整齐的脚步声,想是她操纵僵尸四下 寻我,但那些怪物毕竟不通灵性,有的从我身上踩过,便就那么去了。我在坟里躲了 一夜, 直到第二天才摸索着爬出来, 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后来我瞎着眼过了几个村子, 却连一个人都没有,直到进了一个城镇,才听说这附近几个村落的人一夜之间都被鬼 怪摄了去,想必都是那姽后做下的事了。”
他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彦翎亦叹道:“现在又过了这么多年,她的功力 早就今非昔比,为祸便也更深。唉,这姽后含夕的摄魂箫曲和奇门之术说起来都传自 东帝,东帝已然作古,当今世上不知还有没有人能制得住她。”
那虬髯大汉问道:“奇怪了,为何这姽后的武功竟然传自东帝?”
彦翎对帝都往事自然清楚得很,随口道: “这姽后含夕原本是大楚公主,东帝御 旨亲封的左夫人,和原来的王后且兰一样,两个人昔日伴驾帝都,颇受东帝指点,都 算是他半个嫡传弟子。”
那大汉一拍桌子道: “如此说来,那且兰王后也应该懂得这些门道,岂不是能够 制得住她?”
这次彦翎尚未开口,旁边已有个独臂汉子道: “昔王与王后若是分毫不懂奇门 之术,昔国早便毁在鬼师之下了。那姽后的手段不止如此,背后还有异人相助,想要 彻底摧毁她的鬼师哪里像说得这么容易?”
这人声音嘶哑低沉,听去甚是刺耳,他一开口,众人都不约而同扭头看去,却见 是个往来北域的参客。那虬髯大汉道: “兄弟莫非见过鬼师?怎知那姽后还有更多手 段?”
那独臂参客笑了一笑道: “那姽后含夕不但能够操纵人尸,还能驱使异兽成军, 替她冲锋陷阵,昔国去年年底被她趁大雪毁了两座城池,在下这条命也是侥幸从鬼师 手里捡回来的。”说着抬起左手将身上皮袍解开。众人一见之下, 纷纷倒抽了口冷气。
只见那独臂参客衣袍之下露出数条狰狞扭曲的疤痕,自左肩锁骨一直延到右腰之 上。众人先前见他一臂折断,江湖中人见惯打杀,倒也没十分在意,现在看了他身上
疤痕才知道,这条右臂竟是被某种猛兽所伤。看样子他当初半边身子几乎都被撕掉, 如今只剩了一团凹凸纠结的皮肉, 即便已经痊愈, 也能令人想象到那赤红的血肉之下, 一根根粉碎断裂的筋骨。而他的声音之所以如此难听,亦是因为喉咙曾经受过重伤。
彦翎算是见多沙场死伤, 看见这样的伤亦呆了半晌, 忍不住道: “这么厉害的伤, 竟还能活下来。”
那参客束起了衣袍道: “这便是被鬼师中的熊罴所伤,算我命大,当时遇上了昔 王麾下靳无余靳将军的夫人,托她妙手回春,救了我一条性命。”
彦翎笑道: “你遇上了离司姑娘,啊,对,现在是靳夫人了。当真算你命大,她 可是当年东帝身边的医女, 现在放眼九域, 她的医术若称第二, 恐怕也没人敢称第一, 这点伤在她手中,自然不成问题。昔国原先离王域甚近,当初王域剧变,那些异兽珍 禽没死绝的怕是都逃去了昔国。姽后的手段甚是厉害,唉,这鬼师一不需军备,二不 需粮草,杀之不绝,毁之不尽,穆国那边其实也深受其害。”
那跑堂的在旁插嘴道: “去年那几场大雪,咱们伏俟城也遭了鬼师袭击,幸好昔 王殿下出兵救援,在赤谷关口跟鬼师大战了数场。不过今秋时鬼师来袭,却是玄女娘 娘显灵退了敌军,保了伏俟城平安。”
他刚说完,那虬髯大汉便道:“什么玄女娘娘显灵?净瞎扯!”
跑堂的急了, 道: “客官远道而来, 有所不知, 那晚咱们伏俟城的百姓可都听见了, 有一股奇异的箫音从天外飘来, 跟那姽后斗了有大半个时辰, 终是驱散了来袭的鬼师。
咱们铁旗门的两位舵主出城查看,正见玄女娘娘凌空飞升,望月而去,那仙姿风神可 绝不是凡人能有的。不信, 不信你问老先生, 他老人家那时也在伏俟城, 一样也听见了。” 说着将手往松先生身上一指。
松先生点头道: “他说得没错,那箫音与姽后含夕所奏的曲调似乎颇为相近,只 是缥缈变幻更加精妙,亦是清冷空灵绝无邪气。老朽双目皆盲,玄女娘娘的仙姿自是 无缘目睹,只是那晚退敌的箫音听起来倒更像是有人以内力与那姽后斗法,最终似是 还胜她一筹。”
那跑堂的道: “定然是玄女娘娘显灵救世,若是有人能制得住姽后,这十年来早 不容她为祸人间了,再说了,莫非这人的能耐比昔王、穆王还要大?我是不信。玄女 娘娘救了咱们全城百姓, 咱们可是感念在心, 这几日正重修玄女祠, 求她多加庇佑呢。”
“玄女娘娘?”彦翎闻言抬眼往外一看,侧耳听雨,面上露出深思的神色。
第一百五十三章 伊人芳踪
外面雨势仍大,看这样子不下上一天绝不会停。这时门声一响,似是又有客人 上门,那跑堂的转身去迎,却见一阵风雨吹进,进来个年约八九岁、头顶斗笠的孩 子。那孩子进了门将斗笠一掀, 露出张机灵秀气的脸庞, 对跑堂的叫道: “小二哥, 打酒!”
跑堂的显然跟他甚是熟络,道:“小鬼头,下雨天还来替你娘跑腿?”
那孩子嘻嘻笑道:“一斤竹叶青是我娘的, 四样点心是我的。替我娘跑腿本就 应该,何况还有点心吃,换你你来不来?”
跑堂的笑骂一声“鬼精灵”,接过酒壶道: “等着,这就来。”说完转身去 了后堂。前面众人议论了一会儿玄女娘娘之事,都觉不得其解。角落里一个头戴逍遥 巾的白衣书生忽对松先生道: “先生方才品评天下绝色女子,这姽后含夕容貌虽美、 名声虽盛,但狠毒诡邪,多行不义,却如何能与前三位相提并论?依在下之见,还是 应当弃之不算,再补一人为妙。”
松先生微微点头,捻须沉吟片刻,说道: “此言的确不差,但老朽一时间却 也想不起天底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够当此殊荣,不如请众位集思广益,补了这一空 缺如何?”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倒也举出不少女子,不是武功出色的江湖侠女,便是诸 国名门千金,但说来说去,却也总觉无一能与先前三女相提并论,一时难有定议。这 时那白衣书生又道: “在下前些日子偶尔得了一幅画卷,画中有一女子容色绝俗胜似 天人,风姿神韵更是颠倒众生,其他不说,只论容貌恐怕更在先前三位之上,可惜不 知是何方仙子、来历如何,倒也不好妄加评判。”
松先生闻言道: “这位客官不妨将图画取来大家一观,老朽双眼虽盲,但在座诸 位无不见多识广,或许能有人识得芳容也说不定。”
那白衣书生自得画卷, 一心想要寻访那画中女子, 方才开口便是此意, 当即应承, 便自身后背囊中取了个卷轴出来。众人听他方才如此说,都围上来前观看。松先生目 不能视,也不去凑那热闹,仍旧坐在琴前,耳听那书生展开画卷,忽然间,整个大堂 中都没了声音。
松先生心下奇怪,侧耳细听,周围所有人却似乎都愣在了当地。过了好一会儿, 才听有人长长地舒了口气, 跟着一声叹息, 又是一声, 有人摇头感叹, 有人啧啧称奇,
各种赞叹水浪一般传了开来,这堂前才算恢复声息。
彦翎原本正仰头喝酒,见众人古怪,转眼往那画上一瞥,哎哟一声道: “我 道是谁,原来是她, 这个要得!”但跟着凑上前仔细一看, 又道, “不对, 好像不是, 那位姑奶奶美则美矣,但可没这么温柔似水。”原来那画上画的是一片桃林美景,林 下一个玄衣女子手把花枝,含情凝睇,身畔花色如烟,其人眉目如水,那微笑的眸光 柔情无限,缠绵妩媚,令人一见之下便再也移不开眼睛,只觉世上美好的事物莫过 于此,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惊动分毫。
画卷左上角以行书题了“桃夭”二字,笔致清峻疏朗,飞扬出尘,除此之外,通 篇再无任何字词,亦无印章落款能够表明这女子的身份。那白衣书生无意中得到这 画卷,将这女子惊为天人,多方打听却全无线索,听彦翎的语气似乎知晓端倪,立刻 问道:“少侠莫非知道这女子的来历?”
彦翎喝了口酒, 笑道: “这天底下恐怕还没多少事小爷不知道。这位姑奶奶若在, 前面三位可真真都要退避三舍,她若性子上来,就连那姽后含夕怕也得让她三分。我 劝你千万莫要去惹她,别人不知道,反正小爷我是惹不起。”
他这一番话,可是将众人的胃口吊到了极致,那白衣书生追问道:“她究竟是 何人,如此厉害?”
彦翎不慌不忙地喝酒, 等得众人心急如焚, 直到一杯酒尽, 他才叹了口气道:“这 位啊, 她便是…… ”话没说完, 突然有个略带稚气的声音道: “咦?这人好像我娘!”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方才那打酒的孩子等得不耐烦,钻进人群里来看热闹。那跑 堂的正装了酒回来,伸手照他脑门上就是一巴掌,道: “小鬼头瞎说什么,你娘若生 成这等模样,玉皇大帝还成了你爹呢。”众人闻言哄笑。那孩子伸手挠头,听得众 人嘲笑,面露不忿,叫道:“这画的分明就是我娘,只不过……只不过…… ”
那跑堂的问道:“只不过什么?”
那孩子记起娘亲平日里的嘱咐,忍了忍,道:“只不过她没我娘美!”
这么一来,众人更加当他童言无忌,这画中女子已是人间绝色,若说这伏俟城中 有人比她更美,自是没人相信。彦翎手玩酒杯,一直在旁打量这孩子的眉眼神态,此 时突然问道: “小娃娃,你娘既然这么美,自古美女配英雄,那你爹也一定是个了不 起的英雄好汉了,他可在这伏俟城中?”
那孩子脸一红,低下头小声道: “我……我没爹。”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窗 边有个皮袍客高声叫道: “小娃娃,你娘若当真生得这么美,大爷干脆委屈一下,给 你做爹算了。”
那孩子涨红了脸,双拳紧握,瞪大眼睛盯着那人。众人都道他要恼,谁知他哼
了一声,一把抓过跑堂手中的酒壶点心,转身就往外走去。大家没了热闹看,皆道这 孩子胡说八道,待要继续听彦翎讲述画中女子来历,却发现他早已没了踪影。就像来 时一样,偌大的酒楼中竟无人看到他何时离开、去了哪里,唯有松先生双目虽盲,但 耳力灵敏, 听到那孩子走时彦翎闪出酒楼, 悄悄跟了出去。他想起彦翎方才说过的话, 思忖片刻, 对那抚卷长叹的白衣书生道: “敢问这位客官, 这画中女子可是长发玄衣, 容颜清魅,左手手腕上有一串七彩灵石?”
那白衣书生喜道:“不错,正是如此,莫非先生知道她是何人?”
松先生仰头叹道:“原来如此,难怪他说就连姽后含夕也要惧怕她。唉!此人若 是在世,能与穆王联手号令天下,共抗鬼师,这九域苍生怕是能少受些苦楚煎熬。只 可惜十年之前她便生死不知、踪迹全无,可惜啊!可惜!”
那白衣书生方要追问,忽听身后一声响动,转头看时,酒楼雕窗霍然大开,紧跟 着一个包袱当空飞进,向着方才说话的皮袍客背心砸去。那皮袍客身怀武功,察觉风 声响动,闪身向侧跃开。只听扑通一声,一包臭粪散了满地,酒楼中顿时臭气熏天, 冲人欲呕。跑堂的大声惊叫,众人纷纷掩鼻后退。那书生见机算快,衣袖一扫,收了 画卷,没让粪汁玷污了去,与那皮袍客同时喝道:“什么人?”
窗外有人拍手大笑: “哈哈!让你们笑,送你们大粪尝尝鲜! ”正是方才那打酒 的孩子。皮袍客怒吼一声抢出门去,谁知刚一推门,一包东西当头掉落,饶是他纵身 急闪, 那满包粪便也洒了半身, 被雨一淋, 臭不可闻。那孩子遥遥叫道: “好臭好臭, 人臭话也臭,话臭人更臭!”一边说着, 一边向后跑去。
那皮袍客怒不可遏,拔腿欲追。那孩子突然停步道: “喂,你敢追我,前面还有 粪包给你,小心了! ”那皮袍客闻声果然一顿,那孩子趁机闪入小巷,立刻便没了 踪影。
彦翎手提酒壶坐在对面屋檐下,将那孩子搬运粪包捉弄众人的情形看了个一清二 楚,见他转入巷中,将酒壶一收,跟了上去。此时雨势微歇,那孩子在街巷中转了几 转,见无人追来,放缓脚步,提着酒向前走去。起先他还是一脸得意,过了一会儿, 嘴边笑容却慢慢消失,拿脚踢着地下石子道: “哼,想做我爹,重新投胎再说。我爹 是像穆王那样的大英雄, 比你强一千倍一万倍, 现在我只不过没见到他, 等我见到他, 让你们再笑,哼!让你们再笑! ”他平日在酒楼茶馆中玩耍,常听说书先生提到穆王 快意江湖、纵横沙场的各种传说,幼小的心中早已不知不觉地将从未见过面的父亲想 象成那般英雄。彦翎在后听着,不由暗暗好笑,几次想上前逗他说话,但为探出他家 住何处,却又生生忍住。
那孩子神情落寞地提了酒壶点心,一路到了城东一条偏僻的街巷。彦翎见他转过
拐角,方要跟上,刚刚踏足巷口,忽觉雨气一寒,一道剑光无声无息地自暗处闪现, 直刺面门而来。彦翎吃了一惊,纵身向后跃出。那剑光快如闪电,凌厉锋锐,彦翎虽 然闪避及时, 半空中却惊出一身冷汗, 落地之后连退数步, 想起这快剑招式, 笑道: “哎呀呀!墨将军手下留情,我不进去就是了,何必动刀动剑!”
那巷中一片安静,似乎根本空无一人。彦翎自然明白是冥衣楼的人守卫在此,心 中猜测便也落实,摸摸鼻子,转身离开,走出巷口找了家客店,自怀中摸出只青羽 信鸟, 口中念道: “小家伙啊小家伙,你这次带信回去一定有人重重犒劳你,那小子 十年未见朝思暮想的人就在这伏俟城中,西宸宫一时半会儿又要没了主子喽。”说完 将密信封好,松手一放,那信鸟在雨中转了几圈,直投西方而去。
小巷之中,那打酒的孩子自然不知身后有人跟踪,走到巷子尽头的小院门前,伸 手推门。门开, 细雨蒙蒙, 院中数丛修竹一弯幽径, 再往后去, 便是两间整洁的屋室, 除了碧竹青瓦再无任何颜色,秋雨中显得分外清冷寂静。
那孩子进到屋中,叫了声“娘亲”,掀帘而入。内室光线略暗,有个玄衣女子正 斜倚卧榻,凝望窗外竹林细雨,怔怔出神,面前摆了一局残棋、一个空盏,雨光之下 青丝散榻,一身寂寞,幽然如画。听见那孩子进屋,她转回头来接了酒壶,打开盖子 仰首饮酒,不过片刻,一壶酒尽,便将酒壶随手一丢。那孩子似是见惯了这般情形, 也不惊讶。玄衣女子喝完酒,自案前拿了本书递给他道: “这是我新录的两本棋谱, 你明儿把它看熟了,背下来。”
那孩子接过棋谱一翻,顿时苦了一张脸: “又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娘亲前些日 子写的那些什么乾坤兑离、地水火风,看得我眼都花了,怎么还有啊。”
玄衣女子转头淡淡地道:“怎么,你背不下吗?”
那孩子笑道: “怎么可能,娘亲你不是常说我聪明吗?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 风相薄, 水火不相射, 八卦相错, 数往者顺, 知来者逆, 是故, 易逆数也。先天卦数, 天九、地一、风二、雷八、山六、泽四、水七、火三。娘亲你抽问我好了,那本书我 偷了点懒,所以才背了三天,这两本嘛,明天就背给你看。不过这次我若背得快,娘 亲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玄衣女子微微蹙眉道:“你要干什么?”
那孩子想了想,凑到她身前小声道:“娘亲,要是我明天背出了书,你可不可以 对我笑一笑?”
玄衣女子一怔,道:“什么?”
那孩子跪在榻前搂住她的胳膊,道:“我从来都没有看到娘亲笑过。娘亲,是不
是子羿不听话, 总惹娘亲生气, 所以娘亲才不笑, 那我好好背书, 娘亲不生气了好吗?”
那玄衣女子愣了半晌,冷淡的目光中渐渐透出些许怜爱与疼惜。过了一会儿,她 略微扬唇, 似是淡淡地飘过一丝笑意, 可有可无, 而后慵然转眸看向窗外, 没再说话。 子羿却抬头看着她,轻声道: “娘亲你真美,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你更美的人。以后我 一定听话,这样娘亲就会常常笑了……”他这半日出门闹得累了,此刻渐觉困倦,伏 在母亲的身旁很快便沉沉睡去,梦中犹自喃喃说道: “我没有骗人,我娘亲就是比她 美……我爹是个大英雄,等我见着他,你们就知道了…… ”
那玄衣女子正是子娆,听到孩子梦中呓语,她低头看来的目光似乎微微波动,随 后又恢复那种漠然的平静。当年帝都毁灭、子昊身故,她本已心灰意冷,生无所恋, 只是突然遇见离司,发觉腹中竟已怀了这孩子,一时不忍令他未见天日便随己夭折, 终未狠下心肠追随子昊而去。
与离司桃林一别,她不愿再见故人,北赴边城,最后隐居在这诸方势力管辖之外 的伏俟城,母子相伴,一过便是数年。这几年间天下动荡不安,鬼师为祸甚烈,她 虽知晓,却也无动于衷。三年前冥衣楼旧部寻到此处, 墨烆等人暗中守护, 她虽察觉, 但也不管不问。天下间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事能令她关心,只待这孩子长大成人,她便 再无牵挂,若有冥衣楼相护,她更加可以放心撒手,与子昊相聚于泉下。
子昊当初发动九转玲珑阵后,碧玺灵石与旧主相互感应,很快重归子娆手中。她 虽无意再管这天下纷争,但十年静修,对灵石操控之力却日益纯熟。那日小股鬼师突 袭伏俟城,恰逢她在城外独坐抚箫,见之心生厌烦,遂以箫曲催动灵石之力,驱退 来敌,不料却被城中百姓误以为是玄女显灵, 一起筹资翻修玄女祠。
转眼月余时间过去,玄女祠完工之日,城中举行祭祀活动,甚是热闹。子娆对诸 事漠不关心,向来不会注意这些。子羿却是少儿心性,一直惦记着此事,当日跟母亲 说过之后,便独自去玄女祠玩耍。
时已入冬,伏俟城刚下了一场大雪,天日渐寒,但玄女祠前烟香纷纭人头攒动, 却是挤得水泄不通。子羿不知身后萧言、洛飞两人跟着自己暗中保护,在人群中钻来 钻去, 尽寻些热闹的去处, 一会儿站上石楼看驱鬼舞狮, 一会儿挤到街头看江湖杂耍。 他人小机灵,随心所欲,到处来去,可把后面两位冥衣楼高手折腾得够呛,总算两人 轻功了得,追踪经验亦是丰富,倒也没有把人看丢。
好容易到了日落时分,子羿与一群孩子玩了半天弹子,在小摊上买了把糖果糕饼 塞在怀里,趁早爬到神祠前的大树上,等着看夜晚的焰火。玄女祠祭祀燃放焰火一向 要等到入夜时分,算来还有小半个时辰,萧言、洛飞见这小主子终于消停下来,便也 寻了个临街的酒家坐下,叫了酒菜休息用饭。
不一会儿天色渐暗,玄女祠前熙熙攘攘人流如川,挤满了前来看焰火的百姓。子 羿早早占了树上的好位置,既无须在人群中拥挤,视线又佳,乐呵呵地摇腿嗑瓜子。 萧言和洛飞辛苦一日,见他稳稳当当地坐在树上,一时半会儿绝不会离开,两人与他 相距不过数丈,若有事情随时能够应付,便也放心吃酒。
待到月上树梢,夜色降临,玄女祠前一声炮响,焰火冲天而起,照亮夜空。一时 间流金炫彩,异辉纷呈,漫空灿烂夺目。子羿在树上看得拍手叫好,萧言、洛飞一边 饮酒,一边留意他身边动静,见他兴高采烈的模样,都忍不住摇头微笑。焰火放到中 途进入高潮, 只听连声震响, 当空数朵硕大的金色烟花开绽如雨, 照得满城亮如白昼。 众人纷纷仰首观望,萧言和洛飞也一起抬头看去。烟花易逝,刹那间纷落无垠,洛飞 端酒笑道: “听说秦师白从昔国请了能工巧匠回来,专门准备玄女祠祭祀的焰火,果 然甚是好看,铁旗门这次好大的手笔。”
萧言方要答话,眼光一瞥,突然发现树上的子羿竟没了踪影,吃了一惊,道: “人呢?”
洛飞转头一看,只见树上枝叶摇晃,树下人挤人挨,哪里还有子羿的影子,跳起 来叫道: “这小祖宗, 饭也不让人吃安稳了。”两人丢下银两, 匆匆起身。洛飞眼尖, 猛地瞥到一角黄衣钻出人群往城东去了,一拉萧言: “那边! ”话音未落,人已越 过人群,掠出数丈。
原来子羿在树上看了会儿焰火,想起已经出来一日,家中只余娘亲一人,还是早 些回去陪她,这念头一起,便松手跳下树来,也不留恋满天焰火,钻出人群而去。主 街之上人来人往,几乎寸步难行,子羿自幼在城中长大,对各处道路甚是熟悉,往玄 女祠后面饶过,向左一转,穿过两条横巷,便来到了一条稍微安静的侧街。
天上焰火此起彼伏,街道两侧灯火隐隐,行人稀疏。子羿想念母亲,加快脚步, 走到半路,却见街口出现数点光亮,前面八个身着白衣的妙龄少女每人手提一盏茜纱 宫灯袅袅而来,后面跟着一架装饰精美的紫檐小轿。子羿见那轿子样式独特,不由停 住脚步看了一眼,忽听有人软声道: “小弟弟,你过来。”他愣了一愣,只见那轿子 停在身边,轿帘掀起,有个白衣女子正向自己招手。
子羿走到灯下, 见那女子雪衣乌发, 容颜极美, 扶在轿帘上的纤手更似水晶一般, 手上一环紫色串珠流光幽幽,甚是动人,不由心想,原来除了娘亲,世上竟还有这么 美的人,不知娘亲当真笑起来,是不是也这么好看,于是站住问道:“你叫我吗?”
那美貌女子冲他微微一笑,道: “你过来,你住在这城中吗?我问你,去月梅庵 的路怎么走啊?”
子羿听她话语娇柔动听,又增三分好感,抬手指道: “你走反方向了,月梅庵
在城东,离我家不远。”
“哎呀! ”那女子轻呼, “居然走错路了。小弟弟,我初来乍到不认得路,你可 不可以带我去月梅庵啊?”
子羿犹豫了一下,那女子柔声道: “来,你看快要下雪了,我顺路送你回家。” 子羿闻到她身上如兰似麝的香气,忽然一阵迷糊,只觉得就算娘亲也从没对自己这般 和颜悦色过,不由便往轿中走去。这时身后忽然有人叫道: “少主小心! ”那女子目 光一抬,伸手一拉,子羿身子立刻扑向轿中。他不知外面萧言叫的是自己,背心微微 一麻,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黑暗中,一道鞭影急卷轿帘,正是萧言、洛飞赶到。那轿中女子轻声一笑,纤 指微扬,袖口中两道白光射出,分袭二人。萧言鞭梢本已卷上轿帘,忽觉劲风扑面, 迫不得已向后仰身。就这一瞬耽搁,轿帘落下,四名轿夫抬手一举,软轿凌空飞起, 四人翻身滚地,八柄长刀罩向萧言,而那八名妙龄少女亦同时出招,将抢上前来的洛 飞围在中央。
那软轿在半空中滴溜溜旋转数周,轻轻落下地来。二人不知子羿生死如何,心中 皆是焦急,双双向前抢去。那八名少女手持宫灯足踏奇步,微微一动又将洛飞围住, 似是循着某种特定的阵法。八人身形变幻多姿, 看去极是美妙, 手中出招却是精准毒辣。 洛飞连换数种身法, 一时竟然无法突围。
萧言与那四名轿夫缠斗,只觉他们刀法诡异,飘忽不定,绝非名门正派。他担心 少主安危, 长啸一声, 软鞭招数陡变, 频下杀手。那四人合力围攻他一人, 本占上风, 此时却渐渐抵挡不住。萧言横鞭急扫,其中一人长刀脱手,撞上旁边一棵大树,忽然 倏地没了踪影。萧言吃了一惊,另外三人攻上前来,被他回鞭扫去,两人翻身一滚消 失不见。空中一朵烟花爆开, 余下一人纵身跃起, 倏忽后退, 仿佛随着烟花凭空而去, 再无踪迹。
萧言心中惊诧不言而喻,返身扑到轿前,却见轿中空空如也,子羿和那轿中女子 早已不知去向。这时候,围攻洛飞的八名少女拧腰旋身,袖中八道青烟飞出,八盏宫 灯倏然而灭。烟雾遮空, 一阵风过,八人同时消失不见。
洛飞顾不得多想, 落到萧言身边, 一看轿中, 亦是面色微变, 但他毕竟久历江湖, 立刻问道:“是什么人,可看出来历?”
萧言摇头道: “那四人身手古怪得紧,找不回人,恐怕要惊动公主。我回去调 派人手,你马上去见秦师白,请他设法封锁城门,只要人在城中,凭冥衣楼和铁旗门 不信找不出来!”
洛飞微一点头,两人顾不得多说,分头而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十年故友
那白衣女子趁萧言、洛飞与人缠斗之机,施展身法携了子羿离轿而去,但并未 走多远,转过街角便进了一片院落的后门,穿过回廊来到楼上,一个绿衣女子随即 迎了上来,低声道:“堂主,就是这孩子吗?”
那白衣女子将子羿交给她道: “送进去好生看着,冥衣楼和铁旗门不好应付,莫 要走漏了风声。”
那绿衣女子点头道:“堂主打算如何处置这孩子?”
白衣女子看了看子羿沉睡的眉眼,轻轻哼了一声道: “彦翎这死小贼,当真是成 事不足败事有余,花了几年时间,居然替殿下找回这么个儿子来。我揣摩殿下心意, 定是要亲自来接他回国,立为太子,穆国王位如何能落到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身上?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绿衣女子沉吟道:“殿下若是有此心意,留着这孩子,终是祸患。现在他已落到 咱们手中,堂主可要早做决断。”
那白衣女子蹙眉道: “你又怎知这不是殿下的亲生骨肉?殿下当年与那九公主情 义极深,万一他真的是殿下的骨血,谁敢伤他半分?此事我定要调查清楚再说,无论 如何,这一次不能让殿下见到这孩子,否则他明天便是穆国太子了。你们看好了他, 千万要小心。”
那绿衣女子点头答应,将子羿送入房中。
子羿昏睡了一夜悠悠醒来,已是第二天日上三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精致华丽的 睡房。房间里面不知是什么熏香, 似是百花齐放, 温暖怡人, 一双芙蓉锦帐半掩榻前, 流苏洒金, 明珠缀玉, 翡翠屏风鸳鸯盏, 一事一物都考究到了奢侈, 看得人眼花缭乱。
子羿跳下地来,跑去开门,谁知门窗皆被从外锁住,纹丝不动。他毕竟年幼,心 中害怕,想起娘亲一夜不见自己回去,定然非常担心,不由拍门大叫: “来人啊!放 我出去!放我出去! ”外面有人把守,但无论他如何喊叫总是不肯答应。子羿哭闹了 一阵,始终没人理会,到了午饭时间,却听窗棂一响,有人递进几样小菜,一碟银丝 花卷,一笼水晶虾饺。他跳起来看到个白衣少女,窗外飘来轻歌笑语、琴瑟之声,仿 佛是个极热闹的所在。
那少女只是送来东西,也不跟他话。到了晚上,依旧有人送饭送菜,外加鲜果 点心,东西样样精致可口,但就是不放他出门,也不让他看到任何人模样,只是外面
喧闹之声更甚。子羿不知这地方乃是伏俟城中最大的青楼,枯坐半日,伸手摸到桌 上灯烛,忽然眼睛一转,兴起个大胆的念头, 心想我放一把火在屋里, 看你们开不开门。
他人小鬼大,也不知害怕,这主意一定,当即爬到榻上,刚要扯了帷帐点火。 这时候,忽听外面一声轻响, 雕窗一晃而开, 跟着眼前一花, 有个玄衣人出现在屋中。 子羿吓了一跳,那玄衣人伸手在他嘴上轻轻一按,低声道:“你叫子羿,对吗?”
子羿点了点头,道:“你是谁?”
那人在黑暗中微微一笑,扫了四周一眼,却未回答,又问道:“是谁把你关在这 里的?”
子羿想起昨晚之事,道:“好像是个穿白衣服的姐姐。”
“姐姐?”那玄衣人一愣,随即低声笑道,“他们昨天有没有为难你?”
子羿摇头道:“没有,但是我想娘亲,这里好闷啊。”
玄衣人微微扬唇道:“好,那暂且饶过他们。你别作声,我带你出去。”
子羿并不知自己一句话替多少人免去一场重责,他在屋里闷得坏了,立刻点头 答应,一想又道:“外面有人守着,我们出不去。”
玄衣人轻轻一笑,俯身将他抱起: “我变戏法给你看。”说着抬手一指,吹了 口气道, “倒! ”推开窗户跃了出去。子羿扭头一看,发现外面看守的人早已倒了 一地,心中暗自称奇。那玄衣人抱着他转过拐角,迎面两个白衣少女捧着点心走来, 见到他们吃了一惊,张口欲呼。子羿心想糟糕,却觉那玄衣人身子一动,闪电般抢 到二女中间,伸手一拂。那两名少女被他手指点中,呼喊都来不及,便软软睡倒。
子羿看得有趣,拍手道:“你这是什么戏法,真好玩,教给我好吗?”
玄衣人笑道: “这点穴的戏法你娘也会,她没有教过你吗?对了,你年纪还小, 学不了这门功夫,不过没关系,以后我教给你。”
子羿见他背上挂着一把形制古拙的长剑,伸手摸了摸,想了一会儿道:“我知 道了,你这是厉害的武功,不是戏法。我娘也会武功,有时候她也教我,不过还是背 书背得多。”
这时两人穿过外面庭院,那玄衣人身法极快,在山石之后一闪而过,院中虽有护 卫走动,却没有一人发现他们。到了围墙之侧,他抬头笑道: “这么多年了,不知她 功夫进境如何。她为何总教你背书, 想让你当状元郎吗?”说着轻轻一跃, 飘上墙头, 身在半空轻声呼哨。黑暗中马蹄急响,一匹全身乌黑的骏马闻声而至。那人抱着子羿 跳下墙头,恰好落在快马之上, 一抖缰绳,带着他疾驰而去。
子羿身子腾云驾雾一般,被他环抱在前,稳稳坐在马上向前飞奔,小脸兴奋得 发红,一时竟忘了答他问话, 过了一会儿, 才想起来道: “娘亲让我背的书可古怪了,
有什么五行八卦,有棋谱、琴谱,还有什么经脉穴道,不过不管多难,我每次都能很 快背出来。”
玄衣人问道:“那你是喜欢背书了?”
子羿道: “我不喜欢背书, 可是我背得多, 娘亲就会高兴些, 所以我总是快些背。 其实我还是喜欢学武功,但娘亲很少教我,有时候我求她,她才跟我说一点。”
玄衣人点了点头,道:“你娘亲教过你武功,那你会骑马吗?”
子羿道:“这个娘亲没有教过。”
玄衣人将缰绳交到他手中:“来,试试看。”
子羿觉得他手臂一松, 立刻紧紧抓住缰绳, 心中虽然有些害怕, 却更加兴奋新鲜。 快马离开闹市, 玄衣人在他耳边低声指点。子羿生性聪明, 很快便知道如何控制马速, 操纵马儿左右转弯。那玄衣人不断在后提点,护着他纵马疾驰,两人一路跑到城郊, 子羿开心地叫道: “若是娘亲在就好了,她还没见过我骑马呢! ”说到这里,忽然想 起这一日一夜, 娘亲一定在到处找自己, 不由心下牵挂, 收了马缰道, “我想回家了, 娘亲不见了我,肯定很担心。”
那玄衣人一手提缰,在一处溪流旁勒马:“放心,你娘很快便会来找你,我们在 这儿等她好了。来,我试试你武功。”说着翻身下马。子羿自己从马背上跳下,伸手 抚摸黑马,甚是喜欢。玄衣人对他招了招手道: “你来抓我,若能抓住我,我就让你 自己骑马。”
子羿眼睛熠熠发亮,显然极是高兴,叫道: “那我来了! ”说着向左迈步,身 子一晃,却向右扑去。那玄衣人早便知道他是虚招,轻轻一闪。子羿与他擦身而过, 跟着便反身抓他左臂。玄衣人抬手在他肩头一拍, 转了开去, 笑道:“不错, 再来。”
子羿被他拍中肩头,心中甚是不服,展开娘亲教过的步法,一个转身又抓向他 衣襟。玄衣人动作看似悠闲,却总能在间不容发的瞬间避开他手掌。两人进退往来, 在溪水边过招。子羿想尽办法也抓不到那人衣角,却不觉气馁,暗中观察他身法,忽 然在他转身时向侧抢出,双手前抱。
玄衣人没想他竟能料到自己落足的位置,险些被他抓到,足尖轻点,向后一晃, 不知怎的便到了他身后。这时他已经摸清了子羿的武功底子,伸手拍他脑门,摇头 笑道: “你娘的武功虽然不错,不过阴柔多变,还是更加适合女子修习,何况她没好 好教你,这娘当得甚是马虎。以后我们不背书了,我教你骑马射箭,再传你剑法武 功,怎样?”
子羿其实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待他一松手便坐到了地上, 闻言又猛地跳起来叫道: “真的?”
玄衣人尚未答话,身后忽然有人冷冷地道:“夜玄殇,你不在惊云山对付鬼师, 跑来这里哄小孩子玩闹,是不是这些年没有对手,闲得手痒了?”
玄衣人微微侧首,唇角轻扬。子羿循声看去,只见月光下一人站在溪畔,衣发 幽魅,随风而舞,不是娘亲却又是谁?欣喜之下,大叫一声:“娘亲!”扑上前去。
夜玄殇此时才回过头来,含笑看着月下女子。子娆淡淡地看了儿子一眼,复又抬 眸盯着他散漫的笑容。原来昨日子羿失踪之后,萧言等人遍寻城中不见,无奈之下回 禀了子娆,同时找了秦师白相助寻人。
子娆携子避世隐居,在伏俟城住了数年,虽然不为外人知晓,但铁旗门在此地势 力深广,秦师白又与洛飞等人交好,见冥衣楼所有分舵高手无缘无故都移入了这伏俟 城中,略经查探,多少也猜知些端倪。昔年子昊曾自宣王手中救他性命,子娆亦曾在 少原君面前保下名妓莫仙奴,成全他一番姻缘,秦师白心存感念,既知子羿是谁的 儿子, 自然封锁城门全力寻找,却未想到对方将孩子藏在青楼之中,一时搜寻未果。 直到夜玄殇救出子羿,故意在长街纵马,冥衣楼与铁旗门立刻得到消息。子娆虽这么 多年不问世事,此时关心儿子安危,却也到了冥衣楼分舵,一得知此事随即追出,便 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寻到了他们。
夜玄殇转身笑道:“你来得比我估计得要快,看来这些年功夫没有搁下。”
子娆轻轻哼了一声, 忽然身形急趋, 眨眼到了他身前, 袖袂轻拂, 往他面门扫去。 夜玄殇哈哈一笑: “到底是谁手痒了? ”侧身一让,还了一掌。子娆与他多年不见, 有心试他武功,手中绽现一道明光,瞬间化作重重叠叠的光环,凭空罩下。她这些 年心无旁骛,潜心静修,武功已非昔日境地,连续近身抢攻,夜玄殇空手连接数招, 兴致大增,叫了声“好”,拔剑出鞘。
归离剑法本是世上至刚至阳的武功,这十年来战场磨砺,更添锋锐杀气。莲华四 术却是至阴至柔的招式,以柔克刚,居然丝毫不落下风。子娆与夜玄殇两人十年前便 经常切磋过招,此时甫一交手,便知对方功力大进,皆是全力出手,有心一较高下。
夜色下剑气迫人,光华夺目,子羿在旁看得目瞪口呆。他从来不知娘亲的武功居 然这般厉害, 亦从未见过这般凌厉的剑法, 一时盼望归离剑得胜, 一时又怕娘亲受伤, 只觉眼花缭乱。这时夜玄殇与子娆同时清啸,剑气敛,光华消,两人无声无息连交 三掌,突然双双向后退开。
风扫落叶,漫天轻舞,夜玄殇长剑反手归鞘,笑道: “不错不错,你这四术合一 的功法已是大成了。”
子娆落足溪畔,轻轻侧眸,亦道: “十八招归离剑法通明圆融,绝无破绽,你 也不错。”
子羿看得十分过瘾,拍手叫好,奔到子娆面前道: “娘亲,你怎么来了?昨天那 些坏人抓了我去,是这位……这位大叔救我出来的。”
子娆眸光微转,看向对面:“我知道。”子羿奇道:“你怎么知道的?你和大叔 早就认识吗?”子娆尚未说话, 夜玄殇已大步来到她身旁, 一把按住子羿脑袋, 笑道: “什么大叔?叫父王!”
“啊!”子羿怔怔抬头,“父……父王?”
面前男子扬唇轻笑,屈指在他脑门上一敲,道:“自然是父王,你爹乃是堂堂穆 国之主,姓夜名玄殇,从今后你的名字就叫作夜子羿,给我记住了。”
子羿又惊又喜,这一路上夜玄殇出入险境来去自如,救他出困,教他纵马,方才 又答应传他剑法武功,在他心中其实已经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这人就是自己的父亲该 有多好。现在突然听到他竟然就是说书先生口中的大英雄,名震天下的穆王夜玄殇, 而且亲口要自己叫他父王,子羿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傻傻地看着他: “穆王? 我爹是穆王?我爹……我爹是穆王!”他忽然大叫一声, “我爹是穆王!我有爹爹了! 我爹是穆王!”一边喊着,竟然高兴得连翻两个跟头。
子娆修眉微蹙,连叫了他两声他都没听见,转头道: “夜玄殇,你干什么?你明 知他…… ”
夜玄殇将手一抬,看住她双眸,道:“这孩子我今天一定要带走,男孩子只是跟 着母亲怎么行?何况现在伏俟城中已是危险重重, 但在我面前, 没有人敢动他分毫。” 他说话的语气温柔霸道,不容置疑。子娆凤眸轻挑,冷声道: “谁敢动他,我要谁 的命。”
夜玄殇低头道: “即便你能够保护他,却给不了他一个父亲。”子娆猛地抬眸, 眼中薄蕴微怒。这时子羿跑回他们身边, 连声问道:“娘亲, 我有爹了, 我爹是穆王, 是不是?你怎么从来不告诉我?这是真的吗?他是我爹,他是我爹,对不对? ”子娆 微微垂眸, 看到孩子殷切期盼的眼神, 心头一软, 一句话到了嘴边, 竟然没有说出来。 夜玄殇笑了一笑,蹲下身道:“子羿,从明天开始,父王先教你剑法,好不好?”
子羿叫道: “好!父王,你身后那把剑,就是天下最厉害的归离剑吗?我可不可 以看看?”
夜玄殇反手解下佩剑,插在他面前道:“归离剑法共有一十八式,只要你想学, 父王以后尽数传给你。”
子羿伸手握住剑柄,慢慢拔剑出鞘,剑锋雪亮,照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不断跳 动闪烁。归离剑乃是冰海精钢所制,甚是沉重,他双手握剑,尚自有些吃力,却突然 向前虚劈一记,大声道: “父王,我学会了归离剑法,跟你一起带兵打仗,一定把鬼
师打得落花流水!”
夜玄殇哈哈大笑:“好!我就知道你这小子不会让人失望,所以一收到消息,便 快马加鞭地赶来接你, 就是不想让你在这里无所事事, 耽搁了大好光阴。”一边说着, 一边转头看向子娆。
子娆这时脸上已然恢复了那种清冷的神情, 静静地看着他和子羿, 过了一会儿, 道: “你当真要带这孩子走?”
夜玄殇起身道: “他已经快十岁了, 对一个十岁的男孩来说, 他需要一个父亲。”
子娆点了点头,唇边竟然徐徐晕开一丝极淡的笑意:“也是,这孩子若交给你,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这样再好不过。”子羿两手提着归离剑,在旁开心地上下挥动, 兴奋不已,并没有注意母亲的神色。子娆看着他的目光既是怜爱,却又有种寂寥如雪 的颜色,冷暖交融,莫可名说。
夜玄殇与她生死相交,虽然十年未见,但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彼此。十年前子娆恢 复记忆,孤身前往王域,夜玄殇实际暗中相随,将桃林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在眼中,但 因离司、白姝儿在侧,子娆生命无忧,所以未曾现身。后来子娆伤心远走,他也始终 留意着她的行踪,知道她一直平安,便也放下心来。但七年前九域惊现鬼师,战乱 迭起,穆国屡遭突袭,着实混乱了一阵。那时子娆迁居伏俟城,夜玄殇忙于战事,一 时疏忽,居然失去了她的消息。这些年战事频繁,彦翎受他所托,四处寻找子娆,终 于在数日前查到了伏俟城。
月色清溪, 徐徐流淌。子娆无声凝望着子羿, 夜玄殇伸手挽住了她的肩膀, 道: “跟我一起回去。我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北域鬼师再次进攻惊云山,我与昔王约好 共同发兵,此事耽搁不得。”
子娆侧眸看他:“十年了,你似乎还是这样子,随心所欲, 一直没变。”
夜玄殇微微低头, 道: “其实你也没有变, 你我二人, 都不是轻易改变本心之人。 我知道你,你知道我,我想不用我多说什么。穆国现在需要我,孩子需要父亲,也需 要母亲。”
子娆十年来每当想起帝都那满天的血色、缤纷的桃林,都像是身在炼狱苦海,日 日夜夜都是煎熬,只是为了这孩子,不得不苦苦支撑,现在突然见到夜玄殇,竟觉得 蓦然轻松,好像放下了心中最沉重的负担。在这世上,她最信任的人便是他,子羿和 他在一起是那样开心,若是以后跟着他,一定比跟着自己这个娘亲更加快活。想到 这里,她叹了口气, 道:“战事当前, 你千里迢迢跑到这伏俟城来, 就是为了这孩子?”
夜玄殇一笑道:“说实话,我是为了孩子的娘。彦翎这次带回消息,说是鬼师中 似乎出现了蛊尸,这次来犯恐怕不易应付,我千里迢迢,可是来借救兵的。”
子娆眉尖轻轻一挑,转过身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散漫潇洒的模样,哪里见得半 分忧虑紧张,但是相识多年,他从来没有开口托过她任何事,无论是真是假,她又如 何说得出不管?子娆眼中光色变幻, 一瞬清流漫卷, 过了片刻, 她抬头看向半阙冷月, 轻声道:“好,我跟你回去。”
第一百五十五章 青衣异客
凌晨,天色将明。漫空长风将昔国明紫色的军旗吹得猎猎作响,大军主营之 前, 早有两队士兵守护在一辆青色饰白蛟纹马车旁,整装待发。军中报晓的刁斗声 悠悠传来,一个身披白裘的碧衣女子趁着晨光往主营而来,一路上站岗的士兵见到 她,皆是十分尊敬,先后执戈行礼。
那碧衣女子走到车前,主营帐帘掀开,昔王与王后亦携手而出,随着一声清脆的 嬉笑, 一个七八岁左右、身着紫色披风的小女孩蹦跳着扑到碧衣女子身前, 叫道: “离 司姑姑,我们可以出发了吗?”
那碧衣女子正是离司,十年前她随且兰离开王域,回到昔国,后来在昔王苏陵的 主持下,嫁于右卫将军靳无余为妻。她因医术高明,常常伴随丈夫征战南北,救死 扶伤,光阴荏苒,屈指一数,也已经过了数年时间。
自楚国、宣国相继覆亡之后,现在的昔国在苏陵与且兰的执掌之下,已非曾经的 势微小国。当初且兰应白姝儿之约前去王域,自她口中得知子昊心有所属,遂昭告天 下, 自废王后之位, 重新以九夷女王的身份面对世人。这些年来, 她与苏陵同舟共济, 苦心经营,将王族、九夷、昔国、昭国等昔日分散的领土合而为一,与穆国、北域三 足鼎立, 成为统领一方的诸侯大国。他们两人本便性情相投, 如此朝夕相处, 情意渐生, 几经波折, 终于结成连理, 如今随着时光流逝, 感情愈深, 始终恩爱谐美, 相敬如宾。
晨风袭来,已带着风雪的寒意。苏陵在车边站下脚步,有些担心地看着且兰,嘱 咐道: “你此次怀这孩子甚是辛苦,可不比生韵儿时那么轻松,眼见没多久便要足 月了,我又不能陪你一起去,路上千万小心。”
且兰微笑道: “时间还早呢,何况有离司陪着,不会有事的。你且放心,这次鬼 师来得凶猛,你专心与穆王应付他们,我和韵儿会替你祭拜,很快便也回来了。”
宽松的狐裘之下,隐约能见她小腹微微隆起,显然已是有了数月身孕。她与苏陵 成亲之后育有一女,年方七岁,取名苏韵,便是方才跟离司说话的那紫衣女孩,眼下 怀着的正是两人的第二个孩子,算来再有三两个月便也将出世。
自从东帝故世之后,每年深冬时分,苏陵与且兰、离司都会亲自到王域祭拜,十 年以来从未间断。但今年且兰有孕, 怕到那时刚好临产, 无法成行, 遂决定提早前去。 本来若无要事,苏陵必定与她同行,但此时恰逢鬼师大举进攻惊云山,他需得坐镇 军中,分身乏术,这即将到来的一场大战,恐怕数月方能终结,无奈之下,也只得令 她们自行前往。
眼见天放亮,昔国大军传令拔营,且兰与离司亦带了韵儿登车,复由青冥、鸾瑛 两名女将贴身护卫,启程而去。王域大地在被九转玲珑阵摧毁之后,经过十年的休养 生息,原本荒芜的大地已经有了不少村庄城镇。近年来鬼师横行北域,边境百姓纷纷 向南迁居,越发令这里多了不少人气,在昔王的精心治理之下,曾经的帝王之都正慢 慢恢复着生机。
且兰等人与大军背道而驰,一路南行。鬼师此次进攻惊云山,虽然来势汹汹,但 尚未越过穆国、昔国两方联手的封锁, 所以以原来的息川城为界, 王域以南尚且安全, 路上倒也顺利。
如此晓行夜宿,当晚在一处村庄歇息,算来明天再走一日,便就能够到达帝都。 这小村建成不久,住户不多,众人借宿在一家农户,且兰与离司共住一室,入夜之后 点起灯火,韵儿在车上玩闹一日,早已睡眼蒙眬,吃过饭后便趴在母亲身边睡着了。
离司披着外衣坐在灯下看书,且兰一日车马劳顿,身子颇觉困倦,只是一时半会 却也睡不着,倚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光出神。这些年来,她始终没有将在桃林中安放 九转灵石的事告诉任何人,但在内心深处,却总是盼望能够出现奇迹,盼望着子昊真 的如白姝儿所言,终有一日重回人世。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希望一次一次落空,她知 道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只是有些事已经养成习惯,每年冬天不走这一趟,心中总是 感觉牵挂。
外面夜深人静,村庄和平安宁,月色幽幽洒照峰峦,令白日里嶙峋崎岖的山地显 得格外柔和。眼见夜深,且兰与离司亦熄了灯火睡下,隐约到了三更,忽然听到外面 响起一声凄厉的嚎叫。且兰睡得本浅, 一惊睁开眼睛,离司却早已从床上起身,低 声道: “什么声音?”
“好像是山里野兽。”且兰侧耳倾听,蹙眉道,“你听。”
就这片刻时间,那嚎叫由一声变得此起彼伏,似乎亦离村庄近了许多,深夜中回 荡在山间,听得人毛骨悚然。外面传来村民出门查看的声音,这时韵儿也被惊醒,揉 着眼睛问道:“娘,什么声音?”
“怎么会有这么多野兽? ”且兰一手拍着女儿,随手取来了身边佩剑。离司心下 生出不祥的预感,这样的声音或许别人并不熟悉,但对常年追随昔王与鬼师作战的人 来说,被兽群围攻已经不是新鲜的经历。
“不好,村民危险! ”且兰也察觉不对,话音刚落,村中传来一声惨叫,跟着便 是无数凶残的厉嚎。屋门砰的一声被什么撞开,一只白额猛虎带着腥风向内扑来。离 司不想兽群来得竟这样快,反手拔剑,身形一晃向着猛虎刺去。那猛虎本是扑向 且兰,被离司剑锋一阻,返身回扑。且兰一把将韵儿拉到身后,浮翾剑同时前递,与 离司双剑齐出,正中猛虎双目。猛虎狂吼一声,人立而起。且兰挥手下劈,仗着浮翾 剑之利,竟将猛虎一分为二。此时离司已转身与扑到门前的一头巨狼战在一起,数招 之后一脚将其踢出。青冥与鸾瑛仗剑赶到,双剑其下,将那巨狼砍杀。
且兰抱了韵儿出门一看,不禁心下骇然。只见山色森森,月夜幽暗,不知何时, 整个村庄中竟已布满了虎狼狮豹各种猛兽,正向各处住屋攻击。随行而来的数十名战 士已经赶到,结成军阵,护卫着她们所在的房屋,群兽一时不得近前,但其他村民从 睡梦中惊醒,有不少已为巨兽所伤。
这般情形,除了鬼师行凶不作他想。但以前鬼师无论是指挥僵尸进攻城池,还是 驱使兽群袭击村落,都会有箫声在前引导,总有预兆可寻,不知这次为何突然发难, 又是在这王域深处。且兰此时已顾不得多想,提剑斩杀两只虎豹,喝道: “结阵保 护百姓!鸾瑛带人往村东,青冥带人往西,引百姓们到这里聚集!”
青冥、鸾瑛领命而去, 护卫中分出二十人随他们冲入兽群, 前去营救被困的百姓。 离司亦仗着轻功高明,在兽群中往来冲杀,先将几个孩童救起,眼见兽群当中熊罴? 虎无数, 狮豹豺狼凶残, 更有巨蛇猛象不绝而来, 一时震惊至极。她从村头掠到村尾, 都不曾听到驱使猛兽的箫声,心中更是不解,闪身避开一只白狮的攻击,忽然看到兽 群中有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吃了一惊,急忙纵身去救。谁知刚刚落足那 人身边,一条赤红的蟒蛇倏然蹿起,便往她身上卷来。
这一下出其不意,离司只觉一阵腥气扑面,情急之下旋身躲避,左侧却有一头巨 熊扑至。离司心叫不妙,危急之际,半空中箭矢利响,一道精光流星般射至,直透巨 熊脑门。那巨熊狂嘶一声,翻身滚倒。离司反手一剑刺死一只花豹,旁边又是数支羽 箭破空而至,却是且兰以凰羽箭相助,同时高声叫道:“离司回来!”
离司得利箭护持,危险稍减,却仍旧惦记着兽群中那人,匆忙中回头看去。月光
透过树梢, 正巧照在那人脸上, 却见他面色枯槁, 目光呆滞, 周身散发出幽异的血光, 赫然竟是一具被术法操纵的蛊尸。离司心头悚然,挥动长剑杀散兽群,几个起落抢回 屋前。这时青冥、鸾瑛与众护卫也已撤回,且兰指挥村民搬动大石,按照奇门方位堆 成了一个石阵挡在门前。护卫们本来已被逼得连连后退,借助石阵稍微稳住阵脚,将 二三十名幸存的百姓以及且兰三人护在屋中。
离司落入阵中喘了口气,想起刚才看到那人,转头对且兰道:“娘娘,驱使兽群 的是蛊尸!”
且兰方才也已察觉那人不对劲,此时仔细观察,发现兽群中每隔几步便有一具蛊 尸缓缓移动,不知被什么方法操纵,竟能引导兽群攻击村落。这时四面八方忽然响起 密集如水的窸窣声,空气中传来浓重的腥臭之气,躲在屋中的村民突然大叫: “蛇! 大蛇!”
且兰一惊,反身搭箭,双箭齐出,将蹿入屋中的两条金蟒钉在地上。几名护卫离 开石阵跃进屋去,守住两侧窗户。屋前人数一少,兽群不断跃过石阵进攻,形势顿 时吃紧。且兰、离司顾不得多说,仗剑补上缺口。月光之下,但见巨兽中群蛇涌现, 成千上万,金鳞遍地。夜空之中,远远传来戾声长啸,似有猛禽的影子在云中盘旋, 不断接近。
如此阵势,纵然且兰与离司久经沙场,也是第一次见。村中其他房屋几乎都已被 兽群破坏殆尽,只余他们这一栋房屋尚且幸存。屋前很快堆积了不少猛兽的尸体,但 是兽群攻势丝毫不减, 反而越来越多。且兰手中剑光闪动, 连续杀退纵身上扑的猛兽, 忽觉腹中胎动不已,面色微微一变,手按小腹后退了一步。半空中突然出现一只双头 怪鸟,俯身向她冲来。离司一眼瞥见,斜身一挡,挺剑上刺。那怪鸟长声惨叫,利剑 透胸,翻滚着落向兽群。离司伸手扶住且兰:“娘娘,你怎样了?”
且兰银牙微咬, 忍住一阵腹痛, 摇了摇头。这时月光自重云背后露出, 举目所见, 兽群密密麻麻漫山遍野,若不是他们这数十人借了石阵苦苦相抗,这小村庄恐怕早就 被夷为了平地。但眼前这情形,就算是昔国大军在此,也未必能够冲杀出去,分明已 是死路一条。且兰方才用力过度,腹中阵阵疼痛,眼见今日绝难幸免,反手抓住离 司道: “你拿我的剑,趁着大队猛禽还没攻到,还有机会逃命,我用凰羽箭掩护你, 快走!”说着将浮翾剑塞到她手中。
离司急道: “我岂能不顾娘娘的安危独自逃生?等见了昔王殿下,我怎么和他交 代?”
两人说话之间,又有猛兽扑上,被青冥和鸾瑛联手挡住,阵前护卫死伤近半,已 经支撑不了多久。且兰催促数声,见离司执意不肯,厉声喝道: “你糊涂了吗?这
个时候,你不活着回去给靳无余报信,要我们举国一起送死吗?”
离司心神剧震,他们今天在这绝不可能的地方遇见鬼师,说明北域已有了新的法 子驱使兽群作战,无须姽后亲自出手。对方潜入王域召唤群兽,定然是为了偷袭穆、 昔两国联军。靳无余所率的昔国先锋军目前正在息川旧地,若是他遇袭战败,昔国大 军必遭重创,一旦昔国被破,穆国孤军迎敌,将受两面夹击,结果可想而知。如此 一来,两国兵败,鬼师横行九域,比起他们区区数十人的性命,将是一场弥天大祸。
离司面色惨白,只觉得握剑的手都在发颤,跺脚道:“我护着娘娘冲出去,要走 也是你先走。”
且兰此时腹中疼痛难耐,知道已经动了胎气,无力再战,今日必死无疑,而离司 轻功远胜于己,逃生的机会更大,俯身将韵儿抱起,送入她怀中,道: “用我一条命 换整个九域安危,有什么不值?带孩子走,快! ”韵儿早被吓得哭都哭不出来,伸 手叫道: “娘亲,我要娘亲! ”且兰知道越是耽搁越是凶险,狠下心来,拂开孩子的 手一掌击出,将离司送出石阵,跟着羽箭齐发,连杀数头猛兽:“快走!”
离司身子落下,将韵儿护在怀中就地一滚,挥剑护身,回头看见漫空怪鸟向着石 阵扑下,心知已无他路,猛一咬牙,提气跃上一株大树,避开兽群,向着山下奔去。 且兰连珠箭发,射死数只追击她们的怪鸟,眼见二人消失在黑暗之中,她心中一松, 腹中却是一阵剧痛,踉跄两步,靠上屋门。这时空中成群的怪鸟扑将下来,其中一只 巨翅凌风,直向她顶门冲下。且兰勉力提气,眼见无力闪避,旁边鸾瑛看得危急,大 叫一声: “娘娘小心! ”合身扑出。那怪鸟一翅扫下,掠过且兰肩头,利剑般的长喙 却猛地插入鸾瑛脑中。鸾瑛脑浆迸裂,毙命当场。
且兰被鸾瑛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入屋中,眼见她惨死身前,心中剧痛难耐。屋外护 卫被怪鸟击伤无数, 只余数人先后退了进来。青冥右臂受伤, 左手使剑砍杀一条毒蛇, 扶着且兰靠向床榻,只见她手按腹部,衣袍已被鲜血染得通红。
石阵很快被兽群冲垮,幸存的百姓四下逃窜,不是被猛兽扑杀,便是被怪鸟当空 击毙。这仅存的一间瓦房摇摇欲坠,在巨兽怪鸟的冲击下,眼见便要倒塌。且兰腹 中剧痛,气力渐失,耳边听到石阵被毁、墙壁倒塌的声音,伴着怪鸟阵阵厉鸣,越来 越是模糊。隐约之间, 忽然有阵缥缈的琴音似自天外响起, 外面群鸟齐鸣, 声透云霄。 且兰神智渐趋昏迷,心中恍然记起什么,却在剧烈的疼痛中彻底失去了知觉。
剧烈的疼痛,昏沉的意识,黑夜化作白天,又至黑夜,且兰似乎沉在无底的深渊 中,一时身处冰窖,一时如坠火窟,浑浑噩噩地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股温和的暖流 在自己周身游走, 片刻之后, 又有清凉的感觉落上额头, 终于, 那些冰和火融化消退,
她挣扎了一下,徐徐睁开了眼睛。
入眼之处,仿佛仍旧身处那被群兽围困的农户中,屋中一灯如豆,静谧安宁, 鬼师、猛兽、村民、护卫,记忆中所有的这些都像一场噩梦,熟悉的人事都已不在, 唯有桌前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青衣人,背对着自己,看不清晰。
且兰蹙了蹙眉头,努力想要记起发生了什么,却听轻轻一声门响,青冥端着一个 白色瓷碗进屋, 一眼望向榻上, 惊喜叫道:“夫人, 你醒了!”那青衣人亦闻声回头, 且兰这才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身形清瘦,面貌平淡,一双眸子在灯火中空蒙遥远, 就像是云烟之下的雨夜,一片萧索岑寂。见到且兰醒来,他转身走到床前,伸手探她 脉搏,点头道:“还好,没事了,让她把药喝了吧。”
他的声音亦像面容一样,似乎不带一丝感情。这时床边忽然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儿 啼哭,且兰心头一震,勉力撑起身来。青冥急忙放下药碗扶她,轻声道: “是位小 公子,您动了胎气早产, 好生危险, 幸好这位先生医术高明, 才保了你们母子平安。”
且兰听说孩子无恙先是一喜,但知是这男子替自己接生又是一惊,惊喜交集,眼 前一阵晕眩。那男子伸手轻拍孩子襁褓,哄他不要哭闹,转头道: “你身子还弱,喝 了药好好躺着,不要乱动。”且兰微微闭目歇息,依言将药喝完,看见青冥手上缠 着绷带,想起鬼师进攻之事,低声问道:“其他人呢?我们怎会逃过一劫?”
青冥接了药碗道: “您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那晚鬼师来势凶猛, 我们抵挡不住, 险些都丧身其中。后来是这位先生用琴音驱退了兽群,救了我们和村中百姓。”
她这么说着并不觉什么,且兰听着却着实吃了一惊。要知那晚他们遇到的鬼师群 兽为蛊术操控,非但数量庞大,而且皆是王域之中的奇异猛兽,放眼九域除了姽后 之外,根本无人能够驾驭,这人竟然能以琴音退之,拯救众人性命,简直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她不由仔细打量那男子,他在旁逗弄婴儿,根本没有抬头,却似乎感觉到 她的目光,说道: “那兽群是被巫族蛊尸操控,所以才会聚集为祸,只要驱退蛊尸, 自然便也散去,并没什么稀奇的。”
且兰靠在床头,只觉他的背影似乎有些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轻 声道: “我母子二人承先生活命之恩, 感激不尽, 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该当如何称呼?”
那人淡淡地道:“我姓予。”
且兰心中细想,并不记得九域间有哪位予姓异人这般形容模样,沉思片刻,心中 闪过一念, 又道: “先生既然知道蛊尸一物, 又能以乐声御敌, 是否与巫族有些渊源?”
那人负手灯下,轻轻侧首,只是随口嗯了一声,并未说是,也未说不是,反 而问道: “听那些村民说,这群兽作乱之事并非第一次发生,究竟是什么人如此凶残 作恶?”
且兰道: “先生莫非没有听说过姽后含夕?她是北域机关城之主,精擅摄魂夺心 之术,非但能够驾驭异兽伤人,更加可操控人尸替她作战,情形与二十年前楚国皇域 所创的鬼师一般无二,所以世人亦以鬼师相称。这些年她多次与穆、昔两国为敌,这 一次更是大举进攻惊云山,昨夜若不是先生相助,驱退兽群,恐怕昔国军队要遭全军 覆灭之灾。”
那人点了点头,凝视灯火,似在思索什么,片刻后又道: “那姽后身边有巫族 之人?”
且兰道: “我们也是如此猜测,但是这么多年无论怎么探查,却也不知道究竟是 何人在背后助她。”
那人轻轻哼了一声,听声音似是有些不豫,但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且兰既知他能 够应对兽群, 若能得此助力, 眼前两国对抗姽后便将胜算大增, 一心想要设法请他相助, 勉力撑身坐起, 在床上施了一礼, 道: “先生今日救我孩儿性命, 大恩大德, 无以为报。 这孩子生来逢此劫难,却与先生有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不知先生可否收了这孩子 为徒,以后也好让他孝敬先生,报此活命之恩?”
那人回过头来,笑了一笑,道: “这孩子出生不过一日,我有什么好教他的?你 代他拜师,是想让我帮你抵御鬼师吗?”
且兰被他说破心思,倒也不加辩驳,扶着青冥道: “鬼师横行凶邪,四处残害 生灵,眼见日日壮大,难以遏制。先生若能略施援手,救天下苍生于水火,我昔国臣 民愿举国供奉先生,纵以国主之位相酬,亦无怨言。”
那男子转身道: “我一个瞎子,要那国主之位有什么用?昔国的王位难道凭你一 句话便能轻易送人?”
且兰闻言诧异莫名,没想到这驱散鬼师、救己性命的恩人居然目不能视,难怪他 双眸总是那样空寂清冷, 即便灯火映入其中, 也难看到任何情绪。但是从开始到现在, 他行走做事皆与常人无异,替她把脉,逗弄婴儿,根本看不出任何异样,若不是他自 己亲口说出,且兰竟然完全没有发现他的眼睛看不见东西。沉默片刻,她按下心中 惊讶,低声道: “先生救我母子性命,我们的身份不该再隐瞒先生,我夫君苏陵便是 昔国之主,若是先生当真能替九域除此祸患,我夫妇二人又岂会吝啬这区区国主之 位,贪恋些许荣华?”
那人点头道: “如此说来, 你已是昔国的王后了, 很好, 很好。”跟着又道, “我 与这孩子也的确有些缘分,他早产降生,先天受了损伤,若没有几年好生调养,恐怕 活不过十岁。我既然救了他, 也不能看他再次送死, 便依你所言, 收了这个徒儿无妨。 至于鬼师一事,我也不要你什么王位,就当我送这孩子的见面之礼好了。”
且兰大喜,起身拜道: “多谢先生成全……”话未说完,面前忽然天旋地转,有 摇摇欲坠之感。那人微微蹙眉,抬手在她后背轻轻一拂,一股沛然如水的真气应手 而发,护住她奇经八脉,流转温养。且兰晕眩稍止,脸色却苍白如死。那人道:“你 昨日失血过多,身体亏虚甚巨,不要再费心神了,这些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养好身子 再说不迟。”他的语气比先前温和了许多,其中却有股无法抗拒的意味。且兰不知为 何便觉安心, 仿佛他一言一行令人莫名地信服, 这种感觉依稀曾见, 但眼前精神恍惚, 一时又抓不住头绪。她临阵早产,虽然侥幸保住性命,却已是力尽神危,这时再也支 撑不住,心神一松,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一百五十六章 鬼师惊魂
寒风灌入山谷,自狭窄的谷口呼啸着冲向通往息川的云中平原。离司用满是鲜 血的裘衣裹着韵儿紧紧抱在怀中,逆风步出峡谷,一眼望到阳光洒照的平原大地, 脚下一个踉跄,再也支持不住,连人带剑滚下山坡。
韵儿被从她怀里甩出,撞在一块岩石上,痛得哭了出来,离司撑起身子,见她除 了手上脸上略有擦伤, 并无大碍, 顿时松了口气, 想要站起来哄她, 却已经力不从心。 韵儿爬到她身边,见她浑身是血,吓得哭道: “离司姑姑,离司姑姑,你怎么了? 娘亲呢,娘亲去哪里了?”
离司勉力伸出手,将她搂在怀里,低声道: “韵儿不哭,没事……已经没事 了……”就这说话之间,地上已是聚了一摊鲜血。在她后背之上,数道深可见骨的创 口血肉模糊,其中一道透胸而入,形成骇人的深洞,鲜血便从这创口中不断流出,仿 佛正在迅速消耗着她的生命。
离司昨晚抱着韵儿一路杀出鬼师的包围,虽仗着轻功卓绝尽量避开攻击,但为保 护韵儿不受伤害, 终为猛兽所伤, 尽力支撑到这里, 已是油尽灯枯。她本身精通医术, 知道此地无医无药,这样严重的伤势已然难救, 自己是无论如何也支撑不到靳无余军 中了,但是鬼师的情报至关重要,如果不能送到,整个九域都面临着覆亡的危险,喘
息片刻,她将浮翾剑递给韵儿道: “韵儿,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穿过这片平原就是咱 们昔国的军营。姑姑……姑姑走不动了,你拿着这柄剑去见你靳叔叔,告诉他……告 诉他,鬼师用蛊术驱使兽群,想要攻击我们的军队……”她话未说完,唇边不断涌 出鲜血。韵儿看着她的伤口,想起昨晚被猛兽杀死的村民,哭道: “姑姑你不要死, 韵儿害怕,姑姑不要死,不要丢下韵儿。”
离司自忖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哑声哄道: “韵儿,你快走,去叫靳叔叔来救 姑姑,还有……还有你娘亲。你快些去,姑姑就不会死,快去…… ”
韵儿听 了止住哭泣,含 泪道: “ 真的 吗? 姑姑不会死, 我去叫靳叔叔来救 姑姑。”
离司靠在岩石上,低声道: “快走……一定要找到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弱。 韵儿虽然害怕得很,但骨子里也有几分源自母亲的坚韧,现在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救 姑姑,爬起来擦干眼泪道:“姑姑你等我,我……我很快就回来!”
离司朦朦胧胧地看着韵儿瘦小的身影向前跑去,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神志渐渐模 糊,慢慢闭上眼睛。就在这时,风中突然传来隐约的马蹄声,似乎还夹杂着韵儿的 呼喊,她不知是否是韵儿遇险, 心下大急, 挣扎着想要起身, 却连一分力气也使不出。 片刻之间,马蹄声倏然接近,有个男子低沉的声音道:“人在这边! ”跟着一个女 子问道: “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浮翾剑?”
离司听到这声音心神剧震,这时一道人影带着丝缕幽香掠至身边,那人俯下身来 将她扶起,忽然叫道:“离司!”
离司勉力睁开眼睛,看到一张熟悉的容颜, 跟着一股内力涌入,穿经过腑,护住 她心脉。来人抬手连点她背后穴道,止住流血,又将两粒药丸送入她口中。离司靠在 她怀里,精神微微振作了一下,泪水却夺眶而出:“公主……是你吗?”
原来来人竟是自伏俟城西行,路过此地赶回白虎军中的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手 中正抱着韵儿,向她询问情况。子羿从马上取下水囊,跑过来递到母亲手中。子娆慢 慢喂离司喝了几口水,撕下衣襟替她裹伤,见她伤得如此严重,沉声问道: “出了 什么事?是谁将你伤成这样?”
离司牵挂了十年,今天重新见到旧主,几疑是在梦中,却也知天无绝人之路,他 们二人定能保护韵儿周全, 将军情送达, 轻声道: “蛊尸……驱使兽群……在后方…… 她是昔王的女儿……王后……遇险……”她虽气力不足,说得断断续续,但二人已大 概猜知发生了什么事,转头对视,心中自是震惊。
子娆设法稳住离司的伤势,又慢慢哄着韵儿说话,终将昨夜村庄中发生的惨事 弄清,知道且兰等人被鬼师所困,凭两人之力绝对无法援救,何况还要顾及两个孩子
和重伤的离司。此处离靳无余驻军之处只余不到片刻路程,这两日间,穆国白虎军、 昔国中军皆会到达此处,会师应对北域,两人商议过后,遂决定立刻前去调兵。
子娆将离司抱到马上,为怕她伤口颠簸疼痛,暂且点了她睡穴,自己在后相护。 子羿这几日已经学会独自骑马,便和韵儿共乘一骑。韵儿思念母亲,骑在马上伤心落 泪。子羿虽只比她大了两岁,此时倒是颇有些大哥哥的模样,见她穿得单薄,便将自 己的裘袍脱下来让给她, 一路逗她说话。韵儿毕竟年岁尚幼, 很快被他逗得破涕为笑, 愁苦之情减轻不少。
几人一路北上,马不停蹄,日落之前终于赶到军营。这时候昔王所率中军与穆国 白虎军已经同时到达,正在各处安营扎寨。苏陵与穆国领军上将卫垣、虞肖以及靳 无余、叔孙亦皆在主帐之中商议布防事宜,听得穆王到来, 一同出帐相迎。
韵儿从昨日到现在受尽苦楚,一见到父亲,立刻哭着扑上前去,叫道: “父王, 快去救母后!好多好多的野兽还有怪鸟,它们要吃掉母后……你快去救母后!”
苏陵相隔十年重见子娆已然惊讶,突然又见女儿和她在一起,夜玄殇怀中尚抱着 奄奄一息的离司, 一颗心直往谷底沉下。靳无余已经抢上前去问道: “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会这样?”
夜玄殇将离司交给他,进到帐中,三言两语将事情说清。众人闻言无不震骇,苏 陵听说且兰竟然遭遇鬼师袭击, 如闻晴天霹雳, 猛地自案前站了起来。靳无余急道: “殿下,我立刻带兵去寻娘娘!”
帐中一片死寂,竟然没有一人应和。只因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情况确如离司与韵 儿所言,那么此时就算是倾尽两国精兵去救,恐怕连且兰他们的尸骨也都找不回来。 苏陵面色惨白一片, 双目却似要喷出血来, 令人望之生寒。所有人看着他的脸色沉默, 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突然,夜玄殇沉声道:“此处有我,想去就去。”
男人与男人之间,一言已足,无须多说。子娆伸手揽过韵儿道: “如有意外,我 必保她无恙。”苏陵虽知且兰生还的希望已经极其渺茫,但夫妻情重,无论生死绝不 能弃她不顾,决心已定,对他二人躬身一拜。这一拜,无声无言,却是举国相托。夜 玄殇点了点头,苏陵随即转身离帐,点起帐下精兵,全力向王域赶去。
一夜快马行军,第二日天将拂晓,昔国的军队便已寻到且兰他们遇袭的山村。苏 陵传令战士四下搜索,放眼山野,但见四处草木狼藉,布满了异兽的足迹粪便,不远 处一角村落,房屋坍塌过半,人烟绝迹,竟连半分活人的气息也无。
他见此情景,心如火焚,沿着一路血迹打马前奔,却生怕在什么地方看到妻子残 缺不全的尸骨。不料赶到村尾,忽见一辆马车前站着数人,当中一女子白衣轻裘,雪
肤花貌,不是且兰却又是谁?苏陵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及勒马,纵身向前 掠出。且兰原本正要上车,听到马蹄声回头看去,猛地见到丈夫,身子一晃,险些站 立不住。
苏陵抢到近前,一把将她揽住,颤声道: “且兰,且兰是你吗? ”入手处伊人 身子温热,呼吸轻浅,恍若此身入梦。
且兰被他抱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心中却柔情冲涌,泪盈于眶:“当然是我,你怎 么到了这里?”苏陵此刻也同时问道:“你是怎么逃过鬼师的?”
两人相视一笑,且兰转头道:“是予先生救了我们。”
苏陵这时才发现还有他人站在车旁,却是青冥与几个幸存的护卫。其中有个青衣 人面色淡淡,正转身向他二人看来,想必便是且兰说的救命恩人了。他放开且兰,上 前兜头一揖,道:“多谢先生相救拙荆,苏陵粉身碎骨亦难以为报!”
那人负手在后,不避不让受了他一礼,笑道:“一向听说昔王苏陵遇事沉着,从 容稳重,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之定力,不想竟也是性情中人。”
苏陵被他说得脸上微微一热, 但与且兰目光对视, 皆是真情流露。两人经此大难, 仿若隔世相逢,不约而同地伸手握住对方,千言万语,都已不必再说。且兰不知离司 与韵儿是否脱险, 原本便是打算尽快赶去军营, 打点了车马准备启程, 此时遇上苏陵, 知她二人无恙,放下心来。但此地也不便多作耽搁,几人略略叙话,仍是登车上路。
苏陵派了一队士兵快马回去报信,自己带大军在后压阵。昔国军队护卫着马车, 徐徐向北行去。这时苏陵已知儿子早产诞生,怜爱妻子辛苦,百感交集,又听且兰细 说予先生退敌、儿子拜师之事,当真既惊且喜。他一路上和予先生同车而行,随兴 闲聊, 发现此人胸中所学浩瀚如海,言辞谈吐,见地不凡,不禁暗暗称奇。而且不 知为何,虽是萍水相逢,自己对他竟觉一见如故,莫名亲近。
且兰在旁听他们谈古说今,目光一直不曾离开予先生半分。这两日她细心观察, 已知他脸上可能戴着十分精巧的人皮面具,所以喜怒无形,莫可揣度,而且叫人无从 推知他的身份。但是这人无论身形气质都让她感觉无比熟悉,若不是他双目已盲 …… 想到这里,她心中忽然一念电闪,一时之间,呆呆地看着那双空寂的眼眸,心中惊涛 翻涌,几难自持。
苏陵正和予先生说话,见她脸色有些不对,关心地问道: “怎么了,是不是不 舒服? ”予先生也微微转头,似乎看向这边。且兰虽然明知他看不见,却仍旧觉得像 是有道无形的目光,将自己心中所想透视无余。便是这种感觉,曾经令她沉迷沦陷, 几难自拔,曾经令所有人甘心追随,百死无悔。且兰微微闭目,平静了片刻,才轻声 对苏陵道:“没事,方才忽然有点头晕。”
予先生听她呼吸略促,轻轻拂袖,随手搭上她腕脉。且兰盯着他的手一动也不 敢动, 只觉掌心冒汗,几乎控制不住微微发颤。片刻后他收回手,淡声道: “凝神 调息,莫要多思多虑,劳心伤身。”
且兰轻轻嗯了一声,听着那平淡口气之中若有若无的关怀,眼中一热,险些便落 下泪来。她急忙转开头,过了一会儿,心绪才渐渐平静。这时予先生闲谈之间随口问 起了穆国的情况,且兰微微抬眸,突然亦问苏陵道: “先前听你说是九公主救了韵 儿回去,她这些年究竟怎样,如今是与穆王在一起了吗?”
苏陵笑了笑道: “我当时听说你出事, 心乱如麻, 也没来得及细问, 但看那情形, 她与穆王情义如旧,更何况两人已有了个差不多十岁的儿子,我琢磨着穆王恐怕很快 便要册立太子了。”
“穆王与九公主的儿子? ”且兰轻轻瞥了对面一眼,又道, “那九公主……岂不 是名正言顺的穆国王后了?”
苏陵道:“说来本该如此,当年公主失踪,我们和穆王都寻了她好久,如今还是 穆王有心,终将他们母子接了回来。那孩子好像名叫子羿,想必先前是随母姓,眉眼 间也与九公主甚是相像,但看举止却颇有其父风范。对了,说到这个,我有件事想和 你商量。”
且兰听他口气颇为郑重,奇怪道:“什么事?”
苏陵道: “我虽只匆匆见了子羿一面,但感觉那孩子很是不错。我们与穆国 一 向交好,穆王与九公主也都是旧识…… ”
且兰微笑着接口:“你想与穆国联姻?”
苏陵笑道: “你总是能猜到我的心思。昨日韵儿受了惊吓,见到我时哭得跟泪 人似的,谁都哄不好,但最后竟肯听子羿的话。我见这两个孩子似乎颇为投缘,所以 才有此想法。”
且兰垂眸思量:“这倒也不错……”说着抬头看向予先生,“先生觉得呢? ”予 先生却没有回答。且兰见他面向窗外不知在想些什么,似乎根本没有听到自己说话, 又叫了他一声,他才蓦然回神,道:“什么?”
且兰道:“方才苏陵说,九公主的儿子与我们的女儿年龄相当,又似投缘,我们 想与公主结个儿女亲家,先生以为如何?”
予先生沉默片刻,道:“这件事似乎应问穆王和九公主才对。”
且兰道:“虽是孩子的事,但也涉及两国邦交,我想听听先生的意见。”
予先生身子向后靠去,过了一会儿,淡淡地道: “门当户对,两小无猜,两国 缔结同盟,两家亲上加亲,又有何不可?”
“若先生也赞同,那便好。”且兰目光自他笼在袖中的右手上收回,看着这熟悉 的动作,面上竟似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却听苏陵笑道: “还有一事,我想若穆王 当真答应联姻,又册立太子,我们昔国不妨也双喜临门, 一起立了储君。”
且兰知他疼惜她母子二人,叹了口气,看着睡在身旁的儿子柔声道: “这事晚些 再说也不迟,他才出生几天,还没有名字呢。”
“对,说得也是。”苏陵想了想,转头对予先生道: “这孩子承蒙先生不弃, 收入门下,不如便请先生替他取个名字吧。”
予先生倒也不推辞, 微微侧首, 略加思索道: “这孩子生逢乱世, 四海动荡不安, 不如替他取一个‘晏’字。晏者, 天清也, 希望自他出生之后, 九州平靖, 河清海晏, 从此天下再无战乱。”
“苏晏。”苏陵点头道, “好, 这名字很好。若此次得先生相助, 能够瓦解鬼师, 那么或许太平时日,便也指日可待了。”
当日黄昏,前去报信的战士快马赶回禀报,两国联军已经进驻离息川旧地百里之 外的项章,北方今晨发现鬼师的踪迹,请昔王与王后速速入城。苏陵闻报,知道战事 迫在眉睫,当晚并不扎营休息,下令全速行军,不到黎明时分,一行人已赶至项章。 穆王得到消息,命叔孙亦、楼樊带了轻骑卫队出城接应。两人见且兰平安归来,喜出 望外,对予先生更是感激莫名, 一同来到车前致谢。
面对这两员大将,予先生也不过是在车上点了点头,便已算是见过。黎明前的夜 色最是黑暗,城头的火把在风中忽明忽暗,照出片片森冷的光影。众人驱车入城,刚 刚走到城门,予先生突然用手一搭车帘,侧耳倾听。且兰自他身上感受到一股杀气袭 来, 方要开口询问, 他身子微微一晃已到了车外。苏陵此时正对叔孙亦询问城中情况, 回身问道:“先生何事?”
予先生面向城门,袖底似有幽幽异芒闪过,片刻之后,他忽然回头道:“传令三 军战士全速入城,关闭城门!即刻调集所有弓箭手,布阵拒敌! ”他的话锋利果断, 带着一股毋庸置疑的意味。楼樊和叔孙亦皆是一怔,苏陵目光自他身上掠过,不知 为何,心头猛地一跳,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身道:“按先生说的办。”话音甫落,半 空中隐隐传来厉鸣,且兰闻声色变:“鬼师到了!”
说话之间,一片乌云自月光尽头迅速接近,怪鸟振翼之声漫空响起,伴着凄厉的 长鸣向着城头冲下。
子娆与夜玄殇原本在白虎军中说话,闻声同时一惊。夜玄殇剑眉略扬,道:“来 得好快!”子娆拂袖轻卷,浮翾剑落入手中,两人同时掠出帐外。
两军将士本便枕戈待旦, 日夜警戒,敌踪甫现,立刻发动防御。不过片刻,城头 弓弩升起,无数箭矢破空齐飞。鬼师以鸟兽为先锋,攻击城池迅若闪电。成千上万的 怪鸟在城上盘旋,巨翼如扇,遮天蔽日,纷纷向着城头、望楼、行营等地冲去。
城上弓箭手以巨盾作为掩护,操纵弓弩阻击来敌。那些怪鸟虽然体形庞大,却是 灵活非常,凶猛残忍,一旦躲开箭矢,便迅速振翼俯冲,利喙巨翅每击必中,战士们 挡者非死即伤。城头很快被鲜血染红,随着怪鸟越聚越多,箭矢的威胁逐步减弱。街 巷上戾啸迭起,不少战马被怪鸟利爪擒住,带上半空摔落,战士们拔刀与怪鸟肉搏, 血羽横飞,场面惨烈异常。
就在怪鸟空袭的同时,城门处亦传来巨大的声响,群兽狂吼之声直冲月霄,震得 山野动荡。子娆与夜玄殇斩杀数只怪鸟,双双掠上城头,临阵下望,纵使以他二人 的胆量,也不禁毛骨悚然。
但见森然浓重的月色下,密密麻麻的异兽涌向城门。在那些恶虎、猛狮、巨熊、 赤蟒之后,是一排排骇人的僵尸,一重重无法杀死的蛊怪,就像汹涌的黑潮一般,漫 山遍野,无穷无尽。自七年前鬼师惊现,横行天下,夜玄殇与苏陵率军与之抗衡,历 经大小战役无数,但也从来没有见过如此之多的敌军,亦从来没见过异兽、僵尸同时 出动。今晚这鬼师来袭,乃是一场惊天浩劫的开端,如果两国军队不能将他们阻在项 章城,那么明日之后,整个九域亦将不复存在,化作一片死亡与杀戮的地狱。
空中怪鸟前仆后继,城下熊象狮虎撞击城门,一些白猿黑狖更是攀缘而上,向城 头发起攻击。
昔国因“妙手神机”宿英之故,弓弩装备分外精良,洗马谷剑庐制造的兵器也异 常锋利。城门受袭时, 苏陵率昔国战士全然担负起阻击怪鸟的重任。且兰亦披甲临阵, 凰羽箭每发必中,杀得怪鸟惨叫不已。夜玄殇亲自坐镇城头, 白虎军销铁熔金,投 石如雨,毫无间断地将巨石滚油倾向城下。熊熊火光之中,无数异兽被流火浇中,翻 滚嘶嚎,刺鼻的焦臭弥漫百里,滚滚浓烟冲天遮月。
子娆与夜玄殇并肩督战,心知如此大规模地攻击重镇,含夕必然亲自操控鬼师, 绝不会只令蛊怪出动,一直留心各处动静,却始终不见她踪影。空中怪鸟虽然频频击 杀人畜,但在昔国强弩猛攻之下亦死伤惨重,渐渐被守军扳回劣势。就在这时,一轮 血月破云而出,半空中忽然传来阵阵箫音。一只白羽赤喙的双头怪鸟出现在月色重云 之下,振声长鸣。所有巨鸟闻得箫声,怪叫着冲上半空,盘旋数周之后,突然发疯一 般向着昔国军阵冲下。
面对怪鸟悍不畏死的攻击,城头用以防护的盾阵被冲得四分五裂。撞上巨盾的怪 鸟固然骨折肉裂,惨死当场,阵中的战士也绝难幸免,不是被冲下城去,便是被怪鸟
生生击毙。夜玄殇眼见昔国军队生变,方要调兵增援,空中箫音再起,那白羽怪鸟双 翼招展,陡然遮蔽月色,亦将整个项章城笼罩在浓重无比的黑暗之中。
箫音幽幽,幽怨凄切,仿佛子夜鬼哭,悚然惊魂。突然间,那些战死的将士、倒 毙的战马,就连坠落的怪鸟都重新活动起来。浑身是血的尸体,有些残臂断腿,有些 肚肠横流,有些连头颅都已不见,有的仍旧拿着武器,有的赤手空拳,就那样向活着 的战士们扑来。不论是谁,只要稍有迟疑,不是被他们挥刀砍杀,便是被合身抱住, 再也无法挣脱。在那无孔不入的箫声下,那些新亡的战士亦纷纷化为僵尸,数量越来 越多。
城中情景恐怖至极。子娆在箫音响起时便已抢上望楼,月光倏然重现,在那白羽 巨鸟背上,含夕抚箫而坐,赤衣飞扬,仿佛自冥域血月中现身而出,诡异邪美,摄 人心魂。子娆微微合目,再睁开眼睛时,一双凤眸异芒如水,袖中玉箫转出,低低吹 奏起来。
子娆的箫音甫一响起, 那白羽巨鸟忽然急急拔高, 趋向月色之中。含夕身在半空, 柳眉一竖, 指下洞箫鬼叫般迸出几个短音。那些冲向城头的怪鸟调转方向, 振翼厉鸣, 向着子娆所在的望楼冲去。
夜玄殇一声令下,白虎军战士自两侧抢出,结成垂天矛阵挡下多数进攻。子娆身 形飘忽闪烁,让开其余冲上前来的怪鸟,忽然间飞身而起,凌空飘纵,跃上其中一只 怪鸟后背。那怪鸟仰首长叫,猛地向着夜空冲去。子娆足下真力透出,逼得它向下 一沉,擦着望楼飞过。怪鸟残暴凶猛, 被人骑上项背, 顿时凶性大发, 展开一双巨翼, 在空中横冲直撞,一时俯首猛冲,一时侧身翻滚。子娆身处鸟背之上,幽冥玄衣疾 飘如风,随着那怪鸟上下翻飞。城头众人仰首观望,无不看得惊心动魄。
含夕急急催箫,操纵白羽巨鸟从空中俯冲下来,不断攻击子娆所在的怪鸟。子娆 的情况看似惊险,身子却牢牢钉在那怪鸟背上分毫不动。两人在月色之中忽高忽低, 追逐周旋,箫声始终不曾停息。含夕的箫音凄怨惨戾,便好似暗夜悲风,深峡猿啼。 子娆一曲空灵,却是飘逸幽幻,仿若九霄雨露,碧海云波。两般箫音时而低回若无, 时而直上云霄,时急时缓、时进时退,极尽千变万化之致。过了一会儿,双方乐音愈 来愈急, 愈来愈高, 除了夜玄殇、苏陵等内力深厚之人外, 所有战士都感觉耳膜欲裂, 心跳如狂,那漫空怪鸟亦是惨声厉鸣,似乎承受不住箫音之力,呈现狂乱之态。
子娆驾驭的那只怪鸟周身,隐约现出重重明紫色的莲华。夜玄殇倏地皱眉,恐怕 子娆欲以箫音当场击毙含夕,但她自己就算不死,也必重伤。这时候,月空中忽然传 来一声清冽的琴音。
众人只觉心神一清,那琴音听来遥远空蒙,若有若无,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
但是清韵微震,倏然而至。两道箫音如火遇水,焰熄如缕。含夕箫音连转数周,凄 凄切切,飘忽不定,似是在躲避什么。那琴音便在此时骤然清晰。众人听在耳中,似 见渊海渺茫,万里碧浪,层层波潮缓缓推进,风起天阑,越涌越急,其后狂涛森然, 白浪如山,以雷霆万钧之势,合城扑下。子娆乍闻这琴音,微微一呆,怪鸟自含夕身 边一掠而过,险些被对方所伤。她心神微震,跟着将玉箫举到唇畔,按宫引商,轻轻 吹奏, 一缕柔韵悠悠荡荡,随着那琴音婉转起伏。
怪鸟掠过望楼,子娆飘身而落,站在楼檐之上。琴音绕梁,沧海浩瀚。风平 浪静时, 箫韵缥缈,如云如雾,时时缭绕海面;惊涛骇浪时,箫韵便似海底暗流, 汹涌湍急,始终与那琴音起伏相合。含夕的箫声在这箫琴合奏中东躲西闪, 若断若续, 几乎难以为继,数次想要拔高音调破出这乐音之困,却不是被琴声所断,便是被箫韵 阻缠。再奏片刻,那琴音忽然稍转,冰弦如刃,峻峭肃杀至极。含夕只觉心神剧震, 一音未成,唇边长箫骤然崩裂,座下巨鸟对月惨叫,翻滚着向下坠去。
巨鸟下坠之时,含夕一声尖啸,纵身落向望楼。子娆霍然抬眸,衣袂一扬冲天 而起。含夕凌空落下, 两人双掌相交, 月下血华迸射。子娆飞身飘退, 周身明光灿烁, 晶莹流转。含夕当空喷出一口鲜血, 伴着一缕红衣落向城外。眼见她便将坠入兽群当中, 战场上忽然金芒大现,一条白鳞巨蛇夭矫腾空,自夜雾之中蹿起,蛇首上掠起一个黄 衣男子,纵身将她接住。含夕携了那人的手,两人翻身落在蛇首之上。她指间血芒 隐隐,催动法诀,双眸透出艳戾幽光,冷冷传音: “你们等着,此仇不报,我含夕誓 不为人!总有一天,我要血洗此城!”
这怨毒的话语随着薄雾传遍全城,月夜下万兽齐吼,浓雾忽至,当月色再现,鬼 师大军全然消失不见。
第一百五十七章 隔世重逢
眼见鬼师退去, 两国军民举城欢呼。黑暗退却, 黎明第一缕曙光徐徐出现在天际, 子娆持箫独立,静静望着那霞光出神,突然纵身落下望楼,向着方才琴音传来的方
向掠去。夜玄殇传令白虎军安营善后,微笑看着那道幽魅的身影消失在天光之下, 身后有人大声叫道:“父王!”
他转身回头, 却见子羿正向城头奔来, 韵儿跟在身后摇着小手兴奋地喊道: “伯 伯!伯伯!子羿哥哥杀了两只怪鸟,子羿哥哥好厉害啊!”
夜玄殇一愣,跟着哈哈大笑, 一把将子羿举起道:“好小子, 本王果然没有认错你, 从现在起,你便是我穆国的继承人!穆国三军听令,今日本王立公子子羿为储君,日 后继承王位, 汝等当尽心辅佐, 不得有误!”他这一句话以内力向空送出, 传遍全城。 穆国三军闻声一静,而后爆发出震天的高呼。
夜玄殇在此之前早便与卫垣、虞肖等实权上将说过子羿的身份, 亦言明立储之意。 众将皆知早在十年之前,九公主便已经算是穆国王后,只不过未行大典而已,既然子 羿为她所出,也都无有异议,此时率领将士山呼叩拜,就在这战场之上拥立储君。
子羿被夜玄殇举在肩上,接受三军参拜,倒也不见十分局促,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地挠了挠头道: “父王,那两只怪鸟不是我自己杀的,是那个白衣姐姐帮我的,就是 那天把我关在屋里的姐姐。”
夜玄殇见他手中尚握着一把小巧锋锐的短剑,顿时明白,笑道:“莫要乱叫,以 后见了她要叫姨娘。你姨娘那天是为了保护你才把你藏起来的,否则你便被坏人抓 了去,见不到父王了。”
子羿奇道: “姨娘好漂亮、好年轻,父王你真厉害,你还有多少这么好看的姨 娘啊?”
夜玄殇抬手在他脑门上一敲,笑骂一声,放他下来,负手看着城外云气茫茫,过 了会儿说道: “你姨娘不但漂亮, 而且能干, 十几年前她便跟了我, 无论我做什么事, 她都一直在我身边,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永远站在我这里。这些年她也不知替我 解决了多少麻烦,随我历了多少风险。我还记得当年穆国第一次遇上鬼师,我一时疏 忽大意,险些被敌军所困,是她带兵杀入重围,冒死增援,自己却被鬼师重伤,差点 死在我怀里。我那时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这样好,但是子羿,只要你以后好好对 你姨娘,她就一定会好好对你,你若像待自己娘亲一样孝敬她,她便也会像你娘亲一 样疼你。人和人之间就是这样, 无论有没有血缘之亲, 能够相遇便是缘分, 彼此善待, 彼此珍惜,总不会错。父王的话,你记住了吗?”
子羿坐在城头上,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忽听身后一个柔媚的声音轻轻叫道: “殿下。”
夜玄殇微微侧头,见白姝儿自护卫之中闪出,迎着漠漠晨风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眼中泪光莹莹,媚艳照人。“你来了。”夜玄殇拍了拍子羿肩头,转身道, “从今
天起,本王把我穆国的储君交给你,相信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定会保他平安。”
子羿跳下地叫了声“姨娘”,看到韵儿在旁边对自己招手,嘻嘻一笑,溜下城 头去了。白姝儿移步上前,美目轻轻一瞥,目送他远去,轻声叹道: “殿下既然认定 这孩子,姝儿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只是,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九公主她会同 意吗?”
夜玄殇看向琴声消失的方向,忽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他回来了。”
白姝儿却知道他所指何人,道: “莫非殿下早就料到有这一日,如今一切皆是 为此?”
夜玄殇转身笑问: “十年前你和且兰去帝都的时候,可曾想过他一旦回来,天下 将会是何等局面?”
白姝儿心头突地一跳,不想他早知此事,十年来却未提过半句,若是当初自己 稍有异心,今日便绝对不是这般情形,思及此处,心中越发对他又爱又怕,媚眸稍 转,柔声道: “自始至终姝儿所做的一切皆为穆国,穆国是殿下的穆国,姝儿也是 殿下的人,无论殿下做什么决定,姝儿都会像方才殿下所说的一样,永远站在殿下 这一边。”
夜玄殇含笑伸手,白姝儿轻轻纵入他怀中。他抬头遥看城下山河,笑道: “江 山美人,各得其所。我和他一场约定,如今可要好好算一算这十年的旧账了。”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微雨,子娆循着琴声而去,半山崖上,一座山亭矗立在石崖 尽头, 下方藤萝森森, 流瀑错落, 形成一泓碧潭, 细雨深处, 一角青衫澹澹, 若隐若现。
子娆起先施展身法全力赶来,待到了此地却突然驻足,隔着漫天雨光怔怔地看着 那潭中之人。
烟雨缥缈,轻轻自碧潭升起,仿若浮云幻境,幽然空寂,那人的身影也似梦中, 远远看着几疑幻觉。子娆紧紧握着手中玉箫,心中一遍遍回响着那助她击退含夕的琴 音。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那人的琴曲,她自幼便听得熟了,那套《沧海余生》的曲 谱,与当年的棋谱一样,是他亲手所作,世上再不会有第二人懂得。但是,这怎么可 能?十年前九转玲珑阵发动, 他早已经和那片王域一起灰飞烟灭, 若是他还在这世上, 又怎会十年不来见她、十年踪迹全无?
子娆心中思潮起伏,此时此刻,人在咫尺,竟是不敢移步上前。碧潭上一丝弦 音如缕,那人抬手抚琴, 转宫过羽, 淡淡清音回转飘来。那琴曲穿过雨丝, 飘过云烟, 如飞叶点点,如碧竹幽幽,令人仿佛置身一片竹海深处,坐看云起云落,花开花谢, 那空灵柔美的曲调,早已历尽了万水千山的缱绻、红尘三生的纠缠。
风拂袖袂,子娆独立雨中,听着那琴音似已痴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在碧竹林 中与她初次相见的少年,便是这样坐在琴前,弹奏着这样一首曲子。那不期而至的 缘分,注定了她一生一世的悲喜,让她知道了尘寰中最为美好的感觉,却亦尝尽了人 世间最为深切的痛苦。
琴声如丝,转过烟雨万丈,轻轻缭绕身畔。她忽然身形轻飘,遥遥落向那石亭, 琴声悠然而止,那人面目陌生,但她视而不见,纵身扑入他的怀中,紧紧将他抱住。
一声“子昊”哽在喉间。十年生死茫茫, 十年相思如刃, 就算换了岁月换了容颜, 那一心眷恋不忘,那一世情丝难解。苍天有情,不笑痴人痴心,多少光阴,换来你我 一刻相拥。
碧潭幽幽,仿佛远离尘嚣,四周只闻雨声,无止无尽。
过了良久,雨中传来极轻的叹息,他熟悉的声音低低响起: “子娆,对不起。我 回来了。”
子娆闭上眼睛, 他身上清冷的气息缠绵如昨: “真的是你吗?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十年了,你究竟要哄我多少次才甘心,要折磨我多少次才肯放手?”
亭外雨落成烟,迷蒙萦绕,子昊低下头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难以描述的轻 柔: “我之前骗了你一次,老天罚我再也看不见你的模样,但是它也待我不薄,终究 肯再给我一次机会,用这一生来补偿你。”
子娆心头蓦然一痛, 抬手揭下他脸上的面具。烟雨漫过他清隽的眉目, 空蒙迷离, 如漫柔情。眼中泪水悄然而落,她却恍然不觉,只是笑着道: “这样多好,我以后就 把你困在身边,困你到天长地久,来还我那些空白的画卷。以后你谁都不是,谁都 不准见,你许下承诺,永远永远也还不完。”
子昊抬手轻抚她脸庞,微笑道: “好,你说不见,我们就不见,你想做什么,我 都陪着你。”
无边无际的雨帘,无声无息的雾霭,天地间似乎化作一片空白。子娆紧紧贴着他 的胸口,声音柔软低迷,幽幽响起在雨中: “子昊,我突然觉得好怕,你若再晚些 回来,或许我们这一生便又要错过了。生死相隔的滋味你永远也想不到,你以为那一 杯酒真能让我无忧无虑吗?这十年来的煎熬,你真的太狠心了。”
子昊低头将唇抵上她的额头,将心比心,他又如何不知她这些年究竟是怎样熬 过的: “我从未想过会整整让你等上十年,那九转玲珑阵聚天地之力,变幻莫测,终 是无人能够控制。”
子娆颤声道:“你安排下九转灵石,便知自己尚有生机,为何却要将这秘密瞒 着我,不早些告诉我?”
子昊微微苦笑,道:“我没有把握。”
“所以你便用一杯忘忧打发了我,给我一个虚幻的完美? ”子娆狠狠抓着他的 手道, “难道你不怕自己回来之后物是人非,我已为人妻、为人母?”
子昊沉默片刻,淡淡一笑: “有什么关系吗?哪怕你为人妻、为人母,你仍是 子娆,我仍是我。”
子娆抬起头来, 雨光落入星眸, 一片涟漪摇曳。过了一会儿, 她忽然也轻轻笑了, 柔声道: “是啊!有什么关系呢?”她细密的睫毛徐徐垂落, 丹唇幽柔, 慵媚生姿, “子 昊永远是子昊,我也永远是我。”
世间的情话或许有太多太多,但什么也比不上这样轻浅的一句。你永远是你,我 永远是我,无须承诺的守护,只为彼此的等待。子昊手臂收紧,仿佛怕怀中女子消 失一样,低头轻吻她温凉的发丝,呼吸纠缠,辗转落上红唇。
两个人, 一个世界,时光仿佛已到尽头,融化了雨丝点点,万丈红尘。
也不知过了多久,城中突然传来整齐的高呼,子娆似被蓦然惊醒,侧耳倾听,那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最终席卷全城, 激荡人心。片刻后,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 道: “终 是逃不过的,我们不回去,他们便会找来。”
子昊拥着她道:“你不高兴,我们便躲开些。”
子娆转过头,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静静地看了半晌,忽而妩媚一笑: “不,这 不是梦,我以后要和你开开心心地过安稳的日子,谁不容我们,我先杀谁,谁让这天 下不太平, 我就让他不好过。北域那些鬼师我看着讨厌, 必要打发了才好。打发了他们, 你才真正是我的。”她这话说得颇为乖张,子昊却也只是笑笑,道:“好,你说怎样 便怎样。”
子娆又是一叹,叹息里却有满足与欢喜,拉了他的手起身,忽然扭头道:“以前 你什么都是自己拿主意,我行我素,从来没这么好商量的。”
子昊轻轻扬唇:“欠下的总归要还,不是吗?”
子娆一双魅眸被雨洗得清亮,柔柔一漾,笑上双靥。两人携手同行,沿山而下, 待到行营之前, 遥见昔国三军军容严整, 阵列雨中。苏陵、且兰早已率众将等候多时。
见他二人到来,苏陵快步上前,叫声“主上”,翻身跪倒,也不知是雨光还是 泪光,湿了温文俊颜。且兰抱着儿子紧随在后,三军将士同时抚剑叩拜,数万人振衣 之声齐齐响起,雨中声势肃然,连绵数里。子昊虽然目不能视,却也感受到这份举国 相待的礼仪,他叹了口气,伸手去扶且兰,道:“你不好好歇着,这是干什么呢?”
且兰看着他没了面具遮挡的清瘦容颜,眸中落下泪来,道:“主上,且兰此生受 你所赐良多,无以为报。这些年我们守着王域,守着百姓,总算也不负主上所托,盼
了十年,现在终于盼得你回来了。”
子昊笑了笑道: “原不想见你们,便是为这个。我虽回来,却也不是以前了, 这‘主上’二字,以后无须再提。”
苏陵抬头道: “主上何出此言?无论什么时候,您都是我们的主上……”话未 说完,却听子昊道:“怎么,你要将家国妻子一并都送了我吗?”
苏陵一愣,转身看向且兰。两人四目相对,眼中情愫万千,一时谁也说不出话。 苏陵脸上隐隐流露出痛苦之色,子昊唇畔却掠过笑意,忽然低头,轻轻在他耳边说了 句什么。苏陵神情一震,猛地转头看向且兰,目光既是诧异,又是惊喜。子昊伸手拍 了拍且兰怀中的孩子,笑道: “你若负她,我不饶你。小徒儿我收下,其他事情到此 为止。”
且兰满心疑惑,方要开口相询,忽听有人大声笑道: “没满月的小娃娃你都收作 了徒儿,不如好事成双,我再送你个徒儿如何? ”说话间,夜玄殇牵着子羿,白姝儿 抱着韵儿,两人联袂而至。
子昊闻声轻轻挑唇。子羿见到母亲,大叫着跑上前来,韵儿亦跳下地笑嘻嘻地扑 到且兰怀中,道: “母后,子羿哥哥要来拜师父,伯伯说穆国储君需得有本事的人来 教才行。母后我可以拜师父吗?我要和子羿哥哥一起学武功。”且兰含笑不语,将她 往前轻轻一推,悄悄伸手指了指子昊。
韵儿人小精灵,立刻跪下叫道: “师父,我先叫你师父,子羿哥哥再叫你,他就 是师弟!”
子羿也抢着跪下道:“师父你别听她的,我再过几个月就满十岁了,她还不到 七岁, 自然我是师哥,她是师妹才对。”
韵儿撇嘴道: “十岁又怎样?伯伯刚才说过了, 谁先叫师父谁就大, 明明是我先, 我是师姐。”
子羿想了想,哼了一声转头道: “父王说,好男不跟女斗,我做师哥让着你这 师妹,不跟你吵,我听师父的,师父说谁大就谁大。”
众人听两个孩子斗嘴,皆是忍俊不禁。韵儿抬头看着子昊道: “那师父你说我们 谁大?是不是我先叫你师父的?”
子昊半生手掌天下,运筹江山,什么风雨阵仗没见过,眼前却被两个孩子弄得不 知如何是好。苏陵强忍笑意,待要上前哄劝女儿,却被且兰拉住。子娆眸光流转,掠 向夜玄殇,低声道:“你搞什么名堂呢?哄得两个孩子团团转,子羿他…… ”
话说一半, 夜玄殇突然伸手将她揽到身边, 笑道: “夜子羿现在已经是穆国储君, 尽人皆知,你也是本王的王后,我正琢磨着趁这立储之机,咱们也补一场喜酒,这叫
喜上加喜。王上回来得正好,请你喝酒,如何?”
白姝儿这时一指且兰怀中,对子羿和韵儿道: “喂,你们两个,若按拜师先后 的话,先过去叫了师哥再说。”
子羿和韵儿啊的一声,双双跳了起来,注意力全都转到了那刚出生数日的小娃娃 身上。子昊方才脱出身来,无奈一笑道: “十年未见,穆王好特别的见面礼,就不能 让人先缓一缓吗?”
夜玄殇笑道:“这场酒我等了十年,差点便当你毁约不算了,如今到了还账的 时候, 自然要连本带利,催得紧些才是。”
子昊唇角微微上扬:“穆王军中必有好酒,子娆,咱们且去一尝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彼岸香消
白姝儿早知夜玄殇心意,见他们有话要谈,对他妩媚一笑,带了子羿与韵儿去 玩。韵儿因不愿叫弟弟做师哥,勉强让步,同意以年龄大小排辈,让子羿做了师 哥。子羿甚是开心, 便答应陪她去看蜡梅花。此时雨势已歇, 行营外一片蜡梅成林, 蜿蜒着转到山坳之后,幽香缕缕,景致天成。两个孩子牵手来此,一路说笑,一路 采摘花朵玩耍。白姝儿既认了子羿为储君, 答应夜玄殇护他周全, 怕他们有什么闪失, 便一直跟随在侧,略施手段,哄得两个孩子开心不已。
眼见半日过去, 天近黄昏, 林中雾气浮泛, 雨意又浓。白姝儿抬头观天, 一转眼, 见两个孩子往林后跑去, 方要去寻, 心中倏然掠过一丝异样, 停住脚步, 回头喝道: “什么人?”
林中暮风徐至,吹起薄雾缈缈,一角紫衣飘然闪动,花树之间现出一人。白姝儿 眸心掠过微芒,沉声道:“婠夫人。”
那紫衣人走出花影,露出张冷艳的面容,单看眉目虽仍是曾经蝶千衣的模样,但 形貌气质已全然改变,雾气曼妙,予人妖异诡艳的感觉:“白堂主,多年不见了。”
白姝儿冷声道:“的确是多年不见了,夫人毁约背誓,与我穆国为敌,竟然还敢
来项章城,真是好胆量。”
婠夫人十年前被子昊击散真元,功力尽失,后来虽武功略复,却也用了整整十年 时间才重新修回真元,能够随心所欲地使用巫族蛊术。九转玲珑阵发动之后,血玲珑 辗转为北域所得。她引导含夕利用灵石之力修习秘法, 重现当年鬼师之祸, 横扫天下, 半年前又重获金凤石,借助此物,终于能以蛊尸操纵异兽,令鬼师的战力越发提升至 恐怖境地。
冷雾幽荡, 婠夫人移步上前, 盯着白姝儿道: “我当然要来, 不来会会白堂主, 我又如何甘心?说起来我倒真是低估了你,昨日用琴音与含夕作对的,是不是 东帝?”
白姝儿目中媚光浮沉, 微微一转: “东帝?我怎么知道呢, 夫人都不能确定的事, 我又如何知晓?”
婠夫人面容半隐暗影,依稀透出杀意: “不是你在九转玲珑阵中动了手脚的话, 东帝能够返生才叫奇怪。莫以为我感受不到碧玺灵石与黑曜石的灵力,千算万算,我 也没有想到你会站在他那一边,你莫非得了失心疯了吗?他可是你的仇人。”
事到如今, 白姝儿目的既已达成,干脆给她来个死不认账,悠悠笑道:“夫人说 笑了, 这事我可当真不知道, 我还正想请问夫人呢, 可是那九转玲珑阵出了什么差错? 如若不然,便是东帝当真好运喽。”
婠夫人心知必然是她从中弄鬼, 但事已至此, 多说无益。她城府极深, 当下不 动声色地道: “子娆那丫头也回来了, 好啊!此番倒遂了她的心意, 两人箫琴合奏, 好个郎情妾意。听说她还养了个孽种,我这做外婆的倒是想看看,这孩子长得像 谁呢?”
白姝儿听着她森然的语气,暗中警惕,想要设法将她引开再说,笑道:“夫人想 看外孙那还不容易,那孩子刚刚还在行营,我陪夫人一起去吧,想必夫人也不想惊动 九公主和穆王,对吗?”
“你倒识相呢。”婠夫人似笑非笑地道, “怎么,怕未来的穆国太子让别人抢 了先,想借我的手除去他吗?”
白姝儿掩唇娇笑:“知我者莫若夫人呢,我们家殿下死心眼,认定了那孩子是 他的,我碍着他在前,也不好亲自动手,夫人来得可正好。”
薄暮冥光下,两人言辞往来,心机微露,各具打算。这时,林外忽然传来子羿 的叫声: “姨娘,姨娘你快去看!山下好像有只还没有死的怪鸟! ”后面韵儿紧跟着 叫道:“子羿哥哥,你慢点跑,我害怕!”
白姝儿心知不妙,猛一咬牙,挥手向婠夫人拍去,同时喝道: “子羿快走! ”
说话间她水袖飘拂,已向婠夫人攻出六六三十六招,皆是大自在四时法中致命的 杀手。婠夫人眸中杀机迸射,拂手应招。林中残花疾舞,雾飞如练, 自四面八方向 着两人所在的地方卷来。子羿正和韵儿向这边跑来, 远远看得目瞪口呆, 大声道: “姨娘!”
夜雾中一袭紫衣一道白影飘忽闪动,白姝儿的武功阴柔诡变,一轮快攻之下,将 婠夫人迫得暂时难施手脚,回头叫道:“快带韵儿去找你娘!”
子羿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听她语气焦急,回身拉了韵儿便往山坡下奔去。婠 夫人冷喝一声: “给我留下! ”纵身而起。白姝儿长袖拂卷,灵蛇般缠向她足腕,同 时笑道: “夫人何必着急,咱们多年未见,且先叙叙旧再说。”婠夫人忌惮她招式 凌厉,不得已回身落地,怒道: “你找死! ”目中忽现异芒,撮掌如刀,向着白姝儿 肩头劈去。
白姝儿娇笑连连,身形如风,接连避开她数招抢攻,展开自在逍遥法将她缠住。 婠夫人眼见子羿和韵儿就要跑出花林,倏地旋身后退,双手收向胸前,十指变幻,雾 气中紫衣重重,纷飞飘举,透出诡谲夺目的幽芒。白姝儿脸上笑容忽然消失,神情 凝重。婠夫人指花绽放,树林四面,无数金色光点像是从地狱血海中浮现,带着尖锐 刺耳的厉啸,向着白姝儿周身射去。白姝儿足尖一点,身子轻云般向上拔起。她轻身 功夫高明至极,这一纵之势恍若白练冲天,半空中连转数周,拂袖击下。
“破!”
随她娇声清叱,林中金光四散如雨。白姝儿击退对手,身子袅袅向后飘落,甫 一落地,却觉左手指尖一凉,一点金光乍现即逝,随着她荡回的衣袂没入臂弯。一股 阴寒莫名的凉意, 刹那传遍整条手臂, 白姝儿心头骤惊, 不想婠夫人竟暗中施放毒蛊, 自己稍不留神,居然着了她的道。就这片刻之间,寒意袭遍周身,如坠冰雪严冬,婠 夫人趋身近前, 一掌向她心口拍下。
白姝儿正以全身功力抵抗蛊虫入体,勉力挥袖前击。婠夫人掌力劲吐,一丛金光 侵遍她全身,白姝儿浑身剧震,喷出一口鲜血,坠下山坡。婠夫人却借着反冲之力, 身子飘出花林, 一掠数丈,追向前方两个孩子。
韵儿本来被子羿拉着一路狂奔,但她毕竟年纪幼小,赶不上子羿的步子,脚下一 绊摔倒在地。婠夫人凌空扑下,伸手向她后心抓去。子羿眼见韵儿遇险,情急之下合 身扑出, 叫声, “韵儿快跑!”自己挡在韵儿身上。婠夫人冷笑一声, 一把将他提起, 几个起落,便已到了数丈之外。薄雾中,她森冷的声音遥遥传来: “告诉那丫头,想 要孩子,便到北域机关城来吧!”
行营中早已燃起灯火,夜玄殇与子昊、子娆把酒叙旧,一日将尽,微雨又至,三 人十年未见,如今隔世重逢坐听风雨,心中都是感慨良多。不过无论如何,眼前最 重要的,还是如何应付鬼师的进攻。
外面夜雨重重,巡逻战士的脚步声不断传来,苏陵与且兰巡视过各处防卫,也先 后来到行营。子昊听他们详细说过鬼师目前的状况,道: “昨晚你们应该也已察觉, 血玲珑落在了含夕手中,因她借助了灵石之力,所以这鬼师之祸较之二十年前皇域所 为更加严重。”
子娆亦道: “昨晚在城外接应含夕的人是瑄离,兽群中似乎也有灵石的气息。湘 妃石已经随着皇非之死消失不见,幽灵石仍被镇在桃林之中,除去我们手中的碧玺、 黑曜石和月华石,便只余冰蓝晶、金凤石和紫晶石。”
夜玄殇接口道: “冰蓝晶两年前为我二哥所得,交给了殷夕语保管,紫晶石在 我这里,现在姝儿收着呢。”
子娆点头道: “如此那便只可能是金凤石了。能够以灵石之力操纵蛊术,含夕身 边有巫族的人,而且这个人一定是巫族长老级的人物。”
夜玄殇轻轻扬了扬眉梢,抬眸看她,虽然没有说话,但仅仅一个眼神,子娆已经 明白他的意思。婠夫人身在北域一事夜玄殇早已通过白姝儿知道,但因她与子娆的 关系,他并没有对任何人,包括苏陵他们提起。子娆修眉隐蹙,一缕矛盾而悲伤的情 绪幽幽掠过眸心,随之化作浅淡的冷意: “又是她,或许我们俩都错了,当初她若真 的死在子昊手中,便不会有今天这番祸患。”
此时子昊好像却没有听到他俩说话,转头面向窗外,似是若有所思。子娆见他神 情有异,问道:“子昊,什么事?”
子昊没有回答,片刻后突然问道:“子羿人呢?”
子娆与且兰对视一眼,道:“白姝儿带他和韵儿玩去了,怎么了?”
子昊微微蹙眉,心头不知为何掠过一阵强烈的不安,以他的修为与定力,这种心 绪波动极为异常,身旁几人多年以来也从未见他如此明显地表露过情绪。就在这时, 他袖底的黑曜石、子娆腕上的碧玺灵石,以及他回来后重新交给且兰的月华石忽然同 时闪现幽微的光芒,仿佛被什么力量所牵引,灵力涌动,流光跳跃。子昊心中的不安 越发强烈,竟微一拂袖站了起来,室门突然被人推开,几人诧异回头。
“韵儿!”
韵儿浑身被雨湿透,哭着扑到且兰怀中:“娘亲,子羿哥哥被坏人抓走了,还有 白姨娘……姨娘……”她话音未落,灯下青衫一闪,子昊已掠出屋外。
几人冒雨寻到林中时,一地残花零落,白姝儿闭目靠在一株树下,周身被暗金色
的血芒笼罩, 已将白衣染成血色, 唯有心口一缕微弱的紫光隐现, 似乎时刻都会消散。 子娆近前查看她的情况,发现她被人以掌力重伤心脉,以致毒蛊噬心,若不是靠紫晶 石的灵力护住最后一点真元,此时早被蛊毒侵蚀化身血尸。这种情况已然无救,子娆 收回手,对夜玄殇轻轻摇了摇头。夜玄殇俯身欲将白姝儿抱起,白姝儿却转开头不肯 看他,低声道:“殿下……我有话想对九公主单独说。”
子娆微微一愣,夜玄殇沉默片刻,点头道:“好。”起身离开。
白姝儿身上血光愈浓,子娆指尖真气聚拢,化出一朵莲华覆向她心口,暂时抑制 住毒蛊的侵蚀,道:“你有什么话要说?”
白姝儿睁开眼睛道: “子羿被婠夫人带去了机关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 恨你,但你见到她,千万……千万莫要再手软。”
子娆听到“婠夫人”三个字,魅眸幽幽,寒意流转:“多谢你提醒,这一次我不 会再放过她。”
白姝儿心口的紫光越来越弱,已全靠莲华之术支撑,慢慢道: “我说这话并 非为你 ,你也不必谢我……你若要去机关城,他必定舍命相陪,我只是不愿他因 此……身陷险地……我以前虽有算计你的时候,但时至今日,却也无愧于你,你我两 不相欠…… ”
子娆此前已从且兰口中得知她十年前所为之事,若非她设法周旋,子昊绝不可能 生还人世,她低声道: “无论如何,还是谢谢你在灵阵中安放了月华石,你我旧怨, 早已一笔勾销。”
白姝儿喘息道:“你若当真谢我,便杀了我……我白姝儿生来不受人摆布,死也 绝不任人为所欲为。”
此时紫晶石的微光已经全然被血色吞没,子娆知道再过片刻,她的意识便会为蛊 虫全然控制,届时只会死得更惨,点了点头,抬手按上她心口,轻声道: “你可还有 话要对他说?”
白姝儿微微笑道:“我跟了他十多年,一点也不后悔……他这一生已休想忘记 我,这就够了……不要让他见到我死后的样子。”
子娆道:“好,我答应你,他只会记得你最美的模样。”
白姝儿含笑合目,子娆轻声一叹,掌心真气微吐,一重七彩光芒如水冲流。白姝 儿心脉俱毁,香消玉殒,体内毒蛊亦随之灰飞烟灭。
子昊等人分头追寻婠夫人与子羿未果,这时都已回到此地,眼见此景,心下无不 黯然。子娆谨守承诺, 以焰蝶之术将白姝儿尸身焚化。微雨霏霏,花林香残,一缕 幽魂,辗转随风而去,唯余片片落花,飞舞人间。夜玄殇自始至终没有转身,抬首
向天,雨光自峻冷的面容滑落,坠入黑暗之中。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幽魂艳蛊
北域机关城。曼殊花开,千年如血,在阴冷的夜雾之间摇曳飘荡。月色如晦, 深夜中不时响起异兽凄厉的嚎叫,曾经睥睨天下的繁华国都,如今森然阴暗,恍若 鬼域,竟连一丝活人的气息也无。
机关转动之声自地下隆隆传来,一座金色的宫殿前,地面似是从中分开,升起一 个半丈见方的平台,含夕与瑄离出现在大殿中央。殿中豢养的一只金猊见主人归来, 纵身扑上前来迎接。含夕艳眸一挑,挥手抄起旁边的一条金鞭,没头没脑地向着金猊 身上抽去。那异兽体形巨大,性本凶残,但在她面前却如小猫小狗一般,丝毫不敢反 抗, 直被打得遍体鳞伤, 翻滚哀叫。瑄离在旁看着, 眼见这金猊便要被她打死在鞭下, 忍不住道:“够了,别打了。”
他伸手去握鞭梢,含夕猛地转身,忽然反手一鞭向他脸上抽去。瑄离猝不及防, 鞭梢擦着面颊飞过, 幸而他身法极快, 侧身闪开, 不然一鞭抽实, 非得皮开肉绽不可, 怒道:“含夕!你干什么?”
含夕森然喝道:“你们谁敢挡我,我便杀谁!”
瑄离皱眉道:“你最近怎么了?脾气越发乖戾,做事也丝毫不顾后果,这次若不 是我强行带你回来,你恐怕还要继续大开杀戒,项章城中那两人,是那么好对付 的吗?”
含夕闻言大怒,鞭下一道灵力透出,那金猊惨叫一声,毙命当场,瞬间化作一团 焦炭。“你知道是谁在项章城?我绝对不会听错那琴声, 是他,是东帝!他竟然没有死! 他竟然还活着!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报仇? ”她艳丽的面容之上满是戾气,竟看得 瑄离一阵心惊, 顿了一顿, 方道: “你要报仇, 也得从长计议, 既然知道对手是东帝, 便更应该谨慎行事,否则仇还未报,只怕先送了自己的性命。”
此时含夕眼中却突然掠过一阵迷茫,喃喃道:“我要报仇,我为什么要报仇?他
是谁?我为什么要杀他?”她手中金鞭落地, 身子晃动, 抬手按着胸口, “好难受…… 我要报仇……报仇…… ”
瑄离心中一软, 抢上前扶住她道:“含夕, 你究竟是怎么了?哪里觉得不舒服?”
含夕在他怀中微微发抖,忽然间抬头尖啸,满脸都是痛苦之色。瑄离看见她眸心 缕缕血芒闪现,心惊不已。含夕面露狂乱,叫道: “我要报仇!为什么要报仇?为 什么?”
“因为他该死,他害得你家破人亡,孤苦伶仃地在这世上,你杀他报仇,岂不是 应该的? ”殿外突然响起一个冷艳的声音,婠夫人手提子羿缓步而入,走到她面前微 笑道, “好孩子,你是太累了,才会一时想不明白。听我的话,去好好睡一觉,只要 你用心修习我教你的术法,很快便可以手刃仇人,大仇得报了。”
她的声音轻如绮梦,柔靡动听,含夕看到她,似乎渐渐平静下来,秀眸之中却笼 着一层极轻的雾气,越发幽美动人。瑄离见她情绪十分异常,转头道: “夫人,含夕 最近有些不对劲,是否那功法出了什么岔子?”
婠夫人柔柔说道:“不碍事, 她之前练功急躁了些, 在项章城又被东帝琴声所伤, 才会出现这种情况。你送她去休息吧,晚上我亲自助她行功,不会有事的。”
瑄离担心地看看含夕,见她倚在自己怀中,面露倦色,或许当真是因内伤的关 系,才会如此反常,又见婠夫人手中的子羿,问道: “夫人怎么带了个孩子回来? 他是谁?”
婠夫人冷冷一笑,随手将子羿丢到那已经化成黑炭的金猊旁边: “这是那丫头的 孽种,东帝和穆王都拿他当心肝宝贝,很快便会点兵来救他了。咱们在项章斗不过 他们,但若来了这支崤城, 纵有百万大军也枉然, 待我把这小孽种制成人蛊用来守城, 哼哼,岂不是有趣得紧呢?”
瑄离抬眸道:“夫人想引他们强攻支崤,决一死战?”
婠夫人道: “北域很快便是隆冬了,有你在这里,他们若是一时半会儿攻不下这 座机关奇城,冰天雪地中,又能坚持多久?”
瑄离此时一心都在含夕身上,随意点了点头道: “要彻底击垮两国联军,怕还是 得等含夕恢复功力。我先陪她进去,其他事情晚些再与夫人商量。”
婠夫人目送他二人离开,眼中依稀闪过异样的微芒,而后将目光转向昏迷不醒的 子羿,语气中透出森冷无情的恨意: “当年你生生夺走了我女儿的性命,如今,我也 要让你尝尝失去孩子是什么滋味, 我要让你亲眼看着自己的骨肉魂飞魄散, 让你亲手, 送他上路。”
当晚初更时分,婠夫人进入密室助含夕行功。这些年来,她从不许有人在含夕练 功之时打扰,瑄离之前也从不干涉含夕修习巫族心法,但他近来察觉含夕的情绪十分 异常,夜里独坐静思,越想越觉不对,几经思量,起身往密室方向而去。
时值朔月,天地晦暗,无色无光。含夕练功所在便是原来宣王居住的琉璃花台, 此时被婠夫人封闭,任何人都无法出入。但瑄离一手建造此城,当年为算计宣王,暗 中在琉璃花台设计了几条密道,就连婠夫人和含夕亦不全然知晓,轻而易举便进入 其中。
昔日奢侈豪华的宫殿如今冰冷阴森,瑄离甫一入内,便感觉到一种诡邪的气息, 眉梢微蹙, 闪身趋向大殿西侧的密室。他轻功高明, 声息全无地来到窗下, 隐住身形, 通过缝隙向内看去。室中没有燃灯,但却透出阵阵幽亮的异芒。瑄离悄眼相望,心中 微微一惊,只见婠夫人盘膝坐在一张玉床之上,手捏法诀,而她面前的含夕竟然未着 衣衫,长发轻散站在一蓬血芒之中。
血光明暗不休,在她身上流动,那姣好的胴体在妖艳的色泽之中仿若一尊美玉琢 成的雕像,如此妖娆动人却又显得诡异莫名。随着婠夫人指尖法诀变化,含夕身子徐 徐旋转, 慢慢地, 便有无数金色光点自黑暗中升起, 像是繁星布满了夜空。片刻之后, 那些若有若无的幽芒附到含夕身上,令她凝脂般的肌肤呈现出一种邪异的金色,又似 有什么东西自她五官七窍渗入,那双美丽的眼睛,便渐渐透出艳戾的血光。
瑄离隐约感觉不对,此时婠夫人轻轻抬手,道声“去”,含夕身子凌空翻出, 挥掌拍下,黑暗中趴着的一只白虎狂吼一声,脑壳震裂而亡。旁边一条巨蛇被惊动, 吐着信子盘旋而起。含夕微微后退,信手在空中使出一招,那倒毙的白虎竟猛地跃 出黑暗,呼啸着扑向那巨蛇。室中血雨腥风,吼叫之声连连,不过片刻,那巨蛇被猛 虎撕作两段,眼见不活,而猛虎亦被蛇身紧紧缠住,很快动弹不得。
婠夫人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轻轻招手,含夕自那厮杀血泊之中抽身退回,幽幽 落向她身边。婠夫人抬手抚摸她的长发,笑道: “好孩子,真乖,我以九转灵石之力 替你脱胎换骨,现在你已经可以不用玉箫,便能同时控制所有鬼师,比起那些没脑子 的蛊尸来可要强得多了。”含夕伏在她腿上,转头看着仍在地上翻动的蛇虎,眼中空 荡缥缈,漠然如同死物。婠夫人手掌按在她头心,那乌黑的长发也似被血芒浸染,缕 缕流动不息: “就算是歧师那个老家伙,也不可能制出这么完美的蛊物。”她端详着 自己的杰作,扬唇笑道, “不枉我十年来一点点地调教,现在你可算是我巫族最厉害 的一具人蛊,不但能干,而且听话。我知道你心里有恨,那便尽管恨吧,只要你将他 们全都杀死,那从此以后天下便是我巫族的了,哈哈!”
她一边说着,一边得意地大笑。瑄离在外听得怒火中烧,方知含夕早已被她
用蛊物控制,成为她手中的傀儡,心情震荡之下,冷不防撞中窗棂,婠夫人霍地 转头:“谁?”
瑄离长眸微冷,破窗而入,一掌向她背后劈下。婠夫人旋身而起,回手跟他对 了一掌,借力向侧飘开。瑄离伸手抱起含夕,将一件纱衣罩在她身上,婠夫人眸光 一寒: “是你?”
瑄离掌下兵刃出鞘,斜斜一指:“我早知你野心不小,却没想到你竟对她下此 毒手,果真最毒妇人心。”
婠夫人冷眼打量他二人,倏然笑道:“你现在知道,不嫌太迟了吗?本来我还因 这机关城想留你一条生路,难道你现在便想与我作对,自取灭亡?”
瑄离冷冷地道:“你莫要忘了,在这机关城中,没有人能杀得了我天工瑄离。宣 王和少原君做不到,你也一样做不到。”
“是吗? ”婠夫人声音转柔,变得旖旎万端, “但我偏偏知道有一个人,一定能 要了你的命。”她轻轻娇笑,媚视烟行: “含夕,你说是不是? ”含夕幽幽转头望 着瑄离,瑄离见她眼中血芒一闪,心生警兆,但却为时已晚。含夕本被他紧紧护在 怀中,此时忽然抬手,猛地向他心口插下。瑄离虽已有防备,避开要害,亦被她手 指刺入胸前,伴着一丛鲜血向后飘出。
“含夕! ”瑄离手捂伤口,踉跄落地。婠夫人柔声道: “我本还想让你们俩多温 存几天,现在你要找死,我也没办法了。好孩子,给我杀了他。”含夕对瑄离的叫声 充耳不闻,足尖轻轻一点,臂上轻纱向他罩去。
瑄离被她一招重伤,接连躲闪。含夕臂上赤纱飞舞,飘忽不定,不断向他周身要 害攻击。瑄离虽不通异术,但武功原本较她为高,即便是重伤之下,拼死一搏,两人 至少也能战作平手。但他自十年前一见含夕,无端钟情,这些年相守相伴用情愈深, 如何又对她下得了杀手?只守不攻,顿时落在下风,疾声叫道: “含夕,你不认得我 了吗?”
含夕此刻心神已被婠夫人全然控制,誓要将瑄离亲手击毙,忽然纵身飘起,长声 急啸。整个支崤城中,随之响起万千异兽的厉嚎,瑄离脸上色变,殿中豢养的数只猛 兽已经迎面向他扑来。
含夕操纵异兽攻击瑄离,跟着手中聚起一道血芒,直向他顶门击下。瑄离翻身 滚出,避开了她致命的一击,但重伤之后身法稍缓,竟未避开猛兽利爪,背后再遭 重创。他连叫数声,终知含夕意识已失,如此下去,今日恐怕要丧命在她手底,袖 底暗器发出,连杀数只猛兽,猛地看向婠夫人: “你会为今天的事后悔! ”他话语 中充满了森寒的怨恨,挥手挡开含夕一掌,身形疾闪,向着殿外撞去。
含夕拂衣追出,外面群兽拥至,瑄离却在落地的刹那足尖一沉,金石地面上突然 出现一条暗道,当猛兽扑至时,地底机关连响,他已瞬间消失无踪。
子羿被擒后的第三日,穆昔两国联军到达支崤城下。寒风如刃,将数万战旗扯得 猎猎作响,对面曾经雄视北域的机关奇城高耸入云,无边无际的曼殊花仿佛是从地狱 深处漫出的鲜血,伴着迷雾重重,令这百里城池显得森然狰狞,阴暗恐怖。
子娆与夜玄殇纵马来到一处山崖上,遥望城中情况,却只见一片愁云惨雾,除了 不时冲天尖鸣的怪鸟,竟连一个守军的影子也没有。子娆担心子羿安危,眉尖微蹙, 默然不语。夜玄殇在她身旁勒马,道: “放心吧,子羿既然是我穆国的储君,必得 天佑,他一定会平安无事。”
子娆微微转头,看向他道: “你在人前说的话,总有你的用意,现在只有你我 二人,我应该能听到实话了吧?”
夜玄殇笑了笑道:“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子娆抬头凝望长空,道:“夜玄殇想要的,是绝对的自由。”
夜玄殇笑道:“十年前他与我以江山为约,这些年我信守诺言,待平定北域,子 羿顺利登上王位,也该换他辛苦一番了吧?”
子娆道:“你要走了,对吗?”
夜玄殇道:“怎么,舍不得?”
子娆轻轻扬唇一笑,道: “有什么舍不得?天下虽大,江湖不远,等我亲手酿了 桃夭酒,你不回来喝才叫奇怪。”
夜玄殇哈哈笑道:“子娆,你太了解我,我太了解你,我们第一次相见就把彼此 看了个透,实在有些不妙,若非如此,我恐怕不会这么轻易放过你。”
子娆眸中漾起清魅的柔光: “在我心中你和任何一个人都不同,谁也无法取代。 或许很久以前,我其实已经爱上了你,只是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束缚夜玄殇,就 算我现在求你留下,你也一样会走。”
夜玄殇潇洒耸肩: “再陪你一次也无妨,前不久彦翎曾经传回消息,说支崤城可 能有入口在护城河底。”他二人相处日久,默契早生,转头对视,皆知对方心意,双 双一笑,便向护城河而去。
天阴欲雪。冷雾之下,支崤城外的护城河血水翻涌,像是有无数白骨浮沉其中, 阴风凄惨,隐隐伴着尖锐的鬼啸,令人闻之生寒。子娆与夜玄殇到达岸边,皆是微 微蹙眉。彦翎自伏俟城中得回的消息,只是说这护城河可以通向城中,但入口的具体 位置却不得而知,如今面对这汹涌翻滚的河水,想要找到入口绝非易事。
天空中传来阵阵戾鸣,雪雾中现出几只怪鸟的身影,在河岸上方盘旋不休,似乎 发现了什么猎物,时刻都想俯冲而下。夜玄殇顺着怪鸟盯着的方向看去,忽然目光 微凝,道:“那边有人。”
子娆道:“除了我们的战士之外,这支崤城方圆百里内哪里还有活人?”
“过去看看。”两人飞身掠去,一只怪鸟正尖叫着向岸边冲下,夜玄殇挥手射出 一块石子,惊得那怪鸟振翼高飞,没入云中。两人来到河岸,只见有人一动不动地伏 在地上,大半身仍旧浸在水里,衣衫已被鲜血染成暗红,也不知是死是活。
夜玄殇俯身探他鼻息, 发现仍有微弱的呼吸, 伸手将他扶起。子娆看清那人面容, 不禁诧异万分: “天工瑄离?他怎么会在这里? ”夜玄殇摇了摇头,发现瑄离背后似 有被猛兽所伤的痕迹,胸口更是赫然只见一个血洞,看这伤势,若是稍偏一点便会直 接掏心而过,不知是何人竟下如此狠手。
“先带他回大营再说。”
第一百六十章 满月之夜
瑄离伤势虽重, 所幸并未致命, 只是因失血过多一时昏迷过去, 包扎止血之后, 很快便苏醒过来。他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竟身处敌军营帐之中, 微微一挣,想要起身。
“你最好躺着别动,否则伤口裂开,再要包扎便不易了。”一个淡雅清冷的声音 自灯火下传来。瑄离抬头,看清案前坐着的那人:“东帝?”
子昊笑了笑道: “东帝早已身故十年,如今在你面前的,不过是昔王帐下一名普 通的幕僚而已。”
瑄离手按伤口,闭目稍稍歇息,道: “昔王若是有心,早在数年前便已登基称 帝,九域也不会至今仍旧四分五裂。他若非重认旧主,现在在这里跟我说话的便不 会是你。”
子昊闻言苦笑,莫说是苏陵,从他回来那日,夜玄殇便将这中军大帐往外一让, 两人把叔孙亦和卫垣送到帐前听命,从此两军大小事务悉听尊便。苏陵自去操心粮草
军需,夜玄殇却是日日与两军将士厮混,如若不然,便是约了子娆出去,连人影都 不见,现在带了瑄离回来,也是随手一丢,伤让他治,人让他审,办法让他出,弄得 他啼笑皆非。
子昊摇了摇头, 叹道: “天工瑄离的确是个聪明人, 看来我们说话会省心很多。” 瑄离道: “你虽然救了我, 但想要我助你们攻下支崤城, 需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子昊点头道:“痛快,你说。”
瑄离抬头看着帐顶,眼中冷光浮动,稍后却又透出丝丝柔和的色泽:“杀了那 女人,救出含夕。”
子昊沉思片刻道:“是不是含夕伤了你?”
瑄离道:“那女人用妖术将她制成了人蛊,她现在已经连我都不认得了。”他说 话的口气听似平淡,却分明怀着极大极深的怨恨。子昊听他说完昨夜发生之事,微微 蹙眉道:“含夕的心神现在为她所制,想要单独取她性命,恐怕并非易事。”
瑄离转头冷冷地道: “我有言在先,你若伤到含夕半分,我会让你们所有人一起 陪葬。”
子昊却不答话,手把串珠,闭目静思,过了许久,道: “你方才说婠夫人想用同 样的手段对付子羿?”
瑄离道:“不错,她制蛊一向在满月之夜动手,待到朔月时分,那孩子就会变得 像含夕一样。所以你们要救他,只有这几日时间。”
子昊道:“听你这么说,她制作人蛊与之前的蛊尸似乎不同,必是以自身元神 为引,才能操纵自如。若是如此, 我或许可以借九转灵石与之一搏, 但要想救出含夕, 却要等到她对子羿动手,无法全然控制含夕的时候。”
瑄离闻言一喜,跟着又道:“你肯让那孩子冒险?”
“他平安与否, 我感觉得到。”子昊手底幽光隐现, 淡淡的话语中显出强大的自信, “我有把握保他无恙。”
是夜,子娆与夜玄殇在瑄离的指点下悄然潜入支崤城,通过密道机关寻到了子羿 被囚之处。子羿被婠夫人独自关在一间密室中, 忽见他二人出现在眼前, 又惊又喜, 叫道: “父王!娘亲!”
夜玄殇抬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子羿跳下地来,压低声音道:“父王,外面有很多 大蛇守着,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子娆此时已感觉到外面森然的气息,轻轻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只见十余条金色 巨蟒盘在屋子四周,月色下金鳞如波,蜿蜒游走,舌风嘶嘶,不时轻响。无论何人想
要越过这样的守卫逃走,都是绝不可能的事情,难怪婠夫人放心将子羿一个人留在 这里,连点他的穴道都免了。
夜玄殇手拍子羿肩头,轻声笑道:“小子,害怕吗?”
子羿道:“怕倒是不怕,就是那些大蛇有些恶心。父王,你是来接我走的吗?”
夜玄殇笑道: “抓你来这里的人就是用鬼师到处害人、残杀无辜的罪魁祸首,她 想用你来要挟父王,父王要和她斗上一斗,所以现在暂时还不能带你回去。”说着自 怀中取出子昊一直随身佩戴的黑曜石交给他, “这是你师父给你的, 只要你随身戴着, 他便有办法保护你。”
子羿接在手中,只见那幽黑的灵石之上淡淡地笼着若隐若现的微芒,触手所及, 似乎能感觉到一股神秘的力量蕴藏其中,问道:“这是什么?”
子娆替他戴在腕上, 道: “这是九转灵石中的黑曜石, 娘亲教你静心凝神的法诀, 你试试看能否感觉到什么。”说着将操控灵石的门法细细传授给子羿。
子羿悟性颇高,前些日子随着夜玄殇修习内功,也小有根基,当下依着子娆的 指导,眼观鼻,鼻观心,潜心静气,以内息引导灵石,与之心神相通。他本便身具 巫族血统,修习此术并不费力,片刻后,只觉一种奇异的念头在心间升起,忽然睁开 眼睛道:“咦?我好像觉得师父在身边!”
子娆眼中轻轻流过幽澈的柔光,道: “这串灵石你师父从小到大都没有离过身, 现在将它送给你了。你师父的九幽玄通是天下最重心神修炼的武功,亦是一切巫法诡 术的克星,从现在开始,他会用自己的心神将你护住,若是有人想对你不利,便瞒不 过他。”
子羿手摸灵石,既觉有趣,又觉刺激,道:“这个好玩,原来师父这么厉害。”
子娆想到婠夫人操纵人蛊,驱使鬼师,以巫族秘术逆天行事,并非寻常对战这么 简单,子昊若借助灵石与其心神对抗,争夺鬼师的控制权,一个不慎,非但子羿,就 连他自身都可能为蛊术所害, 想要既保子羿平安, 又将含夕救出, 实不知有多少把握。 但婠夫人为祸天下,残害苍生,若不将她除去,九域终无宁日,这一招棋虽险,却也 是势必行之。两人怕惊动婠夫人,不敢久留,复又交代了子羿几句,便循密道离开。
此后十余日时间,婠夫人每天都来查看子羿的情况,并配了各种药物逼他服下。 子羿早得子娆嘱咐,乖乖听话并不反抗,待每晚三更之后夜玄殇便会自密道入城,以 内力助他将药物迫出体外。这过程颇为辛苦,子羿小小年纪,竟然坚持得住,非但不 曾叫苦,反而谈笑如常,等到白天,却又装作浑浑噩噩,躺着不动,婠夫人只道药物 见效, 一时也未曾察觉不妥。
夜玄殇这些时日替子羿化解药性, 同时亦借机将归离剑法说给他听。子羿一向聪明,
得他悉心指点, 很快便将十八招剑法牢牢记下, 只可惜身在敌境, 没有机会多加练习, 未免有些扫兴。但是每到无人之时,他便会试着操纵灵石之力,总是立刻便能感觉到 师父的心神。他不知子昊为了维持对他的感应着实耗费了不少真元,只觉十分有趣, 这种新鲜与奇妙便也将无法练剑的失望冲淡了不少。
夜玄殇每晚借密道入城,几次暗中寻找含夕,却是一无所获。支崤城下的机关错 综复杂,瑄离只肯说出一处绝不会惊动他人的隐蔽入口,其他概不奉告。但夜玄殇与 子娆数次带了宿英一起入内探查,又因彦翎曾提点过护城河通道,终被他们查知琉璃 花台中的御湖正是与护城河相通的入口。待到第十日上,两人与宿英试探机关,竟无 意中进入一处地宫,赫然发现原来整座支崤城底下布满了可以燃烧的黑油,就像一座 巨大的天然油库,支撑起山上巍峨的城池。
宿英沿着四周机关一番检查之后,不由咋舌道:“真不得了,若我没有猜错,城 上必然设有可以引爆黑油的机关。怪不得传说中支崤城永远不可能被人占领,只因一 旦当真有敌军攻入,守军无法抵御之时,便可以引爆地底机关,令所有入侵者与城 皆亡。而且这些机关设计精妙,环环相连,若有一处被人为破坏,便会立刻引发其 他设置,叫人想预先拆毁都不可能。”
子娆凤眸微细, 环目四顾, 亦觉得不可思议:“将一座都城建在天然的火药桶上, 这天工瑄离不但是个天才,恐怕还是个疯子。”
宿英叹道: “他若是个寻常人,就不可能在宣王手下隐忍数年,还建造出这样一 座机关奇城。唉!直到今日我才算心服口服,若论机关之术,我终还是逊他一筹。”
夜玄殇道: “幸好他现在不算我们的敌人,说起来他对含夕倒是一片真心,为 了救她,竟情愿将这座耗费了自己无数心血的城池拱手相让。”
宿英点头道:“他虽然性情有些偏激,但言出必行,这点我绝不怀疑。”
三人小心避开机关,在地宫中再未有更多收获。眼见夜入三更,夜玄殇自去教授 子羿武功,子娆与宿英返回大营,眼见主帐中灯火未熄,知道子昊在等自己回来,心 中不由生出柔柔暖意。她转身向那灯火而去,待到帐前,却无意中看到瑄离站在不远 处的营帐外,正静静遥望着独立山巅的支崤城。
月色如水,照入男子俊美的双眸,那流墨般的色泽中是一种近乎执念的柔情,单 衣清容,和他素日尖锐冷漠的模样判若两人。子娆略一思忖,来到他身边,道: “城 中没有什么大的变故,含夕现在应该还平安。”
瑄离虽知有人来到身后,却没有回头,也没有作声,过了许久,才沉声道: “是 否我从一开始便错了?若不是我一味支持她复仇,她或许便不会被那女人蛊惑,去修 习巫族的妖法,现在也不会为蛊术所害。”
子娆道:“天工瑄离也会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吗?”
瑄离转身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想一错再错。”
子娆抬头看向渐趋完满的明月,道: “满月之夜便要到了,所有的一切或许都会 在那时结束,但若之后含夕仍想复仇,王族必会随时恭候。”
瑄离开口, 声音果决利落, 仿佛被折断的冰刃: “救出含夕后我会马上带她离开, 希望你们不要再和她见面,此后这里的一切也都与我们无关。”
“好,一言为定。”子娆沉默片刻,转身举步,忽又停下道,“世事变幻,一 去无回,只愿日后你与含夕平安度日,不负佳缘。”
瑄离转回身去,天际明月如许,光洒人间。
三日后,月满巅峰。镇日笼罩在迷雾中的支崤城似是被月华洗净,赤红的曼殊花 海无际无涯,向着北域大地徐徐弥漫。
依照先前的约定,随瑄离入城的唯有子昊、子娆和夜玄殇三人,一是因兵马进城 必会惊动对方, 使之有所防备;二是因歼灭鬼师的唯一办法便是除掉其背后操纵之人, 大规模的对战徒增伤亡,可免则免。此次计划若被婠夫人察觉,以他们四人之力要面 对千万鬼师无异于送死,苏陵与且兰奉命率军退出十里之外,遥望满月如金,心中无 不担忧。
不到最后一刻,瑄离不肯告诉任何人支崤城中的机关秘密,所以四人入城之路仍 旧是先前那条密道,出口便在昔日宣国的权力中心风云殿。月华斜照殿阁,在雕梁画 栋间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 四人甫一入城便觉异样, 暗夜中不时传来异兽低沉的咆哮, 令这原本明亮的月色凭空多出几许幽森恐怖。然而亭台楼阁之间,却似乎有着绰绰 人影,点点灯火,黑夜深处飘忽往来,诡邪莫名。
“是蛊尸。”子娆顿时想起歧师曾在楚国建造的鬼宅, 但现在整个支崤城都被 蛊尸变成了一座鬼城,作为巫族离境天血脉的传人,婠夫人所用的手段显然更加 高明。
“很邪异的巫蛊气息。”子昊静立不动,空寂的双眸在夜色之下,也仿佛有了暗 色流动。夜玄殇道: “前几日城中并非这般情形,这些蛊尸怎会在一夜之间突然冒 出来?”
“含夕。”子昊简单道出两个字,稍后仿佛又想说什么,但嘴唇微微一动,却 又沉默。瑄离注意到他的神色,心中隐约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子娆道: “之前我们 寻遍了支崤城,都没有找到含夕的下落,她似乎并没有像子羿那样被囚禁。”
“她现在已经无须被囚……”子昊说话时忽然侧首,转向幽深的宫苑。月光明
暗,他的神情略微有些凝重,却又带着三分厌恶之色,这时候,其他三人也同时听到 了一阵诡异的声音,就像流沙倾泻,水波过境,随着阴森的夜风带来一种无法形容的 腥臭气息。
“蛇。”子娆第一个出声,话音未落,子昊已伸手抓着她掠上楼台。夜玄殇与瑄 离随后落在近旁, 四人隐在飞檐的阴影下低头看去。这时候一轮满月已渐渐移上中天, 丝丝缕缕的雾气在月光下飘荡不休,原本森然死寂的王宫中,仿佛出现了一片片粼粼 的波浪,成千上万金色的巨蛇,像是被某种力量驱赶着,自四面八方向琉璃花台的方 向涌去。
天际月华如金,地上蛇海翻涌,这等景象不但诡异而且恐怖,月下弥漫着令人作 呕的腥风,却亦有种无法形容的阴戾之气阵阵侵人心神。子娆的胆量一向极大,这时 脸色却也有些微微发白,但感觉握着自己的那只手温暖而稳定,心神不由为之一安。 子昊突然开口道:“你们留在这里,不能再靠近了。”
夜玄殇和瑄离尚未说话,子娆已经紧紧一握他的手掌,道:“我和你一起去。”
子昊道: “她的蛊术已然今非昔比, 此时任何靠近琉璃花台的活物都有可能…… ”
话说一半,子娆再次道: “我和你一起去。”没有商量亦没有反驳的余地,这或 许是她多少年来第一次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袖底紧握的双手,绝不松开。子昊眉 梢轻轻一拢,夜玄殇却在此时笑道: “我可以先在这里等,但在我觉得应该出手的 时候,这句话就当我没说过。”
瑄离面色阴沉,一时没有作声,子昊亦沉默,片刻之后,忽而淡淡一笑,握着子 娆的手转身对他道: “我会尽全力带回含夕。”说罢,两人身形掠起,消失在黑暗 之中。
瑄离目送他们离开,眉目间似乎徐徐笼上了一层阴影。他并没有坚持要与二人 同行,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在抬头望月的刹那,眸心依稀绽开了冰冷的寒光。
万千金蛇涌向琉璃花台,森然诡谲的邪气在重重豪华奢靡的宫殿间流窜,似有厉 鬼穿行其间,就连金色的圆月也似透出一股阴寒的邪意,渐渐改变着原有的色泽。
子娆与子昊落足在御湖之畔的水榭中,这里是群蛇唯一没有涉足的地方。四面水 光翻涌,绝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子娆微微闭目,暗运心法抵挡着那种邪气的侵入,待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却看到了一个紫色的身影。
满月当空,万丈金辉似自九霄深处照落在宫宇之间一座高耸的玉台之上,随着满 地金鳞流淌不休。那抹紫衣毫无预兆地出现在月下, 沐浴着月华轻轻旋转, 柔柔起舞。 子娆一眼望去,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击入心神。那人的面目已非昨昔,但那熟悉的姿
韵恍若回到琅轩宫中玉宇琼台, 一袭紫衣伴月而舞, 极尽了世间妖娆, 夺尽了暗夜柔媚, 然而一个转身,那双妖异而冰冷的眼睛,透出的却唯有仇恨。
仇恨,源自母亲的仇恨,贯穿了她的一生,从来都没有停止过,那个已经面目尽 改的身躯中装着的,是她曾经追寻依恋的灵魂、曾经至亲至爱的人。子娆不由自主地 向前迈了一步,但只是一步,手上有股霸道的力量突然将她拉回,跟着一股暖流自掌 心涌入。
“忘了她。”子昊温冷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仿若清流穿心而过。子娆蓦然惊醒, 身上浸出一层冷汗,方知刚才一不小心,险些为婠夫人的舞姿所迷,心神失守。玉台 上那紫色的媚影舞得更加柔靡,聚集在四周的金蛇亦随着她的舞姿不停游动,向着玉 台发出嘶嘶如潮的声音。过了片刻,婠夫人的身躯开始疾速地旋转,那些巨大的金蛇 忽然露出利齿,竟向着缠绕在一起的同伴咬下。
纠缠、翻滚、撕咬……群蛇仿如陷入一场空前的混战,毫不留情地残杀着同类, 浓重的血腥直冲天宇。在这片血海之上, 空中金色的满月也依稀透出赤红, 越来越浓, 越来越暗,最终化作了一轮骇人的血月。死亡与血气交织成月下浓重无比的阴气,仿 佛化人间为血狱,足以炼化任何身躯与灵魂。婠夫人驱使群蛇相残,正是要借助这残 忍的血腥杀气对子羿施术。巫族源于上古的力量,要比之前任何人所知的更加神秘, 亦更加邪恶可怕。
第一百六十一章 情仇俱了
玉台上有什么东西徐徐升起,子娆看了一眼,转头闭目。她知道那是子羿,亦 很想立刻冲上前去将他从那个女人手中夺回,但是现在她只能等待。此时的婠夫人 可以任意操纵数量庞大的鬼师,如果不借助子羿,面对那些越杀越多的尸体、凶猛 残忍的异兽,哪怕是倾尽整个九域的兵力,他们也没有任何机会将婠夫人杀死,所 以唯一的办法便是趁她毫无防备之时出手,救出被她控制的含夕,那么鬼师就不攻 自破,才能去除这一恐怖的祸患,真正保得子羿平安。
“当她元神受创的时候,你便立刻上去救人,不管这里发生什么事,千万莫要 迟疑。”子昊在水榭中盘膝坐下,沉声嘱咐。这时婠夫人已停止舞动,台下群蛇死伤 殆尽, 唯余满地血腥, 弥天血色。当婠夫人徐徐走向子羿, 身上升起幽异的金芒时, 子娆握着子昊的手猛然一震,只觉得一股尖锐的冲击直抵心神,仿佛要将人整个心 脏生生撕裂,世间所有悲伤、痛苦、绝望、恐怖、怨恨都自那裂缝中疯狂涌入, 仅仅因真气相通便有这样的感觉,可想而知与之正面相抗的子昊现在正承受着怎样的 冲击。
黑暗中子昊静坐在地,仿若老僧入定,除了脸色微微苍白,看不出什么异样。玉 台上子羿面对婠夫人心神的侵蚀,只觉得被一股邪异的力量向深渊卷去,心里痛苦到 极点、难过到极点,难过得想要憎恨所有人,想要毁灭这世间的一切,包括自己。但 是忽然间,有股强大的力量涌入心海,那样平和宁静,那样透彻清明。他立刻感觉到 那是师父的心神,亦同时察觉那其中包含的深切的感情,对他、对娘亲、对父王、对 韵儿的爹娘甚至对很多素不相识的人,那种感情温暖浩瀚,似乎可以包容天地万物, 因为平静而强大,因为深刻而锐利,就像是澎湃的海浪,向着之前那股邪异的力量 涌去。
子羿藏在身上的黑曜石瞬间透出灿烁的光芒,将他周身重重笼罩。婠夫人忽然厉 声惨叫, 踉跄后退。水榭中, 子昊的身子亦是剧烈一震, 睁开眼睛低声喝道: “救人!” 石台上,婠夫人霍然扭头,看向他们藏身之处,脸上的表情愤怒如狂。她在毫无防备 的情况下被子昊以玄通真力冲袭心神,当场重伤,口鼻耳目中皆溢出血来。子昊心神 遭金凤石反击,同样受伤不轻,满口鲜血喷在地上,险些便失去意识。
子羿身上灵石的光芒时隐时现,变得极不稳定。子娆知道只要耽搁片刻,婠夫人 便可能将子羿生生毙于掌下, 在子昊“救人”二字刚刚喝出时, 便已纵身向玉台扑去。 婠夫人发现敌人踪迹,尖声长笑,随着她凄厉的笑声,水榭下御湖中狂涛翻滚,搅起 一个个汹涌的漩涡,忽然间,一条巨大的银蛇伴着惊天水柱腾空而起,蛇头上,一个 红衣女子衣发缭绕,缓缓升上半空,轻身一转,那银蛇张开巨口,向着子昊所在的水 榭冲下。
婠夫人唤出含夕拒敌,目中邪芒大盛,倏地转身,抬手便往子羿顶门击落。子娆 落足玉台,一起一落,一道流光闪电般射向婠夫人。半空中光华爆散,婠夫人纵声 尖啸,子娆扑向子羿,抱着他向侧滚出,左手千丝飞出,化作数道光环连挡婠夫人含 怒攻来的杀招,匆忙中瞥见水榭那边的情景,不由骇得魂飞魄散。
原来那自御湖中现身的银蛇头生怪角,赤目如电,并非他物,正是十几年前她与 夜玄殇曾在魍魉谷遇到、险些丧命其口的烛九阴。当年那怪蛇被夜玄殇剖腹取胆,绝
迹世间,却不料过了这么多年,含夕竟然又重新寻到了这样厉害的灵物。
湖面上巨浪冲天,烛九阴扑下之时,子昊反手在地上一撑,飘身疾退。那水榭被 巨蛇扫中, 轰然沉毁, 四分五裂。满天飞浪如雨, 子昊踉跄落地, 重伤之下妄动内力, 心神一阵空虚,扶着一棵大树站稳,耳边呼啸声急,那烛九阴一击之后潜入湖中,接 着再次冲出水面,巨口陡张,带着丈余高的水浪向岸上扑来。
子娆眼见子昊遇险,当真心急如焚,几次想要抢下玉台,但婠夫人近乎疯狂的攻 击令她根本无法脱身,只有护着子羿一味躲闪。婠夫人心神遭受重创,神志渐失,招 招都抓向子娆怀中的孩子,口中不断叫道: “还我女儿!还我女儿! ”月光下,她长 发飞散,七窍溢血,样子恐怖至极,城中传来异兽惨厉的哀嚎,更令人毛骨悚然、心 胆俱寒。
夜空中, 含夕轻轻舞动赤红的衣带, 烛九阴巨大的身躯夭矫如龙, 岸上石台崩裂, 草木摧毁。子昊青色的身影在巨蛇翻腾的身躯间仿若一缕飞絮,似乎随时都会被狂风 绞碎。他拼着自己心神受创,以九幽玄通击伤婠夫人,再加上连日来守护子羿,真元 消耗甚巨,在烛九阴猛烈的攻击下,虽有躲闪之力,却无还手之机,如此下来必然坚 持不了多久。
就在这时,一声震天长啸响彻夜空。一道玄色身影仿佛从天而降,夜玄殇及时出 现在战场,凌空一剑,向着烛九阴额上劈下。月芒四射,刺耳的金铁交击声中,烛九 阴仰首向天, 发出一阵如象似虎的哀叫, 巨大的身躯腾空而起。夜玄殇深知此物灵异, 不但怪力无穷,而且周身坚硬如铁,刀枪不入,趁着它被剑气所惊,纵身前扑,足尖 在蛇身上一点,拔起丈余,聚起全身功力, 一剑向着烛九阴左眼刺下。
那烛九阴左目剧痛, 翻腾狂怒, 周围沙飞石走, 湖水冲天。夜玄殇被它甩上半空, 竟然松手弃剑,借着上升之力一个翻身,聚起刚猛无俦的掌力击向巨蛇头顶。他此时 的功力早非十年前可比,这一掌击下足以开山裂石,那烛九阴又是一声怪叫,身躯向 侧扫去,撞得半边琉璃花台宫殿尽毁。
夜玄殇与烛九阴缠斗之时,瑄离也已经赶到湖畔,但他站在那里像是痴了一样, 一动不动地看着上方。夜空中,含夕背向明月,红衣纷飞,美得似是画中仙子,只是 与那翻滚的巨蛇不同, 她身上已经令人感觉不到丝毫的生气, 就仿佛一尊冰冷的玉雕, 周身笼罩着流转的血芒,夺目摄魂。那烛九阴被夜玄殇以掌力震伤,身躯狂舞,猛地 转头向着瑄离冲去。瑄离目视含夕,衣袖微微发颤,竟全然不知躲避。巨蛇冲下,血 口大张,旁边忽然有人一把将他推开。轰然一声巨响,瑄离原先站立的地方变成巨大 的深坑,湖水汹涌灌入。子昊与瑄离一起滚开丈余,体内真气逆冲,勉力提气站定。 瑄离身影一闪,出现在他背后,伸手将他扶住。
子昊察觉他呼吸异常, 方要回头询问, 却觉背心一冷, 一道阴寒的真气透体而入, 心脉剧痛如割,鲜血猛然喷出。瑄离对子昊甚是忌讳,趁他不备发掌偷袭,立刻向 后疾退,但是身形甫动,忽然顿住。子昊的手掌不知如何已经抵在他的要穴之上,虽 然微微颤抖,但只要真力稍吐,随时皆可取他性命。
“你……背叛约定……出卖我们? ”子昊口中涌出鲜血,面上冷意如刀,令人望 之心惊。瑄离却抬头冷笑,道: “背叛约定的是你,你根本就救不了含夕,却想哄我 帮你们救人。我说过会让你们替她陪葬,你们今天谁也别想活着走出支崤城。”
子昊道:“我也说过,我会带她回来。”
瑄离嘶声道: “她与婠夫人已是同心同魂,你在入城之时便已察觉,这世上再也 没有人能够救她!”
“我能。”轻轻的两个字, 自对面之人的口中吐出,低弱几不可闻,却有着一股 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味道,“这世上没有人再能救她,除了我。”
瑄离似被这短短的一句话镇住, 而后仰首看着那驱使烛九阴与夜玄殇恶斗的女 子,道: “你以为你还能救她吗?她的一生都已毁在了你的手里,你凭什么还能 救她?”
“凭这是我亲口承诺的,现在这承诺依然有效。”子昊微微合目,从他身上收 回手,便转往玉台方向。瑄离站在他身后,明明举手便可以将他击杀,但面对那清瘦 的背影,竟不敢再妄动分毫。
这时婠夫人出招已经毫无章法,再不复先前那般凌厉。子娆身形连闪,随着碧玺 灵石七彩灿烁的异芒, 玉台上朵朵莲华盛放, 形成一个奇妙的法阵将婠夫人困在中心。 婠夫人厉声尖啸,周身金芒暴涨,蓦然转身,向着子娆扑来。子娆催动莲华真气聚 于掌心,猛一咬牙,向前击出。
金光迸射, 彩芒流散。婠夫人发出一声凄长的惨叫, 被生生击回阵心。莲华绽放, 原是世上最亮最美的景象,但在这绝美的光亮背后,婠夫人面容扭曲,双目泣血,子 娆的眼中却轻轻坠下泪来。
莲华散,玄影飞,子娆借着一击之力,护着子羿凌空飘下玉台,回首转身。婠夫 人在阵法中哭号挣扎,声声叫着“女儿”。子羿靠在子娆怀中,只见她望着那玉台上 疯癫成狂的身影, 轻声道: “对不起, 母亲。”一语言尽, 再不迟疑, 子娆纵身而起, 在楼阁前微一借力,凌空掠向被烛九阴搅得狂浪冲天的御湖。待到御湖上方,她拂袖 将子羿向外送去,自己却如一缕幽风蓦然上升。那烛九阴在半空中迎面冲来,子娆身 形急旋,握住插在它左眼中的归离剑猛然拔出,同时叫道:“夜玄殇!”
烛九阴吃痛之下扬身狂吼,夜玄殇纵身而起,反手接住子娆掷来的长剑。长啸
如龙,一道剑光,似自九霄云外破空击下,天地间惊闪蔽目,血雨漫空,归离剑自那 巨蛇口中贯入,从下颌到腹部剖开一条致命的剑痕。烛九阴哀嚎着向湖中撞去,周身 罡风席卷,血浪滔天。子娆及时扑向被巨蛇迎面冲击的夜玄殇,两人冲破狂涛血雨, 一同滚向岸边。
四周山石俱毁,楼摧殿塌,夜玄殇落地时反身将子娆扑倒,无数飞石断木砸在他 的背上。那烛九阴张着半边巨口冲向二人,身在半空终是力有未逮,带着满天血雨撞 向山头,巨大的身躯轰然坠落。灵物被毁的同时,身在半空的含夕幽灵般飘下,双手 赤带飞舞, 携着尖厉的呼啸卷向子娆与夜玄殇。夜玄殇不及起身, 抱着子娆连滚数周, 含夕一击不中,待要再次出手,突然浑身剧震,落在地上抱头尖叫。
这时婠夫人所在的玉台全然被莲华清光笼罩,那紫色的身影在数道光柱之间像是 快被融化一般。城中万鬼齐哭,百兽哀嚎,惨厉的声音冲破血月,回荡在亘古苍穹, 仿佛血池地狱将摧, 天地人间欲毁。婠夫人魂飞魄散的同时, 含夕亦遭受同样的冲击, 周身血衣狂舞,随着玉台上光华愈盛,不断发出骇人的惨叫。瑄离飞身扑去,抱住 她叫道: “含夕,含夕你怎么了? ”含夕双手抓着他的肩膀,目中透出血光,忽然张 口便向他脖颈咬下。
瑄离大骇之下翻身滚出,含夕纵身跃起,张开十指向着他背后插下。就在这时, 夜色中传出流水一样的箫音,子昊倚坐在一株古树之下,抚箫吹奏。箫韵仿佛自天际 响起,如丝如缕,如雾如幻,玉台之上清华盛亮,城中那些蛊尸不断向着玉台涌去, 遇到那明美灿烂的光华便颓然倒地,变成一堆堆散乱的白骨,如沙化影,灰飞烟灭。 含夕听到箫音时顿住身形,茫然回头,艳戾的双眸中幽芒流淌,渐渐泛作浮云迷雾般 的色泽。
子昊闭目吹箫,唇畔鲜血不断滴落,已将青衣染作赤红。随着越来越多的蛊尸 聚集,那箫音一时悠扬,一时清柔,竟似难以为继。子昊心神受创在先,又被瑄离偷 袭重伤, 如此催动玉箫已极为勉强。子娆飘然落地, 当即掠至他身旁, 伸手抵在他背心, 以莲华真力相助。含夕侧耳倾听箫音, 慢慢转过身来, 向着子昊走去。夜玄殇握剑在手, 护在二人身边,防她出手伤人,却听她樱唇微启,轻声叫道:“子昊哥哥…… ”
幽风绕空,红衣飘扬,秀美的女子静立湖畔,眼中流露出柔和依恋的神情。月 华重现,玉台上婠夫人身影破碎, 几乎消失不见, 万千蛊尸幻化尘埃, 子昊箫声微滞, 鲜血溢出唇畔。含夕上前两步,道: “子昊哥哥,你受伤了,我给你找药去。”说着 转身飘出,落向烛九阴之旁,手起手落,竟将一颗赤红的蛇胆生生剖出。
那烛九阴本已奄奄一息,此时垂死挣扎,忽然暴起噬人。含夕纤眉微拧,只在半 空中随手扬袖,那巨蛇翻滚入湖,当场毙命。含夕落在子昊身边,手捧蛇胆道: “子
昊哥哥,我帮你取了蛇胆来,你快些服下,伤就会好了。”
玉白的掌心衬着赤艳的蛇胆,似将一颗玲珑剔透的红心托向此生刻骨铭心的那个 人。子昊勉力起身,方要开口说话,口中复又呛出鲜血,低头掩唇剧咳。子娆担心他 的伤势,又怕刺激含夕,伸手替他将蛇胆接了过来,道: “这么珍贵的蛇胆,谢谢 你了。”含夕道: “子娆姐姐,你早说是子昊哥哥需要蛇胆,我就叫白龙儿乖乖听 话了。”
子娆不由一怔,转头看向夜玄殇。夜玄殇道: “含夕,你记起我们了? ”含夕 微微撇嘴,瞪了他一眼道: “夜大哥,你杀了我的鹤儿,伤了我的白龙儿,我要你陪 我去捉金猊,不然我就跟王兄告你的状。”子娆和夜玄殇目光交换,脸上皆露出奇异 的神情, 含夕竟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和他们初遇之时, 魍魉谷中杀蛇取胆, 娇俏笑语, 依稀仍是那个单纯美丽的小姑娘,哪里还有半分姽后的影子?
子昊服下蛇胆,调息片刻,面色略微恢复。含夕柔声道: “子昊哥哥,你好 些了吗?你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教我下棋。”子昊低声咳道: “好……待过几 日我好些,便陪你下棋。”含夕面露微笑,既是担心,又是欢喜地看着他。
城中异兽失去控制, 四下嚎叫奔窜, 子昊扶着子娆的手慢慢站起来, 轻声道:“含 夕,这些异兽太吵了,你去把他们驱散好吗? ”含夕立刻点头道: “好,我让它们统 统走开,不吵你休息。”说着足尖一点升上半空,衣袂在月色下如水轻拂,口中发出 一串若有若无的轻啸。啸声隐隐传遍大地,所有异兽低鸣应和,再不复暴躁狂乱,渐 渐安静顺服。瑄离站在数步之外凝望含夕的身影,子娆看了看他,暗中松了口气,虽 然子昊伤势颇重,但并无性命之忧,子羿和含夕也都平安无事,婠夫人已被莲华阵法 化去神魂,鬼师之祸就此消弭,想来终于可以松一口气。
子羿扑到夜玄殇身上,夜玄殇伸手将他抱起。子娆转头望向笼罩在明光深处的玉 台,轻轻闭上眼睛。子昊知道她表面虽然决绝,但心中始终无法对婠夫人之事全然 释怀,抬手揽住她肩头,但在莫名之间,忽然感到一种不祥的气息冲向心神。
这时候,对面高耸的玉台突然金芒大作,阴风狂啸,那些散落在地的白骨、遍布 四方的鬼尸不知为何突然向着金芒中心疯狂拥去。金芒深处似有一个无底的黑洞,不 断吸噬着所有邪恶的力量,女子尖厉的笑声伴着强烈的戾气冲向月霄,莲华阵法中的 光芒瞬间转黑,就连明月都被黑气吞噬,再不见一丝光明。
天地间邪气翻涌,摧魂夺魄。子昊面色骤变,喝道:“万蛊反噬!快退! ”然而 为时已晚,金芒全然黑化,婠夫人似人似鬼的影子带着无数鬼哭、无尽厉魂向着众人 冲来。碧玺灵石清光陡盛,却也无法保护所有人,子昊欲提真力相助,却不料心念 甫动,经脉顿觉剧痛,重伤之下,九幽玄通竟已无法施出。眼见黑雾摧毁万物,身在
半空的含夕突然飞身扑下,化作一道飞驰的赤芒,击向已被万蛊噬化的婠夫人。
血玲珑的灵力被含夕全力释放,甚至包括她自己的心血真元。万蛊反噬之力不但 完全吞噬了婠夫人的元神,亦将毫不留情地摧毁周围所有活物。二十年前皇域鬼师覆 灭时,曾经令七城尽毁,草木无存,可见这逆天之行的反噬是多么恐怖。但此刻含夕 以全身真元催动摄虚夺心术,竟然摄取万兽精魂与之对抗。极致的阴气与源源不断的 血魄相冲, 云雷滚滚, 惊电纵横, 在夜空下形成蔚为壮观的奇景。蓦然间, 一道金芒、 一道血光双双向着黑云深处的月华冲去。
云开雾散, 月临中天, 灵石之光照彻九霄, 如水冲流, 洗向万物。那些阴戾鬼气、 森森白骨、浓郁血影、凄厉惨叫,都在这光华之下消泯幻化,光芒中心那红色的身影 亦像风中残叶一般,自月夜深处飘然坠落。
夜玄殇等人皆被突如其来的强光耀得目不能视,唯有子昊未受影响,纵身接住坠 落的含夕,立刻察觉她真元耗尽,已无回天之力,心中不禁黯然。含夕靠在他身前徐 徐睁开眼睛, 见是他抱着自己, 脸上露出微弱的笑容: “子昊哥哥……”她低声叫他, 如同多年前每一次梦中牵念,少女呢喃的轻语, “我终于……又听到你的箫声了,我 好想你……我好像……做了很多错事,你会不会怪我?”
在这回光返照之际,她似乎记起了以前所有的事情,这十年来在仇恨的支配下, 那些杀戮与痛苦、血腥与空虚,那些被噩梦惊醒的夜晚,那些充满了阴谋的光阴。含 夕身子微微颤抖,心伤无痕,却因痛苦而痉挛。子昊低头柔声道: “这不是你的错, 我并没有怪你,今天我是来带你回去的。”
“真的吗? ”含夕眼中轻轻流下泪来,“我要跟你回王城,那里有好多好多漂亮 的异兽……每次我用你教我的心法召唤他们,他们都会乖乖听我的话。”
子昊想起十年来荼毒生灵的鬼师,想起战祸连绵的九域,当初他教授含夕武功的 时候,又何曾想到会演变成今日这番局面?含夕见他不说话,急道: “子昊哥哥 …… 我只是……只是想召唤那些异兽,那样就不会忘记你教我的法诀……我不是想报仇, 更不想杀你……你不生我的气,好吗?”
她的呼吸断续、急促,腕上的血玲珑光芒黯淡,似乎随时都会消散。子昊轻叹 一声,柔声道:“我没有生气,等你好了,我再教你其他好玩的法诀。”
含夕这才放下心来,低声说道: “你不生气,那……那你可以再吹一次箫给我 听吗?”
子昊不忍拒绝她,轻声答应,自腰畔抽出玉箫。一缕徐缓的箫音飘入月色,飘 入轻风,柔和回荡,婉转流淌。
树下残花飘落,红衣少女凝视着男子清雅的眉目,目光渐渐变得迷离遥远。血玲
珑逸出点点荧光,恍若赤蝶飞舞,消逝在月华之中。那一日碧竹林下,江山棋局,他 在薄雾深处含笑相望,青色的衣衫风吹如雾,清眸似水,是她一生难解的谜题。含夕 的唇角依稀漾出一丝苍白的微笑,手臂轻轻垂落,一粒晶莹的棋子自她掌心滚出,落 在子昊脚边。箫音如缕,幽幽而逝,棋局终了,是宿命尽头无边的黑暗,黑暗中,花 落尘埃,再没有痛苦与渴望,再没有仇恨与思念……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月明风清
子娆一直没有上前打扰他们,这时候才轻轻走到子昊身旁,道: “带她回王 域吧,她一定会喜欢留在那里的。”子昊双目微合, 玉箫上的鲜血滴落在含夕脸侧。 含夕唇角带笑,远离了那些江山杀伐、铁血恩怨,沉睡在心爱的男子怀中,笑容满 足而平静。
千里之外,山河宁定,明月倾洒,光照人间。夜玄殇抱剑在胸,抬头望月,俊朗 的眸底一片浮光深邃。子羿与子昊心意相通,隐约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跑上前轻声 叫道:“师父。”子昊俯身将含夕抱起,道:“走吧。”
几人转身举步,瑄离站在对面月下,身形萧疏,风满衣袖。子昊走到他身旁低 声道: “抱歉,我食言了。”瑄离面无表情,抬手将含夕接过来,道: “很好,你们 可以走了。”子娆原想送含夕回王域安葬, 但看瑄离冰冷的眼神, 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迟疑了一下,道:“不如你跟我们一起回去吧,宿英其实一直也很挂念你。”
瑄离收回凝望着含夕的目光,抬眼看了看她,片刻后, 出人意料地点头答应: “好。”几人虽然意外,但更觉欣喜。瑄离环目扫视支崤城,似乎颇是伤感,忽然间 转向御湖,面色微变:“那是什么?”
几人闻声回头,瑄离却猛地将含夕掷向子昊,同时闪电般探手,一把扣住子羿 肩头,带着他疾退数丈,落在琉璃花台的断壁之间。子昊受伤本重,周身真力虚空, 竟被含夕身上传来的劲气撞得倒退数步方才站定。夜玄殇及时伸手接下含夕,子娆扶 住子昊,见瑄离竟然挟持子羿,喝道:“你干什么?”
瑄离站在崩塌殆尽的金殿之前,森然冷笑: “你们害死了含夕,今天还想活着走 出支崤城吗?站住!谁敢往前一步,我便要这孩子的命!”
子娆投鼠忌器, 猛地停步, 见子羿被他制住挣扎不得, 怒道: “我们害死了含夕? 方才见你伤心,我一直隐忍着不说,子昊拼着自己真元剧损保她平安,含夕的神志分 明已被箫声唤回,若不是你背后偷袭,重伤子昊,我和他联手催发灵石,凭借九幽玄 通之力,未必就不能抵挡万蛊反噬,含夕又怎会牺牲自己?若说有人害死含夕,罪魁 祸首是你才对!”
瑄离十年前对含夕一见钟情,多年痴心守护,方才见她临死前始终念念不忘子 昊,原来竟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他生性偏激,眼见含夕惨死,伤心欲绝,此时早已 存了与几人同归于尽的心思: “不管是谁害死了她,我都不会让她自己孤孤单单的, 她若在地下见到我们, 一定会很欢喜。”
子昊勉强提聚真气,注视瑄离的神情,忽然低声道:“含夕在乎的人是我,我赔 她一条命也没什么,你又何必跟着送死?还是跟他们出城去吧。”
瑄离面上一阵扭曲: “你不要妄想救他们了!我拿这座机关奇城给你们陪葬,你 们也该心满意足。”说着左手一挥,现出一个火折子,冷冷笑道, “含夕既然这么 喜欢你,我便成全她又何妨?你可知这机关城下是什么?只要我点燃引信,用不了半 刻时间, 整座支崤城便会化作一片火海, 到时候我们人人化骨成灰, 你便再离不开她, 她也离不开我了。”
火光之下,原来琉璃花台大殿正中的位置露出一截金色的机关,夜玄殇和子娆同 时一惊,想起那遍布地底的黑油,背心寒意陡生。子昊虽看不见那废墟间残留的机关 装置,但知道作为机关奇城的设计者,瑄离想要毁城绝非虚言,淡淡一笑道: “你若 想一起死,我倒是不介意,怕只怕含夕见到你却没那么高兴。”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瑄离明知他是故意要惹自己发怒,仍旧气得浑身发抖。夜玄 殇弯腰放下含夕,趁机对子娆道:“你和他先走。”
子娆眸光轻轻一抬,两人四目相触,她幽魅的星眸一如当初清澈。夜玄殇挑眉 轻笑,在这生死将决的刹那, 他低声在她耳边说道: “相信我, 我会平安带回子羿。” 话音甫落,抬手搭上她肩头,掌力微吐,将她和子昊一起向御湖中送去。瑄离见状 大怒,火苗一晃,向着机关落下。
子娆被夜玄殇一掌推下,直冲湖底。湖水漩涡重重,早已被鲜血染作暗红,烛九 阴庞大的尸身在暗流之中回荡,好似一堵铁墙向着两人迎面扫来。子昊身受重伤,几 乎油尽灯枯,子娆伸手抱住他,只觉他气息微弱,已近昏迷,方要向上浮起,忽然感 觉水底一阵剧烈的震动,有种炙热的气息从冰冷的水中迅速传来。湖底激流冲涌,翻
滚如沸。子娆知道地下机关已然发动,此时根本不可能再重回湖面,将心一横,拖着 子昊往密道出口潜去。
湖水越来越热, 渐渐沸腾不休, 待到最后, 子娆已觉气息不畅, 模糊中潜入密道, 随着强烈的水流奋力向上冲去。漫长的黑暗过后, 新鲜空气突然扑面而来, 晨光隐现, 大地剧震如雷,子娆抱着子昊冲出水面,却见支崤城中猛地喷出一道冲天赤焰。
石火如雨,烈焰纷流,整座城池向空掀起,炽热的熔岩自山巅喷发,很快将整座 赤峰山化为火海。终年不散的云雾也似燃烧的赤浪,向着四域八荒、天地苍穹涌去。 傲视九域的机关奇城,在漫天碎石烈芒当中尽毁无余。流火经天,日月失色,大地赤 焰丛丛,似是曼殊花开遍红尘,漫向铁血人间、万里江山……
穆国章武十年冬,支崤城毁,鬼师尽覆。
焚毁支崤城的大火整整烧了十天十夜, 浓烟蔽日, 地裂山崩。无数熔岩流淌如河, 数日之后, 渐渐在赤峰山四周凝结成片, 一场雪落, 冰雕玉琢, 化作一片奇异的美景。
穆、昔两国出动数十万人军队,四处寻找穆王玄殇与储君子羿,仅在第二日凭着 九转灵石微弱的感应,找到了昏迷在护城河旁的子羿。此后月余时间,两国战士几乎 将赤峰山周围掘地三尺,但除了掩埋在熔岩下的归离剑外,竟连夜玄殇与瑄离的尸骨 也寻不到分毫。这一场惊天动地的烈火,仿佛早已将二人焚化成灰,再也没有任何存 在的痕迹。
天际飞雪,不休不止。子娆牵着子羿的手站在军营之外的一处断崖上,凝望着渐 渐被白雪掩没的赤峰山,玄衣随风,飘摇起伏,清魅的眼中一片光色迷离。
“王后。”耳边忽然传来恭敬的声音,子娆回头看去,只见卫垣、虞肖、廖邺等 穆国重臣以及三军校尉以上的将领冒雪站在身后,见她转身,同时倾身跪下。卫垣抚 剑抬头道:“王后, 殿下已经失踪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里我们寻遍了北域每一寸土地, 殿下生还的希望已经十分渺茫。我等斗胆,恳请王后扶立储君,临朝听政。”
“恳请王后扶立储君,临朝听政!”身后诸将俯首叩拜,齐声说道。
这已经是近日以来诸臣第三次跪请储君继位, 子羿抬头看向母亲, 问道: “母后, 父王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卫垣低头道:“国不可一日无主,请王后成全穆国。”
子娆转过头,看着苍茫无际的白雪。长空万里,天宽地广,举目所及,一只雄鹰 振翼高飞,掠过如画山河,直上苍穹九霄。云飞鹰翔,那样洒脱自在,无拘无束,仿 佛是那人的影子,风一样的潇洒,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
雪落无声,她唇畔轻轻勾出一抹柔媚的笑意,轻声道: “夜玄殇,这一次,我
成全你。”
穆国章武十一年春,穆王玄殇入葬肃陵。太子子羿登基为王,尊王后凤氏为太后,改 元垂圣。因新君年幼,太后垂帘金殿,摄理国政。
垂圣元年,昔王苏陵昭示天下,逊位不就,举国同尊穆王为主。穆王于白虎殿受月华 灵石,次日,亲登应天台拜苏陵为相,上将军卫垣封柱国大将军,统领文武百官。
垂圣四年秋,穆王子羿行冠礼,册苏相之女苏韵为后、上将靳无余之女靳庭为妃。太 后撤帘还政于王,退居羲和宫。
垂圣七年,穆王子羿平玗、绛、郇、祭、糸等十三边陲小国,一统九域,携王后苏韵 登惊云山遥祭天地,改穆国旧称,开创天朝,号始帝。次年迁都伊歌,定元神册。天 朝之始,分封功臣名将,以上将叔孙亦为东越侯、楼樊为南靖侯、廖邺为西岷侯、虞肖为 北晏侯,坐镇边疆,世袭罔替。
此后数年, 九域江山平定, 战火绝迹, 四海之内百姓安居, 元气渐复, 渐呈盛世之象。
秋去春来,流水悠悠。天都伊歌城外,当年楚江之畔一处偏僻的小镇上,三十里桃花 如云,开遍草村山野。一间青旗酒家掩映在桃花林中,座上客正满,酒正香,一位白衣书 生正轻击木案,朗声说道: “列位客官,想那十年前,穆王玄殇率三十万大军抵御鬼师, 姽后含夕为祸人间,终与机关奇城同归于尽。可叹那一场天火,从此穆王生死成谜,再也 无人见得英雄神踪,这一桩故事说到现在,便是江湖之中至今未解的悬案,不容得在下妄 加揣测了。”
醒木一拍,曲终言尽。客人们纷纷解囊,眼见日落西山,陆续散场而去。那说书先生 收拾摊子,起身对着一幅画卷发呆,旁边弹琴的童子回头道: “先生,看来今日又没有人 认得这画中女子了。这些年先生几乎走遍了天下桃花盛开的地方,我看这画中之人多半是 仙子下凡,根本就不在人间呀。”
那白衣书生望着墙上画卷低声长叹。那画中桃花灿烂,一名玄衣女子翩然独立,仿佛 是花林深处仙姝丽影, 极尽柔情妩媚。那白衣书生寻觅画中之人十年不得, 此时心灰意冷, 收起画卷背在囊中,黯然转身。
这时门口最后一位客人站起身来走向柜台,和他擦肩而过,一不小心将他撞个正着, 急忙作揖赔礼道:“抱歉抱歉,先生莫怪。”那白衣书生失魂落魄,浑没在意,拱手离 店而去。那客人嘻嘻一笑,一挑帽檐,将一样物事丢入柜台,笑道: “易老,有人拿着凤 主的画像满江湖乱跑,您老看见了,管都不管吗?”
柜上之物正是方才那书生视若珍宝的画卷,却不知何时到了这人手中。柜台后眯着眼
睛打盹的老掌柜挑了挑眉,伸手接了画卷道: “唉,就洛飞你这猴崽子手快,人间自有 痴情人,何必白白惹人家伤心呢?凤主让你回伏俟城办事, 你却在这里贪杯, 还不快去!”
洛飞哈哈大笑,目光一扬,看向外面如霞似火的桃林: “那痴情书生应该谢我才是, 否则回头让凤主撞见,可够他消受喽!”
暮风徐徐,吹起店中布帘。便在这桃林深处, 一檐竹屋闹中取静,半掩落花,此 时此刻,那画卷上的人正倚在屋前枝叶繁茂的桃树之下,相伴晚风,仰首饮酒。
桃色晶莹,落红满襟,花间玉容冶艳绝尘,散发轻衣,风姿慵媚。她喝得一壶酒尽, 笑染双靥, 闭目赞道: “桃夭酒虽然年年都有, 但还是这十年之酿才真真当得‘风流’ 二字,不枉当初采花摘叶, 一番辛苦。”
隔着垂帘,屋中传来温雅如玉的声音:“你们两个再喝下去,酒可要没了。”
“哎呀! ”子娆一把拎起抱着酒壶滚倒在地的小兽,提到眼前,丹唇间轻轻飘出两个 字, “雪战。”那小兽一个激灵, 看着女子半眯的凤眸, 微挑的眉, 四爪缩起, 呜咽一声, 死死闭上眼睛。
子娆指尖挑起空了的酒壶,放在雪战脑门上: “少装可怜,你主子跟鬼师拼命的时候 你不知在哪里躲清闲,等到天下太平你就冒了出来,整天不是毁我的画就是偷我的酒,我 看是有人把你宠得无法无天了, 连我珍藏十年的桃夭酒也敢喝, 走走, 找你主子评理去。”
窗内传来男子低沉的轻笑,子娆拎着小兽起身,林外忽然有个面目俊冷的黑衣男子出 现,扶膝跪下道:“属下见过凤主!”
子娆拂衣转身,眉梢微漾: “墨烆,不在天都伺候你小主子,怎么又跑到我这儿 来了?”
墨烆低头道: “回凤主的话,少主说最近柔然那边有点不安生,万俟勃言今年的岁贡 至今未到,让我来跟主上说一声。”
子娆懒懒地道: “说一声?让他自己看着办。他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看不顺眼,想 出兵就出,北晏侯那些兵马莫非是白养的吗?”
墨烆道: “少主虽有此意,却担心大战之后,北晏侯拥兵自重,所以想问问两位主子 的意见。”
子娆慵然靠在窗前,转头向屋中道:“喂,你徒儿问你,柔然想要寻事,让不让 他反啊?”
桃花拂过,垂帘微微一动,飘出张素笺,子娆捏在手中一看,只见上面行云流水地写 了四个字“扶立突厥”,不由笑道: “奸诈。”将素笺往墨烆眼前一递,道: “呐,告诉 那小子,再不然就把万俟勃言那个如花似玉的宝贝女儿弄进宫来,给小韵儿当丫头使唤, 她爹要是敢乱来,就打她的屁股。”
墨烆低咳一声, 素来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丝缕笑意: “凤主……属下一定将话带到。”
子娆点了点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微微打了个转,忽然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墨烆听 她不说话, 一抬眼瞥见她神情, 心里不由一沉, 右手悄悄握住了剑柄。子娆见他浑身紧张, 忍不住掩唇轻笑,道: “放心吧,我今天不找你练剑,看你来回跑得辛苦,给你找个 信差。”说着将雪战往他眼前一送, “我的碧玺灵石已经传给了小韵儿,你把这家伙带回 去交给她,从今儿起,我封它做冥衣楼的神兽,专门负责天下七十二分舵跑腿送信。它若 敢不听韵儿的话,回头我就用它来酿酒。”
雪战呜呜低叫,在她手中拼命挣扎。“违令者斩。”子娆屈指在它脑门上一弹, 抬手一丢,那小兽滚入墨烆怀中,颓然埋首,墨烆忍俊不禁,抱着一团雪球告退而去。
子娆拍了拍手, 拂帘而入, 只见子昊站在窗前, 手底是一卷图画,画的正是她花间饮酒、 册封神兽的情景。她唇角微微漾出笑意,倚在案前凝眸相望,总不相信他的眼睛当真看 不见她。为什么看不见一个人,还能将她的容貌画得如此生动、如此传神?是否那一颦一 笑早已刻入了心底、融入了笔端?
这时子昊却将笔放下,摇头叹了口气。子娆问道: “怎么了? ”他淡淡转身,拧 眉问道: “凤主,什么时候你能不叫这个名字了?”
子娆轻声笑道:“这个问题,你好像说过不止一次了。”
子昊道:“我说归说了,但你偏偏就是要姓凤,凤娆, 一点都不好听。”
他说话时无奈的神情,甚至有点赌气的语调,在女子幽魅的眸心荡开重重涟漪。桃花 穿帘而入,她在他身前侧首,浅笑嫣然: “你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姓凤吗?那我先前提 拔凰族之人,你干吗又不反对? ”他又是一声轻叹,随后笑了一笑,笑容依旧有着宠溺的 温柔。
子娆手指轻轻划过他的衣襟,桃花落上青衣,她的眉目如此妩媚,轻言笑语,又是如 此缠绵:“我姓凤,你姓子,三千轮回都不变。你现在知道了吗?哄我喝了那杯酒,你就 生生世世都不要再想赖。”
子昊瞬目轻笑,十里春风,桃夭入怀,暮色轻轻落上案前一幅幅柔美的画卷,子娆手 沾朱砂,在他襟前染作一朵丹艳的桃花,含笑打量,说道: “我去前面取酒,今晚谁要 是醉了,明年的酒就由谁来酿。”笑着拂帘而去。
江风扑面,暮色渐浓,小镇上燃起点点灯火,点缀在万丈红尘深处。
月上东山,江水拍岸,涛声远远送入夜色。子娆穿花分柳走向林外,一枝桃花倏然掠 过眼前,清风拂面,她微一驻足,凝眸浅思,唇畔悠然闪过笑意。这时候,忽听前面有人 朗声说道:“店家,来两坛十年的桃夭酒。”
易天笑呵呵的声音传来: “我家主人早有吩咐,十年桃夭若非有缘,千金不卖,客官
远道而来,看来正是此酒的有缘人。”
子娆眉色一凝,抬眸看去。帘后闪过一个玄衣身影,跟着酒香四溢,竟是来客将一坛 美酒随手拍开, 一饮而尽。
“桃夭风流,不减当年,痛快!痛快! ”随着那人爽朗的笑语,马蹄踏花而去。子娆 飘身掠向店外, 月照江流, 天波如洗, 玄衣男子在马上蓦然转身, 回首处, 笑容飞扬, 月明,风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