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第九十八章 王者之心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9270 下载APP
清池黄昏下,几枝疏荷零星点缀,一双金鲤突然自水面旋开数重涟漪,倏地沉 下水中,悠然而去,斜阳光影层漾,令这深秋沉寂的水面现出一丝生动的意味。
夜玄涧站在水榭回廊之上, 一人看着眼前池波荡漾的景色, 碧袍如水, 沉静风中。
“二公子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伤势没有大碍了吗?”
  身后传来女子清爽的声音,只从脚步,他已知道是殷夕语,转身微笑道:“静心 赏景也是一种休息,殷帮主不觉得吗?”
  身着淡紫色劲装的殷夕语来到他身边, 看向池中若隐若现、纷纭聚散的游鱼, 道: “你与三公子给人的感觉真是不同,一个刚刚处理好伤口便去寻墨烆等人较量剑法, 惹得一群人聚在后面观战, 一个却在这里临水赏鱼,端的是清闲自在。”
  夜玄涧略扬眉梢,随后笑道:“三弟从来便是这样,不然也不会有现在的夜三 公子。归离剑法是自无数次血战中历练出来的,这时候与墨烆他们过招是要将先前一 战的经验融会贯通,才能有所突破。我们兄弟三人虽是一母同胞,却自来性格不同, 所以行事相差甚远,尤其是大哥和他。”
  殷夕语倚栏转身: “就因为性格不同,太子御便毫不留情地追杀自己兄弟,就连 二公子分明无心王位,他都不肯放过, 一样痛下杀手?”
  夜玄涧侧首道: “大哥既如此顾忌我,不惜请师尊亲自出手,你又怎知我无心 王位?”
  殷夕语嫣然一笑: “二公子问出这样的话,便是最好的答案。”斜阳暮色将清 池染透,亦令她清秀的面容覆上一片柔和的色泽,分外动人, “何况贪恋权位之人, 绝无法使出那样潇洒纯粹的枪法。千云枪下处处皆留生机,从不赶尽杀绝,二公子其 实是个十分宽容的人,否则上次在苍云峰也不会从拦人变成帮人,我说得对吗?”
夜玄涧意外地注视她一瞬,微笑道:“置他人于死地,便是将自己逼入绝境。”
殷夕语道:“这句话正应该奉送给太子御才是。”
  夜玄涧隐隐叹了口气,目光重新投向余韵初消的莲池: “虽然并不赞成,但其实 我能理解大哥的做法。每个人所处的境地不同,他人很难做到设身处地,所以也无须 过于指责。”
  殷夕语转身道: “但我想三公子绝对不会放过你们这位大哥,否则要如何向所有 支持他的人或是穆王交代?坦白说,他如果不够果断,于此事上心慈手软,我跃马帮 恐怕会第一个退出穆国,另寻出路。”
  “殷帮主的决定,我一样可以理解,亦不会怪你。”夜玄涧微微点头,眼中却透 出深邃的光泽, “无论结果如何,我现在只担心内乱会使穆国国力受损,无法应付接 下来的硬仗,这恐怕亦非父王所乐见。”
殷夕语问道:“那二公子有何打算?”
  夜玄涧道: “事到如今我会全力襄助三弟,尽量减轻事情的影响。假如最终胜出 的是三弟,那穆国凡事有他自然无碍,我便可放心退隐山水,方得真正清闲自在。”
“二哥怎可如此无情无义兼不负责任, 现在便想弃兄弟于不顾, 自己逍遥快活?”
  殷夕语尚未答话,便听廊亭对面传来爽朗笑语,夜玄殇与子娆、墨烆、宿英、彦 翎等人沿桥而至。
  因刚刚与墨烆切磋剑法,夜玄殇此时仅着一身玄色紧身武士服,袖扣金腕,外袍 随意披在肩头,随他不驯的脚步轻翻飞扬,十分桀骜恣意。夜玄涧含笑看他近前, 玩笑道: “谁让当初你收了我的玉玦,现在后悔,恐怕为时已晚。”
  “哈哈! ”夜玄殇踏入水榭,挑眉笑道,“二哥怎知我不是正为以后的逍遥自在 而拼命,莫不如考虑收回礼物,我还可再附赠玄龙玉佩?”
  旁边彦翎做了个大不以为然的表情,一晃闪至他面前: “就算你想逍遥,也得有 人先同意再说。以我认识你这些年的经验,只要太子御活着一天,你就不会是逍遥 自在,而是逃命江湖, 还不快想想下步如何行事。他奶奶的, 小爷忍太子御很多年了, 这次务必要给他点颜色瞧瞧,欠债总得还钱!”
  众人无不失笑,纷纷在水榭当中的长案前坐下。子娆抬眸道: “颜菁昨日出去便 一直没有回府,看来外面的搜索还在进行。”
  殷夕语道: “九公主这一安排甚是巧妙,太子御即便翻遍邯璋城,也不会料到我 们会在看似最危险,也是最不可能的地方。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此处所在正是长骑将军颜菁的府邸,穆国禁军统卫府的后院。昨日离开密宅,子 娆下令众人分作两部,一部由冥衣楼、跃马帮以及天宗的普通弟子组成,十人一组分 散行动,造成四处逃亡的假象,并秘密通知冥衣楼和跃马帮其他分舵及时应变;另外 一部则集中己方武功最高的十余人,反入险境,留下暗记示意颜菁,趁乱潜至禁军统 卫府。
  统卫府中侍卫多是颜菁心腹,同时属于冥衣楼弟子,在颜菁的特意安排之下,不 虞暴露行踪,所以现在外面虽是风声鹤唳,众人却颇是轻松。子娆淡淡地道: “卫垣 与颜菁都是聪明人, 虞峥在此次行动前被太子御调离邯璋尚未回来, 有白姝儿前去照应, 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现在就让太子御白白折腾,我们暂且在此以逸待劳,而后 想要杀人还是放火,悉听三公子尊便。”
  夜玄殇笑了笑,俊眸微抬,看向对面: “倘若我不但要杀人,也要放火呢,二哥 可有什么意见?”
夜玄涧神色微微一震,道:“你要彻底铲除天宗?”
  两人的目光隔案相交,似有轻光从中掠过,周围原本轻松的气氛突然微静。众人 皆不知夜玄涧何以从一句话听出夜玄殇心中用意, 亦感觉此事非同小可, 一时无人插口, 唯有子娆拂袖轻掠长案, 一片枯叶打着微旋,自池畔斜伸入檐的枝头翻飞飘落。
  “对于天宗,二公子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人都要了解,穆国先代君主重光因与兄弟 情笃,在立国之初,以苍云峰所属八百川城分封幼弟,授其监国之权,非常时期可废 立君主, 以保证夜氏一族王权的传承。自穆国开国伊始, 天宗作为王权之外最高所属,
原本一直与之相辅相成, 互为平衡, 并无任何意外, 但到了穆国第十一代君主武元手中, 天宗出现了第一位外姓宗主。”
子娆微微停住,逆了夕阳沉晖,凤眸清光落在夜玄涧眼中。
  “不如我替公主说得更清楚些,多年前天宗出现的第一位外姓宗主,乃是国君武 元的同门师妹,被称为‘夕池音妃’的绝萧。”彦翎跟着接口,继续道, “武元非但 为这女人诛杀亲叔,甚至二人共同临朝。在他死后,绝萧以天宗之名监国二十余年, 手中权力无限扩大。此后天宗宗主一职便转落外姓,迄今百年之间,至少有三次权重 凌主,在穆国弄出不同程度的内乱,现在轮到渠弥国师,同样没有安分守己的打算, 一心一意唯恐天下不乱。”
  “渠弥国师表面上不问国政,却在暗中推波助澜,通过太子御左右穆国形势,造 成今天这等局面。如今的天宗已非穆国立国时的天宗,已经完全违背本意,甚至为祸 不休,就像这片枯叶一般,残败之物,便不该留在金案之上,更不该任其腐烂,沾 污衣襟。”子娆说着,玄袖当风一拂,数片枯叶应手残落,尽化一地飞尘。
  廊下游鱼突然被惊起,扑通一声跃出莲池,打破水榭中冷寂的气氛,无数涟漪接 连不断, 一波未平, 一波又起。
  夜玄涧此时早已恢复冷静,缓缓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们所言确是 事实。其实父王很早将我送入天宗拜师, 便是希望我能够重新接掌天宗重权, 杜绝遗祸, 现在看来师尊亦是心知肚明,不过假意顺迎,可惜我兄弟不睦,终成今日之局面。”
  夜玄殇此时站起身来, 走向临池曲栏, 沉声道: “二哥可知归国之后, 我发现一事。 这些年一直在穆国暗中布局、心有所图的并非只有渠弥国师一人,其实大哥很多时候 是受人挑拨,做了人家的棋子。我无法原谅的并非他的绝情,而是他的愚蠢。父王说 得没错, 他当真不配为我穆国之主。而对于天宗, 二哥是否想过, 以九域目前的形势,  在我与大哥分出胜负之后,穆国是否还有时间应对余波难平的内乱?现在宣王已是野 心毕露,如果继位后我不能尽快平定国中动荡,点兵备战,那穆国非但会错过成为诸 侯霸主的最好时机,更有可能面临亡国之祸。”
  落日如金的斜晖折射了秋水波光洒照水榭,天地颜色渐暗,但那玄衣挺拔的背影 却在逆光之下显得如此清晰,仿佛深深烙入每个人心头。子娆轻侧玉容,不动声色地 看着面前熟悉的身影,微微地眯起了修长的眸光, 一瞬间眼梢如刃,却似温柔。
这是她第一次听到他直陈胸臆,当众表现出对穆王宝座势在必得的决心。
夜玄涧突然低头一笑,叹道:“父王当真没有选错人。”
  “我只是在必须的时候,做自己该做之事。”夜玄殇回身相视,深邃的眼中照映 金辉,射出沉稳的清芒, “不过无论如何,只要二哥说一声‘不’,我绝对尊重二哥
的意见,天宗之事便另寻他法处理。”
  夜玄涧碧袖一扬,扫尽案前落叶纷纭: “你恐怕找不到第二个人,比我更加熟悉 苍云峰的情况。”
  兄弟二人目光相触,仿佛同时掠过笑意,夜玄殇大步迈回案前,笑道:“果然还  是二哥了解我。二哥可知, 我最想宰了太子御的时候, 就是在楚国见到二哥的时候。”
  夜玄涧摇头笑说: “我只是怕你在苍云峰乱来,弄坏了我院中栽培多年的花木, 不免可惜。你还是先同我说明白苍云峰的计划,再去寻人算账不迟。”
  众人皆听出他们之间深厚的情意,不禁莞尔。子娆眸光向侧示意,一直在旁未曾 说话的宿英跪至案前,将一卷帛图展开: “我们此次行动,首先是要将陷在天宗的众 人救出。日前遵公主吩咐,我们已命暗部弟子潜入天宗详细侦察,这是属下根据回报 绘制出的苍云峰地图。”
  夜玄涧着眼看去,只见帛图之上清清楚楚地标出苍云峰每处重地,附加守卫的具 体位置、人数,可谓巨细无遗,冥衣楼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将天宗内外摸了个一清 二楚,就连彦翎亦暗暗点头。
  宿英依图向众人解释道: “天宗总舵位于苍云峰深处,其地三面险峰环绕,皆是 深崖峭壁,唯有正西方建有六座双向索桥,接通绝谷,乃是出入其中的唯一通道,但 却设有二十八重岗哨,直至峰顶,想要从这里进入苍云峰,可谓难比登天。”跟着手 指移到图中一处红色标记处,继续道, “据暗部探知,渠弥国师将擒获的众人都关押 在这阴奚潭水牢之中,离此不远有一处悬崖,虽然险峻陡峭,但凭暗部弟子的身手, 再加上我特别改制的飞索装备,可从这里暗地潜入,直接入水牢救人。”
  “你说的那道悬崖可是西面的一指峰? ”彦翎凑近道, “想当年小爷曾从那里上 过天宗, 凭我金媒彦翎天下无双的轻功, 都差点半路脚滑, 冥衣楼暗部能从那里摸进去, 啧啧!厉害厉害!”
  夜玄涧道: “阴奚潭水牢除了设有森严的守卫,更有九重暗道机关,想要救人必 先除去这两道障碍,否则绝不可能。”
  宿英道:“二公子放心,无论暗道中是什么机关,只要给我半炷香时间,必定可 以破解。至于守卫,在水牢那种半密闭的环境中,最好的法子便是用微小的烟雷,加 以离司姑娘配制出的迷药,在我们将人救出之前,绝不会惊动其他天宗弟子。”
  他说话时胸有成竹,显示出极大的自信,这番话从寇契大师的亲传弟子口中说 出,谁也不会有所怀疑, 所谓战场之上,  “妙手神机”宿英一人可敌千军, 便是如此。
  殷夕语仔细审视地图,抬头道:“有宿先生在,救人只是小事一桩,关键在于救 人之后, 以多数普通弟子的武功, 恐怕无法像冥衣楼暗部一样自阴奚潭后的悬崖离开,
还是无法避免正面冲突。”
夜玄涧道:“不错,九公主对此有什么打算?”
  子娆漫不经心地道:“我方才说过, 是杀人还是放火, 悉听尊便, 本公主奉陪到底。” 说着眼梢往侧掠去, 夜玄殇挑眉一笑, 向前倾身道:“擒贼先擒王, 假如没有渠弥国师,  二哥以为天宗会如何?”
夜玄涧沉默片刻, 抬眸道: “除了二百名师尊的亲信弟子, 我有把握控制局面。”
  “哈哈,那便如此,苍云峰总舵的行动由二哥全权指挥,渠弥国师便交给我与 子娆。”夜玄殇转头看住子娆幽深动人的眼睛,微笑说道: “我答应你的事,一定查 个水落石出。”
  寒雨未消的深夜,官道上三匹快马迎着无声夜雨一路疾驰,四野如墨,唯有雨光 微闪,几道人影一晃而逝,直趋火光明灭的邯璋城。待到城门之前,三人同时勒马, 黑夜中马儿骤停的微嘶声短促响过,遗下雨声淅沥,愈来愈急。
  城头照下的火光透过重重雨丝坠落不休,左边之人调转马头向后道: “公公,城 门已关,咱们还是迟了一步。”
  商容自雨光中抬眼,看向高耸矗立的城墙,简短地命令道: “弃马入城。”说话 时身子已自马背上飘起,身旁两名影奴紧随其后,形如魅影掠向城墙,身手行动,迅 捷无声。不过半刻,三人已身处城内,但却不与穆国的冥衣楼分舵联系,反在城东一 家客栈单独住下。
  翌日清早,邯璋城依旧一片兵马戒严,雨后街道之上恢复喧嚣,一队队士兵巡逻 未停,却并未影响城中正常的秩序。
  邯璋既为穆国之都,其繁华兴盛的程度较之楚都毫不逊色,更因紧邻西陲,各族 行旅、客商往来过境,楚国大战之后,不少楚人避祸西迁,之前依附大楚的中间小国 为免宣军荼毒, 亦纷纷向穆国示好, 相与贸易, 更使得江上船行如鲫, 道中车马如流, 带来人物阜盛的局面。
  马蹄声自长街一端传来,路上行人对连日来涉及全城的搜索已是司空见惯,纷纷 避向旁侧。只见两队快马纵驰而过,马上士兵皆着银甲白袍,外罩玄色军氅,正是刚 自城郊归来的白虎军,由上将军卫垣亲自领兵,往宫城方向而去。
   自昨日围攻跃马帮密宅后,太子御调动城中所有兵马,昼夜不停地搜捕夜玄殇 等人, 白虎军与其他城中守兵一样连夜未眠,但在卫垣与颜菁的刻意引导之下,搜捕 结果自是一无所获。
路过一间临街的酒肆,卫垣忽然在马上减速,扭头向位于二楼的一扇雕窗看去。
 一道目光穿过垂帘与他对视个正着,卫垣眼底倏然闪过一丝诧异,面上却未有任何 流露,径自打马而去。
  商容刻意不收敛目光,引起卫垣注意,斟酒坐等,不过小半个时辰,除去军甲换 作长衣便装的卫垣出现在酒肆雅间之内。
“方才我还以为看走了眼,不知是什么要事,竟劳动商公公亲来穆国?”
  面对商容这禁宫要臣,卫垣的态度极是友善,话未出口,已然笑容满面。商容一 路看察,知晓卫垣如今在穆国几可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帝都凡事假他之手,皆是事 半功倍,不由佩服东帝昔日安排,亦知要令这样的人听教听话,并非寻常手段能行, 心念一闪,迎前笑道: “呵呵,将军说笑了,我们这些人不过是替主上跑腿送信,真 正要事可都要倚重将军才行。”
“哦?主上有何吩咐,还请公公见教。”卫垣在他对面落座,移目相询。
  “将军看过便知。”商容自怀中取出东帝亲笔密令,隔案递了过去。卫垣弹手挑 破封口金印,看过密令后目光微微一闪,抬眼扫过商容: “主上这道命令当真是意料 之外。”
商容叹了口气:“主上的安排自有他的道理,事关重大,将军切记秘密行事。”
  卫垣转回笑容,心绪不露: “商公公放心,既然是主上的命令,卫垣自会尽心 办到,不过此事的确关系非常,需得慎重处理,后面怕还要劳烦公公。”
  商容道:“大家都是替主上尽忠,何来劳烦。穆国之事皆以将军为主,我等从旁 协助就是。”
  “如此甚好。”卫垣将手中密令收好,抬手斟酒,举杯道, “那卫垣便借花献佛 敬公公一杯,先行一步做些安排,公公见谅。”
“好说。”
  二人对饮一杯,卫垣随后起身告辞,行至门前,他突然又回身问道:“商公公此 次带了多少人手, 现在何处?若人不多, 不如暂且住到我上将军府, 近日为三公子之事, 邯璋城中盘查森严,莫要引起多余的麻烦,不好处置。”
  商容道:“不过两人随行,落脚在朱堰坊宣平客栈,倒不必麻烦将军,将军有事 尽可到那处寻我。”
“宣平客栈,好,我会命人关照那边。”卫垣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邯璋城被南北十四条、东西十一条宽阔大道交错划分为一百一十坊,各坊之间皆 以街道为界,经纬纵横,井然有序。每坊筑有四门,除几条交叉相通的主街以外,另 有石路小巷延向坊内,两侧民宅店铺鳞次栉比,建筑多以白石为基,配以素瓦灰檐,
但富户人家或是声势可观的商铺酒楼却是画梁彩壁,斗拱出檐,极尽雕饰之美,处处 显示出这国都之城的繁盛气象。
  朱堰坊主街之上,分别有三家亭阁错落的歌坊舞楼,其中红颜阁位于街尾,毗邻 堰江之畔,对面一街之隔便是商容三人入住的宣平客栈。
  一夜秋雨初霁,台前流苏吹过雕栏,一只腕绕银丝的玉手松开垂帘,窗影一晃, 落在婀娜生姿的白衣之上,亦将那张妖柔的面容覆上若有若无的暗影。
  “堂主,据我们的眼线回报,从一个时辰之前便有军队秘密往朱堰坊这边调动, 且非一般士兵,皆是左翼营武功高强的好手,数量不在千人之下。这些人足以将整个 朱堰坊全部封锁,不知是不是针对我们来的。”绿颐瞥了一眼帘外,低声道。
   白姝儿自窗前转身,美眸艳艳流露出揣测之意:“是白虎军,即便查到此处,卫 垣也不可能公然调兵前来,他究竟想干什么?”
  红颜阁原是自在堂一处秘密据点,对外是邯璋有名的风月之地,千金买醉,日夜 笙歌,内里却用来收集情报,掩藏身份,执行各种暗杀任务。自在堂在穆国势力盘 根错节,即便是白姝儿曾为之效命的太子御亦无法尽知,在其背叛之后虽剿杀了堂下 不少部属,却难以将之连根铲除,如今红颜阁这种地方,正是白姝儿暗中左右形势的 最好所在。
  密宅突围之后,白姝儿已知卫垣虽身在穆国,实际却替帝都效命,眼前形势下, 绝无道理对自在堂动手,何况红颜阁表面上属于城中普通富商,只有部分核心人员受 自在堂统属,较之他处,暴露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所以虽见白虎军秘密调兵,亦只是 静观其变,声色不乱,单凭这一点,便可见她非同寻常女子的胆色。
绿颐蹙眉道:“这卫垣虽是九公主的人,会不会自己暗中反水,支持太子御?”
   白姝儿眸光微细:“若如此,那日他也犯不着故意配合三公子脱身,再者,那九 公主又岂是易与之人,容得他想怎样便是怎样?哼,不想帝都的手竟伸得这么远,一 个卫垣、 一个颜菁,整个穆国的兵权竟都落到他们手里了。”
  绿颐道: “假如除去连相,这二人之外在军中手握兵权的便只剩一个虞峥,却与 堂主素来不睦,那我们岂不是替他人作嫁?”
  “笑话, 我白姝儿会做那种蠢事?”白姝儿反手一扫珠帘, 娇娆移步, 向外行去, 一抹帘光倏然闪落,“如情人呢?”
“已照堂主吩咐暂时将她软禁起来,对外称病谢客。”
  “看好了,莫让她坏事。”白姝儿媚眸轻挑,忽然在门前停步,外面回廊之上同 时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后面数人足音沉稳一致,落地几无间隙,显然是一批训练 有素的高手,而当前一人足下几无声息,武功要比后面之人高明数倍不止。
  脚步声停在隔壁,管事的声音随之响起: “东面几间暖阁正对前街,只有两间还 空着,却以这间风景最佳,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几人进入房间,一个惯有威严的声音道: “就这间。”跟着哗啦一声轻响,想是 对方将钱袋丢到了管事手中,冷冷地道,“还不下去,记住少说少问。”
  白姝儿眸中隐生诧色,皆因听出那说话之人正是卫垣,顿时改变出门的主意,留 心隔壁动静。
  便在此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混乱,白姝儿无声飘向窗前,水袖一漾,将雕窗拂 开半寸。
  透过窗隙,只见对面街道之上出现重重白虎军战士,人马如同辐辏,自四面八方 快速逼向宣平客栈,前面数十名高手自马背掠起,亮出兵器,当先越墙而入,目标乃 是客栈后院。
  马蹄声中,街上行人大乱,纷走急避。白虎军行动之速,可谓快逾闪电,整座客 栈顿时陷入重围。这时后院一间厢房猛地爆出一股劲气,剧烈声响之中,房中门窗化 作飞屑,连同最先进入的敌人向外激射出去。
   白姝儿美目微微一闪,仅仅一街之隔,更兼居高临下,以她的眼力几乎可以看清 白虎军高手骨折血溅的场面,心下凛然不已。仅凭这份内力,这屋内之人的武功便可 至夜玄殇那般高手级数,且更加阴沉狠辣,却不知为何惹来白虎军围剿。正思量间, 眼见三道人影自房内杀出,其中两人黑衣净面,刀法飘忽诡谲,身如影魅,当中一人 却是个身材中等的白眉老者,看似举止缓慢,却每一抬手便有敌人丧命爪下,行动间 予人诡异莫名的感觉。
三人现身的一刻,隔壁窗旁咔嚓一声微响,传来整齐的劲弩上箭声。
   白姝儿突然明白,卫垣亲至红颜阁乃是为了居高临下,选定阻杀院中目标的最佳  位置, 此时白虎军传出数声信号, 有人高声下令: “莫要放走夜玄殇同党!生死不论!”
   白虎军此次所调皆非庸手,但客栈中三人亦手底强硬,尤其是那白眉老者极难 应付,令围攻者付出十分惨重的代价。整座客栈早已清空,院中敌人不断地拥入,那 白眉老者深知不宜恋战,连下杀手,跟着尖啸一声,会同二人突向高墙,冲往院外。
  “结阵!拦下他们! ”白虎军中两名指挥战斗的银缨战将齐声喝令。客栈东、 西、北三方同时出现三张黝黑的软索巨网,在轻功高明的战士操纵之下,向客栈漫 天罩来。
  这种软索巨网原是在战时用以封锁江河,以便拦截敌方间者探营。其以鲛丝细索 穿织编结,每隔数寸便缀有锋利的倒钩,悬在水底不易察觉,一旦沾身便绝难挣脱, 并会牵动两岸连接的金铃,向营中报警,乃是白虎军有名的精锐装备。此时在半空
张开,顿将去路封锁得密不透风,用作拦截对手,亦是再好不过。
  纵未见过此物,但从外形判断,突围的三人亦知绝不能容其沾身,唯有当空改变 方向,往唯一未被封锁的南面长街落去。
  两名战将自马背上跃起,双双攻向当前的白眉老者!一串激烈的劲气交击声后, 只见半空中气流爆射,那白眉老者凌空跃起,一声厉啸,自上而下地扑向往地面上飞 退的战将。
机括之声便于此时,自白姝儿所在隔壁骤然响起!
  箭风激啸,横裂长街。除红颜阁之外,宣平客栈左右各处利芒爆现,一连串近百 支劲弩首尾相连,以风驰电掣的高速射向白眉老者。白姝儿眸心倏收,长街当中二将 急退,血光乍现,任那白眉老者有通天之能,亦无法在全力出手对敌之时避过白虎军 特有的连珠劲弩,当空带起一蓬血光,白眉老者斜坠而下,软索巨网当头罩来。
  其他两名黑衣人亦不可幸免,一人当场毙命,一人重伤落入敌阵,瞬间丧命乱刀 之下。
  包括卫垣等数十名隐藏在外围的高手现出身形,纷纷向战场中心掠去。白姝儿不 由心生寒意,倘若那天密宅之外卫垣暗中埋伏下这等利器,那恐怕太子御早已得手, 绝非今日之结果。
  卫垣落足长街,白虎军将士肃立,当中让开道路。那白眉老者身中数箭,复加索 网利刃入体, 一时却仗着深厚的内力, 不曾断气, 见到卫垣走来, 艰难喘息道:“卫垣, 你……敢背叛主上!”
  卫垣在他面前停住脚步,俯身低声道: “商公公,莫怪我手辣。主上曾经亲口  密谕,我在穆国只听一人调遣, 那便是九公主, 所以无论何人传来对九公主不利的命令, 格杀勿论。”
  “你……”商容身子猛地一挣,双目射出怒火。卫垣一掌送出,商容浑身剧震, 口喷鲜血,顿时气绝身亡。
“派人回禀太子殿下,就说击毙三名叛党,替他们收尸。”
卫垣一掌震断商容心脉,抽身后退,吩咐一句之后,上马而去。
  对面红颜阁雕窗之后,一双隐在暗处的美眸目送白虎军远去,白姝儿身形轻闪, 飘然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