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的道理:“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显然,这是把《老子》这句话也理解成一种修炼状态了。即便说《庄子》的故事我们仅仅可以当作寓言,但这种神秘的坐忘体验确实被后人不断地验证过,比如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人普罗提诺,他的哲学体系的建立很大程度上就是基于一种天人通感的神秘体验,这在他自己的著作里是多次被提到的。中国也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明代的罗洪先。 可以说罗先生是王阳明的弟子,他描述过自己的静坐体验:“极静之时,但觉此心本体如长空云气,大海鱼龙,天地古今,打成一片。”用儒家和佛家惯用的话说,罗洪先是“证”出了这个境界。——若干道教徒理解的《老子》之“抱一”,还有所谓“天人合一”的神秘体验,恐怕也就是这个样子了。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状态,用Tateno Masami的观点来看,就是消弭了认知论上的相对主义,而老子应该就是通过打坐冥想一类的方法获得了这种哲学上的洞见。(A Philosophical Analysis of the Laozi from an Ontological Perspective) “合一”(union and unity)的体验在不同类型的神秘主义里都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正如Bryan W.Van Norden总结的那样:印度文化中的一位神秘主义者会声称他穿透了摩耶之幕,看到“一切是一”,而在犹太、基督教或伊斯兰教的传统里,一位神秘主义者会声称自己有过与神合一的体验。在其他文化里,神秘主义者们会认为我们都是一个有机而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Method in the Madness of the Laozi)也有一些例子不能让我们一下子把它们和神秘主义体验联系起来,比如英国的玄学派诗歌和宋代儒家“民胞物与”之类的主张。邵雍和张载就尤其喜欢融自我于全体,消弭掉人我之间与物我之间的分别。但这背后还是儒家的政治理念:通过如此这般的自我修炼以达到“内圣”,进而才可以“外王”。 这种神秘体验对儒家的影响似乎并不弱于道家,而且儒家知识分子更善于把它世俗化,用它来解决人生的现实问题。比如苏轼以易学讲人生的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逆流以溯源,摆脱日常琐事的牵绊,以获得一种对人生的广大视角;第二个阶段是与源头合而为一,以整体观来关照宇宙;第三个阶段则是回过头来顺流而下,从此得心应手、自动自发地应对日常生活。这三个阶段,Peter Bol称之为认知、合一与实践。儒家这样做,不是为了满足哲学上的好奇心,而是意在道德践履。 从思想史来看,凡是讲静坐的,基本都可以归入神秘主义,进而从神秘主义产生出宗教感。尽管从形式上看,佛教有打坐,基督教有默祷,儒家有静坐,婆罗门有瑜伽,分属不同的思想体系,实则在精神状态上大同小异。以此为标准,思想史可以划分为两大阵营:感性哲学和理性哲学。(我将另外撰文论述。) 凡勃伦曾经怀着“小人之心”做出过这样一番分析:为了要打动甚至欺骗没有知识的人,学识中的神秘内容始终是一个很有吸引力也很有效的因素。在一个目不识丁的人看来,一位大学者的声望大半是根据他与那类神秘力量的密切程度来衡量的。……在这些善良、天真的人看来,凡是在宗教界据有高位的人士,在神秘学和魔术的使用方面总是十分精通的。 与这种看法同时并存的是这样一种一般的见解,即高深学术和“不可知的”性质这两者之间总是有密切关系的。……有些人的思想习惯并不是在与现代工业的接触中形成的,这些人仍然觉得“不可知的”知识即便不是唯一真正的知识,也是根本的知识。(《有闲阶级论》) 凡勃伦的这部成名之作出版于1899年,而今一百多年过去了,或许很令一些人不快的是,科学家们对这个神秘体验的问题开始感兴趣了,不时地会有一些研究报告出来,试图破解那些“不可知的”因素。 2005年4月的一期Scientific American Mind说威斯康星大学麦迪逊分校有幸得到了十位道行颇深的禅宗僧侣的合作,在他们进入打坐的状态时对他们进行了脑电波扫描,发现了伽马波的振幅超高,并且呈现出长程伽马波的同步现象——分布在不同区域的伽马波竟然像在齐步走一样,或者说像是无数根跳绳在整齐一致地摆动。 和睡觉前的精神放松不同的是,打坐带来的不仅不是精神的放松,反而是一种紧张而宁静的专注,类似于训练有素的音乐家在凝神倾听音乐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状态。那种精神上的和谐感,用仪器的眼光来看,就是神经组的协调。 2006年年初,Scientific American Mind又对这个问题做了专题报道,显然宗教人士并不都排斥这种研究,因为一位人所共知的宗教领袖在2005年华盛顿特区召开的神经科学协会的年会上,当着一万四千名神经科学工作者提出,医院不仅应该提供对精神病人的帮助,还应该为普通人提供一些可以改变心智的脑部外科手术或者药物帮助。这位宗教领袖还半开玩笑地说:如果对脑部的一次小小的电击就可以让他摆脱负面情绪的话,他就不再需要每天花上几个小时的打坐来进入心灵的澄明之境了。[89] 老子很可能就是通过某种古老而神秘的打坐方法体验到了那种回归婴儿的状态,也许日后的科技发展也能让我们通过“对脑部的一次小小的电击”,来便捷地感受老子当年的无上修为。在Harold D.Roth看来,老子的这种修为并不是孤立的个别现象,而是当时存在着这样的一种传统,而《老子》著名的宇宙论与政治哲学正是产生于这种打坐冥想的灵修体验。(The Laozi in the Context of Early Daoist Mystical Praxis) 果真如此的话,对那个费解的回归婴儿的说法似乎也就不必多做探求了,因为那已经不是理性能够达到的地界了。 但是,古人确实有用理性来解释婴儿之道的。《吕氏春秋·具备》说三个月的婴儿既不渴望轩冕,也不害怕斧钺,却能感受得到母爱,这是为什么呢? 以我们现在的眼光来看,这个类比很没逻辑,因为轩冕和斧钺都是死物,母亲却是活人,如果换成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用轩冕来逗弄小婴儿,小婴儿很可能就对轩冕有反应了;如果换成一名凶神恶煞似的大汉拿着斧钺作势砍他,小婴儿很可能也会吓得哇哇大哭。不过,我们还是继续来看古人的分析吧。 《吕氏春秋·具备》解释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母爱的精诚可以感动到婴儿。精诚所至,金石尚且为开,何况是血肉之躯的人呢。所以说,要感受一个人的哀恸,听他诉苦不如看他哭泣;要感受一个人的愤怒,听他骂街不如看他打架。同理,搞政治的心如果不诚,也就无法感化人民。 《吕氏春秋·具备》描摹婴儿的特点,是站在母亲的角度讲的,而后世的道教与佛教却多有站在婴儿的角度来讲的,婴儿是我们的传统文化里一个常见的符号。 钱锺书先生说,婴儿本身并不是《老子》所谓的“道”或者“玄德”,而是意在说明成人要努力效仿婴儿的状态,就像圣人要尽人之能事以效法天地之行所无事。(《管锥编》) 这是一个很高明的见地,当然,以我们凡夫俗子的心态来想,效仿婴儿也要有所选择才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男婴忽然获得了成年人的体格,他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在商店里看到美食,如果在大街上看见美女,他会有什么反应呢?如果一个人要抢他的奶瓶,他会不会毫不犹豫地打死这个人呢? 如果说《老子》的政治哲学产生于打坐冥想的灵修体验,难道真的可以这样推而广之、扩而充之吗?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