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4101 下载APP
陈大人说的门路,倒着实让钟灵毓大开眼界。
  两人跟着他的心腹,一路北上来到了京郊。
  此处是宫中的御用农庄。每日都有人择选新鲜的食材送去宫中。这条路隐秘又安全,寻常人也想不到会有这一茬。
  沈檀舟坐在牛车上,瞧着钟灵毓略显僵硬的脸色,情不自禁地劝慰道:“大人放宽心,这是陈大人表亲家的子侄,如今是与宫中御厨对接的。咱们只要进了京,一切都好说。”
  钟灵毓冷然勾了勾唇角:“自然好说,若不是这一次逃亡,我倒还不知道的戒备森严的京城里,还有这么多门路可以走。”
  沈檀舟默默无言,心里情不自禁地为陈大人捏了把汗。
  前面赶车的伙计不知道后面二人的身份,只是热络地道:“大人有所不知,近来京城戒备森严,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街上巡逻的多了一番。更何况那钟大人如今还下落不明,京城风声鹤唳,总觉着镇不住的邪祟。”
  钟灵毓默默无言。
  只怕她不在京城这些时日,京城的纨绔恐怕都反了天了。
  “可不就是。”另一位伙计应道:“都说洛阳纸贵,如今钟大人不在的这些时日,棋盘街上钟大人的画像都涨到了一两银子一张了。”
  钟灵毓想到棋盘街上自己的画像,又是一阵哽咽。
  怪不得近在眼前,这二人都忍不住出来她。若按照那画卷来看,恐怕就算是她长刀在侧,也难以分辨。
  见钟灵毓两人都不善言辞,那两位伙计也就没来搭话。
  沈檀舟道:“自宫外进京有一条密道,只有我与陛下知道。原本是打算一并给填了去的,但念着狡兔三窟,便留了下来。庆王蛰伏至今,若是陛下当真败了,也有一条后路。”
  钟灵毓不赞同。
  “自古邪不胜正,如今朝堂上下一心,单靠庆王的奇诡之计,如何能胜。”
  沈檀舟笑笑,他偏过头,看向远处连绵万里的孤山。
  漫漫阳关路上,东风吹乱了他的发,细细瞧着,能看见他眸中的疲惫。这种倦意,自从那日梅花林夜,就始终徘徊在他的眸底。
  在此之前,钟灵毓从未在他身上瞧见过这种颓败。
  她当然知道这疲惫从何而来,只是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才能消解。
  她静静地坐着。
  一路逃亡这么些时日,两人也只有这么半刻平静。
  可钟灵毓脑袋里的思绪却停不下来,翻来覆去,尽是沈檀舟。
  有去岁她二人同去华驿县,那时她对他还百般顾忌、亦有他们并辔西海,一路风雪霜重,历经万难,得成此行。
  熹微万丈的雪山,他默然立在身后。大雨倾盆的雨夜,他持刀挡在身前。
  南山悬崖,他孤注一掷,胆敢与她共赴黄泉。即便是坠落江河,他最后所为,仍旧是护住她。连襟结娌的情谊,坚定不移的陪伴。
  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逃亡时节,他在篝火下忽明忽灭的那一张脸。
  那时他的声音喑哑低沉,几乎是带着艰涩。如今回想起来,却发现是那样的郑重其事。
  他说:“若当真要抉择,我自会先舍我,而非舍大人。”
  这样多的情谊,这样孤守了这么些时日,又岂会毫无倦怠。
  是她太固执了么。
  她默默攥紧衣袖,说不出来那一阵酸涩与心疼从何而来,万众情愫被这料峭的清风一吹,越发显得萧索起来。
  故人故事,都是从前。
  人总要往前看得,可她却固执地将她身侧的人,一而再三地推开。
  钟灵毓垂下头,她看向沈檀舟微微摊开的手掌。
  望着那手心上的伤痕,钟灵毓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沈檀舟,你害怕吗?”
  “什么?”
  沈檀舟侧过头,目光落在她消瘦的肩上。
  钟灵毓生得并不娇美,更多的是一种侠气。初识大抵会觉着她冷厉不可近,但若是认识久了,才知道这份狠厉,是她最后的甲胄。
  钟灵毓扯了笑:“和我牵扯到一起,总没有好事。我名声败坏,不是寻常女子,亦不会相夫教子。若你娶了我,恐怕半辈子都要活在世人唇舌之上,受尽褒贬。这样的我,你当真不害怕吗?”
  春风中,她眉目有些动容,更有迷茫。
  沈檀舟一时愣在原地,浑身上下的血骤然僵在一起,对上钟灵毓的神情,他似乎有些错愕,也有些不敢置信。
  心里万种猜测,因着那些动容,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他喉头滚动,竟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手探出去又攥在了一起。
  钟灵毓盯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心中其实有了答案。
  她昂起头,问道:“眼下,我只问你,害不害怕。”
  沈檀舟眼中一改往日的颓败与倦怠,只有山石不改的坚定。
  他一字一句地说:“大人,我有何可惧。”
  钟灵毓定定地望了他许久,半晌,终于露出来一抹释然的笑。
  “只是江山社稷在前,儿女情长在后。沈檀舟,我不负山河社稷,亦不负你真心。”
  回应她的,只有掌心那独属于沈檀舟的温度。
  正如沈檀舟这个人一般炙热。
  即便她欲退又进,即便她百般顾虑,即便她早就没有儿女柔情。
  可他还是愿意守在原地,因此,钟灵毓也心甘情愿地让自己沉溺其中,溃不成军。
  长路还剩一半,她终于鼓起勇气,攥紧了他的手。
  “快要进京了。”
  .......
  京城的密道都是当年先帝留下来的,如今悉数都被填实,到现在只有一条宫道。
  辞别那两位伙计,钟灵毓才在沈檀舟的带领下,找到那座传说中密道。
  密道十分宽敞,能容纳四人并行,两人走在其中,倒显得有些宽敞了。
  钟灵毓道:“这样大的密道,容一支的禁卫也不在话下。此密道不填,恐怕是后患无穷。”
  沈檀舟笑笑:“大人是觉着一条知道的缺口危险,还是数条未知的缺口危险?”
  钟灵毓一怔,未语。
  留着这一条密道,倒也确实可以守株待兔。
  两人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前面有一处暗室,倒像是常有人来独坐。
  她脑袋里灵光一现:“先前你与陛下相谈,也是走这条路?”
  她说的是沈檀舟伪装纨绔的时候。
  沈檀舟点头:“那时候城中眼线众多,若想连根拔起那些人,只有灯下黑这么一条路。”
  钟灵毓不置可否,两人越过暗室,又往前面走了一段路,才看见面前出现了一道暗门。
  沈檀舟快步上前,不知道再找什么机关,轻轻叩了三声。
  约莫没多时,门却从外面开了,竟又是一条狭窄的密道。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钟灵毓又看见了一道朱门。
  “.......”
  沈檀舟安抚道:“快了快了,最后一道了。”
  这一次他没有敲门,而是将腰上的鸳鸯佩取了下来,对上朱门的暗扣,严丝合缝地放了上去。
  钟灵毓心中奇异,忍不住挑眉:“你随身带着这个,是因为它是宫门密钥?”
  沈檀舟坦然应道:“对呀,这可不是寻常的玉石,大人没细细看过吗?便是我跌下山崖,都没有将它震碎过。”
  “哦。”
  沈檀舟总觉着她神情古怪,想问什么,却又被钟灵毓催促一声:“快走。”
  密道的尽头是宫里的御花园,钟灵毓刚迈出来,就被那铺天盖地的桃粉香呛了一个咳嗽。
  她与京城阔别数日,如今再见,竟然多了几分恍惚。
  两人没再久留,脚下生风,一路去了勤政殿。
  勤政殿。
  朝中局势越发严峻,钟灵毓不在的这些时日,朝中又分为了两派。一是以刑部右侍郎为首的新臣,二是以孟初寒为首的老臣。
  两派成天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得不可开交,好像只有借着这种争吵,才能够掩饰这滩湖水下的暗潮汹涌。
  庆王的爪牙与姬华而言,就像是一条大鱼里的细刺,藏得极其深,一不小心就会被扎入牙肉里面,疼得钻心。
  如今他失去了两把最好用的剔鱼刀,自然就更焦头烂额起来。
  刘公公步履生风,快步走了进来:“陛,陛下——”
  “叫什么?朕还没驾崩呢。”
  连日的焦头烂额,即便是姬华,也很难有好脾气。
  刘公公这些时日习惯了,他笑着道:“大人他们回来了!咱家一直派人守着宫中的密道,果然如陛下所料,他们是走密道进了宫!”
  姬华一喜,累日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还愣着干什么,快宣!”
  ......
  再见到姬华的时候,钟灵毓只有一个想法。
  陛下老了。
  按理来说,姬华不过比沈檀舟大上三岁,可却撑起来偌大的夏朝。若说整个夏朝都在连轴转,那最转不开的,当属姬华。
  为这大夏,熬死了多少青年俊才,也不差姬华这一人了。
  姬华被她看得发怵,情不自禁地干咳一声:“你们二人怎么回事?说了离京一月,缘何两月未归?刑部右侍郎成天来找朕抱怨,如今朕是越发不敢看他。”
  想到刑部右侍郎,钟灵毓罕见得有些心虚。
  她和徐泽一走,整个大理寺的事情都压给了刑部,而大理寺却偏偏是三法司事情最多的。只怕这两月一别,右侍郎的寿数也消减了不少。
  更别说,去岁她与徐泽一走有半年。
  如此,倒也难怪姬华心虚了。
  沈檀舟咧嘴笑道:“无碍,右侍郎能者多劳,陛下该欣慰才是。”
  “......”总觉着他笑的有些幸灾乐祸。
  三人寒暄了一会儿,沈檀舟就将这些时日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同姬华说了个清楚。
  姬华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面上的温润褪去,周身隐在渐晚的春光之中,只有一种独属于君王的威仪。
  良久,他沉沉启唇:“事到如今,若想善了恐怕不行了。庆王若是得到你二人进宫的风声,只怕会尽快行动起来。与其被动,不如主动。三日后,朕设宴,倒要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二人自然没有异议,又细细商定了朝中如今的局势,乃至天色暗了下去,姬华才肯放人。
  临走前,他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和善,有些揶揄地看向沈檀舟。
  “放心,有朕在,自不会有大乱子的。”
  当着钟灵毓,沈檀舟自然不会藐视君上,只能撇撇嘴。
  两人行礼告退,刚出勤政殿,却蓦地与一处温凉的目光对上。
  定睛望去,只看见那人身穿蟒袍,腰佩墨玉。一件天青色的描金大氅披于肩头,眉目英挺但难掩病气,可分明一身病骨却又贵气天成,单单站在那里,便让人隐隐胆寒。
  触及到钟灵毓,他也是一愣,但极快的收拾好了面上的怔然,才温然点头。
  若不是证据确凿,只怕钟灵毓也不会相信,这样一副孤寒之人,会有那样的手段。
  她咽下去心头的愤恨,眼眸却像浸了冰一样冷,只死死地盯着他的面容。
  姬吕垂下眼睑,目不斜视地越过她二人。
  三人擦肩而过,连寒暄的话都没有,只有暗香浮动,一地春寒。
  乃至庆王走了老远,钟灵毓还紧攥着掌心,指甲陷进肉里。
  “若当真是他,我不会放过他。”
  沈檀舟语气亦然寒了下去。
  “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