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楚简甲本也有大意不差的段落)告诉我们:“含‘德’深厚的人,比得上初生的婴儿。毒虫不刺伤他,猛兽不伤害他,凶鸟不搏击他。他筋骨柔弱,拳头却握得很牢固;他还不知道男女交合,但小生殖器却自动勃起,这是精气充足的缘故。他整天号哭,但是他的喉咙却不会沙哑,这是元气淳和的缘故。”(《老子注译及评介》)这段话讲得很神奇,可是毒虫、猛兽和凶鸟为什么不会伤害小婴儿呢?这个理由《老子》没讲,王弼在注释里说:小婴儿无欲无求,不犯众物,所以毒虫什么的也就不去侵犯他。《庄子·知北游》也讲过同样的道理,只不过“婴儿”换成了“圣人”;《庄子·庚桑楚》则让老子本人重新阐释了这个婴儿之境,说婴儿的举动无意无识,行动自由自在,身如枯木,心如死灰,于是乎既不招福,也不惹祸,更不会遭遇人为的灾害了。
这倒让我想起一个访谈环保主义者的电视节目,当时反方发难说:“如果老虎攻击你,你会杀掉它吗?”正方回复:“老虎为什么要攻击你?如果你不去招惹它,它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如果不考虑老虎处于极度的饥饿状态的话,这话或许不错,但人如果“不小心”招惹了老虎呢?不知道诚恳的道歉管不管用?
只有小婴儿,既不会主动招惹毒虫猛兽,也不会“不小心”地惹怒它们,因为我不犯人,所以人不犯我。要验证这个结论是非常容易的,只要把小婴儿放到森林里,过几个小时来看结果。
虽然我没做过这个实验,但我实在不认为小婴儿可以安然无恙。“因为我不犯人,所以人不犯我”,地球将近五十亿年的历史里何尝出现过这样美妙的道理?至于王弼的解释,更说不通,小婴儿何尝无欲无求,他们吃起奶来从来都是“使出吃奶的力气”。
这应该是一个连“下士”都明白的常识,不知道为什么上智之人反而逆常识而动,也许有什么深刻的哲理吧。如果我们在道家的文献里找线索,会发现《庄子·逍遥游》所推崇的神人差不多就是这个样子,所谓洪水滔天也淹不死他,销金铄石的大旱也热不着他,一言以蔽之,一切外物都伤不到他。《庄子·大宗师》描绘上古真人,也说他们站在高处不发抖,跳进水里不嫌湿,钻进火里不怕热。
这到底是一种逼真的描写,还是仅仅是一种比喻呢?《庄子·达生》说鲁国有个名叫单豹的人,与世隔绝地住在山里,从不和别人争利,活到七十岁了还有婴儿的容色。——这应该就是《老子》所谓的修炼到婴儿境界的得道高人吧?——很遗憾,单豹老先生有一天出门之后遇见了饿虎,被吃掉了。《庄子·达生》借孔子之口评论说:无论是潜隐还是显扬,都不能太过度了。
不管怎么说,婴儿容颜的老单豹并没能“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庄子·秋水》倒是给出了一个很朴素的答案:水火不伤云云其实只是一种比喻,真要用水去淹、用火去烧,再怎么得道的人也活不了。他们之所以不会被外物伤害,是因为认识了大道就会明白事理,明白了事理就懂得应变,他们有能力观察出安危的处境,是福是祸都能泰然处之。
这么一解释,虽然合情合理了,但似乎魅力全失。并且问题没有就此结束,正像《老子》说的“少则得,多则惑”,书看得越多就越迷惑。《庄子·达生》也谈到这个问题,列子问关尹说:“所谓至人,水里也行得,火里也行得,他们是怎么才达到这般修为的?”关尹说:“人家不是靠智巧和勇敢,而是懂得保守纯和之气。”关尹又说了很多玄虚的内容,对我们的理解很难有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但他最后做了一个很形象的比喻:“喝醉了酒的人从车上掉下来,虽然会受伤,但不会摔死。同样都是人,为什么喝醉的人反而没有清醒的人摔得重呢?这是因为他的精神凝聚,乘车也不知道,摔下来也不知道,死生惊惧根本烦扰不到他。一个人得全于酒尚且如此,何况得全于天呢!”
《庄子·田子方》拟了一段孔子的议论,说古时候的真人穿越大山而不受阻碍,踏入深渊而不被淹没,处在卑微的境地而不倦怠。但这说的并不是真人的身体,而是他的“神”。
这些解释,我们基本可以看作《庄子》后学(即《庄子》“外篇”“杂篇”的作者)试图使《庄子》“内篇”的玄虚描写“合理化”的努力,但这种“合理化”在满足了我们普通人的理解能力之外,是否符合庄子的本意,甚而是否可以被拿来解释一点《老子》当中的玄妙哲理,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庄子·庚桑楚》有一段内容和《老子》的婴儿论最是契合:南荣趎千里迢迢去见老子,陈述自己的困境说:“如果我装傻,人家就说我愚昧;不装傻吧,就会给自己招灾惹祸。如果我不顾仁义,就会伤害别人;如果坚持仁义,自己就会倒霉。我都愁死了,请您指点迷津吧!”
南荣趎遇到的这个困境,很多暴政之下的国家机器的一员或多或少都遇到过。执行命令,就违背良心;可如果拒绝执行命令,就连自己也会被专政了。是做个聪明人,还是做个傻子,都很难。
此情此境,南荣趎只想求一个明哲保身之道,而老子给出的指点大略是这样的:“要像婴儿一样,自由自在地行动,没有什么明确的意识,身如槁木,心如死灰。如果能达到这个境界,福也不会来,祸也不会来。”南荣趎曾经想过装傻,可看来老子给他出的主意是让他真傻。这法子到底如何操作,效果又如何,原文就没有交代了。
《庄子》的神人、真人、至人,还有最后南荣趎要学习的婴儿,和《老子》的婴儿都有共同的特点,只不知道《老子》的婴儿境界到底应该在哪个层面上理解。不过,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是:你如果真把道家的这种修身境界修炼出来,不一定就会无灾无难。《庄子·庚桑楚》还讲过这样一段话:把身体奉养好,把精神培育好,敬修内智以通达外物,如果这样做了而各种灾难依然降临,那就是“皆天也,而非人也”。
从《老子》的上下文推断,“物壮则老,谓之不道”,这一句似乎为“回归婴儿”的主张提供了一个理由:人有生老病死,物有成住坏灭,太阳过了正午最耀眼的时刻就要西沉,生物过了壮年就会走向衰老和死亡,所以,不要强壮如壮年,而要柔弱如婴儿,永远处在一个天真烂漫、精力充沛的状态,这就差不多可谓得道了。
那么,这么困难的事情,世上究竟有没有人做到了呢?《庄子·大宗师》说,有一位叫女偊的老者就做到了。他不但做到了,还教给了我们具体的步骤,甚至还告诉了我们这套神秘知识的传承谱系,以证明这绝不是瞎编的。
女偊教给我们的步骤是:如果你有圣人的资质,那就先持守圣人之道,三天之后就可以遗忘世故,七天之后就可以不被外物所役使,九天以后就可以置生死于度外,这时候你的心境就会非常清明洞彻,就可以体悟大道了。
这套方法女偊是从哪里学来的呢?女偊用了一套隐喻性的修辞讲述了知识的传承谱系,翻译过来就是:“迷茫之始”传给“高邈寥旷”,“高邈寥旷”传给“静默”,接下来是“咏叹歌吟”“实行”“心得”“见解明彻”“诵读”“文字”。(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女偊的直接老师就是“文字的儿子”,这就是说,女偊回归婴儿的高妙法门居然是通过看书学来的,不知道鄙薄文字的道家神秘主义者会如何评价这事。
回归婴儿,这或许真的是一种“修炼”的状态。东汉的道教先贤们发展出一种胎息理论,说“气”分两种,一种是天道自然之气,一种是阴阳消息之气。前者是人在胎儿状态时的呼吸之气,是为内气;后者是人在出生之后的呼吸之气,是为外气。按照《老子》“反者道之动”的原则,人如果在成年之后能够返回呼吸内气的状态,心如婴儿,就可以修得长生。(《太平经》)
这应当算是古人对生命难题的一次饱含理性色彩的认真探索,可谓虽败犹荣。我们无法断定《老子》的作者是否真的经历过类似的修炼,但这种修炼在先秦时代的确已经存在了。
《庄子·大宗师》编排了一段孔子和颜回的对话,颜回感觉自己进步了,把礼乐都忘记了,但孔子说这还不够。颜回再接再厉,又把仁义忘记了,但孔子还觉得不够。颜回第三次来向老师报告自己的进步,说自己已经“坐忘”了。
孔子很惊讶,问:“什么是坐忘?”
颜回说:“忘记了肢体的存在,抛弃了聪明和知识,和大道融为一体,这就是坐忘。”
孔子很感叹,反而要拜颜回为师。
现在看来,所谓坐忘,应该就是通过打坐冥想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状态,在气功和许多宗教修炼中都有出现。《淮南子·道应》引过《庄子》这段故事,说这正好说明了《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