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泉男产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5521 下载APP
一轮浅月忽隐忽现,雪在风中肆虐舞蹈。
会庆殿的三十三级台阶刚被清理干净,很快又被雪填满。
泉男产拾级而上。二十余名身披斗篷的全盔卫兵站在大殿两侧,威严中带着困乏。泉男产跨过会庆殿大门的门槛,穿过空荡荡的大殿。两侧,昏暗的火光如鬼火般闪烁不定,火光未及的黑暗区域组成鬼魂的狰狞形状,似乎要把他吞噬,或者会庆殿,或者把整个大丽都吞噬。
高家人的王座像一头庞大的黑色猛兽般蹲踞着,怒视着这一切。它似乎在传达荣留王被杀时的愤怒,还有对安市和冬比忽陷落的失望。泉男产来到王座后的议事厅。他推开沉重的大门,看到父亲、于支留、乌斗、克平和泉男生正在等他。
他不愿意坐在大阿兄一侧,于是坐在了乌斗的下首。
他加入后讨论才开始。
“冬比忽城丢失后,大丽南境的大门洞开。”太监克平失去了往日的甜美声音,整个人也瘦了一圈。
乌斗的小眼睛转动着:“乙天卓带领兵马占领了冬比忽,薛仁贵占领了安市。大人们,让我们面对这个无情的现实,我们无法依靠大雪掩埋他们了。”
“每人都有多得数不清的敌人,”盖苏文这么早便表达了观点,这在泉男产的印象中很罕见,“大唐也一样,他们陷在百济的泥潭中。”
议事厅内炉火熊熊,于支留仍然披着两层熊皮,语气不像父亲大人的那么乐观:“百济沦陷了,都城泗沘城也被红袍子占领。稍大点的城池中,只有周留城还在坚守。”
太监克平补充道:“于大人,鬼室福信的反抗军驻扎在周留城,有五万之众。”
“五万乌合之众,”乌斗微笑,“太监,你要是指望拿着菜刀和木棍的平民能赶跑红袍子,那你就蠢得无可救药了。”
“五万乌合之众也比五万具尸体强。”克平慢慢地反驳,“百济王室也没有屈膝投降,在倭国借兵的扶余丰不日也要回国。我收到情报,说中大兄的数万先遣队已到达半岛。他们兵分两路:一路由朴市田来津和扶余丰带领,去了周留城;一路由毛野稚子带领,他们没在百济上岸,直接在新罗登陆,正朝沙鼻歧和奴江二城进发。以倭军横扫九州的战斗力,拿下新罗这两城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大阿兄泉男生像平常一样萎靡不振,干枯的眼睛里全是麻木。“我绘了一张新罗地图。”大阿兄强打着精神说道,并在长桌上摊开那张漂亮的地图。
使剑的双手开始拿画笔,这让泉男产颇为惊讶。
“这儿,”大阿兄的手指一动,胳膊瘦得像干枯的树枝,“这座城池叫奴江,还有这儿——沙鼻歧,都在海岸边。”
“这是好消息,”盖苏文大人满意地看着儿子,“半岛上又多了一个新玩家。让他们和红袍子厮杀,我们坐收渔翁之利——”
“唐兵在德物岛登陆时,我们就一直在‘坐收渔翁之利’。”于支留的眉毛紧皱,暴露着不满,“结果就是,我们丢失了南、北大门,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
“双面人”乌斗不知什么时候倒向了老妓女,在一旁帮腔:“大对卢,这次的中国人不一样,他们怀着复仇之心而来,作战勇敢。在远离大唐的百济,他们凭借一己之力拿下了百济。”
“在新罗人的帮助下。”大阿兄泉男生插了句话。
“新罗人就是狡猾的狐狸和喂不饱的狼,”于支留下了结论,“他们出工不出力。新罗将军金庾信从未把兵马送过黄山。据我所知,他也没给大唐一粒粮食。他们借大唐之手除掉了百济——他们几百年来的对手。接下来就是我们。”
乌斗脸上没有任何忧伤和忧虑情绪。他看似漫不经心地说道:“我听说高宝梅也到了春州。”
“高宝梅?”这个消息让泉男产也感到震惊,“她还没死?”
“没有。她在倭国待了几年,”乌斗不慌不忙地回答,“现在正领着一帮倭军盘踞在春州周围。守城的新罗人吓得半死。”
“春州?”盖苏文大人皱了下眉,“春州本是高建鲁的地盘。黑石王子占据了它,后被新罗人骗去。高宝梅为什么去春州?”
乌斗耸耸肩:“鬼晓得。可能是想拿下春州作为礼物赠送给弟弟?”
高宝雄、高宝梅,还有乙天卓,泉男产苦涩地想,父亲的仇人一一冒出,还变得无比强大。
相比他的同僚乌斗,太监克平表现得更为急切。他对父亲大人鞠躬,提议道:“大对卢,正如于大人所说,我们是否要出兵百济,与倭人、鬼室福信联手将唐兵消灭在百济,从而解我大丽之围?”
盖苏文大人的金色眼瞳一动不动,腰间的五把金刀在火光下闪烁着光芒:“不。”
虽然于支留竭力克制,但泉男产仍能感受到他的怒火。“为什么?”于支留以低沉得近似威胁的声音质问。
“我们要看倭人和唐兵对决。”父亲大人道,“倭人胜了,中国便不会再染指半岛,新罗也就失去了靠山。到时我大丽可以联合百济、倭国,一起灭了新罗。”
太监克平不放弃:“如果倭人输了呢?”
“倭国的中大兄手刃苏我入鹿,出乎我的意料。我能看出,他是个有勇有谋之人。他带领大和人在陆地上打败了九州的磐井,在大海上消灭了虾夷人,士气正旺。无论输赢,这必定会是一场恶斗。即使倭人输了,唐兵也会损失惨重,到时候我们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小个子乌斗说道:“倭人带来了上千艘船只和近十万人的大军,而唐兵只有三万人。”
盖苏文道:“让两个入侵者去斗吧。我们的当务之急是除掉百家公主和黑石王子,以消心头大患。”
泉男产心中气愤,大唐军队都逼到家门口了,父亲还在想着怎么除掉异己:“倭兵登陆半岛,间接帮助了大丽和百济。如果我们连屁都不放一个,不仅会被倭人耻笑,还会损害脆弱的同盟关系。依我看,这时候我们应该出击,帮助倭兵攻打新罗。阿叔泉净土占据着南部十城,你可以派他配合倭国出击,这定会吸引大唐大部分的注意力,从而解我大丽之危。”
于支留点头同意:“我同意贤侄的建议。我们不能窝在家里,应该配合倭兵和百济反抗军对抗大唐和新罗。大唐拿下泗沘城后,把百济设为了大唐熊津都护府。如果等大唐形成有效统治,南北夹击,我大丽再无翻身的可能。”
乌斗不发一言。太监克平在一旁连连点头:“于大人说得对,臣非常赞同。”
盖苏文以惯有的坚硬语气说道:“不。我们按兵不动。”
一桌子人都看着他,盖苏文坚持说道:“让新罗人、中国人、百济人、倭国人互相残杀,我们择机而动,而不是贸然而动。”
于支留怒了:“贸然而动?倭人从新罗南部登陆半岛发起进攻,我们从背面掩杀,新罗国土狭小,肯定会向大唐求援。到时他们无暇顾及大丽,我们的警情自然会解除。我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做法了。”
盖苏文大人不为所动:“不,于大人,我们不动。原因我已向你解释过了,我们应该蓄积力量,而不是四处出击。”
于支留的语气中带着愤怒:“我以为你是刚强的人,没想到看错了你。”
盖苏文的气愤眼神很快消失:“这个议题的讨论到此为止,我是大丽的大对卢和莫离支,所有军队不得出兵,直到有我的指令为止。”
“大丽流传着一个说法,说能把人瞪死的盖苏文有了对手——大唐薛仁贵。我以为这是个笑话,现在看来,真假难辨。哼——”于支留的怒气明白无误地写在了脸上。
盖苏文站起:“于支留,勿胡言乱语!我是大对卢和莫离支,记住你的本分。”
于支留“唰”地起身,声音提高了数倍:“你是大对卢没错。但你别忘了,你上面还有国王!”说完,他“哼”了一声挥袖而去。
“父亲,”泉男产左右动了下,作为威震将军,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些话,“唐兵经历了很多次战斗,无论是单兵作战,还是阵形、兵法,都极为强悍。倭人来自闭塞的岛国,其战斗力到底如何,我们并不知晓。”
“对于未知的事情更应该谨慎。”父亲大人用冰冷的眼睛看着他,“而不是四处出击,以致丢失了冬比忽城。”
“大对卢,冬比忽城被唐军占领。”太监克平站起来,带起一股脂粉味,“这怪叛徒乙天卓,而非威震将军。”
“乙天卓在冬比忽城长大,熟悉城墙的状况,再加上回家的渴望,任何人都很难抵挡得住。这一点我倒是同意太监的话,这事不怪威震将军。”不比克平的无奈,乌斗脸上似乎总是挂着某种诡笑。
“如果暴风雨太过凶猛,那最好躲起来。一个明智的将军知道什么时候出动军队。”盖苏文坐在座位中间,提高了嗓音。
乌斗在旁边说道:“大对卢,威震将军深入狼林生擒庞孝泰,狠狠地打击了红袍子的气焰,厥功至伟。”
盖苏文大人不语。克平和乌斗见他无话,起身告辞。
泉男产和沉默的大阿兄泉男生正要离去,盖苏文说道:“你们俩留下。”父亲大人看了他们一眼,“这个于支留竟敢当面顶撞我!我敢肯定,这是老妓女的主意。背地里,她孙女一直在怂恿高宝藏。这帮人,我早晚让他们好看。”
“父亲,最卑微的棋子也有自己的欲望,有时候他们会做出强硬的拒绝。再说,于支留的背后是整个涓奴部。”大阿兄充满智慧地说,“父亲大人,难道你想把所有人都消灭吗?”
“我是要让他们都害怕。”
大阿兄反驳道:“父亲,你疯了吗?现在朝中已经紧张成这样,再加高压有用吗?”
这是泉男产唯一和大阿兄达成共识的地方。泉男产补充道:“大臣们嘴上虽不说,暗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我们呢,强硬点的说不定早就开始密谋怎么害死我们了。”他警告父亲。
盖苏文沉默了一会儿,望向他:“男产,我不想再看到你们当众唱反调。一切按照我的指令办,大丽才能活下来,明白吗?”
泉男产在心中狠狠地骂了这个老东西一句:“如你所愿。”说完,他起身,大步跨出了议事厅。
出了议事厅和会庆殿,冰雪向他袭来。他戴上手套抵挡寒冷,残余的鼻子却只能被迫接受冷气的入侵。他剧烈地咳嗽了几下。这该死的天气,这该死的鼻子。下雨或下雪的时节是他最难熬的日子。无情的雨水和冰雪总是不留情面地闯入他的鼻子和头内。
暴雪来临,夫人会怎样?夫人乙奴怕冷,两床棉被肯定不够用。回到府里后,他要催促下人连夜做出熊皮被子。乙奴……每次想起夫人,泉男产心里就布满忧伤。
花仙子一般的可爱女孩实际上已经离去,留下的是一具残缺的肉体。“她是个苦命的女孩,正如我是一个丑陋的残缺男人,”泉男产想,“只不过她更惨一些,因为我还有力量,她则一无所有,只剩下肉体供精神折磨。”
他想到他让夫人伺候自己、逼她唱歌和倒酒的场景,心有愧疚。“他娘的,我不是什么圣人,但我也不是一头畜生,”他想,“所以我从未行过夫妻之事,虽然我很想。”乙奴时日无多,她已彻底看不见东西。这女孩,唉,他不准备打扰她……
泉男产的新家在平壤城西北侧的牡丹峰脚下,正是原来乙宏安住过的府邸。他来到家门口时,看到整个府邸几乎被埋在三尺白雪下,凸出来的瓦当顶端凝满了冰霜。
泉男产进入府邸,管家打着灯笼来接他。他进入大厅,脱下了被雪浸透的斗篷,又脱下靴子,冰冷的地面为脚底的冻疮带来一阵疼痛,这些冻疮正是擒获庞孝泰时留下的纪念。他吩咐管家:“一大壶加热的米酒。”
火焰很快让他暖和过来,米酒让他体内热气充盈,残缺的鼻子也开始呼出热乎的气体。他昏昏欲睡。迷糊中,他看到盖苏文正欺侮母亲。他举起黑烟做成的双锤,朝盖苏文头上砸去——
“老爷,老爷。”管家轻轻拍打他的肩膀,“乌大人来见您。”
泉男产睁开了眼睛。火光下,乌斗瘦小的身躯显得更为渺小。“深夜叨扰泉将军,恕罪。”乌斗轻飘飘地说,“我为泉将军在议事厅的表现而喝彩。”
“你为死人喝彩更管用。”他瞬时警觉起来,“别钻空子,双面人,当心你的头。我会按照父亲的话做。”
“但你知道那是错误的。它会葬送大丽。”
“我不知道。”其实他知道。如果有冬比忽城这个天堑的话,他们应该能支持更长时间。“红袍子远道而来,冬天是他们最怕的季节。”
“新罗人正把粮草运给大唐天师。”乌斗反驳,“倭兵入半岛,你知道这是最佳良机。倭兵的战斗力不容小觑。”
“他是我父亲,我必须听他的。”泉男产这样说,但语气很弱。
“你把他当父亲,他把你当儿子吗?”
没有,从来没有。盖苏文大人一直想杀死他。
“你想要什么,乌斗?”
“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样,”乌斗顿了下,“均衡。”
“什么均衡?”
“半岛的均衡。”
“乌斗,有人说你是‘双面人’。我还听说,没人知道你真正的底细。”
“我的底细就是守住大丽的安宁,这样我才能有更多的妻妾和钱财。于支留和于老太太不赞同盖苏文的做法。他们认为盖苏文已经昏聩,丧失了勇敢和冷酷。国王也这样认为。”
他轻蔑地喷了口气:“国王也这样认为?国王早已成为王后的人形玩具。”
“但他姓高,是国王。他们三人一致断定,虽然盖苏文有三个儿子,但实际上只有一个真正的儿子。”
“是谁?”
“那就是你。你最像年轻时的盖苏文,英勇、睿智、强壮,是唯一敢于担当、力挽狂澜的泉家人。另外两人一个是忠诚的剑士,一个是冷酷的疯子。如果这样说冒犯到了您的二阿兄,请您多担待。极端情况下,我们不能散漫,我们需要变通。”
泉男产当然知道“变通”的意思:“他是我父亲……”
“每时每刻都想杀死你的父亲,从未公正对待过你的父亲!”
泉男产的心在颤抖,眼睛里的动摇也一定表现了出来:“双面人,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于支留愿意倾尽全力提供帮助。他甚至愿意献出自己的族兵,统统归你节制,如果你同意合作的话。”
“为什么于支留一直跟盖苏文大人作对?”
乌斗神秘地说:“因为你父亲根本没杀死阿厄斯。”
“什么?”他睁大了眼睛。
“正是。突厥人躲了起来,但还是被人发现了。”
“这肯定不是真相!”泉男产本能地驳斥。
“是不是真相我可不确定。不过,我可以确定的是,我活得越久,越觉得凡事都不简单,而世间少有真相可言。”
“于支留想要什么?”
“跟你一样,安宁的大丽,只有你才能做到。宝藏王和于支留很看好你。”
背叛盖苏文大人?这个想法冷得近乎发抖。“乌斗,这些话我权当没听说过。你走吧,如果下次再让我听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我保证你的头颅会肿得像南瓜。”
“哈哈,我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无所不能的泉将军,您先别贸然下决定。”乌斗的眼睛闪烁着光芒,他拍了两下手,“把东西扛进来。”
四人扛着一个竹子编制的方形笼子进入室内。
“有些秘密只能说给双神听,有些耻辱男人只能带进坟墓。我发现了盖苏文大人的一个秘密。”乌斗看着笼子诡笑,像猎手在打量刚刚捕获的战利品,“现在,我把它当成礼物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