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揉揉脸,想看看疲惫之极的自己还有没有知觉。忽然间,有脚步声在跟前停下。放下手,抬起头,张开眼,站在面前的是个身穿职业装、妆容得体、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女人。
“鲁子敬,真的是你?”女人认出了他,“你怎么在这里?刚下班?”
鲁子敬没认出她来。最近事情太多,感觉连记忆力都衰减了。
女人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来,又道:“我是梁忆,周易航的……”
鲁子敬想起来了,梁忆,周易航的老婆,去年吃饭时见过一次,印象不深。不过她现在这个样子跟当初很不一样。不是说长相,而是气质。看她一身职业装打扮,像是工作的状态。不对啊,她不是全职在家吗?
梁忆看出他的疑惑来说:“我重新出来工作了。你怎么坐在这里?不舒服吗?”
鲁子敬连忙站起来,扯谎说刚才有点肚子痛。本想问她怎么又出来上班,转念一想这么问似乎有点歧视女性的意味,只道:“出来办点事。真是巧啊。”
梁忆笑了笑:“是啊,真是巧。”
鲁子敬举起热饮:“老周好福气。”不过他本能地觉得,周易航的创业应该是不太顺利,要不然也不会让梁忆这个全职妈妈重新复出。不过他没有多问,毕竟自家事情已经这么多了,没心思再去打听别人家的事。
梁忆:“你怎么样?”
鲁子敬:“老样子,不上不下。”
按照正常的客气套路,梁忆应该说“设计院好,稳定又有保障,还是专业人士……”可她却突然来了一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孩子上学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再不出来接触社会,人都要废掉了。”
鲁子敬一怔。
梁忆:“我约了客户,先走了,你保重。”
目送她走远,仿佛被那坚强而自信的气场感染,鲁子敬的心情好了些。问题总是要解决的,比起江海来,自己好歹还没陷入绝境。
走出一段,梁忆扭头朝鲁子敬的方向看了眼,拿出手机:“喂,小丁,帮我查一下……”
回到家,马红英正在通电话,从表情看应该是在跟老王说话,听起来情况不容乐观。鲁子敬说他找了四家大医院,没找到。
挂了电话,马红英也很郁闷,说陈平章回来了,还是那几句话,让老王放心,就是不让老王跟女儿联系。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鲁子敬心中不安更加强烈,像陈平章这样心思深沉之人,说不定他们这边的追问、逼问,不但不会让他“回头是岸”,反而会让他起逆反心理。表姐啊表姐,你一定要挺住,千万别让那厮奸计得逞。
没过多久,马红英的手机又响了,屏幕显示是老王。
鲁子敬一阵心悸,八成是有消息了。
接通电话,马红英问老王:“怎么样了?”
电话里传来老王的哭泣。
鲁子敬一颗心直往下沉,再也听不到老王在说什么。
挂了电话,马红英红着眼睛说:“你表姐没了。”
鲁子敬怔在那里,觉得自己是柯南附体,江海、袁宁、老爸、表姐,每季度一个,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什么时候的事?哪个医院?”他问。
马红英:“今天没的,就在新区医院。已经在太平间了,老王两口子赶过去了。”
愤怒、懊悔、悲悯,刹那间涌上心头。
新区医院,居然是新区医院!
难怪找了五家全市最好的医院都没有找到,原来是被陈平章转回新区医院了!从来只听说把病人往好的医院转,哪有降级转院的!新区医院是什么级别?二甲有没有?原来是个民办医院,后来一通整合,引入了XX系,又挂上省立的名头,勉强号称新区老大,可不论师资力量还是硬件设备,哪里能跟邵逸夫相比?也就是个区级医院的水平。之前还出过病毒泄露的事情,平常治个感冒发烧或是跌打损伤还凑合,真要碰到大病重疹,肯定首选邵逸夫。
陈平章啊陈平章,你还真是做得出来,还以为你会把表姐转去更好的医院治疗,不说在哪里只不过是气不过我们多管闲事。真是这样也就罢了,起码还有点做丈夫最起码的责任;你倒好,居然把人弄回新区医院放弃治疗!
这是一条人命啊,是你妻子的命啊!
果然是够狠才能往上爬!
马红英说老王跟他说完又给老王打电话,却怎么都打不通。连她这么和气的人都忍不住骂陈平章是个混蛋。
姜小柔扶着腰从房间里出来:“连最后一面都不给老王两口子见,禽兽不如。”
鲁子敬:“老王现在估计受刺激了什么都说不清楚,我要去一趟。姥姥,你看好小柔和鲁越,等我消息。”
姜小柔比较冷静:“我觉得这件事很蹊跷。先是失联隐瞒,接着突然就没了,很像谋杀。”
鲁子敬:“他这种行为本来就是谋杀,不过他不会承认的。”
鲁子敬在新区医院的太平间看到老王两口子。老两口扑在遗体旁边哭天喊地。两个孩子都没来,或许他们还不知道已经没有了妈妈。陈平章的大姐也没来,应该是在家里照顾孩子。陈平章面色阴郁的站在一旁抹眼泪,看到鲁子敬过来只是默默的挪开眼神。鲁子敬看到了白被单下的王素青,遗体应该已经被处理过了,神色平静看不到任何痛苦。
所有的痛苦都被白色的被套掩盖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老两口,此刻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只是盯着陈平章。如果眼神能杀人,眼前这个地中海小个子已经死了一百次。他知道太平间的流程,殡仪馆的车要天亮才会来,现在是表姐在人间最后的停留。
鲁子敬受不了太平间压抑的气氛,也不想对着陈平章那张伪善、斯文的面孔,他来到住院处,说是王素青的弟弟,回来找病人落下的东西。护士跟他说了病房和床号。鲁子敬惊问:“不是ICU?”
护士摇头:“她是转院来的,进来就住地普通病房。按照道理至少要进特护病房。具体原因我也不是很清楚。人是今天傍晚没的,应该已经在太平间了,你去过的吧?”
鲁子敬点点头,只想把陈平章拉过来问他一句:为什么?
他来到住院医生办公室,找到负责王素青的医生,问他王素青去世前的情况。
医生是个中年男人,知道鲁子敬是王素青的家属后,特别把他请到安静的角落,先是安慰了两句,接着说:“不瞒你说,当时就是我建议把病人转去大医院救治的,你也知道我们医院这方面的实力有限,总不好耽误病人。病人第二次来的时候,情况已经很危险了。准确的说,已经生命垂危了。”
鲁子敬:“那怎么不进ICU?”
医生看看左右,小声说:“ICU就那么几个,早就占满了。而且当时病人的情况,就算进了ICU效果也不会很明显,只能维持她的生命机能,让你们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进ICU的病人是很痛苦的。这点我对病人丈夫也说了。如果坚持要进,我们可以想办法腾出一个房间来。后来是病人丈夫说不想妻子太痛苦,这才进的普通病房。当然我们是有专门的医护人员在观测的。”
鲁子敬:“ICU一天到底要多少钱?”
医生想了想说:“每天上万肯定要的。”
鲁子敬沉默了。什么不想让她太痛苦都是假的,舍不得花钱才是真的。真要进去了救治起来,每天上万轻轻松松,一周就是10万,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就算表姐这样的小康之家,撑一个月也要开始考虑卖房子。
房子是要留给两个儿子的。对陈平章来说,生完儿子,老婆的历史使命就完成了,儿子才是未来和希望,自然要把家产用在儿子身上。至于表姐,花了钱也只是拖延时日,最终难免一死,何必多花那个冤枉钱。
现实面前,人性是如此不堪一击。
人们只能期盼自己不要生病,生了大病就赶紧死,以免拖累家人。
回到太平间,老王老伴已经瘫坐在外面靠墙的塑料椅子上,张着嘴,时不时抽动两下。老王就这么看着王素青的遗体,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平章就这么默默站着,不劝,不拦。
鲁子敬强忍怒火,走过去问:“接下去怎么安排?”
或许是人没了,气也顺了些,陈平章说:“明天就火化。墓地还没找好,骨灰盒就先放家里。”
鲁子敬:“这么着急?”
陈平章:“拖着只会让二老更伤心。”
鲁子敬:“为什么要把人从邵逸夫转回来?”
陈平章:“邵逸夫太远了,这里我能就近照顾。”
鲁子敬差点笑出声来。就你,还照顾?一个人不要脸可以到这种程度吗?“老两口连女儿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陈平章:“人都走了,说这些都没用了。”
鲁子敬:“跟孩子说了吗?”
陈平章:“暂时没有,等明天吧。”
鲁子敬:“为什么不进ICU?我不信你们的钱连一个星期的ICU都住不起。一个星期,如果能抢救回来呢?情况好转就能出来转特护。”
陈平章:“没用的。”
鲁子敬突然想起几个月前,当时自己坚决反对老爸去做介入,在他们看来会不会也跟陈平章一样冷漠?对老爸和杨美华来说,去做介入或许就跟进ICU抢救一样,是最后一搏。恰如自己不想放弃表姐,他们也不想放弃机会。另一个声音却说,这能一样吗?你是为了老爸好,陈平章是在害人。
不管是救人还是害人,人终归都没了。
如果当时老爸听他的建议,不管多活多久,最后人没了的时候,杨美华肯定也会像现在自己痛恨陈平章一样痛恨自己,埋怨他不给老爸积极治疗,放任老爸病情恶化。
人啊,终归都觉得自己有理。
鲁子敬:“转回普通医院,住普通病房,不让她跟父母孩子见面,让她在孤独痛苦中死去。”
陈平章淡淡说:“随你怎么说。”眼中尽是淡漠。
鲁子敬一拳轰出。这一拳,聚集了他这大半年来所有的怨气、愤怒、不甘,迅疾如电,正中胃部。他都懒得跟这种人渣多废话,他本想用脚踹的,可陈平章这种人渣当不起他的金左脚;那就用拳头。本来想打脸的,可打脸会留下痕迹,会被这厮反咬一口。
陈平章倒在地上,痛苦地捂着肚子。像他这样的斯文人根本想不到鲁子敬会突然动粗。这一拳直接把他打懵了。
报警,监控?鲁子敬才不怕。他巴不得事情闹大让警察介入。陈平章敢报警,他就敢告他谋杀,看谁底气足,看谁心里虚。这一拳,既是泄愤,也是激怒。
看到陈平章倒下,老王才缓过一口气来说:“不要打了,人都没了!你们还有完没完!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吗?”
陈平章捂着肚子爬起来,愤怒地盯着鲁子敬。
鲁子敬根本不怕他,走上前去对王素青说:“姐,我不会让你不明不白死的。”
陈平章冷笑一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有勇无谋。
看到他的眼神,鲁子敬差点就继续发作,顺带发泄下这些天来的郁闷。可就在这时,手机在兜里震动,姜小柔给他留言说不太舒服。鲁子敬立刻收拾情绪赶回家,毕竟他们母子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