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翌操心地检查了一遍一层的窗户锁,又拉上了全部窗帘。他看了眼坐在窗边软椅上的韩愔,皱着眉对她道:“你们匹城治安那么差?如果我再来晚一点,你是不是要死在街边混混的手里了?”
韩愔空洞地往窗户的方向望着。这里的治安很多年前就这样了,不然她的养父怎么会成为枪支管控失败的牺牲者呢。
凌翌不是很开心:“你说啊?解释解释?”
她有气无力地对他说道:“对付那几个人我还是有办法的。”
“你有个鬼的办法!”凌翌生气地从包里取出了两个大盒子放到了客厅的桌子上,“你之前走得急,药带得少。这是三周量的镇痛剂,消炎药和抗生素,瓶子上都有贴医嘱,你照着吃就行了,三周后我再来一趟,到时候看恢复的情况给你加药性缓和一点的中成药。”
他啰啰嗦嗦:“对了,我刚才上网查了一下,这附近有志愿者社区服务,他们会直接把生活用品送上门。我看介绍说还能帮洗车带垃圾之类的,反正看着很方便,先帮你订了一个月,这段时间你就什么都别干了,争取别像以前那样留下病根。我看了你的血检报告,药物的含量还是挺高的,所以你会出现类固醇的戒断症状,你要注意——喂?”
凌翌久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便绕到软椅前查看,只见她居然已经歪着头侧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不过她看上去睡得很不安稳,眉头紧皱,右手还按在腹部的伤口上,显然不是很舒服。凌翌想了想,决定把她摇醒:“起来,把药吃了去床上睡。”
韩愔睁开眼,她声音实在太小了:“我睡了多久?”
“呃……半分钟?”凌翌切开橙子递给韩愔半个,“就像我刚才说的,除了你的外伤,这些都是类固醇的戒断症状。你会非常疲惫,断断续续丧失味觉,伴随着恶心呕吐感,没有食欲,腹痛,这些都是药物没有办法治愈的,需要靠时间慢慢解决。你不要左耳进右耳出,这事可大可小,我看你还是雇个营养学家吧。”
韩愔把橙子握在手上,没什么反应,还是那副老样子望着窗户的方向发呆。
她已经这个样子好几天了。搬回来的前两天房子里没有通水电气网,她什么都做不了,也走不动楼梯,就只能整日整夜地坐在窗前的软椅上。
韩愔白天看着街道,想着从前养父母带着她回来的第一个月。养父母的朋友们和邻居带着土豆沙拉,烤牛排和墨西哥卷来串门,欢迎她来到匹城。
那时候她英语还不好,站在门口像迎宾的宠物一样接过食物又尴尬又局促,只能一直重复地说着谢谢。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街道两边的房子虽然没变,但是以前的邻居都不在了,治安也更糟糕了。不过这种事都是一阵一阵的,过几年居住环境又友好了也说不定。
这次下单买东西是韩愔草率了,今天早上她突然发现燃气公司拖拉了几天之后,终于给她供了热水。那瞬间韩愔像是看到了上天的馈赠与生活的希望,一时兴起订购了一些食物。可惜这真是个糟糕的决定,她肩膀的伤确实烂到了神经,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连橙子都拎不动,成为了一个只能陷在椅子里的残废。
不过,韩愔觉得自己的灵魂至少是愉悦的,她甚至在说服自己享受成为这样走不动楼梯的废物。她闭上眼脑子里就是凯西的那句:“汉娜肖,你自由了。”
她依旧睡不安稳,但至少现在她可以在困倦的时候安心闭眼了。
很快韩愔又昏睡过去了,一松手半个橙子应声落地。凌翌听到声音走了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推醒了她:“你这样不行。我看你厨房什么都没有,这几天吃什么了?戒断药物后没有食欲也没办法,还是要努力克服一下,不然伤口愈合不了,更加容易感染,还会呕吐胃酸,这是恶性循环。”
韩愔为了向这碎烦的凌医生证明自己,站起身来咽下了今日份的药片,然后勉强撕了半片冰凉的吐司拿在手上,小声说道:“我得去一趟里城。”
凌翌半个身子探在冰箱里不知道在干什么,他神色怪异地抽身出来看着韩愔:“我说了那么久,你有听进去一句吗?”
“我有件一定要做的事,去晚了可能就来不及了。”韩愔抬起头来看着他,“我怕我死不瞑目。”
“呸。”凌翌皱了皱眉,“别总死死死的。”他依旧迷信。
韩愔低眉盯着窗外,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凌翌收完冰箱摇了摇头,像老半仙一样叹了口气:“我们这行活着脱出就是奇迹,这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你之后想做什么?去海边,去山里,开餐厅,开咖啡店,参加戏剧学校,去做任何事。”他看着韩愔,“或者……我还留着你的戒指。”
韩愔听着他的话一直没什么反应,只是这时突然捂住胸口干呕了几声,她想站起身来却很快又跌回了椅子里,只能抓住椅子的手柄看着凌翌:“你卖了吧。”
凌翌:“什么?”他愣了一会儿,觉得韩愔一点都不像一个重获新生的人。他问道:“为什么?”
韩愔就那样看着凌翌,似乎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答案不是显而易见的吗?她声音里带上了些绝望,带上了些自嘲:“这几年我杀人,都是看着他们的眼睛,处决式,麦肯锡喜欢这样的。”
她眼里没有光,虚弱却有些固执地说道:“那种感觉和狙击,和我们以前的任务都不一样。也许他们不是好人,但是他们的眼睛里有另一半,有孩子,有家人……”
凌翌脱口而出:“你没有必要这样折磨自己。”
“我知道,我不自责,也不后悔。”她悲凉地笑了笑,“但是每次杀人,我的一部分灵魂好像也跟着一起死了。”
虽然只有短短三年,可这三年的每一天都像是一辈子那么长,那戒指主人的长相韩愔都快记不清了。
而且她有什么资格呢?韩小易早就死了,那人也一定有了新的生活。
凌翌收拾了医药箱走过来慢慢蹲到了韩愔的身边,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她的外套。为了换药方便,韩愔外套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凌翌掀开了压在伤口上的吸血包,检查愈合情况。
只过了几天,她身上的所有伤口都还有血淋淋的缝合痕迹,稍微一碰就会渗血,尤其是她双肩上那两个被铁钩穿透的伤口,像两条通风管道一样,一点都没有新组织生长的迹象。凌翌给她肩膀前后的创口换了四次药,他看着可怕的血盆大口长叹了一口气问她:“冷吗?”
韩愔忍受着换药时的痛楚,额头上冒着一层一层的冷汗,没有说话。
凌翌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扯开一卷纱布说道:“我只能劝你,不能强迫你。我的调令下来了,也不能陪你去里城。”
凌翌看着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妥协了:“刚刚我有些反应过激了,你难得自由了,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但是真的要当心,败血症不是开玩笑的。”
韩愔提起精神想说些什么,凌翌却一直自顾自说道:“我们第一次见好像是十年前?情报局和海军陆战队的也门联合行动。那次你们提供情报,我们部队进战区,你作为联络员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不过我队长看你安安静静的,穿着便服就来了,以为你是文职,开作战会议的时候还骂骂咧咧地说还需要分人来保护你。没想到,后来你这么能打,还救了他一命。”
凌翌顿了顿,接着笑道:“说实话,我当时就很喜欢你,枪法好,决策冷静,勇敢善战,我打赌整个突击队都心动了。回基地之后我下铺那混小子,那个机枪手,还在基地偷拍了一张你的照片,拍立得打印出来贴在床板上,晚上躺在床上就能看到——”
不过凌翌说到这里,想了想突然改了口:“你知道吗……这件事说出来我才发现他有多恶心,改天我去帮你把那张照片要回来。”他露出了一个夸张呕吐的表情,一脸嫌恶。
想起这些对她来说大概是白垩纪时候的往事,韩愔真心地笑了笑。凌翌见她情绪好了一些,开口问道:“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们现在算是朋友了吧?”
“当然。”她点点头。
凌翌把医药箱整理好后认真地说道:“那就听我这个朋友说几句吧。刚认识你那些年,还有现在,你看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狗屎。”
韩愔听到这个形容微微扬了扬嘴角,靠在椅背上好好当她的屎。
凌翌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在战场上见过无数士兵都和你一样,失去了一切,创伤已经累积到了一个让他们什么都不在乎的程度。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就算我下一秒杀了你,你都无所谓。”
韩愔没有接话。她不喜欢被人剖析心境,但她反驳不了。
凌翌继续道:“但是那一年,你每次来任务简报都带着零食奶茶,你会在准备武器的时候告诉我奥古附近新开了咖喱店,你甚至会在条件那么差的运输机里看着任务简报笑,连沈皓云那么心大的人都私下找过我,说你不一样了。记得那次瓜地马拉的直升机追击吗?生死关头,你捧着枪赌命,我能感觉到,你想活下去。”
韩愔眼底泛起了一阵氤氲,但终是褪了下去,她勉强地喝了一口水,再次陷入了沉默。
“汉娜,如果你还记得他,去找他吧。”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项易生了呢,他们在一起的日子那么平淡,那么无聊,却又那么快乐。
和项易生在一起的每一秒钟,她都能感受到那毕生所求的平静。她都准备好一直陪在他身边了呢。
可惜人生总不能事事如愿,现在她敢梦到他,敢想起他了,却也清醒地意识到永远都见不到他了。
也许她能上网搜到他最近在干什么,他的公司最近在干什么,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永远不能像从前那样带着午餐盒去公司,去见那个阳光一样美好的人了。
他们永远不会在奥古员工八卦的目光里肉麻又做作地牵着手吃饭,永远没有机会讨论晚上是做泰式手卷还是韩式泡菜锅,也永远不会再见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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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珍珍从没见过项易生喝醉酒。
过去这些年他活得不算容易,那晚的事,再加新接手项氏也是压力很大的挑战,但是再难的日子里他也只是用工作填满生活,或者干脆把自己关起来,从未在人前失态。
所以他现在抱着这一大瓶伏特加看着酒店窗外夜景的样子,差点让姜珍珍以为进错了房间。
“董……董事长?”姜珍珍放下一杯咖啡推了推他,“老板?…….项易生?”
项易生半睁着双眼看着她:“来了?坐啊——”他指了指面前的沙发,“我来给你讲讲我失败的人生。”
姜珍珍哪敢动,她看到项易生笑眯眯地坐在那里说道:“我应该尊重她的选择,对吧?”他双颊通红,“那我的病是不是该好了?”
项易生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心脏,他应该痊愈了,这里以后也不会痛了。
姜珍珍闻着酒气原地愣了几秒——这一看就是刚才去见汉娜的事情不顺利。可就算姜珍珍再怎么好奇,不管是作为老朋友还是下属,她都应该给项易生一点私人空间。她赶紧简明扼要地告诉他:“您让我找所有关系调查这个汉娜肖的背景,刚刚私家侦探给我来电话了。”
“那么快。”项易生喝了一口酒,示意她说下去。
姜珍珍看着手上的平板:“汉娜肖是匹城人,不过她的电子信息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才被加入这里的社保系统。侦探说可能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家里才给买保险,也可能是因为买了第一辆车办了驾照,这边没有户籍一说,而且他们的医院系统各自独立,所以这种情况很正常。然后……她高中毕业那年父亲意外身亡,母亲病逝,她和哥哥Bryce Shaw在同年入学就在匹城的CMU,这和我们昨天在教授那里听到的差不多。”
“然后呢?”
姜珍珍看着手机继续说道:“四年之后她生物医学工程和生物信息双专业毕业。不过那之后汉娜肖整个人就从北美蒸发了,这些年唯一一个书面记录是四年前,她的学院官网更新了答辩通过的博士生的名单,汉娜肖就在其中,但是没有配照片,只有一个论文标题。至于中间那些年,坎贝尔教授说她可能在其他国家签约了工作,所以侦探正在了解各种大公司的奖学金,往那个方向调查,但是其他国家的资料不是很好获取,所以还需要一段时间。”
项易生迷迷糊糊地想到那次在葡国旅游时的奇遇,随便插话道: “你让他试试里城。”
姜珍珍一惊,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我要说里城的?”
项易生醉醺醺的,有些不解:“……你在说什么?”
姜珍珍见他喝了酒神志不清的样子,便放肆地对着他耳朵大声喊道:“里城!我刚要说!私家侦探跟我说这个汉娜肖名下有一张后天去里城的机票!他在订票网站的关系告诉他的!您今天是不是见着她了?因为机票就是匹城起飞!”
“…………”项易生差点手一滑把酒瓶摔了出去。
“你说巧不巧!这么多年都没消息的人,您一让找就露头了!你看啊!”姜珍珍甩出了一张机票联程复印件,“后天!马上过零点了那就是明天,下午两点起飞,转机法兰克福然后到葡国里城波尔特拉机场!”
酒精拖缓了他的思绪,项易生傻傻呆了一会儿,然后起身一头扎进了桌上的文件堆里乱翻一通找出了护照。他想都没想立刻要求道:“给我订同一班飞机。”
姜珍珍见他这不清不楚的样子,表示了反对:“可我们后天的机票回国,一路上还有三个董事会视频会议,回去之后还有和工商联合会执行长一个月前就约好的通话……”
项易生闷闷不乐地抱着酒瓶,像一只卷成一团的猫咪一样缩回了沙发上。他眯着眼睛看了姜珍珍一眼,又重复了一遍:“给我订同一班飞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