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4613 下载APP
徐泽甫一挤进来,就看见两人杵在一间屋子里,面上不由得大骇,哆哆嗦嗦地想要说什么,手一抬,慌忙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惊悚道:“你!你们!你们竟然真的!”
  钟灵毓没工夫听他胡言乱语,只问着:“苏州发生了何事?那副《春日宴》如今下落何在?”
  徐泽只能压下满腔孤愤,颇有一种自家养的白菜教猪拱了的幽怨。
  他有心想问钟灵毓为何现在才来,但眼下也不是多说的时节,他撤下帽篼,灌了口凉茶才从怀中掏出来一封卷轴,轻声道:“这便是我们寻来的那份画卷,只是按理来说这卷轴在地下长眠数载,按理来说应当是尘封多年。可那日我与无尘姑娘掘土之时,却发现土壤有松动的痕迹,倒是不知道这卷轴有没有被人调换的可能。”
  沈檀舟默默道:“......应该没这个可能吧?”
  钟灵毓看破不说破,她接过卷轴,摊开看了看。
  徐泽立在一旁:“原先我与无尘也打开看了一番,并没有看见上面有什么机要东西,若当真只是仰慕郑叔玉的真迹,也不必这样子穷追猛打罢?”
  《春日宴》确实是郑叔玉的墨宝,线条流畅而画风飘逸,但要说有什么奇异之处,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可是白枫说,这幅图相关社稷安危,恐怕不是明面上那样简单。
  她细细看了一会儿,也没有从上面找到什么暗语。便是连春日宴上的小人儿,也没有找到什么面熟的。
  江山社稷,藏于这一副《春日宴》上?
  她摩挲着图纸,仍旧没有在封层底下,找到什么线索。
  沈檀舟沉吟着:“郑叔玉作画奇特,向来喜欢用细石掺在丹青之中,一改寻常画卷的单一,反倒像是立起来一般。其画风素有横看成峰侧成岭的绝妙,大人不妨换个方向看一看?”
  钟灵毓把画倒了过来。
  “........好像也没有。”沈檀舟眉头微皱。
  眼见一时半会也找不出什么线索了,钟灵毓就将画卷先放到一旁。
  她侧坐在,望着徐泽:“按理来说,你们南下江南,对上报得是视察民情,本不该引人耳目,如何也得乘夜前来?”
  徐泽拧着眉:“原先与大人约好,是二月初一在苏州渡口集合。眼下已经快到了三月。我正疑心大人要遭遇不测,无尘姑娘便告诉我,有人在暗中监视这苏州府。再加上大人迟迟不来,失踪不表,纵然得到大人的讯息,我也不敢轻举妄动。”
  徐泽沉吟道:“不过想到当年白大人的情境,我怕那些人是闻讯而来,也便没敢将找到此图的下落说出来。”
  说到这里,他上下打量了钟灵毓一眼,又接上话头:“白日里我看见一小孩拿着信封说要来找我。当时我看见暗语,便知道是大人来了。只是生怕打草惊蛇,这才蹉跎到现在。”
  他本来正着急如何将钟灵毓带进来,没想到和钻头陆尧就来苏州府找他,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两人又简要交换了下信息,得知钟灵毓在南山的遭遇,徐泽眼睛都快掉了下来。
  “岂有此理!这些人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不过,大人,你们还遇见了白枫?那些人还在追杀白枫?白枫没死?”
  钟灵毓点头,她心里始终觉着古怪,总觉着这些事情千头万绪,理了又理,却找不到一根明线。
  良久,她叹了口气:“你先回去吧,免得打草惊蛇。若是有什么事,我在命人传暗语给你。”
  徐泽心知这里不能久留,拿着帽遮,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临到门口,他欲言又止地回头看了一眼,见两人没有要起身送他的打算,反倒是一立一坐,那沈檀舟正立在钟灵毓身后,躬身看着那副春日宴,好一副郎才女貌的璧人。
  他心里说不上来的酸溜溜,酸到头来,又多了几分释然。
  他们的大人,如今总算也有些牵挂了。
  徐泽轻轻叹了口气:“殿下,大人,那我便回去了。”
  沈檀舟:“难不成还想让我留你吃晚膳?”
  “.......”徐泽脸色气得铁青,轻哼一声,甩袖就走:“本官可不稀罕!”
  他走后,钟灵毓盯着那副《春日宴》又看了许久,情不自禁地琢磨着:“这横也看了,竖也看了,倒真没有看出什么与众不同来。”
  江南天早,眼下已经暗了下来。先前徐泽来时,屋子里已经点了一盏灯。
  借着这细微烛火,除了能够看见上面粗糙的细石纹理,实在辨不出这上面的古怪之处。
  身后久久无言,钟灵毓情不禁转身,却见沈檀舟正凝神盯着自己眼前的画。
  她心口一烫,忙不迭地转过头来,生怕自己错乱的呼吸,惊起旁人不必要的误会。
  可心头的悸动始终消磨不去,背后那炙热的呼吸,仍旧若隐若现地洒在她的肩头。
  洒在那一侧,她曾中过箭的肩头。
  记忆中温软的唇,如银的月,都汇聚在眼下这一寸春日的画卷,成了不可捉摸的一段晦暗情事。
  她手心发烫,到底是坐不下去,只能起身,干巴巴地道:“我去再点些灯。”
  她端起那盏烛火,就要去点灯,却蓦地被一双大手拽住。
  沈檀舟一脸严肃的盯着那副画卷:“别动。”
  钟灵毓微微一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只看见那幅原先平平无奇的画作,因着这飘忽不动的烛火,有了几分诡异的阴影。
  “这细石在画作上堆出了高低不平的纹理,经由这烛火一照,反倒多了影子。”钟灵毓摆动着烛火,而那画卷上的阴影也大不相同,她与沈檀舟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诧异:“这才是横看成峰侧成岭!”
  沈檀舟笃定道:“十有八九。”
  倒也不怪他二人孤陋寡闻,只是这郑叔玉的墨宝素来珍奇无比,两人醉心公务,自然没空去品鉴什么大家名作。
  “可如果是这样话,至多也只是让这画卷生动起来,倒也辨不出什么古怪之处。”沈檀舟沉吟着。
  钟灵毓细细看着那卷话,却觉着奇怪:“按理来说这春日宴都是白日里操办的。郑叔玉又注写实,绝不会在天未黑之际,在画卷上画蛇添足,加上几盏烛火。可如今细细看来,这其中却有四处不易察觉的小烛台.......”
  沈檀舟微微抿唇:“难道说这四盏烛火有什么玄妙之处?”
  钟灵毓晃动着手里的烛火,只见画上的的轮廓大不相同。她放下那烛台,又从柜案上寻来三盏,分别置于画卷上四盏灯火的地方。
  第一盏,隐隐照亮出来一个细微轮廓。第二盏,确是极其凌厉的眉眼。第三盏,口鼻五官俱全。
  钟灵毓素来是过目不忘,她盯着那画卷上面容,竟有些认不出来。
  她求证似的望向沈檀舟:“这......这长相,如何这样像.....庆王?”
  沈檀舟轻轻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更有着几分恍然。
  “这才是真正的庆王殿下。”
  崇祯年间庆王殿下,风采无双,教人望尘莫及。那时的庆王,武可打江山,文可定天下,长枪所指之处,是势如破竹,万不可挡。
  他和姬华从小便望其项背,而姬吕对他们也是万分和善,教他们武艺,授他们诗书。
  先帝有八子,对上庆王,都自惭形秽。可时过境迁,年岁与病痛的消磨,如今也将那势不可挡的少年郎,蹉跎成为一位病居府上的闲王。
  “郑叔玉是前朝画师,识得崇祯年间的庆王也无可厚非。”沈檀舟低头,望向那落款:“是崇祯十八年,那时庆王刚好十七,又在江南领兵驻守,在朝堂上算是与刘党平分秋色。”
  崇祯十八年,钟灵毓才九岁,刚从西海被送回京城。
  她抿唇:“可我爹是在西海驻守,按照你所说的,庆王理应是光风霁月的儿郎,缘何会剑走偏锋,行此等凶险之事?更何况,姬吕的画卷一出,为何天下将乱?”
  最后一盏烛火,钟灵毓始终不敢落下,她心中隐隐有个猜测,但却不敢说出来。
  沈檀舟的面容在那三盏惶惶烛火下,多了几分难以捕捉的深不可测。
  他微微垂眼,看向钟灵毓。
  “难道,大人忘了崇祯十九年的民谣吗?”
  二王出,八子乱,天家将亡,乱臣当道。百姓忧,稚儿哭,白骨铺路,尸骸餐露。
  崇祯十九年,刘党如日中天,宗族不但垄断夏朝商贸,朝堂上也有两位权臣把持,就是连后宫也有一位继后。
  按理来说,姬吕是嫡长子,无论是立长还是立贤,姬吕都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可先皇后恰好病故,先帝感念刘贵妃诞下皇二子,又侍奉多年,所幸提为了皇后。
  朝中风向一下子变了。
  姬吕纵然盖世无双,到底是母家欠缺,论家世已经比不过姬华。姬华虽才情不如姬吕,但若是为帝,也是够用的。再加上刘党在朝中已经是咄咄逼人,原先拥立姬吕为太子的人,不免就开始动摇。
  朝中根基不稳,外面藩王就开始动荡不安。最开始就是瑞王,无端被扣上了一个谋反的帽子,其中不免是因为刘禹从中作梗,而那时先帝已经半架空,对于这种证据确凿的事情,只能草草定了罪。
  经此一役,朝中同刘禹为敌的,也都悉数被牵连处置了。
  朝中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此时却又冒出来的姬吕不务正业,迷恋红尘,惶恐以后是滥情风月人,更是消减了拥趸姬吕的人脉。再加上后宫刘继后对先帝吹了枕头风,隔日,立储的圣旨就落了下来。
  理所应当,是姬华。
  姬吕为此大病一场,醒了之后就收敛锋芒,好像当真坐起来不问朝政的闲王。
  可人心隔肚皮,当年盖世无双的姬吕,到底有没有意难平,谁也不知道。
  说到这里,钟灵毓有些迟疑:“但世人都知道姬吕风采无双,又怎么会轻信他迷恋红尘呢?”
  这件事就说来话长了。
  “大人与陈贵妃交好,难道没从她口中,听说当年的些许往事?”
  “什么?”
  她只是从徐泽哪里听说过,好像是当年庆王求娶陈雪晴被拒,至于其中到底有什么波折,她却也不甚清楚。
  沈檀舟缓缓道:“其实当年是姬吕自愿放弃太子之位的。”
  “嗯?”
  当年姬吕镇守江南,与江南第一美人的陈雪晴情投意合。陈雪晴本家虽在淄州,但淄州的风水不养人,才一直被寄养在江南的姑母家下,只有逢年过节的才回淄州过上几日。
  钟灵毓虽在少时与陈雪晴有些交往,但后来也都渐渐淡了下去。
  陈雪晴与姬吕心意相通,姬吕又自知自己与刘党再争下去,伤及的还是大夏百姓。更何况,姬华渐渐年长,却也不逊色与他。总归都是姬家的天下,无谓争与不争。他与刘继后达成约定,愿将太子之位拱手让出,只求与陈雪晴长相厮守。
  刘继后虽然允了,但陈家是淄州协领,淄州又是京中要地,若是将陈家独女嫁给姬吕,难保他不会有策反之心,到时候直至京城,危及帝位。
  是矣,刘继后扭头就将这件事散步于朝堂文武,彻底让姬吕失了民心,又将陈雪晴嫁与姬华,为太子侧妃。
  “........”
  钟灵毓是没有想过,朝堂上还有这么一出辛密,她当时年岁小,只知道林相为天下事焦头烂额,却没想到皇家之争会如此......
  沈檀舟轻轻叹了口气:“当时姬吕不过十八,心上之人与太子之位皆失,这才一病不起。再后来,他便拒绝了先帝的赐婚,发誓一身不再令娶。”
  “......那陆千凝?”钟灵毓总觉着这件事,有什么说不上来的机巧:“听说,当时是陆千凝与姬吕一见钟情,江南总督爱女心切,再三恳求。陛下碍于陆总督身负要职,这才让姬吕与其结亲。”
  便是陆千凝一事之后,姬吕也伤心欲绝,不像是无心之人。
  她心里一寸寸沉了下去,总觉着当时许多未解之谜,到如今都隐隐约约有了些苗头。
  她记得,当时在陆暮雨的切结书上的最后一句,写的分明是她与庆王才是情投意合。倒是奇怪,庆王如此忠心于陈雪晴,又岂会四处留情?陆暮雨虽是偏激,但对于亲姐不像是虚与委蛇,又怎么会下此狠手。
  而那夜,为何会有人前去偷盗沈檀舟的衣物,状若泼沈檀舟一盆脏水,其目的又是想逼沈檀舟显出原形。
  庆王.....
  沈檀舟接过钟灵毓手上的那第四盏灯:“只怕,陆千凝之死,同姬吕也脱不开关系。”
  他重重地将那盏灯,落到它该落的位置上。
  阴阳成影,细石如笔,在那副春日小晏上,落下了一个让钟灵毓至死都不会忘记的图腾。
  那是,暗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