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乙天卓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15756 下载APP
他从睡梦中惊醒,窗外传来鹰的嘶鸣。
他躺在乙支府的卧房里。现在是深夜,卧室漆黑一片,沉寂无声。
“怎么了?我听见什么了?”
秋风吹着窗纸哗哗作响。卧房门外的过道上,童路轻微的鼾声有节奏地响起。除此之外,似乎什么也没有。“睡吧,乙天卓,”他告诉自己,“况且你有两千多人拥护你。你派出了守卫,全天候地巡逻军械库、城墙、粮仓、军营、集市等重要据点。甘左此刻正在城墙上巡视,他刚替换下连续三天三夜没合眼的自己。”
乙天卓应该放心。
他最终还是起身了。他走到窗边打开小卧房的窗户,窗外经常是乙奴的笑脸,他希望这次也是,可惜没有。人是这样,总做一些不可能实现的梦来麻醉自己,哪怕只是一瞬。
夜晚的寒风灌入,裹紧了他,他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他走出房门。像年轻时一样,他望向雪塔,因为雪塔最高处有灯。看到漆黑一片后,他才告诉自己,笨鹿,雪塔早被金缪烧掉了。空旷的院落里,乌黑的天空里镶嵌着无数繁星,对他眨巴着眼睛。半个月亮从西厢房后面爬上来,潜藏在一片乌云下,窥探着他。白色灯笼反射出月亮的微弱光芒。
没有警报声,没有说话声,甚至没有脚步声。
“一切正常,”他告诉自己,“放松下来,你难道觉察不出四周的宁静?你只用两千多人就拿下了冬比忽,还给它带来了正义和秩序。父亲会为你而骄傲……”
他的思绪忽然停住。鹰的嗥叫再次响起,那声音他无比熟悉。他身体的某个部分突然被激起,或者是本能。
事情不好!他敏锐地觉察到出事了。他马上叫醒了童路。两人刚出乙支府,就看到秀才曹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大人——是粮仓——”秀才曹极速跑来,几乎倒在他怀里。秀才曹弯下腰,手扶着膝盖,大口喘气,指着城东。
乙天卓的脑子一片空白:“粮仓怎么了?”
“粮仓——粮仓走火了!”
什么?!十几万人的口粮正在燃烧?“像父亲一样冷静、沉着,”他告诉自己,“否则你会做出错误的决定。”他马上平静下来,告诉秀才曹:“庞同善在八进的厢房睡觉。立即叫醒他,让他迅速到粮仓来。”
秀才曹跑开后,他转身对童路说:“找巨人李义,让他带老二团的兄弟们发动粮仓周边的百姓,带着家什迅速灭火。”
粮仓绝不能出差错,因为没了粮草,军心会立即涣散。断了这命脉,冬比忽城危矣!
粮仓有重兵把守,钥匙由他一人贴身保存。他摸了摸衣服,钥匙还在,连同父亲在平壤给他的大串钥匙,虽然他尚未发现那一大把钥匙的用途。
再说,粮仓的门锁用精钢制成,普通大锤不可能将其砸破。粮仓是用石头铸成的,没有一块木头,怎么会着火呢?
他跑到粮仓门口,眼前的情景让他震惊。粮仓内吐出巨大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脸庞,浓密的黑烟让他剧烈咳嗽起来。显然,偷袭者先打开了粮仓大门,进入后点燃了粮草。“我的冬比忽,我父亲的冬比忽要不保!”他心惊。
越来越多的军士和百姓过来灭火。很多百姓手中提着水桶,奋勇地冲入石头房中,浇完后跑出。四周全是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伴随着百姓和军士急促的脚步声、叫喊声,还有水洒在火上的咝咝声。他的心越来越沉。
在老百姓和军士的协同努力下,等庞同善和甘左赶来时,火已被扑灭。
“损失多少?”安排老百姓离去后,乙天卓问一脸灰黑的秀才曹。
“大人——”秀才曹忧郁地看了他一眼,小声说道,“几乎烧光了。”
庞同善大惊失色,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庞同善没能控制住情绪。乙天卓警示地看了庞同善一眼,对秀才曹说:“先带走兄弟们,再去铁匠尔古那里重新打造一把锁,把锁匙拿给我。还有,让李义派一个旅队的兵力驻守此地,任何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违者斩。”他又盯住甘左阿叔、庞同善和秀才曹:“存粮的消息不许告诉任何人。”
秀才曹连忙去办。
“我们的口粮怎么办?泉男产已围城整整四天!正是需要粮食的时候。”庞同善着急地问道。
他没有回答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他和甘左、童路来到粮仓旁。粮仓一侧有十来具尸体,都是把守粮仓的兄弟。其中一人面朝上躺着,内脏从肚腹中涌出。还有一人半裸着身子倒在粮仓的墙上,咽喉处被划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从左耳一直延伸到右耳。
门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些花生和喝干的酒瓶,以及两只当地人用的石杯。
这是一起凶残的谋杀和伏击。乙天卓拿起一只杯子,嗅了嗅底部残余的酒液:“他们也喝酒?”
“百姓经常给守卫送酒。”甘左回答。
他和甘左阿叔认定至少有十几个人参与了行动,因为十几个守卫几乎同时被杀。凶手出手狠毒,似乎带着仇恨,让守卫备受煎熬。
甘左来到粮仓门前。“这是一伙训练有素的家伙,至少十人。趁着夜色,他们从房上、两面墙上跳下,突袭守卫。得手后,立即打开了仓门。”甘左看了下门锁,“门锁完好无损,可以确定他们有钥匙。打开后,他们进入粮仓四处放火。待粮食彻底燃烧后,他们又从房顶逃脱。”
这门锁是铁匠尔古特意制作的,他和乙宏措阿叔监督了整个过程。整个粮仓只有这一把钥匙。占领冬比忽后,他才重新启用粮仓。这把钥匙从未离开过他的身体。他握着钥匙,百思不得其解。
粮仓遭火让他陷于生死存亡的境地。守城的战斗像无底黑洞,粮食消耗的速度极快,就连守城的器械也严重匮乏,比如弓弩、箭矢、猛火油、牛油、石块、橡木盾牌等。
他之前倾尽全力采办了大量石块、木头、用来制作抛石机的石球和对付冲车的石弹。本以为量足够大,足够两千人使用一年,绰绰有余。没想到守城的战斗如此激烈,再加上冬日人们对于木材的惊人消耗,连石块和木头也出现匮乏,更不用说其他的军需储备。
这些还好说,他们的粮食已经捉襟见肘。他甚至命令兄弟们定量而食,导致怨声载道。现在倒好,粮仓没了粮食。没有不透风的墙,乙天卓可以肯定,明天粮仓走火的消息就会传遍全城。对于士气,这是个巨大的打击,还有可能引起哗变。
他一通头大,努力思索应对之策。城墙上的口粮只够三日的量,唯一的办法是从百姓处征粮。可城池已被泉男产围了十日,百姓的存量也不多。如果再向他们征粮,那等于把他们逼上了绝路。对于这些誓死跟随他的族民,他实在下不了手。可如果没有粮食,两千天师怎么办?他们也是跟随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
他的目光转向了手中的一大串钥匙。除了粮仓这把,还有五把长达一尺的钥匙,是父亲让他保管的。它们是做什么用的呢?经历了这么多的磨难,乙天卓已经忘记了父亲的箴言。
“父亲,如果你能听见我的祈祷,告诉我吧,我此刻需要你的指引。”他在心中默念……
乙天卓无法入睡,便和甘左、庞同善来到城墙上。
他望向城墙下面,并没有喊杀声传来。不过,他再次听到了鹰的嗥叫。“听到了吗?”他问甘左和李义。
“没有,”李义说,“什么也没听到。”
“卓儿,你听到什么了?”甘左身形伟岸,在灯火下就像古代的英雄。
“我听到了,但我们看不见,该怎么打?”父亲没在身边,乙天卓向甘左寻求智慧,“他们就在下面,我能感觉到。我们乙支家的鹰看到了。”他确信。
甘左看了他一眼,对他点头。“李义,”甘左面对巨人,“你们天师的抛石机该派上用场了,让它带给我们光明吧!”
李义咧嘴大笑:“让你们见识下天师的装备!”
李义擎着火把下了城墙。他在城墙下高声叫出命令,站在抛石机下的十名兄弟立即操作。猛火油桶被置于抛石机后方的巨型勺状托盘内。李义用火把将其点燃。风将火焰迅速吹大,气焰狂暴。几十名兄弟拉动绳索,另外两名兄弟校准了角度。
“放!”李义大吼。平衡臂下落,投掷臂“砰”的一声砸在横木上。这来自大唐的巨兽,轻松地把燃烧的油桶送过高大的冬比忽城墙。
油桶从乙天卓头顶飞过时发出奇异的光芒,照亮了途经的地面。火光呼啸着越过护城河……
“我的天!”秀才曹惊叫出声。
火光下,城下黑乎乎一片,如同蠕动的蚂蚁,多得数不清,足有上万人,或许更多。
木桶砸向地面后爆裂开来,引燃了几个敌军兵士的衣裳。“绿眼狼”阵营在猛火油的火光下暴露身影,索性传出低沉的号角声:“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喔喔喔喔……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悠长低沉的呜咽声犹如天上撒下的一张巨网,罩住了城墙上的每个人。顺着声音,乙天卓带领众人爬上南面城墙,手里握紧长剑。
今晚注定是不寻常的一晚。“绿眼狼”对白天的攻击显然不满意。他虽在低处,但敢于发动夜袭。敌方的号角声在继续,就像“绿眼狼”在恶狠狠地起誓。乙天卓心想:“杀父仇人要摧毁我的城墙,抢掠我的土地,占有我的子民,他还囚禁着我的乙奴。”想起这里,他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
“冷静!”他告诉自己。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巨人李义吹响牛角回应。空气在颤抖,兄弟们在不断地跑动。
感谢雄鹰的嗥叫,乙天卓准确地预判到了夜袭行动。他们有充分的时间做好准备。兄弟们用两人高的铁杆在城墙上撑起一排钢盆。其他兄弟用干苔藓做成的火把引燃钢盆里的猛火油,熊熊大火随即升起,照亮了整面城墙。冷风抽打着他们的脸庞,锋利如箭镞,搅动焰苗,可怖的橙光不断摇曳。
在火光的帮助下,箭矢、弩支、长矛在喘息间便已经准备就绪。装满猛火油和牛油的大木桶在守城士兵身后排好,用油布遮盖,以防敌人的火箭。甘左对防御的苛刻要求现在有了回报。
“绿眼狼”的牛角号同时奏响,之后是越来越快的鼓声。风声呼号,“绿眼狼”的百台抛石机吱吱作响,发出砰然重击,送巨石飞入天空。
冬比忽城南门右侧的塔楼被抛石机击中,冒起浓烟。乙天卓命令人抬几桶水上了塔楼。大个子杜龙正在往城墙上扛一大摞箭矢,捆绳突然松开,箭矢眼看就要散落——乙天卓跑过去扯紧捆绳,帮着把箭矢重新放到杜龙的肩膀上:“去塔楼西侧,那里缺箭矢,让他们省着点用,瞄准了再放!”杜龙长得高,性格温和,是个不知疲倦的壮劳力,但他脑袋不太好使,说话也不太清楚。
火光下,泉家军士手执盾牌和环刀,扛着梯子,如蚂蚁般拥向城墙。人数多达六万,还是七万,已经无所谓,因为总比他们的人多得多。
没有抛石机能破坏冬比忽的墙面,火攻更不可能,因为城墙是用石头建造的。
“弓箭手!”乙天卓喊。塔楼旁边的战鼓响起战斗的节奏,如波浪一般传到城墙上的每个角落。
弓箭手瞬时站成两排。
“拉弦——”他停顿一下,“放!”
长长的箭矢离开城墙,遮天蔽日般奔向天空,发出倏倏的声响,仿佛死神在歌唱。
之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在梦中。弓箭手们站在城齿之间,用半僵硬的手臂驱动硬弓,向身下的敌人倾泻无数飞矢。泉男产的人不甘示弱,用箭矢回应,还有呼啸而至的石弹。
敌人的梯子搭到了城墙上。乙天卓命令兄弟们用石头砸,然后推倒梯子。如果实在推不倒,他们就推下裂开的整桶猛火油,然后扔下火把引燃梯子。
乙天卓、甘左和庞同善来回指挥,不曾停下一刻。
乙天卓筋疲力尽。朝阳从东边升起,替代火把照亮了这个地狱。他让甘左指挥,他自己靠着城齿拿起一张硬弓,不断地向下面瞄准、释放箭矢,直到手指流血,胳膊麻木、僵硬。
敌人撤退了。乙天卓往下看去,城墙下是一片充满焦黑草梗、粉碎石子和无数尸体的废土。烧焦的尸体引来大群乌鸦。
在乙支府的政事堂,他们为可怜的杜龙盖了一堆毛皮,并把火生得旺旺的,可杜龙只会说:“冷,好冷。”秀才曹在他贯穿胸膛的伤口上抹药,杜龙却一点感受不到疼痛。
“他撑不了多长时间了。”甘左看了眼,转身离开。
“给他一刀比药仁慈。”庞同善在旁边附和。
不,乙天卓不同意,他们都是跟随他的兄弟,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李义,给他加床被子。”他吩咐李义。事实上,如果有内服的药材,杜龙也许会保住命,但他们没了粮食,更缺乏药材。
乙支府内的大小房间被一百多名伤员占满。有人的伤势比杜龙的更严重。更让乙天卓心惊的是,粟米粥越来越稀,已经能照出人影。
估计到明天,他们只能挖野菜吃了,或者——或者向老百姓征粮。
大家都需要食物。连续几天,兄弟们都在抱怨,虽然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但他们的表情告诉了他一切。
“冷,”杜龙说,“好冷。”
乙天卓自己也冷,他更累,累得快散架了。他想睡,但是一闭上眼睛他就会看到“绿眼狼”正爬上城墙,看到他挥舞着双锤敲碎了兄弟们的头颅、蹂躏城内的百姓。
“大帅的救兵为何还不到?”秀才曹抱怨,同时往火炉里添了一捆柴火,“他们不会把我们忘了吧?”
巨人李义瞪他:“秀才,你他娘的净说丧气话。”
“不是丧气话。城中的猫狗已被我们吃光了,还有兄弟在抓老鼠吃。再过两天,我们就都得喝西北风了。”
“够了!”乙天卓喊。
“冷,”曾经健壮无比的杜龙虚弱地呻吟,“帮帮我,好冷。”乙天卓从李义手中接过被子,替濒死的弟兄盖上。他叹了口气,让李义继续看护杜龙,自己离开了政事堂,步履蹒跚地绕开伤员兄弟们,朝外走去。
出了乙支府,烟雾在城中各个方向升起,尖叫和呻吟让他晕眩。天气阴沉,他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环顾四周。
雪塔下原来的荷花池已被死尸填满,兄弟们正用铁锨掩埋。再往前,庞同善正带领十几个人宰杀城中幸存的牲口,并剥下它们的皮。从来不知疲倦的骡马被饥饿、恐惧的人类所猎杀,惨烈的号叫让乙天卓更加头晕恶心。
冬比忽坚守了整整十一天,难道大帅要放弃他?父亲告诉过他,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棋子,都有可能成为弃子,甚至成为可供牺牲的对象,以换取全局的胜利。
他带着两千多人拿下了冬比忽,让“绿眼狼”北撤,还让金缪龟缩于金川的老窝,极大地缓解了天师围攻泗沘的压力。如今他耗尽了粮草,兵士损失近半,可谓山穷水尽。“难道没有一人原意来救我?”他痛苦地想。
等待是失败者的借口,乙支人不会把自己的命运托付给别人。他们的情报传输路径早被“绿眼狼”封锁。别说人马,就连鸟儿也飞不出去,更飞不进来。他们放出去的信鸽要么被隼抓住,要么被射死。
虽然甘左反对,但乙天卓准备冒险。夜晚,他写好求救信。“当面交给苏定方大帅,或者刘仁轨大人,不要给刘仁愿。”乙天卓特意叮嘱秀才曹,“冬比忽城墙的西北侧有个隐蔽的角门,今夜我会打开它。你骑上最快的马出去。出了角门后,先往北绕过蜈蚣山,再一直往南,就可以到泗沘城找到天师。”他拍了拍秀才曹的肩膀:“小心,再小心!”
他和秀才曹在登州酒馆相识,从那时到现在,转眼间已经过去了近十年。虽然秀才曹是个文人,但他做事稳重,剑术高明。宋成死后,秀才曹和李义消沉了很多,乙天卓能感受到。他也越来越珍惜与二人的情义。乙天卓明白,这个任务异常危险,因为要穿越“绿眼狼”大军的重重防线,九死一生。
乙天卓非常担心,但秀才曹是他可以信任的兄弟。为了全城的百姓,他只能这么做。
秀才曹的长鼻子动了动,不舍地看了他一眼。“我一定不辱使命。另外,”曹宪中说了句,“乙支大人,跟随您是我的荣幸。”说罢,他和巨人李义等兄弟道别。
城中的武器和粮食几乎耗尽。他再次想起父亲给他的钥匙,但苦于没有思路。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童路给他带来了一块米糕和一小块干牛肉。乙天卓没有一点食欲,推开了餐盘。
他望向童路,想把恐惧和焦虑分享给他,但童路从未开口说过话。他苦笑了下,披好斗篷再次来到城墙处。
他带着童路上了城墙,碰到了甘左。甘左的睡眠时间似乎更短。他们三人巡视城墙,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边射出。
朝阳下,正门南面半里远处,泉男产营地里的敌人忙碌不堪,无数篝火升起一百多根烟柱,像巨长的手指伸向苍白的天空。
敌人沿森林边缘搭起帐篷,用圆木建造了一个中军大帐,大帐前立着一面泉家的黑色虎旗。营地里到处都是人,有的在磨剑,有的在给粗陋的长矛上尖头,有的在搬运石料,还有人在给抛石机上油。
中午时分,泉男产的抛石机开始启动。大约一百台抛石机不知疲倦地送来死神。乙天卓脚下的城楼开始晃动,冬比忽的城墙正在承受上百块石头的力量。
“他们可以让城墙晃动,但不会让它受伤,”乙天卓告诉自己,“这是我们用心垒起来的巨人,可以抵挡任何石头。”有的石块飞跃城墙砸在了东西集市的广场上。他看到一块石头从天而降,在地面砸了一个深坑后跳跃着前滚。一个挑夫来不及躲闪,被轻易地碾去一条腿。
他对身边的李义示意。巨人挥舞三角黑色小旗,对仅有的五台抛石机发出瞄准角度释放的命令。有名军士最先瞄准,重达三百多斤的滚圆石球被浇上了猛火油,随后被四名士兵合力放入巨大的皮窝中,然后被点燃。紧接着,多名训练有素的拉索兄弟同时猛拽炮索,巨人李义旗子一挥,炮梢系索的一端被士兵一松,另一端的皮窝迅速甩起,石弹被猛地抛出,带着火尾呼啸着越过了城墙,从他们头顶飞过。一块石弹砸中敌人的抛石机的腿部,那台抛石机颤抖着跪倒。石球并未停止,而是滚入营地的一顶帐篷中,引起了小火灾,不过火随即被扑灭。
乙天卓满心希望燃烧的石块能砸中泉男产的中军大帐,最好引起一场大火把他们通通烧死。一名身材高大的将领,似乎是泉男产,正组织士兵做一辆巨大的冲车。它有很大的木制框架和横梁,下面有八个大轮子,框架上用绳索固定着一个用于冲撞大门的金丝楠木盾头。
他们还做了一面像船一样大的盾牌,可以覆盖在冲车上方,来抵挡箭矢的袭击。泉家军宰杀了很多马匹,剥下马皮,正把血淋淋的生皮覆盖到盾牌上。这样,盾牌就可以防住猛火油和箭矢了。
“快造好了,对不对?”庞同善问。
“快好了。”甘左回答,“很可能今天就会被用上。木桶灌满了吗?”
“每个都灌满了。夜里冻得硬邦邦的,我都检查过。”他回答。
比乐、宋成死了,秀才曹也离他而去,这让巨人李义闷闷不乐。他不再是高大笨拙、易怒暴躁的巨人,而变成一个既不剪头发也不刮胡须的庞然大物。乙天卓看出了他的疲倦:“李义,你昨晚当值,鼓声太大,根本没法睡。你去乙支府歇一会儿。”
“我不需要——”
“你需要。我命令你去好好休息。”乙天卓逼自己微笑。
巨人李义咕哝着走开。
傍晚,“绿眼狼”终于停止了一天的攻击。今日乙天卓损失了五十三名兄弟。不过,让他更为痛心的是,一块石弹从天而降,砸中了城墙内的神社,使神社屋顶坠落,砸死了在那里避难的一百多名无家可归之人。在他的请求下,庞同善去做善后处理。
乙天卓从城墙上往下看,盖苏文的第三子、大丽威震将军泉男产从黑烟中出现。他骑着一匹枣红色战马慢慢走向南大门。他独自一人,打着一面白旗,穿一身黑铁制成的盔甲,系着红色披风。黑色盔甲上到处是被砸出的黑洞,与他的白肤、淡眼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杀父仇人横刀立马,站在南门下。
“把他射成刺猬!”金思说,“这个距离足够了。”
“不!”乙天卓呵斥,“这是懦夫的做法。他打着白旗,我出城和他谈谈。”
“只怕有诈,”甘左有点不放心,“让童路跟你去。”
“不用了。泉男产是想杀我,但他不会偷袭。我一人可以应付。”他走下了城墙。
南门轰隆隆地打开。乙天卓独自一人走出城墙。
空气既潮湿又厚重,护城河早已被石块填满,留下遍地的水坑。他在残存的小道上择路而行。水坑内的水被鲜血染红,闪烁着潮湿的光泽。大地上的窟窿仿佛被涂上一层或大或小的红漆。
他回头仰望城墙。城墙千疮百孔,但依旧高大。在凛冽的北风中,雄鹰旗帜和天师的龙旗在不屈地飘扬,“咧咧”作响。
他跨过一具腐烂的尸体时,一只乌鸦正将喙啄进死尸空洞的眼眶里。左前方,三只野狗在另外一具尸体上大快朵颐,看到他后也没有远离,而是警惕地注视着他。
乙天卓又往前走了一箭地的距离,在距离“绿眼狼”两丈远处停下。他在梦中杀死无数次的仇人就站在他面前。
“绿眼狼”、“双瞳怪”、杀死父亲的刽子手、囚禁阿妹的泉家人站在他面前,一双死神般的双瞳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绿眼狼”脸上也多了一份沧桑。他的脸棱角分明,一头波浪银发下是近乎死人的冰冷面容。他额头上被凿刻出深深的线条,鼻子尽数失去,只留下两个幽深的鼻孔。
“我恨他,我要让他死。”泉男产扳住父亲头颅的场景再次浮现在乙天卓眼前。为此,他不惜一切想杀死他,把他送入地狱。仇人站在乙天卓面前。他酝酿着如何张开弓射穿“绿眼狼”的脖子,再扑过去用长剑在他身上插几个窟窿,最后割下他的头献祭给父亲。
“绿眼狼。”乙天卓咬出这几个字,带着全身的愤怒。
“大丽的叛徒。”泉男产的嗓音像石头砸开脑壳的“咔嚓”声,“你跟你父亲一样。”
“我阿妹在他手中。”他强忍情绪看着“绿眼狼”竖起的白棋,“你要谈判,我答应了你的请求。”
“我之所以肯谈判,是因为里面是我大丽的百姓,我不想看着他们白白送命。”“绿眼狼”无比轻视地扫了他一眼,胯下的马动了动,“你知道,我早晚会攻破城门。”
“你想提什么条件?”
“降下红袍子的龙旗,打开城门,我会让城里的大丽百姓活下来,我甚至允许红袍子活着离开,当然在他们交出武器后。”
“交出武器?我很怀疑。我怕兄弟们成为你弓骑兵训练的绝佳靶子。至于我呢?你莫非要把我绑赴平壤城,像对待我父亲一样对待我?当着乙奴的面,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割下我的头?”
“你抛弃了乙奴,像个懦夫一样逃到大唐。是我保护了她,你没资格提她的名字。再说,我与你父亲的死毫无瓜葛。”“绿眼狼”大言不惭地宣称,脸上毫无愧色。
“是你父亲、泉男建,还有你……”乙天卓想跑过去把他拉下马,拧断他的脖子,挖出他的黑心肝。
“我从没想过。”
“但你做了。你就是凶手!”
“乙天卓,我想杀了你父亲,因为他自作主张砍断了我阿兄泉男建的胳膊。”“绿眼狼”在马背上吐了一口唾沫,“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如果你想找个理由杀我,那就来吧,反正我杀够了人,早已经厌烦。但你他娘的别装作清白的处女!你脚下踩着大丽同胞,手上全是血!”他眯起眼睛,“你登陆半岛,带领中国人攻打泗沘城,死在你刀下的人不计其数。乙天卓!别再叫我凶手,你他娘的不配!”
“泉男产,等我拿下平壤,你们泉家都会受到正义的审判。”
“乙天卓,你和你死去的二弟一个模样。他和你阿娘已经死了,你也要跟随他们而去?”
“死了?他是被丧尽天良的你们谋杀的。你们这帮无耻之极的渣滓、败类!你们必遭天谴!”
“是金缪干的,不是我。”
“闭嘴!好像你父亲能置身度外一样。”
“绿眼狼”的身子动了几下,没想到他突然爆发,脸上的五官变扭曲。“我父亲是我父亲!难道就因为我姓泉,就是一种罪恶?!”泉男产在马上怒吼,他胯下的马不安地动了几下,“乙天卓,若你再不肯投降,我只好强行攻城。你还有多少人?一千,还是几百?你的粮草被烧光了,也根本不会有援军。”
“他怎么知道我的粮草被烧光了?”乙天卓大惊,竭力不让慌乱反映在脸上,“我死几百人,你死几千人、上万人。”
“最终我会冲进城去,屠杀所有人。”
“天师降临,会把你们一窝烩了。”
泉男产哈哈大笑:“我泉男产和红袍子打仗,还不知道失败的滋味。红袍子陷在百济不能抽身,更不可能出兵救你。没有粮草,你们要么饿死,要么内斗而死。”
“你还是操心你自己的粮草吧。天师终会到来。”
“穿上红袍子的皮,不代表你就是他们的人。”泉男产冷冷地说,“想想你妹妹。”
乙天卓从身后拿出弓,对准他拉满:“泉男产,马上给我滚蛋,如果再提我阿妹,我会把你剁成碎肉喂狗!”
“绿眼狼”恶狠狠地回望,右手从行囊里拿出一个人头,扔到他脚下:“除非你的人插上翅膀——我知道城内的一切。叛徒!”
秀才曹幽怨的脸色……秀才曹死了?他走得很小心,怎么会这么快被捉住?内奸?乙天卓把弓引得更深,断指隐隐作痛。
“乙天卓,我再说最后一次,降下叛旗、打开城门,我会饶过你。”泉男产的语气像已经拿下了冬比忽。
射死他!射死这个不共戴天的仇人!但他手中有奴妹。乙天卓松手,箭矢飞出,落在泉男产脚下。“绿眼狼,如果你还是一个大丽男人的话,别让女人掺入我们的争纷。我不会投降的。”
泉男产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掉转马头。“叛徒!”“绿眼狼”恶狠狠地回望他一眼,骑马而去。
乙天卓返回冬比忽时,已经接近中午。他担心难民的吃喝问题,与庞同善、金思来到安置难民的场所。难民营设在城北的鼓楼前,这里原本是一片集市。这里恶臭熏天,乙天卓差点呕吐。
金思皱起鼻子:“这里乌烟瘴气的,我们不该来这种地方。”
“金思,”乙天卓对金思越来越不满意,“既然我们把他们接到了城中,就有责任保护好他们。”
“粮仓被烧后,我们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粮食赈济他们?”庞同善道。
“我会想办法的。”相比甘左的思虑周到、敢作敢为、成熟稳重,乙天卓身边的庞同善只会提一堆问题,没有一点解决办法。“我父亲给我留下一串钥匙,吩咐我紧急时启用,但我想不起它们能打开什么建筑的大门。”
庞同善叹气道:“乙支大人,我们已守了十二个日夜,军士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箭矢、石头、猛火油都即将耗尽,最多能再坚持三天。还有粮食,最多能支撑两天。没想到你还有闲心情管难民。”
西边,有一拨人正抬着死人离开,尸体用席子掩盖着。还有许多人生病了。所有人都在忍饥挨饿,似乎难逃一死。乙天卓不敢对他们说出真相,因为这会加速他们的死亡。
“挨过明天。后天,让巨人李义杀死运粮的骡马。”乙天卓对金思说。
“已经杀死了大半,只剩十几头了。如果再杀了它们,我们用什么征粮?”金思问道。
四周都被泉男产的军队占据,还去哪里征粮?“大后天,我向泉男产投降,保证你们的安全。”
“这是下下策。”庞同善判定。
那至少比人吃人强。“泉男产想要冬比忽和我的性命,不敢太开罪天师。”
“恩人。”一个老人瘦得皮包骨头,长得像个稻草人,向他伸出一双手。
乙天卓从腰间拿出半张饼,掰了一块给他。
“尸体太多,”金思建议,“应该烧掉。”
“至少掩埋。”庞同善道。
“埋在什么地方呢?”金思道,“不可能运到城外。”
掩埋?这句话点醒了乙天卓。小时候,他经常和二弟一起去雪塔下探险。印象中,雪塔深不可测,他们从来没有走到最底下。他的心一动:“你们跟我来!”
他们一路小跑着来到雪塔的废墟前。巨人李义带着一队士兵移开废墟下的巨石,又掘开了地基,找到一条往下的地道。
乙天卓命人拿来火把,他们沿着弯弯曲曲的楼梯往下走。地道内,潮湿的空气里全是树叶、虫子腐烂的气息。石梯每转一圈都会缩小一点,变得更圆滑、更窄小,好像要把他们慢慢吞噬。
乙天卓走在最前,摸黑靠着一堵潮湿的石墙逐级而下。黑暗中,他听到远处有滴水声。儿时的恐惧归来,充斥他的身体,每往下走一步,恐惧就深一点。底下的鬼怪像是在缓缓现形。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巨大的眼睛在饥渴地瞪着他们,要把他们一口吞下。
他们终于来到雪塔的最底端。这里的空气无比冰冷,他们脚下是一层厚厚的冰。火焰变得很弱,像含羞的少女若隐若现。
“应该是到底儿了。”庞同善说道。
“也许能发现什么。”乙天卓说。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在地底探索,一无所获。就在他们要放弃时,甘左叫道:“这里有道门。”
这句话像引燃了温暖的篝火。乙天卓凑过去,果然看到一道铁门,但被铁制门锁牢牢锁住。
甘左说道:“大门是用精钢铸成的,没有钥匙无法打开。”
乙天卓心跳加快,钥匙?他抖索着手从胸间拿出父亲给他的钥匙:“试下这把?”
黑暗中,甘左接过去,把两指长的钥匙插入锁孔。乙天卓的心随之提到了嗓子眼——完美契合,甘左慢慢拧了一下,一声最动听的“咔嚓”声在整个地洞内回响。
门开了。
乙天卓惊呆了,这里竟是一座巨大的粮仓和军械库。
巨人李义和庞同善发出唏嘘感叹。屋内冰冷无比,水能结冰,但也恰恰是贮存粮食的完美场所。这里大约有一两千个木桶,里面放满了腌羊肉、腌牛肉,成袋的粟米、小麦高高摞起,还有盐粒、腌菜等各种辅食。
右边是一间稍小的军械库,里面放置着一捆捆的箭矢、弩矢、封装好的成桶猛火油和未开刃的环首刀、短矛、长矛等长短武器,还有礌石、滚木等守城器械。
他们大喜过望。随后,五百士兵和两千平民花了整整一个晚上才把存粮和军械从地洞运出。乙天卓亲自在洞内指挥,直到洞内的储备被有序地全部运出。
之后,乙天卓不忘仔细地检查储藏室。在最里面的右边角落里,他找到一个内洞,上面也有一把锁。乙天卓突然明白,这条密道通往冬比忽城外,是乙支人的逃生密道。他握着最后一把钥匙思索:“我是不是应该带着兄弟们离开冬比忽,去泗沘城搬救兵?但这会让金缪和泉男产迁怒于城中百姓的。父亲如果在的话,不会同意我这么做的。”乙天卓收起钥匙离开了地洞。
补给很快被发配下去。粮食大部分回到粮仓,乙天卓派出重兵日夜守卫。守城军民兴奋异常,像经历了死亡又重新活过来一样。兄弟们更是士气高亢,摩拳擦掌。
第二日早上,决战的时间到了。城中的士兵只剩下不到八百人。
乙天卓登上城墙。牛角声和鼓声响起后,上万敌人开动。中间有一支五百多人的队伍掩护着冲车,气势汹汹地奔向城墙。最前面的泉家军高举盾牌,抵挡飞矢。后面有上百人抬着盾架,盾架下正是冲车,冲车由七八十人在后面和两侧推动。
冲车和盾架缓缓轧过来,爬过岩石,在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之前的进攻让泉军在地上留下成百上千具尸体,大多数仍躺在倒下的地方,有的还冒着黑烟。秃鹰们大快朵颐。冲车碾过,食腐鸟纷纷尖叫着逃开。与乙天卓一样,它们也不喜欢巨兽般的冲车。
甘左、庞同善、巨人李义回到城墙上,目光聚集在乙天卓身上。乙天卓知道,他们在等待他的命令。
“巨人李义,上弩炮,增加弓箭手数量。庞兄,打开油桶,准备火箭,看能否烧掉它。还有,停止运用抛石机,把石块运上城墙砸冲车。”看看马皮能否禁受烈焰。
笨拙的盾架和冲车移动缓慢。靶子很大,弓箭手很快就把它射成了一只大刺猬。但潮湿的兽皮起到了作用,火箭插上去后随即熄灭。
“弩炮准备。”乙天卓命令,“放!”
弩炮发射的箭深深刺入兽皮,但仍没能造成有效损害。冲车和盾架慢慢地移动到城门前。
他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石头上。
这时候,敌人的盾架已固定在地面上,巨大的撞槌开始撞击城门。五百多人如蚂蚁般围着蚁后,疯狂地喊着号子,把金丝楠木一下又一下地推向城门。
门的最外层是九寸厚的镶钉老橡木板,用铁皮层层环绕。乙天卓希望它能坚持得久一些。但如果敌人一直这样狠命撞击,门闩早晚会折断。
他们举起普通石块砸下。石块落在盾架上被弹开,只留下些许浅坑。
乙天卓感受到城门似乎正被一寸接一寸地砸开。可能下一次撞击后大门就会轰隆隆地倒下,然后是敌人的高喊。
“毛皮不着火。”乙天卓总结,既是对自己也是对大家申明。他们唯一的希望是大石块。因为不管东西造得多结实,从十丈高的地方直落而下,什么也不能幸免。至少他是这样希望的。“巨人李义,准备抛石机的石弹——是时候了。”
塔楼边上,最后十二块石弹一字排开。它们是石匠夜以继日造出来的,用尽了城内最后的石头。
巨人李义和七八个兄弟喊着号子,合力将其滚动至城门正上方。
“好家伙,怕有六七百斤重。”巨人李义说。
几十人用尽全身力量才总算举起石头,将其放到城齿中间。一通忙活后,石头矗立、就位。
乙天卓望向巨人李义:“动手。”
李义走到石弹后,用肩膀顶住,闷哼一声后开始用力推。庞同善和另外一名军士过去帮忙。他们把石弹推出一寸、再一寸,然后——它突然消失。
石弹先是与城墙相撞,发出“当啷”声,接下来的声音则更响。石弹撞击木头,穿透兽皮、木质盾牌和冲车,碎片闪电般爆裂开来,带来一片呼喊与惨叫。
冲车的后半部分碎裂。再来一发,它肯定完蛋!
“别停下!再来!”他大吼。之后,乙天卓会得到三天的平静。
一阵喊杀声传来。听惯了喊杀声的乙天卓对此却感到毛骨悚然,因为它并非来自城墙下,而是来自城内。
这让他发蒙:城内怎么有喊杀声?一捆箭矢从一名军士手中脱落。乙天卓来到城墙内侧,趴在城墙上望去。
眼前的情景让他大惊失色。
一拨大约一百人的队伍正肆无忌惮地从集市区冲出。他们一身难民打扮,先是砍杀正在装填猛火油木桶的兄弟,随后像一股洪流般快速冲向南门,猝不及防的兄弟们被他们像切瓜砍菜般斩杀。正门前,甘左聚拢了一帮兄弟拼死抵挡,努力护住南门的门闩。
乙天卓定睛一看,为首之人正是操着三韩语大声喊杀的金缪!金缪!他是怎么进来的?难道是难民?
门闩前的兄弟们不断倒下。乙天卓眼中冒火。他扔掉硬弓,拔出长剑,对李义说:“别停,推下石弹!城墙归你指挥!”
乙天卓带着童路和庞同善跑下城墙。此时,门闩外围的防线被攻破。门闩一打开,“绿眼狼”的人马上会冲进来。
不能让他们突破防线!乙天卓挥起长剑从侧翼杀出,黑色披风在身后招展。近前观察,他看到所有来袭之人皆穿着破烂、衣衫褴褛,正是扮成难民的偷袭者!
这帮天杀的,利用他的同情来杀他的兄弟和城里的百姓。乙天卓的心如火一般燃烧。
“乙天卓!”有人用三韩语大喊,“他只有十几个人!”
“来啊!”天杀的三韩人,他咆哮着回应,这吸引了不少袭击者,“有种就来杀我!”
三韩人从四面八方围上来,乙天卓长剑在手——三韩人,害死他阿娘、阿弟,虐待他小弟,杀死泉男皂的三韩人!他要让他们品尝乙支人的怒火。
一群三韩人向他冲来。乙天卓立在原地,身体半蹲,双手握紧长剑。
一个脸上长满麻子的年轻人挥舞着斧子砍下,他灵巧地往左躲过斧子。长剑随之划下,砍下此人的手臂。乙天卓一脚踢倒他,让他躺在地上哀号。
随后,乙天卓转身以闪电般的速度劈开第二个人的肠肚。第三个人把斧子劈进盾牌,乙天卓反手横过一剑,削掉了那笨蛋的上半个脑袋,这是乙支人的力量和怒火。
后面一支长矛戳来,枪头被童路用环刀砍断。木棍撞向乙天卓的肩膀,他回身砍向长矛兵的脖子,钢铁劈开血肉,长矛兵的头飞入半空。他手上一阵酥麻。残缺的人略微摇晃片刻,尸体四仰八叉地倒地。
金缪呢?金缪在哪儿?!
庞同善也投入战斗,他掷出旋转的飞斧,击中一名敌人的胸膛,然后上前抓住斧柄,脚踩住敌人的小腹,顺势拽出斧子。
两名三韩人前后夹击乙天卓,短刀像干枯的树枝,无法穿透乙天卓身上的厚重板甲。乙天卓不会给敌人找到关节薄弱点的机会。他横出一剑,砍倒了两人。这是乙支家的力量和怒火!
他的招式简单,但每招都是死招,绝无纠缠!不管攻击他的人是三个、四个还是五个,都没区别。他逐一将他们杀死,心中坚信钢甲能抵御任何攻击。每当一人倒下,他就会把怒气转移到下一个三韩人身上。
他杀死了十几个,或者二十几个,不停地为长剑寻找下一个牺牲品,让他们品尝乙支人的怒火。脚下的石板滑腻腻的,他的肩膀和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鼻腔中全是血腥味。门闩前的兄弟们越来越少,只剩下二十人左右。乙天卓一眼看过去,三韩人还有五十多人。
这样消耗下去肯定不是办法,兄弟们抵不住这最后一击。门外的喊杀声更为强烈,外面的“绿眼狼”知道里面正发生着战斗,试图趁乱撞开大门。钢铁铸就的大门“砰砰”振动,包裹大门的铁片弯曲得厉害,两扇门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透过缝隙,乙天卓清楚地看到了门外密密麻麻的敌人。
乙天卓需要马上解决这里的三韩人。擒贼先擒王,他眼睛一扫,金缪高大的身躯就在门的另一边。三韩人的族长行动灵敏,宛如豹子,那柄丑陋的双刃长斧仿佛与他的胳膊长在了一起。
乙天卓咬牙切齿,杀出一条血路。金缪穿着灰色外套,上面已经布满血痕。他正挥舞斧子飞也似的朝一名天师兄弟砍去,速度极快,被击中的兄弟体内迸出一阵血雾。
乙天卓满腔怒火地向前一跃,用长剑挡住斧子的一记攻势,救下另外一个兄弟。
剑、斧僵持了片刻,力道千钧,锋刃颤抖。金缪大声喊叫:“乙天卓!”他狂笑。
金缪挥起长斧,在头部绽开一片亮如闪电的白芒,乙天卓抽身闪开。斧头砸中地面,将厚重的花岗岩石板砍成两截。乙天卓用鹰爪突刺,金缪侧身躲开,随后开始了雨点般的攻击。金缪仿佛生了四只手,乙天卓只能勉强抵挡。斧头砸在长剑上溅起一片火花,乙天卓踉跄后退。
“乙天卓!这次你休想逃脱!”金缪恶狼般的眼睛盯紧了他。
乙天卓的脖子上血红一片,血渗到了盔甲内。三韩人又是一记侧劈,他奋力躲开,斧头还是划过了他的小腿,留下一道伤口。这使他行动艰难,难以站立。他倒在地上……
“乙天卓!起来!”金缪提着长斧,朝他逼近。乙天卓爬起,挥舞着长剑勉力招架。
金缪厉声喝骂:“你去死!”长斧划破天空,再度深入乙天卓胸部钢板的裂口。
这一击犹如千金巨石从天而降。乙天卓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倒在地上……
“上次是个娘儿们救了你,这次看谁来救你!”金缪尖声狂叫着庆祝胜利。他的斧头砍到钢板上后卡在其中——卡住了,给了乙天卓一点时间,一次心跳的时间。
这就够了。乙天卓用尽毕生力气挥剑横劈,锋利的长剑把斧柄砍成两段,金缪用断棍敲击他的手掌,长剑脱落。
乙天卓猛地向前冲去,扑倒金缪。在他左侧,甘左阿叔倒在地上,左边肩膀被整个劈开,眼睛圆睁。就这一分神的工夫,金缪反骑到他身上,拳头狠劲地捶打他的脸庞。
“砰砰”的撞击声让他渐渐失去了意识。他感觉自己被拉了起来,胳膊肘从后面勒紧了他的脖子,像黑色的铁钳子死死地夹住他。
他两手拼死往前推,但无济于事……
“乙天卓!上次是高宝雄想杀死你。他没毒死你,这次我成全你!”金缪在他耳后叫喊。
他呼吸不得,眼神变得迷茫。一切变得缓慢,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他能感觉到灵魂在渐渐离开身体。一声嗥叫惊醒了他。
他睁开眼睛,一只大鸟出现在他眼前!巨翅遮蔽太阳的光线,尖利的爪子陷进金缪的脸中。一声惨叫传来,金黄的鸟喙戳进金缪的眼睛,剜出其左眼。金缪的小臂渐渐松开。
所有的亲人似乎都在头顶注视着他,父母、二弟、乙奴、乙娇、小弟,还有泉男皂……乙天卓无法放弃。
他鼓起腹腔,空气重新回到口中,力量随之回归。他用左手抓住金缪右手的小指、无名指和中指,右手抓住其另外两根指头——他用尽全身力气分别往两边猛扯,三韩人的右手裂成两片。
金缪发出一声惨叫,松开了他。
“金缪,他来了。”乙天卓转身,从地上捡起长剑,一剑砍中三韩人的小腿。三韩人单腿跪下,双手捂眼,发出呻吟。
又是一刀,乙天卓砍中了仇人的腰部。金缪双腿跪地,手扶着地喘息。
“‘他来了?’”金缪双手扒住地面,一边爬,一边狞笑,“你那瞎眼的阿妹也说‘他来了’,操你娘的乙支人!”
“金缪,正义来了,正义早晚会来。”他挥起剑,凡事必报,没人能逃脱,“正义来了!”
“这一剑是为了我阿娘!”他挥起鹰爪,斩断了金缪的左脚。金缪仰面躺在地上,哀号停止,代之以粗重的呻吟。
“这一剑是为了我二弟!”他高高挥起长剑,砍掉金缪的右胳膊。
“这一剑是为了泉男皂!”他吼道。长剑再次升起,划过空气,怒吼着,呼啸着,奔向金缪的脖颈,一下砍掉了其头颅。血雾喷薄而出,溅了乙天卓一身。
他扶剑微笑。
天剑落在他右肩上长号了一声。
他身边多了五个兄弟,还有童路在前面护着他。更多三韩人冲了上来。
受伤的小腿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单腿跪在地上,拿长剑撑住身体。
他望向围住他们的敌人,无奈地摇摇头。“奴妹,对不起,我只能走这么远了,和他们同归于尽……”他吐出一口鲜血,“至少我为泉男皂报了仇。”他发出一阵冷笑。
敌人逼近。乙天卓强忍着疼痛站起,试图举高长剑。
外围传来一阵喊杀声,分外高昂,敲打着他的胸膛。
最先映入他眼帘的是铁匠尔古。铁匠身上围着厚围裙,双手擎着一个西瓜大小的方锤。他发出一声呐喊,方锤砸在一名三韩人的后背上,发出闷响。在他身后,成千上万的冬比忽城百姓拿着锄头、镰刀、铁锨,往三韩人身上招呼,之后是一阵鬼哭狼嚎。
乙天卓笑了。他全身一松坐在地上,长剑从手中滑落。他转头,面对肩膀上的白鹰,笑道:“你最终还是来了!”
甘左?他爬到甘左身旁,眼前的情景让他涕泪俱下。忠心跟随乙支人一辈子的甘左、“不倒的”甘左终于倒下了。
他躺在地上,左肩膀中了一斧头,正好砍在肩膀和脖子的结合处,往下一直延伸到胸骨。他的身体沐浴在暗红色的热血中。
“我看到了阿弟甘右……我的二郎……”乙天卓凑到甘左身边时,甘左用几乎听不到的微弱语气说,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告诉乙宏措……我……原……谅……他……”
他对甘左郑重地点头,甘左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