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建刚把最后一口凉透的咖啡倒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就看到刚才还埋头于案卷证据之间的洛白间大步跑了过去。
　　他抓在手里的焦糖色大衣衣摆随着急促的步伐在膝盖附近泛起细碎的浪，仓皇一瞥的工夫，褚建注意到他的神色看起来倒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不过放在电脑边的眼镜都忘了戴。
　　“……我怀疑我咖啡因摄入量过多产生了幻觉，”褚建眼神呆滞地看向头发已经被自己抓挠成鸟窝的陈宇舟，“你猜怎么着？哈哈，我刚才居然看到老大慌里慌张地从我眼前一溜烟儿地跑过去哎！”
　　“那不是幻觉。”陈宇舟比他清醒不少，不过显然也大受震撼，“那真的就是老大。”
　　“律师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能急、也不能慌，如果连你都慌了神儿没了主意，你的当事人会怎么想？他又该怎么办？”
　　这句话从褚建加入白闲律师事务所的那天起，洛白间就常常重复强调，他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却好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洛白间根本是在小题大做。
　　“咱们不是打离婚官司的吗？说来说去也就是那点家长里短的小事儿，能有什么可慌可乱的？”褚建还记得自己跟当时一块进所里实习的石邛在抽烟室里吐槽过，“没想到洛律师本事挺大，胆子却这么小……哎，你说他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不再打刑事还有经济类官司了？”
　　“‘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要我说啊，这离婚官司打得是真没意思，每个案子都乱麻似的一团，技术含量没多少，旁枝末节却是不老少，分析拆解起来更是费时费力，最重要的是还挣不了几个钱……”
　　石邛郁闷地吐了个烟圈，偷瞥了褚建一眼又继续说，“哎，我都有点想换组了。”
　　“你以为我不想啊？”褚建跟着附和了一句。
　　“这也不怪我们啊，你也注意到了吧，是他们先没把咱们当自己人的！”石邛一听褚建这么说，干脆打开了话匣子，满腹的委屈冲着他开始倾倒，“这都快俩月了，咱们连个随从上庭的机会都没有，隔壁组那个没毕业的实习生都去过了……”
　　石邛说的也是褚建犯愁的地方，他当初是导师推荐过来的，勉强算是洛白间的师弟，本以为“自家人好办事”，结果洛白间在这种事上依然公私分明，一点也不厚此薄彼，他到现在也跟其他实习律师一样，干的都是些边角料的琐碎工作。
　　“……还有那个孙晴，不就比咱们早毕业了两年嘛，天天拽得二五八万的，也不知道有什么了不起的，”石邛见褚建不反驳，嘴上更没个遮拦，“你觉没觉得她跟洛白间他俩……是不是有点什……”
　　“男未婚女未嫁的，怎么着不行啊，”褚建顿时没了吐槽的心情，他掐了烟就要往外走，“甭想那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哎，建哥我跟你说一事儿，你可别跟其他人说啊！”石邛一句话截住了褚建的步子。
　　“我是那么嘴碎的人吗？什么话到我这儿保准‘戛然而止’，绝对都给你都烂肚子里。”
　　“隔壁组的胡铮胡律师……恩，他那组刚接了一个IPO上市的案子，人手有点不够，正好我之前跟着导师参与过一次，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知道的，前两天问我想不想去他那组，”石穹边说边做贼心虚地盯着抽烟室的门，“我偷偷打听过，那案子律师费有七八百万呢，他吃肉我跟着喝上半口汤也够了！”
　　“现在就差个合适的契机了……”石穹注意到褚建脸上的表情，哥俩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到时候我过去了，绝对想着你！”
　　褚建嘴上应着，不过根本没把石邛说的话当真。
　　石邛所谓的“合适契机”，说起来容易，遇得到却难。
　　洛白间在律圈里什么地位？一个胜地制药IPO上市案，一个被家暴妻子杀夫血案，“两战封神”，石邛暗度陈仓的操作，很容易落个“吃里扒外”的糟糕名声，到时候可是典型的得不偿失。
　　褚建压根儿没想到石邛口中“合适的契机”不到一个礼拜，居然真的从天而降了。
　　他当时正从前台那儿拿快递呢，电话突然响了，前台图方便直接按了免提，“你好，这里是白闲律师事务所，请问有什……”
　　“艹，姓洛的居然是个娘们儿？”
　　电话对面是个声音干哑如焦炭似的男人，褚建觉得这人大概率是喝醉了，说话吐字不清不说，声音里还带着过头的亢奋跟冲天的恼怒。
　　“……嚯嚯，”他突然怪笑了几声，再开口的语气更恶劣嚣张了，“真他妈有意……意思，呕……就是你他……他妈撺掇徐依婧那个贱货跟我离婚对吧？呵，我看你是活腻歪了，上赶着想找死啊！”
　　男人歇斯底里的咒骂突然在办公室里炸开，褚建都给吓得一抖。
　　“你现在去跟徐依婧那个贱货说，两天，老子只给她两天时间，给……给老子麻利儿撤诉，要不然我就掐死她跟那个……那个狗男人生的孽种，再弄死你们俩，听到了没有？我他妈……”
　　接下来就是让褚建这个在城中村生活过好几年的大男人都听不下去的恶毒咒骂。
　　前台妹子早就吓傻了，一脸惊骇地呆站在那里，本来要交给褚建的中号快递纸盒都掉在了地上，沉重的一声闷响，褚建跟着反应过来，抬手就要挂断电话，孙晴却突然冲过来拦住了他。
　　她抓起听筒放在耳边，神情专注地倾听，褚建要不是能清楚地听到从话筒里溢出来的一声声恶毒咒骂，单看孙晴的表情，绝对以为她是在进行正常的法律咨询。
　　“……今天有老大的快递吗？”孙晴终于挂断了电话，开口询问前台。
　　“有，都在这儿！”前台慌张地示意摆在褚建面前的那堆快递，孙晴低头翻了翻，拿出两个用力晃了好几下，又送到鼻前闻了闻，“……没有了？”
　　“都在这儿了，小晴是不是又有……那……那个了？”前台紧张得都感觉随时都可能哭出来。
　　“不一定，可能是我想多了，”孙晴不甘心地继续翻看快递，还不忘安抚宛如惊弓之鸟的前台，“没事的，这几天寄给老大的快递你单独放在一边，我来处理。”
　　“那个快递应该也是寄给洛律师的。”褚建向孙晴示意那只掉在地上被遗忘了的快递。
　　那是一只缠满了黄色宽胶带的中号快递纸箱，褚建保守估计也得缠了有半卷，快递单上的字迹明显是学龄前的小孩子写的，大小不一、歪歪扭扭地散落在上面，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就是你了。”孙晴小声念叨了一句。
　　“晴姐你这是要……拆快递？”从资料室出来的石邛殷勤地凑到孙晴身边，“这种粗活儿就交给我吧！”
　　“……等等，你杀过鸡吗？”孙晴低头盯着那个被黄色宽胶带裹得严严实实的快递，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石邛直接给问愣了，半张着嘴摇了摇头，不知道孙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杀过，帮我妈杀过。”褚建突然开腔道。
　　“那真是太好了！”孙晴立刻松了口气，她踮着脚趴在前台开始翻腾抽屉，前台动作熟练地从深处掏出一个半满的塑胶手套纸盒，孙晴立刻从里面抽了一双，就开始往手上戴，“一会儿能帮我拍个开箱视频吗？就是可能会有点……恶心？主要是这几天升温了，可能会……”
　　“……洛律师、洛律师，您听我说！我这段时间冷静地想了想，离婚还是太冲动了……”褚建还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洛白间就跟一个死死纠缠着他的古怪女人一块走进了律所。
　　明明已经是五月中旬近30度的初夏天气，那女人却还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人也瘦得离谱，像是直接在骷髅架子上蒙了层干瘪泛黄的皮肤，露出来的手腕细弱得就像是营养不良的秸秆，脸上惨白粉底厚得堪比艺伎，再加上夸张的烟熏妆，褚建一时之间甚至无法判断她的年龄。
　　“……其实他对我还挺……挺好的……真的，我不想离了，洛律师，我想撤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