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声雨势落向身后, 夜玄殇带了子娆投身一座装饰华美的宫殿, 一闪没入雨中, 竟往太子居住的东宫而去。
太子册封之初,穆王特降王旨,辟琼湖御苑,发民夫万人,整整历时五年,为储 君建造墨宣、承澜、永宜三殿。整座东宫琢玉为台, 引湖为池, 雕梁画栋, 广殿瑶阁, 其规模建制几胜西宸正宫,恩宠寄望,可见一斑。
如今病榻上垂死的君王恐怕从未想到,三十年心血,养虎成患,一朝兄弟阋墙, 自己最不愿看到的一幕却在这美轮美奂的宫宇间成为染血的现实。
自古天家荣华路,白骨亲恩终不还。
两列火光出现在碧树掩映的宫苑前方,夜玄殇一揽子娆纤腰,两人掠向临湖高耸 的山石之后。十余名铁甲禁卫自近旁巡逻而过, 紧接着, 便有另一队禁卫自对面经过, 可见太子御已下令对整座王宫展开了严密的搜索。
趁着禁卫交替的空当,两人再次施展身法,悄然潜入了永宜殿的一座侧苑。
此处宫苑规模较小,在渐深的夜色下便显得精致宁静,当中一座双层重檐的金瓦
殿阁,两侧檐下挂有精巧的玉石风铃。雨滴自檐角淅沥坠落,不时轻轻作响,阶旁一 溜青石宫灯在寒夜雨意里透出朦胧的微光。
东宫禁卫尚未寻来此处,瞒过普通宫人对夜玄殇和子娆自非难事,两人轻而易举 地进入了二层香阁。室中绡帐烟帷, 暗香萦绕, 一盏紫金琉璃灯悄燃案旁, 观其陈设, 显然是某位嫔妃的住处,却不知为何深夜之中主人外出不在,唯有几个垂鬟宫女侍奉 殿外。
“太子御定会命人封锁宫门,四处驻兵,墨宣、永宜两殿乃是东宫妃嫔居所,他 们即便搜查也不敢太过放肆,我们正好先在此睡上一觉,等他们折腾够了,再设法出 宫不迟。”夜玄殇一边说着, 一边随手封了自己肩头数处穴道。
子娆眸光微挑,转袖压上他左臂,低声道: “你不宜再逞强动手,莫当这血蛊 是玩笑。”即便隔着微湿的衣衫,夜玄殇臂上仍透来火灼般的温度,令人触之心惊。 他却寻了个舒服所在坐下,含笑扭头,任子娆手底闪出数道清幽的光华,绕臂而上, 消失在肩头。
子娆内功心法源出巫族, 虽不能如妙华夫人般以血炼术操控毒蛊, 却可略加抑制, 遂以莲华之术在他身上设下三道禁制,暂时封住他通往心腑的三条经脉,以免血蛊出 现异常。
命脉握于人手,任人禁制武功,对于之前的夜三公子来说皆是不可思议的事。此 时他却向后靠去,放松了身体,眉间唇畔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
“那连相确是不可小觑的高手,和我硬拼一剑,却只吐了口血了事。太子御有此 人护身,倒是麻烦。”
剑柄上玄龙玉玦微微晃动,在他掌心投下轻暗的影子。
“他活不过明天。”子娆修眸半垂,轻描淡写,不似在谈论一个人的生死。
待要撤袖起身,却冷不防夜玄殇反手一握,她如玉的指尖骤然落入他的掌心,玄 袖交叠,冷雨幽香的气息,绵延于殿外旖旎的风铃声中。
他握了她的手向前倾身,另一只手随意搭在膝头: “唔,让我猜一猜……”他微 微眯了眸,侧首看她,突然道,“白虎上将,卫垣。”
子娆墨睫微扬,似有雨样的流光在那黑漆漆的凤眸深处闪过: “你寻了这么个所 在以逸待劳,是否也在等有人替你布置好宫门守卫?太子御恐怕做梦也没想到,自己 倚为臂膀的禁卫统领竟会暗动手脚,在此关键时候反助他人吧。”
曾有何人,一言道破帝都潜藏的机锋;又有何人,能将夜三公子的暗牌底细,看 个清楚分明。
原来谁也不是简简单单,原来谁也不曾刻意隐瞒。
夜玄殇眼底笑意渐浓,终是低笑出声: “有趣,游戏开场,总是有人相陪才不 无聊。”他唇角漫然轻扬,指尖挑起一样东西,“呐,这个送回给你。”
一个朱红锦囊落入掌心。
紫晶石清澈的感觉透过丝锦传来,碧玺灵石倏然感应,在子娆袖畔发出点点七彩 的幽光。他靠近她的耳边,含笑的声音低沉悦耳: “珍宝赠佳人,以此为聘,赠我 佳人。”
殿外夜雨声声,随风吹入耳畔。
“兰音夫人!” 一辆青帷鸾车停在殿前,垂帘挑起,步下一个朱衣乌发的美貌女 子,侍女急忙趋前撑伞,殿中宫人挑起灯火,纷纷垂首敛衣。
那女子似乎极是疲惫, 挥了挥手, 命众人退去, 只留两名青衣侍女入了二层兰阁。 从她的衣饰规格和众人的称呼可以判断,她是太子御众多嫔妃中的一位,夜玄殇听脚 步亦能知晓她身怀武功,早与子娆刻意匿了行迹。
隔着珠帘华幕,只见那女子由侍女伺候着除去身外织锦罗衣,卸下妆镮。方才在 迤逦的衣袂下并不觉得,此时贴身一袭烟水色及地绢丝薄衫,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她 至少已有了四五个月的身孕, 一手扶着侍女在绣榻上躺下,闭目道:“你们去吧。”
两名侍女低声应是,燃了玉露熏香,放下珠玉重帘, 一同退出室外。
帘内一片幽暗,唯有雨声烟香,和着婉转的风铃,更显一室静谧。
那女子和衣而卧,幽幽地盯着那轻烟缭绕的紫金香炉,目光之中透着几分忧郁的 情绪,过了片刻, 口中低低飘出一声叹息。侍女在帘外禀报, 东宫禁卫搜查刺客至永宜殿, 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显出太多的惊讶。
窗外火光闪动,传来禁卫的脚步声,一阵风起,吹得檐下风铃阵阵作响,那女子 自帘外收回目光, 垂眸看向自己手中一个碧玉瓷瓶, 又是一声轻叹。禁卫们搜查宫闱, 自不会进到夫人寝宫,亦不承想夜玄殇会大胆潜入东宫来,不多会儿便退了出去,苑 中恢复原本的寂静。但那女子却于榻上翻覆难眠,秀眉轻锁,似是心事重重。
凭夜玄殇与子娆的修为,虽然近在咫尺,却不会令她察觉。既暂不担心有人寻来 此处,两人索性盘膝抵掌相助行功, 借机恢复功力, 内息交辅流转三五个周天, 功行圆满, 皆觉神清气爽。
两三个时辰过后, 已是天色微明, 那女子辗转一夜,终是披衣起身, 自行挽了秀发, 向外道:“着人备车,我要去玄女祠上香。”
帘外侍女齐声答应。
深寂重幔之后,夜玄殇与子娆目光一触,会意一笑,两人悄然推开后侧的雕窗, 闪身逸出室外。不过片刻,便潜入了准备出宫的车驾。
彼时天色蒙蒙,方才初亮,驾车的内侍之前已检查过鸾车内外,套好马匹。车中 本便舒适宽敞,设有绣褥软榻、玉案琴桌,两侧重帘垂掩,隔挡风寒,可容三五人同 乘而不觉局促,竟无人发觉车中多了两人。
“夫人当心。”
殿前挑起两盏七宝琉璃宫灯,兰音已换了一身淡碧色银丝绣叶千鸟宫装,外罩雪 色单裘,在侍女的搀扶下步下殿阶。左右内侍半挑车帷,她拂开侍女低头登车,尚未 适应车中幽暗的光线, 肋下微微一麻, 喉中哑穴亦被一道指风扫中, 惊呼声未及出口, 已落入一双有力的臂膀当中。
身后车帘一晃飘落,光线骤暗,车驾微微晃动,往宫门方向而去。兰音手指已握 上袖中软刃,却连一丝反抗余地也无,惊慌抬眸向上看去,猝然便撞入了一双深湛的 黑眸。那男子眼中有着戏谑的笑意,微挑的唇角带着懒洋洋的潇洒: “不要出声,我 便解开你穴道。”他压低声音在她耳畔,目光往她袖畔一瞥,笑道, “也不要随便 乱动。”
兰音此时方才发现,车内还有一个玄衣女子,正以手支颐斜靠玉案,一双星眸似 笑非笑,斜斜掠来,周身上下都透着股慵媚风流的滋味: “喂,你好好说话,可别吓 着人家。”
兰音和她双眸一触,只觉那目光仿佛将心腑看透,若流泉清渊,绽放涟漪重重。 天下间何来第二个女子,有此绝尘姿色,又何来第二个男子,有此心魂胆魄。她顿时 知晓了来人身份,转回目光,微微点了点头。
夜玄殇一笑, 解开她穴道。她果真没有向外呼救, 颤声道:“你……你是三公子。”
夜玄殇笑道:“哦?你认得我?”
兰音目中透出一丝惊喜,随后轻声道: “公子怕是不记得了,我以前是王后娘娘 身边的医女,名叫兰音。”
“兰音……”夜玄殇眸光微细, 端详她清秀的眉目, 若有所思。兰音幽幽叹道: “三公子或许不记得我,但可能还记得此物吧?”
夜玄殇眼中微微一凝,子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兰音轻抬罗袖,自发间取下 一支缠枝银钗,钗头缀着两串小巧精致的铃铛,在她指间发出清脆动人的声响。
银铃声轻,如碎珠落玉,如楚都一场风花旖旎。
染香湖上轻歌曼舞,低语风流,美人多情。
一去三年, 薄雾中明媚的笑靥, 缠绵的乌发, 谁人的鲜血, 在剑下掌心蜿蜒成歌。
夜玄殇抬头,似乎笑了一笑:“你是曲铃儿的妹妹。”
“她真正的名字叫作兰铃,我和她皆是若羌族的战奴…… ”
兰音看着手中银钗,目光缥缈,娓娓道来。
东帝初年,穆国侵占西地边境若羌一族,发兵灭其宗国,吞并领土,俘虏族众 三千余人, 随军押回邯璋, 其中男子多数发至军中做苦役, 女子则送入宫中挑选为奴。
兰铃、兰音乃是一对异母同父的姐妹,两人出身若羌王室,皆是天生艳骨,颇具 姿容。妹妹兰音通晓医术,性情温顺,被当时的穆王后选中作为随侍医女。姐姐兰铃 精擅用毒,武功亦较妹妹为胜,却被太子御看中,收入东宫,与同族中计轸、计先两 兄弟一起, 成为东宫座下杀手组织的成员。
一年后,三公子夜玄殇奉命入楚,太子御深恐他威胁自己的储君之位,派出东宫 精锐暗中行刺。此时计轸已成为东宫首席杀手,为求族人一纸赦书,命胞弟计先以质 子府总管的身份监视夜玄殇,并领十三杀手亲赴楚国,执行任务,不料,却在归离剑 下战败而归。
太子御一怒之下斩去计轸一手拇指,再下杀令,命此先早已进入楚国的兰铃接近 夜三公子。
半月阁中铃音缈缦,媚香软玉,温柔陷阱……
夜玄殇倚剑而坐,眸色深不见底,也看不出是喜是怒,也探不见悲欢波澜,仿佛 兰音口中的故事早已忘却,怎样的杀戮能够洗清疯狂的仇恨,怎样的情义可令人生死 为注。
那又是怎样一个女子, 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她甘美生香的鲜血, 寸寸染透他的剑锋, 化作那些剑下亡魂惨淡的哀歌……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铃儿,再也没有收到过她的消息,计轸他们也再没 有回穆国来。这几年我曾多次设法打听,东宫上下皆是讳莫如深,就连计先也不肯透 露分毫, 只私下将这支银簪送回我手中。我知道铃儿定然已经不在了, 公子能告诉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吗?”
兰音抬头,凝眸相询。夜玄殇看着那双似曾相识的美目,少顷,淡淡地道: “他 们绑架了我最好的朋友,用他和铃儿要挟,想要取我性命。我杀了他们三十八人,却 也身中剧毒。后来铃儿以口中毒丸替我解毒,计轸亦死在我的剑下。”
他轻描淡写, 仿佛说着与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身旁两人却都可想见那一战的惨烈。 兰音身子微微一颤,两行泪水悄然而下。
子娆挑眸看向对面黑暗中俊冷的男子,记起一同逃出楚都时替他包扎伤口,曾见 他胸前有着一道极深的伤疤。那样危险的一剑,几乎致命的手法, 只是恰恰,偏过了心脏。
她亦问过他这伤疤的由来, 他只笑说, 不慎为一美妓所伤。她奉送一句风流色鬼, 他自欣然笑纳。笑容深处隐藏的故事, 真正的夜三公子玄殇, 他的背后是怎样的世界,
想来无人知晓,或亦无从知晓。
突然间,兰音扶着玉案向前跪下,抑声泣道: “三公子,太子殿下暴虐无常, 杀戮随性,视我若羌族人命如草芥。若羌族三千战奴,数年来只余不足两百,我虽被 封为夫人,却受殿下之命日日喂大王服毒药,分毫不敢违拗。兰音恳求公子,设法救 救我的族人,若羌族上下,愿以死为报!”
夜玄殇剑眉微蹙,抬手扶她:“你身子不便,起来说话。”
子娆在西宸宫时,也曾留意老穆王情形,心中早有疑虑,但因当时太过匆忙,未 及细细察看,轻声问道:“你说穆王重病乃是药毒所致?”
兰音从袖中取出一只碧玉瓷瓶: “或是以汤药入毒,或是以药丸送服,整整六年 从未间断。大王每次毒发,皆是痛苦无比,便是在旁看着也叫人心惊。”
子娆接过瓷瓶,取了粒药丸分辨一番,眸中闪过诧异的光芒: “这药丸是何人 所制?”
兰音摇头道: “太子虽因我曾是先王后身边的医女,对我稍微放心,但这药丸的 制法却从来不让我知晓。我也曾偷偷研究过,才发现里面混了罕见的剧毒,只可惜以 我的医术无法一一分辨。唉,若是换了兰铃,定能弄个清楚。”
子娆掂量着手中毒丸,心思电转,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凤眸微细如刃,似有流光 轻轻闪过,方要再向兰音问个究竟,鸾车一震停了下来,外面传来呵斥之声: “何人 出宫?”
车外早有内侍上前斥道:“大胆,竟敢阻挡夫人车驾!”
原来鸾车已抵宫门之前,只听外面脚步声响,似是禁卫们簇拥着一人上前,那人 在车前停步,朗声笑道: “不想竟是兰音夫人,禁卫们鲁莽了。禁卫统领虞峥,奉太 子殿下令旨戒严内城,任何人出入宫门,皆要停车搜查,还请夫人见谅。”
兰音微微一惊,只恐他们发现不妥,喝退内侍,柔声应道: “妾身身子不便,不 宜抛头露面,统领可否通融一二,以免妾身尴尬之苦?”
虞峥道: “殿下严令,臣职责所在,着实有些为难,这样吧……”他顿了一顿, 对四周禁卫命道, “你们退下。夫人只需令臣一观车内, 例行公事之后, 自会放行。”
禁卫们应命退开。
兰音并无理由推辞, 心中暗急, 虞峥只当她已默许, 道声“得罪”,上前挑开车帘。
兰音一惊之下,险些脱口轻呼,却被夜玄殇一把捂住樱唇,只睁大了一双美目, 迎上看进车内的虞峥。
出乎意料地, 虞峥目光与她一触, 复自车内扫过, 随即微微躬身, 退后放下垂帘。 夜玄殇这才松开兰音, 含笑对她摆了摆手。兰音惊魂甫定, 却见子娆亦只是凤眸淡挑,
玉容静冷如水无波,眼中现出意外的惊喜。
虞峥道声“打扰夫人”,便对宫门侍卫摆了摆手,示意放行。鸾车徐徐前行,眼 见便要驶出宫门,忽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叫道: “且慢! ”数匹骏马驰至近前,堪 堪拦住车驾,当先锦衣佩剑之人,正是东宫首座连相,勒马问道:“车内何人?”
鸾车内外皆是一惊。
虞峥当即趋前一步,抱拳笑道:“原来是连首座,前面是兰音夫人的车驾,正准 备出宫去。”
“哦?”数名东宫侍卫应手散开, 连相翻身下马, 按剑前行, 直到车前停步, “敢 问夫人何故这么早出宫?”
过了片刻,车内环佩微响,传出一个柔美动听的声音:“今日是朔月之日,我早 已禀过太子殿下,要去玄女祠上香,为腹中孩儿祈福,连首座可有疑问?”
这声音十分悦耳,柔若春风,连相听出的确是东宫宠姬兰音夫人无错,目光却掠 过地下泥泞的车辙,稍后转身: “夫人既已禀过殿下,连相自是不敢阻拦。不过昨夜 东宫有刺客潜入,至今未曾捉获,夫人现在身子贵重,需得分外小心,不若由连相护 送夫人出宫,以防意外。”
虞峥暗暗皱眉,倘若连相当真生出疑虑,出其不意动手搜车,那车中二人,包括 兰音夫人,恐怕都难逃他毒手。心中正自焦急,前面车帘突然微微一晃,挑起寸许, 露出兰音夫人半边娇美侧颜, 淡哼一声, 樱唇微启: “我母子二人岂敢劳动首座大驾? 首座若不放心,尽管跟着就是,便是再上来看查一番也无妨。只是虞统领刚刚亲自将 我这车驾内外搜了个遍,我倒不知,首座大人原来连虞统领也不放心。”
这话中不软不硬,显然隐含不满,连虞峥这禁卫统领也捎带在内。虞峥迎上连相 询问的目光,低声苦笑道:“车内确无他人,她毕竟是殿下的姬妾,也不好太过。”
连相虽在东宫权势过人,但太子御至今无一嫡子,兰音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倘 若产下男儿,虽非嫡出,亦系长子,母以子贵,难免身份不同,纵使连相亦不愿开 罪于她。更何况, 虞峥既已先行搜查, 想这小小鸾车也不至真有疏漏, 向侧扫了一眼, 令侍卫退下,道:“夫人言重了,在下是恐夫人遇上意外,既然如此……”虞峥接 着笑道: “不如这样, 便由白虎禁卫送夫人出宫好了, 以免万一,这也是他们分内 之事。”
“统领好意, 兰音心领了。”兰音夫人淡淡地道了一句, 玉手一松, 垂帘飘落, 喝道, “还不快走,误了吉时,拿你们是问。”
驾车的内侍得了命令,扬鞭策马。虞峥抬手点了数名亲卫,低声吩咐,几人翻 身上马,随着鸾车绝尘而去。
直到鸾车离了宫城, 兰音才放开袖中紧握的软刃, 深深呼了口气, 方柔声道:“连 相此人工于心计,最难应付,太子又极是信任他,东宫上下都对他忌惮三分,三公子 若再遇上此人,千万小心。”
子娆目光自她袖畔收回,察觉她方才竟是存了一搏之心,可知这美丽的若羌女子 对太子御确非真心屈从,只是迫于无奈,亦不如表面那般逆来顺受。
夜玄殇笑道:“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
兰音自方才虞峥的举动,已经猜知夜玄殇在和太子御的对立中并不如表面这般 被动, 既惊且喜, 道: “我知道公子定能再回王宫, 公子若有用得着兰音的地方, 便 尽管吩咐。我们若羌族的人都已经受够了太子的凌虐, 只盼着公子能救我们于水火。”
夜玄殇挑了挑眉,淡淡地道:“你怎知我便不像太子般任行杀戮?”
兰音看着他,美目之中泛起温柔的笑意,轻轻摇头道: “我知道公子不是那样的 人,很多年前我在王后娘娘那里第一次见到公子, 便知道公子和太子殿下是不一样的人。 如果公子成了穆王,那我们若羌族一定不会再遭受战火,穆国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不断 备兵打仗,总是人心惶惶。”
夜玄殇迎着她期盼的眼光,注目片刻,突然一笑道: “你错了,若我为穆王,则 必将加倍征兵,扩充穆军,十年之内,九域诸国十将去其八九,穆国亦未必如今日之 存在。”
兰音身子微微一震,看着他不能言语。他却望向车外, 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重帘, 落在遥远辽阔的疆土之上, 徐徐道: “自四十年前幽帝失德, 各大侯国不断扩张领土, 挑起战争,相互倾轧,时刻面临着战败甚至灭国的危险。而像若羌族这样处在夹缝 中的小国, 更是势单兵弱, 一旦失去庇护, 往往落到被吞并的下场, 族人沦为大国奴婢, 任人凌辱,处境凄惨。这种情况愈演愈烈,今时今日,在诸方推动之下,已到了 一 个极其微妙的聚点。穆国纵为诸侯之一,坐拥西陲数千里疆土,也无法改变这一必 然的趋势,不为强者,便遭灭亡,而也唯有一个强大的政权出现,这早已饱受荼毒 的天下方能得到最终的安宁, 像若羌族人这样的百姓, 也才能真正摆脱战乱之苦。”
他最终转头看向子娆,子娆凤眸轻扬,与他半空相交,自那轻慢的笑容之后,看 到一丝精湛的锋芒,那是唯有强者方有的霸气与信心。
“不错,不为强者,便遭灭亡。”
她淡淡一笑,轻声浅道。
唯有王者才能真正知道王者,最理解男人的永远是男人。
若非这一趟楚穆之行,她或许也不会真正明白,为何子昊倾注如此心力,甚至不 惜以战争为代价,也要以一族号令天下,扶立大国强权,拱卫帝都。
祥和与宁静往往以杀戮铺就,眼前桀骜的男子, 一语中的。
而此时的九公主,亦非九重深宫温婉的绝色,指端鲜血,袖底荣华,这乱世烽烟 终将有她的身影,与他一起,共赴这天下之战,共看这如画江山。
夜玄殇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凝视子娆,稍后抬眼一笑,转向兰音问道: “你不 怕吗?”
兰音垂首,微咬红唇,片刻抬头轻声道:“我不知道天下究竟会怎样,但我相信 三公子。”
夜玄殇含笑倾身,不再多言,向车窗靠去,道:“玄女祠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