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余城城主阴江德大人会接见你。”一个比高宝雄矮半头的武将傲慢地通知他,全然忘记了他的太子身份。
“将军,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几年的流浪生活让高宝雄变得更从容。
“我是阴江德将军的姨家表弟特帕。”壮汉短腿长身,胡须拖到小腹,“我和三个儿子都是阴城主的守卫。现在跟我来。”特帕用命令的语气告诉他。
高宝雄跟随特帕从南门进入城内。街市漆黑一片,两名仆人走在前方照明,手里提着装饰精美、有着淡蓝玻璃罩子的灯笼。高宝雄身后有十几名守卫紧紧跟随,不离左右,这让他有些不舒服。
如果不把他当太子,可以把他当成使节,而不是俘虏。高宝雄的手不由自主地按在长剑上。这把宝剑成为证明他身份的唯一标志。其他能证明太子的饰品,都在逃亡的路上被他典当干净了。
“总有一天,”高宝雄对特帕说,“我会拿回属于我的土地。”
“没人怀疑。”特帕的嘴角扬起细微的笑意。
高宝雄没在意,因为这样的笑容在他多年的漂泊中太平常不过了。他望向无边的黑夜,开始演练收回春州、攻打平壤的场景。
他跟随特帕进入阴家府邸。这座大院子的内墙、地板都是用厚木板巧妙地拼接而成,两尊深红花岗岩制成的日月神雕像立于议事大厅两侧。卫兵推开大门,他们鱼贯而入。
阴江德大人坐在大厅主位上,和十几年前相比,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头发和胡须变得灰白,脸上的皱纹变得更深。高宝雄看得出,城主的眼睛中没有一丁点欢迎他的意思,或许是因为他本就麻木。阴江德大人本就像个死人,灰暗的脸色透着苍白。
阴江德大人两侧站满了人,使他与阴江德单独会面的希望落空。站在阴江德左侧的应该是他的女儿阴萱。这个美丽温柔的姑娘愁容满面,身后站着两个丫鬟。
其中一个丫鬟吸引了高宝雄的目光。这女孩脸上有三道伤疤,面容恐怖。高宝雄赶紧别过头,正对上一个光头猛汉,对他怒目而视。
“阴江德,”高宝雄走近扶余城城主,“很高兴见到你。”
“太子,我不能行礼,请恕罪。”阴江德的嘴唇动了动,“我有老寒腿。”
“他算哪门子太子?”光头恶狠狠地说,“最多是个乞丐。”
“他只是个请愿者,金缪将军。”阴江德的手指动了动,“黑石王子是他旧有的名声。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几乎忘记了他。”
“阴大人,我仍然是双神的后代、桂娄部大加、大丽国王的唯一合法继承人、大丽的太子。”高宝雄挺直胸膛声明。
三韩人金缪轻蔑地笑出了声:“黑石王子、乞丐王子,没有王冠、玉佩、随从的乞丐。”
三韩人说得不对,高宝雄还有漂泊在外的松桓和姐姐。
在金州被新罗王侮辱后,他开始了流浪岁月。从春州到永柔,从伊川到金刚山,从南浦到德川,还有平壤,他一路漂泊无依,未曾在一处落脚扎根。因为只要他一日不死,宝座上的远房阿弟就会不舒服,盖苏文更是。
起初,他用黄金珠宝换取盘缠。生活日渐拮据,随从一个个地离开了他。没人像师傅那样忠诚。松桓一去不归,杳无音信,这让他最为失望。高宝雄跨入每座城池时,都期盼能见到松桓,还有他借来的兵马,但每次他都失望地离去。松桓从未出现过,更不用说军队。
盘缠日渐耗尽,生活愈加凄惨。从未担忧过金钱的大丽太子,每日为几文吃饭的铜钱而折腰。他不愿做苦力。在某座城池的酒馆里,一帮酒鬼痛揍了他。当他被迫说出真实身份后,这帮酒鬼哈哈大笑,还给他起了外号“乞丐王子”。
这帮天杀的贱民!爬着离开时,他暗暗发誓,迟早有一天,他会让所有欺负他的人品尝他的怒火。
“有朝一日我和姐姐会收复大丽。”高宝雄经常这样自言自语。说话时,他的手会无法克制地颤抖。到时候,不要说小小的扶余城,平壤、咸兴城、冬比忽、安市、义州都会重新归于他的治下。他之所以活着,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
阴江德没有让座,高宝雄自己找到一个座位坐下:“阴江德,你知道我为什么来。”
“我当然知道,你是过来借兵的。你忠诚的护卫松桓大人也来过。”阴江德平静地说。
“你把他怎样了?”高宝雄焦急地问。
“我没借兵给他,让他走了。这是一个错误。我应该把他抓起来,献给宝藏王和盖苏文大人。”阴江德耸耸肩。
金缪和他父亲金伯长得很像,粗壮的脖子和头一样宽,深陷的小眼睛被周边的肉所包围。在灯光下,他脸上的横肉在抖动。他对阴江德说:“杀掉他,证明你对盖苏文大人的忠诚。”
“不至于,我的三韩朋友,他只是一个乞丐。”阴江德说,“我会合理地对待黑石王子,让盖苏文大人放心,我永远效忠宝藏王,并乞求我儿子的平安归来。”
高宝雄瞬间觉得来错了地方,阴江德的儿子被盖苏文抓去做了人质,怪不得金缪在此是座上宾。
“阴江德!”金缪低声威胁,“斩了他,拉上你的大军开往冬比忽,围剿乙天卓。”
“不,金将军,”阴江德的白色胡须在颤抖,“既然你来了,就不怕再多等会儿,否则请你自便。”
金缪强忍着没发作,而高宝雄觉得,自己最好不要再理会这个三韩人,尤其是自己的生命握在别人手中的时候。“阴江德,请助我起兵。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
阴江德动了动僵硬的身体,面无表情:“太子,在盖苏文大人的保驾护航下,宝藏王在王座上坐得稳稳当当的。为了你这个乞丐,我为什么要搭上扶余城百姓和儿子的性命?”
“因为只有我才能拯救王国。”高宝雄向他传递坚定的眼神,“寒冬降临。大唐攻下泗沘城,百济陷落,安市被唐军攻破,大丽正分崩离析。你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国王,把五部再次团结在一起,才能打败强大的大唐。”
金缪轻蔑地“哼”了一声:“你?你连环首刀都举不起来,还想统治整个大丽?做梦!”
“请问太子殿下,五部人马中有谁归顺了您?您有多少人马可供驱使?”阴江德问道。
“只有我一人。不过,松桓肯定能借到兵,然后回来找我。”高宝雄昂起头,“还有我姐姐。她答应带来一支强大的倭国大军。”
守卫特帕哈哈大笑:“上次见松桓时,他比你还瘦弱,走路一瘸一拐的,只剩下一口气了。我们尊贵的太子殿下,恐怕他早被埋在乱坟中了。”
“松桓没死!不许你胡说!你们可以侮辱我,但不能侮辱忠诚的松桓!”他体内升起怒火。
“别做梦了,黑石王子!你姐姐高宝梅流浪倭国数年,杳无音讯,可能早已经不在人世——”特帕继续说。
高宝雄想割下他的舌头。“闭嘴!”他大叫。他没能控制住双腿,冲到特帕面前抽出半截宝剑,却被两名甲士死死地按住。
金缪在一旁急不可待地建议:“阴江德,这段闹剧该停止了。斩下他的头献给盖苏文大人,说不定盖苏文大人会放了你儿子。”
特帕也在一旁怂恿:“表兄,盖苏文大人肯定会因此大为赞赏我们,动手吧!”
阴江德并没有睁开眼睛,而是有气无力地用接近死亡的声音说道:“表弟和金将军总能提供金子般的建议。我也无法忍受你身上的臭味了。说实话,我戏班的丑角都比你干净。”
高宝雄的心迅速沉底,失望几乎将他击倒。黑石王子从来只擅长施号发令,而不是低声下气地说服别人。如果师傅仲室韦来的话,局面肯定不一样。“复仇。阴大人,这是我能为你提供的。为乙宏安复仇,为你死去的儿子阴强复仇。”
“复仇。”阴江德的女儿阴萱柔声说,“乙支家是我们的恩人,我们要复仇,更要帮助乙天卓!”
阴江德扇了女儿一巴掌,命令两名丫鬟带走哭泣的阴萱。离开之前,脸上有三道疤痕的侍女特意看了高宝雄一眼。
“尊敬的金缪将军,对于小女的愚行,我真诚地向你道歉。”阴江德脸上变得无奈,“她一直想嫁给乙天卓,这是女人的愚蠢见识,还说出了大逆不道的话。你放心,我和盖苏文大人的约定不会变。来人!”
四名卫兵进入。
“将高宝雄拉到南门斩首!并让所有人都看到。”特帕上来架住了高宝雄的胳膊,他极力挣扎。
“抱歉,尊贵的太子殿下,希望您在阴间能当上国王。”特帕一脸坏笑。金缪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他。
高宝雄拔出了剑。“滚远点!”他嘶吼。特帕慢慢退开。
他们可以夺走高宝雄的性命,但没有人能够夺走高家人的意志和勇气。高宝雄朗声大笑:“你们杀不死我,除了我自己!”他将剑尖对准三韩人,“金缪,早晚有一天,我会让你品尝我的怒火!”
他把剑转向阴江德:“你让我无比失望。你不是大丽的汉子,你根本不是!”他把剑刃放到自己脖子上,剑锋割破皮肤。
他用力,剑刃刺入得越来越深。特帕飞扑上前,用他的铁钳子巨掌一拧,利落地卸下宝剑,又挥起拳头——高宝雄的太阳穴狠狠地挨了一下……
等高宝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城外的乱坟岗上。阴江德不想沾上高家人的鲜血。他爬了起来,腰里的宝剑不见了踪影。“阴江德不能这样对待我,”他想,“不能像打发乞丐一样赶我走。”高宝雄找到扶余城的大门,跟着一群人再次进入。
因为着急赶路,从昨日到现在,他只吃了一个馒头。肚内嗡嗡直叫,他头晕眼花,而身上并无半文铜钱。
他走路发飘,来到扶余城东南部的集市。一家包子铺里传出肉包子的香味,刚蒸好的包子热腾腾的,馋得他直流口水,似乎比他吃过的所有珍馐都要诱人。
蒸笼里放着十几个香喷喷的大包子。他伸出手拿起一个,刚要放入口中——“啪”的一声,包子被凶神恶煞的老板娘打掉。“两文钱。”老板娘像看贼一样看着他。
“我没钱,”他向她解释,“权且借我一个包子。日后我厚报于你!”
“骗鬼呢?给我滚蛋!”说完,老板娘拿扫帚打在他身上。
他被迫逃离。来到一个路口时,他看到一个小女孩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正津津有味地咬着一卷春饼。他走近,满怀希望地看着小姑娘。身后走来一位中年女人,对他喊道:“哪来的野男人,跟小女孩抢饼吃?!赶紧滚!”
大丽太子想走,但迈不动步子。他浑身一软,瘫坐在一爿当铺前。他浑身没了力气,眼前直冒金星。
对面坐了个叫花子,一身破烂衣服比他的还要脏污,灰白头发如杂草一般,茫然地望着他。或许叫花子那里有吃的?高宝雄慢慢走过去,但还没走到他就倒下了,嘴里还在呢喃:“我是大丽王子……给我一些吃的……我会给你荣华富贵……”
迷糊中,师傅仲室韦向他走来:“太子殿下,我跟随你一辈子,两个儿子为你战死,你本该听我的谏言……”
金伯死而复生,满脸是血地走来:“我替你毒杀乙天卓,你为什么要害死我?”
阿叔高建鲁浮现,双手掐住他的脖子:“为什么害死我……”
高宝雄没入黑暗……直到他闻到粥的香味。
他本能地张口,甜粥降临至饥饿的嘴巴里——这是他吃过的最香甜的食物。
他迫不及待地吞咽。等吃完整整一碗粥,他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解救者——脸上有三道伤疤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