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黑云翻墨未遮山(一)

书名:霜天晓角 作者:我不吃生姜 本章字数:3184 下载APP
行程被耽搁了至少十天,两人才老牛拉磨似的着驾南阳。

南阳有不少县城都惨遭洪水袭扰,民不聊生,马车先走官道,进了青泸。

要不是某个姓顾的混账非得把马车变卖,他们也不至于又再去买一辆回来,就这么慢吞吞的总算进了城。

守城的侍卫在地上铺着被褥,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一个赛一个的面黄肌瘦没精神,车轮子都要压到脸了,才舍得从地上爬起来,还没来得及从自己的醉生梦死中清醒过来,就被顾将军递过来的令牌吓傻了。

进城的时候正是一天的晌午,日头很烈,分明应该是人声鼎沸的时辰,顾斩却在马车驶进城门后,感觉到蓦然寂静的气氛,只能听见车轱辘碾过地面的嘎吱声。

宋毓撩开侧面的帘子,于是各种刺鼻难闻的气味就一鼓作气的往里钻,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适应了刺眼的光线之后,首先入目的是凄惨破败的景象,树倒人散,满地狼藉,连丝绸都不要钱的散落一地,成为车马前行的障碍物,最终经年久月的被撵成一文不值的破布,被野狗叼去抢玩。

马车慢慢驶过街道,可以走马观花的将路上的破败景色收进眼底。

路有冻死骨,蝇狗当道,衔在嘴里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骨头,路边横七竖八的窝着流民,头发蓬乱,眼神凶狠,像是饿狼一样死死盯着外来的闯入者,下一刻似乎要一拥而上的将人分而食之。

妇孺缩在角落,手里还抱着半大的婴儿,皱巴巴的脸和未睁开的眼,一降世就在天灾连年的世道,不懂母亲为何总是愁容,而只是在襁褓中哭声震天,吵嚷着自己食不果腹。

沉默的死寂好像压塌了半边天,撕扯下来的豁口洒下的日光一寸寸的侵蚀着横尸街头的饿殍的身体。

“振灾的银子都喂给狗吃了?”顾斩从车框里跟那些流民对上视线,没坚持多久就挪开视线。

顾将军从小生活在定北侯身后太平清明的人间,所以野蛮生长的无所顾忌,后来又在边境吃了一嘴沙子,闯成了骁勇善战的常胜将军。

大祁若是山河永存,那他就这么把皮肉消融,脊骨做成挥向豺狼虎豹的刀刃,镇守他爹曾经献祭生命的盛世太平。

可在见过南阳之后,他默然发现并不是只要边境的土壤不被南蛮北狄踏破就可以,在他掏心挖肺守卫的地方,也被某些不见天光的东西所觊觎。

分明是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宋毓没说话,只是把掀开帘子的手收了回来,目光落到顾斩放在膝上捏得很紧的拳,泛白的指节似乎昭告着少年将军迟来的,难以忍受的愤怒。

“师兄,先去县令府吧。”轻软的声音将顾斩岌岌可危的理智拖拽回来。

青泸县府紧邻街市,修得气派雄伟,青天白日里像罩了一层金光闪闪的金钟罩,把如同地狱的景象隔绝在外,门前的石板路被清扫的连只鬼也没有,干净得能用地擦脸。

顾斩憋着一肚子气,都没等马车停稳,大步流星的就往门口走,脸色黑沉沉的吓人。

侍卫抱着根棍子打瞌睡,等下巴一点,脑袋跟着往下落,猛然惊醒了,跟顾斩对上视线,才慌里慌张的把木棍往前一递,挡住了身后的门:“什么人敢闯县令府?”

不过比起顾将军,守卫的气势明显要矮上一头,因此说话也中气不足,像平地里落了一个哑炮。

什么人?我是你爷爷。顾斩冷笑一声,差点就紧跟着说出口,好歹是顾及面子,把腰间挂着的令牌扔过去:“喊你家县令过来,超过一刻叫他提头来见。”

守卫捧着令牌慌里慌张的进去了。

师兄看起来是真的好生气。宋毓站在顾斩身边,话都没来得及插一句,只能盯着这人的侧脸。

顾斩的伤口还没好全,脸色在寒风萧索里显得有些病弱的苍白,但那双被怒意占满的眼睛亮得惊人。

不到半刻,大门就被匆匆忙忙的打开,一身华服的官员踉踉跄跄的从门内扑出来,一身肥肉颠了三颠,眼睛被挤压的只剩下两条细细的缝,几乎是脚步生风的凑到顾斩跟前。

“顾将军和宋少傅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哎哟,瞧我这个记性,是王爷......”这人絮絮叨叨没个重点,露出的一颗金牙看得顾斩厌恶的蹙起眉。

“徐丞是吧,你在你这金碧辉煌的县令府养畜生么?”顾斩一旦是气昏了头,张嘴就是寸草不生,十里之外不留活口了,阴阳怪气的全然不顾什么礼数周全。

“啊?下官养畜生......”徐丞许是阿谀奉承了好多高官好多大人,第一次见顾将军这么有个性还不接话茬的,一时间也没有反应过来。

“没什么,看你长得挺结实的,适合去军营里练练。”顾斩眼睛一瞥,看了旁边的宋毓一眼,紧接着就大步流星的往府里走。

徐丞提溜着有些长的衣摆,满脸堆笑的把顾斩和宋毓迎进府了:“王爷您可是折煞下官了。”

陈起和随行的队伍早在三天前就到了南阳,顾斩传信说了遇刺一事,现在就在新建的南阳王府安顿,太子听说之后便也前往南阳王府暂住了。

哪知道青泸县令府刚送走一尊大佛,又来了两尊大佛,徐丞都怕自己这么一个小小的府门经不住各路鬼神这么一踩。

顾斩被伺候着到大堂上坐着,茶水都递到嘴边,徐丞简直快把他当成了亲祖宗,他没敢往宋毓身边跑,因为脚一挪过去就被顾将军的眼神烧死了。

所以就像蚊子嗡嗡似的围在顾斩身边点头哈腰。

“徐大人可否把记有郡上拨款多少,灾后重建多少的账簿拿来看看。”宋毓端方雅正的坐在椅子上,如同一尊润泽的美人玉像,说话也是春风化雨的和煦。

顾斩唱红脸,他便唱白脸。

“啊,有有有,少傅大人您等下官差人送来。”徐丞实在是被顾斩刺的面如土色,这会总算找到机会躲开顾将军周身快要杀人的煞气。

等到徐丞一走,顾斩才撩开眼皮,气恼的情绪收敛住之后,反而像只焉头巴脑的犬类:“你怎么看?”

“他不敢,倒是可能狐假虎威,连通一气。”宋毓知道顾斩在打什么哑谜,只是顺着这人的话茬往下接了一句便没有后话了。

顾将军本以为小师弟能说出些什么让他有所慰藉的话来,结果反而更给他添堵,头疼的摸着眉心。

其实徐丞递上来的账面看起来根本没什么问题,连哪日重建了房屋,哪日又购置粮草在街市上放粥都记得详尽,只是这么多银两花费下来,青泸的民生根本没有什么起色,依旧是满街狼藉,冻死的冻死,饿死的饿死。

顾斩懒得再看徐丞声泪俱下的诉苦自己怎么怎么体恤百姓,又怎么夜不能寐的忧心南阳。

那些郡县太守达官贵人这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大祁在宣帝的统治下早该走向繁荣昌盛了,轮得到他一个将军又打仗又跑回来揽这一箩筐的麻烦么。

顾斩因为腰侧的伤口,就只能那么大咧咧的半躺在椅背上,看起来好像地位大的无人能及,坐姿在谁面前都放肆。

他打断了徐丞的令人催尿的长篇大论,招手让这人过来。

徐丞在泪眼朦胧里,一身肥肉攒动到顾斩跟前,看起来竟然还真有点可怜兮兮的:“王爷您说。”

顾斩拍了拍徐丞的脸,笑眯眯的:“徐大人,希望日后我在这里住下,能看见您因为操心如今的流民百姓,饿瘦了憨态可掬的脸,那我是真的要为您的无私大义感动流涕。”

顾将军真的可能感动流涕么,他至多是拿着帕子揩两滴根本不存在的泪水。

徐丞连忙答应,腰弯下来都成了一座峰峦如聚的山:“哎,哎,您说的是,下官一定不辜负您的厚望。”

说得像听亲爹教诲的乖儿子,好一幅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此前宋毓从未觉得师兄说话的伎俩有什么,现在却真心实意的佩服起顾将军张嘴不打草稿,把人忽悠的降了辈份。

县令府送走了祖宗,门倒是没烂,把里面的徐县令累得浑身是汗,还认了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干爹。

顾斩重新坐回马车之后,便倚靠着旁边恹恹的合上眼,他身上的伤口是三天一小疼,五天一大疼,在边境打仗的时候顾斩只要养伤了就困,困了就爱睡觉。

常常是睡得昏天黑地,一睁眼就是晚上了。

这几天也没少休息,但不知道是不是被徐县令气得头疼,平日里满嘴炮仗,这会却腔也不开,权当自己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偶。

他眼睛都没睁,就感觉到宋毓身上那股清淡的香气似乎有些离得太近了,连带着身边就是紧紧挨着的温热,顾将军刚刚起的睡意四下逃窜的没影。

眼皮是彻底黏着睁不开了。

“师兄,伤口还疼吗?”宋毓的声音就在耳边,能从语气里咂摸出一丝温情的味道,哄得他都有些飘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