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隆冬⑨ - “劳改犯”和“张淙孙子”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655 下载APP
说起晏江何口中这位“冯老师”,那是大医胸外科的老专家。

从晏江何他爹晏涛开始,冯老就是前辈了。老头那一双手这辈子不知道救活过多少人。

而晏江何,正巧是冯老的亲徒弟。晏江何从进大医,就是被冯老明里暗里带着,从下刀到吻合,他无一不是从了这老东西吹毛求疵到变态的“敲打”,也正因如此,晏江何年纪轻轻,在胸外就已经拔尖儿,只是经验还缺些。

总而言之,能让晏江何这嘴里吐不出毛坯的混账称一声“师父”,这重量就可见一斑了。那是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恩师。

冯老这辈子过得在晏江何看来够苦。他中年时没了家,不续弦,更没子嗣。按理说,医院的收入虽然不算多,但冯老是老大夫,又独身一人,一切从简,总能过得不错。可冯老手里拿不住钱,东捐一点儿,西捐一些,洋洋洒洒的就成了一个老穷光蛋。

老穷光蛋只能将将把自己喂饱。

晏江何听说他就连住都没住块好土,年纪大了连个小区都没窝进去,弄个东倒西歪的老破楼,还挑了最便宜的六层顶层,真不知道老胳膊老腿能爬上几天。

而一周前,冯老就爬不动了。他住进了医院,肺叶上有阴影,查的恶性肿瘤。

晏江何说要去看看冯老师,但却没直接过去,他反倒出了医院大门,过一条很宽的马路,先去了对面一家花店。

医院附近最多的就是饭馆、超市、水果摊、花店,还有丧葬用品店。潇潇洒洒张罗一长条,生动形象地把“人”这一生给挨着摆成了一排——有酒足饭饱,有瓜果花香,有走一趟黄泉。

晏江何去花店买一束百合,打了个挺好看的包装,还专门亲手挑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蝴蝶结绑上,这才心满意足回到医院,坐电梯去病房。

他刚从电梯里出来,正巧迎上了值班的小护士,小护士笑着朝他打招呼:“晏医生来了,听说你又惹赵主任骂人了?”

“哪能啊。”晏江何走过去,笑了,“这楼上楼下一传就变味儿了。赵主任那么温文尔雅,那只能算苦口婆心的教导。”

小护士立马就忍不住笑出了声。

晏江何臭败完了赵主任,觉得心情大好,算是报了刚才那“一脚之仇”。

他晃悠着手里的花,朝小护士点了点,那仪态活似观音大士撒露水:“赶紧干活去。”

“哎。”小护士斜眼看花,“今儿百合啊。这回可别扔了啊,两天前那康乃馨直接砸冯老脸上,老头肩膀上挂着花瓣,嘴都气歪了。”

“该。”晏江何用鼻子哼道,“谁让他烦我来着。”

“你可不知道。”小护士撇撇嘴,一脸为难,“冯老气得吊针都不打了,多亏了张淙!要不是张淙那天正好过来,谁劝都没用。”

“张淙?”晏江何愣了愣,“就是那个小男生?”

小护士:“是啊。冯老说是他孙子呢。”

屁呢。姓冯的孙子姓张?再说冯老别说孙子,儿子都没有,老婆更没有,哪来的孙子?求佛五百年天上能掉?

不过晏江何倒是听说了。冯老这病夏天就发现了,他不肯治。入冬了才恶化,但尽管如此他也依旧不想来医院。都是大夫,心里透亮着呢。就他这把年纪,活到这岁数落下这病,来医院就是烧钱加上折磨死,真正的劳民伤财。

可他还是进来了,穿了一身病号服住着,从里到外透出一骨子药味。

据说冯老是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押”来的,而且,治疗费不知怎么竟是那孩子给出的。

晏江何本来也想问清楚,可他上次见了冯老那一副皮包骨头的该死相,登时气得脑浆都要煮了。

奈何那老东西还非要添一把风火,在晏江何质问他的时候,不急不慢地说:“我能不能出院?你能给我办出院吗?”

晏江何不算好货,搁外人耳边念叨“师父”,心里却没尊师重道,终于,他脑浆一沸,气极了,大逆不道地往恩师脸上甩了一把康乃馨,转身踹门就走,扭脸去逼问冯老的主治,一阵心灰意冷以后继续卖命工作,可惜了忙碌并没有把他心里那叫“难过”和“心疼”的玩意挤下去。

跟小护士保证完今天绝对不摔百合,晏江何才被放了行,走进冯老的病房。

一个不大的单人间,晏江何一推门就跟冯老对瞪上了眼。

晏江何的嘴唇抿成一条缝,他垂下眼,慢慢走了过去,把百合放到桌子上。

桌上没什么东西,一个暖水壶,一个带吸管的塑料杯——给冯老喝水的,还有一个灌了水的矿泉水瓶子,农夫山泉,里头插着两朵摔缺了花瓣的康乃馨。

晏江何看着康乃馨:“......”

“消气了?”冯老问。

“......没呢。”晏江何抹一把脸,转头看他。

这老头真是瘦得厉害,双颊颧骨挺得老高,挂着薄薄一层苍白色的皮。

“出息,跟我个老病秧子生气。”冯老哼一声,一只手捋了下输液管子,明显有些颤颤巍巍。

晏江何也不晓得抽哪门子风,鼻子猛得就酸了一下。

他心道“病”这王八东西真是厉害,好好一个人,都消磨成什么样了?冯老那双手,当初拿手术刀的时候,那是多稳?

晏江何观摩过很多他年轻时的手术录像,至今仍奉为金科玉律。稳稳的刀,多一滴血都不会让患者出。可现在这副哆哆嗦嗦的模样......可见健康是多大的本钱——那是这辈子唯一的本钱。

晏江何拖来个凳子坐下,说:“你要不是个老病秧子,我还不跟你生气呢。”

晏江何:“你都这模样了,服个软能累着?非得跟我对着干,进了医院还想着出去?”

晏江何:“再说你到底把没把我当人看?病成这样不会跟我说一声?我月月给你打电话,你为什么不说?”

冯老一听这骂就乐了,他乐着乐着还呛着了,兜着背抖肩膀一通咳嗽。

晏江何赶紧给他顺了顺,叹气道:“您老可悠着吧,我有这么好笑么?”

“好笑啊。”冯老喘上口气,“我打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特别好笑,小时候混,现在长大了点儿吧,性子稳了些,倔脾气倒是没变。狗改不了吃屎。”

“哎呦。”晏江何赶紧扭过脸,“您快别说了。”

冯老:“生病没告诉你是我不想那么早惹气。你看你现在知道了,用张什么倒霉脸对着我?”

冯老看一眼桌上的百合,又批评道:“没什么实用的东西,净败祸钱。”

“那您说什么实用。”晏江何顶嘴说,“我给你买水果,你吃得下吗?”

“......”冯老横他一眼,“我吃不下我孙子吃!”

正巧提起来这茬,晏江何就又问了:“你那孙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治疗费也是他出的?还是他家出的啊?”

冯老摇头,摆了摆手,说:“肯定是张淙自己拿的。他家,就他那个爸,自己都快养不起了,还治我个老不死的?”

晏江何皱眉头:“这孩子多大?”

“十七。”冯老的声音顿了顿,又呼号口气,笑了笑,虽然走了相,但还是晏江何熟悉的那种和蔼的笑,“不过没几天就十八了。”

“嗯?那是生日快到了,他哪天生日?”晏江何随口问。

冯老低低笑出声:“大年三十。”

“这生日挺好啊。”晏江何愣了愣,“全国人民鞭炮齐鸣为他庆祝。”

晏江何说完就看见冯老脸上那和蔼又变相的笑裂了,他小声说:“没人给他庆祝。”

晏江何短促地皱了下眉头,他很明显感觉出来冯老有点不高兴。

晏江何又起了一句:“他一个小孩,家里不给,哪来那么多钱?我去查了你的药,还是进口的呢。”

“你查我药干什么?”冯老看着晏江何,目光轻轻的,“怕我弄吗啡打?我不打那玩意。”

晏江何沉默着没应,头一回觉得这老东西病入膏肓了还没痴呆真是祸害。

“我也不知道他哪来的钱。”冯老说。

谁说他没痴呆的?

晏江何只觉得脸疼,他抽着眼皮,语气不怎么样:“你连他从哪来的钱都不知道,就用了?”

“不用能行?他绑着我来的,有我说话的份儿吗?你是不知道他那架势。”冯老无奈地说,“送我进来之前他打工攒了一笔钱,但我觉得肯定不够。一句也不能问,问也问不出来,一问张淙就给我甩脸子,脾气大呢。”

“不过,他做不出什么特别不好的事。”冯老那模样似乎很笃定。

晏江何脑子里突然晃过自己白天亲手抓的那位未成年“劳改犯”。他心道这“劳改犯”应该跟那位“张淙孙子”差不多年纪。

老头真是老糊涂,现在的熊孩子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敢做?还敢说这话?从哪来的保证金打包票?靠他对那孩子的一腔信任么?能卖几个金锭子?

“你别这表情。”冯老好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张淙这孩子挺能折腾的,但他也就折腾自己特别能够,折腾不来别的人,祸害不了。”

“什么意思?”

“这孩子是我邻居。”冯老说,“他妈在他小时候就把他扔了。他爸更不是个爸,酒鬼,吃喝嫖赌,什么样你往最坏的想,就冲住的那地方,你就应该能想得出来。”

“你不是还住那儿么。”晏江何放下脸,不怎么爱听。

“那我什么样啊?一辈子就自己一个人,要不是张淙,死家里谁知道?等你过来给我送葬?早臭了吧?”

“......”晏江何被他这一句话堵得胸口发闷,“你可闭嘴吧。我每次说去你家看你,你都不让我去,非要出去下馆子......你良心被驴啃了吧。”

冯老没应他,倒是又笑了:“张淙那孩子,挺有意思的。”

他说:“你知道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时候,他在干什么吗?”

“嗯?”

“画画。”冯老说,“他蹲在楼道里画画。”

冯老:“有机会让你俩认识一下,我觉得你们应该会投缘。”

“为什么啊?”晏江何给他扯了扯被子,把他打着吊针的枯槁手臂盖上了。

冯老突然很爽快地乐出声,脸上刹那间好像有红光乍过,这样子仿若大病初愈,他笑道:“因为你们都是我宝贝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