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书名:二五年华 作者:虫鸣 本章字数:6142 下载APP
云舫锁好车,搂着沐阳在餐厅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午饭时间过了,餐厅的人较少,空着许多位置,云舫从沐阳的手袋里拿出钱包,问她:“还是要六号套餐加冰淇淋么?”
“嗯!”沐阳点了头,目送他走到柜台前点餐。
“没给你买冰淇淋。”云舫把食物放到桌上,给可乐插上吸管后递给沐阳,又说:“我刚想起你没吃早餐,不能吃冰冷的东西,免得待会儿又胃疼。”
“可乐也是冰的。”
“所以要吃了东西再喝,我本来是想给你换牛奶的,怕你不高兴。”云舫撕开糖包倒进奶茶里,搅拌几下后也放到沐阳面前。“要是渴了就先喝点儿热的。”
每到这种时候,沐阳便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满足感,随后又怀疑只是虚无飘缈的幻觉,似乎云舫待她细心体贴都是不真实的,或者说,她觉得幸福来得太快了,在享受和沉溺的同时,也不免患得患失,好几次她紧盯着云舫的身影,或是用力地抱紧他,似乎这样便可以确定一切并不是自己想像出来的。
“云舫!”她无意识地搅拌着奶茶。
“嗯?”
“我们一辈子都会像现在这样吗?”
云舫愕然地看了她一会儿,才笑道:“像这样带你吃快餐么?你也太好满足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又开始忧患。“故意曲解我的话,想逃避么?”
云舫低头凝思片刻,才握住她被空调吹得发冷的手,正色道:“沐阳,我不想承诺什么,即使承诺得再动听,你有天可能也是会离开我。”他见沐阳的脸色变得难看,又赶紧说道:“我想,还不如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让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幸福的,也让你---”后面的话变得很小声。“也让你不会有离开我的念头。”
沐阳闻言,脸色多云转晴,她反手握紧他,像是要把自己坚定的心意传达给他。
这个物欲横流的城市,没有安全感的不仅仅是女人,男人也会惶惶不安,区别只在于,女人可以说出来博取男人的怜爱,而男人,却要强装成熟可靠来安抚女人。
“你已经很好了。”她说。“就算是吃一辈子快餐,我也不愿意离开你。”
云舫被她的话感动,但却不敢得意忘形,理智适时地提醒他,或许这只是她瞬间的想法而已,他如果相信了,没准儿哪天便会莫名其妙地失去她,甚至于她可能在分手时对他说:当初瞎了眼才会觉得你好。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要做的还很多,再怎么样也不能让你跟我吃一辈子快餐。”他不想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见她的嘴角沾上了奶酪,忙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快吃吧,下次吃过早餐才能吃这样东西,你的胃本来就不好,吃这些不消化的就是雪上加霜。”
沐阳吐了吐舌,扮了个‘幸福洋溢’的鬼脸,正要埋头祭自己的五脏庙,袋子里响起了手机的音乐声。她的手拿了鸡翅,油腻腻的,云舫便拉开手袋,找出手机。
“是路佳的。”
“接吧。”她说。
云舫听从指示,滑开手机贴到她的耳边。沐阳只听不说,拿着鸡翅的手顿在半空,末了,她才说一句:“我知道了,不塞车大概半小时左右到。”
“我们不去海边了。”她的语气略含歉意:“佳佳在等我们。”
云舫无所谓地耸耸肩。“那下次再带你去吧。”
半个小时后,她们从快餐厅赶到酒店餐厅的贵宾厅。路佳和于庆耀并列坐着,路佳托腮望着窗外的花园造景。于庆耀见他们两来了,冲沐阳点头微笑,然后指着空位说:“坐吧。”
“来得挺快的嘛。”路佳说。“没塞车?”
“这会儿还算顺畅。”云舫笑着道。
沐阳脸上仍有些几分不高兴,于庆耀倒了茶给她,笑问道:“还在怄气呢?”
“我没有。”她立刻接话。心想怄气还不是因为你,但可不敢说出来,毕竟是长辈。
这家高级餐厅没有菜单,主厨依照每一位顾客的口味和喜好而量身订制菜色,招牌菜便是燕鲍翅。云舫曾陪客户来消费过,但也仅限于大厅,这会儿他看着桌上的珍馐佳肴,什么贵便有什么,对男人的身份也有些了然。
“于叔来这儿办什么事?”沐阳决定让自己消停点儿。几个人当中,似乎就她一个人气鼓鼓的,就连路佳也跟没事儿人一般,真划不来,于是用平和的语气问道:“好像您在这儿并没有什么业务?”
“所以,我才想来看看有什么好的项目可以合作的。”于庆耀话尾刚收,三双眼睛都看向他。
沐阳和路佳都想到了一块儿,他突然要来这里投资,大部份原因是为了路佳,但两人的反应可完全不一样,沐阳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佳佳当初躺在医院里,他也狠心地没来探望过一眼,现在她好不容易能正常生活了,他又来搅和什么?
路佳则是呆愣了半晌,才问道:“这么说,你以后会经常来滨海了?”
“不是经常来滨海,你也要跟我去武汉熟悉公司的事务。”于庆耀不急不缓地说道。“我会在滨海住下来,直到你辞职。”
“不可能。”路佳和沐阳同时说道。这次她们两的想法倒是一致,路佳一旦去他公司上班,两人的关系就被逼进了死角。于路佳来说,她回去就等于让所有人知道他们是父女关系;于沐阳来说,路佳就要在他的阴影下过完一生,她这辈子都别想再爱上别人,开始新的生活。
云舫不动声色地观察三个人,镜片后的眼睛偶尔精光一闪,但无人察觉。
“你们该懂事了。”于庆耀脸色一沉,又斥道:“佳佳几年没有回趟家,沐阳也是,在外面一点分寸也不懂得把握。”
他摆出了长辈的架子跟威严。沐阳听出他说的是她和云舫的事,现在只担心他要在滨海长住,一旦他知道了自己和云舫同居,肯定会跟家里通气,那就糟糕了。这样一想,她赶紧松开了云舫握着的手,规规矩矩地坐好,不敢吭气。
她一松手,云舫心里总是有些不快,便扭过头望着窗外,正好瞥见路佳脸色苍白,玫瑰红的嘴唇微张着,一副想说什么却失了声的无奈样子。
“请问你贵姓?”于庆耀突然问他。
“免贵姓柏。”云舫不卑不亢地应道,然后从名片夹里抽出张名片双手呈给他。
于庆耀接过看了眼说道:“自己经营公司?”
“是的。”云舫谦恭道:“目前规模还很小。”
“时机未到,你还年轻,有的是发展机会。”于庆耀说话时目光黯淡地看了眼路佳,又道:“改天找个时间聊聊?”
云舫因他的话怔了怔,随后爽快地应道:“好的!”
吃完饭回家的路上,云舫一直没说话,似在思考问题。沐阳却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在为自己开始松了手而生气,老实地坐在一旁。快到家时,云舫开口问她:“你那于叔是做什么的?”
“地产。”他终于愿意说话,沐阳舒了口气,讨好似的讲得详细了些。“兆丰华地产开发,公司在武汉,你可能没听说过。”
“哦。”云舫应了一声,又似专注地看前面的路,没再说话了。
晚上,趁沐阳冲凉时,云舫打开电脑,在搜索引擎里键入“兆丰华地产+楼盘”。搜出来的结果显示,中午与他一起吃饭的人,正是好几个大型楼盘的开发商,接着,他又搜索到一些视频,于庆耀坐在屏幕前与主持人谈他如何在十年间将企业发展壮大,顺带宣传了上海正在发售中的新楼盘。
“云舫,再拿件睡衣给我。”沐阳在浴室里叫道。
“哦,等等。”他关闭了所有网页,走到衣柜前找了件丝织睡衣给沐阳送去。
“真倒霉,不小心把睡衣给淋湿了。”沐阳揉着湿嗒嗒的头发走出来,把手里那件刚洗过的睡衣拿到阳台上晾好。回到屋里,见云舫合衣倒在床上,上前推了推他。“跟你说过几遍了?穿着衣服别往床上躺,快去洗了再睡。”
“哦,好!”他起身便往浴室走去。
“浴衣浴衣!”沐阳捞起椅背上的浴衣给他。“你在想什么啊?神不守舍的。”
“你在旁边我怎么会神不守舍?”云舫扯开一抹淡笑。“好了,我去冲凉了,你睏了先睡。”
他关上门,浴室里氤氲着白色的雾气,浓郁的沐浴乳香味充斥到鼻尖,镜子上的水雾滴出几条清晰的痕迹。他站了半晌,才拾起流理台上的抹布,倾身把镜子擦得明晃晃的,拿下眼镜后的双眸闪着冰冷而狡诈的光。
沐阳的眼前是黑霭霭的雾,轻飘飘的若新寡妇的头纱,从她的头顶掠过,一滴冰凉的雨擦过脸颊,她拔腿往前拼命的奔跑。那块黑纱却离她越来越近,前方却亮了起来,好似火车出遂道时那些瞬间的光芒。她加大步伐,那黑纱跟得很近,每每要覆上她的头顶时,她又跨出一步,险险地躲开。终于到了出口,她惊愕地捂住嘴,面前是医院雪白的墙壁,佳佳平躺在病床上,死气沉沉地阖着眼眸。她的脸跟床单一个颜色,被灯光照得仿佛裹了层水银般的色泽。
病床旁边不知道何时多出了一个人,是背对着床抽烟的于叔。奇怪的是,云舫也在这里,那时她应该还没有认识他。她的大脑一片混沌,云舫突然绕过病床,狠狠地抱住她。云舫是很温柔的,她想,他不可能这么粗鲁,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的血液都被挤压到大脑,额头和脸上的血管似乎就要爆开了――
“沐阳,沐阳!”
她听到喊声,在黑暗里坐起身,手脚被禁锢住了,抬起头,是云舫并不分明的脸,原来不是梦,她骇然地尖叫出声。
“沐阳,到底怎么了?”云舫抱紧拼命挣扎的她,手臂传来尖锐的痛楚。他不明白一个睡着的人怎么会有那样大的力气,沐阳还在他怀里又搔又抓,他赶紧扭开了台灯。
果不其然,手臂和胸口密密麻麻地呈现被指甲划伤的红痕,但看清楚满头是汗,双眼惊恐的沐阳,他的心头顿时划过一道灼热的痛楚。再次把她揽回怀里,那纤弱的身体却猛地一惊。
沐阳在一分钟后,才将整个房间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霎时无力地靠在他怀里,终于能确认――只是个梦,佳佳没有死,云舫没有伤害她。
“我做恶梦了!”她像只被箭矢射中的麻雀,心有余悸地依附着梦外这个仍然可以依靠的人。
“我知道!”云舫给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空调口对着床吹出冷气,他抱着她躺回被子里,手臂擦到枕头,伤处痛得他发出“咝”的一声。沐阳抬头看他时,他迅速关了灯,赤裸着伤痕累累的上身拥紧她。
“是什么梦?”他轻声问,为了安抚她,他温柔地吻着她的额头。
“梦到佳佳死了。”她闷在他的胸口说。“自从于叔来了以后,我就很不安,总担心会发生什么事。”
“只是个梦而已,是你成天想得太多,不想就不会做这种梦了。”
沐阳在他怀里一迳地喘气,云舫不知道佳佳发生过的事情,所以他只会以为她是庸人自扰。虽然不能把梦当真,但自从于叔来了以后她就非常不安,她有个预感,不会像原来那样平静了,然而,她也只是个被蒙上眼睛,看不清未来的人,除了不安,她没有可以预防的办法。
“云舫!”
“嗯?”
她紧紧楼着他的腰,没有间隙地贴近他。“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千万不要有任何改变,好么?”
她摩擦到他胸口上的伤痕,火辣的痛楚使得云舫在黑暗中蹙紧了眉头。他半晌没有回话,直到他腰上的手快要放松了,才吻着她说:“别胡思乱想,沐阳,相比起你来,我更害怕失去你!”
沐阳舒了口气,安心地和他相互紧拥着,她决定听他的话,忘记那个梦。
同一区相距不远的另一套房子里,灯火未央。路佳穿着睡衣站在三十楼的落地窗前,夜晚的街道偶尔飞驰过一辆汽车,对面大楼广告牌的彩灯交替闪烁,夜空被厚厚的云层笼罩着,像压在头顶一般,她甩甩不堪重负的头,竟像块被脖子支撑着的圆石,动不了半分。
对着窗户,她缓缓地脱下睡衣,窗玻璃照出她黑沉沉的影子,她低头看光洁的胸口,眼泪成串地滴到被烟头烫伤的那块疤痕处,黑色的回忆似乎又清晰起来――
豪华大宅,她的睡房是沐阳小卧室的三倍。欧式大床后的墙上挂着两帧大幅照片,一帧是她和妈妈的,另一帧是她跟继父的,两张都是分别依偎着他们笑得很优雅,像个公主。
她睡觉时也笑得很甜,梦里沐阳在她家玩跳棋。继父,不,应该说是爸爸,坐在旁边出为她谋划策。沐阳输不起的个性总是搅乱棋盘,气上好久,每当这种时候,他就得开车带她们出去玩上一整天。
其实他不知道,那是她和沐阳的小计策,十七岁的她们没有高考的压力,空出来的脑子想的便是这些。
她睡得很沉,根本不知道一个黑影开了她的门,蹑手蹑脚地朝她的床边走过来,黑影的双手移到腰部,掰开了皮带锁扣,“哧啦”一声抽出皮带,她翻了个身,面朝向黑影。
她终于从美梦中醒了,在双手被皮带扣上床头时,她痛醒了,只是还来不及惊呼,嘴上立刻被塞进了毛巾,把她的上下颌骨撑到极限,她张大嘴,眼睛里流露出未知的惊恐,那双罪恶的手开始解她的扣子,她猛地伸腿踢向侵犯她的人,却激怒了他,“哧,噗哧……”裙子被撕成一条一条,她的大部份身体裸露在冰冷的空气当中。
她像受伤的小动物发出闷闷“呜咽”,摇晃得头晕目眩,眼泪在夜幕里飞溅,她绝望无助地挣扎完最后一丝力气,那人或许以为她已经昏了过去,停止了动作,掏出烟和打火机,在打火机亮起的那一瞬,她骇然地看清了他的脸,胃里顿时恶心得翻江倒海――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红色的烟头向她逼来,停在她的胸口处。她感觉到了烟头的高温,似乎已经烧断了细细的汗毛,“糍糍……”烧焦的味道令她的鼻腔刺痛,眼泪狂飚而出――
灯在这瞬间打开了,她仿佛撑着最后一口气看到两个打斗的身影,一切都让她感到眩晕,她觉得快死了,像电视里歪头便能死掉,于是,她的头歪到一旁。
路佳瘫软地跌坐到地上,那种不能抑制的头痛在太阳穴两旁突突地叫嚣。沐阳曾跟她说,那天来了好多警察,连爷爷也亲自来了,但谁也进不了那个房间,于叔报了警后便紧闭着卧室的门,谁敲也不应,警察只好在门外逮走了被捆绑着的工人。
她只记得再次痛醒的时候裹着被子,脸上像刚洗过一样湿漉漉的,勉强地睁开眼睛,一滴滚烫的眼泪便落到她的颊上。
她柔软的心脏被刺疼了。人生当中第一次,幸福跟刺疼并存。
隔壁的大房间烟雾缭绕,于庆耀坐在床边,手上的香烟快燃尽了,很长的一截灰色的烟灰就要断裂,他全无所觉。
这辈子他都清楚记得,佳佳再次晕过去前跟他说的话,就像是烙在她胸口上的烟头疤痕,贴近心脏的地方,每每触碰到,便是无穷无尽的痛---
“爸爸,这么大的房子,你不在就不安全。”
“对不起!”
“要么我们换个小房子,像沐阳家一样;要么你每天回来陪我。”
“好!”
“爸,别走---我一个人怕。”
年过不惑,一个有权有势的人每晚想起这句话心脏便似被尖刀划过,他生命里最脆弱的,也只是这个相依为命、早已不把他当父亲的女儿。
他对她向来有求必应,事情发生后,他信守承诺,把空余时间全给了她,甚至是去外面找那些能为他解决生理需求的女人都没了闲情。一个不到四十岁,颇有财势的男人硬生生地憋着冲动,让人知道了都是天大的笑话,而这一切的理由只因为他要回家陪女儿。
沐阳从尊敬他到对他有了敌意,他当然知道原因。佳佳什么都会告诉她,如果那时他知道自己信守承诺会将佳佳再次送进医院,他也许会狠下心疏远她。
但仅仅是也许,就算清楚后来事情会发展成这样,那时他也不能放心地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就像现在,他已经不能回头了。
小公寓的隔音设施并不好,他听到了隔壁房间传来的哭声,起身捻熄了烟,尽管知道他最好是不要过去,让她哭到睡着,但,他还是无法忍心地放任不管。
旋开门把手,果然如他所料的,她衣衫零乱地趴在实木地板上,敞开的睡衣露出了那块疤痕清晰地落入他的视线里。
他按捺住胸口的闷痛,走到她身前缓缓地蹲下身,逐颗地给她系好扣子,再把她抱到床上。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的胸口,如以往般,他静静地抱着她,直到她睡着。
她在他怀里找到个最舒服的位置,轻轻地阖上眼眸,抿紧的唇动了动,歪着头像是要睡着了。
心里涌起的怜爱使他不自觉地抱紧了,但他始终无法在这种情况下跟她说一句安慰的话,似乎一开口就是在诛伐自己。理智也会使他丢开她,头也不回地到一个看不到她的地方,然后在那里焦灼不安地担忧。
她终于睡着了,他听到她均匀地呼吸声,慢慢地松开了手,给她盖好被子,疼惜地用手背抚了下她的脸后,为了不惊动她,他万分小心地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转身,耳边却响起一个含糊的声音,使他的心再次揪痛――
“爸!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