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书名:爱如指间沙 作者:靡宝 本章字数:24550 下载APP
顾湘的腿好了后,就回学校上课了,但是她一连数日都没有看到孙东平。
  孙东平因为打架挨了个记过处分。恰好孙父要去香港谈生意,就把他也带了去。孙东平借口打架受伤请了几天假,其实是在香港玩了个痛快。
  他回到学校那天,恰好又是顾湘做值日。她早早到学校去晨扫,正拿着垃圾要出门去倒,就见孙东平穿着一身新衣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来。
  也不知道是谁带头鼓掌叫好,一下子全班同学都起哄欢呼起来,像是欢迎凯旋而归的英雄。
  孙东平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像个偶像明星一样冲同学们招手,抛着飞吻。和他要好的同学都围了过去,连张其瑞都十分难得地大笑起来。
  孙东平炫耀着他的新球鞋和新的游戏机,炫耀着他在香港红场看演唱会的经历,一直得瑟了几天。
  顾湘本来觉得他性格张狂轻浮。可是大概此刻看着那个肆意大笑的少年,又觉得很羡慕。羡慕他得天独厚,羡慕他潇洒自若。
  其实,经此一事,一战成名的不仅仅是孙东平一人,顾湘也就此名声大噪。
  不论孙东平怎么解释,在外人眼里看来,他的确就是为了顾湘才去打架报仇的。男生为了女生打架,还能是什么原因?
  所以顾湘在学校里来来去去,收获到了不少异样的注视。
  女孩子们带着好奇和嫉妒心,结伴而来,站在教室门口,大声问:“你们班顾湘是哪个?”
  同学们并不是很有爱心,于是顾湘总是被很无辜地指认出来。
  女生们将她上下打量一番,多半都诧异又轻蔑,“不过如此。”
  顾湘觉得十分无奈。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和孙东平更是没关系,干嘛要被扯进来? 
  但是顾湘的解释没人听,也没人相信。孙东平面对谣言也是懒得解释,知道事情真相的几个人也不爱说话,弄得这件事越传越广,越传越真。
  一日上物理课,孙东平上课睡觉,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还没睡醒的他当然完全回答不上来。老师十分不悦,也不让他坐下,转手就点了顾湘来回答。
  班上立刻响起了低低的暧昧的笑声。
  顾湘拘束地站起来,流利地背出了公式。
  下课后,老师把孙东平叫出来训话:“你也知道物理是你的弱项,上课还敢睡觉?你看看你,成天谈恋爱,成绩退步。你再这样,我们就要通知你家长了。”
  孙东平嘴上应着知道了,等老师一走,他回到教室,径直走到顾湘的课桌前。
  “你,跟我来一下!”
  嘈杂的教室里立刻静了下来,聊天的和看书的同学都看了过来。
  孙东平把顾湘一直带教学楼背面的一个小花园里。这里大树参天,很僻静,即使是下课时间也很少人来。
  孙东平黑着脸把正在这里说情话的一对小情侣赶走了,然后转过身去,对着顾湘。
  “顾湘,我想我为什么叫你来,你也清楚的。”
  顾湘很是不悦地瞪着他,“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虫,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有话就说,我还要回去写试卷呢。”
  孙东平很是鄙夷地看了看顾湘那条洗褪色了的不合身的牛仔裤。那些传流言的人都瞎了吗?他看上谁也不可能看上这个寒酸的小白菜吧?
  孙东平拉长了脸,说:“最近关于我们两个的流言太多了,对你我的生活学习都有不好的影响。我希望你配合我一下,把这股流言打压下去。”
  “行。”这倒是顾湘求之不得的,她红着脸点头,“你想怎么样?”
  孙东平继续说:“以后我们各自做各自的事,彼此不相干。”
  “我们不是一直都是这样的嘛?”顾湘一脸无语的样子看着孙东平。
  孙东平没好气,“你也不要做出什么让别人误会的举动来。”
  话语里的鄙视和侮辱很明显,顾湘一下就火了,“什么叫让人误会的举动,你说清楚?”
  孙东平没想到自己会被顶撞,实实在在吃了一惊,等反应过来,也是怒上心头。
  “你不要没事就看我!”
  “我什么时候没事看你了?”顾湘叫道。
  “我都抓到你好几次了!”孙东平咬牙,忍不住有些得意,“我知道,我长得帅,又聪明,家里又有钱。但是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学习上。我们还是高中生,现在谈恋爱还太早了。一切都要为前途考虑。我揍那两个家伙也不是为了你……”
  “神经病!”顾湘骂了一句,转身就走。
  孙东平气得满脸通红,“你站住!你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顾湘扫了他一眼,“你脑子有毛病,以为只要是女生都喜欢你?我才不想和你这个神经病扯在一起呢。”
  “我神经病?”孙东平气得大叫,“你当我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人打架啊!也不看看是谁被欺负了还闷声不吭?”
  “我是被欺负了,可是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你打架不是因为我吗?”
  孙东平一下被堵住了。他这可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顾湘一时怒向两边生,等脾气发完了,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连忙说:“反正我好好读我的书,才不会去缠着你,你也不要来招惹我的好。”
  “招惹你?”孙东平又拔高了音量,去追顾湘。
  顾湘吓得后退,身后撞在一个胸膛里。
  张其瑞扶住她,对孙东平说:“你有话就好好说,吓人做什么?”
  顾湘面红耳赤,后退了一步。
  孙东平气得七窍生烟,“是她太不识抬举了。”
  “谁稀罕你抬举?”顾湘顶嘴。
  “好了。”张其瑞哭笑不得,“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也没什么大恩怨,别吵了。”
  张其瑞是班长,平时有些威严,顾湘和孙东平都敬他三分,听话地闭上了嘴。
  “这事本来就是一个误会。”张其瑞说,“高三都过去半个学期了,有功夫为这个事吵架,不如回去多做几张试卷。
  这件事在张其瑞的转圜下过去了。从那以后,顾湘和孙东平走得更远了。在学校里两人从不交流,面对面经过都当没看见一样。孙东平没有多久又开始追求新的女生去了,流言也随着他的举动转变了方向。一文不名、平淡无奇的顾湘很快就被人遗忘了。
  很快,新年就临近了。
  班长张其瑞在自习课上宣布了各班级将举行元旦联欢会的通知。时间定在下个星期五下午,有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可以给大家狂欢。
  憋了大半个学期的孩子们欢呼雀跃起来,大家立刻行动起来开始筹划如何举办联欢会。一群人计划了半天,打算把联欢会弄成一个小舞会。各个同学都会带点吃食和饮料来,孙东平同意把他家最新的高级音响借来学校。
  空闲时,刘静云和顾湘聊到了元旦舞会,说着就笑了起来,“我听说孙东平为了追求二班的小飞燕——就是叶文雪,定做了西服,还在练习交际舞呢!”
  顾湘知道那个姓叶的女生是二班的班花,身材窈窕,她曾看过那个女生走路的背影,真是柳腰纤细,脚步轻盈,宛如踩在云彩上一样。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这个女生会给她的命运带来怎样的灾难性的变化。
  顾湘问:“那联欢会那天,真的要跳舞?”
  “当然不是必须的啦。”刘静云说,“你不会跳吗?普通的华尔兹也不会?”
  顾湘摇了摇头。她这种书呆子,怎么会去学这个啊。
  刘静云立刻站了起来,拉起顾湘,“怎么也得会两步。来!我来教你!”
  顾湘毕竟是少女,说到舞会也不是不动心的。刘静云这么热心教她华尔兹,她也乐得去学就是了。于是那阵子顾湘也过得非常愉快,和刘静云的交情也越来越好。
  联欢会那天,学生们午休完了后都尽早赶回了学校。除了一班的学生,居然还有别的班的同学也来了。其中就有最近传得风风火火的孙东平的绯闻女友叶文雪。
  叶文雪的爸爸手下有一家连锁夜总会,家境十分富裕。她妈妈是个小歌星。叶文雪遗传了母亲的美貌,是华跃的校花。她爸是本市一霸,她在学校里也是女生中的一霸,是让老师头疼又不敢教训的那一类学生。
  华跃高中规定了不准早恋。但是早恋这个界线十分难确定。孙东平和叶文雪明面上不过是好朋友,老师也拿他们两个富家子弟没辙。
  这一天,孙东平挽着叶文雪的手,像是电影里演的一样,走进了教室。少年的举动虽然还很稚气,但是在同学们的眼里,已十分充满男人的魅力了
  孙东平今天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少年的身材还稍显单薄,但是从那宽阔的肩膀和高挑的个头已经可以看出将来挺拔的身材了。
  叶文雪今天穿得非常时尚,蝙蝠衫毛衣、毛料裙和高筒靴。那个时候这么穿的学生还很少,大部分孩子打扮都很朴素。叶文雪这套衣服还是她妈妈去香港给她买回来的。
  音乐响起了,是标准的华尔兹。孙东平拉着叶文雪的手就走到教室中间,两人熟练地摆好姿势,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同学们很多都发出羡慕的感叹声。
  刘静云试探地问张其瑞,“班长不跳舞吗?”
  张其瑞显然一脸不感兴趣,“我不怎么会跳。你们自己去玩吧。”
  “我也不会跳。”刘静云笑了笑,在他身边坐下。
  教室里慢慢热闹了起来。汽水瓶子打开了,各人带的零食也都摆在了桌子上,大家吃吃喝喝,玩得十分愉快。
  顾湘站在靠角落的地方,看着教室中央。孙东平正搂着叶文雪纤细的柳腰,两个人一起转圈圈。叶文雪洁白的裙子翩翩飞舞,像波浪一样,十分美丽。
  那两人一连跳了三支曲子,这才停下来休息。孙东平倒了一杯可乐递给叶文雪,叶文雪嫌恶地摇了摇头。孙东平立刻转头问曾敬:“有矿泉水吗?或者不含糖的饮料。”
  “没准备。”曾敬说,“你也没早和我说。”
  “算了,叫人去买好了。”叶文雪拂了拂肩上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随手拉过一个经过她的女生,“同学,帮忙去小卖部买瓶矿泉水好吗?不用找钱了。”
  孙东平转头,愣了一下。被叶文雪拉住的,正是顾湘。
  顾湘听清楚了叶文雪的话。她有点惊讶,觉得不大自在。她不介意帮朋友买东西,但是却不愿意被人当丫鬟使唤。
  “对不起。”顾湘说,“我不顺路。”
  “零钱不用找给我了,这总可以了吧。”叶文雪不耐烦。
  顾湘坚决地把钱推了回去,“我真不顺路。你找别的人吧。”
  孙东平一把抓过了钱,“我去给你买好了。”
  叶文雪身边一个女生立刻附耳说了一句。叶文雪脸色顿时变了。
  “孙东平,站住!”叶文雪青着脸,说,“你还说你和她没关系!你干吗这么维护她?”
  顾湘转身就想走。两个叶文雪带来的女生冲过来拦住了她。
  刘静云正在和张其瑞说话,见状都惊讶地站了起来。
  所有学生都停了下来,朝顾湘他们望了过去。
  孙东平气呼呼地说:“她就是我同学,还能是什么关系?你到底要不要喝水呀?”
  叶文雪也发火了,指着顾湘的鼻子叫道:“你之前就是为了她打架的,是不是?你说,你要我还是她?”
  顾湘简直觉得他们两个脑子都有病,推开拦着她的两个女生就想走。
  “别走!”叶文雪冲过来拉她。
  “你干吗?”顾湘用力挣扎,一时没控制好,手背啪地一声拍在了叶文雪的脸上。
  教室里一时间静得落根针都听得到。同学们都惊呆了。
  顾湘也吓了一跳,整个人僵硬地站着。
  叶文雪回过神来,顿时浑身发抖,脸色通红。
  “好!好!”她狠狠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冲着孙东平大吵大闹起来,“你都看到了!原来你请我来跳舞,就是要你们班学生欺负我的,是不是?”
  “怎么会?”孙东平立刻辩解,“这是误会……”
  “什么误会?”叶文雪嚷嚷着,泪水立刻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别以为我不知道她和你原来是什么关系!你们一班合伙起来侮辱我!”
  顾湘回过神,尴尬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骗谁啊?”叶文雪大怒,扬手就朝顾湘的脸上扇过去。
  学生们惊骇的抽气声中,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扣住了叶文雪的手腕。
  张其瑞面色铁青,用力抓着叶文雪,将她推到孙东平的手中。
  “这里是一班。叶文雪你要欺负人,也要看看地方!”张其瑞盛怒之下,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就连叶文雪,也被他严厉的呵斥吓住了,一时忘了回嘴。
  孙东平的脸色也十分难看。他当即就招呼着几个同伴,将叶文雪和她的几个朋友送出了教室。
  叶文雪后知后觉,大怒道:“张其瑞,孙东平,你们两个给我记住!”
  顾湘听着她的声音远去,这才发觉自己后背已经被汗浸透了。
  “你没事吧?”刘静云走过来,“没关系的,大家都看到了,你也不是故意的。再说了,那叶文雪活该。谁叫她要跑到我们班来耀武扬威,真是讨厌!”
  那天,顾湘一直等着孙东平回来,好跟他当面道歉。可是孙东平没再出现,到联欢会结束了,同学都回家了,他也没有回来。
  张其瑞拿着孙东平的书包,从顾湘身边经过,停了一步,说:“别等了,他已经回家了。有什么事,等星期一再说吧。”
  顾湘垂头丧气。
  张其瑞同她一起走出学校,一边安慰她,“今天的事不是你的错。孙东平这个性子,就爱到处招惹是非,没少给我们带来麻烦。你离他远一点是对的。”
  顾湘心里觉得暖暖的,终于露出笑意,“你怎么和他做朋友的?”
  “我爸和他爸是战友。”张其瑞说,“他们当年在越南服役过几年,是生死之交。退役后,两人又分到同一家厂子,又一起辞职下海。总之说来话长了。”
  顾湘有些意外。孙东平粗犷就不说了,可张其瑞斯斯文文的,真看不出是军人的儿子。
  这日,张其瑞将顾湘送到公车站,看她上了公交车后,才转身离去。他的话一直不多,有些不苟言笑,但是却让顾湘觉得很亲切温和。
  有的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你周围,只在你最需要的时候站出来,维护你,支持你。而后,他们又会退去。就像风,像秋日的阳光,像春日弥漫着水气的空气。你只有用心体会,才会察觉他的存在。
  
  那个时候,顾湘还以为这件事已经是最坏的局面,她完全没有想到后面还会有那么一出。
  星期一一大早,叶文雪就和她妈妈来到了学校,让老师将顾湘叫到了办公室里。
  叶母见到顾湘,张口就训斥:“是你打了我女儿?你家父母怎么教育你的?上学就是来学校打同学吗?”
  顾湘本来就愧疚,被叶母这么一骂,只有不停地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能把我女儿打得这么严重吗?”叶母一把拉过叶文雪,把她那边脸转给顾湘看。
  顾湘惊愕不已,只见叶文雪那半边脸一片青紫,十分骇人。
  她觉得不可思议。她的确打了叶文雪,可是那一巴掌有多重,她是很清楚的,她自己的手都没怎么疼,对方更没道理伤得这么严重。
  叶母自顾歇斯底里地骂个不停:“看你文文静静的模样,哪里晓得小小年纪下手这么狠!你是不是嫉妒?你的心肠怎么这么坏?一个女孩子,居然做得出这种事!”
  叶母是文明人,说话不带脏字,但是这一番话每个字都像一个巴掌,扇得顾湘晕头转向,满脸通红。话语里的憎恨和歧视赤裸裸地摊在顾湘的面前,一定要将顾湘逼迫得无地自容才罢休。
  刘老师在旁边听着听着,也觉得听不下去了,站起来劝慰道:“这位家长,这个同学还是孩子,也请留一点情面吧。”
  叶母火冒三丈,“情面?人家都把巴掌甩到我女儿脸上了?这是多大的侮辱?我已经够给你们情面的了。我要不给情面,我早一巴掌扇回去了!你看看,你们看看,我家文雪这脸……”
  顾湘忍不住小声地辩解:“那只是意外,我也没用力啊……”
  叶母扑过来一把抓住顾湘,使劲掐着她的胳膊,指甲都要陷进肉里。顾湘疼得哎哟叫一声,下意识挣扎,叶母却把她抓得更紧了。
  “什么叫没用力?你还狡辩?你还狡辩!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恶毒?你怎么那么不要脸!”
  两个老师都没料到叶母会动手,赶紧过来拉人。叶文雪见事情闹大了,不免心虚,也过去劝架。
  两个人被分开,顾湘把袖子卷起来一看,胳膊上红了一大片,看得出根根指印,几个指甲掐过的地方已经破皮了。
  教导主任直摇头。搞教育工作的,不怕顽劣的学生,就怕蛮不讲理的家长。这叶家是市里高官,叶母看着素质也不高,同她讲理是显然讲不通的,只有哄着来。
  “叶同学的家长,你放心,这事,我们这位同学会负责的。学校已经决定给她记一次口头警告处分……”
  叶母仍然不满,“这种打架的不良学生,你们怎么不开除?口头警告算什么?”
  叶文雪假惺惺地拉了拉母亲,一张脸上却是挂满了冰冷冷地讥笑。
  顾湘脸色发青,一声不吭,任由他人说去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即使自己长了十张嘴巴,理也不站她这头。栽赃陷害的同学,蛮横无理的家长,息事宁人的老师,比起来,她这个穷学生,在华跃这里,历来就是被忽略被牺牲的角色。她早该知道的。
  这事并没有谁去宣扬,但是很快就传得众人皆知了。同学们看顾湘的目光里免不了带着点无奈和同情。特别是一班的同学,都觉得叶文雪是明摆着的仗势欺人,被欺负的还自己班上一个老实的人挺好的女学生,于是更觉得叶文雪人品差。
  但是叶文雪毫不在乎这个。她扳回了面子,塑造了威信,觉得自己才是赢家。一连几天过去了,她脸上的乌青还一点都没有消退的迹象,她也不避讳给人看到,有人问起,她也只是含蓄地说这是一个意外。
  顾湘这回是百口莫辩,干脆一句不说,任由他们随便怎么传留言。她继续踏踏实实读书考试,做好一个学生的本分。既然同学们不喜欢她,她可不像再失去老师的欢心。
  不过也有例外。一次去食堂打饭,竟然有几个女生请她吃鸡腿喝饮料,理由就是她扇了叶文雪一个耳光。
  顾湘啼笑皆非,没要这份沉重的谢礼。她没心思拉帮结派,也没心思和谁一起同仇敌忾。
  “笨蛋!”
  顾湘咬着筷子转过头去,看到孙东平正端着盘子站在她身后。她有点意外,因为大家都知道孙东平几乎不在学校食堂吃饭的。
  孙东平粗声粗气地教育她:“我说你,人家愿意请你吃东西,干吗不要?”
  顾湘怪无辜地看了看他。孙东平个子本来就高大,她坐着他站着,脸上表情又那么气势汹汹,仿佛她又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孙东平一下没了脾气。他坐在对面,挠了挠脖子,小声问:“听说你挨了一个口头警告处分?”
  这话又碰到了顾湘的伤痛处。一个努力学习的学生,不怕考试失利,怕的是被记过。顾湘这几日夜里都辗转反侧睡不着觉,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遭遇人生中第一次信誉危机,这种惶恐不安,恐怕是孙东平这种粗神经的人怎么都体会不到的。
  孙东平只看着他问完后,对面女生默不作声,眼眶却是渐渐红了,长长的睫毛带上了一点湿意。
  “啊呀!别哭呀!”孙东平忽然有点手足无措,他以前一贯用来哄女孩子的手段一下全部忘了个精光,“那个……大家都在看着,会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到时候刘静云要来杀了我的。”
  顾湘深吸了一口气,使劲眨了眨眼,那眼里的水汽逼了回去。
  “跟你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了。叶文雪是我女朋友。”
  “她又没被记过。”
  “嗳!就为这事啊!”孙东平恍然大悟地拍了拍脑袋,翘起脚踩在长凳上,“这是口头警告,又不记入档案的,就是一个口头批评而已。过阵子大家就忘了,老师也不会记得的。”
  顾湘忐忑不安地说:“那将来上大学,老师不会告诉来录取的大学老师吗?”
  孙东平像听到什么笑话一样,大笑起来,“这种记过,简直小到不能再小。我打架还正式记过了呢,我都不担心!等下个学期只要我一直安分老实,老师自然会给我取消的。更何况你这种不留档的处罚了。”
  “是这样的啊。”顾湘老实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孙东平斜着眼睛看着她笑,“我知道你们这种学生,最怕的就是影响前途,是不是?你就是那种一门心思考大学,想着出人头地的学生。”
  顾湘被讥讽了,也不恼,她反问:“难道你不打算考大学?”
  “我不会在国内念大学的。”孙东平说,“我妈早就决定好了,等我高中毕业了,就接我去英国读大学。”
  顾湘对出国这说法并不陌生,不过她也很清楚这种事同她是没有半点干系的。她说:“我要是能考上本省的重点大学就满足了。”
  孙东平歪着嘴笑了笑,“像你这种又穷又努力学习的好学生,老师们最喜欢了,都争着给你这小白菜浇水施肥,要把你培养成名牌大学生,给学校争光。所以说,小白菜,你一门心思好好读书,期末成绩考好点就行了。”
  孙东平这话真不怎么动听,不过看在他本意是在鼓励,顾湘便也听了进去,至少还要忍不住反对一句:“我不是小白菜。”
  “瞧你这样,不就是一株青青黄黄的小白菜嘛。”孙东平没理会她的抗议,笑着问,“叶家那天是怎么说的?”
  顾湘喝了一口汤,把嘴里的饭咽了下去,“能怎么说?叶文雪的脸,这都还是青的呢。”
  “你当时真的那么用力?”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她心里有怨气,说的话也免不了带着点讥讽。
  “豌豆公主的故事读过吗?人家真正的公主,即使垫了几十上百张床垫,也能感觉到床垫下的一颗豌豆。叶文雪是千金小姐,比不得我这种人皮糙肉厚的,我的手没事,人家娇嫩的面容可受不起呢。”
  孙东平拿筷子翻了翻盘子里的菜,兴致寡然。
  “你当时把那钱收了不就好了。”
  顾湘冷冷扫了他一眼,“还真当我是你们的佣人啊?”
  孙东平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你就倔吧。我看你活该。”
  “落井下石的,不差你一个。”
  再次沟通失败,顾湘没了耐心。说了半天的废话,碗里的菜都凉了,她埋头赶紧吃起来。
  孙东平瞅着她盘子里那点素炒冬瓜和油闷茄子,连点肉沫都见不着。那碗汤也是,清得都可以当镜子照。只见顾湘夹了几片茄子,放在饭里拌了拌,然后连菜带饭夹了一大块送进嘴里,使劲咀嚼,也不知道是吃得很努力,还是吃得香。
  孙东平再看看自己碗里的菜,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他想也没想,就把盘子里的一只卤鸡腿夹到顾湘的盘子里。
  顾湘惊讶地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写满了疑惑。
  孙东平说:“我看你碗里连点肉都没有,难怪那么瘦。这鸡腿你拿去吃吧。”
  顾湘白皙的脸庞不禁泛起一丝红。孙东平浅笑着看,还以为她害羞了,没想顾湘夹着鸡腿又放回到他的盘子里。
  “谢谢,不用了!我不要。”
  孙东平眉毛一扬,“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要你的东西。”顾湘字字清晰地说,“我又不是吃不饱,不用你再给我吃的。”
  说完,她故意做给孙东平看似的,又大口吃了一口饭。
  孙东平觉得有点光火。他长这么大,所有人都争着来奉承伺候他,他只照顾过他生病的爷爷。如今他看这小白菜可怜,主动给她点好处,她居然当场就给推了回来。
  好,你不要是吧?
  孙东平不再废话,端起盘子就走了开来。顾湘还以为他会骂几句,见他这么干脆地走了,如释重负的同时还有点纳闷。
  只见孙东平带着怒火,大步走到食堂门口收餐具的校工面前,哗啦一声就把一盘子的菜全部倒进了潲水桶里。校工大妈瞪圆了眼睛。
  顾湘一下子觉得浑身的肉都在疼。她倒不是后悔惹孙东平生气,她是在心疼那菜。这天杀的糟蹋粮食的公子哥儿,这火爆焦躁的性子,真是讨厌!
  孙东平的火还没发完,他倒了菜,在食堂大妈的斥责声中扬长而去,径直走到了二班教室门口。
  话题人物的驾到给午休中的二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叶文雪本来正在和几个女生津津有味地讨论着电影明星,看到孙东平来了,丢下伙伴跑了过去。她顶着半边青脸,却丝毫不影响她笑得春色烂漫。
  孙东平看着十分平静正常,目光落在她叶文雪青紫的脸上。
  “还疼吗?”
  叶文雪自然撒着娇,“当然疼啦,每天洗脸的时候都不敢碰,一见水就疼。”
  “不是没破皮吗?怎么会沾不得水?”
  “可是碰着就疼啊。”叶文雪嘟着嘴,“我都只敢轻轻擦一下,而且啊,睡觉的时候头都不敢朝这边。还有呢,我这样子,不论走到哪里,都招来人家看。真是丢死人了!”
  孙东平笑意加深了些,眼里沉沉地没有一丝光芒,“怎么伤得这么严重?找医生看了吗?”
  “看了啊。”叶文雪说得头头是道,“医生说这是什么软组织挫伤,很难养的呢。我们家为这个花了不少钱买药,都还没叫那个顾湘赔我医药费呢!唉,我妈也说我这人心软,不爱同别人计较,受了委屈也就自己受了……”
  “知道了。”孙东平冷眼看着叶文雪撒娇。
  他觉得有点奇怪,当初他追求叶文雪的时候,她可是惜字如金,送东西给她,能得一个“好”字就十分难得了。而且越接触越发现,当初的冷美人,拨去了华丽的外壳,里面的东西其实乏善可陈。这个女生除了漂亮些,也和其他女生没有什么区别。
  叶文雪正在得意的风头上,没仔细看孙东平的脸色。她自顾说:“对了,这个周末我们去滑冰怎么样?我表哥在天星娱乐城开了一家滑冰场,是真冰。你说你会滑冰刀的,你可要教我哦!”
  女孩拉着男生的手撒着娇。孙东平面色平静地问:“你的脸这样,到处跑没问题吗?”
  叶文雪满不在乎,“没关系的。反正也快消了,你看,都没先前那么青了。”
  “我看看。”孙东平说着,伸出手抬起了她的下巴。
  叶文雪一惊,脸克制不住地红了起来。
  “东平……别……同学看着……”
  略微粗糙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随后是一片湿润的冰凉。
  叶文雪一愣,孙东平的手已经松开了她的下巴。
  孙东平的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张湿纸巾,此刻,洁白的纸巾上有一块青紫色的痕迹,十分显眼。
  叶文雪打了一个冷战。即使她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脸上那块青印肯定已经被擦得七零八落了。
  教室里传来同学们惊讶的呼声。那个呼声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苍蝇般嗡嗡不绝的讨论声。
  疑惑、惊讶、鄙视的目光纷纷投了过来。叶文雪心里只响着一个声音:糟糕!
  她下意识地抓住孙东平的胳膊,“东平,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说的。”孙东平还是那云淡风轻的表情。他手一扬,就把那张纸巾丢在了地上。
  叶文雪头皮发麻。她认识孙东平的时间也不短,她知道这个男生看似性格冲动的,所以越是平静地时候,越是表示他生气。
  “这是什么?”孙东平半笑不笑地问,“颜料?还是什么粉底?你挺能耐的啊,把全校都骗过了。很得意吧?”
  叶文雪被他这表情吓住了,都快哭了出来,“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只是想给那个女生一点颜色看看……”
  “所以你就把颜色抹在脸上给她看啊?”
  孙东平话音一落,连教室里几个偷听的同学都跟着一起笑了起来。叶文雪脸上就像真的被扇了耳光一样,涨得通红。
  “这种小伎俩,以后别在我面前耍了,假得要死。”孙东平把手揣进裤子口袋里,摇了摇头。这种没脑子的女生,漂亮有什么用?就像块口香糖,甜味尽了后,味同嚼蜡,真没意思。
  “撒娇也好,使小性子也好,我都不介意。只是,我最讨厌被人骗了。”
  叶文雪作假的事,下午第一节课的时候就传到了顾湘的耳朵里,还是刘静云来说的。
  刘静云把这事当成一则笑话来讲,“我就说她那张脸青得蹊跷。你那天不过是轻拍了一下,她没道理变猪头啊?原来是她自己弄的!孙东平一擦,就全擦掉了。”
  旁边一个女同学也笑道:“顾湘,你赶紧去和老师反应,说叶文雪冤枉你。”
  顾湘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
  “这怎么能算了呢?”女同学不服气,“不能让他们班的人觉得我们一班好欺负。”
  刘静云这次却同意顾湘的话,“算了,大家心知肚明就行了。总不能叫老师认错吧?”
  顾湘不禁冲刘静云露出笑容来,到底是她聪慧,善解人意。
  学生到底只是学生,老师的权威是不可挑衅的。这次事件,老师也是屈服于家长的逼迫。顾湘毕竟的确和叶文雪起了冲突,叶文雪的脸是青是红,这都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所以这个时候去找老师叫屈,除了让老师为难,什么都得不到。
  这是顾湘从父亲和继母那么学来的人生经验。
  所以她也总是在想:快点长大吧!长大了,离开这个家,离开掌控,她就可以展开翅膀自由地飞翔了。
  这天恰好又是顾湘他们小组做值日。她和两个女生负责教室外的班级保洁区。天气凉了,又是东风天,树叶落了一地。三个女生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湿叶子扫净。顾湘和一个女生一起拖着沉重的垃圾筐去倒垃圾。
  垃圾场在学校球场旁边,是个一米多高的池子,学生们得走上台阶才能把垃圾倒进去。顾湘和这个女生都瘦弱,力气不足二两。两个女生正气喘吁吁地提着垃圾筐爬台阶,忽然一双手伸过来,从两个女生手里夺过了竹筐,三步并做两步,走上了台阶,哗啦一下把垃圾筐倒了个底朝天。
  两个女生面面相觑。
  孙东平倒完垃圾,转过身来,把垃圾筐递了回去。
  他口气还大得很:“我说,看你们那架势,天黑了都倒不完这垃圾。你们组男生都死绝啦?这种体力活都让你们两个女生来做?”
  顾湘不免为自己组的同学辩解:“值日是轮流的,今天轮到了我们两个而已。大家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干吗诅咒别人啊?”
  “切。”孙东平不屑地哼了哼。
  那个女生十分机灵,一看就知道孙东平有话对顾湘说。她立刻找了个借口拿着垃圾筐先回教室去了。
  孙东平哼了哼,也不知道又为什么事不满。他低头看到顾湘黑糊糊的手,说:“走吧,先去洗个手。”
  顾湘看了看自己的手,点点头,跟在他的身后朝着篮球场旁边的水管走过去。
  孙东平拧开了水龙头,先试了一下温度。球场的水龙头哪里会有热水,他只好说:“将就一下吧。”
  顾湘苦笑。她从小到大,冬天除了洗澡,用的都是冷水。真正该将就的人应该是孙东平他自己才对。
  孙东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半块肥皂,丢给顾湘,“指甲缝也洗干净。”
  顾湘脸有点发烫。之前曾经有一次她帮老师发试卷,卷子递给一个同学后,听到那个同学和别人笑着说顾湘的指甲很脏。
  她当时也是脸红如火烧。毕竟一个女生被人嘲笑指甲脏,真是十分丢脸。可是她平时要做家务,周末有时候还要去工厂里帮父亲打点零工。一双劳动的手,洗干净了后,也很快就脏了,有什么办法?
  这事不知道孙东平是怎么知道的。倒是难的他有心了。
  “喂,你肚子饿了吗?”孙东平挠了挠头,有些忐忑地问。
  顾湘甩了甩手上的水,觉得孙东平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怎么啦?”
  “我请你吃饭吧。”明明是邀请,孙东平说起来却像是命令。
  顾湘啼笑皆非,“谢啦。我得回家做饭,去不了。”
  孙东平的脸挂了下来,“我请吃饭你都不去。”
  顾湘没奈何地叹气,“干吗请我啊?替叶文雪向我道歉?”
  孙东平还真没想出理由来,他觉得这个理由也不错,于是点了点头。
  顾湘轻笑,“你已经替我出了气了,我还该谢谢你呢。”
  “我那是为我自己,又不是为你。”
  顾湘笑,随他怎么说吧。
  孙东平挠了挠后脑,说:“我和叶文雪分手了。”
  顾湘觉得挺窘的,她还没和别人交流过感情问题,她也只有挑自己会说的话说。
  “那个……学校说了不允许学生谈恋爱,你们分开也是正确的。”
  孙东平噗哧一声笑出来,充满了揶揄,“你还真是一套一套的啊,被刘静云那卫道士传染的吧?她还单恋张其瑞,整天找机会追他呢。”
  “她没有!”顾湘立刻为刘静云辩护,“她和张其瑞都是班干,平时来往多些罢了。你别乱说。刘静云她爸爸听说可严厉了。”
  孙东平哈哈笑,觉得顾湘这严肃地瞪着眼睛的模样好玩极了,就像他在以前养过的那只小狗。傻乎乎的,拿根骨头逗逗它,它就能团团转。
  “你还真以为我会乱说啊?傻菜梆子,我能害我自己的兄弟吗?”
  “别乱给人起外号。”顾湘闷闷不乐地转头回教室。
  孙东平一路跟着她,“你家住哪里?”
  “长波水产厂,就在太安路和红旗路交叉口,离这也不远。”
  孙东平想了想,他记得那边都是老城区,住着拆迁户和外来打工人员,街道曲折,环境糟糕。他以前路过,去小店买冰棍,就差点被摸了钱包。
  “那你回家不是挺不安全的?”
  “有什么不安全的?”顾湘笑,“我又不是叶文雪那种漂亮女生。我这一看就没钱,小混混都瞧不上。再说了,我下学期申请住校,也就不常回家了。”
  孙东平看着顾湘削瘦的背影,天已经很冷了,都穿上了冬衣,可是她看上去还是显得很瘦。一抹洁白如玉的后颈,细瘦地仿佛一只手就可以握住,在黄昏中说不出地醒目。
  孙东平心里突然地抽了一下,嘴已控制不住叫了出来:“等一下!”
  顾湘疑惑地看着他。只见孙东平三步并做两步跑了过来,到了跟前,二话不说就把脖子上的围巾解了下来,围在了顾湘的脖子上。
  “外面这么冷,你也注意保暖。”
  顾湘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摇头,把围巾摘了下来,“不行,我不能要你的东西。”
  “拿着吧。我家围巾多的是,这条我本来就不想要了。”孙东平板着脸把围巾塞回去。
  “可是,这太贵重了。”这么软和,不知道是什么高级面料,角落还有一个米老鼠的头像。曾经听他们议论过,说这个是什么迪斯尼正版。
  孙东平笑道:“便宜得很呢。不然才不送给你。”
  顾湘皱着眉头,还是固执地把围巾递了回去,“我真的不能要你的东西。”
  孙东平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了顾湘一会儿,那深沉的眼神让顾湘心里一阵发毛。然后他猛地从顾湘手里夺过那条围巾,摔在地上,抬起脚就要踩上去。
  “你干什么?”顾湘吓得大叫,赶紧拉住他。
  孙东眼里沸腾着一股戾气,“怎么?我自己的围巾,我爱怎么糟蹋就怎么糟蹋!”
  顾湘一头冷汗,觉得这个人真是又幼稚又不可理喻。孙东平抬脚又要踩下去,顾湘想到食堂里闹得那次,连忙大叫:“我要了!这围巾我要了!这下总可以了吧?”
  孙东平眉毛一扬,瞬间转怒为笑,仿佛刚才的盛怒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顾湘拣起围巾,仔细拍了拍,抱怨道:“真是的,这么好的东西,也这么随便糟蹋。”
  “少废话!”孙东平拿过围巾再度给顾湘围上,“以后都要戴着,知道吗?”
  “哦。”顾湘小声应着。
  “你要不想同学知道,就把围巾翻一面戴,他们就认不出来了。”孙东平老大不乐意地说,“瞧,我多为你着想!”
  顾湘点了点头。她鼻子有点酸,眼睛发热。围巾非常软和,还带着孙东平的温度和气息。孙东平不像其他男生,他卫生习惯良好,围巾上散发着的都是洗衣粉的味道。
  冬天,天黑得早。沉沉暮色中,孙东平冲着顾湘露出单纯而坦率地笑。光线昏暗,但是他的一双眼睛却明亮如清泉。
  并非刻意的关怀,带着点出自本能地霸道,有点笨拙,却很真诚。那温暖却让那一年的冬季都不再寒冷。
  在那之后的很多年,不论是在学校里,在监狱里,还是在社会上流浪,每个寒风来袭的日子里,顾湘都会想起这个傍晚。
  她短暂的人生里,快乐的片段实在不多,所以每一个美好的瞬间,都被她牢牢记住了。
  不论她后来与孙东平分别得再久,距离再遥远,她的心里都有这么一块温暖的角落。有那么一个刮着寒风的傍晚,有人固执地笨拙地帮她围好围巾,凶巴巴地命令她不可以摘下来。
  那时候他们多年轻,多么可爱。
  顾湘关上了窗户,朝手上呵了一口气。上海的冬天可真冷啊,似乎快要下雪了呢。
  她蹲下来,打开那个昨天还没整理的箱子。翻了一下,就从箱子底找出了那条围巾。
  她围在了脖子上。围巾还是那么柔软,颜色也没退。十年多过去了,似乎只有它一点没变。
  顾湘笑了笑,面容柔软。
  她套上大衣,穿好鞋子,出门买早点去了。
  —知交—
  
  第二天一早,杨露特意早起半个小时,就为了陪同顾湘一起去酒店。
  “跟我走了这么一次,以后就熟悉了。”杨露一看顾湘,就知道她在紧张什么,“别怕,培训部的培训都是最基础的,一点都不难。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找你,带你熟悉酒店。”
  顾湘再次感激张其瑞给自己安排了这么一个热心的室友。
  到了酒店,杨露领着顾湘去人事部报道的小会议室,叮嘱了一番,这才离开。
  顾湘看了看,这批入职的员工都是年轻人,许多看上去还不满二十岁的样子。年轻的面孔光亮红润,充满朝气,让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领到了一些学习材料,听了领导讲话后,时间就已经到中午了。杨露如约等在会议室外,拉着顾湘去食堂吃饭。五星酒店的员工食堂的伙食比快捷连锁店的可要好出几倍,甚至还有日、韩、泰国料理可以选择。
  杨露一副过来人似地教育顾湘,“咱们这份工作,做的可是体力活。多吃点,才有力气来应付。反正不要你钱。”
  盛情难却,顾湘只有努力吃。好在饭菜实在可口,她也比平日吃得多了些。
  杨露啃着一块烤鸡腿,眉飞色舞,“你别看是食堂菜。能在咱们酒店烧菜的师傅,出去随便去家酒楼,都可以做大厨呢。二楼那家会所制餐厅,大厨是我们张总亲自从欧洲一家米其林餐厅挖来的呢。”
  说曹操,曹操就到。一群穿着西服套装的员工走进了餐厅。顾湘在那群高层中看到了张其瑞的身影。
  张其瑞很低调地走在人群中。但是他考究的穿着和出色的容貌,依旧让他非常显眼。
  “张总也来了?”杨露咀嚼着牛肉,含糊不清地说,“奇怪,他们这群人怎么会想到下来吃饭?以往他们都是让餐厅把工作餐送上去的。”
  张其瑞的目光迅速地在餐厅里扫了一圈,在顾湘的身影上停留了片刻。那两个女生正在说笑,没有看向他这边。
  顾湘已经换上了员工制服,头发扎了起来,显得脖颈修长,腰身削瘦。大概因为脸色红润的原因,显得比前几日要精神了些。
  他收回视线,对身边的人说:“我们回楼上吃饭吧。”
  顾湘再次转头望过去的时候,张其瑞已经走了。
  之后一个多礼拜,张其瑞都没再见着顾湘。他只收到小于代传的口信,说是顾湘感谢张其瑞对她的照顾,她现在很好,工作很顺利。
  顾湘忙得团团转,觉得自己就像突然被丢进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里一样,被忙碌的生活搅得头晕目眩。
  她在酒店里工作了四年,主要几个部门都做过,对业务十分熟悉。但是旗舰店里对员工的要求非常严格。顾湘进来后,发觉自己还有许多要学习的地方。她将全副精力都投入了进去,一来为了提升自己,二来也是不能丢了张其瑞的脸。
  她的努力还是有成效的。至少莫经理对她的脸色逐渐好转,时不时还会点名表扬她,她她做学习榜样。
  顾湘又比别的同事多一个长处,就是她英语非常好。酒店每天都要接待为数不少的外国游客,但是普通员工的英语程度并不算高。所以莫经理立刻就将顾湘作为了重点培养对象。
  杨露每天中午都来找顾湘去吃饭,带着她把酒店食堂里的各种美食统统尝了个遍。顾湘觉得那道奶油蘑菇汤十分好喝,又觉得蛋黄酱沾薯条味道不错。都是高热量的东西,大吃了一个礼拜,一过秤,居然重了两斤。
  “重了好。”杨露很高兴,“你就是太瘦了,是该多吃点。”
  两周的培训很快就过去了。顾湘顺利地通过了考核,也拿到了自己的名牌。
  过塑的一张硬卡片,她的照片还是来上海后匆忙之中补照的,看上去脸色有点发黄,刘海很乱,脸上有种强做出来的镇定。照片左角印了钢印,凹凸不平。顾湘用指腹轻轻摸索着,感慨地叹了一口气。
  顾湘继续在房务部工作,但是又有些小区别。
  酒店里有一大批VIP和VVIP的客人。酒店从房务部里选出了一批高素质的员工,训练他们专门为这一批客人服务。内部人士管他们叫做管家部。管家部拿一样的工资,但是奖金却要高一些。这是个令人称羡的好岗位。
  顾湘因为表现突出,就被分到了这个管家部。
  房屋部的主管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子,叫朱清。女主管容貌端正,举止十分稳重干练,从头到脚都透露出都市知性白领的成熟魅力。这点很是让顾湘仰慕倾倒。
  主管利落地把名册往胳膊下一夹,对四个新人说:“首先,我代表房务部部祝贺你们几个人顺利通过考核。不过,这还并不等于你们的训练就结束了。从下个礼拜一开始,你们将接受为期三个礼拜的管家部的实习。只有通过了这次实习,你们才正式进入管家部。明白了吗?”
  四个人都点头应答。
  朱清锐利的目光把新人挨个扫了一遍,每个被她扫到的人都免不了缩一缩脖子。
  “管家部的培训比你们这个礼拜接受的培训要难许多。虽然管家部的考核不是淘汰制的,但是如果有不合格的,我们会将你们退回房务部。另外,工作后,我们也会有不定期的考核,不通过者,都会被降级。所以希望大家努力学习,认真工作。”
  得到一份好工作,也是得过关斩将的啊。张其瑞已经帮她解决了最艰难的部分,如果她因为考核不过关被刷了下来,未免太对不起张其瑞的一片苦心,自己的脸也丢尽了。
  顾湘这么想着,顿时觉得压力重重。
  VIP套房位于酒店中层和最高的几层。其昂贵的价格完全体现在了房间华丽的装修和帝王级别的客房服务上。
  重金聘请来的设计师团队为每一间套房都设计了不同的风格,以满足客人们的需要。而管家部里的员工都年轻精干,英语娴熟,更有会日、韩、西、法语的人才。他们必须要精通各国风俗习惯,牢记老顾客的爱好,掌握欧式管家的礼仪技巧等。他们还要专门学习如何处理客人的私人事物,如何配合客人或者他们的助理们完成工作……
  发到手上的部门手册就厚厚地像中学课本一样,全是规定要记的内容。
  顾湘于是开始了挑灯夜战的生活。白天接受培训,晚上还要自学韩语。她的学习习惯非常好,韩语也并不难。很快的,她就能使用简单的对话了。
  服务培训对顾湘来说就比较难了。抽签得到自己的任务,然后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这些任务往往刁钻艰难,比如去一家还没开门的蛋糕店买蛋糕,比如搜齐本市所有类型的交通卡。像顾湘这样对上海不熟悉的人,要完成起来真的挺困难的。
  就在顾湘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的时候,张其瑞也没闲着。
  年末酒店生意忙,各公司举办年会的,社会机构开交际晚会的,还有私人结婚的,都赶在这个时候来了。酒店的宴会厅早就被订得满,天天都有宴席。餐饮部从上到下都叫苦连天,还得常去其他部门借人手。
  张其瑞作为酒店总经理,断然没有理由坐在办公室里看看监控录像就可以下班了的。特别是招待重要的客人时,他还要亲自去监督工作,甚至少不了帮着端茶送水,招呼客人。
  他有时候会看到顾湘,看到她神色匆忙地来来去去,就像一只为过冬而忙着储存粮食的小松鼠。她还是那么瘦,不过气色比他几个月前见到她时好了很多了。她的脸上时常有笑容,眼睛也比以前明亮了些。
  张其瑞感觉,顾湘就像一个蒙尘良久的银器,被翻了出来,正在一点一点地擦亮中。
  “在看什么?”孙东平走过来。
  张其瑞迅速抹去了笑容,“没什么。你怎么下来了?”
  孙东平抱怨道:“看了这么几天各种报告,看得都快得颈椎病了。他们说下面很忙,我过来帮你一把。”
  “你做得习惯吗?”张其瑞笑了笑。
  “别看不起人呀。”孙东平整了整袖口,“我也是从底层做上来的,端茶倒水的活,当年可没少做。你未必有我做得好。”
  跟在孙东平身后,走进忙碌的宴会厅的时候,张其瑞往后望了一眼。顾湘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顾湘平时不是在VIP楼层,就是在员工餐厅。而孙东平平时都在副楼,从不去员工餐厅吃饭。他们碰上的机率可以说非常微妙。虽然两人迟早都要碰上,可是张其瑞心中还是忍不住希望,这个日子,能尽量推迟一下。
  尽管如此,张其瑞也没有将顾湘放在别的分店的打算。
  自己如此辛苦,耗费数年的时候,才重新将她找到,放在身边触手可及的位置。他不想再将这个距离拉开。
  
  
  培训期的员工被其他部门借去做活是常有的事,特别是这种繁忙的季节。管家部也觉得这个是锻炼新人的好机会。所以只要餐饮部人不够了来要人,朱清都会爽快地答应下来。
  顾湘倒是见了世面了。
  那举办宴会用的大圆桌,可以坐十几二十个人的那种,是一个圆桌面和一个架子拼起来的。刚刚举办完千人宴席,四十五分钟后这块场地就要用做会议。餐饮部个子娇小的姑娘们一人一个大圆桌,轻轻松松转着就回后面去了,场地一下就清空了出来。
  顾湘也去学着转。这活计,看着简单,可是相当考验功夫。比人都高的桌子相当地重,转不对就会倒在人身上。顾湘被泰山压顶了好多次,旁边看的人肚子都快笑破了,她才渐渐学会了这门功夫。
  顾湘渐渐和同事们混熟了。她为人低调含蓄,又温和易相处,所有走后台的人有的毛病她都没有。同事们觉得她是个实在的好人,自然也愿意和她来往。女孩子们的攀谈中,顾湘听到的最多的话题,就是关于张其瑞的。
  张其瑞年轻位高,又英俊潇洒,更难得的是,他做这行,也是从最底层一步一步做上去的,踏实稳重,事必躬亲。上自元老,下到普通职员,都对他佩服爱戴。
  传说一次巡视餐饮部,张其瑞看一个服务员倒酒姿势不规范,当场就示范给大家看。动作优雅流畅,娴熟自然,比培训老师的示范都标准。从那以后,张其瑞就成了餐饮部的公众偶像,女孩子们都对他仰慕得不得了。
  顾湘听说,也不觉得奇怪。张其瑞在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很优秀的人,做事总要做到百分百地好,是个完美主义者。她又有点感叹,她当年也是和这样的优秀人物不相上下的啊。
  好汉不提当年勇。昔日的繁华都过去那么多年了,优劣早有分别,一个在云端,一个还在尘埃里挣扎。好在她是女人,她若是男子,再这样一对比,还不自卑死。
  “孙助理也不错呀。”一个女孩很兴奋地说,“昨天我在宴席上帮忙,看到孙助理也来了呢。他也好帅呀!”
  “孙助理是谁?”顾湘问。
  “新来的董事长助理。”杨露说,“听说有背景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他平时都在行政楼,很少过来。我都只见过他一面,确实长得挺不错的。”
  女孩子们还在议论着酒店里几个年轻英俊的主管,顾湘的注意力已经转移到手里的单词本上去了。
  
  
  天气愈发地冷了,早上起来,忽然发觉外面地上白白一片。顾湘下楼一看,原来半夜里起了霜。
  上海的雪也不大,落在马路上的被车压来压去,化成了黑水,只有草丛里的还保留了那份洁白。
  顾湘从小就在南方长大,没见过霜,觉得新奇得很。她从灌木叶子上把冰霜取袭来捧在手里,晶莹可爱,冰凉凉的,很快就化成水从指缝间流走了。
  杨露笑她,“真是没见过世面,一点冰就把你乐成这样。你要觉得好玩,回头把咱家电冰箱冰冻层里的冰敲一点下来就是。”
  杨露老家在东北,祖上还是老山里的猎户,她当然大小就在雪里滚大的。
  两个女生从超市里买了许多火锅材料,由顾湘主厨,做了一锅川味鸳鸯火锅。杨露爱吃辣,大锅半边厚厚一层红油,杨雪还不停地往锅里丢干辣椒。顾湘爱吃豆腐皮,杨露则无肉不欢,超市的冰冻丸子打折,她们也买了不少,把锅里塞得满满的。
  杨露问顾湘:“下个礼拜实习结束,就要考核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湘说:“文化课倒是不担心,就怕服务课出难题。”
  杨露笑道:“朱清的题目都很刁钻的,去年有道题,叫服务员帮客人在大老婆和二奶之间调和,可真是愁死人。我是没看成热闹,听我们主管说,他们去旁观的,各个都笑岔了气,比看春晚还精彩。”
  两个女生哈哈大笑。
  锅里开了,两人急忙往碗里捞菜。杨露也不怕烫,夹着肉在油碟里过了一遍就往嘴巴里递。顾湘不敢吃那么油,碗里的是花生芝麻酱。豆腐皮煮得香软,藕片正脆,鱼丸一粒粒在红油里翻滚,热气熏得人脸颊粉红。
  多少年没吃火锅了?
  顾湘在心里算着。似乎上次和人吃火锅,还是八年前的事了。也是个冬天,不过远远没上海这里这么冷。孙东平说是回北京过年,却早早地年初五就回来了。大清早地,跑到楼下,拿小石子丢她的窗户。
  外婆年纪大了,醒得早,听到声音过来推醒顾湘,“有个小子在砸咱们家的窗户呢。”
  顾湘吓一跳,还以为哪里来了小混混。结果推窗一样,可不正是孙东平吗?于是赶紧开门把他请了上来。
  那时候他们已经升上了大学。孙东平和父母大吵一架,放弃了海外升学,和顾湘上了同一所大学。孙家父母十分生气,过年的时候,夫妻俩自己去国外度假,把儿子丢下了。孙公子饿得前胸贴后背,跑来找顾湘收留。顾湘做了火锅,拿去喂孙东平。
  孙东平那么挑剔的人,那次却一声不吭端起碗就大嚼大咽,吃得不亦乐乎。顾湘还故意逗他,说这是剩菜。孙东平眼皮都没抬一下。
  顾湘说:“你应该和你爸妈一起去过年的。一家人,过年的时候不应该分开。”
  孙东平扭头看外婆去了隔壁房间,把筷子一搁,握住了顾湘的手。顾湘脸一热,下意识要挣扎,却被他握得更紧了。
  男生的手掌大而厚实,滚烫地手心贴着顾湘的手背。灼热的呼吸拂在耳边,“我想你了。”
  顾湘心想:别把油都蹭我的脸上。
  “……”杨露拿筷子敲了敲顾湘的碗,“想什么那么出神呢?菜都烂锅里啦!”
  顾湘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笑,赶紧夹了一筷子豆腐皮。
  门铃响来,杨露跑去看。
  顾湘问:“是谁来啦?”
  “是于助理。”杨露开了门,忽然一声惊呼,“哎呀!这什么东西?”
  顾湘不解地看过去,就见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从门口窜了进来。她定睛一看,大叫起来:“富贵!”
  老猫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乱转,一听到熟悉的呼唤,猛地刹车,转头看向顾湘。
  分别也不是太久,养了自己几年的主人还是认识的,它喵呜一声充满重逢的喜悦和惆怅的长叫,后脚一蹬,扎进了顾湘的怀里。
  顾湘嘴里倒又哄又安慰地说:“好了!好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咱们就是搬个家,以后走哪都带上你还不成?”
  富贵发泄了一通,到底年纪大了,力气不够,舔了舔毛后就缩在顾湘腿上不动了。
  杨露凑过去看,“这就是你家富贵啊?这一路怪辛苦的吧?”
  顾湘苦笑,“我怎么觉得它还肥了点?”
  “天天吃罐头,能不肥吗?”小于提着一个空猫包走进来,“这一路过来,它就没消停过,叫得半条街的人都回头看我,肯定当我是虐猫的。”
  “辛苦你了。”顾湘笑着招呼,“你倒是来得巧。这里刚开锅,好多菜还没下呢。你用过晚饭了吗?不介意的话就在这里一起吃了吧。”
  小于笑着摆了摆手,“我约了人,就不打搅你们了。”
  顾湘起身送他下楼。
  到了楼梯口,小于就让顾湘止步了,说:“年末酒店里忙。张总说,等忙过了,大家再一起吃个饭。”
  顾湘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男人清冷的面容和孤单的身影,似乎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永远处变不惊的神情。她情不自禁苦笑了一下。
  “年底他也很忙吧?”
  “还不就那样。”小于说,“张总苦干是出了名的。上一个女朋友就是因为这个和他分手的呢……”
  戛然而止的八卦。小于恨不能咬舌头。果真,放松的环境容易让人失去警惕。
  顾湘笑道:“别担心,我又不是娱记,他也没有约会女明星。”
  小于哈哈一笑,“下个礼拜你们就要考核了吧?张总说了,要你安心考试。其实我们的管家部,虽然事多又杂,非得八面玲珑才做得了。但是在这行干了一两年,以后随便去哪家酒店都可以找到一份很好的工作。”
  “我知道。谢谢了!”
  小于挥挥手走了。
  顾湘回了家,到处转了转,也没见富贵的影子,喊了两声,老猫才从床底下钻出来。刚到陌生环境,它还是有点害怕,看到顾湘就喵喵叫个不停。顾湘抱着它好生安抚了一阵。
  小于连猫窝和猫粮都一起拿来了,顾湘一看,还是个法语名字,叫皇家,还有罐头,全是进口的。顾湘看了也愁,把富贵的嘴养挑了,她以后拿什么喂它才好?
  晚上关了灯,一切归于平静,只有空调轻轻吹着暖风。富贵刨完猫砂,跳上床,在顾湘枕头边寻了个位置睡了下来。
  顾湘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那快被楼下的路灯照亮的地方。她摸了摸富贵柔软的毛,想起当年孙东平把它抱给她看时的情景。
  那时候它还是只刚足月的小奶猫,毛被雨水打湿了,大大的眼睛,粉红的小嫩鼻子,浑身发抖,看上去可怜极了。放它在桌子上,它还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又害怕,喵喵叫个不停。
  顾湘说:“咱们给它起个什么名字?”
  孙东平说:“不就是一只猫,叫它小花小咪不就可以了?”
  顾湘白他一眼:“你这种人,将来生个儿子也只会取名叫孙富贵的!”
  “富贵好啊!”孙东平拍腿,“猫,镇宅招财,叫富贵最合适不过了!来来,小富贵儿,哥哥抱抱。”
  顾湘看着这男生像个小孩子一样抱着猫,一下捏捏小毛爪子,一下揪揪小毛耳朵,然后把小猫的肚子翻过来,发现新大陆似的嚷嚷:“哟!它有小鸡鸡!是只公猫啊!”
  小猫被蹂躏地微弱地惨叫,顾湘看不下去,终于把猫抢了回来。孙东平挠了挠后脑,傻笑,忽然伸手从后面把她和猫一起抱住。
  小富贵爱叫,宿舍里还住了其他同学,只好让孙东平把它带回他家去。顾湘一有空了就去孙家看猫。
  孙家住别墅,房子又大又空。孙母常年在国外,孙父也很少着家,家里只有孙东平和一个做饭洗衣服的阿姨。
  两个孩子没人管,玩得自在,逗完了猫,就去看碟子。孙家最新的家庭影院相当的气派,真皮大沙发厚实软和,坐下去就陷在了里面。而小富贵则在地上慢慢爬着,偶尔拿那张高级手工地毯磨一磨爪子。
  孙东平总是坐着坐着就靠了过来,半个身子都蹭到了顾湘身上,见她红着脸没反应,于是干脆躺在了她膝盖上。牛高马大的少年,这个时候倒像一只大型犬一样乖顺。
  顾湘憋不住,最后总要被他逗笑出来,然后伸出手轻轻理他的头发,像是给狗狗梳毛一样。电影喧闹的声音中,少年总会半恳求半诱惑地说,亲我一下吧,就亲一下……
  一辆机车咆哮着从远处小道上开过。富贵忽然坐起来,抖了抖毛,大概是被顾湘摸得不舒服,它换到床角去睡了。
  顾湘笑了笑,老实闭上眼睛,也睡了去。
  周末很快就过去了,星期一一到,培训结束,考核来临。
  小于为了避堵车,早早就到了酒店。办公室里还没什么人,他坐下来一边喝咖啡一边看报纸。
  总经理室的门忽然打开了,张其瑞走了出来。他也没想到这么早就有人,看到秘书还吃了一惊。
  小于惊讶,“张总……你昨天没回去?”
  张其瑞脸色不怎么好。昨天酒会折腾到半夜三点,他回了办公室,只洗了把脸就和衣而眠,如果不是手机闹钟响了,还起不来。
  “管家部的考核已经开始了吧?”
  小于看了看表,“十分钟之前已经开始了。先是笔试,然后是技能考核。”说着,他眼睛有点发亮,“张总,你要去看看吗?听说今年的题目也挺搞笑的。”
  “看谁?”孙东平风风火火地走了进来,“这批管家部有什么人值得关注的?”
  小于立刻起身去给他倒咖啡,溜走了。
  张其瑞不留痕迹地转了话题,“大厨加诺的父亲去世了,要回法国。他的意思是,不打算再回来了。”
  “什么?这个时候?”孙东平惊愕。
  “他推荐了几个厨师给我,我约了他们今天来试菜。你来吗?”
  少了一个坐镇的大厨,餐厅生意受影响很大。张其瑞和孙东平一连几天都到处面试和借人。可是谁家年末不忙,水平差点的他们又看不上,连猎头公司都表示爱莫能助。
  别说孙东平把管家部招几个新人的事抛在了脑后,就连张其瑞都把顾湘考核的事忘了个干净。直到莫经理把管家部正式入职名单拿来,张其瑞看到了顾湘的名字,这才想了起来。
  “她通过了?”
  莫经理笑着点头,“成绩还挺优秀的。卫经理当时都点头微笑了。”
  张其瑞的笑容里带着微妙的自豪和欣慰,“我知道,她不会让我失望的。”
  莫经理感叹:“多好的姑娘,怎么当初会惹上那样的事?”
  张其瑞笑容一滞,“并不是她的错。她也是被连累的。事情失控的时候,凭借她一个人的力量,也没有办法挽回了。”
  几乎每个人在年少的时候,都爱上过一个让世界都失控的人。
  
  
  眼看周末就要到了,米其林的酒会已经开始准备,法厨却还没有找到。张其瑞愁得焦头烂额,这时,却有人把厨子送上了门来。
  张其瑞走进酒店的酒吧,一眼就看到那个男人。穿着一身修身的灰色西装,头发上抹了发蜡,正在同吧台里的小姐说俏皮话。那小姐被他逗得直笑,满脸通红的。
  张其瑞叹了口气,走过去。小姐先看到了他,立刻收敛,叫了一声:“张总。”
  青年转过头来。一双桃花眼没变,只是曾经尖尖的下巴已经圆了,肩膀也比以前宽厚了些。该人当年细瘦矮小,一直被戏称做猴子,这些年过去了,没高出多少,人却壮实了许多,一派成熟男人的风范。
  “三哥。”曾敬喜笑颜开地叫了一声,张开手臂。
  张其瑞笑着,和他互相捶了一下后背。
  “你小子这德性真是一点都没变,走哪招惹到哪。”
  “三哥,你可别胡说,兄弟我如今可是有主的人了!”曾敬掏出手机,把一张亲密的合影给张其瑞看,“看到没有,我媳妇儿!”
  照片上的女孩年轻漂亮。张其瑞不禁笑道:“你去哪里骗了人家回来的?”
  曾敬笑道:“三哥,你还不准我改邪归正啊?她跟了我三年了,上个礼拜领了证。现在准备办酒席。”
  张其瑞同他在安静的角落坐下来,叫服务员上了极品龙井。
  “你家的家业真是越做越大了呀。”曾敬抬头看了看四周。酒吧在酒店二楼,半开放式,刚好可以看到酒店大堂富丽堂皇的精致,“我也是才听说三哥你这里缺一个厨子。我是知道你的,挑剔得很。年末这么忙,你要求又那么高,肯定还没找到吧?”
  张其瑞苦笑,“是没找到,真在头疼呢。”
  曾敬说:“我这里倒有个人。”
  “哦?”张其瑞来了兴致。
  曾敬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我大嫂做猎头的,手下刚好也有个在米其林做过的大厨,正想换工作。我就先给你抢过来了。”
  张其瑞笑起来,“你可是解了我燃眉之急!说吧,要我怎么谢你?”
  曾敬嘿嘿一笑,“其实主要就是结婚这事,想求你帮个忙。其瑞,说出来你别笑。结婚这事,我们两口子等得,可我儿子恐怕等不得了。”他在自己肚子上比划了一下,“预产期是一月十号,这婚礼怎么也得在十二月底前举办了。”
  张其瑞愣了愣,失笑道:“你小子厉害啊!都要临盆了才把媳妇娶过门?”
  “还不是我妈拦着,看不上她歌女出身。”曾敬烦躁地摆了摆手,“不说了,反正现在有儿子了,老太太也没话说了。其瑞,我就这意思,时间紧急。别的酒店一来都被预定满了,没满的档次不够高,我家老爷子觉得不够有面子……”
  “跟你我客气什么?”张其瑞爽快道,“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年末再忙,挤也要给你挤出一个厅来。顶楼的旋转餐厅还没有订满。我们酒店也有专门的婚庆部,全部给你包了。我给你打折。”
  曾敬松了一口气,“对了,老四如今和你一起上班?”
  张其瑞点了点头,“孙东平出差去北京了,过两天回来。我们都要喝你的喜酒的。”
  “我听说,”曾敬犹豫了一下,“他和刘静云好了?”
  “是啊。”张其瑞平静地点了点头,“他们早就好了很多年了,现在也是回国结婚的。”
  曾敬见他这么镇定,便也不再提这个话题了。当年刘静云喜欢张其瑞,班上同学都知道。但那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既然当事人都不介意,又关旁人什么事呢?
  “想不到最后是他们两个走到了一起。”曾敬很感慨,“孙东平当年多喜欢小白菜呀。就是顾湘,你还记得她吧?”
  张其瑞表情微妙地笑了一下,“是呀。他为了她,都放弃已经拿到offer的常青藤学校不去,非要和她上同一所大学,把他父母气得半死。”
  “他们后来出的那个事,你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曾敬问,“怎么会居然闹出人命来?我还听老五他们议论,说是其实是孙东平动的手,顾湘是替他顶罪……”
  张其瑞的手一抖,咖啡泼洒,沿着手指低落。他镇定下来,放下杯子,一边擦手,一边说:“应该不至于。如果真是这样,孙东平不会心安理得地在国外过日子,还和别人谈婚论嫁。他虽然有许多毛病,但却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也是。”曾敬点了点头,“顾湘也真是倒霉。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也应该已经放出来了了吧……”
  “你还有别的同学的消息吗?”张其瑞不留痕迹地岔开话题。
  “说到这个。”曾敬挤了挤眼,“叶文雪死了,你知道吗?”
  张其瑞的惊讶并没有掩饰。他自然还记得这个名字,可是他已经很多年都没有关注这个人的动向了。
  “怎么死的?”
  曾敬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但是显然表达的并不是普通地抽烟的含义。
  张其瑞明白了过来,“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吧。”曾敬说,“我有兄弟在南边开夜总会,跟我说的。叶文雪这几年一直到处混,家里也有钱供她挥霍。那次有人给她尝了新货,不知道是过量还是过敏,没来得及送医院就死了。”
  “真遗憾。”张其瑞说着,可是语气里并没有多少同情。
  送走了曾敬,张其瑞独自在大厅里站了片刻,而后独自乘坐电梯,到了VIP套房的楼层。
  走廊的一头,顾湘正在为一对美国来的夫妇引路,将他们送到房间。张其瑞远远走在后面,听她用流利的英文同客人交流着,态度从容而自信。穿着制服的身影还略显削瘦,可是脸颊已丰满了些,双目晶莹明亮,仿若寒星。
  大概是感受到了张其瑞的视线,顾湘扭头望了过来。她随即朝张其瑞莞尔一笑,又继续将注意力放回到客人身上。
  张其瑞转身离去。片刻后,顾湘追了过来。
  “张总,您找我有事?”
  “我……就是过来看看。”张其瑞说,“一切都还好吗?”
  “都很好。”楼道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顾湘可以大方地说话,“其实一直想当面向你道谢的。你的举手之劳,却是大大改变了我的人生。”
  “如果你总是这样不停的道谢,那我以后可不敢再找你说话了。”张其瑞也不禁莞尔。
  张其瑞平时面对客人,也总是面带微笑。可是那职业化的微笑总显得有些冷硬和疏远。如今他这个和煦如春风的笑容,让他的五官彻底的舒展开来,吹散了他眉宇间的凝重,带来了轻松和年轻的气息。
  顾湘这时才注意到,他的笑容居然也能闪耀夺目,令人不禁屏住呼吸,心中一阵悸动。
  只是这个笑容犹如流星划过天际,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张其瑞又恢复了往日稳重内敛的模样。只是面对顾湘的时候,少了那种令人敬畏的肃穆。
  “你该多笑笑的。”顾湘不禁说,“你笑起来,让人觉得很轻松,如释重负。”
  “我平时给你们压力很大吗?”张其瑞微微蹙眉。
  “不,不!工作怎么可能没有压力?”顾湘急忙说,“你是个无可挑剔的领导,张总。”
  “谢谢。”张其瑞说,“你也是个很勤劳的下属。”
  顾湘望着张其瑞远去的背影,后知后觉。
  他这是,和自己开了一个不怎么好笑的玩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