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韩愔的安全考虑,白大褂把抽血的速度调慢。
按道理应该让她躺下的,但这地方就那一张手术台,于是白大褂只能安排她一个人坐在他喝茶的桌子边上,他自己去准备缝合伤口。
韩愔刚刚还在白大褂面前又是拿刀劈报纸,又是放狠话,神神气气的。现在被抽了几个血袋过后,她只觉得浓浓的困倦袭来,逼着她闭上了眼睛。
她手臂上还接着针头,但是几个血袋已经装满了。白大褂头上戴着一套像是从科幻电影片场偷出来的手术用放大镜,他正在帮项易生缝合伤口没过来,只是远远的喊了几句,让她自己把针头拔了。
韩愔听着白大褂那么随意的态度,突然觉得自己能请他救项易生简直是今年做过的最冒险的决定。她抵御着困意挣扎着睁开了眼,拔掉了针头后靠在了那吱吱作响的椅背上。可这样她还是觉得没力气,反正现在没什么危险情况,韩愔干脆趴下身子脸颊贴着桌面再次闭上了眼睛。
初秋天气本来就阴晴不定,现在天色暗了下来,冷风一吹与白天温差很大,正是开始秋风扫落叶的时节。
韩愔的外套早就为了项易生牺牲了,她现在只穿着一件短袖趴在桌子上。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但一下子被抽了将近一千cc的血,凉风一吹她就觉得身处冰窖,简直像是免费回了一趟接受伏特加训练的极寒冰川。
那白大褂换上了看着很正经的手术服,过来取走了最后几小袋血,检查了一下抽血用的针头。他从掉漆桌子边的衣架上取了另一件白大褂甩了给韩愔嘱咐道:“不要睡,不然一会儿救回来一个,你又死了。”
听上去项易生的情况不错。
这白大褂看着像个不靠谱的人,进了手术室居然还隔着一扇门和韩愔有一搭没一搭地喊话聊天。韩愔正想着他是不是紧张了,突然意识到他是怕自己在他的地盘睡着了一命呜呼。
令韩愔稍微放心的一点是,在手术室里面的时候,这白大褂声音都不吊儿郎当了,比刚才笃定了很多,像是个完全不一样的人。
韩愔职业习惯,她刚才认真看了这白大褂的手。他右手中指上有一粒豆大的硬茧——就像她自己常年与枪支作伴,食指、虎口还有肩膀上都有厚茧一样——这人应该也是靠手上功夫吃饭的人。不过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变故,现在孤身一人在穷乡僻壤开了个主营卖血的破诊所,当一个赚赚零散闲钱不救人的赤脚医生。
白大褂听韩愔久久不答话真的怕她死了,继续喊叫着问她各种问题;韩愔也是真的没精神了,很疲倦地敷衍着给白大褂讲了讲奥古的工作。
奥古的事情她越讲越困,就在韩愔快要睡着的时候,远处传来了救护车的声音。
不过可能是空旷地区好传声的缘故,听到声响好一会儿了车还没到。倒是白大褂这时候先结束了缝合,拉扯着手套走出了里屋的手术室。
他出来一眼就看到趴在桌上的女人面色惨白如纸,她手边就是刚才甩出的短刀。短刀还插在桌面上,想必她现在也没有这个拔出来的力气。白大褂洗了洗手,甩了甩水珠摇摇头不禁感叹:“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为了爱情什么都愿意做啊——”
韩愔一直吊着精神等他出来,这会儿听他感慨到一半,她抬起头来从嘴角挤出一句:“你说谁?”
“哟,还喘气呢,刚刚看你一个小姑娘威风死了,现在好了,蔫了吧。”白大褂见她虚成这样胆子也大了点,“我女儿要是像你这样没脑子,给一个男人输了那么多血,老子非打断她的腿把她关在家里,哪都不许去。”
“是吗,那你女儿遇上你可真倒霉。”韩愔轻声嘴硬道。
不过她越想越觉得不对,还是不能接受误解。本来白大褂都不提这事了,韩愔突然继续解释了一句:“他是我老板。”
白大褂恍然大悟:“那你做得对,确实得救啊!”
韩愔:“……”您可真是多变。
“现在找工作太不容易了,老板可要伺候好啊!我给你搞个献血证明怎么样,你到时候发给老板让他给你加钱!”
韩愔听着觉得这下项易生肯定不好意思再找她写这个写那个了,竟然觉得心情不错,笑了笑。
可能是知道项易生活了下来,韩愔强撑着没睡着的精神顿时垮了一大半。而且最近太累了,再加上这次失血实在有点多,韩愔眯着眼睛觉得眼前的世界开始旋转,好像连听力都下降了。
韩愔模模糊糊地听到那白大褂在讲一个悲伤的故事。
他已经没有女儿了。
他女儿在她八岁那年因为车祸被送进医院,做手术的值班的医生说他们没有献血证,死活都不批准给他女儿用血,给钱也不行,说是新出的硬性政策他也没办法,一来二去白白耽误了最佳的救治时间。白大褂也是医生,当时却怎么都救不了自己的孩子。在极度悲愤的时候直接拿起了桌上的手术刀划伤了那个断了他女儿生路的医生,也断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那白大褂叹了口气拔掉了桌上的短刀丢到了韩愔手边,想起他当年是拿刀伤过人的。他嘟嘟囔囔着不满道:“我居然被你一个小姑娘狐假虎威了去,这事可不能传出去。”
他拿起了凉茶杯喝了一口摇了摇头,又开始说女儿的往事:“事后想了想,我也真当是个不讲道理的医闹。是有些人黑了心了,但关那个值班医生什么事呢。”
韩愔失去过肖布,听不得这种与亲人分离的故事,觉得他再讲下去自己就要喘不过气了。幸好很快韩愔便听见了门口急促的刹车声,接着一群人冲了进来大呼小叫地寻找着项易生询问他的情况。
这一切就像是有人在韩愔脑子刻下四个大字:“援兵到了!”。
这戏剧性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韩愔自觉终于可以回山上好好睡上一觉,正起身,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拍她的肩膀唤她:“嗨,快起来!”
是谁还在这个她本该庆祝答辩结束的好日子打扰她?
韩愔疑惑地转头,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高挑的姑娘。这个女生看上去很年轻,而且非常漂亮。头发高高盘起,碎发落在雪白的脖颈上甚是好看。
她跟着急救队一起进来,看得出着急却一点都不显慌乱,气质好似王公贵族,穿着高跟鞋在这破烂的正堂里显得极为优越。就连模特穿着像乌龟的黑色高领毛衣,她都穿出了一身贵气。看着她说一句“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是不为过的。
?
那姑娘露出一个温婉的微笑向韩愔伸出了手:“我叫安倪,是阿墨的未婚妻。你就是今天跟他一起出来的同事吧?听医生说是你及时输血救了他,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
阿墨?谁?
安倪好像是故意这么说的,她知道韩愔在想什么,娇羞地笑了笑:“我差点忘了,别人不知道他叫阿墨。就是项易生,你的老板。”
这女生是真的美,光是站在那里气质也是香香甜甜的,沁人心脾。如此佳人相伴钱袋子,怎么从来没听美女雷达沈皓云提过?
韩愔站起来握了握安倪的手笑了一笑说道:“为老板分忧,是我作为员工的本分。”
安倪保持微笑嗯了一声,看上去很满意韩愔的答案。
她身后一个西装笔挺的助理递上来两个白色信封,安倪恭敬地将一个信封递给了一直在等这一刻的白大褂,又客套地说了些感谢他的话。白大褂听着美女的夸赞,手里拿着钱,脑袋跟棒槌一样一直上下开心摇摆。安倪接着轻轻抬起韩愔冰凉的手,将第二个信封塞到了她的手里。
??
“这是我的一点点心意,还请两位可以不要将今天的事情告诉外人。”安倪婉婉一笑,白大褂满口答应,没有人可以拒绝这样美人的请求。
韩愔也不客气,大大方方收下了安倪的信封后还认真数了数钱。她脱下刚才白大褂给她的衣服,挂回衣架的时候右手轻飘飘地带过桌面,收走了刚才用于威胁的短刀。
很快安顿好了项易生的救护车重新拉开鸣笛准备出发。
安倪的注意力这才被救护车的声音吸引了过去,她准备跟着车一起走,临走前转头看向韩愔:“我发现你双手冰凉,可要好好休息一下。反正阿墨的车也要开回去,你直接坐那辆车,我派个司机送你回家吧。”
对方如此贴心周到,韩小易怎么会拒绝呢。韩愔便笑着默认了,准备让人把她送到城里。
凌翌自然是有许多途径可以找到医疗协助的,要是情况紧急他甚至可以亲自开直升机来接人。不过他用了这个不会暴露身份的方法,直接将故事安排成“韩小易不知所措地联系了大老板沈皓云”,然后沈皓云把消息投给项家,让他们自行处理。也是这次的契机韩愔终于听凌翌讲了讲项易生的故事。
项家的背景说起来也颇为传奇。
二十几年前项氏的创始人项董事长就因为一场突发疾病早早去世了,当时在实业界蒸蒸日上的项氏集团突然没了主心骨,公司上下各个阵营开始内斗,所有人都想啃下一口项家剩下的肉之后扬长而去。
整个集团看似还在坚挺,实则一盘散沙。尤其是项氏当年起家的地产业被推到了风口浪尖。许多别的行当还好说,倒闭破产无非是换个人在原地再开一家店而已。可地产业出了问题就会导致成千上万投入毕生存款的百姓无家可归,有段日子经济新闻社会新闻的头条全都是项氏集团的烂尾楼,形势非常严峻。
当时商界的动荡后来还被编进了一些经济学的书里。不仅是商科的书籍,还有许多文学作者都爱用当时项董事长夫人徐白玲一人带着还没有开始上学的孩子,顶下整片动荡的故事大做文章。
不像现在世界各地有许多女性领导人,在当年让一个女人掌管丈夫留下的商业帝国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
徐白玲本来是个学艺术和园林设计的女人,在生意场上起步非常艰难,刚刚接手时面对项氏的危机她陷入一个又一个的泥潭,每天都束手无策。直到她将整个集团一步一步带上了比丈夫在时更高的台阶,前些年在新约市的北美总部落成后,底下的质疑声才逐渐消失。
一路多舛,历经无数无法想象的磨难,徐白玲终于走到了今天。关于她的新闻一年一年逐渐从“无知家庭主妇毁掉一代实业帝国?”的舆论小报慢慢转向了“女性商人走向国际”的赞颂型传记。她的故事开始被编进小学中学的课外读物里,教育孩子们要学会在逆境中成长,同时她自己也成为了全国上下无人不晓得一段传奇。
然而现在这个守在病床边的女人哪里有半点商界杂志封面上那意气风发的自信样子。
不在人前的徐白玲卸了妆,毛孔和几片深色斑点清晰可见,就算常年用着最昂贵的护肤品,岁月的痕迹也很难被金钱完全消除。她几乎每周都要染发,不然发根就会长出一段白丝,惹人非议。不过相比那些,今天听到项易生被救护车运回来的消息时,她好像苍老了一倍,白头发像疯了一样占领了高地。
安倪一直陪伴在徐白玲身边,见她实在疲倦不堪,便劝她道:“白阿姨,医生已经说了,伤口紧急处理得不错,一点事都没有。您赶紧回家睡吧,我在这里陪着就行了。”
徐是白玲进入商界后才加的母亲的姓,意在让她的名字不那么单薄,这世上也就只有从小就这样与她相处的安倪会叫她白阿姨了。徐白玲果断地摇了摇头:“前因后果都找人弄清楚了吗?”
安倪点头:“本来只是和人谈生意的时候有点小纠纷,谁知道出了意外伤了脖子。是跟阿墨一起去的同事送他去的诊所。”
“谈生意的是谁?”
“李星传媒的李老板。不过找事的是一个姓蓝的老板,是城里洪帮的姻亲,所以才有些黑道的背景。他女儿出了热气球事故,他就去找奥古策划的麻烦了,中间是那个李老板搭的桥。同事和诊所我都打点好了,不会传到媒体那里的。”
徐白玲松了松紧皱的眉头,盘算着如何处理这些杂碎。许久她抬起头来赞许地看着安倪:“成熟了很多,不是以前那个稍不顺心就大哭大闹的小姑娘了——三天之后那个财长府邸上的酒会,你陪他去吧。”
安倪愣了一下,心中一阵欣喜若狂。精致的妆容都盖不住她从心口犯上的红晕:“这……邀请函上写的是您的名字……”
“找人打个招呼就行了。再过几年迟早都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他这些年一直没有公众视野里面出现,现在早点回到属于他的世界里也好,省得以后我交接困难。”徐白玲长舒了一口气,“虽然医生说没有大碍明后天就能出院,但三天我感觉还是太匆忙了,还是要你帮忙,多多照顾他。”
到了一般人退休的年纪,她却一天比一天要忙,偏偏唯一的儿子与她不亲近,她也清楚地知道原因。
当时为了挽救失了主心骨的项氏,寡妇克夫这样的词又像大刀一样悬在她的头上,她一个人要面对多少风雨哪里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怕殃及儿子的生活,她让项易生化名项墨入学,从小学开始就把他丢进寄宿学校一直到高中毕业,就连周末都不怎么见面。
项易生很能干,也早已习惯独立自主,高中就自己考了语言申请到了海外的大学,连办签证了都没跟徐白玲说一声,到了上飞机前才通了个电话报备,然后像个脱了线的风筝,影都没有离开了徐白玲。
徐白玲当年是从安倪这里知道他在申请国外大学的,也预感到他要离开,但是她真的鲜少有空,连与项易生谈谈心或者说服他留在自己身边的时间都没有。她在国内掌握着好些产业的命脉,却一度连自己儿子在国外的银行卡号都不知道。
徐白玲手下有个很得力的财务主管。那财务主管的孩子在海外定居了,所以她每年都要请一个月的年假,过去给孩子整理家务,做些拿手的腌菜放在冰箱里冻上,家人不在的时候可以直接热了吃。
徐白玲嘴上批评那财务主管离职一个月耽误大事,心里却偷偷地满是羡慕。有段时间这种羡慕达到了近乎病态的程度,她等项易生读完了书,私心使用了很多手段阻碍他毕业后的发展。项易生大概不知道,他最开始在美东尝试的几次创业都是徐白玲派人去搅黄的。
本以为等项易生回国了一切都会变好,他会进入项氏工作,与自己的交流机会也就多了。
谁知道这臭小子像个普普通通忙活创业的年轻人一样——找合伙人,找银行贷款,找融资经理,亲自跑合同做考察。那小公司起步时项易生每周大半时间都在酒席间应酬,这一切都让徐白玲很是揪心。
可活在一座城市里,他们母子还是像以前一样不亲近。除了偶尔给她发几条报平安的短信,他连生意上的合作方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与项氏有瓜葛的公司,好像生怕从自己母亲这里得到一点点的好处。
徐白玲叹了口气,她看上去真的是累了,脸色比躺在病床上的项易生还要差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