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谁是谁暗夜里的莹光

书名:谁是谁暗夜里的莹光 作者:顾长安 本章字数:34484 下载APP
荣俊的杂志采访硬照出来了,杂志社的李编辑亲自送到公司来,顺便让童然看看稿件的内容。最近世荣的几个大项目做得很顺利,他也得了本市十大杰出青年的奖。被媒体关注是意料中的事情。
  荣俊为人虽然高调,却并不张扬。挑了几个杂志和电台,很配合地做了访问。
  不得不说,荣俊真的很帅,杂志硬照不输给当红男星。李编辑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孩,和童然边看边聊,评评点点,叽叽喳喳的很是投缘。
  突然听见有人声嘈杂,童然看了看时间,是电视台的采访队伍来了。送李编辑离开的时候,正迎上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在人群里,她看到她这辈子最不想见的人。
  苏致宣神采奕奕,正在跟周围的同事说话。他抬头看到了她,怔了一下,随即给她一个微笑。
  童然太久没看电视,不知道苏致宣现在在做名人访谈节目。怔怔地看着他和同事进了荣俊的办公室,看他和荣俊相互沟通访谈大纲……仿佛她记忆里给过她最黑暗的人,不是眼前这个楚楚衣冠、侃侃而谈的知名主持。
  “童助理,童助理?”荣俊叫了两声。
  童然缓过神,“荣总。”
  “还没给苏先生倒咖啡。”
  童然“哦”了一声,逃跑一般离开房间。
  童然请同事帮忙送了两杯咖啡给他们,自己坐在茶水间发呆。捧着一杯温水,越喝越凉。她以为时间足够叫她忘记这个人,但是还是不足够坚强到面对他如同面对一个陌生人。
  到了快下班的时候,访问终于结束了。一群人都出来了,荣俊也出来了,童然不得不迎上去。
  “替我送送苏先生。”荣俊说。
  童然“哦”了一声。非常不情愿,但是还是努力挂了一个笑容。
  “苏先生这边请。”声音里是凉得化不开的冷漠。
  苏致宣的同事走在前面,他走在后面,故意慢了一步。“原来你在这里。”他说。
  童然没有说话,她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
  “你过得好不好?”苏致宣问。
  “不好。如你所愿。”童然冷冷地说。快走了几步,想要跟他拉开距离,没料到苏致宣突然拉住她。
  童然像是被电到一样,猛地甩开他的手。“你干什么?”
  苏致宣直直地看着她,然后微微一笑,那笑容一如既往的漂亮。“童然,你就这么讨厌我?”
  见她不说话,苏致宣无奈地笑了笑。未几凑到她耳边低声说:“童然,你就一点都不好奇,跟你妈在一起的男人是谁?”
  童然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然而她并不想求他告诉她答案,也不想再一次面对李云的不堪。偏过身子,躲开他,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
  苏致宣不带笑意地笑了笑,很是柔情地说了一句:“我只是在担心你,然然。”
  电梯终于来了,童然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然后头也不回地回了办公室。
  周四的时候,童学林从欧洲出差回来,李云喊她回去喝汤。
  童然看了看日历,快有一个月没跟家人一起吃饭了。下班的时候她从超市路
  过,拎了点菜回家。因为李云说童学林最近在倒时差,没什么精力做饭,这几天他们都在食堂吃。李云说:“到底是年纪大了,精力不如从前了。”
  这句话,触到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她对着镜子问自己:童然,你拼着命去维护的家,为什么却要躲得那么远?这么久了,其实嘴上说不怪他们,你心里有多怪他们断送了你的爱情?童然,你才是天底下最虚伪的人。
  她心里带着内疚,到家的时候李云还没有下班,童学林正在厨房里忙碌。童然看到他越来越白的头发,心里更加难受。于是快走几步到他身边,“爸,你休息休息去,今天我做饭。”
  童学林手下没停,“哟,然然回来了。不用你忙,你才下班,去休息会儿吧。”
  童然把他从厨房里推出去,“别忙活了,你去看看电视,回头给你瞧瞧美女私房菜。现在我可是网络上小有名气的美食博主啊。”童学林微微笑了笑,只好退到客厅里去了。
  童然整了四五个菜一个汤,刚摆上桌子,李云就下班了。她一进门就说:“学林你做了什么,这么香?咦,然然来得这么早?”
  童然把围裙脱掉,笑着看她,“我今天下班早,特意回来给你做了饭。”
  李云往餐桌上望了一眼,“哎哟,这都是什么呀。然然你吃菜口味可真重。学林,燕窝炖好了吗?盛出来给然然补补。”
  童然和童学林笑着互望了一眼,都知道想让这个当妈的直截了当地夸人一句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她对童然的手艺的赞扬是无声的,今天的菜她吃得尤其多。“然然你这孩子,害妈妈吃了这么多。回头我得好好称称体重,长胖了你得陪妈妈一起去跑步。”
  这顿饭吃得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李云趁童然低头的瞬间和童学林打了一个眼神,童学林明白她的意思,但是无声地摇了摇头。
  李云有点不甘心,又吃了几口,才笑着说:“你看你这厨艺这么好,也不知道谁有这个口福了。”
  童然听出她话里的意思,装作没听懂,笑着回答她:“当然是你们有口福啊。”
  “然然啊,你宋阿姨托我给她侄子介绍女朋友……”
  “好啊,我们公司新进来几个特漂亮的姑娘,回头我找人家要张照片……爸,你尝尝这个笋丝,切得够细吧?”
  李云知道,又白忙活了。
  饭后童学林在厨房洗碗,李云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突然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学林你给然然的礼物给她了吗?”
  童学林应声:“还没呢,在卧室呢。然然你自己去拿吧,还有你要我给带的那什么Coppeneur的黑巧克力也在箱子里。我尝了一块,那也太苦了,也不知道好吃在什么地方。”
  童然笑了,“什么好东西值得妈你惦记着?那是100%的纯黑巧克力,直接吃当然苦了,我用来做甜点的,回头做好了拿给你们尝尝。”
  李云说:“我让你爸给你买了一个香奈儿的手包,回头参加舞会的时候拿着。你妈可是牺牲了自己的礼物了啊,妈妈什么都没要。”
  童然笑,“参加什么舞会啊,我整天在家待着的,宅得很。”
  “你也知道整天在家待着,你看你也不小了。虽然也不期望你跟文文一样左右逢源,男性朋友还是得有的,舞会聚会还是要多去……”
  童然怕她又唠叨起来没完,忙说:“好好好,我自己去拿,为了这个包,说什么也得去参加个十次八次舞会才能回本,到时候一定给你钓个金龟婿。”说着笑着跑到他们的卧室,成功地脱离了李云的唠叨。
  童学林回来两天了,行李还没怎么整理,箱子都敞着口在地上。童然翻了翻箱子,翻出了那个手包,黑色经典款,容易配衣服。看着箱子里还有一些换洗的衣服,她一边把脏衣服拿出来,一边找巧克力。
  突然童学林衣服口袋里掉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盒子,童然笑了,里面躺着一枚胸针,金黄色的身,上面是鲜艳的红色丝绸的罂粟花。李云还说她没有礼物,原来童学林早为她预备下了。为了保持这份神秘,童然又把它放回原处,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周一的时候公司几个职能部门的头儿开年中总结会议,童然进去给荣俊送文件的时候,注意到了梁芳今天有点不同。
  梁芳年纪并不算大,但衣着常年中规中矩,颜色也都是黑白灰的职业装,身上基本不带任何首饰。但是今天她衣领边的胸针却吸引了童然的目光:金黄色的花杆,艳红的丝绸花,那是童然曾经见过的。
  她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努力说服自己:Tiffany的东西也不是只有国外有,梁芳工资不低,买这个也很正常。
  但是会议结束后,童然还是鬼使神差地故意跟在梁芳后面,笑着说:“小芳姐,你这胸针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梁芳愣了一下,脸上飘起古怪的神情,淡淡地笑着说:“朋友送的。”
  “以前没见你带过呀,真好看。”
  “朋友才送的。”梁芳依旧笑笑。
  这一整天童然都心不在焉,电话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又拿起来。她问自己:童然,你到底要干什么?
  然而她还是拨通了李云的电话。“妈,忘了问你了,我爸生日不是快到了吗,你想好买什么礼物了吗?”
  “哟,真的,看我都给忘了。妈妈现在还在忙,回头咱们再商量吧。”说着李云就要挂掉电话。
  童然又忙说:“妈,等等。爸送你了什么礼物?”
  “不是说了吗,妈没要礼物。哦,对了,你爸爸买了一盒巧克力给我,甜得要死!”
  童然的脑子一瞬间茫然。那个胸针,爸爸是送给谁的?
  理智告诉她,去深究这个事情,并不见得会让她快乐。可是她就是一个想知道真相的人,她牺牲了那么多,难道连真相都不配知道吗?
  接下来的日子,童然下班的时间都用来跟踪梁芳,她觉自己大概是疯了。她想,如果他们真有什么的话,那么肯定会经常联系。她给自己两个星期的时间,如果不能抓到什么,那就是她多心了。
  可是万一发现了什么,她又怎么办?她却不想去想了。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梁芳的日常生活非常规律,一下班就回家。除非公司有应酬,她一般不出门。童然借了夏文的车,每天晚上在梁芳家楼下一直守到十点。因为童学林晚上十点会准时睡觉,从不出门。
  平静无波、简单单调,是梁芳生活的写照。童然的心随着这份单调也越来越觉得平安。接着,还有小小的内疚——他们真的没有什么,她怎么能这样猜测自己的父亲?
  最后一天,她已经深深地否决了自己疯狂的疑心,心情也随着清爽。车里放着欢快的小曲子,等待也变得不那么漫长。在歌声里,她看见梁芳进了家。
  童然啃着面包,这是她十几天以来一成不变的晚餐。本已经吃到乏味,但,今天的面包好像特别甜。
  但是八点的时候,梁芳又出门了。童然远远地看着她,她胸前的胸针上的红,分外刺眼。她脸上含着笑,那笑容温柔而含蓄,却有遮不住的甜蜜——那是恋爱中女孩子的笑容。
  童然茫然地跟着她,看她叫了一辆计程车,上车、下车,到了一个西餐厅里。
  童然把车泊在马路对面,呆呆地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进去。那身影不算高大魁梧,却也风度翩翩,那是童学林,她的爸爸。
  她知道她是应该离开的,但是她还是怀疑自己的眼睛。她想,她一定是看错了。于是停在那里,等着等着,好像时间都停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出来了。开始还是分开走着,慢慢地,梁芳拉住了他的手。他的手僵硬了一下,却没有抽开。
  童然的眼泪从心底满出来。原来,那才是父母真实的生活,白天恩爱,夜晚各自精彩。也许为了给她一个完整的家,互相伪装着恩爱。她想起来,明天是童学林的生日。李云忘了,可有人记得。
  她突然觉得天地那么大,却没有她能去的地方。她一个人开着车,不知道可以去哪里。等她停下车的时候,才发现,到了墓园。
  这里躺着她的一个朋友,她只能跟她倾诉。她会安静地听她的诉说,安静地看着她哭。不讽刺她,不骂她,也不会告诉别人这些秘密。
  凉夏的夜风吹来,把眼泪吹干。马丫,你说过,有一天,如果我们这两对都散了,这世上就再也不需要相信爱情了。马丫,你会笑我傻吧?这就是我拼命想要粉饰的家庭。既然早就破败不堪,她何必拼死维护?她怎么就那样狠心地把顾小炜给丢掉了呢?马丫,你知不知道,只有你的爱才最纯净,只有你的爱情能天长地久。
  童然第二天破天荒地请了假,胃疼,也许是心疼,她已经分不清楚了。她躺在床上,什么也干不了。外面是淅淅沥沥的雨,这个灰蒙蒙的城市,有多久没有阳光灿烂了?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她听到有人敲门,然后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接着有人推门走进来。她以为是夏文,只有她有她的钥匙。
  童然眼望着窗外,呆呆地说:“文文,今天我没力气给你做饭,你自己出去吃吧。”
  没有预想中的大呼小叫,也没有预想中的犀利言语,这太不寻常。她回过头,看见荣俊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大大小小一堆东西。
  胃痛的同时,她的头也跟着疼了,“你怎么会有我家门的钥匙!”
  “我好像说过的,你的命是我的,你的东西都是我的。我有你的钥匙有什么奇怪?”荣俊的头发湿答答地往下滴水。“这里连地下车库都没有,把我淋成这样!”这雨水给他的狼狈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童然已经没有力气去跟他斗嘴了,他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反正在他面前这样落魄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也无所谓形象,只是静静地把头扭向窗外。
  “病了不去看医生?”荣俊脱掉外衣,走到洗手间去拿毛巾。
  盥洗台上放着成对的牙刷,粉红、粉蓝;成对的毛巾、成对的浴巾,粉红、粉蓝。粉红的有她使用过的痕迹,粉蓝色的是崭新的。要不是知道她是一直单身,任谁到这里都会有一种家里有男主人的错觉。她就是这样一个人生活在臆想中的二人世界里吗?
  荣俊拿了她粉红色的毛巾,随意地擦着头走出来。
  “你不是洁癖吗?”童然转过头看他。
  “我不嫌你脏。”他扬起唇,无声地笑了笑。居然有点温暖。
  她的房间一如既往的凌乱,荣俊四下看了看,开始整理她的东西。直到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整齐,他才满意地拍拍手上灰尘。在洗手间洗了手出来,站定在她面前。
  童然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他。
  原来人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童然以为,荣俊这样的人,养尊处优,从来都被人伺候得好好的,家务事那是肯定不会干的。但是,你看,原来他不仅做得好,而且做得还很有效率。
  更叫她想不到的是,他端着冒着热气的碗,也不说什么,拿着汤勺盛了一勺到她的嘴边。
  该是心冷了太久,终是抵挡不了这短暂不能明辨的温情。她真的饿了,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喝下去。
  小米粥,炖得很烂,温度适中。直到喝完了满满一碗,她才觉得好像终于缓过一口气来。
  “你今天怎么这么好心?”童然问他。
  “我想吃阿拉伯羊排,你得快点好。”他说得若无其事。
  原来是为了一盘猪大肠。童然觉得跟这样的人交往就很不错,他对你好,总是有所图,不多给一分,也不少给一毫。
  但是,她还是要说:“谢谢。”每个脆弱的时候,他总是能给她一些温暖,来抵挡突然袭来的寒流。
  “你不用谢我,下次的午饭我不付钱。”荣俊说得很正经。
  童然撑着笑了笑。
  “快点好起来,你这样折磨自己,又没人知道、没人心疼,有意义吗?如果没有意义,那就别那么矫情了。”荣俊替她擦擦唇边残留的粥渍。
  因为他了解这种对自己的摧残,除了让自己伤得更重,谁也不会在意,谁也不会心疼。就如同那时候,没有人在意过他,没有人心疼过他。所以他的心才这样硬,眼前这样羸弱憔悴的她,没让他动过一丝一毫的恻隐之心。
  可是,为什么他也没从她的痛苦中得到半分的快乐呢?还是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一部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越来越不愿意是因为旁人?
  童然想说她不是矫情,只是每次矫情的时候都被他撞见。
  张开嘴却变成:“你不是早知道我矫情吗?说不定你看到我这个样子会动一些恻隐之心,给我涨工资。”
  “那真是你的白日梦……好了,我走了,你好好睡一觉。有病就去医院,没病明天回来上班。记得吧,过两个月总公司和几个分公司的联谊会,今年是我们公司办。小宋缺帮手,要调你过去做协调工作,他忙得不可开交。”
  荣俊对别人都不错,似乎就是对她这样苛刻。
  大建材公司下面有四五个分公司,世荣属于其中之一,互相牵扯又相对独立,每年几个公司都有一次大型的联谊会。童然知道这确实是公司内务最繁忙的一件事。
  说完,荣俊起身拎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又添了一句:“我今年没有舞伴,你做我的舞伴。”
  “我不会跳舞。”童然拒绝。
  “你妈妈舞跳得那么好,你居然不会跳?”荣俊诧异。
  “你怎么知道我妈舞跳得好?难道我的命是你的,我妈也是你妈?”这回轮到童然诧异了。
  荣俊顿了顿,露出的表情很是意味深长,“我是你老板,知道你的资料不奇怪。”说着,就准备离开。
  童然看着他湿透的衣服,“我衣柜里有件衣服,你拿去穿吧。”那是马丫葬礼上给过她温暖的衣服。
  荣俊也没推辞,打开衣柜穿上那件西服。
  “很合身。”他说。
  童然只是笑笑,当然,她不过物归原主。她听到门合上的声音,很轻,是扭住门锁合上门后再放锁的声音。他是那种在细节上都处处绅士的人。
  她怔怔地望向静默无声的门,低声呢喃:“那么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又养了一天病,童然终于有了重生的感觉。荣俊说得对,死不了就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就得去上班。
  坐地铁上班的时候,童然出神地望着潮水般行色匆匆的人们,突然觉得自己真的如同行尸走肉。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是那样的蓝,阳光是那样的明媚,明天是那样的美好……但什么时候,她的人生变得如此灰暗,如此迷蒙看不到前方?她问自己,你为了什么而活着?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很久,等她觉察出的时候,赫然发现她已经错过了要下车的站。于是慌忙下车,又往回坐。
  但人生却不似这列车,错过了还能回头。爱情也许不是人生的全部,谁也不会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但她被摧毁的何止是爱情,还有她毕生的信仰。
  在公司里,童然依然是荣俊的助理,和平常一样。下班后,她以“荣俊的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各种场合,朋友聚会,吃饭、打球、出海……她和荣俊不遗余力地表演着恩爱的情侣的剧情,只让这传言坐实了,她和夏文就安全了。
  也许是他们的戏演得太逼真了,以至于夏文都跑来问她:“你跟荣俊来真的了?”
  童然叹气,“还不是为了你啊?演戏而已,既然是荣俊的女朋友,不出去见朋友,谁信啊?”
  夏文拉起她的手,指着她手上的戒指,“这是荣俊的?”
  “是啊。怎么了?”
  夏文像看火星人一样看着她,“你天天带着几十万的戒指挤地铁,你真的没有压力?”
  童然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只知道这戒指不便宜,但没想过这么贵。这戒指戴在手上,压力瞬间变得巨大。
  夏文走后,童然忙把戒指脱了,找了个盒子精心收好。这时候手机突然响了,荣俊的声音里带着几分醉意,“出来,开车送我回家。”
  找到地方的时候荣俊已经喝了不少了,还好不算太狼狈。童然知道他酒量向来不错,人又自谨,喝成这样的情况极其少见。但是如果借酒浇愁的话,就不好说了。
  童然看到他的时候,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又喝倒了,我可扛不动你。”说着伸手去拿他的钥匙。
  “陪我喝一杯。”荣俊一把抓住她的手,把钥匙夺下来。忽然看到童然的手,把她的手拉到眼前,“戒指呢?为什么不戴?”声音里有一丝愤怒。
  酒保时不时地飘过来探寻的目光。童然压低声音说:“大叔,您让我一个穷人戴着几十万的戒指挤地铁,你安的什么心?是打算让我弄丢了,然后讹我给你当一辈子包身工吗?明天我还给你。”
  “你们不过是找借口。再贵的戒指,没人愿意戴,还有什么意义?你扔了算了。”
  童然差点没站稳,这人今天真是喝高了。“咱们打个商量,扔了不如给我算了,万一我落魄的时候还能卖点钱。”
  荣俊冷冷地看着她,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您这又受什么刺激了?女人被抢了?不像啊,您平时多潇洒啊,只有你甩女人的份啊。要不?被男人强暴了?别难过,你知道这年头美男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童然,你闭嘴!”荣俊一个字一个字狠狠地说。
  童然嘿嘿一笑,“哎哟,大叔,给您说笑话呢,这都听不出来。代沟真是无人机都无法逾越啊。”
  荣俊眉头微锁,扶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把她的刘海扶到一边,在耳后挂住,眼睛一瞬不瞬看着她,“我看我是平时把你宠坏了……”
  他的呼吸扑在鼻端,微醉的声线里带着一丝别扭的缠绵。双眸因为蒙了酒意更添了几分不羁,将素日里禁欲般正经的目光都变得纷乱。
  她的心重重跳了一跳,避开了他的目光,“喂,你干吗!钥匙给我。我可是良好市民,从不酒后驾车。还有啊,我是职员好不好,不要把我整得跟陪酒女郎似的!”然后把他手里的钥匙抢了下来。
  荣俊也没有和她纠缠,松开她,说:“打扮打扮还能看……这个周六是我前女友的婚宴,你陪我去。”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连悲伤也没有。也许她应该说,他伪装得太好。
  没待她回答,他又说:“别推辞。”
  童然并没打算推辞。心情低迷的她,需要别人的不幸来温暖她的伤心。她从来都知道自己就是那样满肚子坏水,尤其对着荣俊。
  “好,不推辞。先把你送回家再说。”童然发动了车子。
  “换个地方吧。”荣俊揉了揉太阳穴。
  童然没听懂,“什么?换什么地方?”
  “不想回家。”反正家里也没有人。
  “不想回家您想去哪里啊?”
  “随便,不回家就行。”荣俊声音里有浓浓的睡意,好像下一秒就要睡着了一样。
  “不想回家啊……”童然想了想,“那好吧,带你去开开眼!”
  自从和顾小炜分手后,童然的胆子突然变得很大。因为以前总有他为她遮风挡雨,现在一个人生活了,凡事都已经习惯靠自己。她敢吃没吃过的东西,喝没喝过的酒,去没去过的地方,做没做过的事。
  凌晨三点的街道车辆少得可怜,正是开车兜风的好时机。荣俊半途转醒,看到他还在车里,对面有车灯扫过来,刺得他又把眼睛闭上,“还在开车?”
  “嗯,你再睡会儿吧,一会儿到了叫你。”
  荣俊是个不怎么容易信任人的人,尤其对开车这件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他会睡得这么沉。
  童然把车开到了城郊的山上,她熄了火,看到荣俊还在睡觉,也没叫醒他。这里离市区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从前和顾小炜在一起的时候一直说要一起来看日出,可是一直都没成行。因为觉得不过就是在身边的地方,随便抽一天就能来,所以一天拖一天,直到最后都没有来过。
  她记得在顾小炜住院时她认识的一个小护士,那个小护士曾做过几年临终关怀护士。她说,她问过好多将逝之人,这辈子最后悔的是什么。意外的,没有人有什么做过的后悔的事情,他们最后悔的都是那些从来没做过的事情。譬如向曾经暗恋的人表白,譬如向某个人说句道歉,譬如没有去过的地方……她突然一时兴起,终于是来到这个地方,来替从前的顾小炜和童然看一眼他们要看的日出。
  荣俊被头疼醒,抬眼看四周一片漆黑。他坐起身又看了看窗外,“这是哪里?”
  “西山。”童然把全景天窗打开,“看,今天星星真亮,应该把望远镜带来。不过这样看也不错。”
  荣俊没想到她会开这么远,只是看着她微笑着望着天的双眼,里面也盛满了星星。
  童然把座位放倒,整个人很舒服地躺着望天上的星,“本来是想来看日出的,没想到星星也这么好看。”
  荣俊也学着她一样把座位放倒,虽然并不觉得星星有什么好看,只是这一刻他突然一点都不想说什么让她难过的话。他大概还醉着,头脑不清。
  “我有一个望远镜,我爸送的,我十岁的生日礼物,他去俄国考察的时候买回来的。你别说,毛子的东西做得真好,我小时候老拿着看天。但是不太会用,什么都看不见。后来我上大学的时候也带着它,终于会用了。可是天上是没什么可以看的了,就看对面男生寝室……”
  不知道她到底看到了什么,荣俊只看到她眼睛里很多很多的笑意,是他脑海里最深刻的那种微笑。他突然没那么憎恨这种笑了,因为太难得一见,所以分外觉得珍惜。
  “我爸对我最好,过生日的时候什么都给买。我妈就凶啦,我特怕我妈。”许是夜色柔软,人就容易释放出最柔软的深情。那些美好的记忆,是支撑着她坚强生活的全部,虽然现在分崩离析了,但越见曾经的美好。
  “有一年过生日正好发期中考试卷,我数学得了个58,我不敢拿回家。那天我爸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我要我妈别骂我’当生日礼物。那是我长这么大唯一没拿到生日礼物的一年。”她只是自说自话,并不想得到别人的回应。
  “你过生日都有什么礼物?不知道你们这种人和咱们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的礼物有什么不同?说出来让我长长见识。”童然笑着侧身过去问他。
  荣俊半晌没有说话,气息匀称。他闭着眼睛,好像又睡着了。
  童然枕在胳膊上,望着他。睫毛安静地停泊在脸上,又长又卷。夜色迷离柔软了白日里棱角分明的线条,这张脸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鼻梁很高,双唇微抿,眉头微微蹙在一起是平日里要怼人的样子。
  童然往他那里挪了挪,静静地望着他,他不怼人的样子还挺好看。
  “我十岁以后就没得到过什么生日礼物。十岁之前也不常收到礼物。”荣俊突然淡淡地说。他缓缓睁开眼睛,迎向她的目光。
  童然没料到他是醒着的,眨了眨眼,回味他刚才的话。
  “九岁的时候我想要一盒巧克力,十岁的时候想要妈妈带我去游乐园,十一岁的时候想要超级玛丽的游戏盘,十二岁的时候想要辆摩托车模型,十三岁的时候想要一顶棒球帽,十四岁的时候想要一本花花公子杂志,十五岁的时候想要一盒避孕套……”
  大约自己都觉得好笑,荣俊没想到自己会把从前想要的东西记得那么清楚,他的声音很低,像呢喃一样,带着无奈的浅浅的笑意。“等到十六岁的时候,我再也不想要生日礼物了。”
  “为什么?”童然问。
  “因为我妈死了。”荣俊闭上眼睛。给他生日的那个人不在了,生日也就不过了。
  童然没料到这是他的答案,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轻轻地说:“对不起……”
  然而他却没办法说“没关系”。
  看完日出童然和荣俊一起往市区赶。刚进市区就赶上堵车,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住了,两人只好从高速下来,在路边找一家店吃早饭。
  荣俊不吃中式早餐,找了好半天才找到一家咖啡店。店里人不多,古朴的装修反而显得很有格调。
  一整面墙壁上被各种记事贴和图钉钉满了卡片、照片,童然等餐的时间走过去仔细地去看上面的话。
  “这是我们店里的特色墙,有什么想说的话就写下来,我们一直都不取下来的。”服务生说。
  “钉满了怎么办?”童然问。
  “那就在上面接着钉呀。小姐您和男朋友要不要照一张照片钉上去?或者想写点什么吗?比如想跟什么人说的话,或者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可以写的。”服务生怂恿道。
  童然回头看了荣俊一眼,他正侧着头看窗外,似乎一点都没听见。
  “那给我一张记事贴吧。”
  童然拿起笔,刚写了一个横就突然放下笔,把记事贴揉成一团扔到了垃圾篓里。
  周六一大早,童然被荣俊从被窝里揪出来,一整天,被他拉着买衣服、做美容、做头发……像千千万万的小夫妻、小情人一样。
  偶有一瞬,她觉得找个不爱的但是也不讨厌的男人一起生活,也不是那样的不可以接受。两个人互相取暖,日子就不那么难熬。
  是的,什么时候起,她已经不再讨厌他了。甚至,觉得他是个不错的男人。
  荣俊对她最后的效果很满意,但是又对她脸上这副眼镜非常不满。在眼镜店里,童然眼泪流得都快水漫金山了,还是不能把隐形眼镜戴好。最后,她决定不再妥协,坚持戴着眼镜出席,要不就请他另谋贤才。荣俊最终选择了让步。
  夜色在霓虹灯下显得如此妖媚动人,暗夜把蠢蠢欲动的各种欲望都掩藏下来,却又不时地露出一丝腐败的气息。童然一扫前几日阴霾的心情,看荣俊的眼神也变得分外惬意。
  到了地方,她正要下车,荣俊看了她一眼,却说:“等一下。”
  说着,拿掉了她的眼镜。“这个我先收着,第一印象很重要,不能让你太跌我的面子。”童然抢他不过,只好随他去。
  童然觉得虽然他脸上看起来没什么,内心一定正受着莫大的痛苦和煎熬。所以,她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安慰安慰他。“大叔,其实,你不用难过。古人说得好,天涯何处无芳草。”最烂俗的安慰语,她自己都不能信服。
  “你能这样想最好。”荣俊看了她一眼,目光很值得考究。
  “其实,你条件这么好,有什么好郁闷的,只当缘分未到。”童然接着说。
  看他没说话,童然接着安慰他,“她没跟你在一起,那是她没眼光。”
  “是吗?我有什么好?”荣俊眉头挑了一挑。
  “人长得帅,有钱,有风度,有事业,有个好爹,有学历,床上功夫也好……”
  荣俊总是选择性地抓住她本不是重点的重点,“等一下,这个你也知道?”
  童然不过顺口说说,却没想到引起了他莫大的兴趣。但是考虑到他今天情况特殊,她还是决定继续违心地赞美他。“当然啦,你不记得我听过你的床角?那真是金戈铁马惊天泣地鬼哭狼嚎人神共愤……”
  看着她手舞足蹈的笑样,荣俊冷冷道:“没想到童小姐这样幽默。”
  童然并不想激怒他,她倾过身子靠过来,仰着头挎着他的胳膊轻轻地摇了摇,“人家在哄你,你没看出来?”
  她低他一个头,平时即使是穿了高跟鞋,站在他面前也需要仰视。她的目光难得专注地落在他的脸上,那一句话轻轻地传来,轻轻柔柔带着从没有过的刻意的亲昵撒娇。
  她扬起的下颌有温柔的曲线,仔细描画过的樱红色闪着珠光的唇仿佛供奉在案上的水蜜桃摆在他面前,只要他微微俯下头就可以品尝……他的心被这样的一句话,被这样仿佛收起利爪等待宠爱的野猫不轻不重地在心头挠了一下,又像是被舔了一下,叫他喉头发紧。他克制住不该有的想法,把目光从她唇上移开,头疼地揉揉额角,“童然,我不想去了,回去吧。”
  难道他突然准备临阵脱逃?不能每次都让他看自己狼狈,她怎么也得看看他的狼狈样子。童然忙握住他的手,给他打气,“大叔!您可不能走啊,过了这一关,您就百毒不侵了。瞧瞧,今天带着我这样光彩照人的美女,不给您丢面子跌分子吧?您钱都花了,怎么也得进去吃饱了才能回点本,不然真是人财两空了……大不了回去我陪你喝酒,这次我保证背也把你背回家去……要不,我再搭送肩膀给你靠靠?保证不收费!”
  荣俊冷眼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缓缓地说:“童然,我怎么觉得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童然嘿嘿一笑,“不好,被发现了。”
  然后顺手摁熄了车,让他没有反悔的余地。童然拉着他下车,有门童过来,她把车钥匙交给他。刚下车没走几步就碰到了沈磊。
  沈磊单身一个人,看到他们,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童小姐,你居然也来了?”
  荣俊把童然拉进怀里,挡住了她准备望向迎宾牌的目光,淡淡地问:“为什么不能来?”
  沈磊笑了笑,露出了然的神情,“能来、能来。”
  没有眼镜,什么都看不分明。由于在路上耽搁了,他们到的时候新娘新郎都已经进去了。
  荣俊拉着她的手,在登记本上签下名字,送了红包,找到位子坐下。这时候台上的司仪已经开始采访新娘新郎了。
  桌上的菜还没上,但是放了些可口的头菜。菜色经典,很是有档次,但是童然没有眼镜不能准确锁定目标。
  童然低声跟他说:“大叔,快把眼镜给我,菜都看不清了。”
  荣俊把眼镜给她戴好,“怕你这个吃货看不清楚菜,给你戴上。记得你说过的话,多吃点才能回本。”
  沈磊坐在边上,听见了,低声地笑。
  童然尴尬地笑了笑,狠狠瞪了荣俊一眼。
  这时候,台上的司仪哄着气氛,让新郎吻新娘。新娘主动踮起脚尖,长长地吻着。
  童然这才想起来,还没瞧见过荣俊的前女友呢。穿过熙攘的人群,她的视线落在台上。
  突然间,世界失了声音,只听到一丝丝破碎的声音。那是她刚刚粘好的心破裂的声音。
  坐在喧闹的人群中,童然望着他们,灵魂飘在半空中。那纯白色鲜花铸成的拱门那头是她曾深爱的顾小炜。他的手握着美丽的新娘,他们的无名指上闪烁着钻石璀璨的光芒,闪得她的眼睛生疼。
  她想起那天,也曾用荣俊的钻石闪疼过他的眼睛。
  她像鸵鸟一样,以为把头埋进了沙子里就看不见听不见,以为忧伤来袭的时候就不能将她击垮。她一直不去寻找他的消息,哪怕他们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她一直都知道,荣俊这样高调地带着她出席各种场合,顾小炜也曾遇到过她。但他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她,不让她看见。也许他死心了。
  她知道有一天,她一定会要面对他属于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事实。但,她不曾想到,这一天来得那样快。
  她为什么不能再勇敢一些呢?把那些威胁、那些不得已,通通抛给顾小炜。他说过他是她的天。
  可是,就是因为爱他,她不想让他见到自己的那些不堪。也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不能相爱着在一起,就带着恨离开。
  她躲啊躲啊,以为躲得那么好,还是撞上了她最不想遇到的场面。也许当他知道自己成了荣俊的女朋友,手上戴着别人送的戒指,他终于心灰意冷了,娶了别人。
  “我的前女友,漂亮么?”荣俊不动声色地问,声音里寻不到半点的难过。
  她咬着下唇,拼命地控制着眼泪。那些不能发泄的悲伤都变成了颤抖。
  “荣俊,你说,生活怎么这么赤裸裸的狗血啊。”是啊,为什么呢?当她花枝招展地挽着荣俊胳膊走进这个酒店的时候,她还存着看他笑话的心。
  只一秒钟,这笑话的女主角就变成了她自己。她多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放声大哭,可是她不能。她跟自己说了,自己的心早就剜走了,她不会再疼了。让她一个人去痛苦,放顾小炜去幸福吧。如果想让他幸福,她就得笑。
  她用尽全身力气拉开一个笑容,“荣俊,你早就看过请柬了吧。你是故意来看我笑话的吧?他居然和你的前女友结婚了。你是不是存心的?”她的声音很低,不是责问,只是说出事实。
  这是你想要的全部吗?她想问他,但是她不能。
  她环抱住自己,不想让自己抖得太厉害。其实没人会注意到她,这时候,所有的灯光都熄灭了,整个会场唯一的光照在顾小炜和裴雪的身上。
  荣俊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把她揽了过去。
  他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在到达的那一刻也会犹豫。他不是没想过她会难过,只是没想过看到她这样难过,他居然也会觉得心疼。这一份不该属于自己的疼痛,是从哪里来的,又是为谁而来的?他说不清楚。
  这一刻,他的下颌抵着她的头发,他低声给她打气,“童然,勇敢些。你看我的女人被你男人拐了,我还得出一大笔份子钱。你的那份钱都是我出的,你真捡到便宜了。”
  看她仍旧没有半点笑意,他又接着说,“童然,你这个大笨蛋,连个男人都看不住,害我女人被你男人拐走。”明明是个谎言,荣俊却说得一本正经。
  “大叔,你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你快点换个笑话,如果不想我在这里给你丢脸的话。”童然带着浓浓的鼻音说。
  荣俊拥着她,轻轻抚着她的背,声音低得就只有他们听得到,“好、好,让我想一个……童然,我爱你……”
  声音几不可闻。这是他从来没想过的笑话,这三个字会在这样的场合对着这样的一个女人说。是他生命里的第一次,他以为,这不过是他的笑话而已。
  童然扑哧就笑了,眼泪鼻涕一起喷出来。这果然是她听过的最好笑的笑话。
  荣俊的眉锁得更紧,用他的昂贵的西装的袖子给她擦眼泪,“真的这么好笑吗?那再来一个更好笑的吧……”
  既然是笑话,不如更开心一点。
  他的目光锁住她的双眼,双手捧着她的脸,灯光很暗,童然却能看清他的眼睛。漆黑的眸子,点点星光。向来波澜不惊的目光终于有一丝不一样。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就那样看着他的脸慢慢放大,放大到模糊,他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能感到那呼吸转为急促。她的心随着他的靠近渐渐收紧。
  不是吧?
  还没开口,唇就被他擒住。开始是轻轻舔舐唇角,厮磨各个角落。他的吻,并不陌生,只是她不太记得。但是,她的身体却好像有记忆一样。
  两个受伤的人,就这样彼此温暖,彼此报复?她的大脑突然间就停止了思考。
  仪式结束了,大厅的灯唰的一下突然亮起,刺得她眯起了眼睛。她突然感到火辣辣的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接吻的他们就这样定格在众人的眼睛里。
  童然想抽离,后脑却被荣俊的手压向他,“就让他们看个够吧。”梦呓一般,带着蛊惑。舔舐变成包裹,双唇间的空隙瞬间消失。他吻得深长而认真,他知道自己一定是疯了,还疯得不轻。可疯了就疯了吧。他向来忠实自己的身体。
  看吧童然,不是非要顾小炜不是吗?你的身体一样可以接纳别的男人的拥抱,一样可以接纳别的男人的吻。
  直到双唇麻木生疼,他们才缓缓分开。童然疑惑地看他,他干了什么?她这又是干了什么?在别人的婚礼上?在顾小炜的婚礼上?一瞬间的失忆。
  周围的人都假装谈话缓解互相之间的尴尬,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荣俊神态自若,拉着她的手,嘴角含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
  沈磊遮掩着干咳了一声,笑着说:“荣少看来真是好事将近了。来,兄弟敬你一杯。”
  童然的脸烧着,突然清醒了,往顾小炜的方向望去。他正看着她,她看到他眼睛里的冰冷和疼。
  司仪依然忙碌着插科打诨,招呼新人,切蛋糕敬酒。
  她应该离开,但手被荣俊紧紧握着,“怎么也得喝完新人的酒才能走。”他淡淡地说。
  菜一盘盘上来,荣俊很绅士地夹菜到她碟子里。她低下头埋头吃,也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只是饿得厉害,要用食物填补心里的洞。耳边他轻声呢喃:“慢点儿吃。”
  等了很久很久,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顾小炜和裴雪终于来到这一桌来敬酒。荣俊拉着童然站起来。
  裴雪带着幸福的笑,给荣俊点上一支烟。“女朋友啊?够激情的啊。”然后她大大方方地跟顾小炜介绍说:“这是我前男友荣俊。这位是?”边问边把酒瓶伸过来。
  “童然,我女朋友。”荣俊笑着说。
  裴雪脸上的笑僵住一秒,下一秒又八面玲珑。她的妆很浓,浓妆下却有一张生动的脸。荣俊说得没错,裴雪真的很漂亮。
  顾小炜不说话,把伴郎手里的酒推开。童然知道那酒是馋了水的,不醉人。顾小炜拿起桌上的白酒,咕嘟咕嘟倒满了一啤酒杯。
  荣俊也随着他倒满了一玻璃杯白酒,“我和然然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沈磊笑着说:“荣少你刚才没听见吧,人家早有贵子了。”
  荣俊又笑了笑,“那真是双喜临门了。恭喜了!”说着,喝了一口。
  童然却从荣俊手里夺过杯子,“我也恭喜你们。”然后把这一玻璃杯的白酒重新满上,一扬头一口气不停地全部灌进了肚子里。
  如同是一杯白开水,什么味道都没有。喝完了,童然把酒杯倒转,一滴剩的都没有。
  顾小炜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也随了她一杯。咕嘟咕嘟地往下灌,好像那不是酒,是水一样。
  明眼人都能捕捉到其中的不平常,但拼酒拼得这样爽快,大家也情不自禁跟着一起叫好。
  我的小炜,你为什么这么傻,你明明不能喝白酒,你明明喝白酒会胃疼,为什么还要喝呢?是不是喝完这杯酒,再没岁月可回头?
  新娘新郎又被伴郎推搡去别的桌子敬酒。童然缓缓坐下,埋头吃菜。今天的菜色很丰富,鲍参翅肚随处可见。菜一上来,童然就把贵的菜夹进自己盘子里。这个嘈杂的世界好像只有她自己,她只能不停地咀嚼,才能让眼泪咽回心底。
  这里不是她哭泣的地方。
  最后,他们还是提前退场。她不知道,她得有多大的勇气才能去看新人入洞房。
  刚出了酒店的大门,童然一转身,就开始在荣俊身上捶,“姓荣的,你早知道,你明明知道!你跟我有什么仇,为什么这么折磨我?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才能放过我啊?”
  他的心被她捶乱了。
  是啊,他到底要她怎么样呢?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这样该够了吗?还是不够?
  童然失控地吵吵闹闹哭哭啼啼,不几刻便醉得不省人世。这是她第一次喝醉。
  等到她睁开眼的时候,就看到白茫茫的一片。
  以前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总能看到吴彦祖穿着警察制服的帅照。但是今天,她眼前什么都没有。
  猛地坐起来,她看到自己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上是昨天晚上的礼服。这一切都告诉她,昨天那一场盛宴不是她的噩梦。顾小炜成了别人的丈夫。
  千疮百孔的生活,让她觉得胸闷得厉害。她所挚爱的人们都仿佛一个个远离了她。偶有一瞬,她想问自己,你为什么活着?
  门开了,夏文提着一堆东西进来,看到她呆坐着,问,“还活着吗?”
  “生不如死。”童然呆呆地说。
  “我昨天陪你一整晚,真怕你就醉死了。连哼都不哼一声,吓死我了。”夏文心有余悸。
  “死过一次了,不会再死了。”童然说。
  夏文盛粥的手顿了一下,没有问下去。把碗端到她面前,“不想死就好好活着吧。”
  童然看着这碗温热的粥,但胸口像是堵着石块不能下咽。
  “文文,你知道吗,我妈有一个情人,幽会的时候被人偷拍。我爸为了评职称,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害死了一个女孩。我为了还这个债,跟一个男人上了床。结果宫外孕,伤了身体,以后很难有孩子了……我以为我这样的牺牲都值得,到头来才发现爸爸也有个情人。他们在我面前的恩爱都是假的,你所羡慕的好命的我都是假的。我为了这些虚假的东西,把顾小炜给牺牲了……昨天我却是参加顾小炜的婚礼,文文,你知道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跟别人结婚了,我还得笑着跟他说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但是他们已经有孩子了……文文,你知不知道我心里好疼,真的好疼……我真的后悔了,我觉得我不值得。可是文文,我再也不能去找顾小炜了,他有老婆了,再也不会叫我‘老婆’了,再也不会了。怎么办啊,文文,怎么办呢?顾小炜再也不会回来了。可是我还在这里啊,我还在等他啊。我嘴上说的都是骗人的话,我就是还在等他啊。可是他再也不会回头了呀……文文,我是不是太蠢了?你说我为什么那么蠢啊?我为什么当初不跟他说呢?文文,你说我怎么办啊……”童然号啕大哭。
  夏文把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不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童然终于把心底所有的秘密曝光。哭了很久,终于停下来。
  夏文叹了口气,抽了口烟,“然然,我很小的时候就看到我妈把我爸捉奸在床。那时候,不管走到哪里,我都觉得有人在我后面指指点点。我就跟自己说,说的又不是我,我根本就不在乎。说着说着,好像就真的能不在乎了。
  “可是,我怎么会真的不在乎?我只是觉得,一旦我认真了,我肯定就难过了。我小小年纪没了妈,本来就够悲惨了,我干吗还让自己难过?
  “我总是觉得爱不够,虽然我有两个爸爸,还是觉得缺爱。
  “我十六岁有了第一个男人,比我大十岁。我为他打掉了一个孩子。可是最后他还是离开我了。
  “知道为什么我总吊着方公子吗?因为他长的太像我第一个男人了。人都不相信爱情,我偏偏就喜欢爱的感觉,所以拼命地换男人。我对方泽轩,自己也说不清楚,又恨又爱又自责的……然然,看看我,你还是那样好命,你爱的人正好那么爱你。就算不能在一起,也不见得就是遗憾。”
  她转头看了童然一眼,两个小女人抱在一起哭。她们恒久以来的友情,都努力把自己最强、最美好的一面给对方看。其实,卸下那些包袱,就算各自有多少不堪,她们的友情依旧如常。
  等到情绪稍稍缓和,夏文说:“昨天是荣俊把你抱回来的,晚上也是他打电话让我过来陪你,你当时醉得不行了……话说回来,荣俊他,应该还不错吧?如果合适的话,别错过了。”
  荣俊?童然苦笑,“我和他?应该没有明天。”
  第二天,童然还是去上班了,开了一上午的会,头意外地清醒,工作效率意外地高。
  散会后,大家纷纷离开,童然跟着人流往外走。荣俊走在她身后,“还好吧?”他问。
  童然轻轻点了点头,“还好。”其实,现在的她,已经不太明白什么叫“不好”。
  荣俊点点头,从她身边走开。童然很佩服他,同样是情路不顺,他怎么可以这样不着痕迹,可以表现得如此潇洒?
  晚上荣俊又有应酬,一如既往地拉上童然陪着。童然已经很从容地适应了“荣少的女朋友”这样的身份。K歌的时候比谁唱得都大声,喝酒的时候比谁喝得都潇洒。反正是游戏人生,不如潇洒。
  午饭的时候,童然啃着面包,对着报纸找着舞蹈老师的电话。荣俊在办公室里忙完,走出来四下看了看,“都吃饭去了?”他问。
  童然看了看钟,“快一点了,当然都吃饭去了。荣总您要订餐么?”
  “你没去?”
  童然耸耸肩。
  往常,没有他交代,她是不能独自去吃饭的。荣俊似乎也想起来了,“饿不饿?一起出去吃。”
  “不用了,我有面包了。”
  “童然,我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不会你天天就吃面包吧?”说着从她手里抢走面包,“走吧。”
  但是意外的,他没有把她的面包随手丢掉,很自然地咬了一口。“味道不错,哪里买的?”
  “我自己做的。”童然叹气,她的午饭就这样被他毁了。
  “明天接我的时候带过来。”
  童然一时没有明白,“什么?”
  “面包,给我当早餐。”
  “很贵的。”童然想推辞。
  “我给你当舞蹈老师。你不是在找老师吗?”荣俊问。
  “可是我不想让你当老师。”
  “难道你喜欢跟陌生男人搂在一起跳舞?”
  童然心里想:“可是你对我来说不见得就是熟人,我也不见得喜欢跟你搂在一起跳舞。”但是看着荣俊那副样子,这话她最终没说出口。而且,后面的那一句,童然有点心虚。她很难否认自己开始喜欢被他搂着的感觉。这只是习惯,她对自己说。
  事实证明,荣俊并不是一个好老师。他犀利的眼神让她心惊胆战,让她脚下本就凌乱的步伐,更加凌乱。每次一个小时的练习时间,有一半的时间是在童然的“对不起”中度过的。
  在童然第208次踩到荣俊脚上的时候,荣俊终于停了下来。“我真想不明白,你妈妈舞跳得那么好,你怎么就这么白痴?”
  “你是我妈的粉丝吗?这么了解我妈。是啊,我也奇怪了。我妈的交际舞可是名动全城啊……我只能说,遗传,是种奇妙的东西……要不,你换舞伴吧。我真不喜欢跳。”童然无力地瘫在地上。
  荣俊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我就不信教不好你!”她真是把他逼得走火入魔了。
  最后,他不得不改进了教学方法。童然是一个只能鼓励不能讽刺的学生,荣俊最终发现了,她这个人最喜欢受别人的鼓励了。
  于是,他停止了一切对她的冷嘲热讽。每每她有些进步,他都会很夸张地说“Perfect”。其间还加些小小的诱惑,比如送舞鞋、送礼服。为了这漂亮的衣服,童然很是投入地学习。
  不久,童然就很合衬地能跟着荣俊跳出优美的华尔兹,随着他的舞步也能渐渐体会随着音乐舞动的乐趣。童然开心地笑着,他却只是嘴角含着似有似无的笑意,难得丢开他犀利苛刻的批评。
  她心里居然也开始小小地期待和他一起跳舞的那天。
  还没到年底,今年的销售任务就已经超额完成了,所有的同事都松了口气。忙了这阵子童然也难得轻松,正准备找个借口请几天假,荣俊却又起幺蛾子,弄了个拓展训练。于是她又忙着联系公司、订计划、看场地,忙得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童然向来没有运动细胞,早早请了年假,躲开了这个被荣俊折磨的机会。但她的假期还没休几天,突然接到小宋的电话,荣俊住院了。
  领导生病了,她是需要表示一下关心的。于是第二天,童然提着一篮子水果就去了医院。
  到医院的时候,童然以为会有人山人海的场面,至少也应该有众多的美女把盐水瓶围个水泄不通,才符合荣俊的身份。
  但是病房外意外的平静,童然站在门口也听不见里面任何交谈的声音。
  轻轻敲了敲门,她推门进去。偌大的单人病房里,雪白的病床上,荣俊就躺在那里。头发凌乱,双目微阖,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时候夕阳的光从半合的百叶窗里透过来,一条一条的光影印在他的脸上。童然怕那光太刺眼,轻轻走过去把它合了起来。
  光线微弱的变化让本没有睡沉的他惊醒。他睁开眼睛,转过头来看她。
  童然忙解释:“对不起吵醒你了,怕光刺你的眼睛,我关上。”
  “不用,打开吧。我不喜欢黑。”刚刚从睡梦里醒来,他声音里带着浓浓的疲惫。
  童然只好把百叶窗又打开,屋子里一下就塞满了橘黄色的余晖。
  “你怎么来了?”
  “老板生病了,能不来吗?”童然笑了笑。
  荣俊冷冷地笑了一下,“如果我不是你的老板,你就不会来了?”苍白的脸显得格外的冷漠。
  “不是不是,我开个玩笑而已。就算不来看我的老板,也得来看我大叔不是?”
  但童然的这个玩笑显然没让他觉得好笑。童然只好再寻话题,“你这病房挺安静。”
  “你是不是心里想:看这人,病了连个探望的人都没有?”荣俊像个敏感的刺猬。
  “不是、不是。”那敏感反击的样子让她突然觉得有点心疼。
  童然在他身边坐下,郑重地握住他的手,“你看,你对我很重要,你得快点好起来。不然,连个鞭策我活下去的人都没有。”
  她就那样自然而然地握着他的手。他的目光在他们握着的手上停住。
  童然忽然想起来,荣俊是个有洁癖的人,通常要先用消毒液搓手才能跟他握手。“呀,不好意思,我洗手先,然后再跟您握手。”但手却被他反握住。
  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嫌弃她手上的细菌了?想到这个,她的手仿佛像触了电一样,忙松开他的手,说了句:“对不起。”
  荣俊的嘴角抽了抽,却没说什么。
  荣俊是急性胃出血,在医院里躺了三四天,就坚持出院。那天,童然正好来给他送汤,看他执拗的样子,没想到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居然有这么孩子气的一面。医生最后拗不过他,终于同意他出院了。
  童然盛了碗汤给他,“你喝完汤我送你回家,我回头帮你办好出院手续就去你家取车。你躺在这里等我。”
  荣俊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安静地靠在病床上,像个等待认领的流浪狗。
  童然把荣俊的东西扔上车,看他系好安全带。车子刚发动,他突然说了一句:“送我去你家。”
  童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要去哪里?”
  “你家。”
  “去我家干什么?”
  “住在你家。方便你每天做饭,省得你天天跑来跑去的。放心,我会付房租的。”荣俊说得非常随意。
  “不行、不行,你一个男人住我一个单身女孩子家算怎么回事啊?”
  “我不是普通的男人……我是你大叔,而且是你生病的大叔。”荣俊说得煞有介事。
  童然还是心软了,因为他接下来说,下个月17号是他妈妈的忌日,他得养好身体,到他妈的墓前扫墓,不然他妈九泉之下不能安心。
  她最怕听这些,瞬间母爱泛滥,又动了恻隐之心,一时冲动地接他去了自己家。
  在荣俊潇洒地躺在她的大床上的时候,童然真真正正后悔了。看着这庞大的身躯很是惬意地享受着自己精挑细选而来的床品,她怎么都有一种把他扫地出门的冲动。
  童然撇撇嘴,正想说:“你睡沙发去。”结果荣俊却如同有心电感应一般,脱口而出了她的台词:“你睡沙发,我睡床。”
  童然气闷,“这是我的房子欸!”
  荣俊把头从被子里钻出来,“如果你想跟我睡一张床,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在意……”
  童然头疼地揉着太阳穴,抱着自己的枕头,很自觉地在沙发上铺好了一个窝。接着在荣俊各种抱怨声里,沉沉地睡去。
  接下来的几天,童然真正理解了“鸠占鹊巢”的意思。他们的话题突然丰富起来,譬如关于童然品位的问题,关于房间物品摆放的问题,关于家具质量的问题,关于她身为女人却不够整洁的问题,还有餐具的档次问题……童然从没想到这个人对他的临时病房会如此龟毛。最终她怒不可遏,“这是我家,我爱整成什么样就整成什么样!”
  然而在这个问题上,荣俊向来没有绅士风度。等到胃痛稍稍缓解,便拖着她去选家具用品。虽然一切完全可以在网上搞定,荣俊还是非常固执地坚持他的原则——什么都能将就,唯独与肌肤相亲的一切生活用品必须眼见为实。
  看在他潇洒地划卡的份上,童然终于举手投降了。反正她的反击一向无效,他喜欢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吧,终归不是常住。
  当过了自己这一关后,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了,传达到大脑的讯息也渐渐不同了。她居然可以渐渐接受他对房间的改造,也能躲在一旁欣赏他挑选物品时专注的神情。有时候她推着购物车,看着他一件一件东西往购物车里摆放的时候,突然会有一种居家过日子的错觉。
  荣俊每天早上都会在香气袭人的饭香里醒来。童然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知道她睡眠不好,有时候半夜会听见她梦里的抽泣。他会被那声音惊醒,然后走过去,看着她蜷缩在沙发的一头,眼角挂着眼泪。
  他常常见她哭,大哭、低声哭,鼻涕眼泪一把一把的,从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然而自从顾小炜结婚以后,她再也不在他面前哭了。她给他的,只有微笑。淡然的纵容的微笑,却从来不真是开怀的笑。笑得他突然心虚。
  她梦中的抽泣声听起来那样揪心。他蹲在她旁边,仔细地看她蹙在一处的眉毛。情不自禁伸手替她抚平。
  什么样的爱情能叫她这样牵肠挂肚、魂牵梦绕、寻死觅活?他向来情浅,不是很懂,但作为旁人却不禁动容。情爱从来都是牵绊,但会不会有那样一个人也会这样爱自己呢?
  他爱极了她爱别人的样子,可是却不爱她爱着别人。这是他后来才懂的。
  他在清晨的阳光里睁开眼睛,一歪头就能看到她在厨房忙碌的背影。家常的宽松T恤,套着一件据说是博客粉丝手作的幼稚的卡通围裙,头发松松散散抓成一个丸子头,宽宽的黑边眼镜。赤着脚、光着两条腿在厨房和小小的餐桌前走来走去。
  素面朝天,完完全全一个居家小女人的模样。他的心就在这一片温暖的光里柔软柔软再柔软。
  他从来没体会过这样的家居生活,他记忆里的家,是他曾经惧怕的地方。冷战、争吵、漠然……他在拿回他丢的东西。
  荣俊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一处柔软荡然无存。
  童然走进来看到他睁着眼睛,“大叔,快点儿起床吃饭吃药,再晚了路上就堵车了!”边说边从柜子里拿了衣服躲到卫生间洗澡换衣服。
  等她出来的时候,荣俊还赖在床上。童然把他从被子里拉出来,“我说您也快点儿啊,回头粥凉了伤胃。”
  荣俊被她拖到地上,“你怎么比我妈还事儿啊!”
  童然蹲下来,凑过去笑眯眯地说:“有我这么年轻漂亮的妈吗?不过,你真心的话,我也不介意当你妈。”
  荣俊给了她一个白眼,站起来去洗漱。出来的时候童然已经把他的一整套装备都摆在床上了。童然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他的行程单,一项一项地报告给他听。
  荣俊吃完饭就准备穿衣服出门,童然却端着水和药站到他面前,挡着镜子。“药没吃。”
  “我好了,不需要吃了。”
  “你该吃药了,药不能停,医生交代的。”童然一本正经地说。
  “我说,童然,你这话什么意思?”
  童然嘻嘻一笑,“就是这个意思啊,吃药吃药。”虽然她狡黠的笑容明明就是另外的意思。
  荣俊选择忽略她手里的药。童然却坚持不懈地站到他面前,开始了她一贯的唠叨战术:“你可真不是一个称职的病人,不按时吃药,晚上还要工作到很晚。累坏了可怎么办,我们都指望您给发工资呢,没有工资我们这些小兵小虾就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就要到社会上游荡,这就是社会不安定因素啊。大叔,为了社会安定,您真的需要吃药了……”
  荣俊依旧冷酷地顾影自怜,童然只得使用撒手锏,一手勾住他的脖子,把药片塞进他嘴里。末了,在他拧着眉头吞完药片的瞬间,哄孩子一样塞了一颗奇怪的糖果给他。
  他不爱吃药,却爱极了这糖果的味道。可任他怎么威逼利诱,童然绝口不提糖果在哪里买的。
  童然觉得自己提前过上了养孩子的日子,还是这样的一个大儿子。但荣俊吃饭方面,没有太多的讲究,寡淡的流食吃了半个月了,居然一点抱怨都没有。童然每天就像个老妈子一样,给他端茶送水,还要连哄带骗地让他吃药。
  所幸,这样的日子在一个月后终于结束了。这天,荣俊终于开了金口要求回家。童然以为自己听错了,眨了眨眼睛,又问了一遍:“大叔,您再说一遍?”
  荣俊颇有意味地笑着凑近,“怎么,舍不得我走了?”
  她忙摆手,用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进房间,“不是不是,我这就给您收拾行李。”
  童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虽然窗外下着雨,她却觉得天气是那样的好。哼着小调三下两下把荣俊的东西整理好扔进车子的后备厢。
  荣俊皱眉,怎么平时让她做事情没有这种效率?
  雨淅淅沥沥地一直下着,她撑开伞,推开门觉得空气里满满的都是怡人的负离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天气真不错啊!”
  小小的屋檐下雨飘进来,荣俊歪头看看天,“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下雨你居然说天气不错?”
  童然早就习惯他的说话风格,也懒得跟他计较,因为今天心情好。以后再也不用窝在沙发上睡觉了。看到有雨丝飘在他身上,她把伞推给他,“你拿着,我去把你的车开过来。”
  “你怎么办?”荣俊问。
  “我喜欢下雨啊,你大病初愈,还是好好待着,不要给我找麻烦了。”说着把伞塞进他的手里,然后就冲进雨里。
  雨不算大,车停得也不算远。童然把车开到大门口,冲下车躲到伞下。
  她推了推他,“快走吧,等下好像有暴雨。回头堵车堵在路上了,小心在天桥下淹了。”雨丝不断地飘进来,迷住了她的眼睛。
  荣俊没说什么,把伞塞给她,童然却又推回给他,“您老人家今天这是跟我客气什么啊?快走吧!”
  是的,他不过是看着头发上布满雨珠的她,心生怜悯,如同路边一只落水的可怜小狗。
  看他一动不动,童然只好把他推到车门边。荣俊这才勉强上了车,童然又很谄媚地帮他系好安全带。她的头发拂过他的鼻端,有潮湿的水汽,还有水汽后她身上特有的香味。
  童然觉得自己很有一种送瘟神的架势。但心底这份高兴,她是不能太表现在脸上的。最后变成了一个甜美的微笑,冲他挥挥手,像一个送孩子进幼儿园的妈妈一样。
  他恍惚想起十多年前她曾经的那个笑,他忽然明白了,那时候的他,那一种奇怪的冲动,原来不是摧毁而是拥有。
  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从来没有过的窒息,乱了他的冷静自若。那一瞬间,他知道他完了。
  童然看着他的车驶出去,舒心地伸了一个懒腰,深深呼了一口富氧的空气,转身还没进门,突然身后又响起巨大的刹车声。
  她回头一看,荣俊的车子又开回来了。荣俊熄了火,从车上下来,一脸的冷雾。
  童然心里快速地琢磨着自己哪里得罪他了?还没想到,他已经快步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就往里走。
  童然大叫:“哎,这里不能停车!回头车叫人拖走了你可别找我啊……哎,你怎么又回来了?哎,你轻点儿啊,手都拽疼了!……”
  荣俊依然表情严肃,狠狠地甩给她两字“闭嘴”。
  童然见他来者不善的样子,只好识相地安静下来。
  她的手腕被他牢牢钳在手里,一路被他拖着进了电梯间、进了家门,她还没来得及脱鞋,门就被他关上。
  她被他一把压在门上,眼睛直直地瞪着她。这气氛有点奇怪。
  “哎,大叔,您又怎么……”“了”字还没说出口,他就吻过来了。
  这是什么状况?他的吻来得太突然,动作太猛烈,她一时脑子有点转不过来。直到他的舌滑进她的口里,她才惊觉这是怎样荒诞的事情。
  童然使劲把他的头推开。“大叔您要干什么?”
  “你没看出来?”他问,接着又试图吻上来。
  童然把头偏过去,用冷静的声音试图安抚他,“荣总,这不是我工作范围!如果您现在精虫上脑,我立马给您打电话叫您的伙伴……大妃?二妃?……”
  荣俊又把她的脸转过来,狠狠地说:“童然!”
  高挺的鼻子靠近,摩挲着她的鼻端。到后来变成沉重的喘息,浓浓的气息扑在她脸上。“这都是你勾引我的。”声音变得低迷,混着浓得化不开的迷离。
  “我哪有!”童然不忿,尽职尽责的自己什么时候勾引过上司了?
  “还说没有?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笑?”然后吻又盖过来,重重地吮咬她的唇。
  童然觉得此人一定是病得太久,长久得不到女人的滋润,开始对身边的雌性动物产生不适当的揣测。于是她试图镇定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她努力推了推他,“荣先生,您再忍十分钟,我这就给您约您的相好去。今天想要什么样的?琳达还是苏珊?美艳的?小鸟依人的?我今天破例把家让给你……”
  童然从被他钳制的包围里,费劲地摸出手机,试图拨出一个号码,但荣俊一把夺过去,扔到老远。
  这下,连报警的机会都没了。
  “今天就想要你……”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重的气息扑在脸上,热浪袭人。
  她石化了。她自认为跟他的距离拿捏得很好,也一直觉得他们是绝对互相绝缘的人,没想到一场大病居然促成了这样的场面。
  虽然顾小炜婚礼上也曾莫名其妙接过吻,但那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的脑残行为,她也为此深刻反省过了。但今天这又算怎么回事?难道是因为好心收留他住了些许时日,他就认定自己就是那样随便的女人?
  “大叔你冷静,冷静一下……”她的话又被他的吻吞没。他需要她停止这样无意义的聒噪,温热的舌开启她紧闭的唇,辗转着深入,仿佛一直要探到她的心底。
  她的舌被他纠缠着无从思考,她的抗拒变成更深的诱惑。
  是太久没有男人了?还是顾小炜永远不再属于她了,她需要发泄内心的痛苦?或者她对顾小炜还存着太多的爱,却无处排解,需要找个男人安慰空虚的心灵?
  她不知道,也无法去想。只是突然也觉得,现在她想要个男人。谁都行。她被他的气息笼罩着,居然没有厌恶、没有反感。是久久以来让她心安的气息。
  当思维不能运转,身体就苏醒了最原始的敏锐。渐渐也心生了渴望。看吧,她的身体一样可以接纳别的男人的拥抱,一样可以接纳别的男人的吻,甚至是身体。
  那就这样沉沦吧,人生反正已经是如此。反正都不是你,是谁都一样。曾经渴望、曾经应该是相爱相亲的他们,如今已经换了对象。他们早就结束,交叉过的两条线注定走不到重合的那一天,注定要越走越远。那么,谁都一样。身体不说不,身体觉得快乐,她又拒绝什么?
  推打他的手终于静默,她停止了反抗,双眼闭上。什么都看不见,便只剩下最敏锐的触觉。心里的防线已然自动解除,身体倏然觉醒,继而被那些带着男性特有力度的抚摸和亲吻扰乱得溃不成军。
  收起了所有的利刺,在他怀里变得柔软。他觉察到她的投降,越发地侵略。她的双手终于需要回抱住他才不会让自己跌倒。
  既然已经决定堕落,还要什么矜持?他们互解着衣服,脱掉所有的束缚,一路滚到床上去。
  童然不得不承认,荣俊是一个床上的好伙伴。但是偶尔闪现的一瞬清明,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他们是不合适的。因此这一场欢愉更带着一种决绝。
  他没料到她会生涩至此。
  身体敏感的反应说明她对他是有感觉的,但进入的瞬间她脸上的痛苦神色却是装不出来的。她只是咬着唇不语,仿佛在承受什么巨大的苦楚,却紧紧咬着唇不肯泄露一丁点的痕迹。
  是人迹罕至的丛林,有鸟语花香;有幽涧苍茫。他仿佛是发现了一处无人发现过的圣地,身心的欢愉冲击着他早就混沌的思维。
  喘息中童然仿佛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没有那个。”
  他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无声地笑了笑,“正好,不想用。”
  她正受着酸疼和愉悦的双重煎熬,索性也不管了,反正她不会有孩子了。多么悲哀,绝望的悲哀,最适合沉沦的悲哀。
  结束后他久久地不愿意离开她,他们就这样交缠地相拥着,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头顶。
  她在等他的话,她猜应该是“对不起”,然而却没有。那么应该是“谢谢”?当然,也没有。
  巨大的空虚感随即蔓延而来。有句话说什么来着?激情过后是茫然。真的是茫然了。她想怎么就跟自己的上司上了床呢?还上得如此莫名其妙。童然不敢看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其实,跟女人上床对他来说不就跟吃饭喝水睡觉一样稀松平常吗?这么想后,她终于释然了。当初进公司的时候他说,不能爱上他。但是他却没说不能跟他上床。她也算是很有职业操守。
  整整一晚上,荣俊就像开了闸的洪水,随时就泛滥成灾。童然叫苦不迭却连拒绝都变成引诱。他是在发泄着身体的欲望,她却觉得自己在报复着身体的创伤。
  第二天早上醒来,她浑身酸疼得像被五马分尸过又粘回去的一样——双腿酸疼,连走路都不禁要频频皱眉。
  童然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她却发现他在看床单上某处的颜色。粉红色。
  她面无表情地拿起吹风机,她从镜子里仍然能看到他脸上的阴晴莫测的神情。她一边吹头发一边淡淡地说:“放心,我不是处女,你不用负责。”
  荣俊的眉头皱了皱,心底有些气闷,不是气她的话,而是不喜欢她说那句话的语气。他赤裸着身体从床上起来,往浴室走去。
  虽然忙活了这么久,童然并没有真真正正地仔细看他裸体的样子。于是又恢复到正常的状态,脸红了红。“哎,我说,大叔,您也注意点。”说着背过身去。
  荣俊仿佛听了笑话一样,没急着穿衣服反而走到她身后,头搭在她肩上,在她头发里摩挲一阵,“怎么,没看过?看来昨天晚上光线不太好。”
  大脑恢复了正常运转,人就自然冷却了。童然躲开他,不带感情地说:“荣总,您该走了。昨天都是昨天了。”
  这话相当有用,她适时地表示了她的立场。一夜情,多贴切,过了一晚就没了情。这是他们本该保持的距离。
  荣俊终于被她的话伤到了,在她身上游动的双手瞬间停顿。澡也不洗了,麻利地穿好衣服,连“再见”都没有便离开了。
  这样最好。她想。
  童然独自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想到顾小炜。想到他也和自己一样和另一个女人吃饭喝水睡觉上床做爱,心里止不住的疼。
  她打自己一耳刮子,早就说过了,爱过了就够了。日子还是得过,没谁都得过下去。
  本想就这样在床上躺上一天,荣俊的电话又打过来了。果然,车被拖走了,他让童然拿钱去交警大队赎车去。语气和平常没两样。
  忙碌了一天,晚上回到家,看到这屋子,满屋子好像都有赤身交缠的身影,她一时有些待不下去。无法面对曾经放纵的自己,只好躲到夏文家去。
  夏文眼尖,一眼就看出她的异常。“然然,你有点不一样啊。”夏文喝着咖啡目光在她身上扫来扫去。
  “我跟荣俊上床了。”童然说。
  夏文的咖啡杯和托盘晃荡了两声,还是被她托住了。童然直直地望着她,心生感慨,夏文果然是见过大世面的。
  等到夏文确定自己没有幻听的时候,她同情地看着童然说:“然然,你真是从一个极端进入到另一个极端了。算了,也好,就当补偿一下你惨淡的青春吧……话说回来,荣俊活不错吧……”
  童然顺手把枕头扔到她脸上,这个落井下石的东西!
  童然想说,她后悔了。可说出来也没什么帮助,索性只能死撑到底了。
  人都说男女发生过肉体接触后,互相看对方的眼神会不一样。童然觉得这话一点不假。再看到荣俊的时候,她觉得有一丁点的不自在。
  但荣俊并没有什么异样,她也就坦然了。她跟自己说:什么都没发生。好像真的就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联谊会那天下午,大部分员工都放假了。但是童然作为荣俊的秘书,很没有人道的被留在公司里加班。处理了几起临时事件后,荣俊才像想起什么不重要的事情一样说:“哦,童小姐,我忘了告诉你了。今天晚上我有舞伴了,韩亚老总的女儿,从美国度假回来,让我给照顾一下,正好参加我们公司的舞会。”然后又埋头弄他的东西。
  此时,舞会上要穿的衣服她才从店里取来,正安静地躺在纸袋里,等着绽放它的美丽,突然就这样没了用武之地。荣俊的言语里居然一丁点的抱歉的意味都没有。
  童然“哦”了一声,又望了一眼埋头工作的荣俊,转身离开他的办公室。
  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那些从心底滋滋冒出来的可疑的失落和不应该的委屈。迅速处理好手上的工作,跟荣俊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虽然被荣俊折磨不是一次两次,但这一次却真的有点触及她的自尊问题了。但是随即,她又想,她曾经说过什么,再没有男人能左右她的情绪。当初做他的舞伴也是被迫,如今不做了,不正是顺了自己的心意了吗?
  想到这里,她拿出电话打给荣俊,“荣先生,虽然您不需要我做舞伴了,但是当初的承诺还是得兑现的。我那加班费、特别奖金您可不能少的……哦,我的礼服也是记得您的账。”
  荣俊那头却是一段沉默。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好了,您忙吧。我挂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挂得那样迅速。是怕听到他的回答,又是怕听到他的不回答。
  回到家,童然对着这件漂亮的衣服发愁。本不想去参加联谊会,却可惜了这件好衣服。在她踟蹰纠结中,联谊会已然进行了一半。童然到达会场的时候,下半场的舞会正好刚刚开场。
  荣俊白天曾特别恩准她不需要跟随左右,所以她难得落得轻松自在。
  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音乐里,人人带着自己的舞伴相拥而舞在昏暗的舞池里。后来跳到高兴时,大部分人都开始互换舞伴。
  童然今天做完头发、化完妆,特意发了张照片给夏文,让她给打个分。夏文颇感意外:“你今天准备钓金龟婿去吗?形象不错,我给你99分。”
  童然短信回去问:“那一分扣在哪里了?”
  夏文又短信回来:“给了你100分,你就没进步的空间了。”
  所以今天晚上的舞会,她也并没闲着。帅哥或者不帅的哥,来者不拒一律接受。都是一个公司的,虽然不是所有的人都认识,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总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熟悉的、不熟悉的,也都算是熟人。大多数人都言行礼貌,行为有止。
  童然一晚上没见到荣俊的身影,不知道他和美人躲在哪个角落。她知道这人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泡姑娘太有一手。但凡被他看上的,没有能跑得掉的。那么自己呢?是不是也早就成为他的口中餐了?
  童然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所以她一曲接着一曲地一直跳。
  当她和企划部的一个叫高铭的帅哥跳得正高兴的时候,手机震动起来。
  高铭是最近公司里姑娘们谈论最多的一个人,难得对方主动请她跳舞,虽然她的脚后跟已然被皮鞋磨得发疼了,她还是欣然地走进舞池和他一起跳舞。躲在一边做壁花小姐怎么对得起她前阵子所受的非人的折磨,怎么对得起她这身漂亮的衣服?
  高铭显然也注意到她手包里嗡嗡的震动,俯身说:“童小姐,你的手机响了。”
  这扫兴的电话!她当然知道电话响了,可是就是别扭着不愿意接。
  现在被他这样一说,不接也显得不太合适,只好歉意地和他分开,找到一个稍稍安静的所在。电话居然是荣俊打来的,还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你挺忙啊,电话也顾不上接。”他的声音不善。
  童然环顾四周,没发现他的踪影,“今天不是放我的假了吗?您有什么事?”
  “把车开到门口,送我到亚晨饭店。”荣俊冷冷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童然太明白他这短短几句话的意思了,看来今夜他是抱得美人归了。
  她心底凉了一凉,随即苦笑了一声。很不情愿地离开舞池,到停车场找到荣俊的车,开到了酒店门口。不一会儿,就看到荣俊拥着一个金色礼服女郎走出来。
  荣俊很绅士地为她拉门上车,然后自己从另一边坐上来,丢了一句:“开车。”
  童然有时候不得不佩服自己,她有怎样非常人的适应能力?为了脱离亲情的
  背叛、爱情的折磨,她毅然选择了人类资本家的摧残。好在她觉得,这点折磨根本不算什么。她的心早就麻木了,一点感觉都没有。
  对,一点感觉都没有。
  童然从观后镜观察那个姑娘,后排的两人正忘情地接着吻。那姑娘的长相看不太清楚,只能看到黝黑的皮肤,丰盈而光泽,不同于内地女孩子的那种惨白。
  两人看上去很是激动。虽然这场景她也不是看过一次两次了,但这次这姑娘似乎激动得厉害,恨不能在车里就把事情办了的样子。反而荣俊看上去就不温不火多了。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童然一时多看了几眼。到了一个交叉路口才发现是红灯,猛地踩下了刹车。
  后座的两人就一齐撞到车座后背上。那姑娘大叫一声“Shoot!”
  她心想,还好没说“Fu……”,可见还算是个有教养的姑娘。
  童然忙回头跟两人道歉,这才发现荣俊的嘴流血了,看来是被咬破了。童然强忍着想笑的冲动,她知道如果这时候她笑出了声,明天荣俊一定会回报以非人的折磨。
  那姑娘也看到了荣俊流血的唇,惊叫起来,忙给他擦。荣俊手背抹了抹嘴,一边安慰她说没关系,一边冷冷地瞪着童然。
  他怎么会看不到,她脸上还有一丝残存的笑意。
  她居然在笑!为什么不是痛苦的表情?哪怕一点点的失落,哪怕一丝丝的委屈的眼神都可以。然而没有,她看着他和别的女人亲热,她居然在偷笑!这个女人果然薄情,原来在她看来什么都没发生过,她什么都不在意,除了她的顾小炜。
  到了亚晨酒店,荣俊和姑娘一起下了车。童然抬头望了望闪烁的招牌,突然想起某一天,她和顾小炜在这里迎来送往,在这个酒店的18楼里曾经的那个夜晚。
  如今,同样的房间,同样的床上,睡着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故事?最后什么样的结局?他们于它不过是千千万万的过客之一,它于她却是一生铭刻的记忆。
  这样喧嚣下,她突然寂寞得想哭。她想起了热闹的马丫,想起她爱过的顾小炜,想起那一去不复返的青春,想起和荣俊乌七八糟的关系,想起现在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却又要强颜欢笑。
  她的心沉了又沉,浑身失了力气一样。她的头一垂,无意中碰到了喇叭,发出刺耳的一声长鸣。
  这一声长鸣,把她从悲伤里惊醒,她抬头看看四周。
  荣俊正往门口进去,听到声音往童然那边看。看到她泪水盈着双眼,看到她匆匆抹了抹脸上的眼泪,给了他一个微笑。
  他的心没来由地疼了一下。她哭了。
  身边的女郎拉了拉他,“怎么还不走?”荣俊这才回过身,拥着她进了酒店。
  童然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入口,长长吐了一口气。在附近买了几听啤酒,开着车不知道去哪里,最后还是开回了亚晨酒店。
  按照往常,天亮的时候荣俊会打电话要求载他们回去。但是此刻她又非常需要酒精,所以酒店的停车场是不二的选择。
  在酒店的停车场里,开着暖气,放着一盘老歌,喝着酒,很是一个感时伤怀的好地方。这点啤酒对她来说真不算什么,但是借酒浇愁愁更愁。人一旦愁了,不醉都难。最后她还是迷迷糊糊醉倒了。
  恍惚中听到有人敲打车窗,童然微微睁开眼睛,看不清他的脸。那时候,她希望是顾小炜,哪怕做梦都好。让她再抱抱他多好,再拥抱一次属于她的顾小炜,然后开心地送他回自己的妻子家里。
  酒精蒸发后的身体觉得寒冷,冷得她需要一个拥抱。那个在公交车上的、滚烫的拥抱。或者,荣俊的温暖的拥抱。
  童然想,自己一定是醉得不轻。
  迷迷糊糊中,她如愿地被人抱起。她一路上喊着顾小炜的名字,勾住他的脖子,在他的脖子与下颚之间蹭着,哭着说:“顾小炜,我好想你。我要死了,你都不知道。可是我也不想让你知道。”
  她胡乱地喊着叫着,断断续续、杂乱无章地说着这些年发生的事情。耳边是一个男人低低的安慰声,“我知道,我都知道。乖,不哭了。”
  那声音最终抚慰了她的灵魂,让她沉沉地睡过去。
  童然睁开眼睛的时候,惊恐地发现她躺在一张床上。摸到了眼镜,戴上一看,四周的景物她很熟悉,是个酒店。
  她摸摸身上的衣服,衣服还算整齐。感受一下身体,似乎也没有什么被侵犯的感觉。她长舒了一口气。
  但是,她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童然四处找包,包还在,钱包钥匙也都在,只是手机不在了。她从房间里走出去,到了一楼服务台,才发现自己是在亚晨酒店里。可是她是怎么从车里变到床上去的,一时没法想明白。
  向服务员报上了门牌号准备结账,服务员脸上闪过一个非常奇怪的神情,很快就恢复正常。她笑着跟童然说:“小姐,您不需要支付房款。”
  “哦。”虽然她不能理解,不要钱就不要钱吧,但是她还是得找到自己的手机。童然瞥见大厅的时钟上,显示的是9点,这个时间,荣俊早已经开始工作了。
  “请麻烦您帮我查查,有没有人捡到我的手机。三星的,后盖是粉红色的,上面贴了钻的那种,很容易认出来。”
  “这是你的手机。”突然一个好听的男声从背后响起,她的手机就在他手里。
  “沈先生?”童然万万没想到她的手机此刻正握在沈磊的手里。但她也顾不得问那么多,忙千恩万谢接过来,一查,果然有四五个荣俊的未接电话。
  童然顾不得问沈磊手机的事情,忙打电话给荣俊,“荣总。”
  “你跑哪去了?我找半天了。”他的声音有一丝愠怒。
  “我手机丢了,刚找到。我就在亚晨,您准备好了就下来吧,我在大厅里。”这边安顿好荣俊,她回过身发现沈磊就站在身后微笑着盯着自己。
  “还好吗?”他问。
  “嗯?哦,我很好。”童然边说,一边用手快速地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
  其实不算太好,头还在隐隐作痛。
  沈磊似乎是看出来了,却不点破。“下次不要一个人坐在车里面喝酒,停车场也不安全,车子里容易二氧化碳中毒。”他仍然微笑着,像在给小学生上安全课。
  童然顿觉尴尬,她果然还是出丑了。于是很不好意思地问:“是您把我弄到房间里的?”
  沈磊扬扬眉毛,笑着不说话,算是给她的答案。童然发现他的眼睛笑起来特别好看,很纯粹的笑。让她想起了顾小炜,曾经纯粹干净的笑容。
  童然小心问他:“昨天,我没吐您身上吧?”
  他笑着摇头,“没有没有,就是……”
  童然等着他下面的话,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他了。
  荣俊却在这时候走过来,阴着脸说:“走吧,还在这里干什么?”非常不礼貌。
  沈磊笑着叫了一声,“荣少昨天住这里?小两口吵架了?”
  荣俊显然心情不太好,随便和沈磊聊了几句就离开了。童然只好灰溜溜地跟在他身后。
  她刚坐进驾驶座就被荣俊拉了下来,“你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开车?”
  童然抓狂,是不是地球人都知道她喝了酒?
  她乖乖坐到副驾上,揣测着这人今天的怒气从何而来。突然想起来,荣俊是一个人出的酒店。“咦,韩亚老总的千金呢?”
  荣俊扭头鄙夷地看了她一眼,“我早送回去了……看不出来你这么有手段,昨天晚上舞伴没重复过,今天一大早又跟沈磊聊得这么开心。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童然一头雾水,但是他这语气令她非常不爽。我的身份,我能是什么样的身份呢?他的怒气是来自于自己没有在沈磊面前伪装成他的女朋友,还是因为她今天的迟到?
  于是也带着几分赌气,“那是,你不知道吧,我以前外号叫狐狸精!”
  也许有了些不能告人的事情发生,想要坦然面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但是所幸荣俊是个感情分明的人,她也学着磨练得像他一样,那样的坦然。
  但是,不是每个努力学习的人,都能有好的成绩。在人群中的时候尚不觉得,当他们两人独处的时候,她会不自觉地偷眼看他。
  时而微蹙的眉头,鲜有微笑的面孔,挺直的鼻子,坚毅的眼神……更有时候,会想到那荒唐的夜晚。然后是突突乱跳的心脏,绯红的脸庞。
  童然知道自己在这个职位上,不能再待下去了。她已然不是那样坦然,这不是个好的开端,她需要亲手把这些扼杀在黑暗里。
  于是,她开始减少单独和他相处的机会。
  不久,一个副经理要去南方的厂子调研,她的秘书正好放产假,童然便自告奋勇地要求调过去帮忙。
  找荣俊批条的时候,他正在看文件。童然小心翼翼地等他的反应,结果并不意外。他爽快地签了条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他,不想和人有牵连,所有的关系都干净明确。也许,他正好也不想再见到她。
  童然不能否认,他的平静让她的心难过了一秒钟。是的,这就该是他的态度,也该是自己的态度。
  可那一秒钟,为什么这么难熬?
  漫长的两个月,童然都没再见到荣俊。没有他的消息,她也渐渐忘记那一天,好像真的不曾发生一样。
  调研结束后,童然回到家里,一切如旧。
  空白的墙壁,谁也不曾想过那里曾经挂满了她爱情的回忆。依然凌乱的床,闭上眼睛能感觉到好像曾有人停留过,空气里仿佛还能闻到某人干净的味道。这是她的家,又仿佛不再是曾经只属于她的家。无论她的手拂过哪里,好像哪里都有他的味道。
  他曾这样肆意地住进她的房子,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住进了她的心里。她一直不敢承认、无法面对的事实。她知道,是时候辞职了。
  难得睡个懒觉,十点不到的时候,童然还是被手机的铃声吵醒。是小宋的电话。
  童然没好气:“干什么啊,不知道姐姐我昨天才回来,正补觉呢!”
  小宋抱歉地笑了两声,“Sorry,sorry……真是不好意思,忘了你今天休息。但是真是急事儿,才敢麻烦然然姐的啊。”
  今天是小宋跟女友领证的日子,但是晚上又有个应酬。这个客户童然也跟过,不算陌生。于是在小宋的糖衣炮弹的攻击下,只好晚上替他去陪客户。
  合同已经签好了,晚上的活动不过是感谢客户,表示表示诚意,尽量做到宾主尽欢。只是到场的时候,她没想到荣俊也在场。他看到她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童然却愣了一会儿。
  客户们显然都是欢场上的老手,约来了小姐就自来熟了,欢声笑语,烟酒缭绕,童然的存在显得特别突兀。她有点不适应这种场面,推说去补个妆,溜去了洗手间。
  一路上却都是同样香艳的场景。不过是一夜笙歌,不过是雁过不留痕。付出感情的,是傻蛋。她也见怪不怪了。
  在洗手间磨叽了半天,上了一会儿网,跟夏文又瞎聊了一会儿。
  夏文说:“你顶不住就先撤吧,姐姐我这里一堆一堆的男人,过来玩好了。”
  于是童然决定去跟荣俊告个假先回去。本来这种场合就不适合她。有她在,大家反而显得拘谨。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查着夏文发来的地址,突然被人拉进了一个包间。她以为遇到色狼了,举手就打,张嘴就要大喊色狼。嘴却被一双手捂住,挣扎了一阵才看清楚是荣俊的脸。
  童然推他,“吓死我了!你干吗!”
  “没想到你反应挺快。”荣俊无声地笑了,然后压近她,越靠越近,低低地说,“想你了。”
  这一句他练习了好久才能装作故作轻松地说出来的甜言蜜语却让她感到愤怒,那愤怒后头是被她强抑制住的委屈。
  “先生您有点不在状态吧?您还在工作呢,您没忘自己是老板我是下属吧?您没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吧?……”
  “你的话太多了。”他低笑。
  他居然这样从容,从容地以为她是水龙头拧开就有水,以为她是外卖的盒饭,打了电话就送上门?
  “你神经病啊,让我闭嘴就闭嘴?”童然觉得如果不是受过高等教育,她一定要骂娘了。
  荣俊眉头微蹙,看着她,然后笃定地说:“你在生气。”
  “我生什么气?”童然终于忍不住了,恨不得把眼前这个人撕碎扔进垃圾箱。
  荣俊扑哧一声笑了,完全无视她狰狞冷漠的表情,“你真的在生气。”
  童然推开他,“被上司骚扰,不该生气吗?对不起荣先生,我要回去了。”
  她没推开他,又被他抵回门上,轻笑着问:“为什么生气?”
  明明心底是有所期待,偏偏还要装作一脸无知地问她。非要从她那里得出个子丑寅卯。如果她这时候愿意把手放在他的心脏的位置,她会知道,那里跳动得有多么快。
  是啊,她为什么生气呢?她平静了一下心情,说:“对不起荣先生,我今天大姨妈来了,心情不好,多有得罪。”
  他的表情表示他并不相信。
  “不信?”童然挑衅。
  “是不信……不如我来检查一下?”他的手在她的双唇边摩挲良久,从唇角一路滑下去,停在胸前。
  童然推着他的手,“你怎么这么流氓啊……”但是这些话都被他的唇封在口中。彼此之间没有距离,童然能感到空间里弥漫的气氛。
  荣俊唇角扬起一个坏坏的笑,“你不会才知道吧?”然后摆出一副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表情,手却没停,一路往下。
  童然恨得咬牙切齿,她为什么偏偏今天穿了裙子,而且是那么短的裙子!“你再动一下试试!”
  他果然又动了动,不是一下,而是一连串连续的动作。吓得童然忍不住大叫,然而叫声也悉数被他的吻收藏。
  童然终于被眼前这人不正常也不该有的反常行为激怒了:“荣俊!你是不是疯了!”
  荣俊从长吻中停下,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摩挲。他想了无数种要和她重归于好的开场白,然而哪一种似乎都不合适。
  她在躲他。
  是啊,大概真是被她逼疯了,所以才会问她:“……为什么你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愕然,难道她不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自从那天之后,她努力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想让他们的关系平淡如常。她努力地学习“上过床也不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他为什么要当作他们之间有什么呢?
  她委屈,是的,心里委屈得紧。
  “荣总,请您搞清楚状况,我不是您的性伙伴。就算我们那天不小心上了床,也请您忘掉。不然你想要我怎样?真当你是我的男朋友?你当我真是没心没肝的人?就算我当你是男朋友,你让我开着车子送你跟别的女人开房上床?姓荣的,你未免太瞧得起我了!”
  她终于说了,那天送他们进酒店的她,喝酒的她,也是为了他而生气。
  “你吃醋了。”他眯起眼睛看她。
  “没有。”童然扭过头不想看他,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下来了。
  他终于有了一丝欣喜和欣慰,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正视他,叹了口气,“那天,我没跟范尼上床。不管你信不信。”
  “你上没上床跟我有什么关系?姓荣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讨厌我就让我辞职啊,你总这么吊着我玩是什么意思?不带你这样欺负人的!”童然抹了抹眼泪,冷冷地望着他。现在这样装纯情给谁看?
  看着她无动于衷的样子,他有些薄怒,“不管你信不信,自从那天起,我没碰过任何人……童然,你得补偿我。”他渐渐低沉的声音带着暗夜的蛊惑,传递着最原始的情绪。他的手指在每一处能让她疯狂的地方肆虐成灾。
  他吻得狂野又刻意的温柔,小心谨慎地注意着她的每一个细微的反应,又霸道地占据她所有的抵抗。
  “想你,想得厉害。”他在她耳边呢喃。
  背后是低鸣的歌曲,或哀伤或狂放,震得她脊背微微发痒。注定逃不掉,在他一次次攻城略地中败下阵来。
  两个月,六十一天,他每天都在说服自己习惯没有她在的生活。然而后来,他终是投降了。他想她了。想念她的一切。他从不是心软的人,却不得不承认他对她心软了。
  算了,她有什么错?错的是李云,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一步一步从一个单纯被宠坏的孩子到现在这样强颜欢笑坚强生活的女人,不都是拜他所赐吗?还要怎么样呢?他亲手毁灭的东西,他后悔了,想要重新粘就一个崭新的人,只属于他自己的美好。她的哭,她的笑,只为着他。
  他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童然……童然……”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不能分辨。那些模糊不清的话语被身体的紧密的贴合所淹没,直达她的心底。
  疯狂亦是一种难以抵御的传染病,更何况她骗不了自己,原来她亦想念这具身体。
  疯狂褪去,已经是黎明。天还没亮,窗外路灯的光透过十字纹的薄纱透进来,把一片温柔都掷在他的脸上。
  童然侧着头去看身边沉睡的人,看他安详的睡容。他是她的陌生人,但是他们却应该彼此熟悉。
  童然伸手想去抚摸他脸上起伏有致的线条,可是停在了半空中。
  她在心底问他:荣俊,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如此和我纠缠,是为了报复,还是全然不知?
  那一天,苏致宣留下的话让她留了心。真相原来早就昭然若揭,她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所以,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可以轻松解释,为什么荣俊留她在身边。
  她把手收回来,或许,就这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最好。李云破坏了他的家庭,气死了他的母亲,这一回她替母亲赎罪。
  所以,你怎么伤害我,我都无所谓。所谓最好的报复,不是苏致宣那样对她身体的摧毁,而是对感情的蹂躏。那么我奉上我的感情,任你践踏。反正,没有什么能再伤害到我了,没有。
  她闭上了眼睛。
  她闭上眼睛的瞬间,他的眼睛睁开了。看着她透着粉红色白皙的面庞,下颌尖尖的,脸蛋上却仍有隐约的婴儿肥,还能寻找到少女时期的痕迹。他想去摸一摸那张脸,手刚伸出来,她却翻了一个身,将后背留给了他。
  他的手在空中停住,最后落在她的腰上,将她拉向自己,紧紧地搂进怀里。他的呼吸扑在她的后颈,潮湿而温暖。
  她终是将最后一丝理智也抛弃了,算了,就这样吧。然后转过身,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