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淹溺水间的鱼

书名:吾家初长成 作者:雨微醺 本章字数:19148 下载APP
裴桑桑随医疗队前去几百公里外的一处乡下义诊数天,回来那天正好是中秋,原本这一切是组织方面考虑到人性化,让医务人员能及时与家人团聚,但当裴桑桑提着行李回到家时看到的唯有空房间。
   这一年的中秋节,是裴桑桑认知里裴家最冷清的一次了,甚至没有人提出应该在这个日子里一家齐聚吃顿饭,众人像默认般闭口不提关于团聚过节的事。裴立业主动申请在这个节日里值班,陈慧秋代表街道前去慰问老人,裴诚诚忙于在节日里去和安琪一起感受热闹气氛,裴老太太则去了一位没有儿女在身边的老友家聚会。
   在这样的日子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家实在有些过于冷清,但今天这样的日子也实在不合适邀约任何一个其他人一起聚会,即便是蒋西也应该会去自己的大伯家团聚,于是裴桑桑独自一人去逛街打发时间,给自己买了一双漂亮的新鞋,只希望尽快耗费掉这一天。
   可是,这一天,偏偏就如此漫长。
   最后,还是蒋西的在坚持下,来到她所在的街头,隔着人群远远地冲她挥手,之后小跑着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抱入怀中。
   蒋西邀请裴桑桑和自己一起去蒋家过节,裴桑桑觉得一切太快,她这样一个陌生人在这种节日忽然造访并不适宜。
   “我已经告诉了他们你会一起,并且,相信我,他们绝对不陌生你。”蒋西笑得有些骄傲与神秘。
   当时裴桑桑并不懂这笑容的意义,直到她被半拉半劝地到了蒋家后,从其他人的口中才得知,蒋西所说的“不陌生”并不是虚言。因为他从很多年前住进这栋房子后就时常将裴桑桑挂在嘴边谈及,总以“我最好的朋友”为她冠名,事无巨细的聊起过各种细节。
   “我们一直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女孩,今天终于见到了。”
   蒋太太穿着一条墨蓝色的修身裙装,戴一套钻石首饰,看起来高贵优雅极了,但却并不因这份高贵而疏离,她牵起裴桑桑的手进门就像对待自己早就认识的人那样,于第一时间悄然打消了裴桑桑对自己造访的担忧。
   蒋东过来与裴桑桑打招呼握手,两人不是初次见面,但算是正式较为详细地相识。裴桑桑暗自惊叹于这个世界大如烟海,又有时候小得惊人,她与蒋西,蒋西与他,他与大姐,有种说不出的微妙。
   不过,在后来单独相处的间隙里,裴桑桑又知道一切的巧合并非只是巧合,其实也算是种冥冥中注定的前因后果。当自己与蒋西还是幼年伙伴时,蒋东时常随蒋太太在放学时到学校附近探望蒋西,蒋东那时候就见过每次去接裴桑桑的大姐,并记下了她的名字。
   大姐之所以能进入红杉工作,是因为蒋东看到了大姐的求职信,所以从一众人中选中她给予机会,一切的所谓缘份巧合早在十几年前就有伏笔。
   “大姐做了什么,让你记得这么久?”裴桑桑不禁好奇。
   “不是什么好的事情,不说也罢。”蒋东半开着玩笑拿起一杯水来喝,侧头看到蒋西和蒋太太走过来,就适当的留出空间,自己掏出手机到外面去打电话。
   在等待晚餐前的那段时间,蒋太太提出带裴桑桑一起参观房子。
   蒋太太年轻时是个室内装潢设计师,她曾参与过不少知名酒店的内饰设计,这栋房子的设计基本由她完成,从屋前的一草一木到屋中每一只摆件的色彩风格搭配,她都能讲出细节与故事。在停止工作后的这些年里她热衷于在世界各处旅游学习,在她的书房架子上摆满了她从全球各地收集回来的东西,其中最令她引以为傲的是一小块陨铁原石。
   据蒋太太所讲,那是她在一处北美戈壁上徒步时捡到的,当时她和蒋西遇到了恶劣的沙尘天气而迷失方向,之后就是大雨,他们不得不在一处大岩石下面待了将近一天一夜才等到天晴。当时他们精疲力尽还患上感冒,只觉得一切糟糕透了,但走出一段路后在地上发现了这块陨铁原石,可能它在那里已经被埋了几万年,直到这场风沙大雨将它暴露出来,像是奖励补偿熬过这场辛苦的人。当时,他们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蒋西也随你一起去探险徒步吗?”裴桑桑更诧异的是这一点。
   “是,那几年他和我一起去过很多地方,只要不是回到这里,他向来很乐意和我一起出去走走。”蒋太太放下陨石边示意裴桑桑去下一个房间,边笑着解释。
   “为什么不爱回到这里。这里是家乡,不是吗?”裴桑桑本能的疑惑。
   蒋太太闻言蹙眉,她止步侧头看向裴桑桑也同样疑惑,反问说:“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什么吗?”
   在意识到裴桑桑似乎对一些事情并不知晓后,蒋太太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有意地略过这个话题,带着裴桑桑进入下一个房间参观。
   一如蒋太太所说,蒋西的房间维持着多年前的样子没有变过,因为桌上还能看到摆着充满童趣风格的画笔和画架,屋内的色彩斑斓配合着当时主人的年纪风格。在近窗的角落位置裴桑桑看到许多未画完的油画,基本都是临摹名家作品,有一幅是非常抽象的未完原创,整个画布上充斥着朦胧模糊的浓烈色彩,艳丽又凛冽的交融在一起,但因为只完成了一半而没有继续画下去,所以看不出具体那是什么。
   “看起来很特别,怎么没画完?”裴桑桑顺手拿起来细看后问到。
   “大约,是没想好后面的画面吧。好了,走吧,晚餐该差不多了。”蒋太太抬手招唤示意,带着裴桑桑下楼。
   与此同时,在楼下的蒋家两堂兄正信步走到露台上闲聊。在经过木制的廊柱边角时蒋西蹲身从角落处掏出一铁盒子,打开后见到是一盒烟与一只打火机。他抽出一只烟叼在嘴上点燃,并习惯性地朝身后的屋内看一眼,确保不会被蒋太太发现。
   “我以为你戒了。”蒋西说。
   “是戒了。不过,想到东西还藏在这下面,就忍不住回忆一下青春。”蒋东将东西藏回角落后起身,吸上一口烟后夹在指间,笑得有些狡黠。
   蒋东一直是那种聪明且理性成熟的人,从幼年时起几乎不会犯错,走着远超同龄人优秀的道路,唯在青春年少时曾有过一段小小叛逆期迷上抽烟,这处露边的木廊边角就藏着他最大的秘密,唯有蒋西知道。
   “你向来不回忆往昔,觉得怀旧是件无意义的事,更不要说青春。”蒋西说着,缓了缓后将目光投向稍远一点的位置,说:“听说,她回来城里了。你……见过了?”
   “嗯,见了。”蒋东弹动手上的烟蒂随口回答,然后又补充般说:“她还是老样子,走到哪儿都是焦点,闪闪发光,一点没变。”
   “哥,离她远点,别回头。当我请求你。”
   “放心,我有分寸,没事的。”蒋东猛吸一口烟后将烟蒂弹丢到花园草丛内,笑着拍上蒋西的肩膀安抚,回头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正从楼上下来的裴桑桑后,又说:“其实,你也不应该回头的。”
   当晚裴家的晚餐一切都很好,除了美味又不失精致考究的食物,更有蒋太太这样一个美丽与阅历并存的女士在中间营造融洽的气氛,即让一家人认识了裴桑桑,又没有让她尴尬唐突。蒋国仁因为身体不佳而不能过多进食高胆固醇的东西,但兴致颇高,知道裴桑桑的职业后与她还聊起医学方面的一些事情,说自己这几年因为休养在家闲来无事倒是对医药方面的事情感兴趣,买了许多书来看打发时间。
   欢乐融洽的晚餐聚会直到一份礼物的到来稍有打断,同城快送的人员捧着一大束“紫皇后”进来,称这是有人订送给蒋太太的中秋贺礼,花束上上面一张卡片娟秀地写着祝福,但没有落款。
   “没事,继续吃饭吧,偿偿这道鲈鱼,我最拿手的菜之一。”蒋太太随手将花束放下后笑着招呼众人继续用餐,并无任何异常。
   当晚在蒋家吃完晚餐后裴桑桑并没有逗留太久,毕竟那不是自己的家,她知道应该让出空间与时间给他们。蒋西送她出来打车,在步行到外面的路上裴桑桑想到今年看过的卧室与陨石,就问起他的旧事。
   “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你的青春年少的那段时间时是怎么样的?”
   “没太多特殊的事,有些无聊,稀里糊涂就过来了,所以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蒋西依旧不愿意多聊过往,裴桑桑还在犹豫着是否要坚持追问的时候,前面一户人家门口处处传来的声响先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暂时将事放下。
   灰暗中有一男一女在拉扯,旁边有一个穿着裙装的年轻女性在观望,最后暗处的男士将女士狠狠从自己的手臂上扯下推开,那女士的手机摔落之余身体也跌滑出去,恰逢遇到处台阶她便后仰翻倒落下。听到一声惊叫后裴桑桑感觉不妙,那种角度摔下估计女士的手臂要遭罪。
   看着那男士带着年轻女性扬长而去,出于热心和职业本能,裴桑桑掏出手机照明打着光上前去察看情况,但是她怎么也没料到,黑暗中抬起头来时看到的却是张熟悉面孔,刘护士。刘护士的衣服上沾了许多脏东西,头发散乱着,妆容花了,毫无平日的精致骄傲。
   二人在此时见面都是愣住,之后还是裴桑桑先回过神,将手机放到一边后去检查刘护士的手臂,稍一察看就知道自己担心的事情已发生,她骨折了。
   刘护士起初是不想接受裴桑桑的帮忙,冷淡地甩开她后起身去捡回手机,发现已经无法再打开后自顾地沿路走开。如此直白的被人拒绝后,按裴桑桑通常的个性她是不会再固执强求的,更何况刘护士向来讨厌自己,她有理由不理会,少生事端,避免再被拒绝的难堪。但,她又忍不住担心,纠结不定时便看向旁边的蒋西寻求建议。
   “不用把主动做什么当成负担,被拒绝也没关系,天都不会塌下来。”蒋西给出建议。
   有了蒋西的支持裴桑桑快步朝刘护士追去,挡到她的面前要送她去医院,刘护士再次拒绝并还以冷眼,裴桑桑也没有计较,只让她当作自己是个普通路人,即便是按着她们的职业操守道德也不能放任不管。
   “看到我出丑丢人,是不是觉得解气?我知道你听见过我和护士长说话。”在前往医院的车上刘护士这样冷淡地问裴桑桑。
   裴桑桑侧头打量旁边的人,没有接这句带有浓烈情绪的话,只说:“我现在只是希望你的手臂不严重,不是碎粉性的问题,否则很麻烦。”
   送刘护士到医院的急诊室时相熟的同事都纷纷上来询问出了什么事,刘护士别过头不回答,知道如果撒谎会被裴桑桑揭穿。裴桑桑则接过话说是自己脚滑时刘护士拉了自己一把,才让她摔了。同事们都习惯性捧着刘护士,免不了有人拿着教育后辈的姿态说裴桑桑添了乱,又指着她脚上的新高跟鞋说她要是不会穿这类鞋子就不要穿,裴桑桑只得尴尬地笑着敷衍,并不否认解释。
   在处理好刘护士的事情后裴桑桑从医院离开,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看了看时间还不算太晚就作别蒋西去了裴男男那里。距离上次生日宴过去已经有一段日子,裴男男虽然并没有失联,隔天就会报个平安,但她再没有回过家。
   当裴桑桑敲开公寓的门时,裴男正坐在桌边就着刚发来的意见要求修改着明天要用的PPT,她肉眼可见的清瘦了许多,桌上放着一张印着“裴男”的工作证,一半没有吃完的面包,一杯清水。见到裴男如此冷清简陋的中秋节,裴桑桑尽管在脸上努力挤出笑容说着节日快乐故作开心,却鼻头发酸,走近她后最终忍不住伸手小心地拥抱了面前的人。
   “大姐,你怎么不好好吃饭呢,今天是中秋节呢,怎么对自己这么不好。”
   “没关系,都是小事情。”裴男被裴桑桑抱得有些措手不及,缓了一下后才抬手轻拍她的后背安慰。
   当天晚上在裴桑桑没有离开,打了电话回去说明情况后就留在裴男那里过夜,她不想让大姐在今天孤独地度过这样一个中秋夜,至少不是今晚。
   裴桑桑犹记得上次她们共同躺在一张床上还是在小学时,随着年龄增长后裴男越来越有私人领域意识,里来了亲戚需要挪让出她的床过夜,她宁愿睡沙发也不会与裴桑桑共享一张床。躺在黑暗中时,裴桑桑询问身边的人,说:“大姐,一切值得吗?我是说,这样与全世界为敌,也要孤勇的走自己认定的路。”
   “我不会说值得,但……也从没有想过这不值得。我知道自己压上去的砝码很重,付出的代价很痛苦,但是如果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决定。”
   “你最终的目标是什么呢,要获得多少钱?或者坐到什么样的职位?”裴桑桑好奇。
   裴男略有沉默,这个问题于她而言其实并无答案,她要的从不是某个准确的金钱额度,也不是某个职位头衔,而是她生命本身可以被自由支配与发挥的恣意形态,不断求索向前的无限热情不被压抑。她知道裴桑桑不懂自己,也并不试图强行去说服她懂得自己,所以转而说起了其他的事,算是给自己这个二妹最直白的解释。
   “二妹,看到你我就觉得看到当年的自己,站在一个年轻的路口处需要自己独立决断,但是又那么的犹豫不决,瞻前顾后。因为不想长大,害怕独立思想,就企图让别人替自己做决定和选择,以此逃避心里的责任负担,逃避做选择决定。
   但是,以后你会发现,别人不会比你自己更了解你,别人替你做的决定也不会成为你失败之后让你更好受的理由,只会……更遗憾自责于当初怎么没有勇敢。我们家很好,远比大多数有着各种矛盾的家庭好的多,但是正因为太过温适,让我们像躺在温床里成为没有自主意识的那种存在。我是一个错误的示范,你现在的见到的一切不是我的叛逆代价,而是我在发现自己错了之后付出的弥补代价。
   所以,二妹,不要重复走我的路。你可以选择过任何一种人生,但需要想清楚是自己要的,不是别人告诉你这是你想要的。就像咱妈想离婚,我觉得她有权力选择,因为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没人比她更懂。”
   裴桑桑没有回应裴男男的这些话,她本能的那种逃避属性出现,一动不动地躺在黑暗中假装自己已经睡过去,而裴男男也当作她已经安眠,不再多说。
   翌日,裴桑桑在清早起来时裴男已经不在身边,她留了字条在桌上告诉裴桑桑自己要去外地随领导出差几天,让她转告家里放心自己一切都会很好。旁边的地上放着两只袋子,里面放着一些滋补的食用药材是给裴老太太的,两件外套分别给裴立业和陈慧秋,一双运动鞋子给裴诚诚。这是她原本准备好今天寄回家的中秋礼物,既然裴桑桑会过来就让她一并带回去转交。
   当裴桑桑带着东西回到家时,裴家众人正在吃早餐,经历了这段时间的事情后陈慧秋已经不再苟求于多做或少做一份早餐,家里的家务她如旧操持,早出晚归时要添购的东西一如从前,上上下下要收拾打点的她都一件不落,好像关于离婚的事她终于没再执着。
   裴桑桑把裴男准备给各人的礼物一一送到,再转达了她要去南方出差的消息,家里众人都简单地应声后无人多言。裴桑桑送完东西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没料想旁边的陈慧秋边收拾着包装袋哗哗作响,边问了裴立业一句话,使看似居于平静的一切破碎。
   陈慧秋告诉裴立业他们的离婚号排到了后天下午,既然裴男男的婚事已经告吹,号码也到了,那就请他明天抽出时间走一趟。裴立业吃着早餐的手停了一下,之后继续夹菜,简单地嗯了一声没多言语。
   “我去上班了。”裴诚诚起身推开椅子发出声响,拿上西装外套有些别扭地套到身上,换上皮鞋,背上包,一改平日的休闲舒适风格,如今为迎合实习工作的氛围也一幅西装衬衫的职场人模样。
   转眼间,裴诚诚在那家熟人的公司已经第二周,期间他按着家里的安排送过礼给那位熟人,还请了新同事下午茶,努力融入到团队当中。团队里的人也都的确很照顾裴诚诚,基本只交待给他一些简单的复印与整理工作,更多的时候让他自由安排时间,美其名曰让他边看边学慢慢来。
   但久了之后,裴诚诚就知道其实是大家觉得与其向他这样的人讲多道理,教他各种东西,还不如他们手脚麻利点自己来。原来,他所属业务团队都知道他是公司高层带进来的人,一边上学一边拿着实习工资,因为没有行业实际工作经验而指望不上什么大用处,但没有人会点破这一点,毕竟无人想让领导没面子。他像是团队里的一只精致花瓶,没什么用但又有些贵重,不能手脚重了去摆弄折腾,把他放在旁边不碍事便已经是大功一件。
   比裴诚诚早来几天的另一位实习生和裴诚诚说起实习的感受时一脸羡慕,感叹着要是自己也能有裴诚诚的人脉就好,轻松进到好项目,还不用多操心就能躺赢,由一帮成熟的队员带着坐直升梯,比他这样分到不讨喜的项目天天跑工地看人脸色要强。
   这话对方说得无意,但裴诚诚听着却只觉得郁闷难受,他自认为并不是个好吃懒作的无能者,如今却成了这样的桌间摆件,像只依附别人的蚂蝗。但是,这话他又不能明说,否则又让人觉得他是故意阴阳怪气,只会更得罪人,只能脸上笑着就会,心里兀自郁闷。
   下班后裴诚诚去找一处露天的餐厅找安琪,安琪正在同几个网红在一起拍摄素材。见到裴诚诚过来,安琪挥手招呼着跑过来,先是打量他的一身职业装扮夸赞帅气,之后又问起他的工作情况。
   裴诚诚见安琪穿得少,就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人她披上,不想谈工作的事就转移话题询问她拍摄怎么样。裴诚诚知道,其实安琪不非常喜欢这几位网红,她们的风格很大尺度,行事也颇为矫揉夸张,作品风格不是安琪欣赏的那类。安琪会与她们合作其实都是因为自己忙于上班的缺席,她为了持续更新频率和热度才妥协退让地试着找其他方向转型,和别的网红一起联合做些作品。
   “都不还好,没那么熟,多配合几遍就行。”安琪勾动头发笑说。
   “我收到经纪人发的消息,说签约之后的数据一直朝下走,建议要想些突破的点子,回头一起开个头脑风暴会。你应该也收到了吧。”裴诚诚问。
   “嗯,收到了。不过你这不是要学校和公司两头跑吗,还有毕业设计要改,我就尽量拖着给你争取时间。”
   安琪的体贴与退让使裴诚诚更加自责羞愧,相比于其他人对自己不问三七二十一的通知式安排,似乎只有安琪是为自己考虑与付出的那人。感动与爱意一起充盈心头,他深呼吸一口气后伸出手臂拥抱安琪,心里也做下一个决定。或许,他也应该像大姐那样勇敢些为自己做一些事情,不辜负安琪,也不辜负自己。
   另一边,当天裴桑桑带裴老太太去医院做常规的体检与取药,之后陪她去公园散步了一阵儿,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后裴老太太拉着裴桑桑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
   “小时候,你最爱吃炒栗子,只要闻到香味儿就一定要吃到。有一回走得急没买给你,你又不敢闹,回家后就半夜一个人躲在门后面哭,可把家里人都吓了一跳。”裴老太太边剥好一枚栗子递给裴桑桑边笑说起往事。
   “是呀,那时候嘴馋又内向,很没出息。”裴桑桑低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不是没出息,是你懂事。要是换成你大姐,她看中什么我们不给,她会自己掏存钱罐里的零花钱去买,根本不求我们。要是你弟呢,他就撒泼打滚吵吵个没完,直到我们烦得受不了买给他作罢。就是你,从小最懂事不添乱,委屈自己也不会强求什么。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你是委屈自己饿着也要把糖让给别人的个性。不比你大姐心冷自我,也不比你弟弟任性自私,所以你比他们两个都活得累一些,为家时付出多一点,其实奶奶我都看在眼里。平心而论,奶奶我最喜欢你,你是家里最会讨我欢心的小辈。”
   “奶奶你怎么忽然说起这些了,我都不好意思,一家人相互体谅不都是应该的吗。”
   “不是我要夸人,这是我真心的想法呀,特别是在你大姐的事情后,我更觉得也许是我这个当一家长辈的没到位,疏忽了。咱们家不差什么,也没谁大奸大恶,可最后怎么就走到这一步呢。小辈们离家出去不想回来,老夫老妻的坚持要离婚,说到底是我这个长辈没做好。”
   “奶奶……”
   “你听我把话说完。其实,该说的我早就对你说过了,也不用再重复,说一千道一万,我就是不想这个家散了。你大姐事如今急不来,她想出去一个人过就一个人过吧,婚事闹到这一步反正也没回头路,先由着她去吧,还能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的断绝家庭关系。但是,你父母的事情必须要咱们放在心上,一家人就应该同进共退,你父母是中间的纽带顶梁柱,他们要是散了,咱们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不管外面说的那些道理有多冠冕堂皇,总有些人鼓吹着现在离婚是小事。可那些人不过是风凉话居多,还有就是故意的自己过得不好,更见不得别人好,就一个劲儿煽阴风,恨不得所有人都妻离子散的。当是奶奶求你,帮帮奶奶,想办法把你父母给拉回来吧。我现在想通了,只要你妈妈改变主意不离婚,我愿意暂时搬回老家去住一阵儿。”
   “奶奶你在说什么呢。老家您多少年没去过了,人生地不熟的,回那里干什么?您最近血压还时不时的升高,我天天盯着都着急,您哪里还能想这些,绝对不可以。”裴桑桑一听老太太的计划就急了,立即打断阻止了这个可能,缓了一缓之后给出承诺,说:“我会想办法,您放心。”
   “好孙女,就知道你心疼奶奶。”裴老太太满意且欣慰地握住裴桑桑的手放膝头。
   匆匆又是半日转逝,家事一团乱麻,工作还要继续。刘护士因病休假后又有两位同事因家里有事申请调休,裴桑桑看了一眼排班就知道自己未来半个月都几乎没有休息。
   刘护士的事到底还是渐渐传开,原来她那个身份不凡的丈夫并不专情,持续多年在外面还另有家室,一直以来刘护士为维护体面而假装不知。她在人前扮着和睦幸福,直到近日她丈夫提出离婚,一切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刘护士是独生女,父母已逝又没有孩子,即便从父辈那里继承了不错的冢产但如今依旧挡不住陷入孤立无援,以后她也没有了在其他人眼里被高看的资本。
   忙碌中,冯珍倒是与裴桑桑分享了一则好消息,她与刘药师确定了关系开始恋爱。裴桑桑为冯珍真心高兴,知道她一直因糟糕的家庭环境而压力迫大,身边除了自己没有别的朋友,如今有了个合适的对象,以后应该会轻松快乐许多。
   同时,冯珍还收到另一个好消息,她的护师资格考核高分通过,还收到了大学方面的申请回复,有机会重回学校继续深造。裴桑桑知道冯珍其实一直想当位医生的,学护理只因她碍于当年的家庭环境的妥协,无法拒绝那个要时刻盯着她才安心的母亲。她一直没有放弃过,这几年持续在自学和申请学校,这次的回复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当天下班后,冯珍拉着裴桑桑去喝了一杯,她因多年的努力终于有成果而不想掩饰,只想与人分享,欣喜完全无法掩饰。她讲述自己计划将来主攻学习心理学方面内容,给自己定下第一个五年目标,希望五年后能够成为一个合格的心理医生,然后下一个五年她会出国再去深造,到那些心理学专业非常成熟的国家去看一看。
   裴桑桑不知道冯珍的这些话里有多少是夸大,多少是真实想法,更多的是适时地举杯祝福鼓励她,希望她能一切顺利如愿。
   “其实,你应该和我一起努力的。就一辈子当个护士,你甘心吗?反正我是绝对不甘心的。”冯珍举着杯子说到。
   “我……我想想。”裴桑桑笑了笑,除了与她碰杯说不出什么具体的答案。
   时间稍过过八点,冯珍母亲的电话就连环打了过来,看到来电显示后她的欣喜愉悦全部消失,接起电话后还没来得及言语,便听到那头一连串的报怨追问,要求她立即回家。
   一切不用过多解释,裴桑桑唤人过来埋单,准备分开作别。
   冯珍起身将手机丢进包中,边准备离开边笑说:“知道我为什么想学心理学吗?我想弄清楚她的脑袋里在想什么。我们是家人母女,不是仇人和犯人,她对我总这样,像是系了条绳索在我的脖子上,一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感觉窒息。我有时候在想,是不是直到有一天,我们之间某个人先死掉,然后一切才会结束。”
   “别想得那么严重,想想开心的。”裴桑桑伸手拥抱了一下冯珍,即是作别也是安慰。
   同冯珍离开后裴桑桑买了些水果提着前去另一个城区,在蒋家附近,但目标不是蒋家,而是刘护士家。
   刘护士一人住着栋大房子,颇为富丽豪华,但因为丈夫刚刚搬走自己的东西,此时空旷得过头,还有些凌乱。当她吊着打了石膏的手臂拉开门见到是裴桑桑时,扶着门把好一阵儿没回过神,大约是怎么也没想到,时至此时今日,来探望自己的居然是裴桑桑。
   刘护士本可以叫人过来打扫收拾,但不想让外人看到自己落魄萎靡,也不想这么快的将丈夫曾经的痕迹清理干净,一切就散在各处。沙发上放着薄被,看得出她近来很多时候就在沙发上醒醒睡睡度过,没有返回主卧那张曾经与丈夫共享的双人床。
   裴桑桑想了好久应该先说点什么才显得合适,最后也只是放下水果,冲如今因手臂不能自理而不修边幅的刘护士提出建议,说:“我给你洗个头吧,很脏了。”
   裴桑桑给刘护士准备热水让她能够洗个简单的澡,再帮她清理了头发,顺便煮上一份粥。等刘护士换上干净的衣服坐到桌边时,裴桑桑也提出告别,打算提上垃圾出门离开。
   “已经一周多没有人和我说过话,聊聊吧。”刘护士出声唤住她。
   裴桑桑稍有犹豫,之后放下东西走回桌边坐下。
   既然提出要聊,就不可避免的谈及早先的恩怨,裴桑桑才知道原来刘护士对自己的讨厌只是觉得她太投机取巧。当初入职填表时她帮副院长的父亲填表,之后进进出出都格外热情,副院的父亲还时不时带水果给她,一来二往的,背后就有人在猜测裴桑桑是不是有什么企图。
   特别是有次聚会,一位医生说听到副院长的父亲在楼道里与人夸赞裴桑桑,称她看着喜庆又随和,要是能当儿媳妇肯定是最好人选。副院长与发妻去年离异,院里私下就有人猜测裴桑桑是在打副院长的主意,特意先去巴结老人,刘护士深受家庭第三者所害,所以对这种事情最为不耻,才处处不喜欢裴桑桑。
   知道是这样的误会内情后裴桑桑便将话讲开,她甚至与副院长都从未说过一句话,一切不过是误会。再一想,其实这些本可以很早就解决的隔阂,只因裴桑桑忍着从不吱声,不敢去处理面对,一切便僵持在那儿。
   “既然一直忍着不敢和我挑明怕起冲突,怎么又敢来找我了。”刘护士问。
   “可能是因为,最近已经有有超过两个人向我说,应该抬头面对一切,不是回避。”裴桑桑笑答。
   翌日,裴诚诚在早餐桌上忽然提出想要改名是所有人没料到的事。他称要将叠字名改成单字,因为觉得叠字名听起来太累赘麻烦,过于可爱,小时候用起来还不错,其实从十岁之后他就一直觉得很讨厌,已经忍受了太久,如今不想再忍。
   “你没睡醒?还是吃错药了?”陈慧秋端着小菜上桌,顺势反问一句。
   “好好名字用了二十几年了,改什么改,别瞎折腾。改名字容易,那多少证件都得重新申请更名,你不烦呀。”裴立业吃着早餐头也不抬地回到。
   “是呀,你的名字是结合生辰八字,看了五行给你取的,不要随便改。”裴老太太在旁边喝着茶也支持。
   “不麻烦,各种申请我自己处理,就麻烦回头把家里的户口本借我用用就行。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好了,我先去上班啦,你们慢吃。”裴诚诚一口喝尽碗里的粥后放下碗筷,提起椅背上的外套朝外去,一切干净利落没有犹豫,没给其他人反驳的余地。
   “他怎么了?”片刻后,陈慧秋才收回目送裴诚诚的目光不解地看向裴桑桑发问,大约是觉得她可能会知道些。
   “可能……新工作压力大吧。”裴桑桑僵笑着挤出一句话,也放下碗筷借口要出门去上班而离开。
   裴诚诚并没有去上班,而是和安琪一起去了由MCN公司安排的活动,为一个新开业的店站台。经纪人安排全套的化妆与造型给裴诚诚,还配上助理和所谓保镖随行,裴诚诚觉得这太过夸张没必要,自己并不是艺人。但经纪人告诉他要改变思维,以后他要走这条路就得先把架子摆起来,要起范儿,否则在各种报价中就会吃亏。
   活动起初是按着要求配合在店里摆一些姿势拍照作为素材,之后则是在店门前配合前来的客人拍照,还对着直播镜头推销。裴诚诚觉得这份工作有些奇怪,但因为经纪人反复告诉他这是正常的行业工作,安琪也很信这一套说辞,裴诚诚就没再多说地遵照执行。
   “我们签约已经有一阵儿了,之前说会有详细的发展规划案,还有签约进驻的宣发,还要等多久呢?”在活动的间隙里裴诚诚问向经纪人。
   “你要相信我都在安排中,公司太大,流程多,急不来。你看我都为了你们长驻到泾城驻扎了,你怎么能对我这么没信心呢。放心,我不会亏待你们。”经纪人颇显委屈地说到。
   “没有,当然没有,您辛苦了。”裴诚诚笑了笑,不好再怀疑追问。
   与此同时的千里之外,裴男已经出差数天,裴男每天陪同冯德勤往返方公司和酒店之间。尽管已是秋季,南方的天气依旧闷热,海风带着特有的潮湿每天都沉闷而稠粘地将人包裹住,裴男很不适应这种气候,从第二天开始头晕难受,但她不想拖团队后腿就只是开了些药来吃,并未多理会。
   冯德勤亲自带队针对贺百喜公司的过往财务报表进行审计,因为所有资料不能带出大楼,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团队几乎每天直到深夜才收工。裴男清楚,冯德勤如此卖力希望这个案子做得尽善尽美不留任何一点瑕疵,即是职业操守,也是因为她的前夫,她不想被挑出任何毛病把柄。
   那位前夫果然在今天来了,据说是刚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特意改变原定行程直接到这里。他以工作之名将众人暂时请出临时供给红杉团队办公的会议室,关上门独自与冯德勤待了片刻,期间透过玻璃可以看到冯德勤一直没说话,只有他在言语。最后,他递将一张名片递放到冯德勤面前的桌上,并从外套内侧取出一只小盒子放到名片之上。
   之后未到半个小时,公司那边传来消息,所有一切关于贺百喜的工作暂停。红杉方面这次出差的工作组成员都将乘搭今晚的飞机返回泾城,机票已由行政部门订好,之后每个人将有三天补休假期,直到下个周一再返回公司上班。
   虽然众人有些奇怪于已经进行过大半的工作怎么忽然要叫停,但毕竟这是公司高层的安排,又有假期安排何乐而不为,陆续收拾东西返回酒店准备离开。
   裴男向留在泾城的相熟同事打听情况,才得知就在冯德勤出差的这段时间里红杉发生了大事,一位空降的总监到来占据了原本所有人觉得冯德勤应该获得的位置,创始人蒋国仁宣布将重回经营管理,已经来过公司走动。上次的中秋礼盒,其实早有预示铺垫。
   “上面一直交待叮嘱不许提前透露,直到下周正式宣布这些安排,你千万不要说是我讲的。”同事发来消息叮嘱提醒。
   弄清情况的裴男立即去找冯德勤,想告诉她消息。当看到撑在桌边望着窗外发呆的冯德勤时,裴男意识到她应该已经知晓,他们这趟出差在某种程度上中了调虎离山计。
   冯德勤告诉裴男男,因为个性原因她向来不招公司高层喜欢,只是一直靠着专业水准和业界名声让红杉舍弃不了她,她又小心冀冀地恪守公司规章从来不僭越,使上面没办法对她有什么动作。但这一次,她被抓住小尾巴,不论给她怎么样的安排她都必须接受。
   “是什么把柄吗?”裴男问。
   “因为我和我前夫的关系,我现在涉及商业非法竞争嫌疑,如果被追究这会是个无底洞。不要说行业名声,可能我的从业资格都将被打上大问号。”冯德勤站起身,转回桌边开始收拾东西。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因为,是我在当年举报了老板的从业不规范,让他不得不隐退多年。”
   “为……什么?”
   “因为我的优秀和称职,还有一股干劲儿,因为当年我曾是蒋国仁最得意的下属之一。我像是件趁手的工具,使他不愿意放手舍弃。他曾经明确的告诉我,他是行业大佬,只要他不愿意放我走,我就不会找到一份更好的工作,只有他愿意让我走的时候我才能独立。我不甘心服气,所以……我选择让他从行业里出去,给我让开路。我抓住他的失误博一个机会,并且成功了。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其实已经比我预想的晚了很多。大概,他是想让我做到一定的位置,在最得意地以为一切唾手可得时再把我打趴下去才有趣,让我难受憋屈。或许,汇诚收购贺百喜的业务,从一开始就是给我的饵。”
   “没有余地了吗?”
   冯德勤以目光示意裴男看向桌上的名片与小盒,说:“没有,我现在能做的大概就是尽量阻止这件事情的影响扩大。我的前夫已经非常贴心地送来关怀,他能为我作证解释,并且以他的人脉为我处理后续问题。条件是我要撤回离婚诉讼申请,戴回婚戒,和他继续当夫妻。他给了我二十四小时考虑。”
   “好了,你也回酒店收拾吧,听公司的安排走。你跟着我没多久,也只是个普通员工,他们不会为难你。”自始至终冯德勤并没有太多的愤怒激动,解释这些事情时更像是以第三者的角度讲述一件客观存在的事实,接受已经发生的一切局面而已,最后挥了挥手示意裴男可以出去。
   裴男纵观自己的经历,一时间给不出什么有用的建议或帮助,觉得这时候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走开,还给冯德勤一个清静独处的空间,于是礼貌的作别出门。但,走至门口时她又像是想到什么,止步回头说:“我没有出卖你。”
   “我知道。”冯德勤不假思索地应声,再抬头颇为耐人寻味地看了裴男一眼又说:“你只是也被出卖了而已。”
   裴男并没有明白这话的意思,略略蹙眉,之后先行离开。
   裴男提着自己的东西从大楼离开时,没料到会在门口遇上蒋东。他一改平日总西装加身的风格,一身浅色休闲衬衫很贴合这处南方海滨城市的风格,但还是习惯性地将双手插在长裤的口袋里,正站在阳光下微抬着头眯眼打量天际飞过的鸟群。直到察觉裴男男到来,他收回目光侧头冲其微笑。
   “你怎么来了。”裴男缓步走近发出询问,嘴角因意外的惊喜而抑止不住微微上扬。
   “我以为这很显而易见,当然来找你。”
   “有事?”
   “嗯,你出差了很多天,我一直在想你,所以今天起床上后决定不再干等,订最快的一班机票过来,正式向你当面提出约会邀请。”蒋东伸出手。
   “我其实晚上就会回去。”
   “但我不想等到明天。”
   “今天公司……”裴男想问公司现在的情况,但蒋东却无意于此,武断地牵起裴男的手转身朝外走,笑说:“好了,今天休假了,不要聊工作相关的事。咱们又不是老板,公司倒闭了也轮不到我们担心,管他呢!”
   裴男被蒋东逗笑,觉得他似乎说得有道理。现在一切都不在自己能左右的范围内,她已经被通知进入休假期,那么管他呢,眼前这个为自己穿越千里而来的人才更有意义。
   泾城里,陈慧秋与裴立业在民政局办理了离婚申请,从取号排队到填完相关的文件一共没超过半小时,然后他们被告知现在政府受理这份离婚申请,接下来就是一个月的离婚冷静期,如果在此期间没有人提出撤回离婚登记申请,三十天后他们就能拿到离婚证。若冷静期满后,双方没有按期去婚姻登记机关申领离婚证,也视为撤销离婚申请。
   陈慧秋确认听清楚了相关的条件后拿走一份宣传单页文件,裴立业随后一起跟着出门,等在外面的裴桑桑立即迎上来,但又不好询问什么。
   “好了,我去上班了。”裴立业不冷不热地说了一句后先离开。
   “妈,今天我晚班,时间还很早,我们去找个地方吃饭吧。”裴桑桑笑着提出建议。
   裴桑桑说得像是临时起意的决定,但实际是早有预谋地在昨天就订了陈慧秋最喜欢那家苏杭酒楼的位,并特意要求在安静靠墙的位置方便说话。
   陈慧秋每天兜兜转转于厨房与客厅操持家务,工作的范围也是家长里短的一条街道,看起来是个非常接烟火气息的人。但她其实老家在苏杭一代,天生骨子里也有着种精细雅致的细胞,偏爱那些虽然不怎么管饱实用却精致好看的小食。
   裴桑桑这样投其所好的约她去酒楼,陈慧秋立即到其醉翁之意不在酒。于是,不等裴桑桑铺垫开口,陈慧秋便先笑着提醒如果是单纯的想吃一顿饭,自己会非常受用开心。如果裴桑桑是想劝自己回心转意,再当裴老太太的传声筒,那么这不仅没有用还会破坏她今天的心情,就大可不必。
   听到这话,裴桑桑到嘴边的种种理由分析没了讲出来的立场,她弯抿着唇为难,不想强行忤逆陈慧秋,但还是不甘心的最后追问一句,说:“奶奶今天一早出去找人了,应该会处理好之前给你添的麻烦,她知道错了。”
   “我知道,刚才已经收到主任发来的消息,通知我拿到了代表名额,还说会推荐了我作为新主任的第一候选人。这些不是你奶奶赏给我的,是她从我这里夺走再还回来而已,顶多算是物归原主,我不会感谢什么。”
   “还是真的就不再考虑了吗?”
   陈慧秋摇头,之后似是想到什么般侧身从包里边取出一些印刷单页说:“桑桑,正好现在有空,顺便帮我给点建议。”
   陈慧秋递过来的是一叠楼盘宣传广告页,涵盖泾城各个城区。裴桑桑这才于惊讶中明白自己所准备的那些规劝说辞实在苍白无力,陈慧秋不仅坚持会要离婚,还已在为之后的事情安排打算,规划离开这个家之后的生活。
   当天晚餐的时候,蒋西到医院找裴桑桑。因为近期持续的晚班,这是他们夹缝中能挤出时间的约会。
   裴桑桑把自己遇到的情况讲给蒋西,询问他有没有什么建议,因为实在不知道回家后应该怎么告诉裴老太太。如果陈慧秋坚持要离婚分家,不想闹到对簿公堂就没有人能强行阻止一个月后的事情。
   蒋西说起最近裴老太太时常联系自己聊天说话,几次邀请他去家中做客,他觉得可以明天带些东西过去走动,将老太太先哄开心了裴桑桑再找机会说事情,尽量让老太太不动肝火,找到真正问题所在或许才能有转机。
   “我奶奶可真是喜欢你,这才认识多久就老联系你聊天。你倒也是难得,喜欢跟老人家聊家长里短的,比我这个亲孙女儿都有耐心。”裴桑桑撇嘴。
   蒋西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细说,裴桑桑也没在意,起起另外的事便又赶紧说:“哦,对了。我最近找了一圈,翻出好多小时候的旧东西,你还别说,看过一遍还真挺有意思。我还找到两本你的记事小册子,应该是我们的封面一样,收拾的时候拿错落在我包里的,明天我拿给你。”
   “好。”
   简单的晚餐休息时间后,裴桑桑继续在医院值班,她和冯珍一起负责急诊科室分诊和夜班医生配台协助。一切如常重复上演,依旧许多人火急火燎,许多人怨声载道,她们不厌其烦地沟通与处理。
   午夜左右,泾城环城高速上发生一起连串撞车事故,裴桑桑所在的医院被通知需要接诊十几名受伤的病人,其中就包括引发此事故的主要责任人员。那人违规酒驾、超速、危险驾驶等一应俱全,造成当场一人死亡和几十人受伤,可似乎天意弄人的是,他除了一点擦伤和手指骨折,并无任何大碍。
   警方陪同事故责任人前来就医,做好了将其扣押的准备,冯诊随医生一起去处理这人的伤势,拉开帘子后便愣住了,居然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回过家的父亲。
   很快,从身边人的口中裴桑桑知道了当时的情况。冯珍的父亲开车载着一位女性,二人都在上路之前喝了许多酒,在车上一直嬉戏打闹,当意外发生时冯珍的父亲第一时间狂打方向盘将自己避让到安全的角度,那位女性随着那半边车子一起结实地撞上高速护栏后飞出去,当场死亡。
   警方在询问信息时,冯珍的父亲甚至说不出那名女性的名字,只说是几小时前在一家KTV里认识,觉得能聊到一起就开车想出城去玩。对于那位女性的身亡冯珍的父亲显得很不以为意,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只说是她自己太大意没系安全带,还一直要拉方向盘觉得有意思,她如今两眼一闭什么都不管,自己要面对一堆麻烦才是被连累的那个。
   裴桑桑推着一个刚刚包扎好腿部的病人经过,听到了这些话后下意识看向旁边捧着器皿盘的冯珍,她戴着口罩仅露出一又眼睛,依稀能看到泪光与愤怒。不待警方阻止,冯珍忽然上前伸手狠狠将她父亲嘴上叼着的烟扯下来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冷声冷语地提醒他,这里是医疗区不允许抽烟。
   听到说话,冯珍的父亲才像是明白过来,认出眼前这个照顾了自己一路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女儿。他先是一愣,之后蹭地一下子站起来,扬手就是一巴掌落上冯珍的脸。
   一切发生得始料未及,即便是身边的警员都没来得及阻拦,冯珍被打得后退摔撞到置物小车上带翻东西,手里捧着的器皿盘也跌落到地上,碘酒纱布棉签等东西翻散一地。
   “原来是你!怎么对你老子说话的,又欠打了吗。”冯珍父亲伸长脖子怒吼着,警员立即将他按回去控制住。
   这些事情正好被听到医院有大批急诊而赶回来帮忙的刘药师看见,他迅速地跑过来搀扶起冯珍,心疼于她所遭遇的事情,愤然看向旁边被警方按住的人要求追究责任。
   “不,不用追究。”冯珍摆摆手阻止。
   “为什么?我们不该忍,应该报警处理,不应该纵容。”
   “因为……他是我父亲。”冯珍低着头,用一种近乎于沉闷的语气吐出这样一句话,悲伤、耻辱、愤怒最终都归于一种漠然的羞耻。
   “你小子算什么东西,敢管我的家务事?跟她什么关系?你干什么的?”在刘药师的错愕中,冯珍的父亲发出傲慢的质问,以一种极度不友好的目光上下扫扫视刘药师,然后开始冷笑着嘲讽,说:“哦,我看出来了,你是她相好的吧,多久了?都干过什么了吧。冯珍你可真厉害,平时看着不吱声背后都跟人好上了,我这个老子什么都不知道你,真是遗传了你妈的劣根性,不成器的东西。”
   “伯父,您怎么这样说话,冯珍和我是正常恋爱关系,您……”
   “你闭嘴,小子。”冯珍父亲借着酒劲,犹如习惯性地打断了刘药师的解释,之后又像是想到什么而换了脸色,笑说:“唉,既然你是她对象,那也行,我不拦着,你看着还不错,应该有点钱吧。正好你看这出了事儿,这儿的费用你先垫着,就当从你回头娶她的彩礼里扣,我其实也不是难缠的人,很通情达理的。”
   “爸,能不要再说了吗,求你了。”冯珍咬着唇,牙齿紧紧磕碰在一起,几乎用尽力气才勉力憋出这样一句话。
   “你闭嘴!男人间的事,哪里轮到你一个女的插嘴。”冯珍父亲很不耐烦地呵斥挥手。
   “让我过去,我是他老婆,让开!”随着身后一阵争吵声传来,众人侧头看去见到一个穿着居家睡衣的妇人冲进来,正粗鲁地推开询问的工作人员,直指着冯珍他们所在的方向径直过来,正是冯珍的母亲。
   一见到靠在那儿的男人,冯珍的母亲立即就地坐下伸直腿,抬起双臂再垂下,往复着一遍遍拍着自己的大腿啪啪作响,五官乱飞着呼天抢地,开始扯着嗓子喊话,说:“你个造孽的该死鬼,怎么又闹出这么大事的,要命呀,他们都说是死了人,要好多赔偿,你杀了我吧!这是造孽呀,怎么就摊上你这样一个短命鬼,是上辈子的冤孽吗,你要害死我呀。”
   冯珍的母亲声先夺人的嚎啕大闹,冯珍的父亲对此报以冷笑白眼,别过目光去冲旁边惊诧地投以目光的另一位病人抬动下巴示意,笑说:“这疯婆子就这样,几十年了,就是不肯离婚,我好惨对不对。这种女人就应该关进精神病院,我当时是怎么就上当受骗取了这种女人进门,我一辈子都被她害了。”
   “女士,你冷静点,这里是医疗区,您不能这样……”
   院方工作人员过来安抚劝导着试图拉起冯珍的母亲,不仅没有起到下面效果,她反而像是更来劲了一样在地上开始撒泼打滚,嘴里嚷嚷着自己家里没钱,赔偿不了事故里的这里受害人,要命倒是有一条,可以自己把命摆在这儿给他们拿去卖器官,但就是别想让自己家里掏赔偿。
   所有人都被冯珍母亲的这种行为震惊,像是看一出荒诞的剧目,令人怀疑这是不是故意夸大搞怪的某种事件,都默默举起手机拍摄,不敢相信真的会有这种行为逻辑的人类存在。见此情景,刘药师搀扶着冯珍的手下意识的垂下收回,人也退开一点距离,这或许并非他对冯珍有什么意见看法,而是人性里本能的趋利避害,间接的羞愧到无地自容。
   冯珍在与刘药师交往后一直避而不谈自己的家庭,也从未向家中提及刘药师,她像是一道立在中间的屏障厚墙有两面性,一面是灰黑色面对自己的原生家庭,一面是素净的白色面对刘药师。她希望尽可能地维持着这面墙的完整,密不透风,尽可能的维持平衡。尽管她也想过,有一天这道墙会有裂纹渗透,最终坍塌,但她没料到一切来得这样快,又这样猝然,以最剧烈糟糕的情况被展示出来,那条脖颈间无形的绳索收紧到让她窒息下沉,像是要将她这个人淹死在空气中,如同一条鱼淹死在海中,只有合理的无边绝望。
   于无奈中冯珍闭上眼睛侧过头,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块是非地之,不管身后自己父母怎么吵闹呼唤她都置若罔闻。见此,裴桑桑赶紧冲刘药师使眼色示意他跟上去,自己则去收拾倒在地上的东西,接替过冯珍为医生配诊的工作。
   当晚,基本全院一线人员都紧急回来加班忙碌了整个晚上,直到天光放亮后才将所有接治的人员都处理安顿完成,裴桑桑拖着疲惫的身体交接下班后特意去找冯珍询问她的情况。
   “还能怎么着,继续凑合着活下去呗,父母这种东西又没得挑,也不能退货,不到死的那天,发生再丢人的事也都要接受。”冯珍扎着头发随口回应,之后像是自我嘲笑一样,又说:“他们以前也好过,后来日子过久了就两看相厌恶。相互恨死地方可就是不肯离,一定要相互折磨,也折磨我,这是他们生活的最大意义,很变态对不对。我一直觉得他们很变态,要是他们哪天能离婚,能放过我,我愿吃素一辈子感谢上天保佑放过。”
   裴桑桑抱了抱冯珍,叹息着心疼她,但又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最后只是让她如果有什么地方需要,能让自己帮上的一定要开口。
   从医院回家的公交车上,裴桑桑将头抵靠在玻璃上望着窗外渐渐在朝阳中苏醒的城市出神,脑子里一直在想着冯珍家里的事。冯珍父母那样一对怨侣,相互之间已毫无爱意与共同性,却还强行捆绑在婚姻这条船上,除了不断累积怨恨,相互折磨着逼疯对方和家人,再没有任何意义。
   从这一对夫妻的情况,裴桑桑忍不住在想,如果陈慧秋是真的那么想离婚,但是自己固执的要阻止她,那么在不断的扯拉中会不会也将陈慧秋逼得面目全非。到最后,即便是强行留下了她,却把属于他们亲人之间的美好都磨灭掉,最后只有满目疮痍的拉扯伤害。
   从前裴桑桑只觉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句话多少有点片面,碎掉的东西怎么也不会比完整周全的东西美。可现在她又在想,如果碎掉的玉能各自成全,以新的形态存在能让玉更美好,那么或许是比固执的一片全瓦更有意义。
   与此同时另一边,新的一天开始后,裴家众人来到客厅就能看陈慧秋一如往常做好了全家人的早餐在桌上,正同每一天样在擦拭着桌与柜,她今天心情颇为不错的挑了一身新衣换上,化着淡妆,以此迎接在申请离婚后的第一天。
   在裴诚诚坐到桌前后陈慧秋走过来递出一只笔记本,说自己要写一篇发言稿,她昨晚拟好了发言的大纲,让裴诚诚帮忙看看,裴诚诚对此为难地耸下肩膀,满脸尴尬。
   “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写作水平奇差,上学的时候作文就没及过格,我倒是乐意帮您看,可……我怕越看越拖后腿呢。”
   “也是,那还是等桑桑帮我看。”陈慧秋收回笔记本,继续以鸡毛掸子拂弄柜面。
   “您也别指望二姐啦,她比我强不到哪儿去。倒是大姐强点,不过……这也找不上她。要不……你看看近在眼前的人?”裴诚诚说着眼下的情况,之后有意撮合便冲裴立业使眼色,说:“我爸早年不是还给杂志写过诗歌短篇吗,那文学素养可是咱们家一枝独秀,你怎么舍近求远呢。”
   “不敢劳驾,不敢!”陈慧秋拖长着声音转过头去。
   “你拿来,我给你看,就当没白吃你做的饭,咱们扯平。”裴立业伸出手去。
   “这可是你说的,我可没求你。”陈慧秋立即将本子拍到裴立业手上。
   “行行行。”裴立业夹着筷子敷衍回应,接过本子打开翻看了几眼就眉头紧锁地摇起头,说:“行文没有主次逻辑,立意不行,思想也不够深刻,不行,这肯定不行,拿去省里发言的东西怎么能这样呢。这东西我带走,有空的时候给你调整一下。”
   “行,您要是给我改得逻辑分明,立意高尚,思想还深刻,我请你吃大餐,我买最好的排骨配最补的山参鲍鱼给您。”陈慧秋没好气地回敬。
   “这可是你说的,等着,你别到时候不认账就行。”裴立业根本没在意陈慧秋的挤兑,倒像是来了信心一样握着笔记本起身,拿起保温水杯与外套去换鞋出门上班。
   “天冷了,你换件厚外套。”裴老太太出声提醒裴立业。
   “没事儿,我里面穿得厚。”裴立业摆摆手。
   “让你换就换,相信我当妈的不会害你,秋老虎最伤人,厚点好。”裴老太太坚持。
   “行,我换件厚的。”
   裴立业重新脱掉皮鞋放下包,回到卧室寻找了厚的外套穿出来老太太又说太厚了,他回去换了件稍薄的再出来,这才让老太太满意,终于能换鞋带上东西离开家门。
   陈慧秋她也觉得今天并不冷,但将这些事情看在眼里没任何言语,只是自顾地将将用过的碗筷放进厨房。裴老太太一向这样,她拥有绝对放语权,不要试图说服和改变她讲出来的话与事,顺从是最简单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