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书名:弱水金阁 作者:桃子奶盖 本章字数:7831 下载APP
盛实安睡到午后才醒,正刷着牙,郑寄岚打来电话,快快活活的语调,“吵架了?想不想去天津散散心?”
  分明是她惹了陈嘉扬,被郑寄岚一说,好像是陈嘉扬惹了她。或许是陈嘉扬给足她面子,她既然满怀疏离,就干脆问她想不想出去住一阵,又或许是他彻底被她惹毛,压根也不想看见她。
  盛实安握着听筒“嗯”一声,郑寄岚便打个响指叫人安排,又跟她说:“天津那房子没什么意思,除了大就是空,买房子的时候你不是也在?当时还说房子弄得跟晚清老太爷要住似的。你去住几天也好,换换装潢添添家具。过几天回来就好了。”
  盛实安又“嗯”一声,吐掉牙膏沫,把白玻璃杯洗干净晾干水,好好地搁在架子上,收拾几箱行李,隔日就启程。
  事发突然,家里下人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不敢出来送,生怕说错话触霉头,只有阿柠送也不对不送也不对,手足无措地跟到门外,小声问:“小姐什么时候回来?……真不带我一起去?”
  阿柠家在北平,倘若不回来,难道要阿柠跟她在天津久住?何况她不想有人陪自己,因为一句话都不想说。
  盛实安摇摇头。小司机替她搬箱子,看着她脸色,又看这次连阿柠都未获准跟去,于是在脑中勾勒了一出陈阿娇被汉武帝始乱终弃的大戏,不敢多吭声,车开下山,没话找话:“小姐,找餐厅吃完午饭再走?”
  盛实安说:“我想吃烤红薯。”
  语气平得不能再平,像孩子赌气,却不知是在和谁赌气,小司机只庆幸虎落平阳真好伺候,停在路边就要去买,盛实安也要跟着,说:“我自己挑。”
  巷子里满是烤红薯焦糊甜蜜的香气,买家七嘴八舌围成一团,都裹得像粽子,盛实安忘记带帽子围巾手套下车,灵巧得天时地利人和,把小司机撂在外头,摸出钱包往人堆里挤,边走边掏钱。挤进大烤炉前,视野霎时开阔,她看见旁的茶肆临街座位上客人寥寥,小二持着长颈黄铜壶演杂技,茶汤白雾四溢,滚烫飘香,一个男人斜斜背对着她,正端详根根竖起的上好毛尖,高个子,西装考究,头发也理得整齐,单看背影都是一副渊渟岳峙的气度。
  平心而论,放眼北平,这般出色人品并不算太稀罕,但盛实安只觉得胸口里被狠狠一撞,一口黄铜钟被撞出震耳欲聋巨响,檐上乌鸦都被她胸口里的动静惊飞,刺耳粗嘎地尖叫。
  莫说只是个背影,这人化成灰她都认得。一脚把她踢到女中去的是四姐和七姐,指挥四姐和七姐办事的就是他。
  对盛雩安的恐惧刻在骨头里,盛实安寒毛倒竖,老板连问两遍“要大的还是小的”,她都恍若未闻,前面有小伙子拿到红薯要走,转身一下撞到她肩膀,急忙道歉,动静略大,前头的人们都要回过头看热闹,盛实安猛地清醒过来,转身挤出人群,夺路而逃。
  车停在小巷外,小司机见她空手跑了,一头雾水,但怕她稍后肚子饿,连忙自己上阵抢红薯。盛实安跑出去坐上车,却连这样都不舒服,四面八方的皮革气味拥簇而来,竟然恍如唐林苑头七的那天。盛老爷死了数月,争家产也就闹了数月,七太太唐林苑在里头闹得最起劲,执意要按盛老爷子的遗嘱办事——姓盛的老爹死得仓促,遗嘱尚未立完,其中写到给七太太和十三小姐一个银行户头,还没落款签字生效。盛家人各自打算盘,大房乐得拿唐林苑当枪,于是二房把她当靶子,三房跟唐林苑穿一条裤子。
  盛实安恨透了唐林苑争来抢去的刻薄嘴脸,仗着自己年纪小,成天看小说看电影睡懒觉,七月节的午后被吵醒,楼下院里人熙熙攘攘地围着窃窃私语,三太太在放声大哭。
  盛实安拿掉盖在脸上的书,趴到窗口,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往下看,二太太仰起头来看她,眉眼带笑,“十三小姐还不下来看看?你妈没了。”
  唐林苑坐车出去,不知是要去哪里,走得老远,回程时车翻进了黄浦江。大太太顾忌盛家颜面,叫人去捞,次日才捞起来,唐林苑和司机泡在车里,早已不成人形。又过几日,车子修好了,停在后院,将来供仆妇买办东西用。这天正巧是头七,盛实安晚上睡不着,下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车是盛老爷子置办给唐林苑的,她总喜欢坐后排靠右的位置,还总嫌车里味道重,洒无数香水弄得无比呛人。如今满车香水味被江水洗涤一空,崭新的皮革味把盛实安笼罩其中。
  又过两月,学校开学,盛家送盛实安去读书。盛实安年纪太小,跟早已成人的兄长姐姐们都不算亲厚,只不过三太太和唐林苑交好,故而三太太生的四姐和七姐对她还算看顾,送别时洒了几滴泪,说家产之事由三太太和三哥代为争取,要她努力加餐刻苦学习,将来去国外深造,离开这些人,一切就都好了。
  盛实安说不上信以为真,也说不上多么狐疑,只是无可无不可,唐林苑死了,她胸口始终是麻的,脖子往上的部分是行尸走肉,脖子往下的部分沾着人气,吃少了会瘦,穿少了会冷,不过都不甚在意,但回寝室坐在床上,发觉床褥湿透,椅子上有胶水,柜中衣服被剪得七零八落,就是另一码事。
  她拉张椅子坐下等,等到室友们回来,开口问:“谁干的?”
  盛实安个子不高,身姿纤细脆弱,皮肤白得近乎病态,头发眉睫和眼瞳是从墨池里捞出来似的、湿漉漉的深黑,然而声气不善,与这幅濯濯清贵的外貌极为不符。剧烈反差之下,于碧童惶恐低下头,不敢吱声,不敢承认,李阅薇抱臂道:“你怎么跟我说话呢?”
  盛实安不觉得愤怒,只发觉连问都是多此一举。学校里女生们搞小帮派,有的女生招人害怕,也有的招人好奇,李阅薇是那个人人都恨的,于碧童是她的跟班,李阅薇叫她扇自己巴掌她都肯,何况只是作弄孤僻的转学生,何况盛实安本来就惹了她,学期中途搬进来,害得她要把占领的空床铺收拾干净,已经连着十几天对盛实安冷嘲热讽。盛实安这一室狼藉或许不是李阅薇亲手做的,可难道被人砍了要怪刀?
  李阅薇看她不动,说:“起来,你坐的是我的椅子。”
  盛实安起身抡椅子往墙上砸,啪啪两下,椅子断了腿,被她扔下楼,不知道有没有砸到人。李阅薇尖叫一声,扑过去看,盛实安可不在乎底下有没有冤死鬼,拎起李阅薇的行李箱也丢下楼,拧开水壶往她床铺上倒水,床褥吸水变得沉甸甸,照旧被盛实安拖下地扔下去。李阅薇跳了脚,勒住盛实安脖子往回扯,盛实安反手就拿手肘砸李阅薇鼻子。
  于碧童被盛实安这幅人不人狼不狼的德性吓得白了脸,半晌回神,连忙加入战局,隔壁宿舍的人也来帮手,打架变成群殴,十分钟后终于惊动宿管,把盛实安带去医院。盛实安满身淤青血口,肋骨裂了一根,医生问话,她吐口血沫子。又过半小时,盛家三太太和盛雩安匆匆来了,盛实安这才叫一声:“三太太。三哥。”
  盛雩安向来冷淡,目光在家里最小的小杂种脸上扫一眼,看她消瘦弱小,校服上满是灰土血迹,小脸上有淤青红肿,喘气却喘得挺好,没有要断气的迹象,于是无所谓地跟护士打招呼,请她代为缴费。三太太倒是心疼得不得了,拿钱拿东西,又嘱咐盛雩安去学校,跟姓李的同学讲讲道理,再安排盛实安换宿舍。
  说得做得如此周到,却不接盛实安回家,盛实安心里慢慢有了数,知道如今唐林苑被大房二房弄死了,只剩她一个没用的小丫头,三房待她好,只因抓着她就能拿到更多遗产,其实迟早也要一脚踢开她,将来她要全靠自己打算。
  她回寝室躺着养伤,养足两周,继续上课。走进教室,李阅薇在座位上玩指甲,吹口气,“了不起啊。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到底是野鸡下的种,咱们可真不是对手。”
  盛实安肋骨的伤没好全,腰还在疼,抱着一叠书走上楼,手心里都是汗,心情不算好,闻言停下来,低头注视李阅薇。
  李阅薇说:“看什么看?”
  老师进了教室,朗声说准备上课,盛实安充耳不闻,抬手甩李阅薇一耳光。
  莫说李阅薇,连老师都被吓懵了,全班鸦雀无声。李阅薇捂着脸不说话,盛实安拍拍她的另一半脸颊,“这就对了,别说话。”
  盛实安和李阅薇彻底结下了梁子。李阅薇的父亲是后勤主任家的穷亲戚,给学校当校工,跟主任套近乎,千方百计把女儿塞进教会女校镀金,谁料女儿在高门小姐中过得并不自在,日子久了,自成一派,在学校里充当大姐头,被人恨被人怕又被人扇耳光,如此种种,李阅薇回家自然不会讲,只把盛实安飞扬跋扈的桩桩件件埋在心里,长成参天大树。
  往日受李阅薇作践的女生想跟盛实安做朋友,结果发觉这位新同学不爱搭理人,总是发呆,也就作罢。盛实安照旧是麻的,对一切都全无感觉,潦草学习,心算分家产的官司打完后能分给她几张钞票,算不清,索性勤看报纸,提前一百步了解招聘信息,不知道将来自己花光钞票之后,能坐在哪个格子间里赚饭吃。
  期末考试结束,寝室里的女学生各自收拾行李回家过年,盛实安趴在窗前,看着橙红落霞发呆,于碧童走了又返回来,小心地敲门,“盛实安,有人来接你。”
  盛实安收了书包下楼,步履沉重。不想回,不得不回,她再不想见那家人,也要看钱的面子,再为自己争取一二。走下楼到校门口,左顾右盼,没看到家里的司机,只有一台货车停在校门外。
  情势不对,盛实安后退一步,要回学校里去,货车上跳下两个校工,不由分说把她弄上车。盛实安被绑紧了塞在车里地上,蜷着感受车身颠簸,大概是上了山,盘山路一环环让人发晕,脑子一片空白,只蹦出来三个大字,“李阅薇”——车是学校的车,人是学校的人,不是李阅薇是谁?
  盛实安被颠得想吐,来不及,车子已经开到半山腰,那两人嘀咕耳语一阵,为少女的纤腰长腿达成共识,副驾驶上的人把盛实安提起来放在腿上扒衣服,抽她一耳光叫她听话。
  盛实安十分听话,并不乱动,只是哭得满脸是泪,快要断气,那人把她嘴里布团扯出来,盛实安坐在他腿上,上气不接下气地摇头抽噎,“别、别在车里。”
  倒也识相,晓得让自己少受罪。那两人停下车,下去解手,盛实安被绑着脚蜷在车门边,等他们解完手,过来拖盛实安进树林,没走两步,见盛实安回头看停在路边的车,像是盼着有人路过察觉异样似的,也起了戒心,折回去要把车开到隐蔽处。开车的往回走,另一个也想去车上再拿两根麻绳,盛实安被搁在树林里,端坐倾听,等待命运之神垂怜,半晌后林外传来几声闷响,车子翻下了山。
  盛实安死里偷生全靠运气,抹一把脸,停不住眼泪,哭到头痛,才张开手心。那枚钉子刚扎完车胎,尖头已经弯折,费劲巴拉才弄开绳索,拖着脚步胡乱找路下山。按道理是该回家,不过再也走不动,认出前面的大楼,因为听说过盛雩安在此办公,于是走去求援。
  盛雩安与她不亲厚,大楼里的引导员并不认识十三小姐,打量她一番,“找盛先生?你预约过没有?”
  她在想该如何介绍自己的情况,一旁有个男人从楼上匆匆走过下来,叫引导员别多问。引导员识相,恭敬叫一声“刘秘书”就闭嘴去忙,这位刘秘书只问盛实安:“李阅薇?”
  盛实安走了一夜路,脑子停转,傻着看他。他四顾一眼,压低声音,“你怎么擅自来了?李襄理没跟你说明白?不会不给你结钱,一定送你去香港,回去,等盛先生派人找你。”
  盛实安点点头,应声好,转身走出去,在日光下暴晒自己灌水的脑袋。原来是这样,李阅薇会借刀整人,盛雩安也会,李阅薇的刀是于碧童,盛雩安的刀是李阅薇。
  那户头里究竟有多少钱,值当这样大动干戈?四姐和七姐话里话外要她相信唐林苑是二太太蓄意弄死的,果真如此么?会不会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会不会是有心人在拿唐林苑、盛实安、以至于大房二房当枪?
  总之李阅薇并没有去擅自找过盛雩安,两个杀人的打手也并没有回去复命,盛雩安不出一个钟头就会弄清楚她做过什么。整个上海变做一只阴影巨兽由南向北追赶,追得她仓皇逃窜,为一口饭什么都肯做,为不挨针扎都肯上红香楼的床,那只巨兽变做前尘往事,时至今日,几乎忘了,但没有忘。
  盛雩安呢,是否也是如此?他为什么在北平、他记不记得十三小姐盛实安?
  车里的气味化作触手钻入鼻腔探入皮肤,盛实安察觉到自己在发抖。车门拉开,小司机手里提着装烤红薯的纸袋,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您接着,当心烫。”
  盛实安抹了一下额头,浑身力气被抽了个精光,迷茫地看着车外阳光中的小司机,接过烤红薯,那点温度捂热全身,终于喘了口气。
  从前盛实安只有逃命的份,不过时殊事异,眼下不必也不想逃第二次。车到天津,开进珑璧别墅的雕花大门,里面前院热热闹闹,佣人们在忙着洒扫地面收拾灌木。提前半天到来准备的阿耿带人过来帮忙扛她的行李箱。盛实安没下车,抽了半支烟,打定主意,夹着烟招下手指,叫一个伙计喊阿耿过来。
  阿耿前日听郑寄岚转述了几句,知道这次陈嘉扬和盛实安生的嫌隙非同小可,恐怕要闹崩,但他们把盛实安当祖宗当惯了,何况陈嘉扬特意派他跟着盛实安,他不敢怠慢,放下箱子一路小跑,在车边垂手站好。
  车窗开着,盛实安穿着黑衬衫,戴着太阳镜,鼻子尖尖,种种形貌把白白的小脸衬得没三分热气,边缘犀利的红唇吐出青蓝烟圈,冷冷对他说:“你帮我查个人,叫盛雩安——还有一个,叫李阅薇,或许在香港。都是上海人,盛雩安开公司,李阅薇从前读圣若瑟女中。”转念一想,接着说:“小事情,不用声张。也不用告诉陈嘉扬。”
  阿耿留下司机和保镖跟着盛实安下榻,自己跑去办事,这是他的老本行,哪怕人在天津,也动作极快,次日午后就来送信:李阅薇是早就死了,因疟疾在去香港的船上送了命。至于盛雩安,堂堂上海盛氏实业的当家人,腰缠万贯,生意越做越大,来趟北平也无所厚非,只是不知他具体行踪。
  看来女学生李阅薇利用盛实安买前程的算盘也落了空。盛实安如今长了几岁,比当初多了不止几个心眼——盛雩安要堂堂正正拿到钱,必然会把事情做得干干净净,李阅薇肯信他,确然是太过幼稚,不过至少比当初的盛实安成熟。
  盛实安嘱咐阿耿继续查盛雩安在北平的住处,自己在珑璧别墅里逍遥度假。其实日子过得还算顺遂,朋友少了点,不过还可以跟谢馥甯打电话,叠着小腿涂脚指甲油,另一只脚的脚尖勾着拖鞋晃来晃去,“你什么时候来找我玩呀?”
  谢馥甯说:“我哥哥嫂嫂才不会让我去呢。”
  盛实安叹口气,“你快点结婚,离开家就好了。”
  谢馥甯也叹口气,李钧安一穷二白,哥哥嫂嫂都是势利眼,结婚哪有那么容易?不过,想到李钧安,反倒想起别的事了,“李钧安要去天津呢,还有陈轲他们。老师介绍他们去南开应聘,明天启程。”
  盛实安礼数周全,遣人去李钧安和陈轲下榻的宏林旅馆,送了点心肥皂毛巾等,还送了别墅的名片,如果他们有事需要帮忙,请不吝联系;李钧安代表二人回了封信,感谢安小姐费心,又说起他们在天津的见闻,逛过的街巷,说起逗趣的天津口音、市场里的活蹦乱跳鱼虾,以及南开附近十分不错的吃食,最后浓墨重彩地表扬天津煎饼果子,“不得不尝!加俩蛋!”
  天津到处是卖煎饼的铺子,盛实安没过几天就与街口的煎饼铺子陷入热恋,连懒觉都不再执着,每天闻到香味就起床,进厨房挑两只大鸡蛋,去排队买套煎饼,很快跟左邻右舍混熟,听邻居太太的女佣说太太雇人把外头的狂蜂浪蝶臭揍了一顿,心中一动,恭维一番,又问:“上哪找的人?”
  邻里谈论八卦,知道这位独居大别墅的小姐是北平大人物的脔宠,不知为何才被发配到天津来,被这么一问,女佣茅塞顿开,心知又是一个被鸠占鹊巢的,同仇敌忾,十分热心,鬼鬼祟祟塞给她一张纸条,上头写着个地址。
  盛实安想来想去,毕竟不想把自己的事捅到陈嘉扬面前去,刚做了错事,多少有些别扭——到天津来一周多,没有跟陈嘉扬通过电话,只有一次意外,她趿拉着软绸半拖,上下闲晃,看见阿耿在沙发边,灵光一闪,吃着雪糕大声问:“阿耿,我养条狗好不好啊?”
  阿耿没搭腔,局促地站在原地,盛实安这才看见他手里拿着电话。
  电话那边是陈嘉扬。她刚才听到电话铃响,可是有好久没听到阿耿说话,以为早就挂断了,原来是在听陈嘉扬吩咐事情。这下可好,陈嘉扬听到她心情良好,还要养狗,大概更觉得她缺心眼了。
  阿耿打听消息还算举手之劳,但他人不在北平,要动用人手就要劳烦郑寄岚,也就难免要报给陈嘉扬知道了,还是自力更生的好。于是盛实安拿着纸条,循着找去。车子曲曲折折开了一上午才到,原来是在杨楼的一片菜市场背后,闹市中仅此一间黑漆嘛乌所在,紧邻猪肉铺子,春联被撕了一半,门上泼了各色油漆,门把手油得发黑发亮,里头人影绰绰,是个穿褂子的刺青大光头。阿耿不知道所为何事,看了就害怕,“小姐别进去了!来这干嘛?咱们去逛商场吧。”
  盛实安不怕,说:“我来看手相。”
  她自己推门进去,跟对方略谈一番。对方看她谈吐衣着,知道是来了大单子,正襟危坐,打电话订火车票,当晚就出发去北平,预备等拿到盛雩安的地址就动手把人抓来,让盛实安盘问个明白——当年的事还大有没弄清楚的细枝末节,譬如那户头里究竟有多少钱,譬如唐林苑究竟是谁害死的?
  盛实安付完定金,大功告成,预备打道回府。忙活一上午,肚子饿得咕咕叫,闻着市场里八珍鸡烤香猪虾酱萝卜的气味,难免心猿意马,上了车还难以忘怀,使劲抽鼻子,总觉得还能闻到。真是很香。
  市政工程正在实施,加上今天赶集,前方路障重重,尘土飞扬,轿车举步维艰,停在路口良久。盛实安终究没忍住,蹭到门边,边开门边飞快地说:“反正车也走不动。你们先堵,我马上回来!”
  阿耿拿她没办法,多说一句话都要脸红,只好不说。她下车返回去买了几只炸鸡腿,宝贝地抱着纸包,打算回车上再吃。路面被挖开,她溜着墙沿走,途经无数小巷,往里看一眼,阴森而幽深。思量着经过下一个巷口,口鼻被伸出来的一只手一捂,拖进小巷。
  来不及思考,那只手手心里放着手帕,被液体浸湿,气味刺鼻,盛实安直觉脑子里骤然一软,四肢都开始发虚,本能地嗯唔出声,奋力挣扎,反而连脖子都被勒紧,鞋尖在地上划出一道土痕,用力一蹬,踢倒一只脆皮铁桶。
  动静刺耳,巷外玩耍的孩童踢踢踏踏跑来看热闹,在门外洒扫的住家也走过来,边骂“兔崽子干什么呢?”边跟邻里客套,“破桶罢了,除了清明烧纸钱谁想得起它来?……可那也得管呐!”
  杂沓脚步声渐近,外头越来越热闹。盛实安耳中满是嗡鸣,已经听不见声音,视线朦胧不清,恍惚觉得自己被甩上肩头,拦腰扛着快步离开喧哗闹市,塞进车后座,抽麻绳绑紧手脚膝盖,还拿胶带封了嘴。
  下手极重,盛实安全身骨头都要被绷断,在颠簸的车座上回忆出二分熟悉况味,隐隐觉得不妙,眼下不像敲诈勒索的架势,更像是要杀人灭口——她惹谁了?
  这么一想,盛实安自己都无言以对,平日仗着陈嘉扬的面子飞扬跋扈,明里暗里惹的人实在不少,譬如被她勒索的金之瑜,譬如被她钓着的李公子,再譬如三番两次被她敲竹杠的谢太太李太太,自己完全不冤,奈何被紧紧绑着,无法可想,在酥软无力中随车被拉远。
  似乎走的是小路,树杈打在车窗上劈劈啪啪乱响。借着声音侵扰,盛实安用力睁开眼睛,原来是郊区,车窗外隐约可见破旧的厂房,天色已经黑透,连日积雪的乌云被风吹向西,此时白月高悬,明明如咄。
  车子爬上一道坡,滋地停下,开车的人从前排伸手拽住她脚腕拖出去,盛实安脑袋“砰”地撞上车门,痛得钻心,嗡鸣声散去,立时清醒,但已经被搡在地上跪着。
  她起初不解何意,酸软地抬头,看见那黑衣人向后退几步,拉开距离,从腰后掏出东西。
  其实看不清,但她耳朵听到熟悉的机械轻响,是子弹上膛。
  霎时寒毛直竖,月色转过来,盛实安终于看见黑洞洞的枪口,那人抬枪对准她的眉心。
  她脑袋里蓦地涌出多年前雷三脑浆迸溅的情形。眼见那人手指盖上板机,只有一丝知觉和力气的腿本能地作出反应,盛实安向后退去,想要躲开。谁料右腿膝盖在地上一压,黄沙碎石簌簌下落,耳边听到汩汩的水声,这才知道原来自己跪在铁索断裂的大桥边。
  盛实安没能发出一点声音,右腿下一空,猝然仰面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