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于重雾深处的王城之上,天空乌云密布,黑如墨染,低沉的云层背后不时有 金蛇般的电光流窜, 似要穿透苍穹, 割裂山川大地。天生异变, 斗转星移, 阴阳混淆, 日隐月消, 一切仿佛都在昭示着一种毁灭的力量,令人望而生畏。
就在且兰等人由巽门入阵不久,北方坎门之中忽然出现了一个灰衣素袍的老者。 没有人知道他何时出现,又为什么出现在王城,面对这借灵石之力发动的奇门阵法, 他面上似有些微凝重的神色,继而一声冷笑,身形略晃,便消失在空茫的城门之中。
九转玲珑阵八门八境,自成天地,各不相同,坎门之内并不若巽门有巨石当前, 薄雾之中反而空无一物,一片平淡冲和。一角灰衣在雾气之中若隐若现,那老者再次 出现,已是阵法中心之地,闭目沉思片刻,径直举步往正北方而去。
就在他转身之时,周围景象突然生出变化。
清风过境,云开雾散,整座王城的轮廓渐渐呈现出来,一座巍峨的金殿屹立于王 城正中,下临三千碧波,周围浮云飞绕,八十一座飞桥交错相连,凌空飞架,却没有 一条能够到达金殿。四周宫宇万千,皆隐于密密的繁花之下,阵阵风过,花落如海, 无声无息,无止无尽。
阵中诸相,明灭交错,置身其中恍若穿行于至美的梦境,令人不由心生留恋,但 那灰衣老者却丝毫不受影响,径自徐步前行,当他踏上正中一座横卧于湖波之上的白 玉浮桥时,重雾之上星象骤现,四面幻景纷然尽灭,殿宇、瑶台、琼光、花影, 皆作 一片飞烟尘埃。
雄伟的王殿正在前方,玉石铺就的广场上却隐隐现出一面巨大的棋盘。
盘中棋局纵横各十七道, 深入平石, 黑子如墨, 白子如玉, 错落分布而成珍珑古局。 那老者一眼看去,不由定住了脚步。
要知这灰衣老者原本出身不凡,自幼便是聪颖绝伦,资质天纵。他博览群书,涉 猎古今,非但于武学大有所成,更是天文地理、五行八卦、兵法数术无一不精。只是 十余年前遭逢一场变故, 遂去国离家, 改名换姓, 自隐于江湖, 沉浸于琴棋书画之中, 以为消遣。但他毕竟是心志极高之人,一旦精研某事,自有好胜求全之心,数年前曾 立誓要尽破古人所设珍珑, 先后得多本上古棋谱一一破之, 眼前这局珍珑却不是别的, 正是他近日苦思而不得其解的一局绝棋。
眼前棋盘之上二百余子密密布列, 纵横纹枰, 或反扑, 或尖侵, 或治孤, 或杀气, 劫中有劫,死中见生,攻守变化无处不是玄机,妙不可言。那老者直觉棋局之中实有 一处深藏的破绽,如一道灵光乍现,稍纵即逝,忍不住便凝神细看进去,也不知过 了多久,那棋中繁复变化越发凌乱,黑白双子纠缠散落,全然不成规矩,令人久思难 解之下,心中竟无由生出一阵难言的烦躁。
这念头方起,抬眼之处殿宇森然, 一道道朱红宫门无声无息,缓缓洞开。
幽深沉寂的大殿,巨大的九龙缠金琉璃灯明光四射,照出一片雍容华美,直刺眼 目。珠帘凤帷之后, 是什么人的身影妖丽曼妙?金殿龙座之上, 是什么人惊怒声声急斥? 琼阶玉壁之前,是什么人的刀,什么人的剑,什么人的鲜血汇流成河……
止不住的血色漫过阶前瑞云祥纹缓缓扩散,渗入纵横线条的纹路,巨大的棋盘开 始旋转,黑白两色混了刺目的鲜红化作急急旋涡,终成一片空洞的灰色深陷下去。
是火光,突然冲天而起,烈烈火舌遮天蔽日,火海无边,浓烟热浪扑面卷来!
那老者目光一利,猛然仰首长啸,随着那啸声悲愤,狠狠挥掌击下,面前棋盘应 手崩裂, 一声巨响,碎石四溅,与此同时,无数冷利锋刃如影袭来。
杀气扑面, 那老者眸中厉芒大盛, 啸声未绝, 穿入四周黑衣人之间, 手起, 剑飞, 血溅,敌伤,交睫瞬间,十余名黑衣人大半飞身跌退,数柄长剑叮当落地,持剑的右 手几乎同时被废,无力再战。
甫一交手便遭挫败, 黑衣人却阵势不乱, 受伤者虽剧痛钻心, 却无一人惊呼出声, 而是迅速翻身退开,其后同伴随之补上空位,剑势连绵不绝,将那老者困在中心。与 且兰在阵中遭遇的玄衣战士不同, 这批人行动迅急飘忽, 人人身法诡异, 剑招阴柔狠辣、 森严冷厉,进退不留丝毫余地,每招之下,竟大有与对手同归于尽的决绝。
这情景落在那老者眼中却再熟悉不过—禁宫影奴,王城中最为可怕的杀手,禁 宫中最为忠实的守卫者,无论是谁想要闯入帝都,唯有一条路一个办法,便是踏着他 们的尸身而去。
一声冷哼,那老者闪身插入敌阵,反手震退一人,回身之时衣袖拂去,面前数人 便如撞上坚硬的墙壁,顿时浑身剧震,踉跄跌退。
战圈骤然扩大,但听那老者厉声喝道: “商容,再不退下,莫怪我手下无情! ”
那为首的黑衣人闻言一惊, 剑势不由缓了一缓, 猛地与来人四目相对, 面色大变 : “你……你是…… ”
一道目光如电,急掠心间,商容愣了刹那,突然将剑一收,单膝跪了下去:“老 奴有眼无珠,该当死罪! ”其他影奴唯他马首是瞻,立刻纷纷后退,瞬间之内,半点 声息也无,亦跪了一地。
那老者眼角微垂,冷冷看向商容:“死罪?谅你也没这胆量自作主张,叫你们主 子来! ”
商容恭声道: “主上便在宫中,请容老奴前去通禀。 ”
“ 哼! ”那老者神情倨傲,似是根本不把东帝放在眼里,丢下一句“让他来阵 外见我 ”,便头也不回,径直拂袖而去。商容抬起头来,眼中惊异、感伤、疑惑、 忧虑,百味交集,异常复杂,呆立了片刻,匆匆收剑赶往长明宫去。
一千兵马入城之后消息全无,王城之外,古秋同等正自等得焦躁,忽然之间,耳 边一阵隆隆声响,脚下大地微颤,护城河上四方三十六座浮桥突然缓缓移动,从中一 分为二,逐渐没入两旁石壁之中,偌大的帝都断开了与外界相连的唯一通路,顿时成 为一座孤城。
九夷族大军前有坚城,后临深河,四面通路阻断,便如虎入樊笼,进退不得,所 有人不由心神一凛。
“将军,事情恐怕有变,我们是不是发兵攻城?”
两名偏将忍不住出言请命,古秋同尚未答话,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冷冷道: “不 自量力,想去送死吗?”
方才那灰衣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阵前,负手斜睨众人。古秋同认得这正是且兰公 主的师父仲晏子,心头一喜,快步上前叫道: “前辈!公主他们已进城一个时辰,至 今消息全无,还望前辈指点一二!”
仲晏子却不答话,只是微微冷哼一声,望向城门方向。
空中原本密布的乌云隐隐散开,但天地依然笼罩在一片茫茫雾色之中。浮桥断开 的同时,王城周围八道盘龙巨石徐徐滑落,四面城门皆尽封闭,唯有正中的雍门依然 洞开, 一条青玉玄石铺就的御道宽阔肃穆, 一直延伸到遥遥禁宫深处。
城中机关停止运转,整个帝都安静得异乎寻常,过了片刻,茫茫的雾色之中,一 道修长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见有人现身, 九夷族弓箭手同时列阵严待, 无数冷利的铁弩齐齐对准了王城正中。 但见万箭所指之处,一袭天青丝衣飘逸如云,随着来人从容不迫的脚步轻轻飞扬,纤
尘不染。薄雾之下,那人的面容似乎太过苍白,身形仿佛过于单薄,但当他出现的 时候,那因兵戈而来的杀气纷纷收敛退避, 似是挡不住他身上与生俱来的高贵与清冷。
隐现于雾中的城池与嵯峨山陵是一片凝重的背景,他最终驻足此前,往那千军万 马中淡淡投去一瞥。只一眼,却让所有注视他的人无不惊凛,每一个人都感觉他是在 看向自己,那眼底洞穿肺腑的清光,于无形中迫人之心,于无声中摄人之神。
仲晏子双目精光一现,几乎是同时,那人亦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浮云深处,他 似是温雅一笑,朗声道: “敢问阵前可是子程王叔? ”
仲晏子面无表情,冷冷开口 :“洛王子程早在十几年前王城那场大火中便已化为 灰烬,死无葬身之地,哪里还有命活到今日? ”
那人闻言,轻叹一声:“洛王虽死,但王叔还在,侄儿子昊见过王叔。 ”说罢微 微躬身,拱手执礼。
仲晏子不避不让受他一礼,看他半晌后,慢慢点了点头:“嗯,你是子昊,妤夫 人的儿子。 ”
子昊微笑道: “十余年未见,王叔别来无恙? ”
仲晏子冷笑道: “逆臣叛贼,什么有恙无恙,岂敢劳王上垂询! ”
子昊不愠不怒, 语气仍旧温文:“当年那变故事起仓促, 侄儿纵知王叔遭人陷害, 却难令父王回心转意, 只能设法在宫中制造些混乱, 幸而王叔无恙, 也算苍天有眼。 ”
仲晏子心头一震, 猛然忆起旧事, 皱眉道:“璃阳宫的那场火, 是你弄出来的? ”
“侄儿那时出不了东宫,唯有出此下策。 ”子昊笑了笑, “那火,是子娆亲手 去放的。 ”
仲晏子微微眯了眼睛,襄帝九年,璃阳宫 ……急急岁月,多少尘封之事,竟似已 是前生……
洛王子程,襄帝一母同胞之弟,出自幽帝王后膝下。幽王后早逝,洛王自幼跟随 襄帝长大, 兄弟二人手足情深, 十分友爱。后襄帝即位, 赐九百里封邑, 城池十二座, 封王弟于洛,却舍不得幼弟远行,遂让他享封国食禄,留在帝都,掌管内外禁军。
襄帝为人闲疏, 生性风流, 于国事上并不十分用心, 而洛王才貌出众, 文武双全, 心胸韬略向来不凡,因此甚得襄帝倚重。及至后来,襄帝命他以王弟身份监国,军政 大事一律交之裁决,信任之至,无人能及。
洛王权重,以王后凤妧为首的凰族一直心存不满,而洛王恃才傲物,对凰族亦始 终不以为然, 久而久之, 宫府间凰族一派与洛王一派两股势力渐生嫌隙, 争斗愈演愈烈。
襄帝九年元月, 恰逢洛王生辰, 襄帝在宫中替王弟设宴庆祝, 兄弟二人多饮了几杯,
遂留洛王宿于宫中。当晚深夜,凤后突然衣冠不整求见襄帝,哭告洛王酒后私闯重 华宫,意图不轨。襄帝闻言大为震惊,下令将洛王暂时拘禁,命人传旨查问。
凤后此举本便是要构陷洛王,设局除去政敌,洛王自来心高气傲,从不将凰族放 在眼中,竟然抗旨不遵,率亲卫禁军兵逼重华宫,锁拿凤后御前对质。却不料凤后早 有准备,与凰族亲信里应外合,瞒过襄帝,趁夜矫诏调动五万帝都守军包围王城,便 借护驾之名对禁军发起猛攻。
双方遭遇,帝都守军奉命痛下杀手,禁军寡不敌众,血战之间拼死护卫洛王退至 璃阳宫,最终尽被围困剿杀。璃阳宫莫名其妙燃起大火,火势凶猛,直将整座宫殿化 为一片废墟,洛王就此葬身火海,尸骨无存。
襄帝九年是雍朝历史上空白的一年,史笔如刀,道不出烈火鲜血光影下的阴谋与 杀戮,刻不尽尊荣风光恩爱中的背叛与死亡。
是年初,洛王谋逆,事败,毁宫自焚。襄帝闻讯惊怒悲痛,卧病不起。
三月,凰族联手司马乐让、司徒孟说、侍中舍人岄息发动宫变,将襄帝幽禁于王 城昭陵宫,凤后垂帘听政,以铁腕镇压朝臣,剪除异己, 一手掌控天下。
五月,凤后以极刑处死襄帝宠妃妤夫人,宫中妃嫔二十二人皆赐白绫自缢,其中 三人身怀六甲,婴儿未及出生,便随母亲含恨而逝。
八月,巫族侍女携襄帝密函血书出宫借兵求援,为影奴中途截获,凤后盛怒之下 传令将巫族全族贬为叛奴,族人无论老幼, 一律格杀勿论。
十月,容夫人所出公子暄、绮夫人所出公子青先后暴毙,王后“嫡子 ”公子昊立 为储君。
十二月, 太史宬六名太史同时请辞, 凤后阅王史而大怒, 杖毙六人于殿前, 焚王史, 废太史宬, 尽逐史官。自此, 雍朝史记戛然而止, 残的卷, 断的章, 春秋过往, 众口悠悠, 尽淹没在一片腥艳如血的颜色中……
那一年东帝十岁。
当他第一次以储君身份登上九华殿至高处接受群臣叩拜时,身边被称为“母后 ” 的女人以强者的姿态傲视众生,凛然风华,逼人夺目。
在她垂眸审视的那一瞬间,他以平静而恭顺的目光相对,锐利的眼睛穿不透淡淡 微笑,看不清少年深藏的心。
“王叔或者想不到, 我早已知晓亲生母亲是谁。凤妧虽从小便将我留在中宫抚养, 有些事却是瞒不住的,就像我每日服用的汤药,喝多了,总会品出些滋味。 ”子昊淡 定娴雅的语调, 仿若只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王叔还是小看了她, 她所想要的,
从来就不只是王后的凤玺而已。 ”
“很好!很好!很好! ”仲晏子一连说了三个“很好 ”,似悲似叹,“我竟真是 没想到,你比你的父王聪明得多。 ”
子昊收敛了笑容,缓缓道: “王叔出事后,父王十分伤心,想必也心知错怪了 王叔。昔日若有什么对不住王叔之处,侄儿今日替父王赔个不是,还请王叔见谅。 ”
他始终对仲晏子执晚辈之礼,丝毫不以君王的身份逼人,温润之处,只令人万般 戾气全消。但仲晏子一直误以为当年帝都守军是奉王命剿杀禁卫的,是以兄弟情绝, 将襄帝恨入骨髓,多年宿怨并非三言两语便能化解,此时虽不曾发作,面色却还是冷 的: “少说这些无用之事,我只问你,且兰现在何处? ”
子昊眉梢微微一掠, 如实道:“且兰被我困在阵中, 失了知觉, 如今人在长明宫。 ”
九夷族阵中掀起一阵轻微的骚动,当先一名偏将按捺不住, “锵”的一声拔剑 出鞘: “你这昏君!还不快放了公主,否则我们必踏平帝都…… ”
话未说完, 子昊俊冷的眼角无声一挑, 眸心霎时似有微光轻闪, 仲晏子暗叫不妙, 心念动时,人已往阵前抢去。
那说话的偏将尚未反应发生何事,只见青灰衣影疾闪,半空中两股真气交撞的力 道硬生生将他撞退数步,人未站稳,眼前一花,手腕剧痛,颈间微凉,一丝温热的液 体沿肌肤缓缓而下,反手一摸,指间竟触得一片血迹。惊骇间抬头,却见东帝仍闲闲 立于阵前,只是手中多了一把长剑,剑刃上一抹血痕宛若新生,掩映在青衫飘摇间, 摄魂的冷,迫人的傲。
子昊眼尾带过一瞥,轻声道:“我与王叔说话,如何轮得到你这外人插嘴? ”漫 不经心地挥袖一扬,三尺长剑脱手钉入近旁玄石缝隙,生生没柄而入,只余一道血红 的缨穗兀自轻晃。
他入阵、夺剑、伤敌不过交睫瞬息,千军之间来去从容,若非仲晏子出手阻拦, 那将领恐怕早已横尸当场, 九夷族数千战士皆被震住。古秋同出鞘一半的剑定在手边, 片刻之后缓缓收回,对仲晏子道:“未想前辈竟是王族尊长,九夷族失敬了。如今公 主被困王城,不知前辈意将如何? ”
仲晏子听了此话,知他已生出疑惑,顿时心下不悦,两眼一翻,冷冷道:“你 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破阵救人,又来问我做甚? ”
古秋同遭他抢白, 一时语塞, 深知此人孤傲怪僻, 喜怒无常, 当下不敢再行妄言。 仲晏子却不再理他,只深深看向东帝:“你不知天高地厚,竟去修炼‘九幽玄通 ’, 这门功夫需以九九八十一种剧毒相辅,无异于自残经脉,你胆量不小。 ”他方才与子 昊硬拼一招,因不欲伤人只用了不足五成功力,原想足以将他拦下,却不料被他轻描
淡写地单掌逼退,交手间一股奇冷无比的真气直侵经脉,阴寒霸道,此时半边手臂尚 隐隐发凉。惊异之下,不由再将子昊细细打量,发现他虽目光清澈,举止从容,但面 色苍白,唇无血色,显然体内深缠剧毒,已成痼疾。
子昊闻言,淡淡一笑:“ 多谢王叔提点,侄儿体内何止八十一种剧毒,早已经 习惯了。 ”
仲晏子道:“你要自讨苦吃,与我无关,但且兰是我门下弟子,你将她掳了去, 我却不能不管。 ”
“ 哦? ”子昊眉梢一挑,“无怪皇非肯如此相助九夷族,原来且兰竟与他有同门 之谊。 ”
仲晏子双目隐泛冷意:“王族要灭九夷, 我却偏要帮他们, 且兰这丫头聪慧乖巧, 甚合我心意,你们迫得她国破家亡,我就偏要收她做弟子。 ”
子昊点一点头:“今日王叔亲自来此,便是看在王叔的面子上,我也该放且兰 回去。但九夷族兵逼帝都,我若放了且兰,她复仇心切,难免冲突再起,请王叔恕我 难以从命。 ”
仲晏子也不多言,只徐徐道:“且兰我是一定要救的,你若当真不肯放人,便莫 怪我不客气了。 ”他袖袍静垂,足下不丁不八,看似随意而立,周围却渐有一股无形 的劲气缓缓旋起。众人无不生出奇异的感觉, 仿佛面前是一片深海汪洋, 海水看似平静, 却旋涡片片, 急急翻涌,而东帝独立的身影便如暗潮汹涌的海面上一叶微不足道的扁舟, 四面浪来,似随时都有覆灭的危险。
子昊负手静立, 衣衫无风自起, 面对如此强大的气机, 却是神态自若, 笑道:“王 叔未免也太过偏心,且兰性命无忧,帝都却危在旦夕,王叔难道便这般袖手旁观? ”
仲晏子注视他的目光别有一番复杂意味:“你擒了且兰,将九夷族军队困在这帝 都坎脉之上, 二坎相重, 险上加险, 阳陷阴中, 渊深不测, 王城东、西两门水闸一开, 宫中三千御湖之水由此尽泄, 届时这区区数千人还不都喂了鱼虾?却说什么帝都危难? 就算帝都当真不保,又与我何干?我早已与王族毫无关系! ”
此言一出,九夷族将士无不色变。古秋同断然拔剑,一声令下,身后两翼骑兵整 列延展,弓箭手迅速退居阵中,众将在前,阵如锋矢,事到如今,九夷族除全力攻城 之外已别无退路。
眼见大战一触即发,子昊却似视而不见,只淡淡看向仲晏子一人,片刻之后,唇 角一扬:“当真是什么都瞒不过王叔,往后侄儿还要请王叔多多指点才是。只是王叔 若真对帝都毫无牵念,方才在阵中又如何会触景生情,以至心神失守,衍生幻象,让 商容他们得了先机? ”
玲珑九转,八方入照,千般幻象,皆由心生。
心之所忧,心之所惧,心之所念,心之所欲,七情成刀,六欲成伤。世间人,凡 俗子,满心情仇,一身恩怨,但凡入阵,在布阵者的气机牵引之下,无不妄念丛生, 才会让杀者有可乘之机。这道理仲晏子再清楚不过, 却无论如何不肯承认, 勃然怒道: “一派胡言!你当我手下留情,便是破不了你的阵势吗? ”
子昊笑容淡去,眉目之下隐透着一股别样的幽深:“王叔若要破阵, 自然易如 反掌,侄儿自问未必挡得下王叔。只是侄儿亦知道, 王叔毕竟是我族之人。天有不测, 人有不察,同室操戈,骨肉离间,上一辈生死恩怨相杀至今,王族人脉凋零,只剩我 与王叔几人,血浓于水,任谁也抹杀不了,雍朝江山,侄儿固然无法坐视不理,王叔 又当真无动于衷吗? ”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刃,恳切深重,更有一股沉痛的力道直击人心。仲 晏子望他良久,自那眉眼形容间不由念起昔日与襄帝手足情深,心中一阵波涛翻涌, 着实难以自抑,目光掠过风云苍茫下高大的城池,巍巍宫阙,忽然仰面长叹:“天 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天下到今天,王族到今日,乃是自取灭亡! ”
子昊淡淡道:“侄儿却觉得, 王族之兴亡, 向来由不得他人做主, 王叔以为呢? ”
仲晏子本欲出手制住子昊,逼他开城放人,但如此一来,九夷族挟怨破城,帝都 必无幸免,在他心中,实际亦不愿见到此事发生。更何况他深知这王城之中的阵势非 同小可,九夷族军队被困险地,想要全身而退几无可能,一旦开战,唯一的结果便是 两败俱伤,念及此处,怒容略收: “事已至此,便是由得你做主又如何? ”
子昊隐隐一笑:“王叔柄政之年, 帝都堪称兵强马壮, 却未曾加一兵一卒于诸国, 武者,止戈也,王者,唯仁德不可或忘。黎民苍生困苦已久,天下乱极,必归清宁, 乱由王族而生,便让它由王族而止。 ”
仲晏子眉峰微蹙, 心有所感, 问道:“先是巫族, 再是九夷, 无论战与不战, 子昊, 你要如何向他们交代? ”
这声“子昊 ”来之不易,子昊眼底微微一动,一抹傲然笑意随之隐现:“王叔当 看得明白,我若真要灭九夷,何须如此麻烦?且兰率兵攻城之际,只要我下令断桥放 水, 九夷族精锐便要尽折于此。你们身后的护城河中, 早已不是江水清流, 里面的‘噬 骨无魂散 ’足以令上万人瞬间化为乌有, 寸骨不留。而终始山洗马谷中那些老幼妇孺, 想必也绝非昔国军队的对手。 ”
清冷的话语淡淡入耳,却宛如炸雷迭起,直惊得古秋同等面无人色。在他们心神 俱震之时,子昊突然容颜一肃,朗声道:“王叔既问朕如何向九夷族交代,朕便以雍 朝天子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帝都会释放九夷族所有族人,归还九夷族所有土地,蠲免
九夷族所有赋税,并以九哀之礼厚葬九夷族女王。 ”他顿了一顿,望向王城前片片耀 目的剑光,语调平缓有力,“三年战乱,其苦自知,无论是九夷族还是帝都的将士, 岂有一人愿征战残杀?岂有一人愿埋骨沙场?将士男儿,谁无父母?谁无兄弟?谁无 手足?谁无妻儿?两族相残, 何日得终?九夷之战, 乃是王族兴无道之兵, 罪在朕躬, 朕当降诏罪己以谢天下,还九夷族清白公道…… ”
他这番话清朗沉稳,以自身内力遥遥送出,清清楚楚、切切实实地传入每一个九 夷族战士的耳中。九夷族阵中轰地一乱,刹那间又声息全无,一片沉默惊愕。仲晏子 也不由怔住,不想以他君王之尊、先时之傲,分明胜券在握,却情愿如此退让,这非 但出人意料,更令所有人再无从挑剔。
这般手段, 杀之以威, 赦之以恩, 存之以情, 晓之以理……仲晏子心头五味杂陈, 倘若昔年襄帝有此一半谋略,王族何至大权旁落,天下又何至分崩离析?
征战惨烈,历历在目,九夷族从来无人愿意浴血厮杀,只是为争那一口气,决不 能不战而死,任人凌辱。而如今天子降诏谢罪,封国享九哀之礼,如此殊荣, 自古 未有,九夷族至此还有何可怨?
东帝从容的声音传遍王城内外,穿透浓雾,隐隐回荡。云开,雾散,万里长空渐 渐露出如水颜色, 湛蓝晴冷, 阳光缓缓铺展而下, 终将帝都笼罩在一片金色明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