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舟是几天后才知道,那一夜,桂军一举荡平南岳边界的水匪,无论男女老少,一个未留。
回程的这趟船不仅载满了货,还带走了南舟来时遇到的那个叫小庆的男孩子和他的妹妹小喜。船到了震州,阿胜南漪得了消息,早早就在码头上等着,见到南舟都是喜极而泣。匆匆安顿了小庆小喜,南舟便同阿胜他们回了家,连句正经的再见都没来得及同裴仲桁说。万林心里替他不值,但又不好说什么。不晓得他是鬼迷了心窍,还是另有所图。
南舟总算踏踏实实睡了一觉,第二日起了一大早去给江誉白打电话报平安。他还未开口数落她,她先软了调子求饶认错。
毕竟电话里说事不方便,说轻了怕她不以为意,说重了又怕两人生分,有些话只能留着当面讲。江誉白还不知道她出事,只当是在外头耽误了些行程,这会儿见她“认罪态度”良好,人又全须全尾的,气也就消下去大半。想着再过几日正好是他轮休,到时候再好好“教训”她不迟。
尽管诸多不舍,南舟还是要履行当初和江誉白的约定。辞工的事情南舟在回程的船上已经同裴仲桁说过了,他面上瞧不出喜怒,也没有多做挽留,只说“人各有志,九姑娘自便。”但南舟始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不厚道,很有些过河拆桥的意思。而且他这一趟损失不少,她也不能装作不知。一切损失她都打算承担,但这样大一笔钱她如何归还?
船坞打来了电报,定下了提船的日期。趁着这几日,南舟先登报寻新的经理,然后把手里没做的工作都做完,各项交接事项都落到实处。南舟实在佩服裴仲桁做生意的效率,单单一个回程,船上所有的货位都是满的,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张罗的。
目不交睫地忙了几日,日日都忙到深夜。待到最后一日,将东西都规整完毕,第二日交还钥匙便同这通平商号再没有关系了。
南舟临出门前在办公室里四处缓缓看了一遍,她还有很多想法没有实践,很多事情也做得不够圆满,总有种半途而废的遗憾。好在自己的船就要交付了,仍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改革旧制。
从通平号出来的时候已经入夜了,外头夜市人声嚷嚷。她一个人从办事处里走出来,倏然走进繁华里,竟然感到了一丝落寞。还没走几步,忽然身后有人叫她,“九姑娘。”
南舟一转身看见了裴仲桁,讶异道:“二爷这么晚来商号?”
“路过。”
她想起了什么,从手袋里把钥匙拿出来,“明日起我就不过来了,钥匙本来明天要去府上归还,正好遇见二爷了,那明日也不去叨扰了。”
裴仲桁没说什么,接过了钥匙转身递给了万林。街灯东一盏西一盏挤挤挨挨地,虽然是夜里,也有了浓彩,倒衬得他一身月白长衫越发清净起来。他伸了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南舟看出来他大约有话说,便随着他一同漫步。
“欠二爷的钱物,我会打上欠条送到府上。但怕一时凑不出这么许多……”
街上人来车往,叫卖声、车铃声、食铺里的香气都乱哄哄融在一起,叫她的声音也听不大分明,却听得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泾渭分明。这种动不动就要和你算清楚账的女人,真是叫人开心不起来。
她的话被他的轻笑声打断了,他偏头看了看熙熙攘攘的人流,“九姑娘同裴某总是有算不完的账。”然后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我做生意从来不看眼前一时得失,谋得是长远之利。九姑娘一日在商场,谁又知道未来你我不会再有合作的机会?说不定哪日还要认购九姑娘的股份呢。”
南舟听他所言,忽然心头一动。她不在他的铺子上做事,但他可以入她的股份啊!待她的公司成立了,便将股份作价赠送给他,剩下的欠款再慢慢还。
“二爷说的是。回头我的公司给二爷留两成股份,剩下的我尽量早点还。”
裴仲桁等的就是这句。钱他不在乎,要的只是同她的一点牵扯。他顺势点点头,“那裴某却之不恭了。”
其实这趟下来,他并没有损失多么惨重。十万块钱是银票,水匪还没来得及去兑出去。第一批的枪支弹药被军师收在火药库里,剿匪的时候大炮避开了火药库。打扫战场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原封未动,还多缴获了一些军火。第二批的枪支直接被桂军的兵拖下了水,最后也打捞起来了。只是这些他没打算同她说。
“虽然大恩不言谢,还是要多谢二爷……”
裴仲桁负手缓缓走着,忽然打断道,“既然要谢,那请我吃顿宵夜吧。”
南舟怔了一下,随即道:“好,改日我去德胜楼定上一桌。”
“何必改日,就去前边吃碗馄饨面吧。”
南舟抬眼一看,前方正好有个馄饨摊子,“这,是不是太随便了点?”
裴仲桁早她一步走过去,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条凳,“心意到了一样的。”
摊主媳妇见人来了,上去招呼,问他吃什么。裴仲桁则是望着南舟,仿佛在等她拿主意。南舟也只好走过去坐下,要了碗加辣的虾子馄饨,裴仲桁则是要了碗鲜肉馄饨。
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桌,汤鲜肉嫩皮薄,只是太烫,不得不放慢了吃,便余出了许多时间闲话。
南舟自然说起从南岳带回来的孩子。“上回不是同二爷说起过童工的事情吗,我想出一个解决的方法来了。我打算做一所包吃包住的学校,工作半日,学习半日。小些的孩子还有女孩子,做不得繁重的工作,就在学校里做轻巧的活。大点的孩子就到船上工作。很多知识,课本上能学到,实践里也能学到,但都各有长短。唯有实践和理论联合起来,方能认识更为深刻。这样孩子们有了安身之处,也能谋些安身的本领,不至于未来要靠卖苦力为生。我呢,也可以物色些有天分的孩子。”
裴仲桁缓缓吃着东西,静静地听她细说,间或给些意见和建议。
边吃边聊,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而街上的行人和往来的汽车也渐少了起来。有一辆香槟色的银鬼汽车驶进了海关大街,程燕琳目光焦灼地在街上寻觅,直到看到了南舟,她的唇角终于扬了起来。
她早就买通了南舟身边的那个叫孙碧华的女秘书,摸清了南舟这几日作息规律,知道今日是南舟最后 一日上班。程燕琳料想裴仲桁若真对南舟有些意思,那么最后一日定然要露脸的。孙碧华假装下班后并没有离开,一直在对街的咖啡馆里监视着南舟。看到南舟和裴仲桁同时出现了,她忙打了电话给程燕琳。程燕琳同程氏在外头做完头发,故意绕路从海关大街这边经过。
程燕琳略理了理表情,忽然“呀”了一声,“大姐,你瞧那个好像是小白的女朋友呢。”
程氏本在闭目养神,这么一听也就随眼一看。果然有一对养眼的青年男女坐在路边的馄饨摊子前吃东西。两人形态也算不上亲密,彬彬有礼地各坐一边。但程氏还是皱起了眉头,孤男寡女地这么晚在外头有点不像话。虽然江誉白不是自己的亲儿子,可外人并不知道。而且,儿媳却是江家的儿媳。
程燕琳叫停了汽车夫,假装很有兴致地观察,“哦,那个男人我瞧着像是裴仲桁。我听说南小姐在他铺子上做经理呢。哎,南小姐也不容易,一个女孩子整日为了家庭抛头露面的奔波。不过嫁到咱们家后就好了,小白可舍不得她出去做事。其实现在女人出去做事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上船就太委屈啦,整天和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传出去不大好听。”
她自顾自没心机地说,程氏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正要叫汽车夫开车,忽然看见那馄饨摊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两个人,其中一个脖子上还挂着相机。一个人先同裴仲桁说了几句,裴仲桁起身就要走,但另外一个忽然举起相机就是一顿乱闪。而裴仲桁则是匆匆将南舟隐到身后,也不知道被拍到脸没有。但很快,从别处冲出来一个随从模样的把那两个人赶走了。
程氏看得不耐烦,“这怎么还招惹上记者了?”
“嗨,谁知道呢?希望南小姐没被拍下来,不然小白误会了可不大好呢。不过没关系,我可以帮南小姐作证,今天他们只是在外头吃饭。是吧,大姐?”
程氏只是“哼”了一声,一副不愿多谈的样子,程燕琳见状也不再说话。程氏一路无话,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程燕琳心里却高兴极了。这记者自然也是她安排下的,为了给程氏看这场戏,可费了她不少功夫。
到了江誉白休假那日,南舟早早的就敲开了江誉白家的大门。婺州到震州四小时车程,江誉白为了多匀出一日,往往前一日晚上下值后便回震州。到了震州已经是深夜,自然不好去见她。
胡管家好阵子没见南舟,见到她也是喜笑颜开。“南小姐这样早,四少刚起来,正在梳洗。”
南舟带了早点过来,还给胡管家也捎带了一份。胡管家谢过她,接过来叫下头人摆好。两人还没寒暄上两句,江誉白一边穿衣一边下了楼,见到南舟就是一怔。他还未开口,南舟先往前迎了两步,讨好地叫了声“小白哥哥。”
江誉白心里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但她主意太了,不告而别,这事情他实在有点恼,于是端起了脸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南舟知道他有怨气,所以已经做好了被埋怨的准备,无论他怎样发牢骚,她都准备好声好气地受下来。她主动走过去牵了他的手,“路过瞧见豆花新鲜,给你带了份。”然后拉着他到餐桌前坐下。
“你吃了没有?”他问。
“没呢,想和你一起吃。”
她一张明媚的笑脸,他的脸也冷不了多久。豆花是咸的,吃在嘴里却还是甜滋甜味儿的,所以他打算吃饱了再跟她算账。
即便吃完了饭,时间也还早。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去,两人到小花园里散步。南舟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庆幸,所以总是瞧他。江誉白索性停下来同她在长椅上坐下,任她看。
南舟仔细看他,人瘦了点。但他架子大,肩宽腰细,瘦点看着更精神。脸也黑了些,脸上的线条显得刚毅,气质也沉稳下来。手下摸到了粗糙的茧子,她拿起他的手仔细端详,“你这是练枪了?”
“进了军中,再怎样也算个兵,不好文文弱弱的,所以就跟着一起操练操练。”
“累不累?”
他轻笑,“哪就这么虚弱了?怎么样也是一直练击剑的,体格还是说得过去的。头几天不大适应,后来就很不在话下了。”
她心疼他,手一直在他手上茧子上摩挲,磨得他心痒。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啊?”
“嗯,生气。”
她摇摇他的手,“你是该生气的,不过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我就是怕你生气才先斩后奏的。”然后看他眉头松动了,便又撑着胆子把实情说了,怎样碰上了坏人、怎样落进了土匪窝又怎样出来的,听得他眉头全拧起来了。最后他霍然起身,手指头在空中点了两下,气得不知道说她什么好,“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九姑娘!”
南舟自小就知道怎么讨饶,这会儿也只能继续装可怜,一把抱住他的腰,“好了好了,你就骂我吧!反正我都受了这么顿惊吓,我长记性了,再也不敢了。”
江誉白再生气也不能对她怎样,何况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不好再说什么。既然她已经再三保证了,那么往后大约也不会再这样胆大妄为了。只是对于裴仲桁的做法实在有点不舒服,发生这么大的事情,他理当第一时间来通知他这个真正的未婚夫,而不是顶着未婚夫的名头去英雄救美。
想到这里,江誉白又垂头看了看南舟,她像个橡皮膏药一样贴着他,仰着头讨好地冲他笑。她能这样敞亮得同他说,可见她心里是坦荡的。他自然不怀疑她心有二意,只是越发觉得裴仲桁对南舟的心思不简单。他不能时时陪着她,难免给人以有乘之机。
“还有,我已经辞了职,不再去通平号做经理了。”看他还在沉思,南舟又撒娇地摇摇他的胳膊。
江誉白收敛了心思,知道她心怀着重振家声的伟愿,能辞职已经是退让了一大步了。但心底实在又觉得她一个女孩子大可不必如此。但他再在那件事情上纠缠,两人肯定又要不欢而散。于是抚了抚她的脸,微微笑了笑,“委屈你了。”
南舟听得心头一热,于是矫情起来,滚下一串眼泪,轻轻摇摇头。江誉白看不得她哭,心里残存的一点愠意也全烟消云散了。拿手帮她抹掉眼泪,“往后有什么事情记得要跟我说,自己家男人还怕麻烦吗?”
南舟破涕为笑,在他胸前捶了一下,娇恼道:“什么自家男人!”
江誉白握住她的手轻吻,“也是,总归名不正言不顺。这两日我便去同太太说去,不管怎么样,咱们先把日子定下来吧。这样旁人就不好觊觎了。”
南舟沉浸在和好如初的甜蜜里,也没细听他后头的话。
但江誉白没料到事情却不像他想象中简单。程氏一听他说想要同南舟结婚,眉头高高挑了起来,“不妥!这女孩子落进了土匪窝,发生了什么事情可不好说。就算没有失身,但外头名声已经坏了。”
江誉白按捺住火气,轻笑着问:“太太这话是怎么说的?南舟清清白白的一个女孩子,名声怎么就坏了?”
程氏为这事也是窝火了几日,叫丫头拿了报纸给他,“你自个儿瞧瞧报上写的都是些什么!”
原来桂军荡平了南岳边界最大的一处匪患,得到了政府的嘉奖,各个报纸大肆报道了好几日。本来也没有什么,但这些记者的报道越挖越细,最后不知道哪家小报竟然点名道姓地写了一篇裴家二爷独身潜入龙潭虎穴营救未婚妻,同桂军里应外合一举荡寇的文章来。这种带着点传奇色彩、男女爱恨纠葛的故事最是夺人眼球,这事竟然就这样传出去了。有记者到裴家围追堵截想要深入报道,都被赶走了。仍有不死心的,跟踪了几日果然拍到了“未婚妻”的相片。
程氏指着上头的相片,“那一天我正巧碰见了,南小姐正同姓裴的在外头吃饭。你说说,现在谁不知道她是裴仲桁的未婚妻?到时候你同她再发订婚启事,那像什么样子?”
江誉白看完了报纸,还是微微一笑,“不过是一份不上台面的小报,发行量也有限。而且太太您误会了,南舟是裴家铺子上的经理,裴仲桁出面也是事急从权。您想想,若我央了大哥出面,这事动静就更大了。大哥为了咱们家的声誉一定会出兵,但南岳那边又不是咱们家的地盘。冒然出兵过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您也见过南舟,性子单纯的很,绝对不会和裴仲桁牵扯不清的。”说着他又转向老帅,恭敬地问:“父亲,您说是不是?”
老帅闭着眼睛正在转文玩核桃,听到他的问话,停了一停方才缓缓道:“报上捕风捉影的事情,过几日就消停了。大不了过阵子再说吧。”说完也是没有再开口的意思。
这样的答案并不是江誉白所期望的,但现在也只能再放一放,等风头过去再说。他退出去的时候,在楼梯正遇到程燕琳端着燕窝要去送给程氏,“呀,四少这是要回去?不喝碗甜汤润润肺?”
江誉白目不斜视从她身边经过。
“对了,好久没瞧见南小姐过来同姐夫下棋了,真真是个忙人。”程燕琳挑衅地轻笑道。说完正要到楼上去,江誉白却回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推到墙上,托盘里的东西全都翻到了地毯上。
“别以为我不知道谁在后头捣鬼!我是不是警告过你?”
程燕琳挣了挣没挣开他的手,端着一脸无辜,“是吗?我记性不好,怎么不记得了?还有,我做什么了?四少不要冤枉好人。你这是恼那小报文章?其实那天我也在场,谁晓得裴仲桁都把南小姐搂进怀里了,还是叫人拍到了脸?这怎么就怨到我头上了?我可是同大姐说了不少南小姐的好话呢!”
江誉白知道她惯会挑拨离间,轻蔑地笑了笑,“燕姨,何必做这些无谓的事情?就算我娶不了南小姐,也会娶别人,什么张小姐、王小姐、沈小姐。对了,你几个子侄辈的女孩子好像也该谈朋友了吧,亲上加亲也不错呢!瞧瞧,什么人都可以,就是不会是你。”
程燕琳心中恨意重重,但面上却浮出一点凄凉的笑意,“小白,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怎么就不相信我不会害你的呢?”
楼上传来脚步声,江誉白退远了几步,抬眼看了看楼上。下来的是大少奶奶梅氏的大丫头茜红,她看到两人时愣了一下。江誉白柔声一笑,“茜红姐你来得正好,燕姨自己不小心打翻了燕窝,偏怪到我头上,叫我赔呢!姐姐快救救我,我急着赶牌局呢,回头赢了钱给姐姐买胭脂。”
“嗨,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四少快去吧!”茜红见江誉白走远了,皱起眉头看了看地毯上的污秽,大声叫婆子来打扫。她絮絮叨叨抱怨,“真是的,太太和少奶奶正等着呢,本来秋荷做的好好的,您非要亲自去端。这下好了,回头还是秋荷挨骂。什么都抢着做,把咱们这些下人往哪里搁?”
程燕琳面上微微笑着,心里却恨极了,这个茜红仗着是梅氏的陪嫁丫头,真是从来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她努力压下胸中的怒火,赔上了几句好话。茜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直肠子,也便住了嘴。
程燕琳等婆子收拾完了东西,又陪着茜红一同往厨房去,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茜红,前几日我听来一件事……”然后顿了顿,四下里看了看,才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是关于大少的。不过,你可别叫大少奶奶知道了。”
南舟一归家,南漪仿佛就有了主心骨,一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其乐融融起来。报纸上的文章阿胜先前瞧见了,急得拿给南舟看,懊恼地说:“都怪我当时没考虑过后果!”而且这事他越琢磨越心惊。为什么裴仲桁当时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为什么他只身犯险,为什么好巧不巧叫记者拍了相片——万一这些都是裴仲桁做的局……他不敢想下去,毕竟有杀父之仇啊!好在九姑娘往后也不去他铺子上了,这人心思太深,若只是瞧上姑娘倒也罢了,就怕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南舟扫了眼报纸,只是一笑了之,“阿胜,裴家和咱们家可是有世仇的。”何况江誉白不会相信那些,她又有什么好往心里去的?
交船前几日南舟有些余闲,便可以专心去寻一处校舍来安顿那些孩子。看了几处要出售的校舍都不大满意。这一日做地产交易的经纪人兴冲冲领着南舟去看一家校舍,直说包管她满意。
新这学校校址离码头不远,位置、价格都合适。到了地方,南舟先粗粗看了一遍,无论地段、大小,校舍现状,各方面确实都满意。她一边看一边设想这间可以做教室、那间可以做工房,忽然从后院走出两个人,一位是有些年纪的老人,另一位是个二十来岁的摩登小姐。她一头电过的长头发随着步伐微微跃动,瓜子脸上噙着轻且柔的微笑,似乎是在安慰老人,老人不住地点头。
经纪人走上去同那个小姐打招呼,“沈小姐,这么巧?”
沈丹妮停下脚步,客气地冲他点点头,“王先生。我过来看看学校。上次听陈伯说有一处漏水了,我过来瞧瞧修得怎么样了。”沈丹妮也看见了南舟,虽然不知道她是谁,还是礼貌地颔了颔首。
经纪人忙给两人介绍,“沈小姐就是房主,这位南小姐正有要买学校的打算。”
沈丹妮一听,来了兴致,“真的吗?不知道南小姐买这个校舍是打算做什么的呢?”
南舟确实很喜欢这里,便很详细地将学校的用途娓娓道来。沈丹妮面露欣喜,当即愿意降价出售。两人一聊,才知道这校舍本是沈丹妮堂兄所有。她这位堂兄一心要做教育先锋,但因为教学思想太过先进,课程设置什么的也不同于旁的学校。开始还有些学生,后来家长都觉得这校长有些离经叛道,怕孩子被教坏,便陆续退学了。她堂兄甚至还发钱来寻学生,但也没支撑住多久。她堂兄对于教育一事心灰意冷便出洋留学了,临走前托付她给校舍寻个肯做教育的买家。因为地段好,不少人都想拿来做生意,沈丹妮一直记得堂兄的托付不肯卖。今天寻到合适的买家,就是降价也觉得值得的。
学校里只有陈伯一个看门的校工,一直在学校里做事,沈丹妮也希望南舟能继续留他做校工。陈伯虽然有五六十岁,但人身体硬朗又勤恳,简单的校舍维护他都做得来。南舟正需要这样的帮手,自然不会辞退他。
待过户手续完成后,南舟先请陈伯清理出两间校舍做宿舍,男生一间女生一间,然后把小庆和小喜接了过来。一排平房、一座两层的楼房左右相对,有十来个房间。中间有一处极大的空地可供学生活动。后院还有一排平房和一个很大的花园,若开垦出来种菜、养鸡,便可以解决学生日常饮食。南舟想着房间充足,往后也不用专置铺面,她可以在这里一边教孩子一边办公。
虽然学校基本的家具都还在,可年久失修还是要添不少东西。南舟最不耐烦挑东西,南漪却爱张罗这些事情,连着陪南舟跑了几日,非但不觉得累,反而得到了许多乐趣。
这一日两人又去街上,定了些粉笔、纸张等教具。从商店里出来,南漪展开了手里的清单,“姐姐,等下我们去布店买些棉布做床单。回头到了冬天,那些孩子都得盖棉被。趁着还有日子,我和母亲可以先做起来。对了,你不是说给那些女孩子找点可以赚钱的活计吗?我昨晚仔细想了,母亲没旁的本事,绣工那是一等一的好。回头叫她去学校里教孩子们绣花去,好过在家里听三姨太编排。”
两人边说着话,边寻平价的布店。路过鸿翔布莊,南漪低声笑道:“我母亲上回来鸿翔给姐姐挑了最好的丝绸,已经给你绣好了一对鸳鸯枕头了呢。还有百子被面,我和母亲也绣了一半了。等被面绣好了,母亲说再绣个荷花帐子,包管和姑爷和和美美一辈子!”知道南舟谈恋爱后,南漪母女俩也合计起来,南舟没有母亲替她预备这些嫁衣,她自己又不会绣,便悄悄给她预备下了。
南舟被她打趣的红了脸,伸手要去掐她的脸。说说笑笑间南漪不小心撞上了个刚从鸿翔布莊里出来的人身上,南漪忙转身道了句对不起。
那人正是梅氏的丫头茜红。茜红厌恶地拍了拍胳膊,再一抬眼去看肇事者,只觉得眼前一亮,随即怒上心头。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可不就是勾引大少爷的那个小狐狸精嘛!那日程燕琳给她瞧过相片,说是大少动了要纳妾的念头。看相片已经是个绝色了,再见真人,一颦一笑更是生动娇怜,难怪把大少迷得五迷三道的。这阵子大少很是冷落梅氏,梅氏整日愁眉紧锁,有时候还会以泪洗面,可不就是这个小狐狸精害的!
茜红怒上心头,见南漪转身要走,便喊住她:“哎,你是不是叫南漪?”
南漪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讶然回身。眼前的人她并不认识,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是南漪,你是?”
话还没问完,茜红忽然走上前扬手就是一个巴掌。南漪被她打得双眼一蒙,疼得眼泪顿时落下来。
事情发生的太快,南舟都没反应过来。但见妹妹被打了,她忙走上前查看南漪,半边脸都肿了起来。她怒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的不是人,打的是这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茜红惯是盛气凌人,此时因为觉得自己占着理,分外嚣张。
“你嘴巴放干净一点,我们根本不认识你!你当街行凶,还有没有王法?快给我妹妹道歉!”
茜红冷笑着上下打量了她几眼,忽然觉得眼熟。难怪觉得南漪这个名字耳熟,原来同常去家里的那个“南小姐”是一家人。 “不认识?南小姐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我可认得你们姐妹俩。你同我们四少谈恋爱还不够,还叫你妹妹去勾搭我们大少。怎么,挤破头想进我们江家啊?”
南舟不料她竟然是江家的人,看她穿着大约是江家的大丫头,但也没有这样侮辱人的。南舟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
南漪听到“大少”两个字顿时呆住了,原来被人发现了吗?她怔了半晌,回过神拉住南舟,恳求道:“姐姐,我们走,我们走吧……”
“我胡说八道?你问问你妹妹是不是爬了我们大少的床?瞧你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么养出的女儿上赶着去做人家的小老婆?可不就是下贱的娼妇!”
路人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女人吵架,都驻足围观,指手画脚。
南舟不待她说下去,扬起手抽了茜红一个巴掌,“你也是大户人家的丫头,这巴掌教你记得管住你自己的嘴!”
茜红虽然是丫头,但因为梅氏钟爱,从来都是她打人没有人打她的。她更是火冒三丈,“好啊,你敢打我!你们还有脸打人了!”茜红今日是同婆子一起出来的,这会儿气极了,对着婆子大骂,“没长眼是不是?瞧见我被人欺负了都不知道帮忙!”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茜红的话也越说越难听。
南漪听得浑身发冷,如坠深渊:完了,姐姐知道这件事了,天底下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了!她感到无地自容,捂着脸分开人群跑走了。
婆子回过神,上前去抓南舟。这婆子做惯力气活的,南舟力气再大,也不是她的对手。见南漪哭着跑了,南舟心里更着急,越是着急越挣脱不开婆子的手。
婆子大喊,“茜红姑娘,快来教训这个小蹄子!”但话音还没落,婆子忽然感到手腕疼得钻心,她哎呦一声惨叫,原来有人拧住了她的手。她一转脸看见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浓黑的细长眉,桃花眼,极其出挑的漂亮长相,只是笑得邪气,看得人心惊肉跳。
“不瞧瞧这什么地儿?在爷的地盘上撒野,问过爷没有?”那人轻轻一扭,婆子顿时疼得冷汗淋漓,不得不松开了南舟。
裴益不过随意一推,婆子就跌在了地上,捂着屁股嗷嗷直叫。茜红看见他眼底的厉色,知道不是善类,便收了声,也不敢去扶婆子。
南舟对着茜红一指,“我妹妹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说完也顾不得同裴益说什么,转身去追南漪了。
顺子带着手下冲围观的一吼,路人都吓得散开了。裴益看着南舟消失的方向皱起了眉头,然后一转身,盯住了茜红。茜红量他光天化日之下也不敢怎样,何况她是江家的大丫鬟,便挺了挺胸脯,瞪了回去。
裴益走近了几步,歪了歪头,掏了掏耳朵,“这位大姐,刚才爷好像听到你说谁爬了谁的床来着,爷刚才没听清,再给爷说一遍?”
茜红虽然心里害怕,却是觉得理直气壮。“说就说!她自己做下的丑事,还怕人说不成!”
南漪觉得路上所有的人都在戳她的脊梁骨。她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道去哪里,走到哪里好像都有人在议论她。
南舟边跑边寻南漪,好在南漪是平日里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小姐,脚程不快,南舟追了一会儿终于是追上了她。南舟拉住她,“你别跑了,告诉姐姐,到底怎么回事?”
南漪满腹委屈、屈辱一齐在心底翻涌,人也没了力气,只是一味地哭。南舟知道这个妹妹看着娇软,其实是个刚性子,便不敢硬逼。她放软了声音,“漪儿,有什么委屈告诉姐姐。咱们是一家人,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姐姐都在你这边,但是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南漪听她温言软语,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稍稍平息下来,便一五一十断断续续将事情说了出来。南舟不知道因为她的缘故叫妹妹受了这样的委屈,她心里难受地说不出话来。所以上回根本就是南漪拿自己救了她!
“对不起,姐姐,我不知道他是江先生的大哥,不然我根本就不会……”
江誉白的家世南舟从来没对家人细说,不怪南漪不知道。南舟心疼她,一回又一回碰到这样的事情,又气又难过。她怕南漪想不开,极力安抚下她,把人劝回了家。
南漪当晚就发起了高烧,人迷迷糊糊地总说胡话。南舟满腔的怒火压制不住,她不停地想,南漪的事情江誉白到底知道不知道呢?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第二日南舟出门的时候就发现街坊邻里偷偷在背后指指点点。阿胜气不过,还同人吵了一架。但哪里堵得上人的嘴?南舟一咬牙,既然校舍里房间多,不如索性全家都先搬过去再说。
这房子是从陆尉文那里租来的,自然要再找他退房。陆尉文听闻她要搬家,诧异极了。但见她主意已定,也不好多说,只问清了新地址,说搬家时一定叫他过去帮忙。
这一日是江誉白回震州的日子,但她根本等不及第二日,当晚便去了江誉白的住处,一直等到了深夜。一听到门外的喇叭声,南舟小跑着就从客厅里跑出来。
江誉白下了车,还没活动开疲惫的筋骨就看见了南舟。他又惊又喜,走过去把她抱起来转了一圈,轻笑道:“这么想我,今天就迫不及待地来见我啦?”
南舟却没有说笑的意思,“小白,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实实告诉我。”
江誉白看她神色郑重,也严肃了起来,“什么事?”
“南漪和你大哥的事情,你知道吗?”她紧紧盯着他的眼睛,怕听到她不想听到的答案。但他的表情已经回答了她。
“原来你知道的,你,你怎么可以不告诉我!”
江誉白不知道怎么同她解释,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我事先并不知道南漪会去找大哥……”
“漪儿才多大,她什么都不懂,你怎么可以放任你大哥这样欺负她!你为什么不去拦住你大哥?”她气得哭了起来。
江誉白心里也不好受,“因为我不想你出事。你呆在监狱里,我无能为力,只有大哥能放你出去。但大哥凭什么帮我?因为我是他弟弟吗?”他无奈地摇摇头,“南舟,虽然我是江家的四少,但你也看到了,我父亲对我怎样,嫡母对我怎样。我能怎么办?”
南舟抹着眼泪,“你知道你大嫂的丫头今天在街上怎么对南漪的吗?这是要逼死她啊!”
“我是私生子,连庶子都不是。”他忽然轻声道。唇角浮起一点无奈地轻笑,却是浓浓的自嘲。他本不想告诉她的。
南舟从泪眼里抬眸,讶然地望着他。
“不到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自己会那样无用。所以我阻止不了什么,也不会去指责我大哥。而现在,你说我没有原则也好,说我忍辱负重也好,对于一切我只能忍。”
他缓缓地说起他的小时候,从孤儿院到江家。从海外留学到归国,步步都是心酸。他从来没打算说给谁听,也没打算求得谁的一丝怜悯。但今天他想要她的谅解。她若爱他,就要知道她爱的是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过去和未来。
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多少辛酸只是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但南舟却是心疼的厉害。她的眼泪非但没有止住,反而越涌越多。她紧紧抱住他,“小白,我不怪你。但你不要为了我去牺牲尊严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他轻笑起来,“没有做不喜欢的事情。只是我得变得更强些,以后才不会有人欺负你啊。”
她摇头,“你不要这样,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如果你为了我那么辛苦,我宁可不和你在一起。”他微微笑了笑,把她拥得更紧了,“小傻瓜。”
南漪不吃不喝躺了两日,劝也劝不住。十姨太和南舟轮流守着,生怕她出意外,最后人倒是平静了,也不流眼泪了,只是瞧着更叫人忧心。
这夜南舟还要再守她,南漪却说:“姐姐你事忙,已经够操劳了,不用再守着我了。”
南舟瞧着她像是好多了,便回了自己的屋。
白日里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南漪干躺在床上,嗓子发干。起身喝了两口水,凉水入腹,整颗心都是凉冰冰的。她的事情街头巷尾传遍了,叫家人抬不起头,三姨太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数落她。她越想心里越是难过,放下茶杯,抬眼看到针线筐里的剪刀。鬼使神差地,她颤抖着手拿起剪刀,锋利的刀锋摆在手腕上。她还活着干什么呢,她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她自小被教养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不仅失节了,如今还闹得尽人皆知。她根本受不了这个。
剪刀的刀锋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割破皮肤的痛感终于让她能短暂地忽略心里的痛。只要再痛一点,明天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但这时候门栓突然被挑开了,有人一阵风一样无声地飘进来,然后转身又插上门栓。
南漪一惊,手里的剪刀落到了地上。那人本身笑眯眯地低声道:“哎呦我的娘,终于没人守着你了!”但借着天色看到她手腕上正在滴血,他顿时愣住了,然后回过神几步冲到她面前抓住她的手腕,“你发什么疯啊?!”
好在伤口还不算太深,还没伤到要害。裴益一手掐住她的手腕,一面到处去寻纱布,“亏得今晚爷来了,不然明天不就得看你牌位、给你上香!你真活腻歪了不是?”
南漪失神地被裴益牵着在屋里乱转,他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东西,索性撕了她的寝衣给她把伤口缠住。他个子高,得弯着腰给她绑伤口。南漪也不叫也不嚷,只是呆呆地任他摆布。虽然他看着毛手毛脚,但处理伤口却是老道利索。
等伤口处理好了,南漪才低头看了一眼,刺目的白叫她如梦初醒一般,她冷笑了一下,“你也是来看我这个人尽可夫的娼妇的笑话的吗?”
裴益眉头蹙起来,不高兴她这样埋汰自己。“说什么屁话!”
“那四爷来做什么的呢?难道要和我吟诗作赋?”
“爷看你要什么理由,想你就来了呗。得啦,那几个泼妇爷给你教训了。你也别气啦,气坏了不值当,啊。瞧你这都瘦脱形了,本来就没几两肉,抱着膈骨头。”
南漪羞愤难当,把脸偏到一边去,“你走,我不想见你!”
裴益才懒得管她什么态度,伸手把她下巴捏起来端详她的脸,她脸上的肿还没消尽。他满不在乎道:“好好好,不见就不见吧,我给你脸上涂好药再走。这药是我从我哥御用老太医那里讨了好久才讨出来的,消肿最快,还能养肤呢。”他得意洋洋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瓷盒来。打开盒子,手指挖了一大坨药膏,不由分说就往她脸上招呼。
南漪退无可退,“我有镜子,我可以自己……”
话没说完,裴益长腿一扫,把桌子上的镜子踢到了地上,碎成了渣。然后他继续嬉皮笑脸地揉她的脸,“你就偷着乐吧,爷什么时候伺候过女人?全天下你十一姑娘是头一份儿!”
南漪气得胸口发疼,只能狠狠地瞪着他。
半瓶药都招呼到她脸上了,他才放开人。临了,还在她脸上摸了一把,“瞧,摸了药脸就更滑了……你也就跟我凶,爷不跟你一般见识。爷让着你,成吧?”
南漪恨自己为什么总是落到被人轻薄的境地,眸子里蕴满了泪,抬眼看他。然后唇角牵了一个笑,却笑的凄楚。
“是,我果然是个人尽可夫的娼妇,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半夜摸进我的屋。”她忽然抬起手开始解寝衣的扣子。一排扣子一粒一粒地解开了,然后一扯,把衣服扯掉。“不能叫四爷白出力气不是,你来不就为了这个的吗?”然后她往床上一趟,“那请四爷快点办事,我还要休息。”
裴益实在不喜欢她这个样子,总觉得她今天太反常。但他确实是很想她,于是在她床边坐下,笑嘻嘻道:“爷虽然想办事,也不急这一宿。你手伤了,好好养着,想办事有的是机会。”
南漪却拥着被子坐起了身,要笑不笑得盯着他的眼睛,“四爷现在做正人君子,不觉得太晚了吗?反正我这样的残花败柳,多一次不多,少一次不少……”
裴益被她那自轻自贱的鬼样子惹恼了,俯身就咬住她的唇,不让她再说些作践自己的话。他心里特别疼,想好好对她。本来只想去堵她的嘴,但吻着吻着动了情。南漪发现的时候下意识地反应还是去推他,但箭在弦线上哪里再忍得住?裴益抱住她,可怜巴巴的不住地吻她,“十一,你真是要了爷的命了!爷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
南漪心里对自己失望透顶,她和娼妇有什么区别?她心痛到极致,没了推搡的力气,人也软了。衣衫都褪了去,裴益遂了心意,软着声音哄她,“乖,别哭了,以后爷就对你一个人好,好不好?”人人都惧他性格暴戾,其实他愿意的时候,又十分肯不要脸面伏低做小的撒娇,那一张惑人的脸叫人恨不下去。
南漪闭着眼睛不说话。到后来也分不清是什么感觉,心里觉得很耻辱,可身体却像是空的一样,等着什么来填满。她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脖子,紧闭的双唇里不经意流出的声音也变了。他觉察出她的回应,越发生猛起来。怀里的人像被妖精附了身,再不是从前的榆木疙瘩一样,而是主动起来,他一下就把持不住了。
裴益要不是顾念着她手上的伤,怕是要再折腾下去。他从来没感觉这样好过,小小的一个人安静地躺在他怀里。心里的满足简直无法言说,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把她娶回家,明天就抬轿子来!
但南漪却是被人抽了魂一样,神色木木的。他一抹,原来又流了眼泪。裴益以为她还念着那个男人,便是说: “十一,从前的事情都过去了。我这人也不是那么差,是吧?你跟着人家有老婆的老男人有什么意思?跟着我算了!好歹是爷的大老婆。”
他从小混到大,男女的事情在他眼里从来都是和吃饭睡觉一样稀松平常,更没有什么贞操的观念。所以听说她为了南舟去跟别的男人睡觉,突然特别心疼她,心里也不见得怎样生气。
南漪无力地靠他怀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裴益以为女孩子不说话就是同意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活过,一日都等不及了。
“十一,我明天就叫媒婆来提亲好吧?保证叫你嫁的风光。以后谁再难为你,我撕烂她的嘴!你也别说咱们两家的仇什么的,仇是有的,但也不耽误我娶你。”
南漪静默了很久,忽然开了口,裴益开始都没听明白。
“我是南家的庶女。母亲懦弱,不敢在爹面前争取送我去新学堂,但我是也跟着兄弟姐妹们念了私塾的。三岁开蒙学千字文,然后学女戒,孝经,再是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不敢说精通,总还勉强算得上知晓。”
裴益笑嘻嘻的,“我们家小十一真厉害!我最头疼读书了,大字不识几个。”
南漪转过头静静地看着他,“四爷,你还是不懂吗?”
“懂什么?”
“我们根本不是一种人。”
“怎么不是一种人了?还不是两只眼睛一个嘴,两条胳膊两条腿?跟了我以后,你跟那老男人断了,不给我带绿帽子就成。就跟我一个好,给我生孩子。往后呢,我在外头挣钱,你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好好当你的少奶奶,爱干嘛干嘛。我也不招女人了,你要是不喜欢,以前的丫头都打发走,不就成了?”
南漪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轻讽,“想让我嫁给你?——你现在把我的名字写出来,明天就可以拿轿子来抬我。”
裴益终于听明白了。他霍地坐起身,“原来你看不起我?”
南漪无所谓的笑了笑,“四爷,我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嫁给一个不识字的人呢?”
裴益从小混江湖,什么样的伤没受过,都不觉得怎样的疼。但这回不一样,他感觉心裂开了,又疼又堵。明明是该火冒三丈掐住这女人的脖子,但却什么都做不了,心疼得他喘不过气。
他翻身下床,“好,我配不上你金枝玉叶的大小姐。我裴四放下话,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穿好衣服,连身子都没转过去。嗓子里像堵了一堆滚烫的沙子,说出的话都沙哑的。“我们也算是夫妻一场,我就祝你嫁个好人家吧。要是……要是谁欺负你了,你来找我,我也不会不管你。谁叫你是我孩子的娘呢。”
他感觉嗓子哽得不行,这些话说出来已经费尽了力气。眼睛潮了,他快速抹了一下眼角,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没出息成这样。只是心里太难受了,同小时候爹死、姐姐死的那种难受不一样,但却是一样的灭顶的难受。
人就这样走了。如果不是身上还残留着他的气息,南漪会以为从来没有人来过。大概是不会再来了吧,她终于摆脱了他吗?可又有什么用呢,她的人生已经槽糕到这个地步了。心痛铺天盖地地涌出来,她想放声大哭,却怕被人听见,只能拿被子蒙住头无声地哭了起来。
天蒙蒙亮了,阿胜早起准备去买菜,推开门就见南漪已经在院子里把家里人的衣服都洗干净了。
“十一姑娘,怎么这么早?”
她“嗯”了一声,“你去买菜吗?”
“是啊。”
南漪走到阿胜面前把篮子拿下来,“今天我去吧。”
阿胜怕她出去受人指点,忙说:“我跟你一起吧。”
“不用了,又没多远。”说着南漪挎着篮子出门了。
她一走出门就感觉到路人都在盯着她窃窃私语。她咬着唇,挺直了背,强迫自己装作没看见、没听见。买完了蔬菜,来到了肉铺,卖肉的笑着说:“十一姑娘怎么自己来买肉啊?这块五花肉好,送给你了。”那人笑得轻浮。南漪脸一红,连肉都不要了,落荒而逃。
她挎着篮子,避着人走。她挣扎了一夜,以为可以努力不去在意旁人怎么说。但是不行,她根本做不到。她脆弱的神经根本再经不起任何一个轻蔑的眼神。嘴唇快要咬烂了,失魂落魄地机械地往前走,仿佛可以走到生命的尽头。
魏子良开着车在她身后跟了许久,不无担心道:“南小姐这是往哪里去啊?没记错的话,前面是荒废的东湖草场吧?”
后座的人沉默不语。魏子良看南漪的样子不大对,还是自作主张下了车。他也不敢贸然冲出去,缓缓地跟了几步,方才寻个轻松的语气:“南小姐,真是巧了!这么早去哪里?咦,这不是你回家的方向吧?瞧着天色不大好,要不我送你回家吧?”
南漪闻声停下脚步,看见眼前的人如同见了鬼。又像嗅到猎狗失措的小鹿,一双美目里尽是惶恐,“不用!”说完匆匆就要离开。
魏子良从来没遇到这样的场面,这样娇楚的女孩子防狼一样看着他,让他真错以为自己是个欺男霸女的流氓。
昨天官邸里的心腹打电话跟他汇报事情,末了才说起茜红当街打了南漪。魏子良惊得合不拢嘴,不晓得这事情怎么叫少夫人知道的。他犹豫了半天不知道要不要告诉江启云,因为江启云前阵子明确表示了不许再提这个女人了。可魏子良想了想,还是小心翼翼地状做无意地提了提。江启云脸上顿时乌云密布,闻讯立刻赶了回来。魏子良心有余悸,江启云何曾对哪个女人上心成这样?这还是丢不下啊,万一他没汇报,往后江启云翻起旧账来,他头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南小姐留步,我们大少有话跟你说。”魏子良尽量放轻了声音。
但他这样一说,南漪的脚步更快,“我没话跟他说!”
魏子良想拉又不敢碰她,只好张开胳膊拦住她去路。“南小姐,别叫我们难做好不好?”
南漪的眼泪涌上来,猛地把菜篮子扔到他身上。“是谁在难为谁?我们早就两不相欠了!我还不够惨吗?是不是要逼死我你们才肯罢手?好!”她忽然冲上去,从他腰上拔了枪,对准他, “你们放过我好不好?”
她脸上布满了泪痕,看得人心碎。魏子良吓白了脸,慌得哄她,“南小姐小心枪走火啊,赶紧放下来!好、好,你要回家就回家,我绝对不拦着你!”
南漪的脸上浮起悲戚的笑意,“回家?我还有脸回家么?”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把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猛扣扳机。南漪并不知道如何去开枪,只是凭着本能一下又一下地扣扳机,那决绝的神色凄艳绝伦。
但她食指扣了几下都没有扣动,手腕却被人抓住了。她猛地睁开眼睛,江启云满面阴云,眸子里全是碎冰。当他看到手里纤弱的手腕上缠着一圈白布的时候,他的眸子变得更冷了,“你的手怎么回事?”
她是宁可死也不要跟自己,还是那日茜红当街侮辱叫她活不下去了?是的,但凡有点气性儿的女孩子,没人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可这样的侮辱,是他带给她的。
他是个薄情的人,从来没不知道,心真的会为另一个人这样疼的。
“不要你管!”她不想见这个人,发了疯一样想把手从他手里抽走。两个人就这样纠缠在一起。
忽然,枪响了!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温热的液体流到了她的手上,叫她冰冷的手有了一丝暖意。她看着眼前的人因为忍痛而额角爆出了青筋。“你、你……” 她慌得去看他的伤,在手臂上。
周围的人都围上来,江启云扬了扬手制止了。
他伸手抹了抹她的眼泪,“算命的说我今年有一场桃花劫,真是没算错。”然后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别说我们两清了,现在你欠了我的。”
少帅中枪,这事情传出去太大,所以不能去医院。所幸伤处不在要害,江启云也满不在乎,只叫人回了别院。南漪吓坏了,但职业使然还是用力压住他的伤口,怕他失血过多。到了别院,医生也不让请,江启云拿了刀和镊子给她,“你给我取子弹。要是生我的气,就下手狠点,不要心疼我。”
南漪哭着给他取了子弹,又缝了针。他疼得满头大汗,嘴角却噙着轻笑,最后把她的头压进自己的怀里,“原来你这样恨我……你真是一点都不心疼我?”
南漪不敢挣扎,怕伤了他。
“以后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我保证。”
南漪的手撑在他胸前,是抗拒的姿态。他沉下声音,“我能放你姐姐出去,也能再把她抓回来。”
南漪不可置信地抬眸看他,眼睛里已经没有愤怒只剩悲伤了。
江启云长长叹了口气,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细语,却是带着祈求,“我吓唬你的……你不要回去了,做我的私人看护,好不好?”
南漪的脸贴着他制服上冷硬的铜扣,却是满心的绝望。逃不了的,永远都逃不开这个人的手掌。或许,这就是她的命运?
“我答应你。也请你答应我,如果有一天你腻烦我了,请放我走。”
听到她的妥协,他如获至宝地把她横抱了起来,完全忘记了胳膊上的伤。
她静静的,拿着书坐在长椅里,就是一副传世的名画。躺在床上,有不自知的百媚千娇。她不闹,顺从听话,也不摆脸子给人看,仿佛是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可他就是知道,她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无论如何都得不到她的心。他不过是占有了她的身体,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任何人。她太笃定自己的结局,色衰爱弛,所以对谁都不动心。
江启云从来没有这样的挫败感,可越挫越勇,魔怔了一样。他没料到有朝一日也会做这样卑鄙的事情,拿权势去欺负一个女孩子。但他放不开手了。
南漪消失了一日,家里的人都急疯了,找了一整日也不见人。阿胜懊恼早上没烂住她,十姨太哭晕在房里。南舟也去了警察署报了案,但办案员也只是敷衍地叫她们回家等。能找的地方都找过了,等到众人垂头丧气地一个接一个回到家,才发现南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
问她去了哪里,她只说早上听了几句闲话心里不舒坦,找了个地方坐了一日,并没有怎样,叫大家担心了。
人回来就好,众人也不敢多加指责。第二日吃完了早饭,南漪忽然低声道:“昨日碰到一位从前的同事,介绍了一户人家做看护,在婺州……我想出去做事。”
十姨娘纵是万般不舍,也觉得这样到外地避避风头也对。
南漪草草收拾了些衣物,唯独舍不下南舟。但她知道,南舟若知道她去给人做情妇,大约会对她伤心失望透顶。等江启云厌烦了自己,就会放自己走的,她想应该不会太久,她就能回到姐姐和母亲身旁的。到了下午,南漪就被一辆车接走了。
南舟忙完了搬家事宜,转眼到了交船的日子。先递交了注册材料到交通部,南舟便同阿胜去了建州的船厂去接船。都以为南舟会用船做货运,没料到她的江南号做的却是客货两用船。避开了竞争激烈的海上航段,走内河,上行津门,下行到南岳,走的是偏线长途。因为途中一个险滩,很多船都避开绕道而行。但这条船是南舟特别设计的,她计算过,这条船只要驾驶得当,安全不成问题。因此她这一条航线虽然航线长,速度却更快。
接到了船便是去交通部核准注册船只,然后方才能去海关领取船牌。材料递上去了许久,可仍旧不见船牌批下来。南舟等得不耐,又携上材料再去了一趟海关海政局。办事员听闻她来问询船牌的事,拿了记录本翻了半天,“你们的船还没审查完,先回家等消息吧。”
“还没有审查完?理船厅的人半个多月前就去勘量完毕,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审查完?是哪里不符合规定,还是我的船有问题,总要给我一个说法。”
那办事员极其不耐烦,“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小姐你没事就别挡着了,没看到后面多少人排队等着办事吗?”
南舟自然不会接受他这样敷衍了事的态度。“既然你不知道,就叫一个知道人来。”
南舟身后的一个人悄悄拉了拉她衣角,“姑娘,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南舟回身一看,是位五六十岁的生意人模样的老者,便随他到了一边。“先生您有什么指教?”
老先生摇摇头,“指教不敢当,只是姑娘你别在这里费工夫啦。我只问你,可曾给汪大嘴打点过?”
“汪大嘴是谁?打点什么?”南舟诧异道。她头一条船所有的手续都是江誉白帮她办理的,到了通平号,船牌到期,呈牌备验也都是职员送到海政局,不过几日牌子便换下来了。她从来不知道要打点什么。
看她的样子老先生便明了了,低声道:“姑娘,你怕是没有花钱疏通关系吧!汪大嘴是理船厅的厅长……”
他这样一说,南舟明白了,谢过了老人家,心里却是五味杂陈。这样腐败的制度,无所不在,船上船下,没有一点分别。她的船就停靠在东望码头上,如果不去疏通关系,难道就让它停靠一辈子?南舟握攥了手。
她又一回到那个办事员处,这一回递过去的材料里夹了两张大钞。那人见她去而复返,本是打算呼和,但一翻开材料看到了钱,立刻换了一副面孔。他趁人不备把钱收了起来,堆了一张笑脸。“小姐,你的船牌真的还没有批下来。”但拿人手短,样子也要做一做。那人挠了挠头,“这样,你稍等一下,我再去给你看看。”说完起身去了其他的办公室。
过了好半天,他拿着一叠材料回来。坐下翻了翻,越翻眉头拧得越深。翻完了材料,他四下里看了看,压低声音说:“小姐,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南舟眉头一挑,“什么意思?”
那人指着材料道:“你这船的航线统要共过七个埠头,其他各埠头海政局的的审查都通过了,只有安州这里被卡了。江南号的吃水量超过了安州海政局限定的吃水量,所以禁止开往安州。”其他的话他不好说。虽然索贿这种事情常见,但这个明显就是被什么人卡了。
南舟的内河航线,出震州第一站就是安州,所以这一段被禁,等于全航段不能航行。“不可能,我制定航段的时候,已经把各埠的水域情况考虑进去了,不可能在这上头出纰漏。”
那办事员合上材料,“那小姐你再想想办法吧,我也爱莫能助。”
“那核查员出具的核查报告呢,上面的数据会不会出错?我能申请复查吗?”
那办事员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那报告不在了……申请复查?小姐,我若是你,就会去想点其他的法子。”
南舟走到大厅里,在长椅上坐下,思考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不,或者说,她要思考,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是什么人在其中动了手脚?除了裴仲桁,她并没有什么仇人了。但会是裴仲桁做的?她一下就否定了。
那会是谁呢?她正咬着指甲兀自思考着,忽然看到楼上下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她心头一动,站起身走过去,叫了声“程先生。”
程晏阳闻声停下脚步,转身就看到了南舟。“是南小姐啊,来办事情?”
“来申请船牌。”
程晏阳怔了一下,脸上有点不自在的神情一闪而过。“哦,是吗?结果怎么样?我听说今年审查很严格,不少船都没能如期拿到船牌。”
“也许不是审查严格,可能是打点的金额抬得更高了也说不定。”南舟语带轻讽。
程晏阳忙四下看了看,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南小姐的牌照出了什么问题了吗?我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地方?”
“程先生,不知道能不能帮忙约见一下批准船牌的负责人?”
“你是说,要见理船厅的厅长?”
南舟点了点头,“对,汪厅长”。
见面的地点是对方定下的,是一间东洋人的馆子。南舟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了十几分钟,她并不是要真的要行贿,而是暗中联络了一个记者。两人约好,那位记者等在旁边的餐室里,南舟则想办法让那人亲口承认索要贿款。等到她发出信号,记者就可以冲进来拍照,拍下他受贿的证据。
到了时间,那位姓汪的厅长还没有出现。南舟看了看表,有些心急。这时候门拉开了,却是程晏阳。
“程先生?汪厅长怎么没有来?”
程晏阳正坐下来,“刚才汪厅长的秘书通知我,厅长临时有事要处理,大约会晚一点。怕南小姐等急了,所以让我先过来。”
南舟放下心来。程晏阳有些欲言又止,过了半晌才说:“南小姐,申请船牌不是什么大事。其实,大少打个电话就能解决……”
南舟神色一冷,“什么意思?”原来他们都知道南漪和江启云的事情。难道叫她卖妹妹吗?
程晏阳被她的冷眼盯得很不自在,脸也涨红了。“我、我,没有什么意思。只不过,我觉得……”他饱受着良心的煎熬。他并不想去害谁,但这是姐姐程燕琳吩咐的,他不得不这样做,怕看姐姐失望的目光。
“程先生,漪儿是我的妹妹,我不会利用她,更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
程晏阳放在双膝的手攥了起来。是啊,他的姐姐也是全心全意对他好。他怎么能忍心让姐姐失望呢?程晏阳拿定了主意。端起茶壶作势要给南舟倒茶,“这里的茶不错,南小姐尝尝吧。”但一不小心弄倒了杯子,杯子里的茶洒在了南舟的裙子上。他忙道:“对不起、对不起。”
南舟从手包里拿了帕子低头擦水迹,摇头道:“没事的。”
程晏阳心跳得极快,双手还有些发抖。趁她不备在水里撒了药,然后又给她倒了一杯。“先喝一口润润嗓子吧。汪厅长应该快到了。”
南舟喝了半杯茶,不多会儿门又打开了,女招待领着一个中年圆脸谢顶的男人走了进来。程晏阳忙站起身迎了过去,“汪厅长,您来了。”
汪厅长的目光在南舟脸上溜了一圈,眼神一亮。鼻子里“嗯”了一声,皮笑肉不笑地冲程晏阳点点头。程晏阳又替两人互相介绍了一番,叫来了女招待点好了菜。不一会儿,女招待送了酒过来,程晏阳接过来,又悄悄在酒了下了药。
清酒不醉人,程晏阳劝着两人喝了酒,便借口有事离开了。南舟也并不想他留下来,毕竟狐狸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露出尾巴来。
程晏阳离开后进了拐角处的餐室,程氏、梅氏、程燕琳正在吃饭。
几天前,程燕琳听弟弟说起南舟要约见汪厅长。南舟的牌照本就是她让程晏阳压住不放的,故意给南舟使绊子,不让她好过。她以为南舟会去找江誉白帮忙疏通关系,谁成想南舟会自己不自量力亲自办理。程燕琳怎么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她听说这个汪厅长贪财好色,心生一计。
一边让程晏阳约上汪厅长,就说一位女船东想结识他,话里话外暗示他南舟很想巴结他,想要做权色交易。汪厅长此人见惯这种事,只当是另一个投怀送抱谋取好处的女人,便欣然同意。另一边,程燕琳又弄了了药,好叫南舟出丑。她再借口给梅氏散心,邀上程氏一同前往,气定神闲地等着好戏开场。
等待上菜的期间,南舟同汪厅长闲聊起来,话题自然不离船牌。汪厅长见她相貌出众清丽动人,早就心里发痒。开始还能敷衍着回答问题,后来变索性说些露骨的调戏之语。南舟不料此人不仅贪财还如此好色,不想再浪费时间,便是开门见山问:“船牌批下来,不知道要多少好处费能打通关节?”
汪厅长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南小姐说得什么话,怎么会让你破费?咱们都是按章程办事,只要是符合规定的船只,都能拿到船牌。”说完又是喝了一杯酒。
汪厅长的回应实在不在南舟预料之内,她按捺住心中焦急,又同他寒暄了一阵。几杯酒下肚,汪厅长只觉得心头急痒难耐,见对面的女孩子一张樱桃般水润的红唇翕动,忍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南小姐以后就是汪某人的朋友了,朋友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说着伸手去摸南舟的手。南舟触电般抽回了手,“汪厅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哈哈,什么意思?南小姐约我来,不就是这个意思?钱我虽然喜欢,但是更喜欢和南小姐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姐做朋友。不就是一个船牌吗?你想要,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办公室,我立刻就给你批。”他目光在南舟隆起的胸前流连,觉得今日竟然如此迫切,好像一刻也等不得了。
“呵!汪厅长原来就是这样管理理船厅的!那我倒要问问,寻常人要多少钱您才肯批船牌?”
隔壁的记者把耳朵紧紧贴着墙壁,正听到关键处,却没了下文,接着就是一阵桌子翻倒的声音。南舟同他有约定的信号,没有信号他不能轻举妄动。他又仔细听了听,却听不见人声了,心里纳闷极了。
梅氏的心情不好,吃东西也没什么胃口。程燕琳一直说笑话,想要逗她开心。梅氏本不觉得笑话有多可乐,但看婆婆听完后呵呵笑了起来,她也不好总是板着脸,也只能勉强跟着笑笑。程燕琳给晏阳使了眼色,晏阳便说:“大姐,我出去看看今晚是哪位名艺伎在。如果有空,我请她过来给你们表演,叫你们也开开眼界。”
程晏阳离开餐室,站在走道上装作吸烟。等到走道上无人时,候悄悄拉开了那间餐室的门。里面酒菜洒了一地,矮桌也翻了。而南舟正被汪厅长压住死命地挣扎着,她被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
程晏阳顿时背生冷汗,内心煎熬,最后还是一咬牙转身离开了。因为心虚、内疚又紧张,步子就有些慌乱,没走几步就撞上了人,他忙说了两句“对不起。”然后就神色慌张地跑开了。
裴仲桁揉了揉被撞疼的肩膀,蹙着眉头看了看程晏阳的背影。今天汤川约他出来吃饭,他吃到一半胃里不大舒服,刚从盥洗室出来就被人撞了。他从那间餐室前走过去,可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思忖了片刻,裴仲桁又反身回去。
刚走到餐室前,餐室的门忽然被拉开了,里面冲出来一个人。裴仲桁一怔,讶然道:“九姑娘?”
南舟刚才抓到了一片碎瓷片划伤了汪厅长的脸,这才令他松了手。情急之下,她拿桌子砸昏了人,这才得以逃脱。但不知道为什么,双腿发软,浑身使不上力气。
裴仲桁见她双颊通红,头发凌乱,衣服也破了。再望了一眼餐室里躺着的人,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心猛然一沉,眼底凉意横生。“发生什么事了?”
这时候不远处传来几人的笑语声。“大姐、大少奶奶,院子里真的养了两只白鹿呢!我可真是头一回见,听说摸一摸,就会有好运气。你们说我手气旺,就是上回来吃饭摸了几下呢。”
另一个略有些年纪的声音道:“真的有白色的鹿,我倒要开开眼去。”
南舟一听这个声音顿时心头一跳,似乎是江誉白的嫡母。她一下抓住裴仲桁,“二爷,帮我个忙!”
不待她细说,裴仲桁也明白了。他脱下西装往她身上一裹,然后揽着她疾步往前走。但她双腿无力,他几乎是架着她走的。
几人说笑间已经转过了弯,程燕琳忽然道:“嗳,晏阳,你不是说你们厅长今天也在这里吃饭吗?你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程晏阳额上已经冒了汗,声音也有些不大自然,但在姐姐目光逼视下也只得说,“哦,好。”他走到餐室前,吸了口气,一边拉开门一边道“汪厅长……”但只看了一眼,他心里一慌,立刻合上了门。
程燕琳疑惑地望过来,程晏阳道:“汪厅长怕是已经走了。”
程燕琳还想再说什么,程氏却已经携着梅氏走了过去。梅氏四下看着,抱怨道:“这里怎么弄得这么复杂,到处头一样,我走得晕头转向了。燕姨,往哪边走?”
同样转晕了的还有裴仲桁,情急之下走错了路,现在到了一个死胡同。而程氏她们人已经到了身后,再转身来不急了。裴仲桁只得将她往墙上一推,把她笼在身下,假装是醉酒后亲热的男女。南舟缩在他坏里,呼吸很重。若没有他托着,几乎要滑倒。
程氏和梅氏往这里才走了两步忽然见走道尽头一对缠绵男女,都唬了一条,两人忙转了方向。梅氏仿佛想起自己男人在外头大约也这样寻欢作乐,脸上便是一阵恍惚。程氏见儿媳隐隐有了凄苦神色,便是一点愠怒。
程燕琳才跟上她们,也往裴仲桁那里望了一眼,还没看清楚,却听得程氏十分不悦的声音,“燕琳,以后出门也留心些,别尽头挑这种不三不四的地方,没地坏了自己的名声!不看什么白鹿了,回家吧。”程燕琳见大姐动了气,不敢自解,只得应承。
待人走了,南舟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回事?”裴仲桁低声问。
南舟目光有些散漫,声气虚浮,“裴仲桁,我好像杀人了……”他正要细问,不料她身体一倾,倒在了他身上!
餐厅外头,伺候了程氏、梅氏上了车,程燕琳这才转身低声喝问程晏阳:“你刚才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了吗!”
程晏阳脸色发白,“南小姐不见了,我,我看见汪厅长倒在榻榻米上,还有血……”
程燕琳双目一亮,出人命了?那更好。她忙跑到街上的共用电话亭子里,拨了电话到警察局,说是香川餐馆里出了命案。然后姐弟俩一同坐回车里,过了一会儿见到两个警察骑着自行车到了,走进餐馆里和经理交涉。
“姐姐,咱们快回去吧!”程晏阳求道。
“怕什么?”程燕琳瞪了他一眼。可没过多久,警察却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谁吃饱了饭没事干报假案!”
程燕琳同晏阳互看了一眼,她推门下车,又返回餐馆。程晏阳胆小,在她身后追着,低声求她:“姐姐,咱们回去吧!”
程燕琳却是一直冲到了那间餐室,却发现餐室门大敞着,里面东西齐齐整整,根本不像有人来过。更没有什么死人。程晏阳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刚才不是这样的,他明明……”
程燕琳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见迎面走来了个女招待,忙拉住她问这间房的客人去哪里了。女招待道:“客人早就离开了呀。”离开时,程燕琳听见她喃喃自语,“今天怎么这么多怪事?”
姐弟两人面面相觑,回家的路上百思不得其解。“你真的看清楚了?”程燕琳不放心地问。
程晏阳点点头,“看得清清楚楚,地上有南小姐的外套,还有血……”
程燕琳诧异不已,这就怪了。除非有人帮了南舟。算了,就当她运气好,让她逃过一劫。
程晏阳第二日去上班,特意绕道理船厅,一打听厅长没来上班。他心下狐疑。过了几日还是不见汪厅长身影,却是发现同事们都在传阅报纸。原来有个女船东状告厅长汪国枫受贿贪墨,这事闹得沸沸扬扬。因为影响太坏,上头压不住了,派了专员下来调查此案。但因为汪国枫失踪了,只从他家中挖出了一箱金条,这事最后就以畏罪潜逃定了案。
程燕琳拿着报纸给程氏读完,笑道:“哎呀大姐,四少这个女朋友可真不得了!竟然敢同官斗。要说这政府里,上上下下,大家还不是心知肚明,几个人手脚干净?南小姐真是年轻人的榜样,敢站出来发声。我看还有消息说,是南小姐施了个美人计……”
程氏却是冷哼了一声:“这丫头未免太能惹事生非了!”这报纸捕风捉影的,叫人难免会想,她为做事情连大家闺秀脸面都不顾了。程氏心中便是对南舟更加不满。晚饭时便是同老帅挑明了,她不同意南舟再同江誉白交往,也叫老帅不要再邀她过来下棋。
老帅默默吃着饭,并不回答。过了好半天方才说:“年轻人的事情就不要管这么多了。”
程氏怎么能不管?事关江家声誉,怎可让个丫头辱了门楣!
江誉白看了报纸,连夜从婺州赶了回来。南舟一见他还没顾得上说体己的话,他却是急问:“为什么打官司这样大的事情,都不同我商量?”
南舟只觉这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可以解决。那天在裴家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想着去举报。她也反应过来了,那天她浑身无力,分明就是被人下了药。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都用得出来,可见汪国枫此人不仅贪婪而且卑鄙。
“因为我不愿随波逐流。你可记得书上的话,中国的年轻人‘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就令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 光,不必等候炬火。’我知周身皆是黑暗,但我也信总有光明。若无火炬,我便点火!你看我举报以后,不是有很多苦主一起联名作证了?”
江誉白无奈地捏了捏眉心,是的,她说的他都懂,感性上他尊敬她、佩服她,但理性上隐隐仿佛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生怕她受到伤害。他们总是这样,在某些问题上,总是无法磨合,她太坚持自己原则。但这样的世界,人怎么可以不懂得曲折,识时务、通机变?
他把她轻轻揽进怀里,“南舟,我真的不想让你这样辛苦。”他想好好保护她,想她平安顺遂,不必经风历雨,不必面对阴谋诡计和无尽的艰险。
南舟心中暖意涌动,“小白,你不要担心我。我答应你,以后会小心,会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