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就好, ”萧拂推心置腹地说, “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 损俱损,我攒这么些钱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谢家,这些年来,你加固边墙,自开了 炉冶铁铸器,养着暗兵,哪样不需要钱?折子上了无数道,户部抠门不说,皇上也
只装聋作哑, 就算拨下来了, 靠那点子微薄的军费, 能让你把北境守得滴水不漏?”
“王爷说得是, ”谢瑾正了颜色,起身朝他行了正礼,诚恳道,“云隐在此替
八万北境军和两万暗军,替边关民众谢过王爷恩义。”
萧拂摆了摆手:“说句实话,我是为了他们,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谢家,为了 保住这所剩不多的兵权。若这点兵权也被蚕食鲸吞,我这颗脑袋,怕也只能自个儿
拿下来提在手上揣在怀里,所以你说我是为了我自己也未尝不可。”
话说到这份上,谢瑾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只沉默地瞧着亭外湖光夜色,拿过酒 壶替萧拂斟了酒,又往自己杯中斟。
酒是萧拂自己学着西域的方法用上好葡萄酿的, 酒液清亮剔透, 泛着淡淡的红,
入口却有些酸涩,不算可口。
萧拂擎着酒杯过来,往他酒杯上一碰, 自己先干了, 自嘲道:“我也是听到些 风言风语, 心里就有些急了。我长你五岁, 咱们从小也算一块儿长大, 你若婚姻美满,
我自然乐见其成,可沈荨对你是个什么心思,却难说得很。”
谢瑾抿紧了唇,只垂眸盯着杯中的绯色酒液。
湖上轻舫中的丝竹声停了,只有船桨滑过湖面的淅沥水声。他抬起头来,只见
轻光流荧中, 纱幔后罗衣分绶, 碧影相错, 影影绰绰看不清晰。他不知想起了什么,
脸上神色柔和下来,唇角还露出一丝隐约的笑意。
“且不提她是因着太后和皇上的意思才嫁过来的,就说你们之前的关系,也绝 非亲厚。”萧拂一面说,一面有些纳闷地瞧着谢瑾的神色,待要住口,又觉得有些 话不能不提醒他,只得硬着头皮道,“就算她现在喜欢你,你觉得她的喜欢有几分 是真,有几分是利用,还有几分是迫不得已?何况打小儿起,她凡事就总爱压你一 头, 她的这几分喜欢难说不是一时的新奇和征服。到时候她该做的做了, 抽身一走,
别只留你一人在这儿暗自神伤。”
谢瑾听他说完了,只微微一笑,未置一词。
他仰头将那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涩酒入喉,微微扎着五脏六腑。最初的酸涩过
后,却又有一抹回味无穷的甘甜在胸腹间荡开,四肢百骸都升起一股暖意。
萧拂长叹一声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都要给自己留些退路,我是怕你一头 栽进去。你觉得我话说得难听也罢,觉得我在挑拨离间也好,横竖我就这句话——
云隐,你身上的担子很重,自己心里得有个成算才行。”
谢瑾慢慢放了酒杯,点头道:“我明白,多谢王爷提点。”
萧拂说罢, 自觉了却了一桩事, 这会儿有点意兴阑珊起来:“罢了, 说多也没 意思, 天色也不早了,你回去吧,你早走我也好早听曲儿。”他忍不住一笑,打量 谢瑾一眼, “年岁长了不少,这木头似的沉闷性子也不见缓,我怎么就有你这么个
兄弟?”
谢瑾便也笑了,躬身告退:“那我还是赶紧走了,不耽误王爷听曲儿。”
萧拂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哼着小调,挥挥手让他自去了。
谢瑾回到松渊小筑时,沈荨果然依言在屋里等着他。
她迎上来时,谢瑾略后退两步,避开她递来的手,歉然道:“我先去洗洗。”
沈荨也闻到了他身上明显的脂粉香味,心知肚明地笑了笑,打趣道: “谢将军
这么急做什么?洗了罪证就一身清白了吗?”
谢瑾瞅着她道:“我没做什么,你知道宣阳王的,不说他府中的侍女,就是他
自己,身上的脂粉香也是常年不散。”
沈荨笑睨他一眼: “你敢编派宣阳王的不是, 明儿我就去告你的状。老实交代,
今儿王府的歌女美不美,舞姬媚不媚?”
谢瑾见她浑不在意的模样, 一面解身上外袍的衣扣, 一面故意道: “自是美的。”
沈荨脸上笑意一收,狠狠瞪着他,作势过来掐他:“好啊,你还真敢去看啊?
我问你,你有没有让美人儿占了便宜?”
“当然没有,”谢瑾暗笑,捉住她的手道,“你不高兴?”
沈荨拈酸吃醋地说:“我高兴, 怎么就不高兴了?我告诉你, 再有下次, 我就——”
谢瑾问:“就怎么?”
“就军——不, 家法处置!军中我做不得主, 莫非家里还做不了主了?”沈荨半
真半假地板了脸道,将他一推,“快去洗吧,熏死我了。”
谢瑾唇角一丝笑再也藏不住,大步去了净室。
他沐浴完换了衣裳出来时,沈荨正坐在外间一张桌子前,提笔在一张纸上写写
画画。
谢瑾上前一看,见她写了一串的人名, 几个人名下还有不少墨点, 不由问道:“这
是写的什么?”
沈荨瞄了他一眼,拿笔把那几个人名抹了:“不做什么,就猜猜谜。”
谢瑾一笑:“猜是谁盗了兵部文书?”
“你觉得可能是谁?”沈荨搁了笔,朝他倾过身子来, “别说你心里没想过。”
“我是想过,但实在是毫无头绪。把寄云关的布防图偷了给西凉,不外乎想趁 机把西境军的兵权拿过来。”谢瑾揭开灯罩, 将那张纸放在烛火上烧掉, 啧啧叹道,
“只是这人是谁委实难猜,我只知道不是我。”
沈荨的手肘支在下颌上,若有所思地说: “武国公、宣平侯、长庆侯都有这个可
能……至于宣阳王……”
她瞄了谢瑾一眼。
谢瑾摇头道: “武国公暂且不提,这位倒真是一直觊觎着西境军的统辖权;宣 平侯本身掌着京畿附近的十六万重兵,我觉得可能性不大;宣阳王我不好说,就算 我替他担保了你也不见得信我;但是长庆侯可以排除在外,海禁开了,海盗倭寇猖 獗,他们父女在南边守得焦头烂额的,怕没有心力来做这事。”
“难说他想丢下南边的摊子换个位置, ”沈荨笑道, “我单子上写了太后和沈渊,
你为什么不排除他们?”
谢瑾到一边倒了茶, 端着茶盏坐过来, 也笑道: “正要说呢——沈渊掌着西境军, 布防图就在他手里,就算他要通敌也犯不着去兵部偷,太后娘娘也没有理由去做这
种事,除非——”
“除非什么?”
谢瑾凝视着她,慢慢道: “除非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想借这个事,钓出某个人,
或者某几个人出来。”
沈荨不说话了,轻叹一声,神色颇有些懊恼。她其实也不是没想过,很可能自 己心急之下中了圈套,但万一不是呢?
她陷入沉思中,许久忽闻烛台上烛火“哔剥”一声爆开,她蹙眉抬起头来,才
发现对面的谢瑾一直在观察着自己。
谢瑾见她目色迷惘,伸手过来将她的手握住。
“阿荨, ”他低声问道, “你到底在查什么?你和太后,和沈渊之间,究竟在博
弈什么?或者这其中还有皇上?”
沈荨垂下眼,避开他的目光。
“我们现在是夫妻了, 为什么要瞒着我?”谢瑾目光闪动, 轻喃道, “告诉我,
我可以帮你的。”
沈荨仍是没说话。
“你别这么固执, ”谢瑾继续劝道,“你有没有想过,旁观者清,而你因为身
在局中,又或者因关心则乱,所以难免会有看不透也想不明的时候?”
沈荨将手从他掌心中挣脱, 抬眸迎住他的目光: “我说过, 我会告诉你, 但不是
现在。”
“你不说我怎么帮你?”谢瑾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眼睛。
沈荨道:“我不需要你帮,这些事你别掺和进来。”
谢瑾眸中掠过一丝失望之色,笑了一笑,道:“我明白了。”
他站起身来,语气中有几丝落寞:“这事可能牵涉到你们沈家秘闻,你不信任
我也难怪。这的确是个难解的局,我本不该问,以后也不问了。”
沈荨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没说,只听着他的脚步声绕过屏风,去了床边。
她笔直地坐在窗下,夜风刮得窗户砰砰作响。待了一会儿,她方起身去关窗, 却见西厢房长廊下的花圃中迎风晃着一溜儿的红蓼。晚秋时节,倒垂的穗上红花已 谢, 结了密密实实的果实。那果实本也是红的, 此际在廊灯的映照下是幽暗的绛紫,
细长的茎叶在夜风中不断摇曳,仿若下一刻就要被折断。
她想起三年前的初秋,她离开上京前往西境,祖父一路送她到郊外的澐水渡。
渡头就生有一大片的红蓼, 一簇簇的红在风里翻着轻浪, 沈老爷子拄着拐杖, 喃喃道:
“五年前我在这里送走你爹娘, 他们再未回来, 可这红蓼一年年的, 还是一般的茂盛,
唉,秋波红蓼水,夕照青芜岸,若有一日……”
沈荨问道:“若有一日什么?”
“罢了, ”沈老爷子摇头, “你看这红蓼,有水无水,随处都可生长,截取一 根枝条随便埋在土里, 都能长出来, 只因它生命力强悍, 不论外物和环境如何变化,
始终坚持本心。”
“我明白了。”她笑道,牵了马拜别祖父,上了渡船。
沈荨轻叹一声,关了窗户,吹熄灯烛,轻轻走到里间。
谢瑾侧躺在床帐深处,面对着墙壁,也不知睡没睡着。她揭开被子,挨着床沿
躺下,睁着眼睛听那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谢瑾翻了个身,手臂围上来,把她往自己怀里按了按。
沈荨笑道: “怎么?不生气了?”
谢瑾叹道: “我能生什么气?你有你的立场和苦衷,又怪不得你,你实在不想说
就不说吧,只一条,别把我当猴耍,也别做什么有害北境军的事。”
沈荨也翻过身去面向他,环住他的腰身往他怀里钻,笑嘻嘻道: “要把谢将军当
猴耍,我也没这个本事不是?”
谢瑾揽紧她,低声道:“行了,别贫了,快睡吧。”
次日清早谢瑾仍是寅时便起了身,随着谢戟上朝去了。沈荨没去上朝,也没去
校场,陪着谢夫人在正院里聊天。
沈荨妙语如珠,从西境风物讲到军中趣事,直把谢夫人说得喜笑颜开。一直等
谢戟下朝回来,她才辞了婆婆去了淡雪阁。
谢夫人瞧谢戟一脸阴沉的模样,忍不住骂道:“谁又碍着你了?”
谢戟一面换衣裳, 一面道: “今儿皇上上了朝,就说要缩减军费,西境线如今暂
且平稳,要撤回四万兵马到寄云关下的梧州垦荒屯田。”
谢夫人愣了一愣,忙问: “那北境军呢?”
谢戟摇头: “北境军倒是暂不动。”
谢夫人皱着眉头道: “西境北境本是一家, 就算西境军现在不在谢家手里, 但一
旦西境出事,咱们也不能独善其身。”
“正是啊!”谢戟拍着桌子, “皇上也不知怎的, 多半是听了那瑜昭仪的枕头风,
若是太后这回让了步,那情形可就不太妙了。”
“皇上怎么总做这种自断臂膀的事,西境军不是沈家的吗?”谢夫人疑惑道。
谢戟冷笑,意有所指道:“西境军是姓沈,可不姓萧。”
“唉, 神仙打架, 只求别殃及凡人。”谢夫人瞅着谢戟, “刚荨儿在这里, 你怎
么没和她说?”
谢戟道:“云隐自会去跟她说,我多什么嘴。”
“咦?”谢夫人瞧着丈夫面上的表情,奇道, “你不是……”
谢戟叹了一声,把昨晚宣阳王府的事说了,又道: “云隐既向着她,我还能说 什么?横竖现在也都是云隐当家,他心里有数就行,只望荨儿往后别负了云隐,负
了咱们谢家便是。”
这日沈荨下午无事,便去了谢家练武堂看谢思练武。
谢思和他大哥一样使一杆银枪,小小年纪已使得出神入化。一套伏云枪法行云 流水,缠勾锁刺挥洒自如,招式尽处,一个腾身飞跃,一记回马枪惊空遏云,挑散
一院落叶,枪杆一收,方才收势落地。
沈荨拍手赞道: “惊飞远映碧山去, 一树梨花落晚风, 小鬼头枪法练得很好啊! ”
谢思挠了挠头,眉开眼笑道:“我就说嘛,也只有大嫂会称赞我,若是大哥,
准皱了眉头,说哪哪儿不对,哪哪儿还需琢磨。”
沈荨笑道:“你大哥也是为你好,枪法练得精,以后上了阵才不怵。”
谢思拎着枪过来和沈荨一同坐在石阶上, 问道:“大嫂, 你们什么时候去北境?”
“大概还有二十余日吧,要等冬祭过了才走。”沈荨说罢,见谢思一脸向往的
表情,笑问,“怎么,你想跟着去?”
谢思点头如捣蒜: “大哥说我年纪还小了些, 不许我去, 大嫂你带我去吧, 我跟
着你。”
沈荨面露难色:“这可不行。”
谢思大失所望:“你也要听大哥的?你不是比他品阶还高吗?”
沈荨失笑:“在军中不论品阶,只论军职,你大哥是北境军主帅,我现下自然 听他的。”
谢思嘟着嘴, 垂头丧气道: “那没希望了, 他说除非我赢过他, 他才准我跟着去。”
“你真想去?”沈荨瞅着他。
谢思拔着石头缝里的草,“嗯”了一声。
“我在你这年纪早就已经去了军营, 你要去也成。”沈荨想了想, 狡黠一笑,“想
赢你大哥也不是没办法,我教你个诀窍,准能赢他。”
谢思大喜, 忙凑过身来, 沈荨如此这般地贴耳传授一番, 谢思跃跃欲试道:“好, 下回我就这么干!”
沈荨忙道:“你可不要说是我教的。”
“不会不会!”谢思拍着胸脯, 忽又泄了气道, “大哥这人最小气, 若是输给我,
准要把我关在书房,把我考得屁滚尿流才罢。”
沈荨笑骂道:“小小年纪,说话别这么粗俗。”
谢思道:“军中不都是这么说话的吗?”
沈荨点了一下他的额头: “听谁说的?好的不学坏的学,下次再听见你说这种
粗话,先背一百遍《诗经》!”
谢思扮了个鬼脸,起身跑开: “嘿嘿,我知道了,怎么跟大哥说的一样,这叫什
么?心有灵犀一点通?”
“这小鬼!”沈荨佯怒着站起身来,谢思伸了伸舌头, 一下跑得没了影儿。
傍晚谢瑾遣人送了口信来,说是今晚不回府,就在营里歇了,还说顾长思今日
一早就给了回复,愿意随沈荨去骑龙坳。
沈荨想了想,让下人去把姜铭叫进书房。
“明日我会带骑兵去跑山。”沈荨对他道,“你先去布置布置, 怎么做你知道的。”
姜铭应了,抬头看了看她,嘴唇翕动两下,却没出声。
“你想跟我说什么?”沈荨已经取了骑龙坳的地形图展开细看。
“谢将军呢?他没回来?”姜铭迟疑片刻,低声问道。
沈荨奇道:“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你问这个做什么?”
“ ……没什么,就是谢将军让人送的跌打酒我今日才用,觉得甚好,想当面跟
他道一声谢。”
“明儿见着他你再向他道谢便是,”沈荨笑道,“这有什么!”
姜铭的目光在她略有点青影的眼下停留片刻,没再说什么,转头出去了。
姜铭走后, 沈荨另取了一张纸把骑龙坳的地形图临摹下来, 卷着回了松渊小筑。
积蓄了一天的秋雨又落了下来,风长雨深,沈荨渐渐神思困倦,不觉趴在桌上
打了个盹儿。
迷迷糊糊中,身畔风声凛冽,血腥扑鼻,她抬眼一看,发觉自己正拄着长刀站
在蒙甲山的翠屏山谷之内。谷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腥风刮起地上的残旌,帅旗
上一个“沈”字千疮百孔,箭插如林。
山野呜鸣,飞鸟尽绝,只余峰上一弯狰狞血月。
刀锋坼,铠甲裂,她听见鲜血从身体中,从刀锋上滴入泥土的声音,力已竭,
神已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千敌军横戈纵马呼啸而来。
铁蹄铮铮,溅起血泥,踏碎残肢,那敌军主帅飞马驰过,一柄长刀挥血映月,
蛟龙卷浪朝她斩来,使的却是沈家的吞山刀法。
沈荨惊出了一身冷汗,喘息着惊醒过来,桌上灯火如旧,香炉中余烟袅袅,寒
风自窗棂中漏进来,沁了细汗的背心一下凉透。
她起身去拿外袍,这才发觉背上披了一件袍子,心下一喜,只当谢瑾回了屋,
绕过屏风一看,内室空寂悄然,哪有人在。
想来是方才朱沉进来给她披的衣物,沈荨自嘲一笑,熄了灯烛上床。
翌日沈荨下了早朝,直接与谢瑾一同去了西京校场。
秋雨绵绵,两人行了不多会儿,冠带衣衫尽数打湿。
谢瑾道: “两个骑兵营昨晚都已按你的要求重新整编完毕, 队列阵型也都训练过
了……这两日天气不好,要不你还是再歇一歇,正好你的伤势——”
沈荨打断他,笑道:“就是要这般天气才好。”
谢瑾看了她一眼,便也没再说什么。
到了营地,两人进了各自的帐篷。沈荨换了铠甲出来,见顾长思正站在自己帐
前,点了点头道:“今儿跑山,你来挥旗。”
顾长思应了,却没跟着她走。沈荨一下醒悟过来,笑道:“半刻钟。”
不一会儿朱沉端着一盆水出来,顿了一顿,目中无人地往外走。
顾长思拦在她面前。
朱沉道:“让开,我要倒水。”
“阿沉,你听我说,我——”顾长思呐呐道,“我——”
“你让不让开?”朱沉柳眉一竖,凶巴巴道。
顾长思咬牙:“不让。”
朱沉二话不说, 一盆水直接照着他泼过去,收了空盆转身进帐。
顾长思被浇成个落汤鸡,站了片刻,只得走开。
沈荨骑马进了校场,两个新编的骑兵营于秋雨中被甲执兵,列阵而立。她虚虚
执着缰绳,慢慢自阵前检阅过去,见所有人均是凛然肃穆,精神饱满,身下骏马昂
首驻蹄,薄薄雨帘中似铜墙铁壁一般,不由微微点头。
沈荨纵马回到阵列前方的中央位置,清了清嗓子,道:“两军交战,最重要的 是识旗号、辨金鼓、明号令、分阵列、知进退,这一点不需我再多说。这段时间的
训练,想必各位也对我军的各种旗号军鼓烂熟于心,我今日想说的是——”
清亮而沉稳的语声徐徐传开,落至每一个人耳边。
“你们是骑兵, 也是我北境军将来负责冲锋包抄和追击的精锐力量。相比步兵, 骑兵优势在于原野,在于旷地,但北境山峦起伏,地形所限,所以你们要学会适应
山地的行军战斗,化劣势为优势。”
她扫视一眼雨中肃然静立的骑兵们,略停了停,强调道: “骑兵作战,阵列队形 是重中之重,控制好你胯下的战马,控制好你的速度,听号令而动,依令旗而行,
才不至阵列散乱,被敌军包围冲散。”
她往边上让了一让,身后的顾长思策马前行两步,举起手中一面五色旗。
沈荨扬声道:“轻骑营先上,重骑营随后,每个分队保持住雁形阵上山,若有
一人掉队,整队都要退回原地,重新出发!”
“是!”骑兵们锵然回应,声音嘹亮。
沈荨颔首:“你们须时时刻刻记住,你们是一个整体,任何行动,听从的不是
自己的意志,而是大军统一的号令!”
“是!”骑兵们再次回应,语声更为响亮。
顾长思手中一面绿色旗帜一挥,姜铭以中速频率敲动手中金鼓,身背弓箭的轻
骑营率先策马而动,重骑营骑兵一手持盾, 一手持戈,紧随而上。
马蹄声中泥水四溅,雨珠纷扬,黑压压的兵马有条不紊地往扶鸾山后山蜿蜒
漫去。
沈荨静待最后一列骑兵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方甩落马鞭,疾行而上,红色披风
在风雨中翻飞不止,很快越过两队骑兵阵列,消失在空蒙山色中。
谢瑾驻马立在校场边,远远注视着山腰上那队黑蚁般曲行的人马,在那一点红 影上停留片刻,待那影子转过山坳,方才转头对身后祈明月道: “传令步兵营,今日
练习投掷。”
祈明月正要转身,他又微微笑道:“还有,叫伙帐的伙兵多煮些姜汤备着。”
山路崎岖湿滑,好在所有骑兵之前已跑过山路,阵型勉强维持不乱,但途中不
时有个别士兵掉队,整军行进的速度也就越来越慢。
沈荨已行到了队伍前头,凝目注视着山道中的队伍,并不下令催促。
山中雨势更大,扶鸾后山植被较稀,经受了连日秋雨的冲刷,碎石泥土都有些 松动,不少山壑中已经汇集了小股的水流顺沟而下。浑浊的水中夹着不少石块,先
还零零星星,不久便越来越密集。
顾长思面现犹疑之色,一面挥动令旗,一面朝沈荨张望。沈荨岿然静立,似对
恶劣天气和山势变化一无所动。
不多时整个重骑营也都上了山腰,在令旗和军鼓的指挥下朝山顶缓行。顾长思
忽闻山谷中隐隐传来轰鸣之声,不由道:“沈将军,这——”
沈荨神色沉稳,只说了两个字:“继续。”
顾长思急道:“怕会有泥石流,将军,要不先撤——”
沈荨喝道:“继续!”
顾长思只得再挥绿旗,姜铭仍是不疾不徐地擂动着军鼓。山中轰鸣声不断,四 处流泻而下的泥水越来越多, 不少骑兵面上也都现出一丝惶然之色, 但因军令不改,
只得硬着头皮依令而上。
沈荨道:“变阵。”
顾长思忙将黄旗一挥,姜铭鼓频一变,骑兵们纵马穿行,很快于山道中变阵排 成三列横队,此时一阵巨响震动山谷,山摇地晃,山顶上无数巨石猛然滚落,挟着
呼呼的风声,照着山腰直坠而下。
众人齐齐变色, 不少人惶惶四顾, 马蹄纷乱, 队列波动不已, 姜铭一声断喝:“保
持阵型!”
一喝之下,大部分士兵紧缰勒马,但石流飞泻,天昏地暗中有人瞧着那越来越 近的巨石,再也按捺不住,放了马缰自去寻找躲避之处。
一时间山腰乱成一团,如炸开了锅的沸水翻腾不休,战马嘶鸣,滚石咆哮,本 来还能勉强维持住的阵型被信马由缰的人一冲乱,人影交错,怒骂声不止,再无之
前的井然有序。
顾长思也急了,大声喝止道:“不能乱!越乱越不好撤退!”
沈荨冷眼瞧着,沉声道:“撤!”
顾长思忙挥动黑旗, 但这时队伍已乱成一锅粥, 前头的马蹄踏在后头的马脚上,
不少人被癫狂的马甩下马背,别说撤退的路线被封死,就是立都立不稳了。
骑兵们无处撤退也无处躲闪,惊惶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波巨石以雷霆之势急 冲而来。眼见当先几块巨石就要压上,血肉之躯便要化为齑粉,草弄泥泞间突然接 二连三翻起数道藤网,将那巨石一层层接裹住,暴泻的泥流也被滤去了石块,只有
浑黄的泥水流下来,漫过纷乱的马蹄,又向下流去。
沈荨朝姜铭一点头, 姜铭擂动一阵疾鼓, 如梦初醒的士兵们急忙制住焦躁的马, 骚乱渐渐平息。众人松了一口气,不由面面相觑,数名不顾号令擅自策马躲避的骑
兵面上都露出了愧色。
顾长思呼出一口长气, 询问地看了一眼沈荨。沈荨点头,他再次挥动撤退的黄旗, 这时已调整好的队伍方依照号令, 一队一队往山下撤退, 因无人乱阵, 撤退很顺利,
很快便全数退出了危险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