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爱丁堡

书名:万人如海一身藏 作者:独木舟 本章字数:4530 下载APP
到爱丁堡的第一天,我就对友达说:“想想罗琳曾经常年生活在这里,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她为什么能写出《哈利波特》来了。”
  彼时,我们拖着沉重的旅行箱顺着老城区坑坑洼洼的石头路一直走上坡,中间有好几次,我实在拖不动了,便提议停下来休息一下。
  在这休息的缝隙里,我看见夜幕无声降临于古堡,一个影影绰绰的魔幻世界便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离开科茨沃德之前,我特意去了一趟格罗斯特大教堂。
  一个阴天的下午,小镇上人很少,教堂有一部分被围起来做修缮,路不太好走。进去之后,看到了电影中那条熟悉的长廊——心里即时有了震动,但这不是最震动的。
  最难忘的是,一群小学生模样的孩子,由两位女老师带领着。老师正在耐心的给他们讲解着什么,其中一位老师手臂上扣着一只雪白的猫头鹰玩偶。
  “那是海德薇啊。”我轻声说。
  友达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
  “海德薇是哈利波特的猫头鹰……”我想说的话还有很多,想了想,又咽了下去。毕竟,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这一生,我是等不到猫头鹰给我送信来了。
  自伦敦的国王十字车站起,我仿佛开启了一趟巡礼之旅。
  你很清楚,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霍格沃兹的学生了,但你还是会想,哪怕去看看也好。看一看你少年时代做过的梦,是平凡人生里的自我救赎。
  
  9又四分之三站台是全世界“哈迷”心中一切故事的起点,是关于霍格沃兹的梦的开始和还原。它位于国王十字车站的一个角落,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一群不同发色不同肤色的人在排队,等着和半截嵌入墙壁的行李车合影。
  我默默的排在队伍里,心里有一点点焦急——离上车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排在我前面的是一位亚裔面孔的年轻女生,我们用眼神互相试探了一会儿,她带着一点儿疑问问对方:“你是中国人吧?”
  “是啊。”
  闲聊了两句,她听说我马上就要去赶火车了,便好心的提出让我排在她前面先拍,我连连推辞,不用了,你也排了很久了。
  她笑着说:“没关系的,我晚上才去机场,你先拍吧。”
  
  经常为生活中这些不经意的良善所感动,尽管施与者本身或许并不记得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接受过这些温柔,才理解温柔的对待别人是多好的事情。
  
  直到我二十多岁,才拥有第一套完整的《哈利波特》系列书籍,距离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故事,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这个伟大的系列中,我看的第一本是《哈利波特与密室》。上初二的时候,和我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一个女孩子把这本书借给我,某种意义上,她是将一个新的世界来给了我。
  她零花钱很充足,在阅读方面家里管得也不太严,所以经常能买一些自己感兴趣的课外书,同时也惠泽了我。
  我们同级而不同班,在我印象中,小学时期的她在整个年级的好学生里也能排得上号,老师说起她是“将来要上清华北大的苗子”。相熟之后,我一度非常羡慕她——不是因为她成绩好,而是因为她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书。
  她家里的复杂情况,我是到很后来才知道的。
  小地方,家家户户都认识,邻里之间的闲谈或多或少会扯出一些家长里短的是非。我从那些闲谈中得知,她父母一早离异,妈妈去了外省做生意,很少回来。爸爸另组家庭,后母也不是什么恶人,但少年时期经历过心理创伤的孩子,终归是要比旁人敏感一些。
  在成长过程中,她又被检查出遗传了父亲的某种慢性病,虽然不致命,但还是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健康和学习。
  上高中之后,她的名字再也没有出现在年纪前列里。
  我猜想,那些年月里,她内心一定饱受折磨,除了身体原因之外,还有外界这些变化所带来的失落。
  
  零花钱还是充足的,课外书也照样买,自己看完就借给我看。那时候我已经不敢说羡慕她了,就算再不懂事,我也明白那些钱里有怎样的涵义,亲人们无非是希望这个小孩能过得好一点、开心一点——如果零花钱能让她买点开心,那就多给一点。
  我不知道是否因为我们身世有些相似之处,她对我一直很友好。上高中时,有段日子,我为了赚点零花钱去网吧写东西,每天都会去收一些空的矿泉水瓶,自己班收完了就去其他班收。现在想来,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但在当时的环境里,还是有许多同学不理解,也认为很丢人。
  她是极少数觉得这完全不是个事儿的人,甚至会提前用塑料袋装好自己班上的空瓶子,等我下课去拿。
  
  我年少时,悟性和天资都不高,未曾真正懂得这些事情里面所包含的意义。我更加不明白,一个人在世间闯荡,能够获得别人的慈悲,不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更不是常有的事。
  
  往后的时间里,我们长大成人,走入了各自更深远的命运中。我离开了家乡,越飘越远,与许许多多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失去了联络,当然也包括她。
  再听有关于她的任何消息,也都只是从我妈妈的口中:她身体越来越差、哪里也去不了、现在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有段时间差点都快不行了、三十来岁,从来没有谈过恋爱,自己大概也没想结婚之类的事情了……
  说起她,妈妈总是很怜悯的语气:“是个命不好的妹子,比你还苦得多。”
  我总沉默,心里有极大的不忍和惭愧,即便是在我自己生过一场大病之后,仍觉得我所受之苦难不能与她相比。
  我每次回湖南,都会问问她的情况,得知她还是坚强的生活着,便觉得既难过又安慰,但也止于此,并不愿做任何事情去打扰她。
  
  我拍完照片,离开那个站台,坐上火车,在被列车穿过的风声中,感到十几年前的往事在脑海中纷至沓来。
  我问自己,我们的生命中难道只有那些重要的人吗,只有骨肉亲情、求之不得的爱人、一起哭过笑过讲过别人很多坏话的闺蜜……这些人吗?
  那些只是清浅地参与过你人生的人,那些没有在你心上凿出一个血窟窿的人、没有让你痛过、伤心过,却把《哈利波特》借给你看的人、每天上学之前在你家楼下等你一起,你收空瓶子时不讥笑你、不鄙视你的人、那些在你第一次出国,一句英语也不会讲的时候,去机场接你的人、那些在你生病时,在网上留言对你说“葛婉仪,请好好活着”的人……他们也存在于你的人生之中——不常被想起——却真实的存在着。
  
  回忆的容量再怎么有限,也应当有他们一些空间。
  当我终于能够领悟这一切,我便看见,年少的她,站在我家楼下,仰起头冲着我家的窗户喊“葛——婉——仪,上学去不?”
  然后我伸出头去,回答她:“我——就——下——来。”
  “你去洗手间看了吗?满墙都是涂鸦和签名。”
  大象咖啡馆位于马歇尔大街,隔着老远就能看见它醒目的橙色招牌。因为JK罗琳曾在这里写作而闻名于世,每天的游客都络绎不绝。
  下午三点多,咖啡馆里比较好的位置早已经坐满了人,我们只能在正对着窗口的一张桌子前坐下来。阳光强烈得让人无法睁开眼睛,拍出来的照片都很难看,为了躲避强光,我不得不把身体扭成一个很不舒服的姿势。
  友达和老歪都比我先去洗手间,出来之后,很是新奇的样子让我进去看看。
  我把咖啡喝完,又坐了一会儿,终于起身进去了洗手间。
  
  好些年前,我和喜欢的人一起吃饭,他知道我喜欢《哈利波特》,便跟我讲,你有机会去爱丁堡的话,要去一下大象咖啡馆,咖啡馆本身倒是没什么意思,但洗手间的墙壁上都被哈利波特的书迷涂涂写写地画满了,那个还蛮有意思的。
  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已经英国回来已经很久了。我们在北京的一个餐厅吃午饭,饭点已过,餐厅里只剩下稀稀拉拉两三桌客人。
  “你很喜欢旅行吧,以后要是有时间,我们可以一块儿出去玩,”他笑了笑,又说:“不过你太忙了。”
  事实上,我远远没有他忙。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之间说过的话明明很多,刻骨铭心的也不是没有,到后来我几乎全都忘了,却还记得这桩不值一提的小事。
  我当时在想些什么呢,大概是很羡慕吧,羡慕他的经历,也羡慕他的精英身份和与之匹配的聪敏、果决和自信,我知道自己是永远没有办法像他们那样从容应对任何事情的,他越鼓励我,我就越怯懦。
  
  我们一度那样亲近,无话不说,到后来却完全割断了联络,有时开车经过他公司附近,我都会特意绕远一些,像是害怕惊扰某种平静。无论新年、节日、对方生日,我们都吝于表达祝福,我知道,这种反常其实显得更加刻意,仿佛是要故意掩饰些什么。
  当你经历的事情越多,对人生的理解也就越深刻,你就会明白,有时候,两个人之间病没有矛盾,更没有仇恨,但也只能自然而然的退出了对方的人生——当你欲进不能进的时候,便只好往后退,退得越远越好。
  我只在某个深夜里收到过他一条信息,只有三个字,是我的名字。
  即便他没有明说,我也知道,他在那个时候肩负着很大的压力,我猜想或许在期待着我能回点什么宽慰他的话,只言片语也好,但我深知言语和文字在某些时刻根本苍白无力。
  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却又忍不住哭了很久。心里有种酸涩的疼痛,不知道是为了他还是为了自己,那种悲伤就像是生离死别。
  即便这样,也已经过去好久了。
  
  我站在那个狭小的空间里,看着被涂画得五颜六色,似乎已经没有一点儿空余的四面墙和咖啡馆,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像是被一种无法言说的感动紧紧包裹住。
  我当然知道,人会老,也会变,也许我们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对方不喜欢的样子。
  可是当我想到,那个人也曾经来过这个咖啡馆,坐在我不知道的某一桌——也许有那么巧,就是我坐的那一桌,我知道他也在隔壁的洗手间里看到过同样五彩缤纷的涂鸦和签名,当我的目光擦拭着这一切,仿若是过去的我们,隔着时空再次重逢。
  
  就像我在很早以前就接受了“我只是个平凡的麻瓜”一样,我也接受了和某些人无声无息的分别。
  哈利波特有他想要守护和捍卫的世界,麻瓜也有麻瓜自己的仗要打。
  生命原本就充满了无可奈何,很多时候,你也不知道可以指责谁。
  
  在爱丁堡的最后一个下午,我是去百货买了件黑色的羽绒服,换下了老歪借给我穿的那件,然后在错综复杂的老城区里找寻了好半天,终于找到寄包裹的地方。
  工作人员看了看羽绒服的体积,找了一只空纸盒给我,让我把衣服塞进去,用胶带封箱之后,又让我把收件人的姓名地址写在纸箱上。
  “这样就可以了吗?”
  “是的。”
  我有些难以置信,但也无法再做更多,只好给老歪发信息说,收到的时候一定要告诉我啊,我好怕寄丢了。
  
  回国的那天清早,我把房子打扫干净,扔掉垃圾,还有一些时间。忽然很想逛逛楼下那间二手商店。
  店主是一位白胡子老先生,看我一直在店门口溜达,很想去里面逛逛的样子,便提前打开门让我进去了。我给自己挑了两枚旧胸针,又给两个闺蜜挑了两枚,结账时想跟老先生讲讲价,他笑着跟我说:“事实上,这家店是我妻子的,我只是帮她照看着而已,如果我再给你算便宜的话,我今天就没有晚饭了。”
  我笑了好久,面对这么可爱的回答,好像也不应该再为难老先生了。
  
  回到北京之后的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生物钟一直没有调整好,经常在半夜醒来,心里也始终有些细若游丝的牵念,让我觉得旅行还有一些未完结的部分。
  直到一个半月后,收到老歪的信息:“老葛,我收到大鹅啦!”
  那个时刻,北京已经深秋,我站在小区簌簌掉落的金黄色银杏叶里,终于清楚的感觉到——这趟旅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