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羊进入狼群。”
——《马太福音》10:16
门廊上的南瓜灯用微笑和三角眼向我打招呼。食品杂货店的糖果袋子沙沙作响。干枯的树叶飘过老人的耙子,老人累得没有力气把落叶堆起来。一条紫色的围巾随风飘荡在尘土飞扬的小巷中。一只没有名字的乌鸦在头顶盘旋。这就是十月之于我的模样——一段被秋日的阴影、鬼魂和母亲占据的时光。
到了万圣节,母亲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里,帮我穿万圣节衣服。我走进去,明确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蝉,”我告诉她,“我想当穿着蝉壳裙子的公主。我还想要翅膀,紫罗兰做的翅膀,还有——”
“我还想做一位守身如玉的女王呢,”她说,“但这是不可能的,不是吗?”她给已经鲜红的嘴唇又涂了一层口红,“总之,公主不长你这样,贝蒂。看看你那泥巴色的皮肤和稀疏干枯的头发,你见过像你这样的公主吗?”
她放下口红,把我拽到她身前,面对梳妆镜。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道。镜中的她盯着镜中的我。
我在自己身上看到的是我的父亲,我们拥有同样的黑发、同样的浓眉。我有着他那结实的下巴和鼻子。他会说我们脸颊上的骨头是第一头鹿的腿骨。我们的脸颊像鹿跃起时那样拥抱天空。还有棕色的皮肤,我想通过向河流祈祷来摆脱它。我以为河会喜欢这些祭品——樱花、树皮和母亲的尼龙袜。我甚至抓住了一只蟋蟀,把它扔进了棕色的河水里。我以为蟋蟀可以游上岸,但它还没到岸边就淹死了。我觉得这样的献祭就足够了,于是我跳进河里,在我的肺允许的时间内尽可能屏住呼吸。我相信当我冲出水面时,河水会把我身上的颜色洗掉。但显然,蟋蟀的死毫无意义。
“贝蒂,即使你很漂亮,”母亲说,“你也不可能成为公主。卡彭特买不起王冠或者宝座。”
她拿起一件旧袍子,我们搬进来的时候,它就一直在崔斯汀和林特房间的角落里。在打扫完房子并且扔掉大部分破旧的东西后,母亲留下了这件袍子。袍子是铁锈的颜色,上面的污垢仿佛是什么东西曾经在上面流血并逃脱后留下的。前面的口袋里有一只老鼠的骨架,部分保存完好,脱水的皮肤贴在瘦小的骨头上。老鼠被包在发黄的纸里,纸上用颤抖的草书写着艾米莉·狄金森的话:“因为我不能停步等待死亡,所以他温和地停下来等我。”迁移骨架就像是在惊扰坟墓,所以我们就把它留在了那里。
“啊,母亲,我不想穿这件袍子。”我说。
当她认为我拖延太长时间才把胳膊伸进袖子时,她大吼了起来。然后,她把一个枕头放在我的肚子上。当她合上袍子,把枕头裹紧时,我问她我会成为什么。
“一个女巫,”她回答道,“一个女怪物,或者一个女魔头。”她龇牙咧嘴地说着,“也被称作巫婆,这绝对是一个卡彭特女孩可以扮演的。”
她哼哼着,用手指戳我的枕头肚子。
“没有什么比一个控制不住食欲的女孩更适合演女巫了。”她说完,大笑着从床底抓起一个装满脏鞋带的鞋盒。她把它们绑在我的头发上,扎出一串串小马尾辫。母亲又从床头柜上拿起蜡烛旁一根用过的火柴,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抓住我的脸,用她的拇指指甲抠住我的下巴,让我的头保持稳定,同时用火柴头在我的额头上画画。
“我应该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哥哥是怎么死的,”她说,“我的哥哥就像落日一样美丽。如果你问我他有没有秘密,我会说一个也没有。直到有一天,我听到阁楼传来响动。”
母亲就像醉酒的人一样,重现了那种刺耳的呻吟声,然而我只闻到她嘴里有薄荷糖的味道。
“我循着声音上了阁楼,”她说,“在所有我以为会发现的东西中,我从来没想过会看到我的哥哥趴在桌子上,他身后是我们邻居家的男孩。”
她把火柴用力按在我的皮肤上,我因疼痛而缩了一下。
“起初,”她继续说,“我以为哥哥被袭击了,然后我意识到他们是在一起了。”她用舌头发出啧啧声,“我告诉父亲我看到了什么,他逼迫哥哥吃掉《圣经》,一页一页地,为的是吞下他的罪恶。哥哥反抗了,但父亲永远是一个强壮的男人。当撕到亚当和夏娃的故事的一半进度的时候,父亲已经把那么多页纸塞进了哥哥的嘴里,它们填满了他的脸颊。即使在哥哥噎死以后,父亲还在不停地塞纸,直到哥哥的嘴唇被迫张得特别大,嘴角都裂开了。”
她把我转向镜子,我凝视着镜中她画在我前额中间的那只黑眼睛。
“都怪我看见了这一切。”她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瞳孔。
她发出那种深沉的笑声,让我只想逃离她。但还没等我来得及这样做,她就把我拽向了衣柜。她递给我一个边缘绣着六月虫的枕套。
“给你装糖果。”她告诉我。
她又打量了我一会儿,然后用火柴在我的脸上画了几下。我试图朝镜子里看,但她阻止了我。
“只是一朵花。”她保证,“现在,快出去吧。”
这件袍子对于七岁的我来说太长了。我一来到室外,它就拖曳在地上,卷起枯叶和其他碎片。
“我希望我是一位公主。”我吟唱着走进了林荫巷。那里挤满了穿着各种衣服的糖果猎手:一个垫子,一个老爷钟,一个手指恶作剧陷阱,也许所有人都是小小的怪物。
聚在巷子中间的是一群和我同班的孩子,露西丝也在那里。她见我靠近,不再数自己的棒棒糖,开始偷偷嘲笑我,当着我的面摆正自己小小的王冠。尽管宝石是假的,但王冠仍旧让她像一位公主。
“你也来不给糖果就捣蛋?”她问我,“我以为你这种人只吃玉米和牛仔呢。”
她拍打自己的嘴巴,发出印第安人打仗时的叫声。女孩之间没有小摩擦,所有事都会像两只野鸟争夺最后的虫子那样升级。
“我的天,露西丝,你实在是太好笑了。”我用手指撑起嘴巴,咧到和我的眼睛一样宽,“瞧瞧我,我是露西丝,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至少马戏团是这么认为的。”
“吻我的屁股吧,印第安小女子。”她说道,然后朝我赤裸的脚上啐了一口唾沫。她的口水被糖果染成了红色。
我把手从嘴里拿出来,攥成拳头逼近她。
“吻你的屁股?”我大声问道,“哈,就算你的屁股沾了上帝亲手做的巧克力,我都不会吻你的屁股。”
我听过母亲在争吵中对父亲说过这句话,我一直在等待什么时候自己能用上这句话。
“你这个头发稀疏的杂种。”露西丝逼近我。我们一样高,所以我们的鼻尖碰在了一起。
她咬紧牙关,而我们的眼睛瞪着对方:“我要——”
一个打扮成擀面杖的男孩打断了露西丝,他问我脸上写的是什么。露西丝亲自退后一步看了看,然后笑了。我意识到母亲根本没有给我画一朵花。
“写着‘巫婆’。”露西丝在人群中笑得最刺耳。
“她在万圣节扮成巫婆?”有人问。
“她一年到头都是个巫婆。”露西丝肆意地笑着,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朱比利四兄弟穿着条纹马甲,头戴草帽,粘着车把形胡子,打扮成理发店四重唱(1)组合的样子。他们开始打响指,这一节奏让周围的人都吹起了糖果的哨子。朱比利大哥晃动他挂着的蝴蝶领结,在弟弟们的伴奏下唱起了歌。
“在咱们呼吸镇,有一个巫婆。她叫作贝蒂,她让人笑咯咯。她的头顶呀,麻袋应该往上搁。我们宁愿吻一块臭抹布,都不会吻贝蒂,呼吸镇最出名的巫婆。”
“巫婆,巫婆,巫婆。”露西丝咯咯笑。
“闭嘴。”我在她的笑声中尖叫,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她没有停止大笑,于是我扔掉枕套,扯下了她的王冠。
“还给我。”她抓住王冠的一头,我抓住另一头,直到宝石弹飞出来。
“你这只肮脏的猪。”她开始捡宝石,“我要告诉妈妈和爸爸,他们会把你赶出镇子。他们说你很脏,说你会带来疾病。”
我撅折王冠,直到薄薄的金属啪的一声断成两半。我把两半王冠丢在她面前。
“你不配戴王冠,露西丝。”我说,“你不是公主,一位真正的公主不会说你对我说的那些刻薄话。”
露西丝慢慢站起身,让宝石从她的手掌里滑落下来。她眯起眼睛看着我,抬高下巴,挺直了她的粉色公主裙。
“我不需要王冠就能比你强,”她笑着说,“你还不明白吗?我永远都比你强,印第安小鬼头。”
露西丝带头笑了起来。我抓起枕套,跑回了家。我蜷在院子里“漫步者”的轮毂盖前面,用口水擦掉铬合金上的污垢,这样我就能看见我的镜像和母亲写在我脸上的“巫婆”。
“小印第安人,你为什么哭?”父亲走出车库。
“我没哭。”我赶紧擦干眼泪,“还有别再叫我小印第安人了。”
“你在脸上写了什么?”他问。
他想摸我的脸颊,但我不让他这么做。
“不是我写的。”我说。
“谁写的?”
“妈妈,她说她画了一朵花。”
我把枕套套在头上,希望自己能消失在白色的棉花里,再也不会被人看见。
“那么我们就让它变成一朵花吧。”父亲说着,轻轻地把我头上的枕套摘下来。
他跪在我面前,不在意自己的坏膝盖。他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根火柴。他点燃它,又吹灭它。
“这不公平。”我说道。他用烧黑的火柴头在我的脸颊上画画。“万圣节是成为另一个人的机会,但我仍旧是我。”
“你想成为谁?”他问。
“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但我真的想成为呼吸镇的公主,穿着用蝉壳做的裙子。我最想要的是紫罗兰做的翅膀。”
“啊,最红的花。”
“它们是紫色的,爸爸。你从来都不记得紫罗兰是紫色的。”
他笑了,然后说:“你知道,切罗基没有公主。”
“这不意味着我不想变成公主。”我说。
他点了点头:“当我和你一般大的时候,我也想成为另一个人。”
“爸爸,你想成为谁?”
“某个重要的人。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小印第安人吗?”他停下来,凝视着我的眼睛,“这样你就能知道你已经是一个很重要的人了。”
他把我转向轮毂盖。在我的镜像中,我看到“巫婆”现在变成了父亲笨拙的笔下一朵花的黑色心脏。
“我们去找你的翅膀吧,我的公主。”他说着,用手臂把我抱起来。他把我抱到院子前面的银枫树下,把我放下来。
在落叶之间搜寻一番后,他捡起两片树叶。一片是熊熊燃烧的火红色,有金色的叶脉。另一片是深紫红色,有赤褐色的茎。
“爸爸,你打算做什么?”我问道。他站在我身后,拿着落叶。
“我要给你翅膀,小印第安人。我很遗憾它们不是红色紫罗兰做的,但我要告诉你,银枫叶做的翅膀是最棒的翅膀。”
他用胶带把叶子的茎粘在袍子后面。
“它们不是公主的翅膀。”我边说边扭过头去,想看看那些树叶,“它们是那些买不起羽毛的人的翅膀。”
“贝蒂,你记住,其他女孩只能在万圣节做公主。”他说,“即使是这样,这些女孩也只能装成一位公主。但你每天都是一位真正的公主,一位切罗基国王的公主。”
“谁?”我问。
“我,我是国王。你不知道老兰登·卡彭特的这一点吗?”
我摇了摇头。
“我是崇高的菜园国王。”他说,“因此,你是切罗基公主。没人能夺走你这一点,因为这存在于你的血液里。”
他卷起袍子的袖子,轻轻拍打我手腕内侧的血管。
“在你的血液里。”他又说了一遍。
“在我的血液里。”我说。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血管,仿佛我能看到里面似的。“但我记得你说切罗基没有公主。”
“这不意味着你不能成为公主。”他笑了。
当我走到林荫巷,我试着相信自己是一位真正的公主。我每走一步,都想象我的翅膀是真的。风吹过我的头发,太阳照在我的脸上,直到我感觉自己真的很重要。
“我是一位公主。我有意义。我很重要。”
然后我看到露西丝还在笑,我意识到,照耀在我身上的阳光永远会有一片阴云。也许弗洛茜是对的,也许我们的生命是被诅咒了,根本没有指望变好。自那时起,我希望万圣节结束,希望秋天结束,希望来临的冬天冻住露西丝的笑脸直到次年二月。因为那时我就八岁了,或许就足够大了,能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我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抓住我的手。我低下头,看到了崔斯汀。母亲把一个纸板箱装扮在他的头上。
“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只要能让你不再哭泣。”他从箱子底下偷看我。
“我没哭。”我擦着眼睛说,“你是什么呀?”
“一个箱子。”他自豪地对自己的衣服咧嘴一笑,“妈妈说箱子是最好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需要一个,至少每个人在他们的一生中都需要一个。”
他上下打量我,然后问:“贝蒂,你是什么?”
“我是一个——”
“等等,”他说,“我知道你是什么,贝蒂,你是一个天使。快瞧你的翅膀呀。”
呼 吸 镇 报
皮科克一家神秘失踪案中使用了同一把枪
现已核实,用来打破杜松老爹超市前窗的枪与射入皮科克故居墙体的霰弹枪型号相同。
这个消息在整个社区掀起了轩然大波。只要提及皮科克一家和他们谜一样的失踪,这里的居民都会感到不寒而栗。可以说,鲜有母亲不会提醒自己的孩子远离皮科克一家曾经住过的房子,现在那里居住着卡彭特一家。
“我记得皮科克一家失踪时候的情形,”当地居民菲德丽亚·斯派塞评论道,“感觉原先的诅咒仍旧存在,像是它根本没有离开过。皮科克一家的失踪总带着不祥。现在,感觉就像同一条蛇再次张开了它的嘴巴。”
由于社区居民们的担忧日益加剧,桑兹警长发布了一则声明。
“根据目前掌握的事实,我们无法认定近期的枪击事件和皮科克一家的失踪毫无关联。”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许多居民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我不想像皮科克一家那样失踪。”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红负鼠巷居民说。这名居民继续就他们认为凶手是谁给出了推论。
“我不信任脸会融进夜色的人。”他们说,“这就是我受过的教育,我仍旧这样认为。没有种族隔离,我们就会有这样的暴力。”
(1)理发店四重唱是一种无乐器伴奏的男声四重唱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