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书名:看守所医生 作者:米可 本章字数:11997 下载APP
双胞胎的人生岔路
一个真正的旅行家必是一个流浪者,经历着流浪者的快乐、诱惑和探险意念。
——林语堂
就在老庄帮我驯服桀骜的吕毛毛期间,我也在履行承诺,帮老庄寻找一个女孩。
起初老庄说出他的请求时,我以为他在开玩笑,但当我在接待处见到给老庄送衣物的女人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复杂。
那女人被人唤作“方姐”,年龄在五十岁上下,留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那天她上身披着一件促狭的刺绣小坎肩,里面穿着一件轻薄的棉麻长裙,看似不露一分,实则性感可人,举手投足间透着娇羞和富态。方姐自称是老庄的房东兼朋友,其他的便不愿再透露,我不禁暗暗感慨老庄的福气。
清点完物品后,方姐用眼睛示意我看向看守所门外的一辆墨绿色路虎:借一步说话吧。”
我犹豫了片刻,但想到自己今天本就该休息了,便随这个方姐坐上了那辆路虎车的副驾驶座。
方姐握着方向盘问:“老庄和你说过那个女孩了吧?”
我点头:“说了。不过,他说的都是他进看守所前的情况,最新的消息还得你告诉我。”
方姐有些犹豫:“你真愿意帮我找那个女孩吗?”
“这是我答应老庄的,我一定努力。”
“可你只是一个看守所的警察啊,你又没有管辖权?”
“我有很多战友在派出所和刑警队工作,我会请他们帮忙的。”
方姐犹豫了片刻,然后说:“虽然这事和我们没关系,但失踪的女孩成了我们的一个心病,所以真的要拜托了。”
说着,方姐启动了车子:“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吧。”
看她一脸的忧愁,我点头,随即系上了安全带。
在路上,方姐跟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方姐在城郊有一处上下五层的带大院的楼房。她无儿无女,孑然一身,自己住一间就足够了,索性便把剩下的房间租给那些小摊小贩的老板。老庄便是其中一位租户,住在顶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他平日深居简出,大家都以为他是一个画家。还有一对母女,住在一楼东南拐角的两个房间里。母亲是在邻近的工业园区打工的女工,姓张,具体名字不详。女儿十七八岁,绰号小葫芦,智力低下,平日里被母亲拴在裤腰带上,走哪儿带哪儿。
后来工业园区通过人脸识别技术加强出入管控,张姓女人上班时没法儿再把女儿带在身边,便把小葫芦托付给方姐照看。方姐闲着也是闲着,便把各种疼爱投注在这个傻乎乎的女孩身上。本来岁月静好,突然有一天,就在方姐一背脸的工夫,小葫芦不见了。方姐以为她去找她母亲了,起初没当回事。可到了晚上,她母亲都下班回家了,小葫芦还没回来。方姐于是发动所有租户去找,包括一直沉默寡言的老庄。
那天晚些时候,老庄在一个废弃的铁罐车里发现了瑟瑟发抖的小葫芦。夜里露水重,老庄抹了一下她的脸,发现她的脸肿了。老庄刚把小葫芦从车里搀扶出来,小葫芦就捂着屁股喊疼。老庄犹豫了,他没有拨打110,而是打电话让方姐和小葫芦她妈赶了过来。她们赶到之前,老庄守着现场一步也没有离开。两个女人赶到后也发现小葫芦走路时扭着屁股喊疼,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预感,就问小葫芦发生了什么。小葫芦很害怕,什么也不说。方姐建议报警,说着就拿出手机拨号。但小葫芦的妈妈抢过手机按下了挂机键,然后攥着小葫芦的手,拉着她往家走,也拉着这个傻女孩走进了黑暗。
这件事在方姐和老庄心里埋下了种子,也让这两个年过半百的中年人有了许多交流。方姐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老庄,但就是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自那之后,那个女工重新把小葫芦拴在身边,别说是旁人,就连方姐也没法儿接近她。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方姐便暗自观察起这娘儿俩每天的垃圾袋。她知道小葫芦大姨妈的周期,但经过两个月的观察,她发现小葫芦一直没有来月经。方姐把这事和老庄说了,然后他们一起质问小葫芦的母亲。张姓女人起初支吾着不承认女儿怀孕的事情,直到方姐作势要打110,她才承诺第二天带女儿到医院检查。当天夜里,老庄像只猫头鹰,一直盯着那娘儿俩,直到天亮。老庄提出要陪她们去医院做检查,被方姐劝住了。方姐说,一个大老爷们儿掺和妇科检查不方便。老庄没有再坚持。但就是在医院,这娘儿俩失踪了,手机全部关机。方姐赶回其出租屋,打开门,发现东西还在,只是所有的证件都不见了。方姐正失神时,老庄分析说,或许小葫芦的母亲已经和强奸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故事说到此,我看到方姐的腮帮子动了动,像是猛咬了一阵后槽牙。
我问方姐:“对于性侵小葫芦的人,你们有没有怀疑对象?”
方姐摇头:“我的院里住了二十多户租客,附近工厂里也有大量工人,我们没有什么确定的怀疑目标。不过,她们消失后老庄就开始了调查,他找到小葫芦妈妈曾经的工友和老乡,询问她到底去了哪里。那些人起初并不配合,但老庄编了许多理由,比如说要办保险理赔,又或者要想法子给她们办理低保,一套又一套的,不由得对方不信。后来,我们终于打听到了这对母女的消息。”
“找到她们母女了吗?”
“找到了,但也只是瞧了一眼,就又失去了联系。”
“到底怎么了?”
方姐此时把路虎停在了一处废品收购厂外,指着正前方的大门说:“按照老庄打听到的消息,小葫芦娘儿俩先前就住在里面,但现在我已经不太确信了。这里面的人都是小葫芦妈妈的老乡,白天男人们从事废品收购生意,晚上女人们成群结队地到城区里乞讨,据说都很赚钱。老庄曾试图进厂区摸情况,可刚进去就被几个男人绑起来揍了一顿,还说他是小偷。后来老庄到名表行盗窃时,据说是这伙人事先知道了情况报了警,才导致老庄被抓。”
方姐说到此便停下了。
我试探地问:“你没想到他真是一个盗贼吧?”
方姐摇摇头:“我见过不少小偷,但老庄这个人,嗯,没有小偷的感觉。”
我反问:“那老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你刚才说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方姐脸一红,沉吟了许久才说:“他是一个好人。”
“你知道他的过去吗?他可是做过好几次牢的,或许他在监狱里的时间比在外面的时间还要久。”
“我只看中他的现在。”
既然方姐说得如此斩钉截铁,我便没有再就他们两人现在的关系追问下去。
方姐把话题转移了回来:“我和老庄怀疑,小葫芦和她妈妈被这个团伙绑架并洗脑了。或许小葫芦的母亲是自愿的,毕竟她可能没有其他谋生办法了。但小葫芦是无辜的,我们想救救她。”
我说:“如果这儿真像你说的那样,是由同一个地方的外来打工者聚居而成的,那么想进去侦查甚至把小葫芦解救出来,就非常困难了。”
“所以,我和老庄想请你这个警察帮忙。”
我想了想:“像这种治安乱点地区,还得找‘土地爷’来管。这样吧,我帮你联系一下属地的派出所。”说完,我给李庸医打了电话,把事情的过程简要地跟他说了一下。李庸医倒也很重视,让我稍等。几分钟后,他给了我属地派出所赵所长的联系方式,让我直接去找他,末了还要我不用客气,说这个赵所长是他二舅。
对于李庸医背后庞大的警察世家,我只能默默感慨。
接着,我让方姐把车开到附近的派出所,正巧赶上一辆警用商务车缓缓地停在派出所大院。几名警察把四个满脸是伤又酒气熏天的男人带下车,关进了留置室。一个挂着两杠三警衔的警察命令道:“把他们先束到醒酒椅上,要喝水就给他们水喝,要吐就让他们吐,首先保证安全,其他的等酒醒了再说。”
大家各忙各的去了,“两杠三”这才看到我。还没等他开口,我便把自己的警官证递了过去,然后介绍说自己是李庸医的同批战友。
“那小子啊!”“两杠三”笑着说自己就是赵所长,接着问我们有什么事。我便把小葫芦和她母亲的遭遇跟赵所长说了。
赵所长皱了皱眉头,要我到他的办公室详谈。方姐也要跟去,赵所长回过头对方姐摇了摇头,制止了她。
进了办公室,赵所长突然问:“那个老庄现在怎么样啊?”
我点点头:“算得上模范在押人员。”
赵所长叹口气说:“按理说他是一个老江湖了,没想到会栽在几个毛头小伙子手里。”
“好像他曾经是一个江洋大盗。”
赵所长说:“是那几个小伙子说看中了一款表,便要老庄去偷,还承诺老庄偷到表后,他们就把小葫芦和她的母亲交出来。”
“结果这是一个圈套。”我说道。
“对。这边老庄一得手,那边就有人报了警。可以说,老庄的盗窃技术堪称完美,怎奈我们得到的情报非常详细,抓个正着,还人赃俱获。”
“这些都是老庄告诉你的?”
赵所长摇头:“老庄到案后什么都没说,完全是服罪认栽的态度。这是我的线人告诉我的。”
“那你们去抓那几个毛头小伙儿了吗?”
赵所长还是摇头:“我们在等待统一行动。”
“统一行动?”
“是的,市局打拐办、禁毒支队,还有咱们分局,联合成立了专案组,要对这个涉嫌拐卖拐骗和贩毒的窝点进行统一清缴。我们这个派出所只是专案组中的一小股力量。”
“什么时候行动呢?”
“明天晚上。”
一瞬间,我想自告奋勇参加行动,但又觉得这不合乎规矩,且不说明天我要值班,至少我还得征求衢八两的批准。
“你担心所里不同意你去?”赵所长完全看穿了我的心思,“我可以和衢所长说一说,让你提前介入一下。反正到时候人抓到了也得往看守所送,你们这一环是少不了的。”
我先谢了赵所长,然后再次强调:“我只是想去解救小葫芦和她的母亲。”
“你和那娘儿俩有什么关系吗?”
我摇头:“这是我对别人的一个承诺。”
“老庄?”
“是的。”
赵所长笑了:“这个老庄啊,果然不同凡响。”
衢八两同意了我的请求,陈拒收也答应和我换班。既然他们都给我开了绿灯,我便在第二天傍晚赶到了市局的特警训练场。此时天上正飘着小雨,一百来号警察乌压压地整齐列队,其中既有全副武装的,也有穿着便衣的,来自监所系统的大概就只有我一个。市局的一位副局长淋着雨在前排布置任务。我正竖着耳朵听时,突然感到有人在拍我的后背,转身看到了正龇着牙笑的曹大牙。能看到熟人,我有些空落落的心稍稍踏实下来。
曹大牙问我属于哪个组。
我耸耸肩:“我是医生,就算是‘战地救护’吧。”
曹大牙撇了撇嘴:“狗屁‘战地救护’,你就是一兽医。”说完,曹大牙“哈哈”笑了几声,邀请我加入他的抓捕小组。
领导布置完任务后,我便加入了曹大牙的队伍。我们分乘数十辆民用车来到市中心的商贸广场。大家下车后便各自散去。曹大牙则带着我和一名无人机操作员,攀上了一栋高层建筑的楼顶。无人机操作员是一名女特警,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看起来非常飒爽。调试一番后,她放飞了一架巴掌大的无人机。女特警一边操控无人机在城市上空逡巡,一边在一面电子屏幕上标注。看到我好奇的眼神,曹大牙告诉我:“这是一个指挥系统,不仅可以对追踪目标进行身份识别,还能将它们分派给不同的跟踪小组,避免不同追踪组之间互相打架。”说着,他用手指向一个牵着小男孩的乞讨妇女。顺着他的手指,我发现乞讨妇女身后跟着一对年轻男女,男的正给女的喂冰激凌。
“那是咱们的人?”
曹大牙点了点头:“伪装得还挺像。”
突然,小男孩离开乞讨妇女,拐进了一个巷子。在后面盯梢的男女虽然没法儿往前跟,但无人机成了他们的另一双眼睛。只见它飞到巷子上方,将下面发生的一切投到操作员手中的屏幕上:那个小男孩从嘴里吐出一块口香糖,用它将一小包东西粘在排水管道的后方。然后,小男孩离开巷子回到在外望风的乞讨妇女身边。过了两分钟,一个男人进入巷子,从排水管后面摸出了那一小包东西。
我问:“那是毒品?”
曹大牙点头。
“利用小孩儿贩毒,他们可真够可恶的。”
曹大牙叹口气说:“她们这样做,一是为了逃避打击,二是能非接触式贩毒。”
夜渐渐深了,街面上的人越来越少,对讲机里的声音却越来越嘈杂。听得出来,在另一个战场——废品收购厂——一场突袭和清缴战已经打响。十多分钟的混乱后,各组开始报告他们的战果。显然,那里发生的变故已被市中心这个流浪乞讨团伙所知晓。乞讨妇女们像驱赶小鸡一样将那些小乞丐赶开,自己则试图往另一个方向逃跑。此时,曹大牙开始通过指挥系统点对点地下达抓捕指令。盯梢许久的便衣们分工明确,男警控制女犯人,女警则控制乞讨儿,一切高效有序,几乎没有影响广场上安宁的氛围。
当我进入这个战场时,抓捕已经临近尾声,所有被抓人员都手抱着头、面对一面广告墙站成一排。便衣们正挨个儿对他们进行人身搜查,有搜到毒品的,有搜到管制刀具的,甚至有便衣从一名乞讨妇女身上搜到了上万元的现金(后来证实那是当晚毒品交易的收入)。
正在我“检阅”这支破烂队伍时,一阵笑声从队尾传来。只见一名女警正在搜查一个高个儿女人,或许是因为女警的手摸到了女人的腋下,才让她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身子,止不住地发笑。女警一愣,正要弯下腰去,女人突然身体向上一弹把女警撞开,接着拔腿就跑。另一边,曹大牙如出膛的子弹一样追了出去。
女人眼见逃不过曹大牙的追捕,便像一只兔子一样不断地掉转方向,开始兜圈子。我瞥见一辆夜班公交车正缓缓驶进马路对面的公交站。我有种直觉,女人可能会跳上那辆公交车。于是,我悄悄地向公交车小跑过去,躲在车门那一侧。就在车子启动准备离开时,我听到一阵急促又轻快的脚步声。我向车的前门挪了过去,然后迎面撞上了那个逃跑的女人,四目相对时,我和她都愣了。
一秒钟后,我喊出了她的名字:“韩江雪!”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随曹大牙一行人回到了市局执法办案中心。
所有的审讯室都打开了门、亮起了灯,像是饥渴的肉食动物在等待囚犯的到来。看着韩江雪被带进其中一间审讯室,我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在做梦。
“她,是你那个女朋友吧?”
“什么?”我转向说话的曹大牙。
“你女朋友,就是上次帮忙让爬虫松口的那个女孩。”
“是的。”我咬着下嘴唇,“不过,我们已经分手了。”
曹大牙一愣,然后连连说:“奇了,真是奇了。”
我想起韩江雪的过去,想起那些谜团,还有她为了解开谜团而付出的许多努力,便跟着附和道:“她的确很神奇。”
“那我先去会会她吧。”曹大牙伸了个懒腰,朝审讯室走去。
我怔了片刻,跟上去问:“你去会她做什么?”
曹大牙回过身,笑容挂在门牙上。“我怀疑她就是一个冒牌货。”顿了顿,曹大牙又说,“我倒想知道她冒牌的原因是什么。”
曹大牙走了,留我一个人呆在原地,瞪眼看着一间间亮着灯光的审讯室,无所适从。不知何时,小雨变成了中雨,温度急剧下降。我打了个哆嗦,又连打了几个喷嚏,不由得钻进警车,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外面。那是一个天、地、灯光融成一片的光影世界,仿佛所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融成一片。不一会儿,车窗上起了雾。我伸手把白雾擦去,但没多久车窗上就又是白色的一片。几次徒劳后我放弃了,最后借着白雾写下了“韩江雪”三个字,然后便沉沉睡去。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一直在盯着我的侧脸,欲言又止。我翻转过身,躲避那灼热的目光。接着,有人在笑,然后有人握住了我的手,仿佛要牵着我的手带我去一个美丽、阳光和煦的伊甸园。我歪回身子,想躺在温暖的草坪上,想让自己更舒服些。
然后,我醒了,看见韩江雪正俯瞰着我,而我的头则枕在她的腿上。
我想起身,但潜意识里仍贪恋在她怀中的感觉。就这样,在漫长的对视中,那些说不出的隔阂开始冰融雪消。我们的目光从充满困惑、压抑和疑问,变得盈满笑意。
我问:“你在耍什么花招?”
韩江雪反问我:“我这个乞丐装得像吗?”
“要是再烂几颗牙就更像了。”
韩江雪吐吐舌头:“本姑娘宁可死也不可破相。”
我拉长了语调:“是啊,变丑了,我就不喜欢你了。”
我的话音刚落,韩江雪便掐住了我的脸蛋,狠狠一拧:“你必须喜欢我,无条件地拜倒在本姑娘的石榴裙下。”
我忍着痛继续开玩笑:“是拜倒在你的打狗棍下吧?”顿了顿,我正色道:“怎么样,化装打探到什么消息了吗?”
韩江雪摇摇头:“都是老乡带老乡,我这个外来的乞丐根本混不进去。你呢,怎么在这儿?”
我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真相。
倒是韩江雪说道:“肯定是什么打拐解救妇女儿童的行动。对了,还牵扯到贩毒了。这都是我观察到的。”
我点点头,把小葫芦母女俩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
韩江雪听完叹了口气。“挺可怜的女孩。”接着,她话锋一转,“不过,这种傻女孩大概意识不到什么是幸福、什么是悲惨。”
“或许吧,但法律要维护她的合法权益。”
“也只能保证她不被欺负罢了。”
我知道,再往下说我们可能会产生分歧。于是我没有再接话,而是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临近黎明。我喃喃道:“不知道废品回购厂那边,小葫芦母女有没有被解救出来?”
恰逢此时,车门被人打开,曹大牙一屁股坐进了驾驶室。他先回过头看着我和韩江雪意味深长地一笑,接着便启动车子、亮起警灯。我问曹大牙这是要去哪儿。曹大牙说,小葫芦和她妈已经被送去医院了。
在医院门外,我们遇到了赶来的方姐,然后一同来到了妇产科的留观病房外,赵所长正和一名同志在走廊上值守。透过房门玻璃,我看到一个女孩躺在床上,安静的就像一个天使。角落里坐着一个女人,两手攥在一起,看着床上的女孩。女人的手腕上戴着手铐。
我压低声音问:“她是?”
赵所长点头:“睡着的是小葫芦,旁边的是她母亲。”
“看样子行动很顺利。”曹大牙说。
赵所长点点头:“是的,挺顺利的,没怎么抵抗,该抓的都抓了。这对母女是在一间半隐藏在地下的仓库里发现的,当时边上还有一个傻大个儿在看守,一米九的个儿头,两百多斤的体重。不过,傻大个儿也没反抗。我们把母女俩带出仓库后核实了身份,发现正是你要找的人。”说完这些,赵所长看了看方姐。
“小葫芦没有受伤吧?”方姐问。
“没有,看得出来,在那个废品收购厂,小葫芦过得似乎还不错。我想,”赵所长顿了顿,补充道,“或许她正在养胎。”
众人沉默片刻,韩江雪插话进来:“那个女孩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正吧?”
赵所长抬眼瞅了瞅韩江雪,脸色有些不悦。我有些尴尬,好在有曹大牙打圆场,说韩江雪是案件的关键线人。
韩江雪继续说:“小葫芦是打算把孩子生下来吗?”
赵所长皱着眉头:“准确地说,是小葫芦的母亲要女儿把孩子生下来。”
众人皆陷入沉默,半晌,韩江雪说:“看来她母亲已经和侵犯者达成了某种协议。”
曹大牙补充道:“不只是侵犯者,还有侵犯者身后的老乡群体。”
赵所长叹口气:“是的,一个单身女人带着一个弱智女孩是很无力的。”
我提出新的问题:“那么,谁是性侵者?”
“没有人招供,包括小葫芦的母亲。”
“如何锁定犯罪嫌疑人呢?”我又问。
方姐满脸忧愁地问:“不会是等小葫芦把孩子生出来,再确定父亲是谁吧?”
韩江雪代为回答:“估计要帮小葫芦引产,然后做胚胎的DNA检测。”
赵所长似乎不想忍受韩江雪的聒噪,不再说话。在曹大牙的眼神示意下,我把韩江雪拉到了电梯口。再返回时,我听到赵所长对方姐说:“由于小葫芦的母亲在这件事上至少算是帮凶,所以不能征求她的意见。另外,小葫芦的智力低下,不具备完全民事责任能力。所以,所里聘了一位经常合作的公职律师,也是一位热心的大姐,她可以代小葫芦履行手续,先把胎儿引产下来,然后再去做DNA比对,确定到底谁是罪犯。”
方姐问:“小葫芦的母亲会不会被判刑?”
“有可能,而且大概率来说,她的监护权会被剥夺,所以小葫芦以后的生活要靠法律援助,或许她会被安置在福利院或者特殊教育学校。”
方姐沉默了半晌,然后看着我,用探询的语气问:“只能这样了吗?”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倒是曹大牙淡淡地说:“只能这样,一切都得按法律来。”
方姐打开手机的相机,放大了镜头倍数拍照,屏幕中的小葫芦平静且安详。拍完照后,方姐愣了会儿,又从钱包里掏出两千块钱交给赵所长,托他多给小葫芦买些吃穿用品。赵所长连连摆手拒绝,称有专项的救治经费,不需要个人掏一分钱。方姐又要他把钱转给公职律师。赵所长还是拒绝,说那位大姐若是想赚钱,就不会做公职律师了。看到方姐拿钱的手还悬在半空,赵所长既是建议也是安慰地说:“引产前小葫芦会一直待在病区,随时都可以探视。”
话说到此,方姐才把钱放回钱包,然后在我的陪伴下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妇产科病区。
在一楼大厅,方姐把小葫芦的照片转发给了我,要我拿给监狱里的老庄看,还托我给老庄带一句话,说她会一直等他出狱。
这句话似乎点醒了我。就在方姐即将离开前,我问了她一个问题:“你之前说看着老庄面熟,你想起来你们在哪里见过了吗?”
方姐的脸一红,细细的皱纹里泛起复杂的笑意。
“你们之前肯定见过吧?!”
“好吧。”方姐舒了一口气道,“我是那个受害者。我,是个坏女人。”
“什么?”
“三十多年前,我还是个黄毛丫头,老庄也只是小庄。当时他脑子发热,被别人怂恿来调戏我。实际情况是,他的手指头刚碰到我的裤子我便尖叫起来,老庄吓得掉头就跑了。后来,老庄因为这件事被判了刑,蹲了很多年监狱。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意识到那一声尖叫把老庄害得有多惨。他只是一个脑袋一时犯糊涂的小伙子,不应该承受这么重的惩罚。也是因为心里有这个疙瘩,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嫁人。去年,老庄来租我的房子时,我就觉得他很面熟,但想不起来他是谁。后来,老庄一直帮我找小葫芦,还受了伤,我就开始怀疑他认识我,然后在记忆里刨根问底,才想起他到底是谁。”
方姐的声音渐渐变小,我不想干扰她的情绪,倒是韩江雪问了个问题:“老庄为什么回来找你?”
方姐抬起头:“他是来向我道歉的。”
韩江雪说:“可是你觉得,应该道歉的是你。”
方姐点点头,肩膀随之抽动。
“所以你们和解了。”我说。
方姐点头:“是的,我们和解了。”
“你们还相爱了。”韩江雪的语气颇为俏皮。
方姐的脸又红了。
为了打圆场,我立即表态:“方姐,放心吧,我一定把你的话原原本本地说给老庄听。”
和方姐告别后,天几乎已大亮,东方是一轮红彤彤的太阳,昭示着今天是好天气。心情顺了,肚子反倒饿了。我和韩江雪来到路边的一家面馆,点了两份牛肉面。不声不响地吃了一阵后,我才没话找话地问:“你不用去上班吗?”
“我把工作辞了。”韩江雪说得很干脆。
我一愣:“那你靠什么养活自己?”
韩江雪呵呵笑道:“不是和你说过嘛,我的银行卡里还有不小的一笔钱呢。再说了,我也不是光出不进,有几项投资的固定收益可比你的工资高多了。行了,扯远了,你还是问我正事吧。”
我想了想,开口问道:“为什么要潜伏到流浪乞讨团伙中?”
韩江雪歪着头看了我一眼:“这是一个傻问题,你应该已经知道答案了。”
“我不很确定。”
“好吧,我看过一篇帖子,说是凡城街面上的乞讨都是团伙化的,其中许多流浪儿都是从外地被拐卖或拐骗过来的。我就想啊,没准儿小时候我也在这个团伙里待过,所以我就想进去瞧一瞧,碰碰瓷。万一有什么发现呢?”
“碰瓷?!你知道里面有多复杂、多危险?”
韩江雪不屑地“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体验危险呢,就被你们这些警察给抓了。”
我耸耸肩:“倒怨起警察来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倒是在其他方面有了发现。”
“什么发现?”
韩江雪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说:“我见到顾竹雪了。”
“顾竹雪?就是那个和你长得酷似的女孩?”
“不是酷似,是双胞胎姐妹。”
“这下有趣了。”
韩江雪翻了我一眼:“上个月末,我们银行搞了个秋季慈善义卖答谢会的活动。说白了,就是搭建一个平台,招揽更多的客户。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当时,我负责核对宾客名单,在其中发现了‘顾竹雪’这个名字。我心思一动,偷跑到大客户部查了她的信息,她果然就是那个我一直苦苦寻觅的顾竹雪。只可惜,顾竹雪只托人送来了义卖的礼品,并没有参加这次活动。那人留了一个地址,让银行把义卖证书寄过去。”
“这事还挺巧的。”
韩江雪摇摇头:“我不这么认为,我倒觉得是顾竹雪在给我投鱼饵。”
“不会吧?”
“管她呢,反正我按照那个收件地址悄悄找了过去。那是城郊的一栋别墅,也是一个私人会所,独门独栋,很幽静。”
“挺阔绰的啊。”
“我记得有张她和马克刘同框的照片里就有这栋别墅。据说,这栋别墅是马克刘送给顾竹雪的。”
“为什么……难道两人?”
韩江雪拍了下我的脑袋:“别把我的亲姐妹想得那么庸俗啊,他们俩是养父女的关系。”
“你是如何知道的?”
韩江雪故作轻松地抬了抬肩:“顾竹雪亲口告诉我的。”
“等等,你见到顾竹雪本人了?”
“准确地说,是我被伏击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光顾脑门儿,忘掉后脑勺儿了。”韩江雪自觉说了俏皮话,哈哈大笑了几声,看到我一脸忧虑,她又正色道:“有天傍晚,我在高尔夫球场扮作球童,远远观察挥杆的顾竹雪。可我还没看出个所以然,就被保安控制了,然后被带进了一间小屋子里。”
“把你囚禁了?”
“也不是,那是一个VIP包间,里面吃喝玩乐一应俱全。不过我没心情,一直在心里预演姐妹相认的场景。”
“她和你相认了?”
“没有。”韩江雪甩了甩脑袋,“但眼神不会说谎,她进门的时候,我注意到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我想,那一刻她一定有一种照镜子的感觉。不过也就很短的一瞬,随后她又开始伪装。她质问我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跟踪她,又问了我的身份。她问我是便衣警察、小报记者,还是私家侦探。看她那么能装,我也跟着装了起来,说自己是小报记者。那次会面不超过十分钟,我们俩都在兜圈子,没人触及彼此的真实意图。随后,我就被保安扔出了球场。”
“你会这么轻易放过这个宝贵的机会?”
“你听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吗?我要做的,就是在她平静的生活里投下一粒小石子,逼着她回想点什么。我相信我们还会见面的。”
“结果呢?”
“三天后,我发现她独自去了一家专为女士开设的养生会所。我就跟了进去。还没等我在前台研究好消费项目,就有服务生过来把我请进了一个房间。顾竹雪正躺在床上,右肩裸着,上面有三个小红点。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我的肩上也有三个小红点。我们俩谁都没说话,只是放松身体,默默享受三千元一次的护理。最后,我们才聊起真正核心的问题。”
我振奋起精神,准备认真听她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韩江雪却不吭声了,像是穿越了时间,回到了那次对话的现场。“其实,顾竹雪很早就知道自己是被拐卖的孩子。”半晌,她说道,“我的这位双胞胎姐妹成长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有一对还算疼爱她的养父母。可她五岁时,养父在外面欠了高利贷,不仅把自己的老婆卖了,还把顾竹雪卖给了放贷的老板,也就是马克刘。马克刘本来把顾竹雪当作杂役来养,抚养她的都是老鸨和小姐,所以从小她就精通人情世故和世道肮脏。老鸨背地里都说这个小丫头比人精还精。就这样过了十年,到了十五岁,按照计划,顾竹雪应该出台卖身了。可她把一场悲剧变成了一场团圆的喜剧。”
“喜剧?”
“是的。马克刘其实有两个女儿,都常年在国外。那个染上毒瘾,后来还和套路贷团伙的老大好上的是小女儿。马克刘还有一个大女儿,那倒是个乖乖女,但是几年前在瑞士滑雪时遭遇了雪崩,葬身在阿尔卑斯山上。顾竹雪知道后就研究起马克刘死去的大女儿,她的长相、装扮、说话习惯和兴趣爱好等等。顾竹雪聪明伶俐,且与其年龄相仿,很快便模仿得有模有样。一天,马克刘到夜总会盘账,顾竹雪适时出现在了这个心碎的男人面前,一举俘获了他的心。随后,马克刘把顾竹雪带回了家。同样地,马克刘的妻子也非常喜欢顾竹雪,他们把顾竹雪当作养女抚养。就这样,小小的顾竹雪用十年的等待完成了人生的逆袭。当然,顾竹雪清楚地知道,财大气粗的马克刘从事的是怎样一种勾当。因此,对于家族的生意,她完全不参与,也从来不张嘴要什么,只是利用自己对马克刘逝去女儿的模仿锁住这一对养父母的心。后来,马克刘的手下纷纷遭到警方的调查,疯传警方要对他动手。动乱之时,顾竹雪开口向马克刘要了一份日后的嫁妆。这个即将身陷囹圄的男人答应了她的请求,把那栋别墅和会所交给了她。”
说完这么一大段后,韩江雪起身从吧台拿来一瓶豆浆,叼着吸管兀自喝着。我则根据这段讲述勾画着顾竹雪模仿马克刘女儿的画面,接着,我想起韩江雪模仿爬虫继母的画面。我暗暗对姐妹俩的这股拼劲感到佩服。
喝完豆浆,韩江雪说:“我这个孪生姐妹从小就知道她是被拐卖来的,但她从没想过去追究到底是谁把她卖了,就连五岁前的养父母她都已经叫不上名字了。顾竹雪不是那种回头往后看的人。”
“或许她觉得当下的生活来之不易吧,她怕一旦回头,辛苦建立起来的城堡就会垮塌。”
韩江雪摇摇头:“我不行,如果不把过去弄清楚,我的心里就不踏实,也注定无法走远。”
“这一点便是你们姐妹的不同了。”
“但我们都属于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从这一点来说,我和她是一路人。”
“好吧,你说得在理。但是,你们打算以后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呢?我们都是成年人,当然是各过各的。再说了,我们对于未来的道路规划也有分歧。顾竹雪劝我不要深究过去,我没有答应她;而我让她去殡仪馆见一见冻得像冰棍一样的亲生父亲,她也不同意。我们俩就这样僵持着分开了。”
“所以,除了姐妹相认,你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
韩江雪耸耸肩:“直到分手,我们都没确定谁是姐姐、谁是妹妹。但我们说好了要保守这个秘密,对外就当是陌生人。不过,我也留了一手。在分别时,我和她拥抱了一下,顺手在她的肩膀上取了两根散落的头发。我准备拿头发去做一下鉴定。光是嘴上相认还不行,我必须得有科学依据。”
我双手抱拳:“佩服佩服。”
韩江雪翻了翻白眼:“对了,顾竹雪还为我解开了一个长久以来的误解。”
“什么误解?”
“我以为我和她右肩上的那三个暗红色的圆点是我们双胞胎特有的印迹。我错了。实际上,这样的印记在其他被拐卖的小孩儿身上也出现过,就像草原上不同牧民家的羊的耳朵上会有不同的标记一样。顾竹雪小时候在桑拿浴馆里生活时,在同龄的孩子身上看到过。”
“她有没有说那些有同样印记的小孩儿的姓名?”
“当然没有。顾竹雪是个只往前看的人,她不会记那些无关紧要的人。”
我沉默了会儿,换了个问题:“你是个向前看的人吗?”
“我说过,我一定要把过去看清楚,才会向前看。”
“但你终究还是一个向前看的人。”
韩江雪一愣,明白了我话中的意思。半晌,她握住了我的手,缓缓地说:有什么让你无法向前看吗?”
这是一个电击般的提问,让我嘴里突然泛起一阵苦涩,我不得不掩饰:我挺好的。”
韩江雪叹口气道:“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随时、随地,只要你需要我。”
这是一句表白吗?我不知道,一种无力感让我全身发软。于是,我握紧了韩江雪的手,让自己不至于沉湎于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