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行经巨蟹座时(约七月中旬),史康波已抵达新英格兰外海的鲭鱼群居地。趁着七月的第一次大潮,它进入一个天然防波堤环护的港湾。本是无助幼婴的它,任凭风和水流把它自无数英里外的南方带到幼鲭之家。
史康波两个多月大了,身长超过三英寸。婴鱼肥圆未修饰的身形,在北游途中已雕琢成鱼雷形,肩部蕴藏着力量,侧腹积蓄着速度。它已经披上了成鲭的外衣。它有鳞片,但又细又小,摸起来像天鹅绒般柔软。它的背是深蓝带绿,是史康波还没见识过的大海深处的颜色,蓝绿的背景色之上,上半身从背鳍到侧腹又印着不规则的黑色条纹,下半身则闪着银光。而当它紧贴着水面游动,阳光照见它时,它便反射出彩虹似的颜色。
潮水带来食物
很多幼鱼都住在港湾里,鳕、鲱、鲭,青鳕、青鲈[80]和银边鱼等,因为这里食物丰盛。潮水每二十四小时上涨两次,穿过狭窄的入口,一边是长长的海堤,另一边是岩质的海岬。狭窄的入口增加了海水的压力,因此潮来时甚急。回旋而入的奔潮带来大量的浮游生物,其他小生物也从海底或岩石上刮来。一天两次,清冷的盐水涌来,幼鱼便兴奋地出来,捕捉大海托潮水带给它们的食物。
几千条幼鲭也在其列。它们各自在不同的沿岸海域度过生命的头几个星期,但最终都来到这港湾——海流的相互作用使然,也是它们随兴漫游的结果。群居的本能已经在它们的脑袋里生成,幼鲭因此马上结成队伍,同进同出。
它们个个都经历过跋涉千里的辛苦,现在很乐意在港湾里宁静度日:沿着水草丛生的防波堤上下盘桓;感受着浅滩上温暖的海水的扩散,迎接潮水带来的食物——桡足类和小虾。
冲过入口的海水,在湾底的洞穴打转,推挤成涡成漩,然后在岩石上撞得粉碎。潮水在此行动迅疾但不可预期,因为涨潮和退潮的时间在港内和港外不同,港湾内外的潮水你推我拉,互相角力,因此,海入口的水之竞赛永无休止。海入口的岩石上铺满性喜急流的生物,不管是黑色的凸礁还是长了水草的多棱石块,它们附着在上,匆忙伸出触手或尖嘴,捕捉水中满布的小动物。
一进海口,水面便呈扇形散开。港湾的东面是一堵旧防波堤,潮水沿堤而入,撞击码头桩柱,拉扯下了锚的渔船。漫向港湾的西半部时,水波倒映出岸上悬垂的矮橡树和杉树,岸边的石子被浪打得窃窃私语。港湾的北面是沙滩,潮水薄薄地铺上去,风在水面上兴起涟漪,在水面下兴起波澜。
水底花园
港湾底部多处生着高可及男人腰部的海带。只要海底有岩石,就会形成水底花园似的景象;此港湾岩石特多,在空中的鸥鸟看来,湾底似铺了一块块草皮,沙底地带像草皮间的空地,成群小鱼在空地上无休无止地游走,像旅行商队,闪着绿色与银色的光,绕圈、分叉再合并,或忽地受惊溃走如银色流星雨。
史康波就循着潮水的路线进入港湾。它欢欣鼓舞地跃过海入口,挑比较平静的水道走,寻着岩块间的沙底路径,直走到旧防波堤边。堤壁水草密生,像挂着褐、红、绿交织的壁毡。游到冲刷堤壁的急流间,忽见一条黑黢黢、胖墩墩的小鱼自一团水草中嗖地飘出,吓得它转身逃走。那是一条青鲈,它的族类爱码头、爱港口,终生都住在这小湾里,没事就躲在防波堤和渔船码头下边儿,啃食贴在桩柱上的藤壶和小贻贝,或在海藻间搜寻端足类、苔藓动物等几十种小东西。只有最小的鱼才会被它捕食,可是它的行动迅猛,大些的鱼也常受惊奔逃。
史康波沿防波堤上浮,来到一个阴暗无声的地方。渔船码头的阴影落在水面,一大群幼鲱蓦地自阴影中蹿到它眼前,太阳在它们身上映出翡翠、银与铜的光辉。它们是在躲避一只住在港中的幼青鳕,这青鳕捕猎所有比它小的鱼,大家都畏之如虎。鲱鱼围着史康波打转,诱发了这幼鲭的本能。它侧身跃出,横攫住一条幼鲱的身体,尖利的牙齿深深咬进对方的身体。它噙着这鲱下潜,到飘荡的海带顶上,撕扯下几口鱼肉。
史康波抛下剩余的鲱鱼要走时,那青鳕却正转回来看可还有鲱鱼在码头暗影下游荡。看到史康波,它不怀好意地急转而下,但这幼鲭已非稚子,它动作迅速,青鳕逮不到它。
贪食的青鳕
青鳕正度过它生命中的第二个夏天。它是冬天里在缅因州外海出生的,还是一英寸长的小鱼苗时,它便随大洋水流摆尾南下,来到远离出生地的大海。稍长大些,鳍和肌肉有了可与海水抗争的力气,它回到沿岸浅滩,但仍在遥远的南方漫游,捕食结队来到岸边的其他幼鱼。青鳕是一种凶猛贪吃的小型鱼,有时会冲散几千只鳕鱼苗组成的队伍,吓得它们跌跌撞撞,半爬半游地躲进海带丛与岩石堆中。
单在那天早晨,这青鳕就猎食了六十条幼鲱。到了下午,玉筋鱼结队钻出湾底海沙,趁退潮捕食,青鳕便在浅湾中忽前忽后地逗弄尖鼻银身的它们。前一年夏天,青鳕才一周岁时,曾遭玉筋鱼追逐,那时它觉得玉筋鱼是海中最可怕的鱼,选定捕食对象便会残忍地拿尖嘴刺杀。
日落时分,史康波和几十条幼鲭编排队形,齐齐躺在水下一英寻处的蓝灰色水中。此刻是它们一天里最佳的捕食时机,亿万只浮游生物正像水流似的流经身边。
湾内的水十分沉静,是鱼儿往上冲,用鼻尖挑破水面,窥视奇异苍穹的时候;是远处浮标撞及礁石或过路鱼队,沉缓如钟击的声音隔水清晰传来的时候;也是潜居海底的动物钻出洞穴泥浆、放松攀附在桩柱上的爪子,升入上层水域的时候。
最后一抹金光就要遁到地平线下了,史康波的肚腹开始紧张收缩,原来水中满是沙蚕[81]。这种身长六英寸的水中小精灵,棕色的身体中间有一条赤红的“腰带”,自沙中孔穴成百上千地冉冉上升。它们白天埋伏在岩石的暗角或纠缠不清的鳗草根部,静止不动,若有底栖蠕虫或端足类走近,它们便刺出硬头上的琥珀色尖角,逮住对方。底栖的小东西若敢在沙蚕洞口勾留,没有能逃脱其钢牙虎口的。
幼鱼公敌
沙蚕白天虽是独霸一方的小恶魔,到晚上,它们中的雄性却会游到银色海面,留下雌性独守洞穴。雌沙蚕身上没有“红腰带”,体侧的两排附肢也细细弱弱,不像雄性那样扁平成板状,可辅助游泳。
一群大眼虾[82]在日落前进港,后面跟着一批幼青鳕,再后面,还尾随了一大群鲱鸥。虾的身体是透明的,但在鸥鸟看来它们是一片移动的红斑点,因为它们身体的两侧各有一列明亮的斑点。在黑暗中,斑点发出更强烈的磷光。虾们在湾里四处奔窜,弄得磷光四射,与水母的钢铁绿光混淆不清。不过,这些东西史康波现在都不怕了。
但那晚,有许多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到渔船码头附近、幼鲭列队躺着的黯黑而寂静的水域。一队乌贼——所有幼鱼的宿敌——来了。它们是春天里,从度冬的大海进入这小湾的,准备夏天里吃大陆架上成群的小鱼过活。等鱼儿产卵、仔鱼孵化时,会到风平浪静的港湾里寻求庇护,那时,饥饿的乌贼就要挪得离陆地更近些。
乌贼与退去的潮水反向而行,靠近了史康波与同伴休息的小湾。它们形迹诡秘,游动声湮没在浪涛声下。它们冲刺,快似飞箭,刺穿潮水,追寻水中闪烁的身影。
在清晨冷冷的微光中,乌贼发动攻击。为首的乌贼以子弹出膛的速度冲进鲭鱼队伍的中间,向右斜刺,不偏不倚地击中一条鱼的后脑,在它头上刺出一个清楚的三角形,深入脑髓。小鱼当场毙命,根本不知敌人已至,连害怕的机会都没有。
几乎与此同时,另外五六只乌贼也攻入鲭鱼群,但第一只乌贼的冲锋已惊散了鱼群。追逐战随即展开,乌贼追着四处逃窜的鱼,鲭鱼乱蹦乱跳,乱扭乱转——唯有付出最大的努力,才能逃脱速度飞快的乌贼伸出的触手。
藏身有术
在开头的一阵混战之后,史康波便冲入码头的阴影,沿堤岸往上拼命游,躲进长在堤防上的海藻丛。许多鲭鱼也这么做,不然就冲进小湾中间,四散开来。乌贼眼看鲭鱼已散开,就沉入水底。到水底,它们的体色会有微妙的变化,与底沙混为一体。不用多久,便连眼光最利的鱼也侦测不出此处隐藏着敌人了。
鲭鱼们渐渐忘了恐惧,又开始独自一个或三三两两,晃回码头边,等着退潮。它们一个一个,游经一只不动声色的乌贼旁。忽然一阵水沙飞溅,它们被抓住了。
乌贼就凭这些战术,骚扰了鲭鱼一上午。最后,只有躲在石间海藻丛不出来的鲭鱼,逃过了死亡的威胁。
满潮时,小湾的水鼓捣如沸,原来是玉筋鱼在向岸边奔逃。跟在它们后面追打的,是一小队牙鳕[83]。牙鳕长如男人的手臂,细瘦但肌肉结实,下腹部银光闪闪,牙利如针。玉筋鱼自小湾外两英里处的底沙中钻出,打算捕食潮水带来的桡足类,不幸碰上了这队牙鳕。它们大惊遁走,如果逆潮往大海去,可以在宽阔的水域散开,活命的机会较大。但它们顺潮进入小湾,进入了浅滩水域。
牙鳕在后面驱赶它们,在几千条不过手指长的细瘦小鱼间来回追赶。躺在水下一英尺处轻摇鳍的史康波,神经猛地拉紧,感觉到了玉筋鱼逃亡中断断续续发出的振荡以及追逐在后的牙鳕造成的海水较大的波动。它身边的水中尽是匆促移动的影子。史康波疾入码头凹处,躲在桩柱的水草间。从前它怕玉筋鱼,现在它和它们差不多大,不用怕了,可是水里好像处处暗藏杀机,还是躲起来为好。
搁浅的鱼群
玉筋鱼深入小湾,才发现身下的水越来越浅。可是牙鳕穷追不舍,它们竟不遑顾及,终于千百成群地搁浅在岸上。怀着期望,自海入口外追踪而至的鸥鸟,意识到鼓捣的水下发生了什么事,咪呜咪呜地叫着。看见下方沙滩变成银色,它们简直乐不可支。黑头笑鸥和灰翼鲱鸥扑翅而下,蹿入水中,叼起玉筋鱼,尖叫着驱赶鸥鸟——尽管鱼多得吃不完。
玉筋鱼在滩头堆叠成几英寸高,追杀它们的牙鳕也有几十条冲上了岸。开始退潮了,谁也不得脱身。潮退尽时,半英里的海滩尽是玉筋鱼银色的尸身,间杂着把它们逼上穷途末路的敌人较大的躯体。乌贼受这场大杀戮的吸引,跟到浅水区,饱食那倒霉的玉筋鱼之余,也有不少受困于浅滩。现在,方圆几英里内的鸥鸟和鱼鸦都聚集过来了,与螃蟹、沙蚤通力合作吃鱼。到晚上,风和潮联手,扫净了海滩。
第二天早晨,一只黑、白、红粗条纹相间的小鸟,停栖在港湾入口的岩石上打瞌睡,潮涨了四分之一,它才渐渐醒来,啄食岩石上的小黑蜗牛。它累坏了,自遥远的北方沿海岸南下,一路与意图吹它入大海的西风搏斗。这是一只红羽翻石鹬,秋季大移民的先锋。
七月快结束了,八月将临,西风载来的暖空气遭遇海上的冷风,港湾上空遂笼罩着浓密欲滴的雾霭。高亢似笛的雾号声自港南一英里的岬角响起,穿透迷蒙一片的日与夜。每片沙洲上和每块礁石上都响着铃声。整整七天,港内的鱼没听见渔船的引擎声传入水中,海上除鸥鸟与大蓝鹭的飞动外,别无动静:鸥鸟在雾中也能辨路,而大蓝鹭来码头桩柱上栖息,靠的是渔船舱内饵食气味的引导。
滨鸟群飞
雾散了,青天碧水的朗朗晴日接踵而至。这时,滨鸟成群,风吹秋叶般匆匆飘过港湾上空,也似风中秋叶宣示着夏之终结。
岸上与池沼里的生物早已得知秋临的消息,海湾中的动物则觉醒得晚些。是西南风为它们带来秋的音讯。八月底,天色深似铅,朝岸吹的风携来雨水。暴风雨持续两昼夜,倾盆大雨连珠炮似的凿穿海面。雨水压倒潮水,因此,只见潮涌而无小浪。上涨的潮水满溢到海堤的顶端,打沉了好多渔船,翻滚而下海底,招来鱼儿好奇地嗅着这奇怪的东西。鱼儿全躺在水下较深处,燕鸥则湿淋淋地群集港口岩石上,又忧又闷:雨落如柱,水色灰蒙,它们看不见水下的鱼。沙鸥却在开怀大嚼。风暴潮带进许多受伤或已死的海中生物,够它们吃饱了。
风雨才吹打了一天,有齿状细叶的和有气囊状莓果的水草便漂进了小湾。第二天,水中遍浮马尾藻,是被风从墨西哥湾流水面吹来的。色彩斑斓的小鱼也随湾流自南方漂来,在水草的叶片间嬉耍。它们出生于热带海域,误随湾流迢迢北上。在与湾流同行的旅程中,多少个日夜,它们逐水草而居。而今风把水草吹出那南方来的温暖洋流,小鱼也跟着进入沿岸水域。它们会留下来,但不久便会被它们不习惯的冬寒骤然夺去生命。
水母的致命旅程
暴风雨过后,上涨的潮水携进海月水母[84]。这漂亮的白色水母,此番也是踏上了致命的旅程。前一年冬天刚出生时,细小的它们像植物一样,固着在岸边的石头上;冬去春来,这小东西身上生出扁平的圆盘,不久变成会游泳的小吊钟,小水母长成了,这才进入大洋浮沉,吃岩石间的藻类和海岸边的贝类。有阳光,风也轻柔的时候,它们会浮上水面,常常在两股水流交汇之处,顺风聚成连绵好几英里的纵队,在水中倒映出华美的光辉,沙鸥、燕鸥和塘鹅都看得到。
如此过了段时间,水母的卵成熟了,它们把幼婴藏在袖子般垂在圆盘下方的触手折缝和边缘。也许是育儿这件事太耗神费力,夏末的海面常见它们倒悬着,不知所措地任水漂流。遇上饥饿、牙尖的小甲壳类成群而来,它们难免伤亡惨重。
如今,西南来的暴风翻搅海水,搅出海月水母来。汹涌的浪涛擒住它们,硬携它们往岸边冲。翻腾鼓荡中,许多水母触手折断、纤弱的身体擦伤。每次大潮都带进更多如灰色圆盘的水母,把它们狠狠地甩向岸边的岩石。于是它们破碎的躯体再度成为大海的一部分。可是且慢!要先让它们的手掌释放幼婴入浅水区才行。这样,它们的生命循环才算完成;这样,它们的残躯虽由大海收回另作他用,它们的下一代却会在石头和贝类上定居过冬,到了春天,又会有一批小吊钟自海中升起,漂浮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