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逃亡,生死不知。
钟灵毓将白枫拉上来,将沈檀舟披在她身上的外衣解下,又披在了白枫身上。
沈檀舟没说话。
她自己都冷得够呛,偏生最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白叔,他们是来找你身上那副《春日宴》的,对吗?”钟灵毓见他一脸戒备,又简要交代了一下自己的来历:“您避世多年自然不知,这位是镇国公世子,如今的刑部左侍郎。至于我——”
“我知道,你是大理寺卿。”白枫苦笑一声:“山下多有你的传闻,我也从许猎户那里听说过。若不是认出来你,我是绝不会收留祸根。只是未曾想到,那些人还是找来了。”
“不过,若当真是你,想必那日你也不会九死一生。如今你又认识小女.....恐怕是从她口中得知我的。”
钟灵毓点点头,她微微侧目,示意沈檀舟上前。
沈檀舟简要交代了一下他们是如何认识白执玉,以及白执玉这么多年又是如何过来,白无尘眼下正要去江南,寻找《春日宴》。
说到这里,沈檀舟藏了个谎。
他道:“我等也是为前去苏州,查明当时真相,这才遇刺坠入山崖。倒是未曾想到,恰好遇到了您。”
白枫僵在原地,像是不敢置信:“你是说,执玉教人挑断了手筋?还被那阿肯丹国公主勒为俘虏——都是我....都是我害了她们.......”
钟灵毓先前也奇怪,若只是一幅画,白枫何苦赔上全家性命,又避世十年。
她问道:“那画上,到底是什么?值得这些人如此大动干戈?”值得你用妻小性命去守这一诺?
白枫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当年郑叔玉交于我之时,说山河未定,切不可公之于众。此事事关江山社稷,不可乱来。当时我被一群人带走,又暗中逃了出来。本想着隐居于此,这样他们便只会找我的下落,还会为找到我,护住我的妻小,但未想到——”
未想到这些人流放千里,落草为寇。
钟灵毓问:“事到如今,你还要这样藏下去吗?”
“藏?”白枫垂下目光:“我藏了十年,如今又连累这么多条人命,又如何能心安理得地苟且偷生。”
他微微昂头,看向钟灵毓:“便是我想藏,《春日宴》也要公之于众了,不是吗?”
钟灵毓沉默。
最终,白枫微微起身,向钟灵毓行了一个大礼:“我白家世代清白,若非那些人强行带我离开,我岂会玩忽职守。罪臣绝不会贪污受贿,更不会携款而逃。事到如今,还请大人为罪臣主持公道。”
钟灵毓赶紧将他扶起来,她攥紧白枫的手腕,语气隐隐有些寒意。
“你且放心,我绝不会姑息这些胆大包天之人。若我有一息尚存,也要让这沉冤有昭雪之时。”
白枫眼含热泪,重重点头。
三人又说了一会儿红尘琐事,得知钟灵毓等人也被追杀之时,白枫却道:“我知道一条小路,咱们不走渭水到苏州。绕过扬州与金陵,走江州这里,能掩人耳目。”
商定好了一切,三人决定立即启程,免得夜长梦多。
但白枫年岁到底大了,眼见已经乘夜离开了那是非之地,钟灵毓便寻了一处山坳,先让白枫休息了一会儿。
他们也没敢点火,找了点枯草盖在身上,免得引人注目。
钟灵毓睡不着,也没心情睡,她就坐在离白枫不远的地方,兀自出神。
她的眸光深不见底,像是裹上了一层看不见的云霭,无端带着阴沉,让人乍一瞧见便不敢多看,只觉着寒自脚心窜入了尾骨,陡然升起些惧意。
这种神情,沈檀舟只在华驿县时瞥到过一次。
他想到先前钟灵毓的痴魔,心里有些不安,就坐在她的身侧:“还在想吗?”
“嗯。”她回过神:“我总觉着那个声音在哪里听过。”
那个被黑衣人簇拥的身影,到底是谁。
年轻,带着几分清寒,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哑,多了几分陌生的低沉。
沈檀舟劝慰道:“待我们回到苏州,自然就真相大白了。”
“希望如此。”
她叹了口气,又陷入了熟悉的沉默。
就在沈檀舟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却听见夜风中,她一道轻柔的质问。
“为什么?沈檀舟,为什么你要待我这样好。”
沈檀舟一时没听懂,有些不解地看向她:“什么?”
月落西沉,她的眉眼退却了往常的凌厉,细细看去,竟多了一种笨拙青涩。这样的神情本不该出现在聪明绝顶的钟大人身上,可她的眼中确实又有不解。
她喃喃道:“为什么我也心悦于你,为什么我却做不到你这样?我不会为你出生入死,也不会为你在此处浪费光阴?为何你却能将我的仇恨与执念当成你自己的,为何你却可以如此心无旁骛地待我。”
她第一次,为风月情事,昂头与他对视。
她不懂情爱,不知所以,却仍旧为沈檀舟的执迷而心神动荡。
她问:“为何要这样。”
她只知道,她一次次克制住的目光,却仍旧会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
她一次次欲退的步伐,却仍旧为他又进一步。
·天上隐隐飘下了细雪,遥遥落在了她的眼睫。
在钟灵毓说心悦与他之时,他心中陡然激动起来,却又在听到后面的话时,成了茫然。
沈檀舟其实也说不出来自己为何待钟灵毓这样好,可以将她当做自己,甚至胜过自己。
他从未对一个人这样。
但如果这个人是钟灵毓,好像就可以如此。
沈檀舟在月下静默许久,半晌,却只哑声道:“你钟情于天下,我钟情于你。大人为民舍生取义,可有想过为了什么?”
钟灵毓抿唇,轻轻摇头。
“可我只是一人,天下是天下。若将我与天下比,属实是抬举。”她手里不知道从何时折出一枝树枝,在地上画着圈:“若有一日,需要在天下与我之中择一,殿下又该如何选呢?”
沈檀舟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能够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如此坦然地说这样关于抉择之事。
他更未想过,这世上竟然有对情谊如此笨拙之人。
可这些落在钟灵毓身上,反倒合理起来。
钟大人这一生,想来,也只有这么一次,与人刨根问底,叩问情事。
所以他郑重地给了钟灵毓答案。
“我倾慕大人,自然也倾慕大人的风骨。若我是奸贼,若有与朝政有弊,大人还会在此说心悦于我的话吗?所以,钟情大人还是钟情天下,本也不冲突。若当真要抉择,我自会先舍我,而非舍大人。”
“那……”
“我知道大人在顾虑什么。”他笑笑:“我从不在意功名,大丈夫四海为家,志不在庙堂之上,而在黎民之中。大人高居庙堂,我在野也无妨。若君要用我,我披甲上阵。若君不用,我马放南山,自无怨言。”
“我与大人不一样。”他说:“青史上有太多镇国公,但却没有一个女尚书。”
钟灵毓望向他,望向他在这细雪中仍旧滚烫炽热的眼眸。
他轻轻地道。
“大人,我要你,名垂青史,功拜春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