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轮轴①⑤ - “只是我这辈子非你不可。”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473 下载APP
另一张床的老爷子是今天下午进来的。老爷子是个哑巴,年纪大了,行动迟缓,脑子也总犯懵。

“年”这玩意真是一家一个过法,有的人家欢天喜地其乐融融,有的人家大年三十带着老人去住院。

“什么病啊?”钟甯一阵恍惚,下意识小声问了句。

“之前和大哥大嫂聊过。”张蔚岚是指老爷子的儿子儿媳。他说话声音也很小,确定旁边的一家听不着,“说是胃癌。”

钟甯心头打一硌楞,又听张蔚岚说:“过两天可能就转科室了。”

“哦。”钟甯低低应了声。

不好再多说别人家的事,尤其是这种事,尤其是除夕这样的日子。

“心里不舒服了?”张蔚岚望着钟甯,钟甯的神色被灯光照得格外柔软,张蔚岚仔细地看,觉得就连那耳鬓边的发丝都是温柔的。

钟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的人。他是最善良的,常会为别人的事上心。

钟甯没回话,就是低低叹了口气。叹气声极小极轻,但还是被张蔚岚听见了。

张蔚岚顿了顿,又说:“大哥大嫂人很好,挺热心的,还问我怎么就一个人,要不要和他们一起看春晚。”

张蔚岚:“我说你晚点儿会来。”

钟甯被张蔚岚身上的药味熏得鼻子痒,他不得不伸手搓了下鼻头,手挡着嘴问:“你刚不是还说,以为我不会过来了?”

张蔚岚不易察觉地倾了下身子,靠钟甯更近一点,他说:“我是那么以为的,但我希望你来。”

钟甯无话可说,这下又被药味熏得头疼。他实在是讨厌医院的味道,消毒水味,药味......或者尤其是张蔚岚身上的药味。

沉默了一阵,张蔚岚轻轻碰了下钟甯的胳膊:“他们在看春晚。”

钟甯默默把胳膊收了收:“嗯。”

张蔚岚盯着钟甯的胳膊,不说话了。

“......”钟甯头皮发麻,忽得一下从床边站起来,他扭过身去看张蔚岚,居然......

居然又见到了一副失落八叉的可怜相。张蔚岚那眉眼长得太犯规了些,这一厢柳悴花憔,活逼得人于心不忍......

“......”钟甯哑巴了阵儿,坚强地问,“你这又怎么了?”

张蔚岚没立马吭声,只是把目光移到隔壁少年的手机上:“今天过年,我就是想跟你一起看看。”

“看什么?”钟甯愣了一下,顺着张蔚岚的目光,扭头瞪向少年的手机。

他一时目瞪口呆,没控制住,声音略大了些:“看春晚?”

“嗯。”张蔚岚说,“我好几年没好好看过了。”

钟甯:“......”

钟甯那一声“看春晚”自然被热心的大哥大嫂听见了。大哥朝钟甯说:“你们不看吗?你们小年轻是不是不爱看啊?”

钟甯绷着嘴皮子笑笑:“还行,挺好看的。”

“那你们也看看呗,手机就能看。过节就是图热闹,在医院也得过年不是。”大嫂也说,“哎呀,现在真是方便了,早些年哪有那么好的手机屏呀,翻个盖子能听电话就不错了……”

钟甯受不住了,只得从兜里掏出手机:“这个......”

他问:“春晚怎么看?要下什么软件吗?还是直接用浏览器?”

“我会,哥哥我帮你弄。”少年把手机递给他爸,一高从床边蹦下来,跑过来帮钟甯摆弄。

两人折腾了一阵儿。

“好了,这就能看了。”少年说。

“谢谢。”钟甯把手机音量调小些。

“不客气。”少年笑笑,又跑回床边坐着,从他爸手里抢回手机。

“钟甯,你一直站着我看不见。”张蔚岚突然在钟甯背后说。

钟甯微微皱起眉头,见张蔚岚消瘦的脸。这人面儿上的病态还在。大过年的,和一根儿病秧子扽个什么劲?

钟甯搁床边重新坐下,擎着手机,张蔚岚就越过钟甯的肩头看。挨得更近了。钟甯已经被那股药味彻底包围。不仅仅是药味,还有张蔚岚的气息,身后温热的体温。

钟甯头一遭看春晚看得这么不走心,看了个元神出窍,魂儿不知道在哪片苍天落魄。

“钟甯。”张蔚岚的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看笑星演小品,“我想你说的对。”

“什么对?”钟甯问。

“你说没有‘和好如初’,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找不回来了。”张蔚岚几乎用的气声,像悄悄话,揉进小品台词里,一起钻进钟甯的耳朵。

钟甯理智上很清楚,他是需要听张蔚岚这么说的。但他忽略不了——张蔚岚话音一落,他的胸口就空了一拍。那心脏偷工减料,跳漏了一下。

钟甯突然觉得很渴,想喝很多水。他干涩地说:“既然你能想明白......”

“所以我会从头追你。”张蔚岚截住钟甯的话。

钟甯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地上去摔响儿。他刚才听到了此生听过的,最不要脸的浑话:“你......说什么?”

钟甯脖子发梗,他应该转头瞪张蔚岚才对,但也不知怎么就天杀地降孽障,叫钟甯还是干坐着,擎着手机......瞪“春晚”。

小品忒逗乐,台下的观众朋友们发出一阵欢笑。

“我追你,直到你重新接受我。”张蔚岚继续说,语调四平八稳,稳得狂风骤雨都掀不动,“这次我来围着你转,我会翻你的窗,我会对你好,我会一遍一遍出现在你身边,未来有困难,我会第一时间挡在你前面……”

这全是钟甯曾经为张蔚岚做过的。

钟甯倒吸了口气,岔得肋下一阵生疼。张蔚岚怎么能如此不讲道理?求和不成,反手就从头再来?

怎么从头?这是强词夺理。

这人不仅胡搅蛮缠,还异想天开。比如——钟甯现在住十九楼,张蔚岚要怎么翻窗?

钟甯可算扭了下脖颈,脖颈筋好悬没扭歪:“张蔚岚......”

“你别这么看我。”张蔚岚依旧在看春晚,小品演完了,光鲜亮丽的主持人面带微笑地你唱我和。

“我也不想像个神经病一样。我知道怎么说都很牵强。”张蔚岚的唇轻轻颤抖,低不可闻地说,“只是我这辈子非你不可。我真的不能放弃。”

钟甯擎手机的那只手木了,一瞬间没了知觉,该是得了麻痹症。

张蔚岚的目光并没有落在钟甯脸上,片刻都没有,他还是看春晚,继续说着“悄悄话”:“人这辈子会经历很多事,很多人都是过客,很少有什么是真正刻骨铭心的。别人说的那些‘海枯石烂’,‘天荒地老’,其实我不信。”

“可我这些年想你,想了太多次,想着想着才发现,很多记忆明明早就该忘记,早就该模糊了,但只要关于你,我却出奇地能记清楚。”

张蔚岚为人,像一支淡漠的笔,笔尖冰冷无痕,从旁人的生活里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不占重量,不染颜色。只有钟甯非要薅着这支笔去蘸浓墨,蘸重彩,蘸一把火,最后烧了自己。

而当张蔚岚主动说出这么长的独白,尽管只是“悄悄话”,也还是让钟甯呼吸困难,仿佛肺被狠锥了一下。

张蔚岚:“不仅仅是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时间,甚至我们更小的时候。”

屏幕上那对主持人相视一笑,朝对方露出明眸皓齿。

张蔚岚:“我想不起来班级同学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老师是男是女,甚至想不起来我爸妈当时什么样子。”

“但我记得有一次,你犯了错,惹了老师。老师叫你去走廊,吓唬你说要打你。”

“悄悄话”里隐约带着怀念的笑意,是那么舒心,那么有安全感,恍惚间好像他们都还没长大,也没坐在医院里。而是还小,回到了那间不复存在的大院子。

张蔚岚:“结果你在裤子里塞了个坐垫,然后和老师说‘你打吧’。这事儿成了全校的笑话。”

“我都不记得......还有这种事。”钟甯磕绊地说,嗓子里似乎卡了一坨细小沙砾。

“有的,有很多这种事。”张蔚岚浅淡地咳嗽,“时间太久了,就像上辈子的事,但我就是记得。”

不仅仅是相爱,钟甯对张蔚岚而言不只是单薄地代表“爱情”。早在更远,早在更久,钟甯还是别的。在那颠沛孤寂的生命里,在那流离挣扎的意识中,钟甯是他终生的理想——是生活,是家,是鸡毛蒜皮的平凡日子,是归宿。

“或许有一天我会像旁边的老爷子一样,像我爷爷一样。”张蔚岚说,“老了,痴了,记不得自己是谁。但我觉得,我还是会记得你。”

——就像张老头当年人事不知,却会本能地张嘴喊妈,喊老婆。换了张蔚岚,估计会喊“钟甯”吧。

“所以别急着拒绝我。我知道你难做,我都知道。”张蔚岚终于侧过眼睛去看钟甯的侧脸,看钟甯鼻梁上落下的高光。

张蔚岚:“问题我会一个一个去解决,你哪怕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我做就好。但不要一口拒绝我,也别躲开我。我受不了那样。”

主持人在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新年的钟声敲响,手机屏幕里溢出声声“新年快乐”。

“爸,过年好!”旁边的大哥大嫂对着床上的老爷子说。

“爷爷过年好,爸妈过年好!”少年也说。

“你们也是,新年快乐!”大嫂扬头,朝张蔚岚和钟甯也喊了声。

张蔚岚对大嫂笑笑:“新年快乐。”

钟甯还愣在那儿,他也该回一声问好,但那脑子罢工,嘴皮子也罢工。新年的第一分钟,他只是坐着,听自己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听自己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喘。

“钟甯,钟甯?”张蔚岚捏了下钟甯的胳膊。

钟甯转头看张蔚岚,很想眨眼睛,又偏偏瞪着不放。

张蔚岚朝钟甯笑了下:“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