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即便是沈檀舟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却还是无法掩饰眼中的勉强。两人并肩走着,是少有带着尴尬的沉默。
钟灵毓想,她这一辈子,唯一有所亏欠的,大抵就只有沈檀舟。
她脑袋里翻来覆去,竟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岁夏日菡萏会时,他在晨曦之中的面庞。
那时他声音郎朗,是说不出的坦然飞扬。
他说:“大人无论何时,都可以弃我而保全他人,我心甘情愿。”
“即便是,婚事。”
往事历历在目,到如今,他也确实未有他二言,心甘情愿。
一路沉默地下了山,临近村子附近,钟灵毓忽而听到几声响动。
她面色一紧,正想说话,却忽而闻见一阵若有似无的血腥味,夹杂在夜风中,忽远忽近地传过来。
沈檀舟也适时顿住步伐,两人对视一眼,蓦地听见近处几道整齐的脚步声。
说时迟那时快,他来不及多想,先拉着钟灵毓躲在暗处。
借着影影绰绰的杂草,钟灵毓才看见那林林总总统共有数十个,尽是身着黑衣。但天色实在晦暗,倒是分不出到底和先前刺杀他们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她身上蓦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寒意,却见身侧的沈檀舟脸色也不太好看。
那行人动作极快,一眨眼就消失在两人跟前。紧接着,又传来一队更杂乱的脚步声,浩浩荡荡地,正从先前的小村里面出来。
这一群人走得要慢些,队形同先前也不一样,反倒是簇拥着什么人,但因为密不透风,瞧不见行径里的是谁。
“禀大人,并未找到。”
“嗯,藏了这么多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找到的。”声音顿了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缓缓道:“不要驻守了,先离开此处吧。”
两道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过来,紧接着又快速消失在两人面前。如同一阵血腥的风,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
钟灵毓总觉着那声音有些熟悉,一时半会却想不起来。
周围一片寂静,因着是冬日,连虫鸟的声音都不可闻,只有树梢时不时砸下来一坨闷重的雪。
她脑袋里一片乱麻,心中的不安不断放大,却死命地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太熟悉这种寂静了。
一如十岁时,她从京城赶回淄州,马车停在都督府之时……
同样的血腥,同样的寂静——
她脸上毫无血色,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像是深陷在某种看不清的旋涡之中,被不断拖着往下沉。
眼见那群人的身影消失,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往回走,甚至没看清脚下的树枝,险些被绊倒在地。
沈檀舟赶忙掺了她一把,只觉着周围气氛有些古怪。
这种古怪,在临到村前的那一刹那,霎时有了答案。
原本安宁祥和的小村,此时连一盏灯都没有亮起。
村口一片血腥,残肢一地。几个孩童被绑在村前的门柱之上,身上没有一块好肉。
余下的几个村妇都半跪在地,背上被深深砍了一刀,血流了一地,扭曲地歪在地上——
钟灵毓眼眶蓦地一热,双膝一软,整个人摇摇欲坠。
昔日插科打诨的猎户,都僵硬地倒在一旁,动作还在挣扎,眼里的恐惧尚未消散,还夹杂着不甘。
厚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眼前的一切蓦地和记忆中的钟府重合,血腥不断刺激着她的思绪。
“怎么会这样……是我.....都是我.....如果不是我——他们不会这样.....”
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
是她吗?
是她给所有人带来了厄运.....她是灾星,是祸害——
“钟大人无父无母缺教少养自然是铁石心肠。”“你就是个丧门星!”“你是祸害!”“你会害死所有人!”“你不得好死!”
昔日审问过的所有嘴脸,一股脑地钻入到她岌岌可危的思绪之中。
谴责,质问,怀疑还有赤裸裸的尖锐,最终都凝成了眼前这一处惨不忍睹的屠杀之上。
她干呕了一声,却吐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觉着周围的一切让她胆寒到恶心。
“为什么总是我……”
沈檀舟也被这一幕惊到,方才还和他们一起嬉笑的妇人转眼就成了这样一副惨状。
但他到底是见惯了生死,饶是心中战栗,倒也不至于失了方寸。
他看向钟灵毓,见她身子隐隐发颤,想说出什么安慰的话,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灵毓.....”
恍惚间,有什么东西晃了她的眼。
她迷茫地抬头,却见那门柱之上的小小尸体之上,有一枚闪闪发亮的手串。
鲜血顺着手臂,滑落在那枚手串上。
手串。
她愣了又愣,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了一阵痛苦的呜咽。
“姐姐,姐姐.....”
那个喊她姐姐的小姑娘——
肺腑像是蓦地被撕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源源不断地寒风灌进来,灌到她的五脏六腑,冻成了刺人的冰碴子。
她颤颤巍巍地抬头:“是我....是我害了他们.....啊……”
如果她没有在这里久留,如果他们没有来到这里,这里会一直祥和下去,过着无人问津的太平日子。
是他们的出现扰乱了眼下的平静,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都怪我,沈檀舟,都怪我——”
“大人.....”沈檀舟蹲下身子,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他低声道:“如果要怪的话,应该怪我。如果不是我执意留在这里,也不会害了他们。大人你没有错,我们都没有错。要怪只能怪行凶作恶之人,灵毓,你是大理寺卿,万人敬仰的大理寺卿,你怎么会害死别人。错不在你,灵毓,错的不是你。”
她压下心中的苦涩,眼中带着恨又带着几分绝望,到最后,几乎凝成了一抹苦笑。
她看着沈檀舟,“我爹我娘,如歌大哥,义父义母,所有同我有干系的都难逃一劫。沈檀舟,我就是灾星,如果不是我,他们都不会死。是我的到来,间接的害死了所有人。”
“不是的,灵毓。”
他不明白,为何钟灵毓分明如此卓越过人,却总是将无穷无尽、本不该属于她的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凄寒血腥的冬夜,钟灵毓却觉着自己好像坠入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冰窖。
幼时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梦魇缠得她窒息,恍然间,她感觉背后一暖。
沈檀舟解下外袍,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他似乎是想要抱住她,但却又收回了试探地手。
睫毛的阴影洒在他的的脸上,他的语气有太多温柔,又有太多痛心。
“这天下有太多无能为力的事情。你不能把所有过错都抗在自己身上,灵毓,你是一位女子,在所有女子都恪守女德的时候,是你拓清了大夏的朝野,是你肃正了大夏的国纲。这样好的钟大人,为何要在这里妄自菲薄。”
钟灵毓唇瓣微动,两行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摇摇头,声音像是呜咽:“不是的,沈檀舟。阿娘,阿娘若是知道我这般模样,定然会痛心疾首。可是阿娘不会再来管我,没有人会再来管我。他们都死了,沈檀舟,他们都死了。”
沈檀舟攥紧拳头,他忍住想要上前冲动。
“那年我十岁,那年我回到淄州,也是这样。你知道吗,沈檀舟,他们就这样躺在地上,死死地盯着门口。他们都在看着我,钟家的人,都在等我给他们一个交代。可惜没有交代了....南山老人死了,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仿造了那枚狼牙.....”
没有人会知道。
“他们就在那里等我,他们知道当年错放了一个漏网之鱼。他们知道,只要我看见狼牙,就一定会找到南山老人。只要我找到南山,就是斩草除根。可我还是活了下来,我害死了白叔,害死了杪春,我又害死了这么多人——”
过去,现在。
不断在她脑海中重叠。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钟大人,还是十岁那个孤零零站在钟府门口的小女孩。
分明她已经长到现在,长成无所不能的钟大人,可为什么,她还是护不住所有人。
是啊,她护不住所有人。
所有和她相干的人,她都护不住。
她看向沈檀舟,眼中的泪已经干了,只剩下一种至深的颓然。
“沈檀舟,这世上,到底何时才不会有无辜之人惨死,无冤之人落难。你我又该如何做,才能让这天下海晏河清,让这万世太平永济。可,连林相都做不到的事情,你我二人……”
她语调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凉意,一如她悲凉的眼膜。
沈檀舟看着她:“林相做不到,你我也做不到。但做不到,就不做了吗?灵毓,无论成与不成,你我且试一次,无愧于心即可。”
他到底越过礼数,攥紧了钟灵毓的手。
他的手极热,成了这寒意之中唯一的温存。让她的思绪从混沌中稍稍剥离了几寸,有了几分身在人间的真实。
钟灵毓叹了口气,越是竭力克制着自己去回想钟府的惨案,脑袋的思绪却越难平息。
历历在目。
只有身侧的人,始终立在她的身侧。
“灵毓,你是大理寺卿,你想找到的事情定然能够找到。只要你我不死,一切都有希望。若是你想找到钟家当年的真相,上刀山下火海,我定然与你一起。”
他眼中是不变的坚毅,好像无论她推他多远,他总是这样不离不弃地跟在她的身后。
而就在刚刚,她却把这唯一一个同她交心,愿为她出生入死的人,又推远了一步。
她可以将所有难以启齿的过往埋在心里,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也不容许一丝光亮窥探其中,只沉默地驮着,驮到一切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可如今,面前的这个人,却大刀阔斧地闯了进来,要和她一起驮着向前走。
她有太多疑问,在此处的血泊之中,却没有办法宣之于口。
不知道隔了多久,钟灵毓才恢复平静。
她握紧手中的狼牙,任由那尖锐扎进肉里。
她沉沉地道。
“先安葬了他们,我们得离开这里。”
沈檀舟松了口气,轻轻点头,又沉默地安葬了那些尸体。
落碑之时,钟灵毓却察觉出不对之处来:“这里面,没有白叔的尸体。”
村中猎户多是武人,唯独白叔略有消瘦。先前二人在这里借居,自然知道这座村子里到底有多少人。可所有人都在这,唯独少了一个瘦弱文人。
两人对视一眼,钟灵毓这才缓过来神。
“不对,这些人死前显然是遭受过审问。若是因为我的话,他们不会不说。而那会儿在林间瞧见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却说的是,藏了那么多年。你我不多在此落脚有一月,怎么说也不会这样大动干戈。所以——”
沈檀舟目光一滞:“他们是在找白叔?”
“没错。”钟灵毓攥紧拳头:“想必白叔还在这山中,咱们得先离开这里,若白叔被那群人找到。只怕也是九死一生。”
沈檀舟不疑有他:“那咱们先去那小屋,看看有没有什么线索。”
.....
白枫所住的小屋是在村子的最末,两人沿路走过去,都看见各家门口有打斗挣扎过的痕迹。最后都成了血,被一路拖到村门口。
想来这群人夜袭村子,就是生怕有漏网之鱼。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白叔,八成还在村子里。
两人心事重重到了白枫的屋前,只看见里面一片凌乱,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钟灵毓眉头微沉:“如果是要找白枫,必不会这样大张旗鼓,倒像是在找什么东西一样。”
找什么东西?
两人异口同声地道:“《春日宴》!”
沈檀舟沉下心来:“如果是这样的话,倒也难怪白枫躲了这么多年。可《春日宴》不过就是一幅画,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这白枫当年为何离府,倒真是蹊跷起来了。”
“这些,恐怕只有找到白枫,才能问得清了。”
钟灵毓四下看了一眼,屋子里没有什么机关的痕迹,就是连地窖都被那群人翻找过了。这样的话,那能去往何处?
她动作一顿,像是想到了什么:“去河边。”
白枫最近鲜少回来,生怕与钟灵毓撞上,让她认出来身份。这些时日,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河边。若是藏在地上,总是会留下蛛丝马迹,但水不会。
水会带走一切,带走一切痕迹。
两人想到一块去了,立即往河边走。刚走到那棵老柳树下,就见河畔孤零零地坐着一个人影,看身影,倒很像是白枫。
钟灵毓快走几步,白枫像是察觉到动静,慌忙转头,就对上了钟灵毓的视线。他松了口气,下一刻,神情却又悬了起来。
他就要跳下去,钟灵毓却先声叫住了他。
“白枫!”
他一愣,紧接着,面容一下子扭曲起来了,厉声嘶吼着:“是你们!是你们告的密!你们这两个白眼狼——”
她打断了白枫的话:“你还记得白执玉与白无尘吗?你还想见她们么?”
“.......”
白枫怔怔抬头,面上一阵恍然,像是缓了好久,才在脑袋里找到这两个名字。
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望向钟灵毓,浑身的气力骤然歇了下去,蓦地冷静了下来。
“你是如何知道她们小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