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第九十章 月落西宸

书名:归离 作者:十四夜 本章字数:8744 下载APP
日落,邯璋城东。
  直通内城的古道之上, 数匹快马疾风一样驰过,当先一人身着白底绣金虎纹武士服, 魁梧的身形沉稳威武, 眉目之间一股深沉之气, 隐带杀伐决断, 正是穆国白虎上将卫垣。
  一行人出城向东,纵马疾驰,直到过了内外两城交界处一片古塔林立的山野,前 方湖光水色举目可见, 卫垣霍然勒马, 身后数人亦是纷纷停住, 其中一人道: “将军, 便是这里吗?”
  眼前山野苍岩,暮云四起,堰江、沣水两条江流由楚国境内穿汇至此,在奇峰峻 岭间分作渂、氿、溱、沂、沇、潆、泱、汒八道支流,西入穆京,形成八水绕京野的 壮丽景观。此处西泠湖正是这八水环绕的中心,千百座古塔星罗棋布,点缀岩林,与 逐渐荡开在湖心的夜色相衬相映,显得幽旷而神秘。
“没错。”卫垣抬手一挥,“你们去吧, 一切照我吩咐行事。”
  当先那人显然是他的心腹部将,近前低声问道: “将军,要不要直接动手,一 劳永逸,这里毕竟是穆国,谁人能奈何得了我们白虎军?”
  卫垣微一侧目,沉声道: “莫要胡说!以那位的手段,你没见楚国的下场吗?如 今楚国已亡, 穆国形势牵一动百, 他突然传令下来, 我虽不得不防, 却也不能轻举妄动, 你等切莫鲁莽。”
  “是。”那将领低头道,“如此,将军一切小心。”说罢转身示意,身后诸人顿 时分散开来,隐入山林,只观其行动,便知他们人人武功不凡,皆是白虎军中训练有 素的高手。
  待他们退开之后,卫垣微带马缰,口中发出一长一短两声轻啸。啸声遥遥传出, 过不多久,湖心盈盈出现一叶小舟,舟上立着一个碧衫女子,轻纱拂面,衣袂随风, 仿佛是画中人儿,渐行渐近。
卫垣眼眸一眯, 下一刻, 已自马上振衣而起, 好似大鹏凌空一般, 稳稳落上船头。
那碧衫女子抬眸笑道:“卫将军好身手,许久不见,离司给您见礼了。”
卫垣的态度分外客气,抱拳道:“离司姑娘,敢问主上现在何处?”
  离司看他一眼,抿唇浅笑:“我一个小小侍女,哪敢与人议论主上的行踪,将军 请随我来吧。”说着抬手一点,那小舟随着桨势,便往夜色深处飘然而去。
  天边细月,荡漾波心,幽幽星光,若隐若现。深入湖心,一座八角古塔隐约自水 中小岛上现出轮廓。小舟随波轻荡,渐渐靠近岛畔,一缕幽美的箫曲,也在此时随风 飘入耳中。
  月如钩,声如诉。透过迷蒙如烟的轻雾,古塔之上一个玄衣身影,独自望着无尽 的夜空,那柔润的玉箫便自她唇畔,伴着似真似幻的月光,轻轻缓缓,流淌出千回百 转摄魂的温柔。
  卫垣站在船头,一时间竟有些意飞神迷,只觉得风中耳畔,缕缕箫声婉转悠扬, 似是这万千夜色,萦绕在湖波深处幻化出清幽旖旎的梦境、飞花如雨的红尘,令人不 愿惊扰,更不愿它停止。直到一曲终了,塔上之人转过身来 , 仿佛看了小舟一眼,忽 然间袖袂一扬, 一股凌厉的真气,顿时随着瞬移的魅影压向舟前。
  卫垣倏然一惊,仓促间抬手格出。掌间浑厚的真气与那流云般的玄袖蓦然相撞, 好似星光迸射,轻烟乍散,一道光华飞闪,那玄袖重重急绕,化作千丝万影直取他胸 前要害。
  卫垣无论在帝都还是穆国,皆可称数一数二的高手,反应何其迅捷,低喝一声足 下发力,小舟霎时闪电般向后疾射。那玄光却是诡异无比,如影随形,只听啪啪啪数 声轻响,二人已在袖风之中急对数掌,小舟之上异芒流闪,炫人眼目,掌风激得离司 衣袂狂飞。
  那人武功诡妙莫测,并非寻常路数。卫垣感应对方千变万化的招式,不敢托大, 手中虽无兵器,却是撮掌为刃,去势竟如刀剑破风,生出骇人的劲气。
一道强横的掌风,往袖浪涟漪的核心,笔直刺去!
骤然间劲气爆破, 凌空清光四射, 卫垣猛地看清来者容颜, 陡然震惊,不由抽身急退。
小舟一晃而止。
玄纱飞落,来人飘身船头, 一支莹润通透的玉箫,不偏不倚遥指他的咽喉。
素白如雪的手,若有若无的暗香,半副纱隔了一双幽丽清魅的眼眸,湖风阵阵,
吹动玄丝长衣如云如烟,仿若深夜之中,盛开了一朵绝色的莲花。
  “卫垣, 你好大的胆子, 竟敢在鬼愁峡前追杀夜玄殇, 你的性命, 不想要了吗?” 素纱之下丹唇微启,一丝冷冽的话语如凝薄霜,卫垣眼中闪过惊诧,随后单手扶膝, 跪了下去:“九公主!”
眼前女子,正是血蛊之毒已清,并与离司等人顺利会合的子娆。
  卫垣先时接到密印传书,原以为东帝亲临穆国,心下既是期盼,又存戒备,此时 欲求帝颜一见而不得,失踪许久的九公主却忽然现身,他摸不清帝都安排,自不敢贸 然行事,低头瞬间目光闪过。
隔着曼妙烟色, 子娆垂眸审视这掌控着穆国军权、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的白虎上将。
  数年前, 东帝借公子严叛乱之机, 迫使卫垣反出帝都, 自凤后手中保全这员大将, 亦在穆国布下暗棋,随后策算诸国,苦心经营出一场微妙平衡的局面。然而,那一夜 破裂的婚约,楚都惊变,他竟一怒倾国,亲手开启这天下战端。
  九域逐鹿,烽火血幕,失去制衡的宣国必将兵指天阙,此时的穆国却因三公子玄 殇的归来变得暗流汹涌,其王位归属隐隐牵动诸方。而多年前那枚过江之卒,今日已 是拜将之臣,权倾一方,足以令任何势力侧目相看。
  “公主,当时楚国情况未明,唯有三公子知道公主下落,臣是因担心公主安危, 也是想保护三公子, 才调动白虎军寻人, 不周之处, 还请公主恕罪!”听着卫垣的解释, 子娆忽然轻轻一笑, 曼声问道:“卫垣, 在帝都, 你是王兄信赖重用的上将军, 在穆国, 你是白虎军唯命是从的国舅大人,你说我到底,该拿你如何是好?”
夜岚烟风,星月湖畔,幽光影里若隐若现的玉容,眉目若仙,笑语如幻。
  卫垣微微抬头,恍惚间心神魂魄似都被那媚软轻言摄去,挣也挣脱不得。他不禁 深吸了一口气: “臣虽身在穆国,却对主上忠心耿耿,白虎军亦唯公主之命是从。刀 山火海,臣皆甘为马前之卒,替公主效命。”
  子娆便这般看着他,突然扬声而笑:“卫垣,你越来越会说话了,无怪王兄对你 如此倚重。好啊,你既这么说,我可要借你白虎军一用了。”
卫垣低头道:“公主尽管吩咐。”
  子娆收了玉箫,袅袅移步, 自那光影深处直至他面前:“我给你三天的时间,带 来东宫连相的人头。我很想知道,在这穆国,到底是你的白虎军动作快,还是西宸宫 秘卫快,你们可千万不要被自在堂抢了先去,否则,这脸面可就丢大了。”
卫垣眼光蓦然闪烁,仿若一石千浪,风波急涌。
  入耳之际,分明是笑语嫣然,却偏似水底暗流,在这明湖秋波之上,凛凛激起一 股风云之气。眼前玄衣飘飞的女子,何尝是来自王城的娇柔帝姬,亦非容华天下的少
 原君夫人,一喜一怒、一言一笑,只似玄女祠中颠覆三界的修罗绝色。九幽轮回,也 会为之倾倒,四海天下,也将为之换颜。
  此时一直安静地站在船头的离司,忍不住便轻轻地叹了口气,眉心隐约的忧虑, 越发深了几分。
  卫垣抬目欲言,却突然扭头看向湖心,子娆也转身笑道:“墨烆他们来了,我们 过去看看。”说罢迎风拂袖,一股阴柔如水的真气反击湖面,小舟顿时破浪而去,驶 向古塔矗立的小岛。
船行近前,岛上几名黑衣人迎上前来。
  卫垣微一愣愕,看清为首的乃是东帝御前左卫将军墨烆,在他身后,乃是九域闻 名的铸剑师宿英,以及冥衣楼掌管楚国分舵的聂七。旁边还有一人,白衣紫袍,一身 世家公子打扮,竟是位居穆国长骑将军一职的颜菁,在军中地位仅次于卫垣、连相, 而他身边站着的黄衣少年,则是跃马帮少帮主殷夕青。
  小舟靠岸,众人迎上前来。子娆侧眸掠了卫垣一眼,漫不经心地道:“颜菁是我 冥衣楼穆国分舵主事之人, 你二人素来相识, 此次白虎军的任务, 他会暗中与你配合, 日后你们也不妨多多亲近。”
  卫垣眸心略收,不料冥衣楼控制穆国的核心人物近在眼前,甚至身处军中,居位 甚高,多年来他对此竟然毫无所觉。但他毕竟老练,心中所想自是不形于色,反而 笑说: “哈哈!颜兄可瞒得我好苦,回头到我府中,定要罚你三杯才是。”
  那颜菁不愠不火地道: “重任在身,迫不得已,还请将军见谅。明日黄昏之时, 我约了连相在远庭芳听歌赏舞,不知将军可有雅兴?”
  卫垣目中精光一闪,笑道: “颜兄相约,岂敢不到?东宫连相身份非常,路上莫 要有个闪失,明日不妨我与白虎军亲自护送他赴宴,定叫宾主尽欢。”
颜菁哈哈一笑,心领神会。卫垣复又转身招呼:“墨将军,久违了。”
  昔日在帝都, 他与墨烆同朝为将, 也算略有交情, 墨烆微一点头算是见礼: “久 违。有样东西送给将军。”说着抬手一扬,将一个布袋掷了过去。
卫垣笑着打开, 一眼看去,面上倏然色变,抬眼便扫向墨烆。
  那布袋中,不多不少恰好装着十二面镶金虎纹令牌,正是今日随卫垣一同来此, 白虎军中十二名金虎侍卫的随身信物。卫垣眼中情绪瞬变, 愠怒之中更有一丝不能置信, 忽听有人柔声道: “卫将军,我素来对你,更对白虎军寄予厚望,你可千万莫要让人 失望才好。”
  卫垣一震回神,扬袖一拂,转身跪倒: “公主,臣命白虎军暗中跟随,不过是为 防太子方面动作,确保公主平安,并无他意,还请公主恕臣无心之过!”
月下玄衣飘飘,九公主却站着一言不发,唯有夜风拂荡湖波,阵阵入耳。
  卫垣手按布袋,只觉一道清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膝下嶙峋的岩石好似尖刃一般, 纵隔着衣袍,也刺得人骨骼生疼。此时方才体会,这在众臣眼中媚颜肆行的九公主, 虽于玄塔之下囚禁七年,却是除当今东帝之外,王族真正的主人,对穆国的掌控亦远 远超乎想象。自己这些年一言一行滴水不漏, 尽在帝都眼下, 无论何时, 只要一步行差, 恐怕立刻便是灭族之祸。
  正自心惊,突然间,一阵幽香拂面而过,九公主低下了身子,在他耳边用极轻极 柔的声音道: “不管发生何事, 我都会保你, 但是我不杀你, 并不等于王兄也能容忍, 你可记住了吗?”
  耳畔私语, 唇畔微香, 字字句句, 如刃掠心。卫垣低头跪着, 闷声道: “臣 …… 明白。”
子娆见他如此, 反倒轻轻一笑, 眸波微转, 拂袖撤身: “没什么事, 你便去吧。”
“是。”卫垣缓缓起身,侧眸又看了墨烆一眼,告退而去。
  一直目送卫垣登船离岛,颜菁沉声道: “卫垣在穆国经营多年,权位日重, 又与太子御过从甚密,今日若非公主亲至,谁也不敢保证他会在关键之时依旧忠 于帝都。”
  离司亦上前道:“公主,他今日敢安排伏兵,难保他日不临阵倒戈,连相之事当 真没问题吗?”
  子娆唇畔依稀带着冷丽的笑痕,淡声道: “你以为他现在还有这个胆量,敢去背 叛帝都吗?连相之事是他唯一投靠太子御的机会,我又如何会给他这样的机会?”
  离司知这一番敲山震虎,已是令卫垣心存畏惧,点了点头,复又叹道: “唉!此 人野心暗藏,非可久用,主上所言,果然无差。”
  话音落后,子娆许久不说话,只见她凭风移步,静静望向烟岚缭绕的湖面,眸心  深处晶莹零落,渐渐地,似是有着迷离的波光浮泛,最终淹没了那一片清澈妩媚的色 泽。离司近前叫了声“公主”,过了一会儿, 方听她轻声问道:“野心暗藏, 非可久用。 除了这个,他还说了什么?”
离司一愣,答道:“主上只说……请公主,‘不必回来’。”
  “不必回来……”子娆徐徐垂眸,低声重复了一句,指尖轻轻抚过手中玉箫,月 光下莹润的玉色依稀透出清冷温度, 每一分光泽, 都有着那人熟悉的气息、柔软的痕迹, 丝丝缕缕如水而逝。
  忽而,她闭目一笑,道了一声:“罢了! ”随即飘身上船,便这样踏舟而去,很 快消失在星月迷蒙的夜色深处。
夜半,西宸宫。
  长空如墨,月痕如钩,大殿金顶之巅,夜玄殇独坐其上,一边饮酒,一边看着脚 下灯火晦暗的深宫,唇畔挂着一丝莫名的笑痕。
  他已经坐了有些时候。此处宫闱乃是穆王起居之所,原本内外封锁,戒备森严, 就连一只蚊虫也轻易出入不得。但是现在, 侍卫们统统没了声息, 除了偶尔秋风拂衣, 偌大的宫殿安静得如同深渊。
  风起,月光飘落,一个玄衣女子突然出现在殿脊之上,如一抹清幽的夜色,悄 然无声。
夜玄殇目光一侧:“你怎么来了?可惜迟了一步,酒喝完了。”
来人有些不满地道:“你体内毒蛊未清,不该喝酒。”
  夜玄殇将壶中最后一口酒饮尽,转头笑问: “敢问九公主会因这样的理由不喝 酒吗?”
  他脸上的笑容一如从前,总让人觉得愉悦而潇洒,好似秋风明月,直映眸心。 子娆目光微微下移,看向他手臂,蹙了眉道: “四域噬心蛊非同寻常,你莫要如此 大意。那日你以近半功力助我恢复真元,实在太过冒险,倘若毒蛊发作,你可知道 后果如何?”
  夜玄殇随手握拳,在他左手掌心,有道殷红的血线一直沿着手腕延伸向肩头,仿 佛有着细小的活物寄生其中, 不时奔流跳动, 带出一种烧灼的痛感。他随手掷开酒瓶, 漫不经心地道: “莫以为我是你,连这小小血蛊都奈何不得,即便功力再损,也要比 你强些。”
子娆眼梢轻扬,眼见便要发作,但是话到嘴边,却又一顿:“喂,夜玄殇。”
“嗯?”
子娆身形一晃, 落至他身边: “不知道三公子肯不肯赏光, 另寻他处, 请你喝酒。”
  “公主相约, 岂可不从?”夜玄殇倏然而笑, 抬头看向夜空弯月, “不过既然来了, 先陪我去个地方怎样?”
子娆问道:“什么地方?”
  黑暗深处,她仿佛看到他的唇锋微微一抿,依稀有丝嘲弄的滋味,锋刃般掠过, 却不答她问话,起身道:“走吧。”
片刻后,两人出现在穆王寝宫之前。
  深重的殿门背后, 一重重灯火隐约透出。秋风乍起, 夜玄殇举步踏上殿阶, 冷月微光, 阒暗之夜,如多年前一样,仍旧是透衣的寒意。
数名黑衣秘卫同时出现, 一见夜玄殇,随即躬身退后。
  子娆看着秘卫们乍现即逝的身影,突然停下脚步,转眸而笑:“夜玄殇,没想到 那场赌局,终究让你赢了去。”
夜玄殇微微侧首:“那么,你可还记得我们的赌注?”
子娆唇角轻挑, 浅笑道:“我人已在此, 自不会赖账, 我会等你成为真正的穆王。”
  话音未落, 冷不防夜玄殇猿臂轻伸, 忽然揽住她纤腰向内一收。他臂下强势的力道, 使得两人之间再无半分距离,面面相对,眸光相映,将彼此看得清楚透彻。
曾几何时,江湖相逢,生死险境,性命相托。
  他知她是何人,她又知他是何人?一场过命之交,背后的身份、各自的心机,或 许自相遇的一刻,便不只是酒兴之下一言赌注, 终是这一天,这一刻,他与她皆尽明了。
夜玄殇低头审视怀中女子,沉声道:“子娆,你可知道,你赌上的是什么?”
  双眸如永夜,目光若星辉。他的微笑有种不羁的霸道,那样的注视笼罩下来,一 如他臂弯中的温度与力量,分分寸寸令人沦陷。
昔日楚江惊涛声犹在耳,他狂放的笑语记忆犹新。
“子娆,若有一日我离开楚国,必要带你同行!”
“你若当真归国为王,我便嫁你为后,又有何妨?”
  彼时他只是上郢城中一介质子,她亦游戏风云,肆意妄为。今朝酒后戏言,一 语成谶,他终如潜龙腾云,重归故国,她也终将成为九华殿上,那抹绝艳的光芒。
子娆徐徐抬眸,长睫下清魅的微光流过,划破幽暗:“愿赌服输。” 她一字一句,说得清晰。
夜玄殇看她片刻,突然扬声而笑:“好,愿赌服输!”
风起玄衣,寝殿中门,蓦然大开。
  灯火照出的瞬间,子娆凤眸微微一细,身前男子的面容仿佛被光影映透,越发俊 冷分明,深眸之中锋芒桀骜,无垠黑夜,刹那破碎。
夜风吹入大殿,两侧重帷飞扬,夜玄殇转身携了子娆,大步而入。
  一盏盏卧兽金灯隐约闪烁,穿过丹桓金楹的大殿,只闻两人轻微的脚步声。直到 寝宫深处, 一张华丽的玉榻出现在面前。
两人刚刚踏上虎皮软毯,黑暗中忽见精光,两名秘卫倏然现身。
  “你们退下。”金帷紫幔之中,徐徐传出一道低沉的声音,伴随而来的,是一阵 沉重的呼吸声。
两名秘卫应声而退,迅捷的身形如同鬼魅一般,重新隐入了暗影背后。
直到他们身影消失,夜玄殇方才开口道: “西宸宫秘卫仍如以前忠心耿耿,儿臣
却有多年未见父王了。”
  龙帷掀起,穆国真正的主人,曾被封为白虎君的老穆王张开眼睛,苍老而威严的 目光扫向两人。
  粗重的呼吸声,此时变得越发清晰,烛火轻轻跳动,子娆眉心不易察觉地一拢。 从她所处的角度,恰好可以清楚地看到穆王苍老的面容,这一方国主显然正忍受着某 种极大的痛苦,在他身侧不断颤抖的双手,亦更加证明了这一点。
  暗光外的男子身形挺拔,眉目如剑,一旁魅颜绝色,质若仙姿。云裳玄衣飘展 流光,望之几若天人, 老穆王一见之下, 便已隐约猜知那女子身份, 眼神微微生出变化。
“终是回来了,很好,很好。我便知道,你定能完成我们的约定。”
  夜玄殇在王榻一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但儿臣能回穆国来,再入西宸宫,想必也 出乎父王意料吧?”
  老穆王微微抬头,眯了眼道:“莫要忘了你是谁的儿子,我夜氏一族的男儿,岂 有做不到的事情?”
夜玄殇淡淡地道:“父王所指,想必亦包括你最信任的儿子。”
老穆王目光一抬。
  穆国长公子玄御, 自幼深受穆王及王后宠爱, 及长入主东宫, 传承国祚, 勤谨谦让, 事父甚恭。六年前, 三公子玄殇入楚为质, 公子玄御以太子之名佐理朝政。其后不久,  穆王偶染微恙,太子亲自侍奉汤药,并延请国师渠弥入宫医治。数日穆王病愈,对待 太子愈发信任,国事多命其决断,宫府重权渐移东宫。
  翌年,穆王寿辰之际忽发旧症,一病不起,不得已令太子监国。自此数年,穆王 病居西宸宫, 诸臣皆难得见, 太子临朝秉国, 内外政令皆出东宫, 穆王之位名存实亡。
  老穆王起身重重地哼了一声,病容之下,亦见君王余威:“你说什么?你是想说 孤王看走了眼,错信了那个狼子野心的孽畜吗?”
夜玄殇道:“儿臣对那人并不感兴趣。”
  老穆王起身,背后的双手青筋绽起,左右踱了两步,复指着他道: “孤王知道, 你自小便心高气傲,从来看不起你这个大哥!哪怕他刻意针对你,你却连和他作对都 不屑!”
  夜玄殇微挑的唇锋仿若笑痕: “六年来他费尽心机却也杀不了我,最后不惜恳求 二王兄出手。父王觉得,我为何要看得起他?”
  “你……”老穆王蓦地转身,张口欲言,忽然间身子一颤,抬手压住胸口,人踉 跄了一步便向前栽去。
子娆与夜玄殇吃了一惊,双双抢至近前,看清情形,两人心中皆是一震。
  灯影如晦,老穆王面色异常惨白,眉目之间竟隐隐泛出一股青气。便这片刻,他 整个身子就像是浸入寒泉,变得十分冰冷,随着闷声呛咳,刺目的鲜血径自喷出。夜 玄殇当即以内力试探,发现他体内有一股极其阴寒的毒气,正毁灭性地摧残着他的 经脉,而另一种相反的药性却迅速消减,对这毒性再也起不到抑制的作用。
  身在暗处的秘卫忽见变故, 同时抢出, 看到老穆王情况危急, 当先一人匆忙跪下: “公子, 唯有东宫送来的药丸可缓解大王的病症, 这数年皆是如此, 迟了恐将不测!”
夜玄殇眉头一皱,方要起身,老穆王却突然用力,紧紧地抓住了他。
枯槁苍老的手掌,逐渐生出紧窒的力度,老穆王急促喘息,目光却转向子娆。
  子娆低头,容颜逆了光亮,声音轻柔: “我乃王族九公主,穆王是否有所交代, 尽可言明。”
  沉沉的灯火底处,老穆王一半面容浸入黑暗,仿若被永夜渐渐吞噬,他吃力地支 撑身子,说道:“秘玺…… ”
子娆心头一动,看向夜玄殇。
  秘玺一物,素来是诸国至关重要的秘辛。为防乱臣篡政,九族王室皆有如此密存 的信物,王位传承的诏书若无秘玺加印, 则等同废纸一张。当日皇非操纵国政, 弑杀楚王, 便是早由王后偷天换日,将楚国秘玺盗出宫中,以令含夕合法继位。太子御囚禁穆王 多年,大权在握,却始终不敢夺位登基,除了顾忌二王子夜玄涧的存在,亦是因这秘 玺一直握于穆王手中,几经搜寻不知所终,更加无法令西宸宫秘卫真正拥立自己。
  四周金灯将熄未熄,最后的火光,像在帷幔深处染上了浓暗的血色,亦在夜玄殇 眸心跳动不休。两名秘卫皆已追随老穆王十余年,是无比忠心的死士,亦知此时穆国 处境艰险,不由催促道: “三公子,大王忍受这般痛苦,不肯向东宫低头,时刻都在 盼您回来…… ”
  老穆王颤抖着抬手,止住了秘卫的话语,在子娆的扶持下坐起身子:“不错,确 是孤王看错了那个逆子, 他不配你视为兄长, 更不配穆王之尊。”他放开手,却一瞬不瞬, 注目于玉帘金灯里, 男子冷若刀削的轮廓, “你兄弟三人, 玄涧最是平和, 心性宽容,  虽承天宗之位,但对那逆子必会手下留情,一个不慎,恐将为其所害……所以,我始 终不曾令他知晓实情,只是在等这一天……你能从楚国回来,很好,真的很好…… ”
  他一边说着, 口中鲜血徐徐涌出, 他却浑然不觉, 只自怀中取出一块顶端稍有突起、 质地古朴的圆形玄玉,喘息道: “将此物与你二王兄所持的玉玦合二为一,便是我穆 国传位秘玺,紫晶石亦在你手中,九公主为王族之证,肃清门庭……切莫,手软!”
玄龙玉玦。
龙腾夭矫纹以云雷,背饰扉棱,金丝入墨,锋利健劲以为王者之饰。
  子娆抬眼向归离剑扫去,只见夜玄殇眼底精芒隐现。微微握拳,那圆玉之上,有 着鲜血将尽的温度,剑柄上墨色玉玦冷冽的触觉,却如剑锋,夺鞘生寒。
老穆王说完这一席话,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量,眼中光泽渐渐暗去。
榻前灯火一晃而灭,黑暗刹那降临。
  此时寝宫之外,突然传来几不可闻的破风声。子娆一手将真气送入老穆王体内, 只怕他便要支撑不住,抬头道:“有人来了!”
  夜玄殇倏然回眸,殿外守护的白虎秘卫现身殿前: “东宫高手已往西宸宫而来, 请让我等护送公子,速速离开!”
“来得正好。”
  玄衣拂动,暗中身影缓缓站起。夜风灌入殿中,只听归离剑一声清鸣,夜玄殇脱 口长啸,声震宫宇。
剑光照彻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