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宫在泗沘城的正中心,远离城墙,但扶余隆仍能听到喊杀声,能感受到石块砸在城内碎裂开来引起的震动。
他明白,每次震动都会产生血与火。扶余隆盯着面前的一盘黑色打糕和马肠发呆,这是他的早餐,还是最后一顿饭?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中国人离他们越来越近。
扶余隆浑身酸痛,头昏脑涨,马肠的味道让他作呕:“四面城墙还在我军手中?”
“还在,”他的随从楚歌道,“但已岌岌可危。我建议殿下立即撤出都城。”
“你想让我做抛弃子民逃跑的太子?”扶余隆觉得这个主意不可思议。楚路大人一世英雄,生的儿子怎会如此孱弱?
“殿下,唐军势大,只能蛰伏——”
“闭嘴!”他把餐盘猛地拨落在地,怒气冲天地站起,“楚歌,我不做亡国的太子!”
“天师已放出消息,会善待百济王室。”楚歌焦躁地说,“太子,您想想家人。”
“乙娇、父王、王后?我们真的要做亡国奴吗?”
“您不可能守住泗沘的,”看他有所迟疑,楚歌继续说道,“唐军兵力达十三万,我们只有五万守军。”
“给盖苏文的信件发出去了吗?”
“第十一封了。”楚歌的话中带着哭腔,“泉盖苏文并没有回信,他不会来救咱们了。倘若高句丽打算施以援手,救兵早就到了。”
“高句丽不会派兵来救,二弟扶余丰肯定会来救。”他坚持,“只要我占据泗沘城,就表明百济的大旗尚未倒下。我手中的存粮足以支撑一年。”
“扶余丰殿下不会这么快来的,也不会再有什么围城,殿下。虽然我不愿意告诉您,但唐军的攻城器械实在强大,东面城墙已被抛石机砸出一道裂缝。再过几个时辰,那面城墙就会在抛石机的猛烈攻击下轰然倒塌。殿下,我们挡不住他们。红袍子太多,我们的士兵太少。与其那样,您还不如打开城门,请求——”
“唐军大发慈悲?”
“这不失为一种选择,至少王室和百姓能活命。”
“我是纯正的扶余人后代,”扶余隆提醒英雄的儿子,“每个扶余人都是英勇作战的死士,不是投降的孬种!”
“殿下,咱们的军士太少,城墙被攻破是早晚的事。即使要巷战,我们的人手也不够。”
“会够的。”扶余隆道,“我听够了你的建议。楚歌,拿我的盔甲来,以国王和太子的名义征召百姓在泗沘大殿前集合。”
楚歌眼中闪出一阵气馁,但他仍然领命而去。扶余隆的贴身侍从骯琅给他套上铁甲,外面还系了金色披风。他全副披挂后,拿起王室长剑,来到泗沘大殿前。
喊杀声越来越高。扶余隆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宝贵的半个时辰过去后,一支队伍终于形成。
不过这支队伍小得可怜,只有大约一百名百姓,由几个守卫领着,惊恐地站在空旷的广场。“殿下,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还有的见到士兵就躲起来,我们只征召到这么多。”楚歌说完后无辜地看着他。
人虽然少,但他要做最后的努力。“我的百济同胞们,”扶余隆拔出了剑,“我不向你们隐瞒,就在此刻,东面城墙即将倒塌!唐军带着十几万人要冲进城杀死你我,但我扶余隆决不临阵脱逃。我在这里出生!我在这里长大!我在这里和心爱的人牵手!我要守住这里!无论是生是死,我都是百济的太子!不过,我不勉强你们任何人为我而死,不愿意跟我参加巷战的人赶紧撤退。你们要么逃出城外,要么束手就擒,等待红袍子的怜悯。”他挥舞长剑,“想留下来作战的人跟我走!”
无人回话。这些衣衫褴褛的百姓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好似石雕,不少人交换着眼神。独木难支,他瞬间感觉自己像是陷入了沼泽,越挣扎陷得越深。
“真的没人愿意跟随我,我真的要国破人亡?”他凄楚地想,“双神为什么要降临这等灾难到我百济人头上?为什么高句丽和中国的恩怨要让百济人来垫背?”
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做的……扶余隆只能站在雄伟高大的泗沘大殿下,在冷酷的蓝天底下,手握长剑,等着,等着,独自战斗……
头一个站出来的是一名十三四岁的男孩。他起先踌躇了几下,但很快走到扶余隆面前,坚定地看着扶余隆的眼睛。不错,百济人不全是孬种,或许被男孩激励,更多人站了出来,包括一个满脸胡须的农夫和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最后,大部分人都站了出来,其他人低头无语。
“跟我上东面城墙,挡住红袍子。如果双神开眼,我们守住泗沘城,我永远不会忘记诸位。”他带上头盔,挥舞着宝剑。
他带领着这支小队登上东墙与南墙交汇处的城墙。城墙上布满了守军的尸体,不远处,断肢残臂散落各处,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和粪便的味道。城墙上的一道裂缝已经非常明显,还冒着黑烟。而唐军的抛石机仍在不停歇地猛砸城墙,发出惊天动地的碰撞声。扶余隆脚下一阵阵地颤动,他站立不稳。很明显,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面城墙边会倒塌。到那时候,百济人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挡红袍子了。
扶余隆往下看去,红袍子已放弃攻打另外三面城墙,只在这里集结。绵延不绝的队形很整齐,旌旗招展。他们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最后的冲锋。城墙一破,一切都会结束。“他们要给我带来毁灭,而我要做的就是阻止他们。”他想。
一阵紧张的脚步声传来,扶余隆看到黑齿常之带着人马赶了过来,其中有不少人受了伤。不过最可怕的是,他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希望。
“殿下,您怎么上来了?”黑齿常之一脸不安,“请马上返回。”
“黑齿将军,我给你带来了更多兵士。”扶余隆说着举起了剑,“还有我自己。”
黑齿常之看了下他身后的小队伍,皱眉:“殿下,虽然这些人都是生手,不过有比没有强。殿下,我担心您的安全。”
“你不用担心我的安全,我能保护自己,黑齿将军。”
“殿下,这样恐怕不行,您必须下去。”
“不行,我要和我的子民站在一起。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在为谁而战斗。”
又一块巨石“砰”地砸中这面摇摇欲坠的城墙,裂缝上的城齿砖石呻吟着坠落,溅起一片尘土。城墙犹如喝醉的老翁,摇摇晃晃。扶余隆站立不稳,几乎倒下。
“带太子到泗沘殿!”黑齿常之看了眼楚歌,命令身边的两人行动。
“不行!黑齿常之,你无权这么做!我是太子!”扶余隆叫喊。两名黑齿常之的亲兵架起他就往下走。扶余隆一路挣扎。到达城墙下时,一阵剧烈的呼啸声从他们头顶传来——
那是一团巨大的黑色火球。它从天而降,后面挂着火焰,越来越大,直到变得几乎和城楼一样大。巨大的石块像长了眼睛,向城墙飞来。抓着他肩膀的两名随从颤抖着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开双手,缩起脖子,弯下身体——
“当啷”一声巨响,燃烧的巨石正中这面裂缝城墙。
城墙抖动起来,发出一阵剧烈的呻吟,惊天动地。地基被撼动了。大势不好,扶余隆眼睁睁地看着石块分崩离析,城齿脱落,与地的碰撞令整个泗沘城震撼摇晃,卷起遮天尘烟。
紧接着,城墙上的砖石纷纷往两边跌落,露出一大片空间。空气从破损之处灌入城内,带着炽热和白色烟尘,还有死亡……
扶余隆想冲上前,但双脚像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几个心跳后,红色旌旗与密密麻麻的红袍子布满在废墟之上。
一切全都乱了套。城墙内的百济士兵散乱地站着,全无战斗阵形。身边的呼喊和尖叫融于初冬的冷风中,传播着恐惧。浓烟中,扶余隆看到黑齿常之正组织人往废墟上冲锋。看似庞大的兵力很快被红袍子冲散为可怜的碎片。
红袍子太多了、太齐心了。百济守军不可能守得住。垂死的战马发出可怖的嘶叫,无数箭矢从士兵头顶飞过。横刀敲击木盾,士兵倒地翻滚。
完了,一切都完了!扶余隆拿起剑,上了一匹受惊的战马,带着楚歌赶往泗沘大殿。
“父亲大人,大唐军队攻破了南门!!”扶余隆来到泗沘大殿。百济有上百名大臣,但此刻只有二三十名在坚守,其余的早已不见踪影。大殿上静寂无声,好久没人说话。后来,不知哪位大臣哭出声来,哭声很快连成一片。
父王扶余义慈拍案大怒,才喝住了哭声。“阶伯那边的战事怎么样?”
“回陛下,”楚歌的语速终于快起来,“阶伯的五千兵马战斗到最后一个,没一个活着回来!”
“鬼室福信何在?”
一位大臣站出来说道:“鬼室福信和道琛和尚昨日偷偷离开了泗沘城。陛下,他们带着两万人马逃跑了!”
父王扶余义慈大呼:“内外诸臣误我!误我!”父王一边仰天长号,一边绕殿环走,不停地捶胸顿足,痛哭失声。
扶余隆建议:“父王,形势危急,您走为上策。只要我百济王室还在,就会有反抗军源源不断地投入我们麾下。到时候再恢复我扶余天下,指日可待。”
一个传事之人神色紧张地跑来,跪地向扶余义慈报告:“吾王,内城也被攻破了!”父王问:“守城的官兵何在?守城提督又在哪里?”
传事之人回答:“守城官兵早已逃散。吾王还是赶紧设法逃走吧!”
父王还想再问,传事之人转身便逃。扶余隆连喊几声,可那人头也不回地径自走了。
这时候殿上大乱,大臣们乱成一锅粥,大部分人冲向门口,只有十一二个留了下来。扶余隆对国王护卫喊道:“保护国王从北门撤退!”
“我的乙娇?”扶余隆突然想起夫人,“我要保护好家人!”但现在他没人可用。
扶余隆正无比焦虑时,黑齿常之出现在他身旁:“殿下,四面城墙都已被攻破,唐军正往宫殿赶来!”
扶余隆对黑齿常之跪下:“黑齿常之,保护国王,保护我的夫人!”
黑齿常之也对他跪拜:“太子放心,只要有黑齿常之在,国王就在!殿下,您这是要去哪里?”
“我不做亡国奴!”他紧紧握住黑齿常之的手,眼泪无声地滴落。
扶余隆随后转向父亲:“父王,你们马上撤退!”
扶余义慈摇头,大声叫喊着要酒喝。父王身边只剩下一个随从,他拿来一壶酒递给父亲。父王一口气饮下半壶,泪流满面地长叹道:“吾对不起我的扶余先祖,吾负百姓!”王后和贵妃见此,也流泪不止。
扶余隆心内万分焦急,不断催促。
“马车已经备好,国王,”黑齿常之叫喊,“北门还有一处通道,我们还能穿过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三弟扶余泰走了过来。泰弟只有十二岁,估计对险境还全不知情,还穿着王室华服。父王一把扯掉他的衣服,含泪说道:“吾儿啊,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赶快脱掉绸缎锦衣,这会给你们招来杀头被俘的危险啊!”父王给他套上一件粗布衣服,悲愤地对兄弟俩说,“百济国就要完了,百济国要完了……”
楚歌把乙娇带了过来。扶余隆对父亲说道:“父王,敌人马上就冲进来了,你们必须马上走。不能再等后宫的人了。”父王将他和扶余泰、乙娇紧紧地搂在怀中。四人哭成一团,最后他们被黑齿常之分开。
父王对他说道:“儿子,虽然我们说汉话、书汉字,但在中原汉人眼中,我们仍是蛮族。儿子,宫里的女人不能被抓作营妓!为了列祖列宗的礼制,你知道该怎么做……”说完父王拔出自己的佩剑,丢给他。
乙娇痛哭流涕,死活不肯松开扶余隆的手。
“我会回来找你!”扶余隆对她撒谎。
“快!”黑齿常之粗暴地分开二人,带着父王、扶余泰,抱起死命挣扎、不愿分别的乙娇,向东门跑去。
看到乙娇被抱走,他心中便没了牵挂。他拿起父亲留下的宝剑来到后宫。他先来到妃嫔搂,看到达贵妃正在上吊。他满意地点头,对另外几个贵妃说道:“中国人入城,作为王室成员,为了免于羞辱,应当自尽!”扶余隆双手举剑,对准其余几个贵妃。
其中一个痛哭道:“我侍奉义慈国王十一年了,没遗憾了!”她拔出剪刀,狠命地插入自己的脖子。片刻后,她沐浴在鲜血之中。
一个年轻的妃嫔不愿自尽。她缩成一团,浑身颤抖地喊道:“饶命!饶命!”
这让扶余隆异常愤怒。他干净利索地解决了她。
等到杀光后宫的妃嫔,他来到王宫的最高点。他放眼望去,都城内外火光冲天,四周传来喊杀声。
扶余隆仰天长叹,泪如雨下。他万念俱灰,草草地换上便装,踉跄来到泗沘殿后的扶余山崖顶。
扶余山崖顶站了上千名宫女和不愿投降的泗沘城女人。她们很清楚,唐军如果攻陷城池,她们会被掠为营妓,会受到百般凌辱。
“她们是我百济的女儿,她们不会受此侮辱,她们会投江自尽。”
经过这通杀戮,扶余隆长发披散,裤腿撕裂。他抬头,天近黄昏,西边泛起一片恐怖的血色。喊杀声慢慢变小,扶余隆知道,泗沘城已完全陷落。红袍子正在清场,烧杀抢掠,洗劫他的都城。
他万分沮丧,心灰意冷,直至冷绝。
其中一个宫女停止了哭泣,她惊叫着跳下石阶,衣服的绸带儿摆起,像花儿一般飘落……
在她的带动下,所有宫女和百济女人排队从崖顶跳落……
扶余隆走到崖顶,看到悬崖下的水面上漂着上千具尸体。
“落花岩(今韩国忠清南道扶余郡)……”他喃喃地说道,“落花岩……”
说完他纵身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