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轮轴①③ - 破夜的光

书名:蘸火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3885 下载APP
医生说张蔚岚的情况基本稳定,暂时不需要考虑手术,钟甯总算松了口气。

但张蔚岚要禁食禁水,总得遭几天的罪。

人一病起来就要憔悴,张蔚岚天生就白,挨这一下生折腾更加扎眼,那张好看的脸皮彻底看不得,瞅上一眼,铁石心肠都要裂个口子。更甭提钟甯,那是怎么看都眼疼,不如瞎了。

这就要过年了,街上呼呼地蒸腾起年味儿来,就连寒风里都能炒进几分热闹。

大好日子,钟甯的脚丫却成双长癔症,怎么也站不利索。

钟甯今天起了个大早,太阳还没大亮就拿着张蔚岚的酒店房卡去取换洗衣服。等都拾掇好,提着包到医院,他问完张蔚岚的病情,却非得搁外头杵一阵儿......临中午才走进张蔚岚病房里。

张蔚岚在床上躺着,钟甯才刚一推门,张蔚岚就睁开眼,扯着嘴角朝钟甯笑了一下。

钟甯默了默,关上门,把一包换洗衣服放进柜里,再走到张蔚岚床边坐下。

“怎么这个表情?”张蔚岚仔细看着钟甯的脸,问。

“......”钟甯心说,“我还想问你,怎么还是这副样子?”

——医生说情况有好转,好转在哪了?这人上下左右,明明看不出丁点儿好转。

怪不得林黛玉能惹那么多人心碎怜惜,不心碎行吗?不怜惜行吗?这降头太邪,单凭生而为人的血肉之躯,根本抵抗不住。

“你感觉怎么样?胃疼吗?头还晕吗?哪里不舒服?”钟甯拧着眉心问。

张蔚岚轻声说:“没有,我很好。”

钟甯立时就想骂——“好个屁。”

钟甯叹了口气。

空气安静了片刻,张蔚岚突然明知故问:“看我这样,你是不是很难受?”

钟甯的眼皮狠劲儿蹦了蹦,他瞪着张蔚岚,半晌才吐出一句:“你到底是从哪学来的这一套?”

张蔚岚眨了下眼睛,错开目光,睫毛丧气又痛苦地耷拉下去,他低压压地说:“我没别的办法。”

钟甯:“......”

刚坐下没两分钟,钟甯就想走了。可恨屁股偏偏抬不动。

“你......”钟甯闭了闭眼,脑瓜一短路,嘴皮子开始乌七八糟地胡乱岔话,“你过年不用回南方吗?”

他这是自掘坟墓,问了句倒霉话,因为接下来,张蔚岚一阵沉默,然后失落地问钟甯:“你是不是心烦了,想赶我走?”

钟甯感觉自己被扔进了一个滋滋冒气儿的大油锅里,正被大火反正面儿地煎。他用掌心搓了把脸,捂着嘴说:“你长点儿良心行么。”

钟甯黔驴技穷,只能恨道:“我没有,没有。”

“对不起。”张蔚岚小声念道一句。

张蔚岚说:“我不用回南方,回去也是一个人,难道要去小欢家,和小欢的舅舅舅妈一起过么。”

钟甯忍不住用舌尖抵了抵牙根,还是耐不动,问了:“那你过年都......”

你过年都怎么过?自己一个人怎么过?

“前几年比较忙,好几次都是在公司过。”张蔚岚抿了下唇,又淡又虚地说,“去年倒是在这边过的,在老城区附近找了家酒店,待了四天,没找到你。”

张蔚岚说着咽了口唾沫,剌疼了那干裂脆弱的嗓子。

“行了。你别总说话。”钟甯终于站了起来,他顿了顿,微微弯下腰,指尖无意识地动了动,“你最好再睡一会儿。医生说你昨晚发低烧,现在......”

钟甯闭嘴了。张蔚岚从被子里伸出手,轻轻抓了下钟甯的手。只抓一下就放开,很快。

张蔚岚说:“没事了,你别担心。”

钟甯从肺的最底下抠出一口气,慢慢呼出去:“那你睡会儿吧。”

他脑子里好一阵天人交战,最后把自个儿打冒了烟,那手再不归败废的神经管,到底是欠,给张蔚岚拉了下被角。

钟甯话刚说完,张蔚岚就一声不吭地闭上了眼睛。钟甯的手按住桌边,慢慢将身子也靠在桌边上。

张蔚岚就那么安安静静地,不闹腾,也不喊难受。钟甯来医院的时候见过很多病人,经过了不少病房,听到过痛苦的呻吟......若是张蔚岚现在搁床上翻腾几下,或偶尔叫唤两声,钟甯也许还不会这么难受。

正因为张蔚岚不会那样,正因为张蔚岚把难过都憋着......张蔚岚分明和以前一模一样,除了会对钟甯说那些低微求和的话。

钟甯看着那张平静病弱的脸,心想:“你真是老天爷专门派下来治我的。”

钟甯在张蔚岚床边站了大概十几分钟,他觉得张蔚岚已经睡熟了,这才离开病房,准备给自己随便塞口饭吃。不过要先用凉水扑撸把脸,清醒清醒。

钟甯前脚刚走,门才关实,张蔚岚就睁眼了。——他是装的,根本没睡着。

张蔚岚料定钟甯不忍心,现在舍不得他,但张蔚岚也捏不准该把人逼到什么地步才合适。是不是逼紧了?但他病好了以后可能就没这么容易了。

“不如一直病着。”张蔚岚危险地想,想完又觉得该抽自己一巴掌。

他这是在想什么?他怎么就不能耐下性子,好好地等钟甯回头?他怎么就......怎么就这么龌龊。

当年张蔚岚配不上钟甯,现在依旧配不上。他心知肚明,自己配不上一星半点儿。钟甯是那么温暖,那么美好。怨只怨张蔚岚那一腔肮脏的非分之想,经年累月早已泛滥成灾,覆水难收了。

孤独是最残忍的慢性绝症,它在分秒间,一点儿一点儿地啃蚀人的骨骼,将身体和灵魂逐渐伤害成病态。张蔚岚病已沉疴——要是再没有钟甯......

就让他耽误钟甯一辈子,就让他祸害钟甯一辈子吧。他有罪,罪无可恕。

张蔚岚转头看向窗外,阳光正放肆地倾洒,不惧天寒地冻。

小欢的电话打了过来。

张蔚岚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有点无奈。

他这两天已经挂过小欢三个电话,可这丫头一点儿也不在意用热乎乎的小脸儿去贴大哥的冷屁股,没心没肺地继续打电话,发短信,掏心掏肺地啰嗦絮叨。

张蔚岚没办法,只能接通,今早打来的就没接,要是再不接......

“哥。”小欢喊人,吃撑了闭门羹也没脾气,“哥?”

“嗯。”张蔚岚低低应了声,他说话挺难受的,也不想多说话,不然小欢听多了,指不定得出什么乱子。

“哥你都在忙什么啊?我这两天打电话你一直挂断,发信息也不好好回我。”小欢有点儿委屈地轻怨两句,“你再这么敷衍我......”

再这么敷衍,小欢也不能怎么样。张蔚岚一向软硬不吃,她光是能确定她哥还好好活着就足够费劲了。

“迟大哥跟我说,他给你放年假了,最近没给你安排工作,你在那边忙什么呢?”小欢心思清透,又总是对张蔚岚不放心,便旁敲侧击地问,“上次病就没好利索,现在怎么样?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张蔚岚:“......”

好好的小闺女,非要当鬼精灵。想瞒小欢是肯定瞒不住了,张蔚岚叹了口气,无计可施,微微皱眉说:“你这么大个姑娘,成天粘着你哥做什么?”

一句话就得露馅儿。从声音到语气,小欢那鬼耳朵绝对能听出来。

果然小欢顿了顿,颇有些强硬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又这样。你总这样!”

“这样”算“哪样”她也没讲清楚,反正张蔚岚知道小欢又要瞎扯淡,多管闲事:“你在哪?酒店?医院?”

“......”张蔚岚实在心累,半个字也不想多交代,“别闹,我想休息了。”

“我这就和妈说,定机票去找你。”在张蔚岚挂电话之前,小欢飞快蹦出一句。

朱颖这些年算求仁得仁,她全心全意将小欢视如己出,小欢也没辜负她。小欢从小就极会看脸儿,心思尚且幼稚便能见细腻柔软,早些年已经缩减了对朱颖的称呼,从“舅妈”减成了“妈”。

大过年的,张蔚岚定不会由她闹,低低喝了声:“张言欢。”横完被气得咳嗽两下。

小欢禁声了。
 
兄妹俩僵持了一阵儿,小欢在电话那头抽了下鼻子,听声音像是想哭:“哥,过年了,我不能让你生着病,一个人在北方。我是你妹妹。”

张蔚岚心里倏得软了一下,这丫头......张蔚岚清浅地呼吸,悄悄说出一句话,像是怕惊动了窗外的冬阳——

他忽然没头没尾地说:“我找到他了。”

小欢那头长长一段时间没声音。张蔚岚也没挂电话,头一遭有如此耐性,他的手托着手机,侧过头,将手机压在耳朵和枕头之间。

小欢终于出声了,她问:“真是他?钟甯哥?”

“嗯。”

小欢又更使劲儿地抽了下鼻子。

当年离开的时候她年纪还小,什么也不清楚。但她慢慢长大,作为这些年唯一待在张蔚岚身边的人,虽然张蔚岚缄口不言,但小欢早就看懂了。

她看得懂她唯一的哥哥是什么样子。她不敢将心比心,因为刚把自己换进去,就要立刻分崩离析。

那是几乎与世间毫无联系的一个人,他的空虚比昼夜都要漫长。每天每夜,他的身体按照社会的规则轮转度日,灵魂则收容于永恒的孤寂中,从未真正快乐过。

这极端孤僻的人煎熬在长久岁月,终年无人问津,依赖疲惫和对幻想的寻觅来消耗生命。

人心的承载力有限,而那“限度”旁人总是难以揣测。人间的生人熟客衣冠周正,谁洞悉谁的内在千疮百孔,溃烂腐坏?

小欢长一双大眼,专盯她哥看,看来看去,看得透又看不透,吓得巴不得多出三头六臂,成日围着转才好。可张蔚岚会绷着一张脸,叫她不要没事找事。

现在。幻想终于变成了现实。破夜的光,真的找到了。

“他会照顾你?”小欢问,根据这酸唧唧的动静,鼻涕也许已经吃进嘴里。

“他会。”张蔚岚轻笑了下,又无可奈何地问他妹,“你哭什么?”

“我没哭。”抽鼻子的声儿拉得老长。

“那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但是我会发短信问你的,身体好一些就给我发个表情,随便发,再有什么事儿一定要告诉我。”小欢清了下嗓子,飞快说,“那什么,我挂了。哥你不用说话,好好休息。”

“嘟”一声,电话挂断了。张蔚岚动也没动,手机还是夹在脸和枕头之间。他闭上眼睛,这回马上就沉沉睡了过去。

“他会照顾你?”

“他会。”

就算现实奄奄一息,这个答案竟毫不费力地脱口而出。它生机勃勃,有种魔法,让懦弱的人瞬间勇敢笃定。

沉梦中拈动那些过去的春夏秋冬,掰落少年流泪欢笑的只言片语。张蔚岚曾经翻找过太多形容词来形容钟甯,可惜它们个个单薄。那个钟甯啊......

那个钟甯啊,永远是他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