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生生不息③ - river

书名:没辙 作者:陆瞳 本章字数:4368 下载APP
隔着千八百公里,在纷扰繁盛的帝都,张淙正裹挟一身寒气,推开一扇不起眼的青旅大门。

是一对玻璃门,门上挂着木牌子,下面坠一排金色小铃铛。铃铛有些旧了,斑驳着细锈,响声轻快。

张淙冰凉的手揣进冷透的外衣口袋中,径直走向自己的那间小屋。

今天除夕。他外卖叫了一盒饺子,现在已经安安稳稳送在他的屋门口。

张淙弯下腰提起来,掏出房卡开门,进到屋里去。

北京要比生养他的那片土地大许多,几环几环抱在一起,压在一起。

张淙觉得北京的地铁和公交线路都非常的长。他常常站着,偶尔坐下,眼里有地下的昏暗,有地上的光明,耳边有呜呜的风声。

他会靠在椅背或者栏杆上,突然地、始终地想着晏江何。想的时候,可以连贯着从头到尾,也可以零碎地放大某个精细的片段。然后他会坐过站,到达某个无知的地点。

今天他就过站了。过站以后终于绕了回来。他进屋,将手里的饺子放在桌面上,脱下衣服挂好,洗过手坐去桌边。

张淙将手机打开,一边吃饺子一边看。他不比正常人,吃饭的时候会挑个电影,再古板也挑一段新闻。左右都会听声看像,就着下饭。

张淙病得与众不同,竟干巴巴地去瞪一条未接来电——晏江何打过来的。

张淙瞪着未接来电吃下半盒饺子,又换成瞪消息。瞪的是晏江何半个多月前那条——“元旦回来吗?”

他就这么吃了一盒饺子,最后一个饺子塞进嘴,张淙眼睛一眨,差点没噎着。

他没多嚼,基本囫囵个就给最后一只饺子咽了。随着手机的两下震动,张淙眼下的对话框里又蹦出一条新消息——“生日快乐。”

是晏江何发来的。

张淙弯下腰背,下巴杵在桌边。他闭了会儿眼睛,嘴角提起一个笑来,同时深深憋住一口气,憋得缺氧了才敢慢慢喘出去。

——还需要再忍,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就像某种偷到小便宜的凶兽,将嗜血的欲望片刻潜藏,老老实实窝在这里装乖巧,舔舐一处微不足道又无比珍贵的甜头。

然后张淙站起身,将外卖盒扔掉,重新穿上外衣,拎着手机又出去了。

这回他寻了一段路,路程有点远,手脚都冻得凉冰冰的。他找见一家在营业的超市,进去单单买了一条飘轻的德芙巧克力。丝滑牛奶口味。

张淙一边往回走一边扒巧克力。天儿冷,糖也冻得硬邦,咬得嘎嘣脆。

张淙凭着念想作比较,认为还是两年前晏江何甩给他,替宁杭杭赔不是的那一条更甜更香一些——那条揣在晏江何兜里,沾过晏江何的体温。

等巧克力吃完一半,兜里的手机响了。张淙拿出来看,是汤福星的电话。

张淙接通:“喂。”

“生日快乐。”汤福星在那头乐。他家估计在看春晚,听着背景挺欢快,吵吵闹闹的,满满是人间的烟火气。

张淙轻短地笑了一下:“谢谢。”

算算时间,他的转账肯定早到了。晏江何现在应该已经从周平楠家吃完饺子回去了,也不知到没到家。张淙听周平楠说晏江何今天有班,从早忙到晚,肯定很累。

这人一累就犯懒,这时间回家,铁定窝在沙发里好久不动唤。要是晏美瞳没眼力见凑过去腻歪,八成要被晏江何轻轻怼一脚,然后晏美瞳又要不知好赖,顺爪抱着晏江何一只脚丫子又吸又蹭。

耳边的蠢胖子喋喋不休:“我家忙叨一天,刚还出去放了个鞭。”

“嗯。”张淙淡淡应一声。

汤福星:“生日礼物,还有好吃好喝的,都给你预备着呢,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张淙顿了顿,没吭声。

电话里沉默了一阵儿。汤福星定是从屋里出去了,可能滚去厕所哪处犄角旮旯里,张淙听见他那边的吵杂声安静下来。

汤福星的说话声却更小了:“我想问你个事。”

张淙一条巧克力吃完,舌尖舔着牙:“说。”

“年前晏大哥送晏来财过来洗澡,我提了下你。晏大哥当时的表情......”汤福星一咬牙,又说,“你不回来是不是因为晏大哥啊?你们......”

汤福星喉咙咕噜一声:“你们怎么了?”

“没怎么。”张淙回到青旅,再次推开门,热空气扑在他的脸上。他将巧克力包装皮扔进门边的垃圾桶。

汤福星沉默着没说话,张淙也没挂电话。张淙走过旅店的长廊,打开房门进去,关门,坐在床上。

这时候汤福星才重新起话头:“我之前不是跟你说,我去学宠物美容美发,在班上处了个女朋友么。”

汤福星有些吞吞吐吐:“我女朋友吧,她说她是......好像是腐女还是什么......就爱看两个男的......漫画啊,小说......”

“你想说什么?”张淙不待见他这副话都说不明白的德行,停顿了片刻,叹口气,“想说什么直接说就行了。”

被张淙这么一呛,汤福星彻底哑巴了。

张淙轻轻靠在枕头上,索性认了:“就是你想的那样。”

汤福星明显吸一口冷气,哆哆道:“那是......”

张淙:“是我。”

“......”汤福星又磨蹭半天,“升学宴那会儿,我还以为是我喝多了眼瘸。”

张淙扬起头,瞪着天花板,心坎死得激不起一点动荡:“你要是觉得......”

“我没觉得。”汤福星赶紧说,“我没什么可觉得的。”

“就是......”汤福星颤颤巍巍地问,“你不会就这么再也不回来了吧?”

“......”张淙有些无奈,觉得汤福星的确是个憨货不假。

他缓缓挪动身体,在床上平躺下来,声音很肯定:“不会。”

他的眼睛轻轻眯起来,猜不透在想些什么。他说:“我会回去的。”

——他会回去的,只是现在还不行。

挂了汤福星的电话,张淙又一次重新打开晏江何的消息框,对着最新那条“生日快乐”再看。

直到他的胳膊因为擎手机开始酸麻,张淙才将手机放到一边。那只胳膊耷拉下来,盖住了眼睛。

张淙憋得难受,小声嘟念出一句:“晏江何,求你再多想想我吧。”

张淙躺着不动,衣服也没脱,被子也不盖,就这么睡着了。

他再醒过来是凌晨三点多,天还是黑的。张淙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脱下外衣,打开了电脑。

他从包里掏出了晏江何去年买给他的数位板,开始画画。

张淙给晏江何打的钱,自然不是上天翻的。他真是靠自己的本事赚的——就是画画。

许老师给他介绍的那家游戏公司有不少外包的活儿,他说工作实习也不全是假话。张淙从九月底开始就一直做游戏手绘外包,他不敢让自己闲着,怕一闲下来就会发疯,基本除了学校的课程,都在没日没夜画图。

手里握着晏江何送给他的这根画笔,他心里那些肮脏不堪,凶猛极端的想法才能稍微平静一点。

因为张淙技术过关,画起来又不停不休,他做一个包的时间很快,甚至三四天就能上交。抛去返工修改,张淙还自己去一些网站约图,投商稿。小半年下来,他的确赚了些钱。

现在于他手下,纯黑色的电脑键盘上,CTRL和Z键的键帽早就磨得看不出了,甚至光滑到可以反光。——这两个键是板绘的时候常用的。

张淙一笔一笔画着,天边缓缓钻出光,旅店的窗帘被烙上一层薄薄的暖绒,天亮了。

太阳出来了,新年的初一是个灿烂明媚的大晴天。



年后晏江何仍然很忙。做医生的,只要白大褂还在,就永远不可能悠闲自在。

而且大医为响应政府号召,组建了个什么以“送医下乡”为名头的医疗队,顾名思义,就是组织医疗队下乡,趁着新年伊始,为乡村人民送温暖送健康。为期一个月,胸外报了晏江何上去。

加上晏江何五六月份又有职称考试,时间一压榨,忙得更是头颠脚歪。

尽管如此,晏江何还是会挖心思琢磨,张淙那笔钱从哪来的。并且没等几天,晏江何手机里又进了一笔来自张淙的转账。

晏江何被张淙逼得头疼。张淙来钱的本事有多混账,晏江何早年就已经领教过了,现在想起来还会后悔当时揍张淙太轻。

晏江何颠翻忖度,定然放心不下。凭张淙那王八货,保不齐长大了点依旧狗改不了吃屎。

但晏江何始终没有问张淙钱哪来的,为什么给他钱不要,为什么又要翻倍给自己打回来。

不碍别的。因为他问不到。张淙没有回过他任何一条消息,包括那句“生日快乐”,更没有回过晏江何的未接来电。

说来神奇。他们从行为上,彻底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关系。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金钱关系还是双向的。

晏江何又担心又恼怒,事情没法处理,张淙人又离他那么远,他手不够长,更抽不着。

正月十五还没过完,等张淙第三笔转账进来,晏江何终于耐不住了。他连续三个电话打过去,连续吃三次闭门羹,气得七窍生烟,当天就向院里要了两天紧急事假,立刻订好了第二天一早去北京的机票。

——他倒要去亲自看看,那混账东西如今是哪套欠抽揍性。

也是讨巧。晏江何傍晚下班往回走,竟然在医院大厅碰上了个熟人,是张淙的美术老师。

“许老师?”晏江何愣了愣,先走过去打招呼,“你怎么过来了?”

许老师看到晏江何倒没有太意外,他之前就知道晏江何在大医工作,他笑笑:“晏先生。我老婆怀孕了,不知道吃坏了什么,腹泻,带她来看看。”

晏江何问:“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看完了,问题不大。”许老师说,“我下来拿药的。”

“那就好。”晏江何点点头,也笑起来,“什么时候有的?恭喜啊。”

许老师:“年前有的,等满月了我请客。晏先生来捧个场?”

晏江何客客气气应下。这时候一个小护士从晏江何身边擦过去,朝晏江何点个头。

晏江何赶紧叫住她:“哎,小夏,等等。”

“怎么了晏医生?”

晏江何侧过头,跟护士说:“我再嘱咐一遍,九号床的病人一定要多注意,尤其是晚上值班。一旦出现什么不对劲,接下来两天我不在,必须第一时间联系周医生,记住没?”

“记住了,晏医生你都说过一遍了。再啰嗦就不帅了,走了,买晚饭去。”小护士嬉皮笑脸道。

晏江何哼笑一声:“小丫头片子,办事半吊子,还嫌我啰嗦。”

晏江何转回头,准备和许老师告别。可还没等他开口,许老师突然惊喜地说:“原来是你啊。”

晏江何愣了下,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是我?”

“头像的侧脸。”

晏江何更懵了:“头像的侧脸?”

这回换许老师愣了:“你不知道?”

许老师从兜里掏出手机翻腾:“张淙的微博头像。白色画布,黑线条勾出来的侧脸。”

许老师:“这张侧脸挺帅的,又是头像,他不少粉丝都猜是他本人。我一看就知道不是,我还好奇是谁呢,张淙自己也不说,都要成未解之谜了。刚才看你转头,发型和轮廓都差不多。”

许老师翻出了张淙的微博,将他的头像放大。晏江何垂眼看过去,果真是张侧脸。没有眉眼,只有零碎的发丝,以及额头到下巴的线条。线条流畅,轻重有度,简洁利落。

许老师又侧头打量了两下晏江何,对比之后笑道:“果然就是你。”

许老师本是行内人,尽管没有眉眼,这么脸对脸瞧,再看不出来也算瞎了。

晏江何沉默了片刻,忽然问:“这是张淙的微博?”

“是啊。”许老师看晏江何这样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他意外了,“你真不知道?他没跟你说吗?他高三的时候申请的账号,现在很多粉丝了。我也是他的粉,他真是我带过最优秀的学生。”

他说着将手机递给晏江何看。

晏江何无话可说,只能怔愣地盯着张淙的微博账号。入目最扎眼的除了他自己的侧脸,还有张淙的微博名。

—— r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