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书名:折狱 作者:荒野大烤肉 本章字数:5224 下载APP
身后的那群刺客穷追不舍,看样子是有备而来。饶是沈檀舟再武功盖世,事到如今也只能和钟灵毓抱头逃窜。
  谁也不知道这群人有没有后手,当务之急还是好生留存体力,以备不时之需。
  但这群人是有备而来,两人刚一出南山老人的宅邸,就看见四面八方涌来无计的黑衣人,显然是在这里恭候多时了。
  还好方才两人没有恋战,要不然到了现在,恐怕是九死难有生路。
  这山林修得也巧妙,两人兜兜转转,却在屋旁的荒地发现一处诡秘的小道。
  顺着往前走,竟然是一处万丈深渊,往下看只见云雾缭绕,是深不见底,平添了几分惊悚。
  两人急急刹住脚步,再回过头看,那群黑衣人却已经逼近到眼前。
  沈檀舟咬咬牙:“跳不跳?”
  晴天白日下,钟灵毓抬头看他,见他脸上未有惊惧与后怕,全是胆敢与她赴黄泉的决然。
  她心头微怔,纵有千言万语,到此刻却只剩下一句:“生死莫测,你当真胆敢与我赴死?”
  沈檀舟没想到她会这样问,事到如今,他却是潇洒一笑:“有何不敢?”
  “若是不跳,我可就要迎战了。”
  他长剑染血,潇潇立于崖浅,恰来一阵山间清风,卷起他衣袂千层,临风涉岳,好一副卓然君子。
  君子,纨绔,皆是沈檀舟。
  他背过身,正要与身后的刺客一决死战。
  钟灵毓向来无畏生死,孑然来孑然去,从未想过要有朝一日能够与人并肩而战。这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
  只是钟家的血仇.....她到底难以两全了。
  她握紧刀鞘,森然转身,忽而觉着若是这染血黄泉路,多一人走,也便不觉着有多寂寥。
  两人武功都不差,但到底寡不敌众。
  那些人目标倒也明确,多半往钟灵毓袭来,少数人缠着沈檀舟,阻止他去支援钟灵毓。
  钟灵毓的刀一刻未停,鲜血溅在她的脸上,映照出她眼中的孤勇。
  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孤狼,带着破釜沉舟的气力,只为死战。
  步步后退。
  沈檀舟虽是吃力,但却要比钟灵毓好些。眼见钟灵毓已经应接不暇,有人冲她飞刺而去,她气力衰竭,已经难以自顾,背后再无神防守。
  沈檀舟心神一怔,就要飞身而去,他周围的刺客却趁机钻了空子,狠狠刺了他腹部一刀。
  沈檀舟闷吭一声,手起刀落解决了那人,但见钟灵毓背后那人越来越近,他哑声喊道:“灵毓!小心背后。”
  钟灵毓自然想小心,可她面前已经是招架不住,又哪里有心思去顾及身后。
  情急之下,身体反应速度要比脑子更快,她以一个极其扭曲的弧度,躬下身子避开前人,脚下卷起刺客的掉落的长剑,径直踢向身后那人。
  纵然如此,却也只是拆了东墙补西墙,根本无济于事。
  眼见刺客欺压而上,钟灵毓腹背受敌,腰背已经血肉淋漓。她紧咬牙关,想要再战,却已经没有气力了。
  身后是万丈悬崖,身前是千百刺客。长剑森然横在她眼前,沈檀舟持剑而立,挡在她的跟前。
  替她再战。
  这个人,其实本来与她并没有什么交集,更没有感情。
  她与他之间,就是一纸陈年的婚书,甚至一度到相看两厌的地步。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在这种分明可以弃她而逃之时,却毅然决然地挡在她的身前,如同一块屹立不倒的丰碑。
  为什么呢?
  这个世上当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这样不顾取舍,不分利害,甘愿与她这样决战至死的人吗?
  她目光赤红,哑声道:“沈檀舟,你走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至少,至少……你要活下去。”
  如果是她,到了这种穷途末路之时,她必然不会再在此处犹豫,只会做出最大的牺牲与最坏的打算。
  非必死之时,她绝不会轻易去死,亦或者陪着谁做这种无用的牺牲。
  仁至义尽即可,一昧的牺牲,只是愚蠢。
  她从来不做愚蠢的事情,所以也不喜欢别人为她做出这种牺牲。
  可——
  沈檀舟没有出声,他背上渗出了血,眉眼坚毅而深邃,只是尽力为她挡下所有的锋芒。
  “大丈夫顶天立地,若舍你一人,何来天地。”
  “可是,我们走不出这座山了。”
  眼前的刺客杀不完,山下就更不知有没有埋伏。
  事到如今,败局已定。
  沈檀舟握着剑的手隐隐有些颤抖,从未想过自己能有这么一天。
  他觉着更奇怪的是,这枚狼牙,这南山老人,还有眼前这么多刺客又是从何而来?
  为何钟灵毓对此毫不惊慌,倒像是早有所料的满盘皆输一样。
  两人是轻骑下江南,本也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出飞来横祸。
  傅天青并镇国公府的侍卫都在京中,麒麟卫更不能轻易动用,如今他们困守在山上,可谓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他深吸一口气,环视着周围步步逼近的刺客,攥紧了钟灵毓的手。
  “大人,您敢不敢和我赌一次。”
  钟灵毓抹去唇边的血,轻轻笑了:“有何不敢?”
  话音刚落,只觉身后利剑破空,两人重重往后一跳。
  山间湿冷的风刮过鬓边,伤口被尖锐的风撕扯开来,疼得钟灵毓眉头直皱。
  这样迅速的坠落,想要抓住一个人是极难的,可他的手却分毫不松,只紧紧地攥着她。
  而她会摔落成一地的血肉,会和身侧这位冠绝京城的小世子一起,成为山野里数不清的枯骨腐肉。
  所有的功名骂名,都会成为昨日的篇章。
  她这一生,有太多的不甘,太多的辛酸——钟家,天下,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的肩上压着。
  事到如今,她攥紧沈檀舟的手:“沈檀舟,我不会让你输的。”
  “啊?”
  “南山临近渭水,江河开山而成崖,下必有溪水之行。先前南山老人言语闪烁,但却并不想让我死于刺客。那条小路虽诡秘,但却并非不可查。隐在南山老人居所之后,显然是有意为之,且常常打理。如此,有人是要守株待兔,他便为我们寻一条退路——这条路,也许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那——”
  沈檀舟一愣:“可,可你方才为何还要苦战?干脆直接跳下来得了。”
  钟灵毓微微闭眼,风声灌耳,她沉吟了一刹,才道:“你自己想。”
  “?”
  沈檀舟来不及多说,身下骤然一凉,湖水森冷发寒,更像是无数细小的薄刃,一片片将身体给撕开,水一股脑地灌入四肢百骸,衣物重重地拖着他下坠。
  他脑袋一阵发懵,隔了好久,他才缓过神来,却见钟灵毓已经被震晕了过去,正拽着他沉沉地往下坠。
  暗流裹着碎石,在水下根本睁不开眼。
  洪流之中,他紧紧将钟灵毓抱在怀中,用尽全力将她脑袋举过水面,另只手死命地往岸边游。
  可他到底是也是强弩之末,用尽全力,不过是被水冲得更远一些。
  到最后他甚至没有力气拽住钟灵毓,只能用腰带,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驮着她往前游。意识昏迷之际,他隐隐约约瞧见一个人,想说什么,却是两眼一黑,再没有意识。
  ……
  崖边。
  一群人盯着那处悬崖,许久未曾离开。
  好半天,旁边一人才出列,对着为首的那人道:“大人,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方才南山老人属实多言。山林那么多条路已经被堵实,当真不知他们是如何找出来这条路的。”
  周围一阵静默,良久,那人才道:“他二人若是早知道有这条生路,也不会与我等苦战。何况山深林光,下去劳兵伤才,他们都身负重伤,也不足为惧,就算下有生路,底下亦是虎伺狼环,谅他们也没有命能走出来。不过……”
  “不过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你命人去江南盯着,若是瞧见他们二人的身影,格杀勿论。另,前往京城的各大要塞及其官路小道,都要仔细盯着,切不能让他们回京城坏了主子的好事。”
  “是。”
  .....
  钟灵毓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换了一身衣服,是寻常妇人的装扮。眼下正躺在一间简朴的木屋之中,虽然简陋,但却整洁,身下的床铺也是温暖干净。
  伤口也已经被包扎整齐,已经没有大碍了。
  周围时不时传来一些孩子打闹的声音,听着倒像是在农庄里。
  难道是被山里的农户救了?
  十有八九。
  她环视一圈,没有看见沈檀舟的身影,心下不由得一紧,忙想下床去寻,却见正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她微微抬眼,只见一位身着襟裙的妇人,手里端着瓷碗,正推门而来。
  看见钟灵毓醒了,那妇人先是一喜,这财会部是走上前来:“姑娘,你可算是醒了!”
  钟灵毓松了口气:“是你们救了我。”
  “可不就是,你和那位小郎君被大水冲到咱岸上,正巧,我和隔壁的刘婶子在河边洗衣,瞧见飘上来两个人,可把咱吓坏了。还有你那郎君,倒也是痴情,用腰带死死地将你拴在腰上,生怕大水将你俩给冲散了。那腰带看着金贵,咱们也解不开,只能狠下心将它给剪了。”
  婶子衣着简朴,但面色红润,话虽多,但却并无恶意。她忙活着将手上的羹汤放在钟灵毓跟前,殷切道:“你且尝尝,看看合不合胃口。”
  钟灵毓接过,道了声谢,也没来得及喝,忙问道:“那与我一同上来的那位郎君呢?”
  “噢!”大婶笑道:“你说你相公,他在刘婶子那里,咱家只有一张闲床,怕挤着你的伤。你快些将这鸡汤喝了再去寻他。眼下你们已经躺了三日了,想来他也应当该醒了。”
  听到相公二字,钟灵毓愣了又愣,面上不免有些尴尬,只能腼腆地低下头,在婶子的注视下喝完了那碗鸡汤。
  如今来看,当时她是赌对了。
  她将鸡汤喝完,问了刘婶家的住处,这才下了床。
  刚一出去,就看见院子之中有一大汉,年岁与身侧的婶子差不了多少,看样子就是最寻常的猎户,甚至比寻常猎户还要瘦弱些。
  她觉着那人手中拿着劈柴的工具有些眼熟,略一定睛,嘴角情不自禁抽搐了起来。
  愣神间,那大汉若有所查地抬头,见钟灵毓盯着他手中的刀,面上情不自禁地红了起来。
  “小女娃,你醒啦!嗐,我看你这刀忒锋利,正巧家中的斧头坏了,这才……”
  “无碍,你用便是。”钟灵毓微微低头,重重行了一礼:“二位救命之恩,他日我定涌泉相报。只是如今.....流落至此....难免——”
  那大汉笑呵呵地打断了她的话:“姑娘说的哪里话,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涌泉相报自然不必,他日姑娘离开之后,便不要再回来,既是大恩。”
  他将那柄刀擦了擦,才放回刀鞘,双手呈了上来。
  “不敢承姑娘大礼,姑娘快快起来。”
  那刀鞘上裹着的黑布已经不知被水冲到了何处,上面只有一道鎏金龙纹,彰显着其主人身份的与世无双。
  钟灵毓何等聪明,自然知道这大汉已经猜出来他的身份。
  唇瓣微动,到底是轻轻点头,接过那把刀。
  她低头:“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旁边的婶子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块黑布递给她,殷切道:“你便喊他白叔,叫我苏婶就行了。村里素来不肯接受外人,生怕招来祸事。你若是在村子里行走,可千万不要将它露出来,免得让人害怕。”
  她微微一顿,但看两人的神情,却不像寻常山民的粗犷质朴,反倒带着几分慈祥和蔼,对她的礼数也并不陌生,又出口成章,心下便有了定论。
  钟灵毓没再多说,只简单客气了几句,就出了院门,往刘婶的住处的寻去。
  村子里不大,统共也就十户人家。眼下又是冬日,猎户们也不常进山,只三三两两地坐在土坯门口,有些古怪地看着钟灵毓。
  钟灵毓沿着那条小路往前走,瞧见了苏婶口中所说的小河。浅滩旁边杵着一处秀气的小木屋,便是所谓的刘婶家。
  她微微抬眼,只看见远处有个身影越来越来越近。冬日晴光温暖,洒在他的身上,虽是粗衣麻布,却难掩他峻拔风骨。
  他正笑嘻嘻地和沿路的叔婶插科打诨,一边说着,一边往前走。
  沈檀舟也刚醒过来,他身上伤势虽然不重,但到底比钟灵毓后晕过去,昏睡的时日也相差无几。他略微抬头,就瞧见不远处的老柳树下,立着一处窈窕身影。布衣钗裙,却腰佩长刀,本该是凌厉冷峻的眉眼,此时却无端添上几分迷蒙。
  日光斑驳,落在她刀上眉间,忽明忽暗。
  目光撞上的那一瞬间,恍若金风玉露一相逢,胜却人间无数。
  他忙撇下身侧的婶子,脚下生风,情不自禁地跑了起来。
  “灵毓!”
  钟灵毓快步上前,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生生止住了步伐,压下心中升腾得几分欢喜,只立在树下,遥遥地望着。
  乃至沈檀舟走到近前,她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沈檀舟那张苍白且毫无血色的脸。
  钟灵毓心头微沉,想要说什么,却又觉着无话可说。
  反倒是沈檀舟左右打量了她一圈,到底是立在她跟前,稍稍躬身,笑吟吟地道:“灵毓这身衣服,倒是好看。”
  钟灵毓眉头微皱,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你就不能想点正事?身子如何了?可有什么大碍。”
  沈檀舟摇摇头:“并无大碍,倒是你,我.....”
  他目光温柔,看得钟灵毓有些不自然,只能轻咳一声。
  “我也没事,咱们还是得想法子出去,此地不宜久留。”
  沈檀舟才不相信,他二话不说,先探上了钟灵毓的脉。果不其然,是气血两虚,还有郁结之症,若是不加以调养,恐怕身子骨就给熬坏了。
  “你这身子怎么可能禁得住奔波。山中艰苦,若是不养好再动身,倘若遇见追兵,单凭你我二人,绝也不是对手。”
  钟灵毓垂下目光:“你我虽然跳下山崖,但难保不会那些人乘胜追击。若是那些人找到此处,这些山民,又该如何?”
  “……”
  两人望着那条小河无尽东流,一时无言。
  半晌,沈檀舟妥协道:“那你我明日启程,如何?”
  “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