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域,尧云山。
赤峰之巅,宣国王都支崤在常覆山头的皑皑冰雪间巍然耸立,气象煊赫。
大军归朝,八百里赤焰军旗一望无际。
踏入北域境地,四处漠野冰封,雪色连绵,唯有赤峰山顶逆风盛放的曼殊花仿若 红焰烈烈飞燃,令此冰雪之城映入眼中, 一片灼然刺目。再近其前,周围数十里绝 岭雪谷,茫茫云气断开通路,峙立在风焰之中的云端天宫,仿佛遥不可及。
宣都支崤,出自北域第一机关师瑄离之手的不破奇城。此前十年,楚国烈风骑、 穆国白虎军曾经多次与宣军交战,甚至不惜两度联手攻城,却皆对这座遍布机关、防 范严密的城池束手无策,而使得不破奇城名传九域。天工瑄离亦隐然超越后风国寇契 大师,成为天下最负盛名的机关师。
赤焰军军旗出现的一刻,大地忽然微微震动。
前方雪雾尽开, 便有数条石道绕城而现。白石云阶缓缓升起, 依循山势越来越高, 最终与笼罩在赤艳云气下的巨大城门合为一体。内城迭开,扬起四方玄武王旗,整座 都城方才真正呈现在眼前。
天阶尽头,王仪高张,臣僚万众匍匐于主道两侧,恭迎之声,响彻云霄。
军前车马齐驻,一顶金銮御轿,八名黄衣美侍,金光里簇拥着宣王当先前行。紧 接着后面朱袍侍卫用镶金华舆小心翼翼地抬了一人下车,金帘一闪飘落,只见里面依 稀是个白衣男子,近旁随侍的却是宣王御前如光、花月二使。
再往后三十六骁卫并骑随护,第三顶金舆之上,便是宣都的设计者瑄离。众臣异 样的目光不断,但这一次,显然并非针对他而来,尤其是当先几名红缨武将,对第二 顶舆轿的关注更甚此处。
王驾入宫, 瑄离在宫门处便下令停轿, 步下肩舆, 负手回头, 殿外求见宣王的将领, 已是站了一片。
瑄离眯了眼睛微微冷哂,流墨般的目光中,袖风一扬,踏了满阶风花而去。
如光、花月二使护送第二顶金舆径至宣王寝殿, 深进数重入了琉璃花台方才落轿, 吩咐侍从准备琼泉池水,伺候轿内之人沐浴更衣。
片刻之后,整个琉璃花台暖雾氤氲,香气如沁。
侍从准备停当, 转回复命,只见重重华帘之后, 闭目而卧的男子身掩白裘, 似睡未醒。
宣王宫中侍从皆是年少貌美, 见惯绝色姿容, 但乍见这帘后之人, 心头仍旧生出惊叹。
如此俊美的容颜,仿佛是天然玉石雕琢,绝无半点瑕疵,即便静合双目,亦令人 一见之下, 便可以想见那双眸张开时夺人的光彩。绯衣侍从屏息而视, 低头轻声道:“琼 池已备好,请公子沐浴。”
稍息之后,方听一抹淡淡的声音:“你们出去。”
侍从一怔,抬头道:“我等奉命侍候公子,公子有伤在身…… ”
帘后之人眉睫微抬,一道目光穿透金晶玉影,仿若剑刃出鞘一瞬的锋芒。那侍从 心下陡惊,半屈的双膝顿时跪在了地上。
“退下。”
当那声音再次响起,侍从不敢停留,迅速躬身退至殿下,抹了把冷汗,急忙命人 报宣王而去。
白衣男子冷眼看众人尽数离开, 过了一会儿, 慢慢撑起身来, 脸色突然有些苍白。
这时,身后传来一声叹息: “唉!你的伤势才见好转,何必如此逞强? ”一道低 沉的声音随之靠近, 一袭赤衣,艳若霞火,乌发披肩的人,如妖似魔的眸。
宣王踏上晶台: “这几日话都不曾多说一句,可是还在怪接天台上,我伤你 一剑?”
接天台上争锋之局, 一剑拨乱天下, 一战踏碎乾坤。
这出现在宣国王宫、身负重伤的白衣男子,正是曾经唯一堪与宣王为敌、权倾大 楚的少原君,皇非。
转眸相视,皇非扬唇冷笑:“宣王既非背后偷袭,亦非乘人之危、联手他人欲亡 敌国而后快,有什么不是?”
姬沧叹道:“那一剑是我欠你,你昏迷数日,醒来之后却问都不问结果,难道当 真不想知道如今楚国怎样了?”
皇非睨他一眼,径自起身向水雾缭绕的琉璃池走去: “你要说自然会说,我又何 必多问?”
姬沧眸光微挑,转身道:“接天台一战, 东帝遣妙手神机宿英炸毁江坝,水 淹楚都,整个楚国水军包括西山大营赫连军部全都葬身鱼腹。上郢城破,烈风骑亦被 五万王师围歼,全军覆没,现在的楚国已是名存实亡,只差东帝一纸削国诏书。”
随这一字一句,皇非扶在琉璃冰石上苍白的手指隐隐收紧: “笑话!五万王师正 面交锋,会令烈风骑全军覆没?姬沧,没有你赤焰军插手相助,单凭王族如何能奈何 我烈风骑!”
姬沧眼中透出一种极为复杂的神色,当日大战的情景仿佛骤然映入妖狭的细眸,
血光剑影诡异生姿。他缓缓道: “不错, 就连我也没有想到, 烈风骑竟会如此惨败。 但是,当时数万匹战马受人操控狂冲军阵,楚军至少有一半战士死于马蹄之下,另外 一半阵脚大乱, 又失主帅统领。王师阵中高手云集, 展刑、易青青夫妇亡于风寻剑下, 骁陆沉败于靳无余之手,丰云诸将不敌墨烆快剑,唯有老将邝天独撑局面,率军血战 之后退守绝谷‘一线天堑’。但东帝早已针对楚军所用的战甲,命妙手神机宿英炮制 暗器‘风雷子’,以及近万张连环火弩,最后结果可想而知。”
皇非瞳心一缩,倏地转身:“昔国苏陵!”
“不错。”目视这生平第一对手, 姬沧眼中隐有精光透射, “昔国储君、九夷女王、 穆国三公子、王族东帝,再加上我宣王姬沧,普天之下,能令这数方势力联手设计费 尽心机的,恐怕唯有楚国,少原君!”
皇非俊面如冰,寒意凛凛。四目相对中,他忽然间仰天长笑,傲态毕现,片刻之 后笑意一敛:“好,很好!本君荣幸之至!”
姬沧长眸一细,刹那间透出妖狂魅色,令人心惊魂动,但听他徐声说道:“皇非 啊皇非,你可知道,每当见你如此,我便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 灭了楚国!”
皇非唇畔薄挂笑意:“接天台之战,宣王亲率赤焰军灭我神羽、神翼六万精兵, 也算是一偿心愿了吧?”
他这话仿若玩笑,说得轻松随意,先时之怒乍现即逝。姬沧亦是笑容不改,别有 深意地道了一句:“方飞白不愧是你手下第一智将,当机立断,敢为人之所不为。”
皇非听他话中有话, 不禁抬眼扫去, 猛然却觉一阵晕眩, 知是内伤未愈, 心力难支, 索性也不再追问,闭目道:“此时说这些何用,宣王殿下若是没别的事,请便吧。”
姬沧却将衣袖一振,手指搭上他腕脉,片刻后皱眉道:“你伤势迟迟难愈,这样 下去不是办法。”
皇非似笑非笑地道:“我若恢复武功,你还敢这般放心,让我进入支崤王都?”
姬沧向前略一倾身,笑说: “琴棋剑兵,绝无敌手,本王只对这样的少原君感 兴趣。”
皇非眼风一挑,姬沧接着便移开身子: “你好好休息,我稍后再来,若要什么, 尽管吩咐他们。”说罢扬袖移步,殿下侍从俯首跪送,匍匐一地。
姬沧走后, 原先候命的宫人亦随之退出, 整座琉璃花台只余一人,四下里水声如玉, 花香盈雾,恍若瑶池仙境。
皇非半合眼睛靠在微波浮漫的琉璃池内, 温泉中加入的药物对身上伤势多有帮助,
他又一次试着凝聚内力,却像先前一样,真气一至丹田,便会被一股若有若无的阴柔 之气封锁, 越是运功冲击, 周身气力越失, 险些再次牵动未愈的内伤, 登时剧痛难当, 冷汗沿着额角悄然而下。
轻微的脚步声,突然响起。
殿外守卫不在少数,来人却显然没有遇到任何阻拦,不疾不徐地登堂入室,越帘 而上,踏过玉阶。皇非始终闭目半躺,心下却也有些奇怪,不知是何人这般胆大,竟 敢违命擅入。
“楚有皇非,天下无人称美;楚有少原,九域弗敢言兵。盛名之下,原想是当世 英雄, 却不想少原君竟甘为宣王入幕之宾, 委身事人。”嘲讽的话语隔着蒙蒙水汽传来, 半明半暗之间皇非俊眸微开,唇锋一挑,道出四个字:“天工瑄离。”
宣王宫中胆敢如此说话的人只有一个,能在此时进入琉璃花台的也只有一人。瑄 离缓步上前:“君上可知眼前这琉璃花台是何所在?”
皇非隐隐笑了笑:“宣王寝宫,瑄离先生难道不比本君更加熟悉?”
瑄离在一旁玉榻之上拂衣落座,两盏七宝琉璃灯照映其人,更是玉面修眸,风采 翩然: “看来君上兴致不错,我原以为少原君乃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人物,谁知今 日一见,也不过如此。”
皇非看了他一眼,懒懒地道: “激将的法子不如免了,本君向来没有耐心这般浪 费时间,你若有话不妨痛快一些。”
瑄离眼梢轻掠,与他目光碰触时似有微芒一闪,稍后道:“君上应当知道,进了 这琉璃花台的人,身份便只有一个,那便是宣王的男宠,如今宣国众臣正为君上入宫 之事闹得沸沸扬扬。”
“哦?”皇非漫不经心地道, “然后呢, 先生此来, 莫非是寻本君争风吃醋的?”
瑄离眼神在水光下微微一变:“君上难道甘心委身宣王,蒙羞受辱?”
皇非道:“甘心如何,不甘又如何?先生想必经验丰富,本君洗耳恭听。”
话中带刺,句句锥心,瑄离乃是宣王身边第一红人,出入宫府执掌军务,人尽皆 知他与宣王关系特殊。面对皇非刀锋般的话语,他似是一瞬沉默,跟着笑道: “君上 对瑄离看来颇为了解。”
皇非转过头,水雾光影里细细地看了他一会儿: “支崤奇城真正的操控者、北域 第一机关师,我与姬沧十年之间大小交战二十余次,至少有七次受你机关所阻,始终 难破这座城池。宣国之中,你的地位无可替代。”
瑄离道: “君上过誉了, 瑄离不过一个小小的机关师, 凡事听从宣王命令而已。”
皇非淡淡地道: “我曾派人查过你的来历,一个既没有曾经、和任何人都没有任
何关系的人,似乎在宣王身边是个十分有趣的存在。”
“取得宣王的信任并不容易,我自然会小心一些。”瑄离微微一笑,眉目修长, 色若染墨, “君上是聪明人,我想和聪明人说话不必费太大力气,不知君上可有意与 我合作?”
“合作? ”皇非挑了挑眉,从水中站起来,抬手取了放在近旁的衣袍,就那么随 便一披,步下泉池,“什么事情值得你我二人合作?”
“自然是君上想做的事。”瑄离微微侧首,眸中闪过些许诧异。若非眼前之人胸 口剑伤赫然在目,面上毫无血色,他几乎便要怀疑自己的判断。这一路上他曾暗中探 查过皇非的伤势, 内力受制, 又被血鸾剑一击重创, 整整昏迷数日方才清醒。那样的伤, 人能不死已是奇迹,却还能唇角带笑,在他面前若无其事地行走。大楚少原君,曾经 令人谈之色变的实力、如今与宣王微妙的关系,这一切都是再好不过的机会。
皇非回头,两人目光相交,心照不宣斟酌试探,水雾迷影若隐若现。片刻之后皇 非倏地一笑,漫然说道: “我对先生的提议如同对这机关之城一样,非但好奇,而 且期待。”
瑄离略微欠身,浅笑从容: “瑄离必不会让君上失望,相信君上亦将如此。”说 着他拂袖斟茶,抬手一让,“君上请。”
皇非小啜了一口清茶, 把玩茶盏细细品味, 突然问道: “宣王此刻在何处议事?”
瑄离抬眸扫过他眼前,说道:“风云殿。”
“风云殿。”皇非点头,扬眉笑说,“那便烦请先生替我带路吧。”
风云殿距离琉璃花台只是隔了一个花园,即便慢慢地走, 也不过就是半炷香的时间。
皇非走得并不太快,像是游园赏景一般偶尔还停上一停,瑄离跟在身旁,心中却 是暗觉惊讶。只因皇非每一次停步,都会问他一个问题,每一个问题,都与王宫中机 关构造多少有些关系,而他的回答,也不能有所隐瞒,或者确切地说,是他不知道保 留在哪一个程度,才能让这不过被抬在肩舆上从城门到内宫走了一趟、便已看出城中 一十二道机关的少原君感觉到合作的诚意。
快到殿前的时候, 皇非突然问了一句和城池机关毫无关系的话: “宣王部将之中, 哪个脾气最为急躁?”
瑄离略一沉思: “中军前锋夫要,为将骁勇,悍不畏死,却也是出了名的嗜杀 暴躁。”
“哦!”皇非笑着点了点头,“夫要,我记得此人,有勇无谋。”
瑄离哼了一声:“岂止有勇无谋。”
皇非目光从他脸上掠过,笑意更深,举步便往风云殿内走去。
此刻风云殿里正是一片鼎沸之声,华丽的王座下方,依次跪着几名红袍大将。
“殿下这次虽灭了楚国,但不杀皇非,反而让他进入王宫,此人日后必然生出 事端,万万不可久留!”
一名金缨武将接着道: “留下皇非便是养虎为患,他与我宣国素来为敌,此次对 楚之战取胜,正是斩草除根的好机会,殿下应该当机立断,莫要心软!”
“殿下不肯杀皇非,不过看他生得俊俏。殿下若再不下决心,我这便杀进琉璃 花台,一刀砍了他,大家痛快! ”当先一名满脸络腮胡子的武将声如激雷,锵的一声 拔出刀来,看得满朝文武瞠目心惊。
这在宣王面前口无遮拦的人,正是瑄离方才所说的大将夫要。金殿之上,姬沧长 眸一细,隐约透出森然之色,却不待说话,便听殿外有人扬声笑道: “精彩!精彩! 今天方才知道,原来宣王御前都是这般议事,当真叫人大开眼界!”
群臣纷纷转头,但见大殿朱门煊然金光, 一人负手闲步,从容而至。
面如玉,衣若云,双眸夺星光,笑容胜春风。大楚少原君,但凡上过战场的宣 国将领,无不对此人刻骨铭心, 但凡曾出使楚国的宣国大臣, 无不对这身影终生难忘。
此时此刻,分明是重伤之余,武功尽失,但他眉目飞扬,毫无忍痛之色,那一件 简单的白衣穿在他的身上也似有着令人心折的神采,翩然优雅,风流自成。
这张过分俊美的面容之下,究竟是怎样的骄傲?
这个曾经名震九域神话般的男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皇非踏上了风云殿宽阔的玉阶,驻足一刻眼梢轻扬,一道目光,与大殿上抬眼看 来的姬沧骤然相对。
姬沧眉心一收,下一刻人已离座:“你怎么来了?”
皇非唇畔笑意隐然:“你这殿前轩然大波,我若避而不见,岂非叫你为难?何况 本君对想要自己性命的人, 一向很感兴趣。”
姬沧眸心闪过妖肆的光泽,并未立时发作,皇非却已转眸扫视身后。殿下众臣只 觉得那俊雅风流的目光像一把光芒四射的剑,丝丝刃刃逼向心头,而最后,那目光落 到了夫要身上。
“方才好像听说你要一刀砍了本君,现在本君就在面前,为何却不动手?”
夫要上前一步, 双目圆瞪, 喝道: “皇非!莫以为殿下护着你, 我便不敢杀你!”
皇非笑道:“你敢吗? ”他徐徐前行两步,侧目轻笑,“若我没记错,你面上那 道伤疤乃是三年前在我逐日剑下侥幸逃命时留下的,手底败将,安敢言勇?本君今日 不必出剑,你也不是对手。”
夫要左脸之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疤,自面颊划下直至脖颈,虽已愈合多时,但 伤口纠结,狰狞可怖,显见当初是几乎要命的一剑。耳闻皇非不屑的言语,他额上青 筋暴起, 不禁勃然大怒: “你自己找死!”话音未落, 手中已爆起刀光, 好似惊雷电掣, 以令人不及反应的速度气势,直劈殿上之人而去。
眸心刀锋倏至,皇非冷立阶前,不避不闪,甚至连眼睫都未动一动。但听砰的一 声气流爆射,夫要连人带刀竟被震飞出去,落到阶下猛地一刀插落,殿中青石崩裂, 他才生生止住去势,满口喷血:“殿下!”
赤袖如焰,万丈金丝徐徐飘落,露出姬沧那双妖邪慑人的眸子。这一掌的劲气, 竟连两侧殿柱亦被震裂,阶下诸将险遭池鱼之殃,个个倒退数步,不敢上前。
“夫要,你好大的胆子。”
森寒的话语传下,就连杀人如麻的猛将亦觉心惊,人人皆知倘若再多说一句,立 时便是杀身之祸,夫要忍了又忍,低下头去。
却有一声冷哼,自宣王背后传来。
虽然姬沧及时出手, 但皇非重伤在身, 承受这样强劲的真气波动仍旧难免牵动伤势。 姬沧目光稍移,只见他若无其事地抬手,拭了唇边一缕鲜血,身子却隐隐一晃。
姬沧一把探出手,皇非唇畔血腥的滋味便如他眸底肆漫翻涌的色泽,越来越浓, 越来越艳。忽然间,那曾经听了无数遍高傲的声音低低入耳:“留我,还是留他?”
姬沧眸光骤盛,手臂上力道渐渐沉重,面前琉璃宝石一样的黑眸却是光亮夺目, 仿似烈日灼灼,耀得万物失色。
瑄离站在通天垂地的金帷之后不动声色地看着殿前相对的身影,就连他都没有想 到,突然间,姬沧闪电般出手,跪在阶下的夫要像被线绳牵引一般,猛地腾空而起。
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震惊大殿。
血溅三尺!
夫要死死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前方,一丝反抗都未能做出,宣王修长的手掌不偏不 倚地正插入他的胸口。新鲜温热的血液,慢慢地将那狂肆的华服染开,透出无比妖孽 的异美。
随着众人难以置信的目光,夫要雄壮的身躯轰然倒地,姬沧手中则多了一颗鲜红 的人心,缓缓转眸,笑问皇非:“如何?可消气了?”
整个大殿之中,文臣武将个个面无人色,唯有皇非仍是在笑,看了一眼那隐约还 在跳动的心脏,淡声道: “凭空取颗人心出来,宣王若是用来下酒的,那恕本君不 奉陪了。”
姬沧哈哈大笑,霍然扬声,转身殿下:“日后宣国上下,若是谁还敢对少原君有
半分不敬,这便是下场!”
内力自掌心透出,手中血肉支离破碎,顿时化为齑粉。
鲜血溅上衣袍,皇非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答话,只深深地看了姬沧一眼,便 翩然扬袖,举步而去。
迈出殿门的一刻,瑄离的声音自旁边传来: “谈笑间便去宣王一员大将,更兼无 数人心,君上的手段,瑄离拜服。”
皇非脚步不停,头也未回:“三日内,我要支崤王都的机关总图。”
第三百二十 过眼恩义
夜玄殇离开道观,往与彦翎约好的酒肆赶去。
风中隐隐带出雨意,深夜中的邯璋城一片肃杀,四通八达的青石路明明暗暗,一 直向前便是通向王宫的天街。曾经属于自己的家国,处处感觉无比熟悉,只可惜记忆 中每一次归来,都是风波一场,每一次离开,都是厮杀的开端。
何处人心, 不是无常;何处天下, 不是江湖?故国旧地, 这番刀锋血刃拼回的局面, 还将有多少无法预料的波折?
夜玄殇自一道屋檐上翻身落地,想起方才妙华夫人开出的条件,忍不住在心里低 低地咒骂了一声,闪身转入街口。脚步一顿,突然停住。
街道尽头,一人背身独立,一柄玄铁重剑,若有若无的杀气,自那冷酷的剑身隐 然散发。
风扫落叶,归离剑微微轻鸣。
夜玄殇迎风眯起眼睛,看着这熟悉的背影,终于叹了口气,移步上前:“玄殇见 过师尊。”
前方传来冷冷的问话:“人呢?”
夜玄殇目光一动,渠弥国师转身回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苍云峰,从为 师手中将人劫走!”
若非方才见过妙华夫人,夜玄殇对这莫名其妙的质问或许会觉诧异,但是此时, 他轩朗不羁的眉目之下,带着一丝遗憾、 一抹嘲弄,深稳的目光分寸不露。
过了片刻,隐隐一笑。
“世人皆知我与子娆有过命的交情,任何人想杀她,都要先问过我手中归离剑, 还请师尊恕罪。”
顺水推舟的承认,狂妄放肆的答案,渠弥国师目光倏然扫去,瞬息数变: “好, 如此说来, 你必要行此忤逆之举, 那便怨不得为师了!”利光一闪,背上重剑来到手中。
师徒,恩义,相对,相杀,已有足够的理由。
乌云蔽月,山雨欲来风满楼。
夜玄殇隐带微笑:“自十三岁那年下山后,已很久没有看到师尊出剑了。”
渠弥国师道:“因一个女人与自己师父为敌,哼!我白白教了你这么个徒儿!”
“师尊有必杀的原因,我也有必救的理由。”夜玄殇当街卓立,笑意桀骜, “不 过这些似乎无关紧要,既然太子御这六年来都杀不了我,今日即便是师尊亲自出手, 也一样没有可能!”渠弥国师双目一利,森然剑气破空爆射。
长街风起,飞叶狂舞。杀意逼身的一刻,夜玄殇凌空翻出数丈,身形疾退。
当前惊石崩飞,溅起狂尘激扬,平整光滑的青石路面顿时四分五裂,一道深愈数 寸的裂痕剖现长街。玄铁重剑可怕的力量,引起归离剑难抑的异芒。
玄衣被罡风激荡,夜玄殇手触剑柄,却迟迟没有拔剑。
下对上,少对长,武技切磋,三式为让,侍尊以礼,为剑之初。这是少年时潜 心习武,最初的记忆和教诲。第一次登山拜师, 第一次聆听师训, 第一次握剑的感觉。
熟悉的剑气,无匹的剑招,夺命的杀机!
夜玄殇眼神一变,甚至不及起身,就地翻出,身旁巨石迸溅!渠弥国师显然对这 徒儿十分了解, 料准夜玄殇绝不会抢先出剑, 竟不予他分毫喘息之机, 后招随之急至。 夜玄殇在他剑势压迫之下一连滚出丈余,虽然堪堪躲过杀招,情形却狼狈至极。渠弥 国师欺身追击,玄铁重剑压顶劈落!
夜色陡暗。
突然,一道炫亮的寒光迸射夜空,一声金铁交鸣的激响,归离剑终于出鞘,在电 光石火间生生架住了重剑去势。
四周劲气激射,两人却是骤然分开。
逆光斜指的归离剑上, 一缕赤色蜿蜒流淌, 迅速染红了剑锋, 握剑的手依然稳持, 鲜血却自指间不断滴下。
渠弥国师缓举重剑,冷笑道: “负伤在身,竟还如此逞能,你的剑法是我所授,
今晚若让你在我剑下走脱,岂非笑话?”
夜玄殇唇锋一挑: “师尊既然考校徒儿,徒儿又怎敢让师尊失望? ”话音甫落, 身形瞬移,剑势凌厉,竟是主动出击。
“好胆! ”渠弥国师沉声冷喝,重剑化出刺目利芒,直取对手气势最盛的巅峰。 夜玄殇倏然变招,脚步加速,归离剑奇迹般上挑,准确无误地扫中重剑。
嘭嘭数声交击,声音喑哑如击败革,却震得人耳膜欲爆。
渠弥国师连续三招,皆被夜玄殇随机应变,没有占到丝毫上风,心头暗凛。夜玄 殇却是有苦自知, 他先前伤势虽无大碍, 但面对如此强敌, 毕竟吃亏, 方才招招抢攻, 仍被对方招招封死,如遇铜墙铁壁,无隙可寻,更无法迫退对手半步。
劲气爆破。
单凭无数次血战积累的经验,夜玄殇亦知此时双方战成平手,皆因渠弥国师托大 轻敌,未尽全力,若让他卷土重来,以自己眼下的状态,落败只是早晚之事。
机会稍纵即逝, 一旦错失,便生死立判。
当下运气催剑,被震得酸麻的手臂立刻恢复,长啸一声,向渠弥国师硬撞过去, 竟是一副同归于尽、你死我亡的打法。
他赌的是渠弥国师比自己更加爱惜生命。
剑气狂涌,当当当当,黑暗中双剑交击之声暴雨般响起。
两道身影半空交错,同时疾退。夜玄殇肩头溅血,往长街尽头踉跄跌去,但归离 剑依旧稳指前方,锁定对手。
渠弥国师亦后退数步,表面看似无恙,但很快右胸现出伤痕,渗出丝缕鲜血,显 然亦受伤。
仅仅寸许之差,归离剑便会透心而入,决分胜负。
渠弥国师目露凶光,今晚他即便手刃夜玄殇,但伤在归离剑下,亦是颜面扫地, 顿时怒火中烧,暴喝一声,竟然腾空而起,扑向退势未止的对手。
夜玄殇面无血色,经脉之间气息流窜,几乎便要口喷鲜血,之前全凭渠弥国师不 肯与他两败俱伤,方才抢得一瞬先机,现在只要有数息工夫回气,抢攻再战,仍是胜 算可期。渠弥国师亦是看破此点, 不顾内伤加深, 也要在此之前将其斩杀于重剑之下。
轰!巨响自街心传来,突然间,一股蓝色烟雾爆散,将两人全然笼罩。夜玄殇硬 接渠弥国师一剑,口角呛血,忽有一黑衣人出现身旁,道声: “快走! ”不由分说, 拉他横移丈余,闪向近旁街巷。
渠弥国师岂肯罢休,飞身怒喝,提剑追击。那黑衣人回手甩出数枚红色药丸,半 空中爆裂开来,与先前蓝烟一触,顿时化作一片黑紫色的浓雾。
月色完全隐没,伸手不见五指。
渠弥国师认得这是巫族惯用的毒雾,暗道不妙,口鼻屏息,闪电般抽身疾退,饶 是如此,仍旧一阵头晕目眩,险些着了对方算计。待他霍霍数掌击散烟雾,前方二人 早已失去踪影,不由怒哼一声,纵身跃上一栋高楼。
危风急急, 夜幕下乌云浓重, 阵阵雨意席卷而来, 终于, 喀喇一道惊闪裂开重云, 照见一片雪亮的杀机。
夜玄殇与那黑衣人逃脱追击,施展身法,全力狂奔。待到一座豪宅前,夜玄殇突 然挥手示意,两人翻墙而入,几个起落闪入府中书房。
一阵急雨迎风而落,浇砸屋檐。
雨声掩盖了一切行藏,那人确定不曾惊动他人,将面上黑巾扯下,侧首吐出一口 瘀血,恨声道:“好厉害的剑气!”
面巾下一张英俊而略带邪气的面容, 冰冷的眼神恰到好处地显示出其无情的性格, 更给人一种处事不择手段的感觉。夜玄殇早已察觉他便是自苍云峰带走子娆之人,抱 拳道: “多谢前辈相救,此地暂时安全,前辈方才助我抵挡师尊一剑,亦受了内伤, 不妨调息片刻。”
岄息取出两粒药丸,丢他一粒,另外一粒自行服下,面上隐有红晕一闪而逝,抬 眼扫去,发现这里竟是穆国禁卫统领府: “好个夜三公子,邯璋城中白虎禁卫正在四 处搜寻你的行踪,你倒敢潜入他们统领府邸。”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夜玄殇拈了那丹药一笑,也不问是何物,随手丢 入口中,丹田之中只觉一股热气涌上,游走周身脉络,顿时缓解伤势。
岄息察言观色, 微挑了眉梢:“好胆识, 难怪连帝都的九公主都对你另眼相看。”
夜玄殇问道:“前辈与子娆相识?”
岄息道:“废话,否则我为何甘冒奇险,从那劳什子国师手里救人?”
夜玄殇再道:“听前辈口气,似与师尊有怨,可知师尊为何要杀子娆?”
“哼! ”岄息细眸一冷, “你有所不知,渠弥国师的真实身份,乃是当年被逐出 宗族的凰族嫡长子凤赫,其母瑶辛便是前任天宗宗主的胞妹。凤离当年杀妻逐子,皆 是因那巫族大长老妁忧, 当然, 凰族内亦有人推波助澜, 暗中促成此事, 害得瑶辛惨死, 他与巫族自是不共戴天,对凰族也一样恨之入骨。子娆与两族渊源深厚,无论如何, 凤赫岂会容她活在世上?”
夜玄殇颇觉意外, 心思一动, 却也有些豁然开朗:“难怪, 看来前辈与子娆一样, 亦是出身巫族。但子娆和凰族却有何瓜葛,妙华夫人与此又有何牵连?”
岄息倏地转头,盯了他一会儿:“这些与你无关,莫要多管闲事。”
忽来的风雨吹得长窗微响,夜玄殇扫了窗畔一眼,看似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不 明不白,非我行事习惯。前辈与夫人要借刀杀人,却连这点诚意都没有,彼此谈何 合作?”
岄息冷哼道:“这是要挟?”
夜玄殇笑道:“玄殇并无此意。”
岄息考虑了片刻,道: “联手合作,双赢互利,你能得到的不只是穆国王位,子 娆这丫头非但对你,对我一样至关重要,你知道此点便也足够了吧。”
夜玄殇隐隐觉得此中秘密与子娆牵连甚深,尤其是妙华夫人令人费解的态度,本 欲继续追问,突然间心生警觉。岄息亦同时转身,兵刃入手。外面急雨中隐隐有人声 嘈杂,传来白虎禁卫统领虞峥的声音: “国师大驾光临,虞峥有失远迎!不知国师深 夜来此,有何要事?”
夜玄殇与岄息双双闪身,隐没行藏。
与夜玄殇两人翻墙入室不同,渠弥国师追踪到统领府,直接入内寻人。一众禁卫 见他冒雨前来, 面色不善, 胸前带伤, 无不心生诧异, 匆匆禀报进去。以他国师之尊, 虞峥自是不敢怠慢,渠弥国师并未将白虎禁卫放在眼中,见了虞峥脚步都不停,冷冷 地发问:“今夜你府中可有人闯入?”
虞峥一听便知端倪,回头吩咐: “传我命令,调动人手阖府搜索,发现异常,即 刻来报。”
众禁卫领命而去,骤雨不断,倾盆而下,整个统领府却顿时灯火通明,脚步之声 传向各处。
虞峥陪了渠弥国师沿回廊进入中庭,快到书房,忽然瞥见门侧摆放的铜虎位置 有变,目光一震, 对正往这边搜来的侍卫挥手道: “你们去别的地方。”转身笑道, “国 师稍候,书房中多有机要文件,我亲自去看看。”说着折过回廊,抬手打开室门。
自渠弥国师站的角度,可将书房看得一清二楚,屋梁之上岄息手腕轻轻一动,却 被夜玄殇止住。虞峥入内查看,除了案几书架之外,室中空无一人,屏风高柜之后同 样并无异常,于是转身出来,随手将门掩上。渠弥国师看得究竟,更没想到太子御的 左膀右臂,身为禁卫统领的虞峥会替夜玄殇掩饰行藏,目光转向他处。
待到白虎禁卫一一回报,府中各处皆不见有闯入者的踪影,虞峥笑道: “这雨说 来就来, 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 国师不如入内略饮两杯水酒驱寒, 要找什么人, 不妨吩咐禁卫去办。”
渠弥国师此处寻人未果, 这一场急雨更增添了他追踪的难度, 阴沉着脸道声“不必”,
跟着便离府而去。虞峥将人送走, 立刻遣退所有禁卫, 独自来到书房前, 轻轻叩门: “三公子。”
室门应手而开,夜玄殇自内大步而出,低声笑道: “辛苦虞统领了。”虞峥往他 身后瞥了一眼,却被夜玄殇抬手握住肩头,低声在他耳边说了数句。廊前雨声阵阵, 岄息侧目相看,听不清话语,只见虞峥对夜玄殇态度异常恭敬,不由出乎意料,对其 再多评估几分。
“属下明白。”此时虞峥转过身来道, “请先生放心,今后在邯璋城中,白虎秘 卫会随时保护先生安全。”
岄息目光一挑,扫向对面唇锋轻扬的人,如此一来,渠弥国师对他的威胁固然 降低,却也等于被白虎秘卫暗中控制, 主动权再难全然掌握。夜玄殇还剑背上, 笑道: “这里暂时安全,前辈可以安心休息,我有事先行一步,咱们三日后再见。”说罢一 拱手,潇洒后退,转瞬消失在雨中。
邯璋城北一间酒肆中,彦翎酒已喝光了两壶,眼见外面雨落不断,百无聊赖地将 一把胡豆丢来丢去,早已不耐烦。夜玄殇闪身而入,他登时自席上跳了起来,一把拍 在他肩头:“喂!你小子搞什么,害小爷等了这么久!”
夜玄殇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看得他触电般地收回手来: “你这什么表情,不 是又……”话说一半,生生咽了回去,眼瞅着对面之人玄衣上不易察觉的暗红,一 脸抽搐。
“真不知这些年,你到底是怎么混出了个金媒的名号。”夜玄殇将归离剑向旁 一丢,拂衣落座,取了桌上酒壶便是一阵痛饮,淡淡的语气虽带奚落,却与方才在统 领府的从容笑谑判若两人。彦翎看了他半晌,凑到面前问道: “喂,你不是去天宗打 探消息吗,怎么弄成这样?”
夜玄殇眼眸略抬,简单地道:“闭嘴喝酒,或者消失。”
深邃的眼神,似被冷雨浸透,慑得彦翎一惊。认识这么多年,从来只见这人一 脸散漫、一身恣意,似乎从未想过他唇畔那缕轻笑彻底消失会是怎样。但是现在,那 一直隐藏在笑容背后的某些东西突然浮出水面,眼前的夜三公子,似乎心情不爽到想 要杀人,而且显然,懒得做任何掩饰。
彦翎摸了摸鼻子,低声嘟哝: “真是奇怪,闭嘴还怎么喝酒? ”说着甩手丢出几 片金叶子,不偏不倚地砸到柜上:“掌柜的!给小爷备足酒,然后有多远滚多远!”
掌柜的自夜玄殇进来便缩在柜台后,这会儿吓得一跤坐倒,捡起金叶子估摸了 一下,今晚这两位爷就算拆了铺子也足够了,立马遵命躲了开去。
夜玄殇自顾饮酒,充耳不闻,饮罢一壶,彦翎早将酒坛摆上桌前,二话不说,同 他取酒对饮。不多会儿数坛酒尽,夜玄殇面色不改,神情不变。彦翎拭了唇边残酒大 呼痛快,侧目打量他道: “你小子每次喝酒不说话,定然心中有事,越是这副高深莫 测的模样就说明事情越棘手,最是叫人受不了。”
夜玄殇迎上他目光,笑了一笑,过了一会儿,抬手斟酒: “我在想的事其实 很简单。如今太子御在穆国的势力大致有四,一是禁卫统领虞峥,独立统管十三道白 虎禁卫,兼有密查特权,可以说整个邯璋城都在他控制之下;二是白虎军上将卫垣, 此人勇武善谋,兵权在握,手中三十万虎贲部队一举一动,皆对穆国影响重大;三是 东宫首座连相,此人乃是太子御身边第一谋士,亦是卫垣之外最具影响的统军大将, 除却武功高强,对太子御亦是绝无二心;第四便是左君侯府,虽然左君侯年前病逝, 但侯府势力仍然非同小可,太子御一直甚为倚重。”
彦翎道:“切,这些当然瞒不过我金媒彦翎,难道你又是第一天知道不成?”
夜玄殇取了酒继续道: “还有一事你并不清楚,向来独立政局之外的天宗一直暗 中扶持太子御,六年来死在我归离剑下的天宗高手足有五十二人,今晚我肩头之伤, 便是拜渠弥国师所赐。但上面四方势力中,虞峥表面听命于太子御,实际效忠父王, 西宸宫秘卫亦受他节制,奉命协助我取回秘宝紫晶石。”
彦翎自他肩头迅速一瞥,神色变了一变:“什么?渠弥国师亲自出手,也就是说 不光你二王兄,现在整个天宗都成了天大的麻烦!”
夜玄殇唇角一勾,似有笑意锋芒闪逝: “应该说除了二王兄,整个天宗都将为此 付出代价。但只怕师尊今晚之后会对二王兄不利, 需得防范才是。既然太子御选择天宗, 就必将开罪另外几股势力, 而且卫垣与左君侯府亦非不可动摇, 唯有连相非除不可。”
彦翎蓦地面露诧异,问道:“你,不是玩真的吧?”
夜玄殇道:“你看像玩笑?”
彦翎瞪着他道: “天宗这些年的动作你别当我没查过,只不过见你不甚在意,小 爷也就没和他们计较。至于那紫晶石,莫说你没取到手,倘若取了回来,正好大家一 拍两散!”
夜玄殇自怀中取出一样东西:“离开楚国前,子娆赠我一个锦囊。”
帘外雨光,点点坠落,锦缎深处一片紫色微芒映照漆黑的眸心,仿佛夜色流转, 神秘幽邃。彦翎一见之下目瞪口呆:“她早知你入楚是为了紫晶石?”
“子娆很聪明。”夜玄殇拿起酒盏,话语之中意味深长。
彦翎丢开酒碗抬手一按:“喂, 夜玄殇, 你是酒喝多了犯糊涂, 脑筋不正常了吗? 你醉死在漠北酒泉或者半月阁的花床上算了,在楚国白做六年质子,这时候回穆国来
自讨苦吃,你若有心和太子御翻脸,难道还用等到今天?”
夜玄殇手腕微动, 彦翎一掌正帮他拍开一坛新酒, 便索性弃了酒碗, 摇头叹气: “唉!不由分说就开口诅咒,真是误交损友。”
彦翎没好气地道:“你自己心知肚明,不想听算了。”
夜玄殇仰头痛饮:“哈哈!君不闻士为知己者死,世事不怕糊涂,只怕遗憾。”
彦翎道:“哼!血本无归的决定,你赌这么大,就不怕待到最后,仍是遗憾?”
夜玄殇微一挑眉, 笑容洒脱:“依我看, 糊涂遗憾随心率性, 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彦翎一个白眼翻了过去,再无话说。檐前夜雨纷纷,飘向无尽的黑夜,黎明亦在 这雨中,越来越近……
“帝都制中,以冢宰为首,分天地四时六官。天官冢宰,地官司徒,春官宗伯, 夏官司马,秋官司寇,冬官司空,分掌治、教、礼、政、禁、工六事。武事则以左 右卫将军为首,大良造次之,其下再有国尉等官爵,除非特封,并不实掌兵权。昭公 伯成商历先王三代出任太宰,朕不在帝都之时,便是由他全权摄政,墨烆与靳无余 二将,你也已经见过,这道密折,是司徒辛颜刚刚拟出的议案…… ”
月上中天,长灯未熄,大帐之中且兰以手支颐,凝神细听。子昊披衣倚案,话语 温和,手边案卷新墨未干。
自前日起,子昊每天都命且兰陪伴左右处理军政,得闲之时,更将诸侯国及帝都 政制一一与她细说,一连数日,皆是如此,对让九夷族先行回师帝都之事,反而只 字不提。
灯下侧颜,三分病容若雪,红袖添香,长夜悄逝。不知不觉,时已三更,军中金 柝之声刚刚响过,商容入帐来见,呈上一只玉盒:“主上。”
子昊抬眸,点了点头,指了案上密折对且兰道:“这些我白日已看过,你琢磨一 下, 若累了便先歇息。”说罢起身。且兰替他加上外袍, 奇怪这么晚何事劳他亲自过问。 子昊却只是笑笑,转身出帐。
商容随后跟上,同他往军营后方行去,同时禀道: “护送含夕公主的影奴今日已 到帝都, 一路平安,昭公也已着手安排,准备迎接主上与且兰女王率军回朝。”
“嗯。”子昊脚步略缓,回手接了玉盒,打开瞥了一眼, “你留在此处,若有 人擅闯,格杀勿论。”
商容就此驻足,躬身领命。前方由影奴看守的密帐,深夜中透出微冥暗光,子昊 独自掀帐而入,黑暗中一人盘膝而坐,诡戾的面容、邪异的目光,正是被囚禁的巫 医歧师。
第三百二十一 以命换命
帐帘被风吹得一动,复又落下, 一切重新陷入黑暗。帐中没有点灯,狭小的空 间里唯有数道幽蓝色的光丝游离隐现,映得歧师面容格外阴森,亦使得子昊修长的 身形看去带了几分诡异。
“王上此来,想必是有九公主的消息了?”歧师抬眼上下打量。
子昊目光无声扫至:“西地庚金,星取太白。”
“哦? ”歧师口气微扬,心中盘算一番,说道,“西地庚金,天星带煞,以其杀 伐之气势冲中天,主引兵祸,王上策算玄通,欲替九公主化劫消难,保她万无一失, 却难道不怕逆天转命,损了自身根基?”
子昊对这巫医本便厌恶,数次因着子娆的关系留他不杀,已是极大的容忍,颜面 之上自也懒得同他客气,冷冷地道: “若非你暗中设计,施放血蛊,子娆岂会遭此 劫数?莫以为朕手下留情,此事便可以揭过。”
歧师阴恻恻地笑了一笑:“王上此言差矣,九公主代人受蛊,乃是自行自愿,王 上即便要怪,也不应只怪我一人。”
子昊眼神倏变,一瞬间冷冽的光芒划裂眸心,仿佛冰刃破空,暗夜惊魂。歧师不 禁打了个寒战, 目光闪去一旁,竟是不敢与之对视, 顿时闭口不言。自西山寺落蛊失手, 他被封禁武功囚于此处,心中怨恨着实难以言喻,暗地里也不知想过多少阴毒手段用 来报复,却慑于东帝之威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一图口舌之快。
此刻他悻悻地打开案上的玉盒: “果然是四域奇花,影奴的动作倒快。王上欲消 九公主此劫,必要引蛊归源,可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四域噬心蛊成形之后一旦转移 宿主,便将全然化为血蛊,与宿主同生同灭,再难开解。以王上目前的状况,纵用九 幽玄通强行压制蛊毒,却恐怕…… ”
子昊打断他道:“你只需做你该做之事。”
歧师几不可察地眯了眯眼睛:“呵呵,我倒忘了,王上日前吸纳三名高手毕生 功力,玄通进境已是空前绝后。只是有一事我却不明白,那三隐内力丧尽,生死只在 指掌之间,王上却为何手下留情?这可不像王上一贯的作风!”
子昊修眸淡垂, 半边容颜隐在暗影深处, 无声无息。歧师忽然发出一阵桀桀怪笑, 双目透出恶毒的邪光: “夺其内力,却留情不杀,便无人会知王上乃是有意为之,亦 不令且兰含夕二女心寒。反正三隐武功已废,今后再也无力插手王族任何事情,是死
是活,又有何妨?哈哈,王上行事六亲不认,可是更胜那凤后一筹……啊……”话说 一半,猝然中断,抬手扼住自己喉咙,死死地瞪着对面,额上青筋暴起。
子昊仍旧面无喜怒,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抬,唯有丝衣之下一抹玄光若隐若现, 映得那只修长的右手冷玉雕成一般,仿似有着摄人的魔力。
那光芒每盛一丝,歧师的脸色便难看一分,面前声音淡淡地传来,歧师却哑了 一 样做不得声,神情狼狈,惧恨万分。
“你当知道祸从口出,若再让朕听到那个名字,朕可以保证,你会生不如死。”
子昊袖底玄光一闪,歧师猛地松了口气,险些瘫倒在案上,嘴边几番抽搐,勉强 挤出点笑意: “好,好,王上看来是恨极了她,如此甚好!我如今生死皆在王上一 念之间,又岂敢违背王命,这便替王上分忧解劳,引蛊归源。”说着手掌一动,面前 玉盒弹开,现出一朵寸许大小的白花。
子昊扫他一眼,也不答话,只是轻轻一扬袖,静静闭上双目。
歧师眼中再度露出恶毒的神色, 十指间忽有血色透出, 四域奇花自盒中慢慢浮起, 一片暗红的光丝穿透花心向四周散开,罩向子昊静坐的身影。
夜色如晦,烟云浮绕。
夜玄殇再次踏入玉真观时,漠漠雨丝在渐沉的黑暗中分割出幽亮的微光,沾衣欲 湿的寒气,轮廓俊冷的侧脸,安静的步伐不曾惊起一丝雨意。
观中寒池,玄衣女子沉睡如昨,娇娆的眉目却似比先前多了一分异样的感觉,仿 佛随时都会张开眼睛,从那漫长的梦境中醒来。四周轻烟氤氤氲氲、丝丝缕缕,越发 让人觉得一切虚实变幻,诡谲莫测。
“你没有失约。”
妙华夫人除去面纱后的容颜毫不意外地令人窒息, 更与池中女子有着惊人的相似。 眉间一抹朱砂颜色, 淡淡的艳戾之气显示出她非同常人的心机与身份, 较之闲云野观, 她似乎更加适合穆王宫中凤霄华殿,拂落伪装的双眸有着咄咄逼人的妖艳。
夜玄殇目光似乎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一丝诧异骤闪而过,直到池畔停步,才开口 答道:“我突然觉得落了夫人的算计,先前的约定似乎有失公平。”
妙华夫人似笑非笑地道:“你若要反悔,现在也不算迟。”
夜玄殇毫不避讳地看着面前那双艳光慑人的美眸,唇锋轻挑: “我虽想不出夫人 有什么理由不救子娆,但现在反悔的风险却太大了些,赌这一注,毫无意义。”
妙华夫人道:“不敢用她的性命冒险,却敢拿自己的生死做赌,有时候,你还真 叫人摸不透、看不清。”
夜玄殇微笑:“那只是因夫人并未真正了解玄殇。”
妙华夫人目光一挑,男子不羁的面容、散漫的笑意、彬彬有礼中桀骜的姿态,依 稀比三日之前多了些什么,一丝莫名的压迫,或是无意展露的霸气。妙华夫人眼中倏 然闪过异芒, 赌局乍开, 与虎谋皮危险而刺激, 但她从来不曾怀疑自己对局面的控制。
紫衣丝袍柔媚轻舞,展袖之间, 一朵玉色白花出现在纤美的掌心。
“时间不多,若你无须再考虑,我们可以开始了。”
夜玄殇道:“请夫人指教。”
妙华夫人道: “这三日来我借寒池之水暂时将子娆的心脉封住,以防蛊毒发作, 现在若要引渡血蛊,需你以至阳真气打通她受封的脉络,主动触发蛊虫,剩下之事, 自有我来处理。”
夜玄殇微一点头,妙华夫人玉指轻旋,紫色光丝穿透花心,蓦然盛放,向他身体 徐徐印去。
幽幽雾气若聚若散,夜玄殇与子娆面面相对,真气不断透过掌心注入她的体内, 周回游走,逐渐化去封锁经脉的寒气。穿行至绛宫心脉,一股恍如活物的阴寒气息蓦 然一缩,仿佛被这股暖意唤醒,蠢蠢欲动,开始向四周鲜活的血脉缠缚侵蚀。
一丝一毫、一分一寸,血蛊毒性逐渐引发, 子娆玉容之间隐约透出一种妖魅的色泽, 夜玄殇额上却慢慢渗出微汗。
夜色深沉幽异,一直隐于幕后的岄息此时亦现身近旁。妙华夫人盘膝静坐,四域 奇花在她掌心紫华之间轻轻转动,忽然花翼舒张,由紫转赤的异芒透过夜玄殇穿入子 娆心口,花朵幻然开张,消失在两人之间缭绕的云雾影中。
夜玄殇掌力所及,只觉丝丝阴气不断窜动,似与万千气流融为一体,依循他真气 的痕迹向外迅速抽离,便知妙华夫人已用四域奇花完全激发了血蛊,当即虚守心神, 内力空凝, 一任那阴寒诡异的感觉沿路而上。
浓艳的血色自妙华夫人指尖渗出,弹指之间,化作一片血雾罩向子娆。四域噬心 蛊非比寻常蛊术, 唯有以巫族至纯血统, 取自身活血施术, 方可完全控制无主的血蛊, 而子娆本身的武功心法亦与巫族同根同源,配合血蛊之术可谓事半功倍。
失去蛊主的血蛊在妙华夫人操纵之下毫无抗拒,被作为蛊媒的四域奇花吸引,开 始噬向新的宿体。
侵入血肉的毒蛊,便如千万缕滑腻的赤丝,沿着经脉筋血不断蔓延,每一寸窜动 都带来破骨吸髓般的剧痛。夜玄殇身子微微有些颤抖,然而抵在子娆掌上的双手却始 终稳定如初。
妙华夫人轻转手腕,血雾的颜色愈发浓艳,似连月光亦将滴出血来。夜玄殇手掌 之上终于出现一道赤红的细痕,缓缓向他肩头噬去。
不料便在这时,子娆体内突然生出一股强大的反吸之力,出其不意地阻住了 血蛊。
血蛊似对那力量分外敏感,顿有流窜回转之势。妙华夫人心下一惊,指间法诀变 化,紫芒转盛, 欲要重新取回对血蛊的控制, 而那力量源源不断, 便似一个神秘的旋涡, 强势莫可抗拒,任凭妙华夫人数度催动心法,竟也无法阻止。
此时夜玄殇亦察觉情况有异,半闭的双眸微微一张,手下真气如潮回涌!
那莫名的吸力紧紧收制血蛊, 仿佛要将其吞噬一般。夜玄殇再催功力襄助妙华夫人, 但合其二人全力,却也只能勉强与之抗衡,无法令血蛊再次服从。
雾气翻涌,飘忽在渐深的雨夜,一道道紫芒带着赤艳的微光绕身飞旋,子娆身子 隐隐轻颤,墨华玄衣也似浸透了血色,充满了诡艳与不安的气息。
岄息在旁隐隐皱眉,四域噬心蛊乃是巫族蛊术中最为可怕的一种,倘若此时血蛊 失控,最糟的结果便是子娆因血蛊反噬爆体而亡,而在场三人一旦沾染被蛊虫噬化的 毒血,后果同样不堪设想。眼见妙华夫人指间紫芒渐化赤色,恐怕将至极限,岄息忽 然身形一动,撮掌向她背心击去!
一道灼亮的金光,在冥冥雨雾之中蓦然炫开。
金色光潮自岄息掌间涌向飘舞在半空的紫色光丝,来自金凤石的灵力透体而入。 妙华夫人美目陡张,岄息沉喝一声:“施血炼术!”
鲜血同时从他口中喷出,妙华夫人眉间赤色一盛,指间法诀变化,周身紫华骤然 转赤, 仿若漫开了一张艳戾的血网, 与漫天迷雾融为一体, 整座小楼都似被笼罩其中, 透露出一片令人心悸的血色。
与此同时,被血雾包围的夜玄殇和子娆身上,蓦地绽放出两道幽亮的光华,一者 晶紫明美,一者七彩玲珑。两道清光与岄息掌下的金芒合而为一,在暗红色的夜雾深 处化作冥魅的光影, 飞舞流动,美异莫名。妙华夫人与岄息同施法诀, 血色光华击向子娆。
子娆玉容如披幽水,眉睫微动。夜玄殇身子却猛地一震,一口鲜血溅出唇畔,邪 异的血蛊如同毒蛇一般,在三道灵石与巫族异术的牵引下,向他体内疾冲而去!
幽幽光芒之中, 一双妖娆的美目徐徐张开。
幽静的密帐突然间异芒大作,黑曜石夺目的光芒自子昊身上激散飞射。歧师如遭 雷击,惨哼一声被震飞出去,滚倒帐旁。灵石之光闪烁流转,将子昊周身包围,然而 鲜血还是无法抑制地一口喷出。
子昊面色遽变,却并不因心腑间穿刺般的剧痛,蛊毒噬体,灵石护主,这意味着 歧师对四域噬心蛊完全失去了控制,甚至连自身亦惨遭反噬。心念闪处,身形已趋前 而至,烁光幻影中,苍白的手指闪电般扣住了歧师命门。
“出了什么状况?”
歧师瘫靠在帐壁之上,七窍渗血,形容可怖,双手好似焰烧火灼,不断有赤厉的 血痕沿臂而上,噬破肌肤,迅速蔓延,散发出骇人的颜色。
“血蛊……反噬……是九转灵石和……和血炼术…… ”
“子娆呢?”
子昊衣袖无风自扬,已被血丝缠满的四域奇花萦绕身畔若明若暗地飘忽,如同绽 放在冥界深处噬魂的颜色,逐渐吞没所有光明。然而那花色终究越来越淡,奇幻的光 彩亦慢慢逝去,不复再现。
四周只剩下一片幽浓的暗红, 歧师牙关紧咬, 嘴角染血狰狞, 越发显得面目可憎: “有人用血炼术反引血蛊……若非有灵石相护,九幽玄通亦无法与之抗衡……”他身 子突然痛苦地颤抖起来, 片刻之后方喘息道, “对上离境天血炼术, 除非以心魂相搏, 否则……绝无胜算,王上要不惜一切救人,我却不愿搭上性命!”
映着一片惨厉的血丝,子昊眸光变幻,神情大异寻常,眼中渐渐透出戾色:“这 世上岂还有人能施展离境天的巫术?歧师,在朕面前耍此手段,你是自寻死路。”蓦 然手起袖扬, 一道掌风穿破玄光击向歧师天灵。
“住手!”歧师厉声狂喊,“你若杀我,便永远不知那丫头的身世!”
子昊的手在他头顶半寸处猛然停住,虽未当场击下,但狂肆的气息仍旧激得歧师 口鼻喷血。
“你说什么?”森然的声音如那邪魅目光一般, 一字一句,似冰刃插下。
歧师双目不禁透出恐惧,却亦掩饰不了那丝阴森与刻毒: “你可知那丫头是谁? 现在这世上唯有我能替你续命,为她杀我,你会后悔莫及!”
“你知道什么?”子昊冷冷发话。
“救我……九幽玄通阻止得了血蛊!”歧师浑身一阵痉挛, 臂上血痕亦愈发骇人, 毒蔓一般迅速向全身侵蚀过去,所过之处,衣衫皆尽成灰,残焰一般不断落下。
子昊手掌虚悬,玄通真气有若实质,幽光透体而入。歧师猝然惨叫出声,痛苦地 在地上翻滚,看向子昊的目光充满了狠厉的怨恨。
“说!”
“喀喀,哈哈……哈哈! ”歧师猛地发出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喘息道, “你……好狠的手段……哈哈,哈哈!你……你……子娆那丫头,乃是凤妧的女儿,
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子昊指尖光芒骤烈:“你说什么?”
歧师又是一声惨叫,周身已完全被血色包裹,若非子昊以九幽玄通阻止了血蛊最 后的袭击,早已命丧当场。然而玄通真气对经脉的摧残更加惨厉,好一会儿,他才抽 搐着抬头: “你想知道吗?是我,亲手让她变成雍朝的九公主!你为她算尽天下倾尽 心血……哈哈,这么个冒牌公主,不觉得不值吗?”
毒若蛇蝎的话语,突然道出惊破人心的秘密。子昊手掌微微一颤,锁视歧师不发 一言,只是眸中波涛狂涌,随着紧抿的唇角一点点收敛成可怕的旋涡。
歧师借机缓过气来,死死地盯着他双眼,哑声道:“你……难道不奇怪她为何有 如此纯正的巫族血统吗?只因那岄息,本就是婠夫人一母同胞、巫族离境天大长老妁 忧的亲生之子!他与凤妧……逼死襄帝,害死妤夫人,亦是……令你忍受了二十年剧 毒折磨的罪魁祸首,他们的女儿……你还处处护着,捧在手心里当成宝贝,甚至连自 己的命都不要…… ”
“歧师。”忽然之间,子昊眸心射出浓烈的杀气,恢复平静的语调却令人越发感 觉恐怖。歧师在他手底双目圆瞪,但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朕刚刚说过,祸从口出。”
话音未落,袖底五指骤收,数道玄光四射冲流,映在他异芒透现的魅眸之中,仿 若夜空迸碎,冷星飞溅。歧师狂叫一声,面容因急剧的痛苦而扭曲起来,甚至连身子 都在不断抽搐,但目光却渐渐变得僵直,似被子昊眼中的光芒吸引,心魂离窍而去。
子昊居高临下, 冷冷凝视着手底行尸走肉般的人, 再次发问: “你方才说什么?”
“九公主子娆……她是……凤妧和岄息……的女儿…… ”
“你如何知道此事?”
“我曾以禁术……发动……九转玲珑阵……助他们施法……移花接木…… ”
随着歧师喃喃道出的真相,子昊眸心幽芒隐隐,如若魔魅。以九幽玄通操纵的摄 心之术,与子娆的莲华心法、含夕的摄虚夺心术如出一辙,却又更加邪异高明,歧师 此刻已是心神俱失,形如丧尸,所言绝不会有半分虚假。
子昊眼中的魅光渐渐向瞳仁深处敛去, 苍白的容颜之上, 再没有分毫感情的痕迹。 他徐徐垂下目光,手底真气霍然透出,歧师如垂死的恶兽般吐出嘶哑的叫声,身子软 软向下瘫倒。
子昊一动不动地站在尸体面前,一点点玄色微光自袖畔流散而去,逐渐化为浓重 的黑暗。
帐中安静得太久, 被惨叫声惊动的商容终于忍不住违命而入, 见此情景微微一惊,
疾步上前。
“主上!”
子昊倏地转身,幽戾的目光自他脸上一闪而过,竟让惯见风浪的商容亦不禁打了 个寒战,却见他身子一晃,那森寒的注视随着垂眸的动作瞬间敛去,抬手撑住帐壁, 哑声开口:“处理了这里。”
“是……”商容不禁后退了一步,竟然不敢上前扶他。
帐帘在身后迎风而起,东帝身影消失的一刻,一道火光霍然舔上军帐,如同猩红 炙热的鲜血,很快舔舐了黑暗无边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