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的抓捕收尾了很久,等到威廉带着几个突击队员回到山林里找到韩愔的时候,她早就晕倒在了掩体旁,边上还有她的武器装备和两具已经僵硬的尸体。
夜已经过去了,韩愔身上干掉的血污结成了一坨一坨的硬块,满身伤口和一地的猩红在日出的微光里看起来更加触目惊心。她的发绳在打斗中被扯了下来,深红色的长发散在地上,像一朵盛放的彼岸花。
威廉的突击队里没有医生,根本没有人敢碰她。她还剩着一口气,只是浑身滚烫瘫软在地,像一坨融化的烂肉,稍微尝试搬动一寸她身上的每个伤口就会往外渗血,着实难住了几位大汉。
万幸,凯西派来增援的直升机终于到了,一群清扫战场的专家鱼贯而出,一起来的还有威廉认识的凌翌。
凌翌本来驻扎在邻国北部的一处情报站,离维内兹瑞拉不算太远,正好他的掩护身份是一名无国界医生,收到了协同合作的通知后他马不停蹄地整理了手上的医药资源赶了过来。
凌翌到现场后跪在地上围着韩愔检查了一圈,边上有个不会说话的年轻队员嘟囔了一句怎么和验尸似的——他立刻在凌翌可怕的目光中被威廉拖走了。
凌翌就地给韩愔打了几针,然后大手一挥指使着几个突击队的壮汉把韩愔抬上了直升机。他看上去神秘又冷酷,像是来自古老东方的神医,也不多话直接扬长而去,螺旋桨在他身后带起一阵飞尘。
韩愔第一次醒来是在一架嗡嗡作响的运输机上,她是被震醒的,恢复了一丝意识却依然没有力气,一睁眼就想呕吐。她发现自己被固定在担架上,但还没细想现在的处境,就又迷迷糊糊昏了过去。
第二次醒来的时候,韩愔看到了干干净净的天花板,看到了一尘不染还带着些现代感的病房和远处玻璃瓶里的一束鲜花。韩愔清醒了几秒钟,同时有了些自己还活着的意识,毕竟地狱应该不是消毒水味的。
韩愔正式从麻药中清醒过来的时候还在同一个病房。玻璃花瓶里换成了不同颜色的鲜花,花瓶边上放着一个加湿器。那个加湿器努力工作的时候很安静,只是在呼哧呼哧往外冒白色水汽。
凌翌像一尊活佛一样抱着双臂倚靠在病床边的小沙发上。相识这么多年这是韩愔第一次见到他穿白大褂的样子,他看上去并不像征战过沙场的军医,倒是有那种医院老教授的范儿。
凌翌打个盹而已,睡得很浅,韩愔醒来之后没几分钟他也醒了。他扫了一眼墙上的电子钟忧心忡忡地说道:“提前醒了很久,抗药性比之前严重。”
韩愔脸色惨白,麻药过去之后身上所有地方都在一阵一阵的钝痛,她像一张纸片一样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双眼空洞地看着眼前的人。她看到凌翌之后大脑缓缓反应了半分钟,终于意识到了面前这人是谁,她想问他怎么在这里,但嗓子就像被人用水泥灌注了一样,怎么张嘴都发不出声音。
凌翌赶紧站了起来按住她:“别动,你现在恶心干呕是正常的,千万别说话。想问你在哪,我是怎么过来的?”
韩愔确实难受,只能干巴巴地看着凌翌努力点了点头。凌翌这下可来劲了,他早就想批评批评韩愔了,现在见她醒来还反击不了的样子,立刻拉了拉自己的白大褂坐了坐正,颇有一番要和老朋友讲上一天一夜的气势。
“这里是弗州的基地,不用担心,不会有人来打扰你,这里很安全。我之前的驻地离你不远,你们的行动我也收到了协助通告,但行动提前了,所以那时候我还在路上。后援队伍到了维内兹瑞拉的火车站之后你的负责人直接派了直升机接我们到现场收尾。”
韩愔想到了那晚断断续续的激战,疲惫地闭了闭眼睛。凌翌接着道:“昨天我们先到了最近的诊所做了一轮急救,然后就直接飞回来了。两个国家之间也不远,而且医疗条件更好一些,本来我想去Baltimore我读医学院时工作的医院,设备我也更熟,不过你的上级希望把你送来这里。这个基地在弗州的山里,离你负责人在华府的办公室只有四十分钟车程,他说等你清醒了之后要亲自过来看看你。”
凌翌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个透明证物罐头丢到了韩愔的被子上:“喂,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你这次真的,真的真的,差点出大事了。”
韩愔抬起插着针头的手努力拿起来看了看,那里面放着一小块变了形的金属弹片,弹片撞到瓶身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在维内兹瑞拉的时候以为体内没有子弹就没事了吧?我一开始也没注意,但做手术的时候我发现你体内的出血量比预计中多,所以在你的肺叶后面找到了这个小东西。”凌翌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她,“如果它再往右割一点五厘米,就算一百个我都无力回天了。”
韩愔双目空洞,好像没有听明白。
“你是不是靠着磕止痛药和肾上腺素一直撑着这场行动的?”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这种东西只能救命的时候用。你是不是疯了?”
“你的伤口我都处理过了,但是恢复不好依旧可能引发败血症,你这几天不管做什么都要提前问我,听见了吗?”
韩愔看着手里的弹片,她没力气抓住那个透明小瓶子,只能由着它滚到自己手边的床单上。她现在的神志还是处在半昏半醒间,过去几天的记忆在她大脑里也是断断续续的碎片,但她记得这颗子弹是哪里来的——是肖布在那贫民窟里开的枪。
他给她讲了长长的故事,他告诉她他必须要这样做,他说这只是个小口径的穿透伤不会打到要害的,他说他有他的理由。
但是怎么办阿布,真的好疼啊。
很快韩愔听着凌翌的啰嗦,又精神不济睡了过去。凌翌没人说教自然也安静了下来,他给加湿器装满了水后便离开了病房。谁知当天晚上病房里的仪器一片乱响,韩愔高烧不止,心跳血压时起时落,当值的护士把好不容易去吃一顿快餐的凌医生抓回病房,一群人忙忙碌碌了几个小时才把她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这下凌翌再也不敢随便离开韩愔了。他让一个可爱的金发小护士给他买了一份香喷喷的橙子鸡块西兰花盖饭送到病房,然后把韩愔病床上吃饭的塑料板架到了自己面前,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天一夜,韩愔才真正算是从半死的状态活了过来,也终于有力气说话了,她轻轻地推了推半个身子都赖在她病床上的凌翌。
凌翌一碰就醒,他什么话都没说先跳了起来量了量韩愔的体温,他看着体温枪长舒了一口气:“恭喜恭喜,你的脑子保住了。”
韩愔在大脑清明的情况下见到了故人,心里生出老战友间的感动。几天没说话她的嗓子干到冒烟,但她还是扯了扯凌翌的白大褂,低声沙哑道:“谢谢你。”
凌翌正背对着她在准备药瓶,他转过身来笑了笑,把药推进了点滴袋:“是我该谢谢你,我身份掩护是无国界医生,队伍驻扎的地方是片小沙漠,一个月洗不了一次澡,我早就不想待了。这次托你的福,我有借口不回去了。”
韩愔浅浅笑了笑:“那我可得假装多病一段日子。”
凌翌接着在病历上圈圈点点:“你这身体不用装病,等你好一点了我再和你谈谈细节。对了,威廉来过一趟。”
“他也回来了?”
“嗯,我都不知道你们现在是同僚。”凌翌点点头,“他亲自押运一个重要的犯人回来。他说南纬当局那边过几天就会把人要回去,现在要抓紧时间带回来审讯几天。他还让我转告你一些任务进度,哎,也真是太信任我了——”
他说到这里,韩愔突然抓了一把他的手打断了他。她轻飘飘地说道:“我不想知道。”
凌翌愣了一下,停下了写病历的手。一般人都会积极地问任务结果吧?更别说她伤成这样,难道不想知道自己的努力换来了什么?
不过凌翌点点头,尊重她本人的意愿,不再说任务相关的事。他从床头柜上的塑料瓶里挤了一点免洗消毒液在手上搓了搓,然后无聊地坐回到了那张舒服的小沙发上。这病房里不让用手机,凌翌就像模像样掏出一本纸质书看了起来,标题是二十世纪世界小提琴大师。
凌翌居然还没有放弃小提琴。看来,有些执念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改变的。
韩愔盯着那冒烟的加湿器发了一会儿呆,正昏昏欲睡的时候她想到了什么,突然问凌翌:“你知道哪里有电脑可以登陆七级权限的数据库吗?”
这个话题太突然了,凌翌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韩愔在说什么。他想了一会儿道:“不知道啊,七级是不是不能从外部登陆?基地内应该都可以吧,这层有个医生值班的办公室——”
韩愔难受地按着嗓子,焦急地轻声哀求道:“可以带我去吗?”
“……?”凌翌不解地看着她,韩愔又努力地重复了一遍:“可以带我去电脑那里吗?”
“你脑子烧傻了?”凌翌皱了皱眉头有些不满,“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伤口恢复不好可能会引发败血症,你知道什么是败血症吗大博士?病毒细菌会通过你的血液循环到处感染,会全身器官衰竭的那种!三天之内你别想离开这病房。”
凌翌看上去是真的动了火,耳根都带上了血色。韩愔现在虚弱的像只小病猫,愣是被他吼出了怯意,不敢再说话。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目光都黯淡了下来,往后靠在了厚厚的枕头上。
在贫民窟的那天肖步让她记住了一对账号密码,告诉她在有七级权限的数据库里可以查证他说的所有话。
肖步像当年让小韩愔相信阿布哥哥会回到迎春花福利院接她一起走一样,让红发撒旦Isabell相信麦肯锡的合作伙伴Brandon,让汉娜相信她的哥哥——相信他从里城假死到把她出卖给麦肯锡,一路都是事出有因。
韩愔的理智是清醒的,离开了肖步,离开了项易生,这么多年她都一个人走过来了。
在波哥市的任务不能说完美,却也算成功。事到如今麦肯锡也抓到了,肖步也从维内兹瑞拉逃生,韩愔说服自己也不差这几天,等身体好了一些之后她还有很多时间。
但是当夜幕降临,韩愔熬着病痛躺在病床上盯着走廊里的灯光无法入眠时,她还是没能战胜自己强烈的求知欲。
趁着凌翌被别的医生叫去协助手术,韩愔按铃唤来了值班护士推来一把轮椅。她咬紧牙关撑着身体把自己挪到了轮椅上,第一次离开了这个住了几天的病房。
深夜里走廊里的人不多,整层楼只有一两个护士值班。在这里治疗的一般都是负伤的同行,护士知道他们都不是什么普通人,所以没有过问太多,只是礼貌地问韩愔需不需要帮助。韩愔便说是主治医生要求她在走廊上转几圈稍微活动一下,谢绝了护士们的善意。
这个基地里的医疗中心一个楼层最外围是一圈病房,楼层中心是护士的工作台,里面有监控屏连接着每个病人的生命体征。护士台边上便是凌翌提到的医生休息室。韩愔做这些事得心应手,她趁着无人在意的时候顺走了护士台上的一张身份卡,转头就刷开了休息室的门锁。
因为坐在轮椅上,开门推门这个过程对韩愔来说有些困难。幸好回到了所在发达国家的弗州,无障碍设施比较齐全,她找到了门边的一个轮椅按钮轻按了一下,休息室的门就打开了,待她费力地转着轮椅进去休息室后,门在她身后自动关上。
医护们的休息室比她的单人病房大一些,一边的墙面是两个高高的货架,货架上放满了零食和饮料。从还剩下的量看,在医生护士中最受欢迎的是苹果汁和巧克力能量棒,最不受欢迎的是姜汁汽水和彩虹糖。
休息室另一边摆着一个靠墙的双开门大冰箱,冰箱边就是厨房的水池,水池大理石台面上放着一台浓缩咖啡机和一个微波炉,让韩愔想起了一个公司的茶水间。
屋子里零零散散摆着几张餐桌,不过只有靠墙的那张餐桌上放着一台电脑,电脑边的墙壁上还有一张手写的标语:“DON’T WORK, JUST EAT.”?
这里正是韩愔要找的地方,不过她遇到了一个棘手的小问题。
她想使用的电脑前已经坐了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那人的体格实在太大了,休息室小小的餐椅还不够他塞进半个屁股,他需要一张大沙发才能坐得舒舒服服。韩愔进来动静不小,轮椅和门撞了几次发出响声,显然那男人也听到有人来了的声音,他关掉了电脑上的纸牌游戏,站了起来走到了韩愔面前。
他们两人一个穿着规整的制服加皮鞋,高得快要碰到天花板。一个套着宽大的病号服,穿着走几步一定会掉的白色棉拖鞋陷在自己的轮椅里,连进门都困难。
简直像是一座大山和一只蚂蚁。
那男人见到韩愔,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的表情,似乎是早就在等着她一样:“肖。”
韩愔深吸了一口气:“凯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