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帝京城,因为刺客一事,闹得灯火通明,倒不输正月十五的热闹。
热闹之下,另一条幽闭的小路,只有一处裹着黑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往城门去。睡眼惺忪的守卫瞧见来人,登时坐了起来,待看见来人举着的令牌,恭恭敬敬地跑去开门,客客气气地将人送了出去。
出了城门,钟灵毓才撤下帽篼。
她憋了一肚子气,正要出声,却见那皎月之下,一人长身玉立,勒马静候。月色与未化的雪色落在他的两肩之上,越发衬出那眼中柔柔情意。
他笑道:“大人,别来无恙。”
“……你是没新词了吗?”
分明昨日才见过。
沈檀舟轻哼一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未见,自然要问候大人是否康健。”
话落,他才解下身上的大氅披在钟灵毓身上,酸溜溜地道:“怎么穿得这样少,让你等他,可没让你这样等他。倒白便宜了他。”
“.......”
她穿成哪样了?
总不能她回丞相府了,还穿着大理寺卿的官服,告诉稚南:你来得正好,本官就在这里等你多时,你可算自投罗网了?
钟灵毓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一把打开他的手:“少说废话。”
沈檀舟也不恼,笑嘻嘻地翻身上马:“怎么样?他们前来,到底是不是为了舍利?”
“是。”钟灵毓应了一声:“此番他来,估计也是想构陷我与阿肯丹国交往甚密。若非你早有准备,此举倒真是防不胜防。若说我徇私枉法倒还可以周璇,可若一旦与阿肯丹国私交甚密,士大夫必然会群起攻之,实在是难逃一劫。”
她能立于朝堂向来是民心所向,若是失了民心……
钟灵毓轻叹一声:“倒是不知道,眼下朝堂之中,还有谁能与阿肯丹国相互勾结,让稚南能如此心无旁骛地进京。”
沈檀舟顿了顿,到底没多说。
钟灵毓自然也不会多问。
她和沈檀舟同朝为官,又是两姓联姻,本来就是‘结党营私’,自然不能再过分商讨朝堂之事。如今尚且可以不多问,可若是当真与其成亲,难免不会让姬华难做。
更何况,眼下沈檀舟又执掌麒麟卫,老镇国公虽交了兵权,但却一直在东山养老,到底与东山营有没有关系,也不好定夺。
她与沈檀舟,一位是上斩王侯,下斩将相的大理寺卿,万民所向众望所归。另一位是姬华亲卫,手握东山营麒麟卫,一品世爵之下又是朝堂正三品侍郎。两位权臣喜结连理,即便姬华再圣明,他们也不得不避嫌。
可.....若让她罔顾自己半生学问,相夫教子放马南山....那她也做不到。
她既然做不到,就不会要求沈檀舟。
众多思虑之下,她轻叹了一口气,忽而感觉自己满腹聪慧,到此时竟然不知该如何抉择。
沈檀舟见她出神,忍不住问:“怎么了?灵毓,你近来总是心事重重的。”
钟灵毓回过神,忽而问道:“那你呢,沈檀舟,你近来又在想些什么呢?”
自从除夕那日沈檀舟从宫中回来之后就心事重重,虽然他装得极好,但若想瞒过钟灵毓就太难了。
她目光落在沈檀舟那双眼上,忽而轻轻地笑了。
像是知道太多,却又不愿多言。是释怀,又像是无所谓。
钟灵没管身后愣住的沈檀舟,扬鞭纵马,在凛冽寒风中,往南山策马而去。
“走吧,沈檀舟,还有很长的路呢。”
.......
按照沈檀舟的计划,朝中之人想要动手必然是先拿钟灵毓开刀,她留在京城百害而无一利,反而会成为旁人的垫脚石。与其这样,还不如急流勇退,先失踪一段时间,暗中走访南山。如此既可以让朝中众人放松警惕,又可以全身而退。
朝中有姬华把持着,定然能钓出那群人的狐狸尾巴。
两人一路快马疾驰,只用了五天就赶到了南山。
南山气候宜人,又临近江南,没有那么多禁令,是以山脚下集市众多,沸沸扬扬的,很是嘈杂。
钟灵毓寻了间客栈,安置好马匹之后,才同沈檀舟一起去寻找南山老人。
走在街市,熙攘的摊贩之中卖的多是一些宝石甚至是仿制的黄金,还有一些古玩字画,就连稀世大家的绝世之作,在其中也能找到踪迹。
沈檀舟见钟灵毓愣神,忍不住笑道:“南山这里多是手工艺人,虽然无甚学识,但却能够将这些字画奇石仿制的的极像。是矣,许多商贩便会从这里采购些回去,以次充好以假乱真。”
钟灵毓淡淡收回目光,转头往远处的南山望去。
山脉郁郁葱葱,松柏常绿,瞧着倒是让人心旷神怡。
沈檀舟身上的宝石都是在山脚下的商贩当中收购的。虽然精致,但却并不难,若想真的仿制出一模一样的东西,还得要更高超的手艺人才行。
他这段时间打听了良久,才打听出来这山上还住着一位南山老人。据说这底下的商贩都是他的学徒,只听说他原先是个工学极厉害的书生,但不知为何对世事心灰意冷,途径此处觉着此地百姓穷苦,这才授之以渔,周围也便热闹起来。
那书生名叫南山,将这一片富裕起来之后,百姓们感念他,便以他的名讳定了山。如此数十年,南山也成了南山老人,隐居于山林,再不现世。
“不过我寻到他一位亲传弟子。”沈檀舟从袖中掏出地图:“这便是南山老人的归隐之处。”
“.......”
他还真是什么都能找出来。
先前隐居在长离山的胡晓就罢了,如今一位避世不见的手艺人,都能被他找到图纸。
像是察觉到钟灵毓的错愕,他笑了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既有济民心,又岂会隐于尘林。若是有心人,自然有迹可寻。”
说着,他替钟灵毓挡开熙攘的人群:“走吧,大人,趁天色还早。”
钟灵毓压下心头的不安,她总觉着这件事太顺利了。
顺利到让她觉着有些恍惚。
马上就要知道真相,知道是谁欺骗了世人十多年,知道了钟家真正的仇人。
她感觉周身的血脉都沸腾起来,连脚步都情不自禁快了许多。
约莫走到半山腰,钟灵毓才瞧见一处清幽典雅的小院,可以看出来住的人很是用心,一砖一瓦都被精心描摹,绘上了飞天彩纹。
只是到底年久失修,几处的砖瓦已经模糊碎裂,上面隐隐有新修葺的迹象,但却被突兀地敲碎了。
那碎痕像是指引,隐隐约约延伸到屋后,是一处杂草丛生的荒地,看不出所以然。
钟灵毓与沈檀舟对视一眼:“应该是这里没错了。”
沈檀舟抿唇,上去敲了会儿门,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缓慢的脚步声。不多时,门从内打开了,两人只看见里面探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眯着一双眼,打量着他们。
“二位是.....”
钟灵毓微微施礼:“在下京中人士,无意叨扰,冒昧前来,只是想解一惑。”
南山老人顿了顿,刚想说话,却蓦地看见钟灵毓刀鞘之上露出来的狼牙。
他表情猛地一变,隐隐扭曲了起来,透着几分微不可察的挣扎。
“该来的总会来....”
钟灵毓压下心中的躁动,她藏在袖中的手攥了又松,太多想问的话到喉中却都说不出来。
到底是谁让南山老人仿制了这枚狼牙,又是谁利用这枚狼牙灭了钟家满门。
她身形止不住地颤抖,深吸一口气,取下那枚狼牙,轻声道:“看来,您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是吗?”
南山老人定定地看了他二人好大一会儿,那张苍老的面容像是压下太多陈年的苦痛,因而显得沉重起来。
良久,他微微退了一步:“二位请进吧。”
进了门,是一处整洁的小院。他示意两人坐下来,而后为钟灵毓斟了一杯茶,茶烟袅袅,无端模糊了南山老人的面容。
在这一片氤氲之中,她听见了南山老人沙哑的声音。
“二位,不该前来的。”
“什么?”钟灵毓没听懂,她也不想听懂,即便她尽力克制,可声音还是颤的:“我想您应该知道,我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也应该知道,我想要得到的答案是什么。烦请您.....告诉我,到底是谁.....”
南山老人冲她摇了摇头。
“您——”
“大人,我不能告诉您。”他唇瓣紧抿,无奈又透着心酸。
“什么.....”钟灵毓那双素来运筹帷幄的眼眸,头一次露出来堪称是迷茫的神情:“您……”
坐在她身侧的沈檀舟心中一紧,他侧过头,隐隐看见钟灵毓双目发红,像是在竭力克制着偌大的苦痛。
这枚狼牙,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
为什么连他,连姬华,连麒麟卫都挖不出来。
当年那些往事,被先皇封存在刑部的往事,为何不容他人染指。
钟家灭门的惨案,难道是因为这枚狼牙?
他脑袋里千回百转,最终落在面前的南山老人身上。
南山老人轻轻叹了口气,却说了一件无关紧要的是:“孩子,你知道为何南山市集这样声名大噪吗?”
钟灵毓动作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盯着南山老人那张苍老的面容。
她喃喃启唇,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见南山老人摇了摇头。
“因为.....他们在等你。”
钟灵毓险些没坐稳,还是身侧的沈檀舟伸手扶了她一把。
他还没听懂两人打着什么哑谜,就听见身后传来利箭破空之声,两人仓皇避开,却见方才正与他们说话的南山老人被一击毙命。
紧接着,这间小院里面蓦地出现数十道蒙面身影,几乎将这小院围得水泄不通。
浩浩荡荡数十号人,饶是沈檀舟是神兵天降,只怕也是在劫难逃。
他目光陡然一变,率先将失神的钟灵毓拽到身后,他长剑出鞘,虽不知来龙去脉,但先一步迎敌,挡在钟灵毓跟前。
“灵毓,你快找找,他身旁有什么线索!”
钟灵毓蓦地回过神来,她感觉自己身上发冷,甚至是冰凉一片。
一种看不见的恨意裹挟在她周身,再看着满院的刺客,她突然露出两声凄凉的笑。
“线索.....哪还有什么线索.....沈檀舟.....没有线索了。”
她双肩止不住颤抖,偌大的悲惘压得她几乎喘不出来气。
“他们在等我.....他们要斩草除根....我们都中计了。”
“怎么可能没线索!只要你活着,只要是你,就一定能找到线索!”
沈檀舟听得云里雾里,他不知道钟灵毓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但现在不是多问的时候。
他压下心中的疑惑,仔细回忆着:“这些人来势汹汹,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先走为上。”
钟灵毓默呆呆地盯着南山老人的尸体。
沈檀舟一边迎敌,一边要护着她,已经是力不从心。
他觉着钟灵毓隐隐有些不对劲,但却不知道是何原因。
“灵毓!咱们不能再这逗留了!”
钟灵毓双手都是颤的。
南山老人死了,但她还没死。
只要活着,只要活着,终有一天可以找到真相。她还欠天下人那么多真相,她不能死在这里。
她逼着自己快速冷静下来。
就像十岁那年,她次次从噩梦中惊醒,逼着自己镇定下来。
只有她足够镇定,只有她足够强大,才能够——为钟家报仇雪恨!
眼见那刺客要袭击钟灵毓,沈檀舟忙飞身去挡,却见先前失魂落魄的钟灵毓猛地回身,那长刀出鞘,直直地砍向后面那人的脑袋。
沈檀舟被她冷厉的目光惊到,还想再说,却见钟灵毓森然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