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们没能进到震区中心。前方被封路了,解放军告诉他们前方太危险,随时有余震、山体滑坡和堰塞湖垮塌的可能,只有军车和救灾相关车辆能进入,记者和民间车辆一律不得再进。
主编让他们返回,说他们能做到这个份儿上已经足够,不必冒生命危险再向前。廖小刚拒绝了,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他们是记者,怎能在还有无数人仍处在危险当中时当逃兵?他们切断了跟后方的联系,下了高速,找了条国道,又转入省道、村道,绕路进去。
廖小刚永远都忘不了地震过后的末世景象。在大自然的力量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脆弱,根本没有抵抗之力。他录了一段录音存进邮箱,发短信给鲁子敬把邮箱密码告诉他,说如果有什么意外就把这个给他爸妈。
当时还在北漂的鲁子敬打电话来。他不接。鲁子敬又发短信让他滚回来,不要去送死。他不回。人生能有几次直面震区的机会?作为一个记者,就算刀山火海又有何惧?
离震区中心越来越近,路况也越来越差,终于在通过一片山区时遇到落石。当大大小小的石头“噼噼啪啪”地砸在车顶,廖小刚害怕了。摄像师则把摄像机抱在怀里,人可以死,机器不能坏,那里面是他们全部的心血和真实的影像。
廖小刚给后方去了个电话,说他们被困了,前面是一处山体塌方,后面的路被落石堵住。在电话里,他们清楚的听到后方的哭声。
车上有干粮和水,够他们吃三天。为了省电,两人轮流开手机,寻找有信号的地方发求救。两个人下车,拿着铲子和撬棍想开出一条退路来。整整三天,他们都在直面落石危险和奋力求生。好几次摄像师都放声大哭说回不去了,要死在这里了。廖小刚大声鼓励他,次数多了连自己都不信了。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好好谈次恋爱,还他妈是处男。
人生绝对不能留遗憾。
从此之后,恋爱和处男,就成了他的心魔和执念。
第四天,水和吃的都不多了。时不时还有落石砸下,车顶早已坑坑洼洼。
第五天,车子没油也没电了。摄像师还受伤了。两人陷入绝望,以为要饿死在漆黑的夜里。摄像师把摄像机塞给廖小刚,说这是唯一能证明他们价值的东西,一定要活着拿出去。
第六天,救援队赶到,生生用人力破开通道把他们救了出去塞进救护车。
几天后,两人回到杭州。老板和主编亲自赶来接机,不仅给他们放长假休养,后续所有开销都由公司负担。他爸妈赶到医院时又哭又骂,说他们就他这么一个儿子,他死了三套房子给谁去?连女朋友都没有不准去死。
廖小刚哭着大笑,觉得人生就是要这样才有意思。
因为这次生与死的经历,廖小刚在记者圈打响名气。那一年他26岁,正是最好的年纪。一往无前,觉得任何困难都难不倒自己。
那是廖小刚最风光的两年。公司不仅又给了他一笔奖金补贴,还升他为新闻中心主笔,让他负责一整个栏目,手下带几个新人。唯一的遗憾是摄像师在家里的压力下辞职了,开始跑婚庆,给人拍结婚视频,彻底退出了新闻圈。
廖小刚心气儿很高,已经不满足于拖欠农民工工资、假冒伪劣产品这些鸡毛蒜皮的社会新闻,他决定再接再厉挖几个大新闻出来,做几个爆款。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看到了两个小乞丐把乞讨来的钱上交给另一个年长的乞丐。他觉得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题材,当代丐帮的生存状态和权力结构。跟踪了一段后他发现那些被派出去的小乞丐基本上都是残疾,而且不像是天生小儿麻痹。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他在城郊亲眼目睹了几个小乞丐被大乞丐殴打虐待的场景。
他报警了,警察和福利院的人带走了那几个小乞丐。可没过几天,又有新的小乞丐出现。廖小刚跟踪发现有人在给丐帮“供货”,源源不断地输送幼童。这些幼童一看就不是本地孩子,很多傻乎乎的连话都说不清楚。他觉得这些小乞丐的背后一定有不为人知的肮脏交易,决定跟踪这条线。
两个月后,廖小刚跟他新的摄像师搭档追踪到三省交界处的山里。就在他们潜入那处看似宁静祥和的村子、慢慢寻找真相的时候,那些看起来憨厚朴实的村民突然翻脸,想要趁夜将他们“正法”。亏得廖小刚多留了个心眼儿做了个简单的报警机关,听到声响后两人连滚带爬的冲出屋子跑向汽车。
为了活命,他用体重撞翻两个,踹倒一个,发疯一样冲进车里。车门刚刚拉上,棍棒铁锨就砸在车上,想想都后怕。这是他记忆中最近的一次动手打架。
回来后主编找到他,说出于安全考虑,建议他不要再做这类有生命危险的报道,网站也不会发他们冒死暗访来的稿件。廖小刚想不明白,明明是贩卖、虐待儿童的连环大案,为什么不能报道?要说利益输送,他不相信丐帮有能力收买新闻媒体。
此后,他被调去跟踪体育组,负责中国足球。期间有前辈高人指点他一条财路,说可以专找那些有问题的场次去报道,第一篇留点力,准备好续篇。那些足球俱乐部都有公关团队和经费,专门用来消除负面消息的。你报道了他们的黑幕,他们就会来公关,你就能根据对方的诚意决定是不是继续发——诚意到了就给圆回来,诚意不到就继续爆料,直到他们后悔。廖小刚此前就碰到过这样的事情,完全没想到这还是个生财之道。前辈语重心长地说,记者是青春饭,过了三十就没办法再靠跑来维生,更重要的是关系,关系维护好了,以后就算不当记者,也能去大企业的公关部谋个好职位。
果然没过多久,之前被他报道过有问题的一家俱乐部就通过关系请他去会所吃饭,送上红包之余还安排了别的节目,让他很是心动。可他是个有节操的青年,面对金钱和美色的诱惑,他居然跟江湖人士一样尿遁了。事后他非常后悔,多好的破处机会啊,请来的小姐姐身材样貌都是一流。可惜被一泡尿浇走了春风一度。
事后对方的警告就来了,暗示他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出来混,把人逼急了就是自断生路。廖小刚的回应就是把更劲爆的下篇也发了出去。直接让那家俱乐部陷入风口浪尖,连总经理都被带走问话。
洋洋得意之际,廖小刚发现主编看自己的眼神变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经常被派去采访一些高大上的场面活动,写一些冠冕堂皇的报道。他找主编谈了一次。主编说他戾气太重,可能是地震那次留下的心理阴影,需要更多的正能量。当然待遇补贴什么的反而涨了。
廖小刚没有放弃理想,在完成政治任务之余继续跟踪足坛黑幕。当时正值中国足坛最黑暗的时刻,很多比赛的背后都充斥着利益交换。可每一次他冒险调查出来的报告都因为各种理由被拖延,有的因为时效性问题失去轰动效应,有的在最后关头被撤稿。他自己也一而再再而三的被人威胁利诱。2010年的最后一天,他跟主编大吵一架后愤然提出辞职。
那一年他28岁。
三年报社三年网站,当了六年记者,他非但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变得世故圆滑,反而跟个愤青一样因为做得不爽就离开。有人支持和羡慕,说他家里有三套房,就算不上班也衣食无忧,大可过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人劝他三思,出来了再想找到满意的工作会很难。
主编没有马上同意他辞职,而是给他办了病休,说他因为地震需要进行心理辅导,还给他推荐了浙大的心理课程,让他半年后再决定去留。此后半年,他彻底从紧张的记者节奏中松弛下来,有课的时候去听课,没课就到处游山玩水。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年,当着他的体育记者。30岁生日那天,当时鲁子敬已经从北京归来,杭州紧跟首都进入房价疯涨模式,七八个同学聚在一起缅怀青春、畅想未来。
我的未来在哪里?到底该做什么?该不该坚持理想?
廖小刚选择了坚持。
他正式从网站辞职,恢复自由身。
他用所有的钱做了一家体育文化公司,打算利用当体育记者积攒下来的人脉关系开始全新的事业。然而事与愿违,离开大平台后他才发现,他的关系都是建立在大平台的加持下,离开平台后的他并没有特别好的资源,策划的几个项目也因为各种原因夭折或效果不佳。期间他动摇过,愤怒过,振作过,挣扎过,最终也没有敌过时间。坚持了三年,他注销了公司,花光了积蓄,一事无成。
那一年,他爸肺癌去世。生前是杆老烟枪,还从不去体检。
廖小刚没有跟鲁子敬和周易航借钱还债,老同学们拖家带口的都不容易。他搬回家里住,说是老爸没了要开导老妈,其实是为了省钱,在老妈那蹭住蹭吃。三年创业失败的经历磨平了他的心气儿,也让他变得游手好闲得过且过。他给公众号写写文章,在豆瓣和知乎上写写影评,后来又找个了本地自媒体去上班,再加上老妈分给他当零花钱的一套房子的房租,用了两年时间才慢慢还清外债。
无债一身轻的时候,他36岁了。
有房有车,无业没钱,活得像个刚从娘胎里出来的巨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