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方草娣

书名:大唐荣耀之半岛雄鹰 作者:曹灶 本章字数:7810 下载APP
阴暗的月亮忽隐忽现。浓雾像变幻莫测的幽灵,忽大忽小,忽远忽近,一直环绕着船,似乎要把船吞没。
大唐官船的前方是一片灰色的海面,阴暗而壮阔。即便如此,方草娣仍感到了几分欢喜,只因他们马上就要到达半岛——她魂牵梦萦的地方。
从登州上船后,一路航行还算顺利。刚出渤海时,他们遇到了一场大风暴,疯狂的颠簸让她以为大官船必沉无疑。当时她闷在小舱房内,吃不下、睡不着,只能死死地抱住柱子,直到一切都停歇。
她很庆幸自己没死。她不能死,因为她的心愿还未了,一个女孩所有的心愿。只要她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对她浅笑的乙天卓:瘦高的身材、雕刻般的面容、无尽的才华。她期待桅杆的帆布升起,因为那声音很像乙天卓铿锵、充满磁性的嗓音。
她走出舱房,上了甲板。咸咸的海风伸出长长的手指挽起她的头发,寒气让她颤抖。她踩着楼梯往下,来到王文度的房间。
昏暗的船舱内,一张开裂的木桌“吱吱呀呀”地横在中央,桌面上两支粗大的牛油蜡烛闪烁着令人眩晕的光。一身简装的方草娣头晕目眩地坐到木桌前,对面是熊津都护府新任大都督——王文度。
熊津都护府刚刚设立,首任大都督王文度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他身材干瘦,面颊历经风霜,长鼻子,灰白头发,有一双干枯的手。他穿着一身镶钉皮甲,腰挂长剑。即使大船仍在剧烈颠簸,他仍庄重端坐,稳若泰山。看见她进来,王文度从牛皮纸上抬起眼,干练的眼睛放松下来。“方大小姐,对你的奢华单间不满意?”
“我很满意续守言大人给我安排的单间。我只是有些晕船,肚子不舒服,所以想出来走动走动。王伯伯,您是第一次来半岛?”
“是啊。”
“王伯伯,我听父亲说,百济的泗沘城尚未被攻克。”
“快了。”王文度捋了捋下巴上的长胡须,“根据刘仁轨给圣人的简报,攻克它也就一两天的事,不超过五天。”
“高丽人和倭人会不会来救?”方草娣问。
“高丽的权相泉盖苏文并未出兵。北边的薛仁贵和庞孝泰够他忙乎的了,他哪有心思管百济?倭人也在忙着平息内部叛乱,暂时不会投放兵力到半岛。再说,倭人船小、武器落后,远非我大唐的敌手。”
“王伯伯,那拿下泗沘城后,是不是苏大帅就可以率领大军回家了?”她对高丽人和倭人一点都不关心,她只关心一个人……
“那要看圣人的旨意。这次天师出征,以迂回之策拿下百济,实际上是为了解决困扰中原千年的敌人——高丽。还有,百济刚刚被收服,泗沘城需有天师留守,防止百济反抗军的反扑。不过,这次圣人已打定主意,要把百济彻底纳于王化之下,让这片肥沃的土地成为我大唐领土。”
那意味着有更多的战争要打,更多的分离和相思要承受。方草娣静静地看着旁边的小柜子,没了言语。
王文度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笑着安慰她:“方草娣,你不要瞒着你王伯伯了。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了。乙天卓在攻打泗沘城的战斗中带兵有方、作战勇敢,又在王兴寺抵挡住一支正规军的袭击,以百余人挡住千人的进攻,展示了我天师近乎完美的战斗力,不仅让百济军队胆寒,还让半岛上的新罗和高丽颤抖——”
“他怎么样?受伤了吗?”方草娣惊问。
王文度轻松地笑了一下:“没有。他毫发无损,你就放心吧,方家大小姐。不光如此,他还率领两千精兵不可思议地爬到城墙上,占领了高丽的南部重镇冬比忽城,替苏定方将军极大地缓解了来自高丽的压力。消息传来,攻打泗沘城的兄弟们没了后顾之忧,拿下泗沘城只是时间问题。乙天卓是个将才啊!他的大功被圣人看在眼里,所以乙天卓已被擢为辽东道行军副大总管,和我平起平坐哩。”
这不是方草娣想要的,她想要的只有他的安全,还有一起回到大唐……
王文度收起信件,摊开一张纸,蘸了点墨汁,开始写信,嘴中说道:“半岛上的腥风血雨不会这么快就结束——”
船体嘎吱作响,甲板晃动,一阵厉声尖叫和喊杀声陡然从上面传来。方草娣猛地站起,刚跑到门口就看到王文度的随从续守言、薛弘恪慌张地跑入。
“大都督,不好了,咱们的船遭遇袭击,在左舷。您和方小姐马上跟我走!”一向和蔼、沉稳的续守信慌乱地对他们俩嚷道。
王文度连忙点燃信件,和方草娣一起出了船舱。
等他们爬上楼梯、到达甲板,才发现这里已喊声震天。虽然没下雨,但甲板表面又湿又滑。他们踏着鲜血往左舷跑去。方草娣听到一声尖细的嗓音。在船的中段,大唐船只上的水手挥舞着桨,正与几个蒙面持刀人搏斗。
冰冷潮湿的海风在他们耳边低声威胁,拍打着他们的脸颊。他们抓住了最近的栏杆,续守言、薛弘恪走在前面,放下绳梯。方草娣迅速抓住绳子。她往下看了一眼,汹涌翻腾的绿色激流激起无数浪花,猛烈敲打船舷。船舷下停着一艘小船。
方草娣大口喘息着,脚刚搭上绳梯,一把明晃晃的钢刀就架在了脖子上,冰冷、尖利。
她被拉了上来,手腕被反绑,和王文度一起,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们被押到甲板中间,一百多名大唐官兵被袭击者围了起来。借着月色,方草娣往船下看去,大船周围有五六十艘小船,还更多的船往这里聚集。
他们穿过人群,来到大船中央。方草娣看到了袭击者的头目——一个和尚。他正独自坐在昏暗的甲板座位上。和尚两侧的上百人擎着火把,把甲板照得分外明亮。这和尚是个相貌丑陋的家伙,身材巨大而肥胖,还长了一副牛犊般宽厚的肩膀,几乎没有脖子。他长着让人厌恶的酒糟鼻子和厚厚的嘴唇,宽大的脑门儿上是光秃秃的头顶,粗糙的灰色胡楂盖住了双颊和下巴。
“王文度大人,”和尚拿着官符,在手中颠了两下,“熊津都护府大都督的大印够分量。”
方草娣的手腕被淋湿的绳子勒得紧紧的。她挣扎了几下,皮肤被磨破,疼痛不已。
“快给王大人松绑,”和尚阴笑,“你们这帮野蛮人,这就是你们的待客之道?”
缠绕身子的绳子被解开,王文度拍了拍衣裳上的褶皱,藐视地看着和尚。“扶余福信,你的原名叫鬼室福信是吧?泗沘即将被破,你不帮你的国王守城,却来这里搞偷袭、做下三烂的勾当?告诉你,百济很快便会归于我大唐治下。你偷袭官船,袭杀天子委派的官员,按我大唐律法,是五牛分尸之罪。鬼室福信,你好大的胆子!”
“明人不做暗事,我正是扶余义慈的义弟扶余福信。欢迎你到我们百济来。你已感受到我百济是如何欢迎侵略者的。真抱歉,大都督,您还没上任便做了我的俘虏。来人,把他们关起来,靠岸后再好好审讯他们。”鬼室福信啐了一口,“大唐以大欺小、以弱胜强,算哪门子本事?把你们天朝上国的脸面尽数丢尽!落到我和尚手中,再逞口舌之快,我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人群中过来四人。他们把王文度和方草娣押到船中的一处舱房内。船舱内阴暗、潮湿,狭小的空间只够两人伸开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阴暗潮湿的牢房里空气不流通,方草娣恶心连连,王文度不断安慰她。半夜,舱门被慢慢打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悄悄地走进来,给他们解开绳索,轻声对他们说道:“我是来救你们的。跟我走,快!”
她和王文度面面相觑,最终他们跟着神秘人走出了房门。方草娣看到两名卫士被割了喉咙,交叉着头躺在木板上,血流了一地。
他们跟他来到甲板上。下面早就放下一艘小船。三人下了绳梯,登上小船。披斗篷之人划着小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船。他们很快靠了岸。
“王大都督,我是大唐安插在百济反抗军中的内应。我奉命来救您出去。您想去哪里,我带您去。”披斗篷之人脱下兜帽,露出光头。
方草娣大为疑惑:“你叫什么名字?”
“百济人对和尚不设防。我剃度了,法号慧能,是马载将军的部下。”
“新罗。我要对新罗王金春秋宣旨。”王文度看着神秘人,“把我们送去那里。”
方草娣连忙说道:“王伯伯,为什么不去泗沘城找刘仁轨。他会护送我们去金城。”
“泗沘城激战正酣。我们穿过泗沘到达金城,没人注意,反倒更安全些。再说,圣人的旨意紧急,不能耽搁。”
“好的。那我送您去新罗金城。您和这位小姐先换上衣裳,百济故地的百姓对天师并不友好。”
他们扮成了一家人,沿着百济通往新罗的大道走了两天。在百济境内,他们穿越焦土残垣,举目所及尽是被毁坏的农田和村庄。大部分庄子内鲜有活物,偶尔能见到些游荡的野狗。它们一听到人声便逃窜得无影无踪。烧焦的果树兀自立在旷野,冒着青烟,仿佛一推便倒。河上的桥梁被毁,他们不得不沿河寻找渡船。秋雨泛滥,灰黑的洪水从桥上咆哮而过,河里经常能见到腐烂的尸体。
晚上更是难熬,赤地千里却杳无人烟。他们只能宿在野外,成群的野狼号叫不息,让他们难以入眠。
到春州时,他们所到之处也是满目疮痍。刚一进城,就有好多衣不蔽体的孩子拥过来,向他们要吃的。
“新罗占领了春州,但这对春州人并不是个好消息。”王文度判定。
出了春州,路上的行人比方草娣预想的多,大道上的人潮日渐汹涌。
“刚占领春州,新罗人就把人口迁过来了。”和尚慧能说。这名解救他们的和尚有些愤愤不平:“新罗人最为狡猾。每占领一城,他们马上消化,绝不嫌多。”
“这是高明的做法。先争夺生存地盘,再形成有效统治。大唐即使夺取泗沘城,又能怎样?有几个唐人愿意来这苦寒之地?”王文度叹道。
方草娣看到一个赶着羊群的孩童。
“狐狸脸要大量补给,肯定是送到春州的。”和尚说。
他们还遇到了一个骑马的老妇人,由一队同样骑马的卫兵护卫。看到他们,老妇人提醒道:“过了这段路,林子里就是土匪的天下了。你们要多小心。”
“中国人马上就要打过来了,北边有薛仁贵,南面有苏定方。据说还有个高句丽人,带领唐兵占领了高句丽的重镇冬比忽城。”有个老汉对他们说道,“只有春州最安全。”
他们小心翼翼地穿过了林子。郊外的松树始终呈现一片绿意,白桦树则已披上橙色的披风,或者脱去外衣,裸露着灰色枝干,像爪子一样伸向天空。半岛两面都是大海,海风猛烈。每当有风吹过,满是车辙的路面上便激荡起无数盘旋的枯叶。枯叶沙沙地从马蹄底下掠过,如同白驹过隙般匆匆忙忙。
乙天卓的不辞而别最初让她很气愤。那天,她兴冲冲地去了裴府,乙天卓却走了,并且不让裴叔告知他的去向。她当时就流下泪来,虽然她拒绝承认自己流泪了。
几个月过后,她心里又升起不甘。再往后,则是怀念和痛苦。她怀念他们在一起的所有时光:游历平壤、大同江三结义,还有长安的美好时光。她怀念骑在他脖子上的场景。还有那个黄昏,在小桥下,她凝视着他,本想对他说她想说的话,却被家丁叫回了裴府。她还特别喜欢听他弹奏玄琴。听他弹奏,总能让她忘记世间的一切,完全沉醉在思绪张扬的时刻里。后来,她想让他再次弹奏,尽管她再三央求,乙天卓都铁着心对她的请求置之不理。
“要不我学鸟叫吧。”乙天卓当时说。
“好的!”方草娣开心地同意。
他动了动嘴唇,首先学的是清脆、活泼的鹦鹉叫声,然后是悦耳的画眉叫。最后,为了补偿不演奏玄琴的缺憾,他学了喜鹊的喳喳叫,学得惟妙惟肖,真如头顶有只喜鹊一样,逗得她前仰后合。不过,她还是最喜欢听他模仿黄鹂的叫声,不仅婉转,而且悠扬,有着如高山流水般的小调,让她很舒服。
她觉得,她只是想他了……
她觉得时间一长,自己会把他忘掉,至少她是这样努力的,但没有成功。随后她陷入痛苦。她试图忘掉他,忘掉这一切。但直到后来她才发现,没有什么东西是能被忘掉的,尤其是美好的东西,比痛苦的东西更让她刻骨铭心。
他不该这样做,方草娣打定主意,他至少要给自己一个说法,不能说走就走。“既然你不肯见我,那我就过来向你讨个说法。”方草娣要在见到他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你以为我是想见就见,想离开就离开的人吗?!我方草娣从来不是!”
等她见到他时,她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忘记一切礼仪和规矩,让他抱她,让他看着她的眼睛,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他的不辞而别!
还有,她会让他抓着她的手说那句广州话,不止说一遍。她一定要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说,说十遍才行,还要真诚地说。
如果他不这样做,她就会哭给他看,或者挽着他的手不放,说:“你是不是我的结拜兄长?”直到他同意为止。他一定会同意的,她知道,他心软,他心里也有她。
但他的心里只有她吗?方草娣想了想,她觉得还是不要骗自己为好。乙天卓总是把阿妹乙奴放在第一位?噢,乙奴……她在平壤的乙支府见过她一次,就在裴元庆兄长被刺杀后。当时乙天卓腿上和胸口上挨了两刀,差点没能挺过来。
方草娣去探视他,在长满石榴树的小院前,她见到了正扶着乙天卓散步的乙奴。方草娣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美丽、温柔的女孩。她的个子比自己高了半头,步伐却轻盈妙曼,肤若凝脂。乙奴依偎在乙天卓身旁,头靠在乙天卓的肩膀上,两人像是从天上掉落凡间的神仙眷侣。
她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乙奴。那是她第一次品尝到嫉妒的感觉,还无比强烈。直到现在,每当想起那个场景,羡慕、无助和气愤的感觉仍会涌上她心头。
她离不开乙天卓。即使死去,她也要为他而死。
重蹈泉男皂的覆辙?她在大营中找到泉男皂,救下了乙天卓后。之后她一路西行,饥餐渴饮,最终搭上了开往登州的大唐商船。她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到了长安城。等她见到母亲,母亲把她拥入怀里哭了半日。
而此刻,她再次跟随王文度重返半岛。为此,整个府中的人几乎闹翻了天。母亲对她严加看管、寸步不离,一向支持她的父亲大人也坚决不同意。“长孙无忌已经修书,还下了聘礼。他的小孙子长孙士亮相貌俊美、文武兼备,一定合你的意。这门亲事我是舍了这张老脸才求来的!女孩儿家二八出阁,你也不看看你都多大了?还疯来疯去,哪有个大家闺秀的样?难道就连他你也不满意?!”
她确实不满意。不是对长孙士亮不满意,而是对乙天卓不满意。她不满意他这样对她。自从上次亡命逃出高句丽,她就知道她已心有所属。对于方草娣来说,她不在乎门第之念、大小之分,她在乎的是一种感觉,灵犀互通、长相厮守的感觉,哪怕没有名分。
唯有乙天卓能给她这些东西,能给她深入内心的安心和开心。或许自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子,方草娣想,傻子总相信蠢事,而蠢事甚至会害自己丢掉性命。她无数次想说服自己,但每次都归于徒劳。
她心中装满了他。思念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减少,反而越积越多。于是,她偷偷溜出了府,给父亲写了封信,跟随大船再次踏上半岛。
七日后,他们终于来到了新罗的都城——金城。
沿途他们遇到了一次抢劫,坐骑通通被抢走,他们狼狈地逃脱了。此后,他们经历千辛万苦,终于进入新罗境内。又穿过几个焚毁的村庄后,两条陌生的小道路出现在他们眼前。它们都很窄,路面上印着深深的车撤。其中一条向东南方延伸,消失在远方的树丛里。另一条路笔直地往南方延伸。慧能和尚带着他们踏上了南下的笔直道路。
一匹马?在方草娣左前方不远处,她看到一匹青色大马停在一处低矮的房前。她快步走了过去。她饿得发昏、累得发昏,一匹马可以载她去金城。
眼前的房屋越来越清晰,原来是一家客栈。她的手刚搭在马儿的缰绳上——
客栈的门被推开,一把紧绷的软弓对准了她。一个约莫十五、又矮又胖的男孩满脸警戒,用华语盘问:“新罗人,中国人,还是百济人?”
“过路客。”王文度走到她身前,面对男孩,“我们没有恶意。”
“你的女儿看上了我的马?”男孩说道,“让她走远点,要不然我射死她。”
“你敢?”方草娣吓唬他,“我们有三人,你只有一个。”
“两个。”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里间走出来,“我们是两个人。”
来人一身棕色的装束。他将兜帽从头顶拿下,棕色头发下面是一双闪亮的棕色眼睛,带着一脸诡谲的笑意,热切的眼神拥抱着方草娣。
“棕人?”方草娣睁大眼睛,半晌才吐出话来。
高丽的平壤背靠牡丹峰,而新罗的都城金城则四面环山,又有河水汇流环绕,倒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他们三人在棕人处好好歇息了一天。第二天,他们跟随棕人踏上前往金城的大道。让她出乎意料的是,棕人在路上一直对她倾诉衷肠,还包含了太多暧昧。方草娣唯恐避之不及。
他们只用了半天便来到金城城墙下。
棕人递给守城门卫一个名帖,那守卫连看都没敢看,马上鞠躬交回。城门马上大开。她问棕人:“原来你是新罗人!”
棕人凝视她,对她笑道:“棕人一直是新罗人。”
“你没死在巨人手上?”
“巨人应该庆幸他没死在棕人手上。”他的衣袖一闪,左手中倏然多了三把飞刀。他做出一个掷出飞刀的姿势:“就像这样,巨人脸上和脖子上中了两刀。”
方草娣抬眼望去。金城的城墙只有四五丈高,比平壤的要矮不少,城头飞舞着黑色的新罗旗帜。如果泉男皂当年一路南下,很可能一鼓作气拿下金城。
棕人带他们来到宫殿内。新罗国宫殿所处的地方俗称半月城,位于金城的正中心。当她跟随棕人踏进王宫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真的是一座玩具王宫。
他们首先穿过一座用汉字写着“半月城”的牌楼,左手边是一排半新不旧的房屋,前面也是一排小小的房屋,仅此而已。“我府中的闺阁都比这里大。”方草娣心里想,并怀疑自己是不是到了错误的地方。
直到他们一行进入主殿,方草娣才意识到他们并未走错。在一个和她家正厅差不多大的大堂里,左右两侧挤满了站着的大臣,每侧有十几个,像一只只伸长脖子的鸭子。高台上有把椅子,上面坐着新罗国王。
新罗国王金春秋是个巨大的胖子,胖到她难以分辨其脸上的五官。
一个欢迎他们到来的宴会在小小的宫殿内开始了。新罗国王费力地举起酒杯。“欢迎天朝使者、熊津都护府大都督王文度!”他的嗓音有气无力,像即将死去的重症病人,“为我们的联盟干杯!”
新罗酒又甜又烈,简单又没品位。有侍女给她端来一盘水果。她挑了一个雪梨,糙皮呈青黄色。她咬了一口,倒是甘甜多汁。
“能再次见到汉使真是太好了,我的朋友。”新罗国王放话,“我和一清丞相每日都在盼望你们的到来。”
“贵使的到来让我们新罗宫殿蓬荜生辉。”新罗朝堂上,一清丞相却穿着大唐的浅绯色官服。他长着一张国字方脸,留着八字胡,下巴上留着坚硬的髭须,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长安口音,“王大人此行多舛,这杯酒敬您,给您压惊。”
王文度从慧能和尚手中接过一杯酒,仰脖喝下。“多谢一清丞相。”王文度身上还算整洁,再加上大唐官员的不凡气度,让整个宫殿鸦雀无声。
王文度审视一清丞相,脸上有惊疑之色:“你眼熟得很!你是唐人?”
“不,我是隋人。”一清丞相恢复了满口的纯正长安官话,眼中透出坚毅,“天朝上使来我新罗宫殿,想必是为了宣读显庆帝旨意?”
王文度理了理衣服,稳步来到高殿上。胖子国王站了起来。
“天朝皇帝有旨——”王文度大都督俯视新罗国王和众臣。
新罗国王金春秋带头跪下,口中喊道:“新罗王金春秋率领众臣候旨,遥祝大唐天子万万岁——”
王文度大都督读道:“维显庆五年九月五日,皇帝若曰:神丘道行军大总管苏烈率十三万天师征战半岛,浴血奋战于泗沘,以惩盖苏文之罪,解尔新罗之围。新罗王金春秋乃敕命嵎夷道行军总管,新罗王次子金仁问为熊津道副总管兼联络人,二人皆渎职怠政!自我天师登陆半岛三月以来,未将一兵一卒投至百济境内,更无一粒粮草运至天师大营——”读到这里,方草娣见王文度突然停了下来,脸扭成一团,手中的圣旨掉落在地。
他倒了下去,手扶地,口中喷出一股鲜血。方草娣睁大眼睛,看到王文度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新罗朝堂上,大臣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王文度大都督很快没了动静,睁眼逝去。
新罗王和一清丞相瞪大眼睛,脸上有震惊之色。
方草娣环顾左右,整个大殿都是陌生人,慧能和尚也不见了踪影。事关天朝尊严,方草娣只能挺身而出。她二话没说,没有上前扶王文度,而是从地上捡起圣旨,冷静读出剩余的圣旨:“朕命尔蕞尔小国于三日内将五十万石粮草运至泗沘,以助苏烈围攻泗沘之战。否则,天师攻下百济便挥师东部,摧枯拉朽,誓灭新罗!钦此!”
朝廷上一片死寂。
丞相一清首先叩首,新罗王金春秋也跟着叩首,后面跟着上百名大臣。“吾等遵旨,大唐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们像鸭子般一起喊道。